醫師:


    卡賓西翁今天也是晴朗的好天氣。雖然我是這麽覺得,不過您也知道,這個領域的光源是白色煌燈,因此我弟弟說,跟太陽下的馬劄瓦特相比,這裏的天空呈現迷蒙的淡紫色。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我無法親眼確認天空的顏色。


    旅館的外麵是一片高低起伏、無邊無際的沙丘。有時,無可數計的蝴蝶會往沙丘的另一邊飛去。根據我弟弟的描述,當那些擁有火紅色翅膀的蝴蝶越過時,幾乎把天空染成紅色。當然,我弟弟的用字遣詞更沒有章法,這個比喻隻是我的想像。


    如果風向改變了,不知道那群蝴蝶會不會飛到旅館附近呢?此刻,我隻聽見無數的振翅聲,有如綿延不絕的雨聲從遠方傳來。在這個杳無人煙的沙丘上,我正側耳傾聽這陣細細的雨聲,同時想念遠方馬劄瓦特那些要塞都市的喧囂。


    托您的福,到這裏後我的氣喘和貧血就很少發作。暈眩和耳鳴的次數也變得非常少。動不動就骨折的情況也有改善,現在隻有右手腕還包著繃帶。


    我也打算寫信給我父親,但由於他是個十分重視文法和格式的人,所以我可能會因為太煩,寫到一半就放棄也說不定,在這個可以靜養的地方,我不想再去思考什麽置換法和變換規則。或許是因為長途旅程的疲勞還沒完全消除吧!請醫師轉告他,我們兄弟兩人都很好。


    我會再寫信給您的。假如我不會對太陽過敏,就能和醫師一起在馬劄瓦特共度假日了,每次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有點遺憾。幸好還有弟弟陪在我身邊。請您和夫人度過一個充實的假期。但老實說,其實我打從心裏期盼您能夠早日來到這裏。


    ……就此草率結束,尚祈見諒。


    索列斯得知有客人來訪後,便中斷思緒,停止回憶過去。


    這封信是很久以前寫下的,但至今仍鮮明地深烙在他的腦中。索列斯的《休眠》使得信上的日期與現在有一段落差。《休眠》這個過去為了排隊等待器官移植而存在的製度,隨著《tran》的合法化消失,並且已經過了數個世代的歲月。如今根本無人能夠想像,到不久之前還有人處於《休眠》狀態。


    索列斯是在十幾年前結束《休眠》。


    那是一段漫長得令人難以想像的《休眠》。他的蘇醒比預計晚了許多,使他原本應完成的任務變得更為困難。因為,除了原本應該比他晚蘇醒的患者之外,就連他的家人也都已經過世了。


    診療室裏,插著電熱棒的水壺開始吐出蒸氣,通往醫務室的走廊上傳來一陣逐漸接近的腳步聲。索列斯站起來,努力抹去臉上哀愁的表情,走到門口迎接客人——他的上司,馬劄瓦特殖民政府的參事伊佐爾。身兼ice公司會長的伊佐爾,可謂站在馬劄瓦特富裕階層的頂端。


    母星係領域群采取非中央集權的統治型態,相對於以母星為中心的舊世界,人們將其稱之為新世界。其中擁有最多人口的就是馬劄瓦特領域,而伊佐爾正是代表人物。在長壽的母星係種族中,他已算是相當高齡的長者,但是在各種加工之下,他的外表看起來隻有五十五歲左右,甚至更年輕。


    診療室角落擺著一張褪色的皮沙發。穿著黑色長袍的客人,踏著輕柔的腳步緩緩前進,令人感受不到他那厚重身材的質量。衣服的巧妙接縫,令他全身上下看起來都富有光澤。客人選了一張寬椅子坐下,眯起那雙薄眼皮下的眼睛,打量著隻擺放簡單的醫療器具及事務用品的室內。


    「以你的職場來說,這裏已經很好了。讓人覺得你很有良心。」


    索列斯在一旁的簡易廚房裏,背對客人沏薰茶。這是伊佐爾第一次到醫務室來。他所說出的感想,暗示著這次的造訪並非單純的打招呼而已。索列斯一邊專心沏茶,一邊推敲伊佐爾來訪的目的。


    和茶葉一同烘焙的弗利西亞花苞所散發的芳香,充滿了室內。沏茶是他們在招待客人時不可或缺的一環。將茶注入杯中,花苞便浮上表麵,慢慢地展開,並釋放出花蜜。


    「我可以將您的這番意見解釋成褒獎嗎?」


    「當然。不過,我今天來找你的目的,是有點事要拜托你,所以對你的褒獎也隻有這樣了。」


    「謝謝您的體貼。其實您根本不需要親自跑一趟,隻要通知我一聲,我就會去您那裏拜訪了。」


    「不必說那些口是心非的話,你的臉上沒露出冷漠表情就是奇跡了。」


    「內人也經常這麽說。」


    「你指的是哪一個?」客人將身體靠在椅子扶手上,望著正將熱水倒進茶壺裏的索列斯的背影,不假思索地反問道。


    索列斯將薰茶端出來,絲毫不受影響。


    他並未將自己與妻子一同進行《休眠》的事情對外公開。由於《休眠》時間拖太長,他醒來時妻子已經不在身邊,這件事伊佐爾也並不知情,伊佐爾剛才指的,是他在《休眠》結束後所娶的妻子。


    「您真是愛說笑,我隻結過一次婚,我指的內人當然就是那一個啦!真沒想到當時也出席我們婚禮的您,竟然會有這種誤解。」


    「不過,情婦倒是有好幾個。」


    「我沒那種能耐,您也知道機構成員的薪資。我反倒要請參事您高抬貴手,別再誘惑內人,最近她變得很喜歡誇張華麗的衣服,我想這一定是受到參事的影響。」


    「這個嘛!我沒有印象。」


    客人的回答伴隨著低沉的笑聲。兩人以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談論著這些與私生活有關的微妙話題。雙方對彼此的家庭生活都沒興趣,也心知肚明這隻是在等待薰茶泡好之前,用來打發時間的對話。將薰茶倒進杯裏之後,兩人便一直保持沉默,直到進入正題。


    「……品種改良有什麽成果了嗎?」


    當伊佐爾再度開口時,提起一個和之前毫不相幹的話題。


    「措辭不同果然會帶給人不同的印象。把治療說成品種改良,把挑選當成提早收成。」


    「對,然後感染就是培養。你一直在進行改良的標本,是不是因為一起不小心發生的事故而陷入危險?」


    伊佐爾的語氣帶著焦躁。修伊被依歐攻擊而受重傷一事,也傳進伊佐爾的耳裏。不論種族,所有在醫療局管理下的人,機構成員都稱其是標本。


    「好在已經脫離險境,是什麽地方惹您不高興了呢?」


    「花太多時間了。」


    「欲速則不達。選擇標本必須慎重。另外,為了使標本更接近完整,必須剔除各種不必要的因素,包括移植在內。雖然他們的肢體和器官從外表看起來和我們相同,但您別忘了,他們是一種擁有「多重性別轉換」能力的生命體。這正是他們的價值啊!」


    「因為這超出我們所能理解的範圍。ice公司關心的也是這個。如果把那種奇妙的繁殖活動當成一種表演來看,確實很有趣,但是對我們來說卻非常難以理解。然而,若是能在母星化之後仍保留性別轉換的能力,這應該可以替ice公司帶來新利益。自由自在地從女性轉換為男性或是無性。而且他們在長大成人之後外表幾乎不再改變,隻有生理機能會衰退,這種不會老化的體質真是令人羨慕。」


    「是的,但可惜的是,關於他們的身體構造,目前還有太多地方是我們不了解的。」


    「我想知道的是性別轉換的構造,是什麽決定他們內髒器官的膨脹與收縮,以及促進他們性別轉換呢?我已經看膩了文獻和報告,你知道機構已經成立幾年?ice公司也花了大筆錢投資。差不多該有成果了吧?」


    「目前能確定的是,哈蜜在某種形式上,的確對其造成影響。但影響的方式,我們至今仍然一無所知。不過請別擔心。我們正在一步步達成目標,希望您能夠再忍


    耐一會兒。」索列斯說。


    客人雖然點了頭,但似乎筒未完全接受。


    「你剛說我們是吧?我很好奇,所謂的我們是誰呢?」


    索列斯已經做好準備,無論接下來的話題多麽唐突,也不為所動。如果沒有這種本事,是沒辦法擔任這個人的下屬。


    「當然是指醫療局的多位傑出人才。」


    「有人說你在進行任務時,從不征詢其他成員的意見,總是獨斷獨行。你身為主監,難道不曉得這樣已經越權了嗎?你有沒有印象?」


    「參事這麽說,就表示有人直接向您投訴過,對吧……是薇若嗎?」話都還沒說完,客人就點點頭。


    「我不知道該如何判斷,倘若你老婆薇若隻是因為夫妻不合才來投訴,那我一點興趣也沒有。然而,除了她以外,還有很多人表示不滿,所以我怎能坐視不管,還有人說你隻重視某些特定的屬下。你要知道,主監的任命或免職都操控在我手裏,因此,為了保險起見,我想先聽聽看你的意見。」


    「相信參事您很清楚,薇若曾蓄意煽動其他機構成員吧?」


    「所以我才會來這裏啊!」


    「失禮了。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進行這項任務?」


    「當然是愈快愈好,我和謬拉的個性都跟你一樣,既然要得到,就想得到最棒的。」


    「我不確定能否符合您的期待,我並非是參事您所想像的那種完美主義者。」


    「但你是個理想主義者。謬拉在信上寫到,無論思考或運動機能,你都是母星係種族中的佼佼者。就連情感也能壓抑得非常完美。沒有人比你更適合擔任機構成員的主監一職,我就是看了這一封推薦信,才決定任命你當主監。」


    「這是我的光榮。」


    「如果事情難做,換掉幾個成員也無所謂,要把薇若裁撤掉嗎?」


    「她的事就交給我處理吧!」


    索列斯將熱騰騰的薰茶倒入客人已經喝完的茶杯裏。茶中散發出比第一泡更甘甜的芬芳。薰茶的特色,就是展開的茶葉會隨時間長短而飄散不同的香氣。


    「說得也是,看來這應該是夫妻間的問題吧。好,我要的是一個有價值的成果,其他瑣碎的事就交給你。我隻要心懷期待,繼續等下去就可以了,對吧?」


    「是的。相信不久之後,我們就能交出您期盼已久的成果。」


    「……希望如此。」


    「您還有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


    「沒有。不過,總覺得我和你的目的似乎有種微妙的差異。」


    「如果我有做不好的地方,還請您直說。」


    「要是能具體指出什麽,我就不會說得這麽曖昧了。那份不安的感覺很模糊,也沒有什麽證據。硬要舉出例子的話,大概就是我沒辦法控製你的欲望吧。」


    「不是野心嗎?」


    「你哪來的野心?要是你有野心,我也不用這麽累了。有野心的人會等獵物自己上門。任何事情都依獵物而定,但你對每個獵物的反應都一樣,不但不會高興,也不會提出不滿。


    「你的能力竟然這麽強,實在是一件怪事。很遺憾,看來我並不像謬拉一樣,擁有足以馴服你的力量。你和副參事的交情匪淺對吧?我很好奇,你跟那個深居簡出又沉默的人到底是怎麽會認識?我每次去勤務室,他從來沒有在位子上過。」伊佐爾說。


    「我一直想做到盡忠職守。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專心收集能讓兩位滿意的標本。」


    「你還真會轉移話題,算了,像你這種人有點秘密也是正常的。我會視情況判斷。對了,培養進行到什麽程度了?」


    「必要的處置都已經大致完成了。」


    「接下來就看結果如何了,是吧?」


    「是的。不知道您想不想先看看過程呢?」


    「不,留著以後再看吧。」


    客人拿出古色古香的懷表,確認時刻後便倏地站起身。他往來時不同的另一扇門走向地下道,搭上一輛招來的車。伊佐爾對送他到這裏的索列斯輕輕地笑了笑。這個人總是在離去時才打算說出真心話。索列斯小心翼翼等在一旁。


    「那個亞人對你的要求似乎很配合。」


    「他是一位非常有能力的部下。」


    「不要轉移話題。我指的不是工作,而是『休閑活動』方麵。亞人是過去人種改良失敗下的產物,嚴格來說他們沒有性別。不過隻要不在乎他們像老人一樣的外表,與他們一起進行『休閑活動』也無妨。根據謬拉的說法,在公事之外能接近你的,除了薇若,就隻有那個亞人了。」


    「參事,您好像誤會了,他隻是以部下身分來探訪我罷了。」


    「如果是這樣,那麽我約那個亞人出來,也沒關係羅?」


    索列斯沉默一瞬間,但他立刻點點頭,不讓客人察覺。賈烏是繼承純正母星係血統的混血亞人,但是伊佐爾並不知情。當然,他的外表與其他亞人並不相同的事,索列斯也沒有讓伊佐爾知道。賈烏平時總是巧妙地偽裝成純種亞人。然而,伊佐爾似乎對賈烏的身分有所懷疑。


    「隨便。您身為參事,本來就有權力交付任務給任何一名機構成員。」


    「我指的是『休閑活動」的交際啦。」


    客人用笑聲做出回應之後,車子便離開了。薰茶濃烈的香味還彌漫在室內。關於賈烏,就連索列斯也不太清楚。身為特異亞人的他具有許多不尋常的要素。索列斯想到,自己也將曾遭到母星化的這段往事保密,因此賈烏確實有許多可疑之處。光是混血,就能使他的外表與一般亞人相差這麽多嗎?這一點確實值得懷疑。


    索列斯並沒有向賈烏和伊佐爾坦白自己的過去。唯有替他進行母星化,並讓他《休眠》的謬拉知道這一切。索列斯不打算提醒賈烏要留意伊佐爾。因為,一個無法保護自己的人,是無法適任機構成員的。


    剩下自己獨自一人後,索列斯又再度回想起過去的記憶。客人離開後,他便放下警戒心,表情頓時變得陰鬱。雖然已經過了五年之久,但找到失蹤患者那一刻的衝擊,至今仍鮮明地留在心裏。患者被發現時,人在拉席度的安養院裏,無論在生理或精神方麵,都沒有停留在《休眠》以前的狀態。勉強隻有外表還和以前相同。


    隻要患者蘇醒,一切都有可能回到原本的狀況。但是蘇醒所必備的「潔露」卻在他早已行蹤不明的妻子手上。不過,對患者來說,蘇醒或許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因此維持現狀也許比較妥當。索列斯思索著前妻的去向,不知該如何做出判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新世界 a new world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長野真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長野真弓並收藏新世界 a new world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