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伊張開眼睛,眼皮有種不尋常的奇妙感觸,雖然知道已經睜到極限,但卻覺得好像隻張開一半似的。他的睡眠時間很短,大概隻有三小時。但是房裏充滿一股異常緊繃的氣氛,令人覺得時間的經過和平常不同。修伊終於明白,這一段睡眠原來是麻醉所造成的。


    他的蘇醒通常都隻有表麵的。身體和感覺的深層並沒有完全覺醒,而且是呈現真空狀態,難以自由活動。由於身體的一部分遭到切除,因此與外界斷絕聯絡,形成一片連自己的意識也無法抵達的黑暗。然而,這一切不過都是臆測。他的外表根本毫發無傷。隻有一道無法填補的深深裂痕,隱藏在體內。這興修伊沒有十一歲以前的記憶一事,正好不謀而合。


    喪失意識前的光景還清晰留在修伊的記憶中。因為被依歐放出的紡錘擊中,身體感到極大的痛楚,鮮血不斷從碎裂的胸部湧出,全身力氣也逐漸喪失。不用懷疑,那一定是致命傷。


    另一方麵,依歐讓磷光的能量爆炸後,便將修伊拋在身後朝遠方飛去。散發白色光芒、飛翔在天際的依歐到底是現實,還是因為當時意識太過稀薄而產生的幻影?現在去追究也沒有意義了。


    夏星係種族的人在初次發出磷光時,會體驗到劇烈的生理變化。原有的胸腺會逐漸縮小並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新的器官。雷森人和阿思恩人長出的叫「哈蜜的蒸餾器官」,而拉席度人長出的則是「潔露」。對拉席度一族來說,最不幸的就是唯有他們的身體才能夠製造出的潔露,而潔露是雷森和阿思恩兩族人,為了避免罹患巴斯症所不可或缺的東西。


    索列斯要修伊給依歐哈蜜,以促使依歐產生磷光。為了讓沒有磷光經驗的《小孩》產生變化,哈蜜是最有效的誘因。但不知為何,依歐雖然已經具有相當於其種族成人的身材,但依然是個無法發出磷光的《小孩》。無論是哪一個種族,隻要內髒器官發展至與身體容量達到一定比例,便自然會發出磷光。然而,極少部分的人即使身體已經發育成熟,也不會產生磷光。


    磷光的能量在依歐的身體裏膨脹,尋求一個出口。


    「我什麽也不記得了……我是誰?我到底是誰?」依歐在當時的縱聲呐喊,正是修伊內心的寫照。依歐迫切地想知道的答案,而這也是修伊內心的疑問。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到底什麽才是真實?到底該相信誰才對?」在毫無顧忌大喊的依歐麵前,修伊隻能沉默。


    當時,依歐所放出的紡錘在一瞬間擊中修伊,高速旋轉的紡錘鑽進修伊體內,他的骨骼與肌肉粉碎,化為體液慢慢溢出。修伊原本已經做好死亡的心理準備,他希望讓這一切都結束。


    但修伊沒有死,這個事實使他陷入絕望深淵,隻要具有利用價值就要物盡其用,這是「醫療局」所抱持的態度。無論修伊多盼望,他也無法選擇死亡,更無法逃避。總之,他的身體要如何,已經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修伊脫下長袍佇立在洗臉台前,讓鏡子照映出他毫發無傷的身體。被紡錘鑽入時的傷口完全消失,也沒有一絲痛楚,就連傷口或縫合的痕跡也完全沒有。索列斯到底替他施行什麽樣的治療,簡直就像個謎。一切都和遭到依歐攻擊前相同,也不像是被植入了ice公司的人製品。


    但修伊卻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陌生,即使用指尖碰觸肌膚,也會感到令人戰栗的異樣感,仿佛是別人在碰觸自己。每次一沉睡,身體就會有所改變,這樣的感覺始終妨礙修伊的睡眠。


    放在兒童房裏的兩張床,如今隻剩下一張。這表示修伊假扮依歐兄長的任務已經結束了。今後他又將回複成無依無靠的孤兒身分,一味等待索列斯主動與他聯絡。


    也許索列斯不會再與他聯係了,這個想法讓他感到無比惶恐,即使情況演變至此,但除了索列斯外,他也實在沒有人能夠依靠。不管索列斯的態度再怎麽冷淡,也總比沒有來得好。


    下午四點,毫不在乎自己缺席幾天的修伊換上製服、喝完咖啡後便走出家門。由於日間部學生放學時,太陽的光線依然很強,因此挑選這個時間出門,對他來說即便戴著眼鏡,眼睛的負擔還是很大。修伊走在建築物的影子下尋找哈爾。他一定能成全修伊想要一死的心願。也正因如此,他才沒有帶「貝殼」來。然而在與他擦身而過的日間部學生當中,並沒有哈爾的身影。


    抵達學校後,修伊下一個目的地便是抄本室。抄本室空無一人,他坐在老舊的皮椅上,讓疲勞的眼睛休息。他眼睛的狀況比以前更差了,不但無法分辨顏色,視野似乎也變得更狹小。相對地,他的觸角機能變得更敏銳,從很遠的地方,就能感覺到有人正在接近他。


    他感到依歐就在身邊。然而,出現在修伊眼前的卻是別人。眼珠的顏色不一樣。修伊雖然看不出是什麽顏色,但此人的眼睛並沒有配戴人工水晶。若沒有戴著人工水晶,依歐是無法在光線下活動的。


    用那雙覆蓋著澄淨玻璃體的眼睛凝視修伊的,是敏克。


    「你好很多了嘛!」他用一種對熟人的親近口吻問道。


    敏克沒有使用步行用具,而是靠自己的雙腳走路,並且還能正常說話,但修伊沒有感到驚訝,這表示敏克直接繼承被依歐提升的身體機能。


    「你缺席了三個星期,我以為你的狀況很差。」


    「這不幹你的事吧?」


    修伊站起身,想若無其事地離開,但是敏克卻跟上來,仿佛還想多說些什麽。修伊裝作沒發現,徑自往抄本櫃走去。修伊從敏克的話中得知,自己昏迷了三個星期之久,這麽嚴重的傷勢竟然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痊愈。


    敏克站在距離修伊好幾步外的地方,注視著他,一副修伊本來就該注意到的樣子。


    「幹嘛啦?」感到不耐煩的修伊,為了不想讓這個情況繼續拖下去,因此毫不掩飾地問道。


    「最近黑市有在賣你的哈蜜,還附有身體座標……那應該是假的吧?」


    說修伊沒有絲毫動搖是騙人的,他根本沒有思考過現在自己身體裏有沒有哈蜜。他想起來,如果自己還在斷食中,應該不能喝咖啡,但剛才卻順利喝下了咖啡,因此身體應該還有哈蜜。況且,修伊已有固定對象,醫療局應該不會放任他三個星期。也就是說,修伊在無意識的狀態之下,依然可以對《女性》進行注入恩寵。


    最令人無法忍受的,就是醫療局總是會監控注入恩寵的過程。或許每次修伊被《女性》肉塊吞噬的時候,索列斯都在一旁監視。想到這裏,修伊就不禁感到憤怒。索列斯那不帶任何憐憫的表情,掠過修伊的腦海。


    「那又怎樣?」


    「我覺得很像。」


    「……很像什麽?」


    「這話真的很難說出口?我覺得很像柳加失蹤的情況。他和你一樣是個優秀的學生,每次頒獎都有他的名字,生活也很規律,言行舉止和打扮都無可挑剔,任誰都不相信他去做《pres》的買賣。可是,就在某個時候黑市突然賣起他的《pres》和哈蜜,不久之後他就失蹤了。接著,連他的《tran》都開始有人販賣。沒人知道柳加被誰帶走,但大家都沒想到他竟然會遭遇到這種災難。」


    「那是不是災難,不是由你決定的。」


    他把心裏的想法照實說出來。對以前的修伊來說,柳加遭遇的事情是他想極力避開的,而如今他對固定床已沒有絲毫恐懼。從數小時前蘇醒的那一刻開始,修伊就清楚地體認到,自己的身體是屬於醫療局的公物。即便無意識,他的身體也會在進行斷食和發出磷光後蒸餾出哈蜜。這種狀態,和他在收容所裏看到的柳加如出一轍,打從一開始,就不被容許保有自己的尊嚴。


    雖然得不到修伊的理睬,敏克依然


    沒有離開的意思,他跟在邁開腳步的修伊身後。


    「我有看到修伊的《tran》喔!是肩胛骨,我還拿在手上看,有一道奇妙的弧度,感覺好像是從什麽組織上剝離的,就像剛羽化完成的蝴蝶一樣,純白色的,就像沾上蛋白粉一樣閃亮。」


    敏克一邊說一邊伸手觸摸修伊的背部,修伊受過相當的訓練,使他對這種動作毫無反應。


    「你到底想知道什麽?要是那麽想檢查就直接檢查啊!既然外麵都在賣《tran》了,那我的肩胛骨就一定不是《真》的,對吧?你大可確認看看,裏麵有沒有發出追蹤訊號啊!」


    修伊立刻脫下了外套和襯衫,並丟在地上。很明顯地,並沒有ice公司的追蹤訊號。索列斯對他被紡錘鑽裂的胸骨和肩胛骨做了何種治療,他一無所知。不過,修伊在醒來之後也自我檢查了一遍,肉眼能判斷的部分沒有任何改變,也沒有發出脈衝。


    敏克沒有觸碰修伊,隻是撿起了地上的衣服並遞給他。


    「……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麽會說出這些話,最近明明有睡覺,卻老是感到睡眠不足,身體搖搖晃晃,頭腦也不清楚。動不動就頭暈,喉嚨也很幹,就算喝水也沒用,身體變得非常倦……怠。」


    「跟我說也沒用啊!」


    修伊覺得不耐煩,將手伸進襯衫袖子裏,敏克的這些症狀顯然是犯了哈蜜癮。他和依歐一樣沒有自覺。


    「你去叫哈爾想辦法幫你啦。」


    他這番話的意思其實是「去向他要哈蜜」,但敏克沒有會意過來。他轉過頭來,告訴修伊一件令人震驚的消息。


    「他也很久沒來學校了,聽說他的狀況差到連會客都沒辦法。」


    「因為他出現巴斯的症狀吧!我看他差不多快變成《女性》了。你的潔露來不及派上用場。」


    「……咦?」


    露出狐疑表情的敏克與依歐一樣,不明白能夠製造潔露的拉席度族的宿命。


    然而,修伊不打算告訴他,他沉默地走向閱覽台。不知是誰將金屬卡插在插槽裏沒帶走,修伊沒有多想,隻是想要把精神集中在某件事情上,於是他開始檢索這張卡片。


    畫麵上出現馬劄瓦特的文字。隨著身分地位不同而使用不同語言的馬劄瓦特,必須用近百種置換法與變換規則,而每種語言所得到的資訊量都有很大的差異。地位愈高,法則愈是複雜、愈像暗號。這雖是一種可以公開的語言,但是依說話對象不同,傳達出的資訊也完全回異,在進行檢索時,畫麵上沒有一個項目是可以判讀的。


    ……olbers,……krafft,……mairan,……philus,……south,……zach,……almanon,


    隱藏在字裏行間的訊息對修伊沒有任何幫助。然而,這些字串卻很快地蓄積在他的頭腦裏。他有種錯覺,覺得那些文字仿佛是很久以前就被刻在那裏的。


    ……可理洛斯,……雷達,……傑格特,……卡西尼,……別路克,……列基賽爾,……比庫得,……烏克爾特,……比盎基尼


    「這是拉席度的收容清單,對吧?」


    不知何時站在修伊背後的敏克,越過修伊的肩頭,偷窺著閱覽台,羅列的文字持續不斷出現,文字下方的標記,是用來提醒人們使用置換法的。敏克熟練地操作畫麵上的棋盤狀方格。


    操作者的眼睛必須追上標記變化,並使用正確的置換法,如此才能獲得新資訊,對修伊來說,那看起來隻不過是忽明忽滅的棋盤狀方格罷了。


    「這個是被馬劄瓦特殖民政府拘禁的拉席度人名單,好像是在他們變成『永眠者』之前的舊世界的紀錄,應該有更詳細的紀錄,不過我隻能判讀到這裏,隻有使用高等地位語言的集團,才能獲得那些資訊。」


    「我全都看不懂……原來你會操作棋盤式方格呀,你是在哪學會的?」


    敏克忽然抬頭,仿佛大吃一驚,他的表情充滿困惑。接著,他凝視著自己的手指,發出空虛的聲音。


    「……是我的手指自己……在動,我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大概是看到我養父母的動作……有樣學樣吧……再查查看其他的卡片,或許會發現更多資料……也不一定。」


    抄本室中央有一個帶門的櫃子,裏麵分門別類地排放著金屬卡。敏克走近櫃子翻找,沒多久,他取出一張寫著「永眠者」的卡片,但是立刻搖了搖頭。


    「這張卡片的棋盤式方格,隻有機構成員級的人物才能解讀。」


    在一旁觀看的修伊當然一頭霧水。敏克將卡片放回原位後,忽然離開修伊的身邊,說得更正確一點,看起來像是因為暈眩而喪失方向感,站不穩腳步。犯哈蜜癮的症狀斷斷續續在他身上出現。敏克拚命忍耐手腳的麻痹,身體不停顫抖。


    「你不是說在黑市看到有人賣我的哈蜜嗎?你怎麽發現的?」


    「有個看起來像是退休船員的商人,主動對我說……他有修伊的……哈蜜。」


    「你買了嗎?」


    敏克沉默不語,閉上眼睛,身體十分僵硬。接著,他努力地擠出微弱的聲音。


    「……因為我……很渴。」


    「就算不用哈蜜這種野蠻的東西,也有其他辦法可以解渴吧?為什麽你一定要用哈蜜呢?」


    「因為其他辦法……都不行啊!不管喝下多少水都不能解渴。每次這樣時……隻有哈蜜……才能止渴。所以,我常偷溜下床到黑市去……我竟然對你說出這麽丟臉的事……我到底怎麽了?可是我現在也好渴!」


    從敏克的話裏可以聽出,他完全不記得以前自己對哈爾言聽計從,不管是在路上還是學校都不斷狂飲哈蜜的事情,修伊反而很羨慕他能像這樣喪失記憶。


    「這樣不太正常耶!」


    「……我也這麽覺得。」


    「那你用多少錢買下了我的哈蜜?」


    「我不是用買的……我是用紅瓊……換來的。」


    「什麽?沒想到我的哈蜜竟然跟你的紅瓊等值啊?如果是這樣,那我現在就在這裏跟你交換好了。」修伊輕描淡寫地說,同時把臉湊進敏克。


    他想知道這個健忘的拉席度人是否還記得該如何飲用哈蜜。他們首先如進行儀式一般製造出紅瓊,接著喝下哈蜜。修伊靠在敏克的身邊,維持兩人臉頰可以隨時碰到對方的姿勢。無法抵擋饑餓的敏克主動摩擦修伊的臉頰,輕輕親吻他。但是忽然間,他卻又慌張地縮起身子,退到好幾步之外。


    「……拜托你,請你離開吧。我沒辦法再待在你身邊了。」


    「該離開的是你,是我先來到這裏的耶!你應該比我晚進來吧?」


    「……是啊。」


    敏克踩著空虛的步伐走出了抄本室,目送著他離開的修伊內心卻激動不已,雖然隻有輕輕碰到一下,但敏克的嘴唇卻帶給他意想不到的感覺。在他們碰觸到對方的那一瞬間,他感到敏克體內的哈蜜似乎蠢蠢欲動準備與他交流。倘若他體內沒有哈蜜的蒸餾器官,是不可能產生這種現象的。


    身為拉席度人的敏克不可能擁有蒸餾器官,過去當他以「依歐」的身分存在時,體內當然也沒有蒸餾器官。以前在碰觸到依歐的嘴唇時,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不過修伊很清楚,醫療局是一個無論做什麽事都不會有半點猶豫的機構。即使敏克經過《tran》而突然擁有蒸餾器官,也不值得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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