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又去多管閑事了?」


    索列斯趁沒有患者的空檔,讓來訪的賈烏進入診療室。他那種總是不按約定時間出現、不把人放在眼裏的態度,打從索列斯將住在蜂巢的他引介成為機構成員時,就一直沒有改變。那也是居於母星係種族的下層階級,地位長期遭到刻意貶低的亞人所特有的一種扭曲思想。不同於其他亞人,知識水準相當高的賈烏,扭曲得更徹底。


    進入診療室的賈烏如往常一般,完全不展現自己的情緒,沒辦法窺知他是否已和伊佐爾有接觸。索列斯指了指看診用的椅子,但賈烏裝作沒看見,隻是專心欣賞裝飾在牆壁與天花板連接處的貝殼浮雕。


    在這間診療室裏,稱得上是「裝飾」的,隻有從建築物改建前就留下來的這個部分。這些浮雕在經年累月的磨耗下顯得破舊不堪。就連貝殼輪廓也要花上一番工夫才能看得出來,當年細致的雕工早已不見蹤影。亞人轉動身體,望著一個個浮雕,最後轉向索列斯。


    形成一道柔和弧線的絲絹,散發出橄欖的香味。


    「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麽。」


    「這跟我在想什麽無關,是他自己想要尋死的。你就不能成全他的小小願望嗎?」


    「是什麽原因讓他有尋死的念頭?」


    賈烏加強語氣,用一種與平常不同的口吻質問索列斯。


    「真是稀奇呀。你竟然也會和標本站在同一邊?」


    「我隻是強調任務的合理性。謬拉和你在私下到底有什麽交易,我沒有機會知道,更沒有立場幹涉。隻不過,你最近的做法實在是太獨斷獨行了。喪失一個已經進行母星化到這種程度的標本,將會對ice公司的利益造成莫大的傷害,這一點與機構成員之間的共識有所抵觸。現在已經沒有像他這樣的標本了。你就是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花了這麽多時間和心血,不是嗎?還是有其他標本的反應比他更確實?很明顯,哈爾和柳加進行得並不順利。他們的母星化已經完全失敗了。即使繼續改良下去,也隻是白費力氣。不過,修伊卻仍存在著可能性,我們為什麽要放棄他呢?」


    「我們需要的是更接近完美的標本,而且隻要一個就夠了。至於其他標本,反正總有一天會處理掉。在那之前,我們必須找出每個標本的優點,然後將所有優點全都集中在一個標本上。我們目前還處於嚐試錯誤的階段,不過隻要假以時日,結論自然會出現。確實,我們在修伊身上投注的期待,比其他的標本還要高。因為他本身就具備了許多超越種族的例外條件。但是相對地,他也非常不穩定。他的精神這麽脆弱,我們很難隨心所欲地使用他。所以,現在隻剩下換別的標本一途了。」


    「修伊的精神狀態不穩定,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了。這五年來,無論發生什麽異狀你都一直用他……你一定是有什麽其他的特殊理由。」


    賈烏在剛才索列斯所指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並沒有什麽理由。」


    他的聲音冷靜。索列斯將身體的重心移往椅子其中一邊的扶手上,細細端詳麵前的這名亞人。亞人習慣全身包裹著布,隻露出眼睛的部分。賈烏身上的絲絹完全不會阻礙他的活動,讓人得以窺知他那柔軟的肢體。這身衣裳足以遮蔽他的身形,但也幾乎等於沒穿衣服,呼吸或肌肉的動作都很明顯。


    織入衣裳的細致螺旋圖樣,隨著賈烏的呼吸而起伏。在索列斯的凝視之下,他將覆蓋住頭部的布往後掀開,露出充滿堅定意誌的臉龐。他有著淡褐色頭發和眼珠,以及古銅色的肌膚。他的五官帶有許多純種母星人的特征,看起來並不像亞人。容貌與肢體都因骨骼而顯得洗鏈,一舉手一投足皆展現出敏捷的身體特性。


    先不論外表,在性別轉換或生理機能上,他明顯具有亞人的特性,就是亞人即使喪失手腳或器官,也能在不靠人工方法的狀況下自行再生,傷勢也痊愈得很快。


    「你的再生能力還真強。」


    索列斯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他知道賈烏被修伊放出的紡錘刺傷喉嚨,使他好一陣子連流質食物都無法攝取,也無法出聲。但如今的賈烏,從脖子到鎖骨都找不到任何傷痕。不隻如此,他那看起來似乎剛進入青年期的軀體上,也沒有一處像是受傷的痕跡。


    依照禮儀,身為亞人的賈烏主動親吻了索列斯,這一個動作除了確認彼此的體溫與種族之外,沒有其他意義。這是一種具高度信賴性的身分確認方式。


    「聲帶再生所花的時間,比我想像中還要久。」


    「有什麽原因嗎?」


    「不知道,可能是優先順序的問題吧!像手指就隻要花上幾天,就能再生完成了。」


    「真是令人羨慕。很可惜,促進你們進行再生的因子,在我們的身體裏卻發揮不了作用。」


    「正因如此,ice公司才能賺錢,由你這個蒙受恩惠的人來發出感歎,還真是奇怪。」


    「除了骨骼和肌肉,你們竟然連內髒和器官都能再生,這種身體實在太令人驚訝了。」


    「自在的同時也有風險,想要彌補失去的東西,就必須仰賴特別的糧食和服務才行。總之,我們對你們來說很有幫助。尤其是在歐西凱德。」


    並非所有的亞人都像賈烏一樣,能發揮他們的特殊能力。大部分亞人智能都太低,以致不懂得利用自己天生的生理機能及性別轉換能力。賈烏在這一點算是非常特殊,因此才能在機構裏負責重要的采集標本任務。


    「不知道為什麽,標本們好像都很喜歡跟你交流。托你的福,他們的斷食和磷光也變得比較容易控製。讓哈蜜循環到底有多麽快樂,我實在是很難以想像。」


    「你自己親身體驗不就得了,隻要移植人工器官,就能輕鬆享受那種感覺。反正你已經幫別人做過無數次了。」


    「我不需要……那你呢?難道你完全不會排斥這種有如獵人的工作嗎?亞人存在的意義,是夏星種族所賦予的,但是你卻將他們賣給母星種族。」


    「隻要別把它想成狩獵就好了。除草時不必有罪惡感。我交給ice公司的,是生長在這個花園裏的雜草。無論哪一種植物,都必須選擇除去哪些或收成哪些。被選擇留下的花朵則要細心照顧,你的標本也是其中之一。」


    「原來如此,希望你不要有移情作用。這份工作裏,私情可是一大禁忌呢!」


    「不用擔心。你以為我們這個種族的感情,已經進化到可以感受到情意或恩惠了嗎?我們甚至連恨意都沒有。」


    這番話的另一麵,也透露出賈烏想結束這次會麵的訊息。然而索列斯卻故意避開了這一點。


    「你這個問題,是站在亞人的立場問的嗎?」


    「當然。我是個被丟棄在蜂巢,並且在那裏長大的亞人。在你把我撿回去之前,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蜂巢。」


    賈烏又將布蓋好,遮住頭部,然後將剩下的布沿著肩膀繞好。


    「我以前住在那個巢窟時,每個人都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我,我睡覺的地方也不同。這樣的情況不斷重複。我沒有任何好惡。隻要是別人給我的東西一概接受。感情這種東西根本就沒有用。」


    「是啊。你這一生都和感情無緣。」


    「彼此彼此……你難道不想問我有關伊佐爾的事嗎?」


    「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那個人叫我轉換成女性,我回答他隻要你同意,我就沒意見。」


    「那是你的問題。你自己決定就好。」


    「伊佐爾是個典型的純種母星人。他想要單方麵主導性別轉換,對我有許多要求,但是你卻完全不在意我轉換成何種性別。這種想法跟一般的母星人不同,你和他們不同……難道不是嗎?」


    「你問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你認為我不是母星人?」


    「我隻是說沒看過這種例子。」


    「那麽,我覺得這樣是很正常的,我不認為自己跟別人比較起來有什麽特別,你沒有資格這樣說我。」


    診療室門上的燈亮起,表示有患者掛號,當休息室的護士來到時,賈烏早已消失無蹤了。


    護士將敏克的病曆交給索列斯,問他是否要開始看診。


    「請讓他進來。」


    索列斯一如往常用客氣的口吻說,然後仔細地聽走向診療室的腳步聲。不久,敏克出現在門口,同時用手帕捂著左眼。


    「……醫師,不好意思這麽晚打擾您,我想請您幫我檢查一下眼睛。我覺得眼睛怪怪的,好像有異物跑進去了。」


    敏克表示自己在離開學校後,突然覺得眼睛不舒服,於是決定到藥局去請人幫忙。


    「候診室裏明明就沒人,可是對方卻叫我等一下。而且,藥局裏的人看起來個個都很忙碌,把我丟在那裏不管。沒辦法,我隻好自己照鏡子看,結果發現一邊的眼睛變得很奇怪。中心點的周圍有裂痕。而且我的眼睛原本是銀杏色,可是現在卻變成藍色的。」


    他移開手帕,讓索列斯看有問題的那隻眼睛,但診療室的燈太強,他隨即又閉上了眼。


    「好不容易有人出來了,但他的話卻讓我大失所望。他說,藥局沒辦法診治這種症狀,要我找學校的校醫。」


    「看來你需要一個能調節光量的鏡片,你這隻眼睛對光和氣溫產生過敏症狀。」


    檢查完眼睛後,索列斯麵對少年,彎下腰,將診療紀錄寫在病曆上,同時也寫下處方簽和指定的鏡片型號交給敏克。


    「你拿這去藥局窗口,就能領到緩和眼睛症狀的藥,以及所需的鏡片,你知道申請流程吧?」


    「我以後必須戴眼鏡嗎?」


    「不。隻有左眼出現症狀,所以應該比較適合配戴人工水晶。不過我必須先提醒你,人工水晶是黑色的。戴上之後給人的印象會和以前大不相同。特別是眼睛像你這種顏色的人。」


    「黑色啊……」他的聲音透露著不安。


    「當然,正常的那隻眼睛是不需要配戴人工水晶,但你也不能一隻眼睛黑色,另一隻眼睛銀杏色吧?所以,我想你可以兩隻眼睛都配戴人工水晶,沒問題的那一隻就配戴不做調整的水晶即可。不過,如果你真的不願意,隻戴一邊也行。」


    「我不在乎眼睛顏色,隻要能舒服點就好。」


    敏克答應要遵從醫師建議,兩隻眼睛都配戴人工水晶。眼睛的問題就這樣解決了,但口渴問題依然存在。但是在醫師的麵前,實在很難說出「為了購買哈蜜而想涉足黑市」這種話,因此敏克猶豫了半天,遲遲無法離開。醫師指了指門口,催促著他。


    「你到掛號處去等吧!」


    「……呃,醫師,修伊到底是哪裏不舒服呢?他大概三個星期沒來上課了。」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開口,敏克卻還是沒辦法說出內心的話,隻好以一個不自然到極點的問題來拖延時間。


    「他染上重感冒,燒一直沒退,所以……」


    「那在這三個星期裏,他的對象都沒有接受恩寵注入嗎?」


    醫師凝視患者片刻。


    「你的問題還真直接。」


    「……對不起。」


    「我沒有責怪你,隻是覺得這種事應該跟你扯不上關係,當注入恩寵的對象不方便時,我們會使用哈蜜來代替。」


    「……誰的?」


    問了之後敏克才後悔自己又提出一個他根本無權知道的問題。索列斯的表情雖然依舊溫和,但是他淡藍色眼睛的顏色變化,明顯得連敏克都看得出來。


    「你為什麽想知道這些事呢?」


    「對不起。我最近不知道怎麽了,老是靜不下心來。那種感覺就像明明有什麽急事等著去做,可是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甚至對大家叫我敏克的這件事也開始懷疑。有時候覺得這會不會是某種陰謀,說不定我是另一個人。似乎總是有人在我的耳邊低語。明明就沒有人在我旁邊,卻老是聽到奇怪的聲音。」


    「什麽樣的聲音?」


    「我不知道。以我所知道的置換法是無法解讀的。所以聽起來隻是一些聲音,感覺像是……可理洛斯,……雷達,……傑格特,……別路克,……阿爾諾爾特,……莫列得斯,……比盎基尼,……」


    敏克忽然停止低語,臉色大變。


    「怎麽了?」


    「我想起……剛才我在抄本室和修伊一起看到的拉席度收容清單,原來跟那個一樣,我怎麽一直沒發現呢?所以我才會覺得我看懂了自己應該沒辦法解讀的語言啊!」


    「你是從哪裏拿到那份清單的?」


    「卡片就插在閱覽台上。可能是有人忘了帶走,一開始是修伊先發現,然後我才進行解讀……修伊不會的事情,我應該也不可能會,但是那時候我的手指卻自己動了起來,開始移動棋盤狀方格……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我打算這幾天去掛號看精神科。」


    在馬劄瓦特,所謂的精神科,指的就是使用coda來接受診治的係統。


    「你要掛哪一位醫師?」


    「薇若·法蘭卡女士。」


    「你以前有見過她嗎?」


    「沒有。因為我以前都是透過coda來進行諮商,所以連她的聲音都沒聽過。」


    敏克凝視著索列斯再次提筆書寫病曆的手,表情顯得有些不安。


    「我是不是有問題?眼睛不舒服也是這個問題造成的嗎?」


    「這就交給法蘭卡女士判斷吧,畢竟我也不是專家。」


    「我知道了。」


    敏克離開醫務室後,便沿著地下長廊前進。間隔的照明對他受傷的眼睛造成一定的刺激。每當因痛楚而閉上眼睛,他就會看見火焰般鮮紅的殘象。


    起初,那不具任何形象,但漸漸出現了輪廓,最後形成一幅無數蝴蝶交錯飛舞的光景。他在歐西凱德從未見過這種蝴蝶。敏克覺得過去自己似乎曾在某處看過相同的景象,但是卻想不起來是什麽時候,因為當他想回溯記憶時,那記憶就被打散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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