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合適。


    咕咚


    當發出小小的聲音,將插了一株百合小花瓶放下來的時候,石田臣注意到,這是頭一次在自己的房間裏擺花,於是產生了這樣的感想。


    阿臣用從主屋獨立出來的倉庫二樓當做自己的房間,這裏牆壁與天花板都很老舊。


    在這個給人印象滿是塵埃的房間裏,塞了大量的書和cd以及體育用品,是個雜亂無章的男生房間。而在這個房間裏,白色的花朵恍如點亮了微微的光芒,格外顯眼。


    「…………」


    這是從學校桌上的花瓶中擅自拿回來的花。


    是為琴裏之死供奉的,花。


    是她死亡的,象征。


    琴裏的,象征。


    像個男孩一樣的她,對花不感興趣。


    她應該一次也沒再自己的房間裏擺過花。


    而她的桌上,現在擺滿了花。而且身為男人,身為她男朋友阿臣的房間裏,卻擺著連她都不曾擺過的花。


    阿臣心想,這是多麽的諷刺啊。


    如果她知道自己正被假托於花,一定會害羞地「才不像」失笑起來,要麽會直接嘲笑這種行為吧。


    即便如此,阿臣還是覺得她與這朵花與她很配。


    雖然百合所象征的秀麗與她完全不搭,可至少這朵嬌小而精悍的白花比起鮮豔的花更適合她。


    「琴裏……」


    於是,一切由花而始。


    ………………


    2


    「白野,說來唐突,本周六我準備去探望千惠。你去不去?」


    蒼衣放學後和往常一樣來到『神狩屋』。店長神狩屋——鹿狩雅孝手裏拿著紅茶茶杯,對蒼衣說道。


    「……咦?」


    蒼衣對突然提到的名字吃了一驚,不由反問


    「千惠……是那個千惠同學?海部野家的……」


    「沒錯,沒有別人了」


    神狩屋覺得很滑稽似的笑了起來。


    「也、也對……」


    盡管嘴上這麽說,可蒼衣的表情顯得十分困惑。他並沒有忘記海部野千惠,甚至可以說,他在內心的一個角落裏,一直對兩個月左右前的事件中受害的少女耿耿於懷。盡管想找機會問問她的情況,可是在沒想到,這個時機來的這麽突然。


    「這個周末麽……」


    蒼衣那張作為高中男生來說略顯細膩的臉上依舊飄著困惑之色,朝著店內老舊的天花板注視過去。


    「不方便麽?還是說,你不想見她?」


    「沒、沒有,並不是這樣…………我隻是在想,下周暑假就開始了,選在這個時候感覺有點……」


    「……啊……原來是這麽回事。是我沒考慮周全」


    神狩屋隨手撓了撓有些少白睡得很亂的頭發。


    這位穿著皺皺巴巴的馬甲帶著大框眼鏡的舊貨店老板,與他那弄錯時代脫離塵世的外表分毫不差,疏遠社會的洪流。是那種明明十分博學,了解曆法的起源,卻不知道自己過的是什麽日子的類型。所以他肯定在指定日程表的時候,根本就沒把自己早就已經畢業的名為學校的曆程考慮進去。


    「話雖如此,不過這件事已經定下來了……唔」


    在做圓桌對側的神狩屋放下茶杯,麵露難色。


    現在是七月下旬。持續了一段平安無事的安寧日子,暑假已近在眼前,還差半個星期。


    太陽已經完全轉為了夏日的麵貌,雖說時值傍晚有所減弱,但外麵仍舊暴露在久久不落的豔陽之下。盡管充滿夏天與炙熱味道的空氣如今也正在外麵彌漫著,但這家由昭和時代的照相館改建而成的舊貨店內,仍舊和擺在貨架上的商品一起,仿佛被時間所遺忘,塵埃滿布十分淤塞,冷颼颼的。


    這也仿佛將店長給人的感覺原原本本的反映了出來。


    可是稍微想想就能注意到,住在這裏人都懷著各自不同的理由,疏離世事。


    「嗯嗯」


    比方說,這位手裏拿著紅茶茶壺站在蒼衣等人落座的圓桌旁,擺著一張令人透不過氣來的表情,正嚴陣以待為喝完紅茶的人續杯的,初中生年級的少女,也不例外。


    「嗯嗯……嗯?怎麽了麽?白野」


    「嗯?什麽也沒有,颯姬」


    短短的頭發上插著幾隻彩色發卡,上下穿著短袖短褲。從袖口與褲腿中伸出來的手腳,縹緲與活力並存。她————田上颯姬,因個人原因沒有上學,由於平日整天都不外出,所以是個與暑假無緣的人。


    「……雪乃同學,你準備怎樣?」


    「你指什麽?要是說去探望的話,那和我沒關係。要去你自己去」


    聽到蒼衣的提問,坐在蒼衣身邊的椅子上,一直在用勺子攪拌紅茶的,身穿水手服的時槻雪乃,冷冰冰的作出回應。


    她凜然的美麗臉龐之上,正掛著抗拒一切難以接近的頑固之色。然後,裝飾在紮成馬尾風格的黑發之上的花邊華麗的黑色緞帶,給她那身清秀的水手服增添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那正是所謂的哥特洛麗塔式的小道具。


    然後,藏在她那身與入夏之後格格不入的長袖春秋裝的袖口之下,纏在手腕上的白色繃帶,不祥地若隱若現。


    那是令見者不由發怵,同時也催生出強烈異樣感與抗拒感的黑暗之花。


    她美麗而蜇人,因此一般人就算是要向她搭話都會有所猶豫。而若是知道她默不作聲不斷攪拌紅茶的仿佛神經質一般的動作,其實是因為舌頭怕燙而不停地想讓紅茶冷卻的話,又會產生別的感情。


    蒼衣微微一笑,說


    「雪乃同學在暑假的時候,是不是也鬆了口氣呢?」


    「你故意說的麽!?殺了你哦!」


    咣,茶杯發出聲響,雪乃鬆開勺子狠狠地瞪了蒼衣一眼。


    不管怎麽說還是被察覺到了。蒼衣笑了笑開口道歉


    「啊哈哈,抱歉」


    雪乃在桌上握緊拳頭,險惡地沉吟起來


    「………………我殺了你……」


    雪乃身為〈騎士〉是一名『複仇者』


    因此她厭煩日常的生活,認為那是應該舍棄的東西。


    不過,並不表示她不在意學校以及與之相關的東西。


    她是意識到了卻想要無視。實際上,一旦有狀況發生,就算平日在白天,她恐怕還是會不容分說地離開學校。不過蒼衣希望雪乃能夠盡可能的過上正常的生活,實在看不下去她一直佯裝不知的樣子,也為此感到擔心。


    「……那麽」


    蒼衣趁雪乃轉向自己,再次問道


    「那麽,雪乃同學不去麽?」


    「我為什麽要去。又不是〈騎士〉的職責」


    再沒有什麽,比雪乃的回答更不配合的了。


    「這種事交給負責人還有愛操心的家夥來辦不就好了。再說了,隨便去見其他〈支部〉的人,這樣好麽?事件明明才過去沒多久,這個時候,她說不定還沒穩定下來」


    雪乃撩起頭發,帶著譏諷的味道說道。


    可是先不提她的態度,她話中的內容,實質上是〈支部〉之間不成文的規定,也有對千惠的掛慮。


    蒼衣喃喃地說道


    「……雪乃同學,真的很耿直呢」


    神狩屋和颯姬開心地接著說道


    「嗯,沒錯」


    「就是啊。我明白」


    「…………!」


    話音剛落,雪乃轉為一張之前從未見過的陰沉表情,抿住嘴,奮力地別向一旁。


    「…………………………」


    雪乃就這樣,擺著


    一張咬牙切齒的表情,不開心地沉默下來。


    隨後許久,她仍舊擺著這張臉,眼睛注視著紅茶的表麵,唯獨嘴唇突然動了起來,喃喃低語


    「…………再說了,我又怎麽有臉去見她啊」


    聽到這話的瞬間,蒼衣也明白了雪乃想表達的意思。


    「神狩屋先生也好,白野同學也好,總不會已經忘了吧。我們是那個人的————殺父仇人哦?」


    「嗯……」


    「說的沒錯」


    蒼衣和神狩屋,點了點頭。


    ?


    周末對於白野蒼衣來說,是能夠長時間和雪乃在一起的,快樂的日子。


    自從和雪乃相遇之後,一直如此。可是這個周末看樣子將不得不放棄這樣的樂趣,成為例外的日子。


    「……」


    蒼衣答應神狩屋邀請的第二天,比以往稍早一些到校。


    蒼衣每天都相當忙碌。盡管蒼衣平時就會收看大家談論的電視節目,閱讀雜誌,做些諸如此類的事情,不過昨晚要就周末突然要去旅行一事跟父母商量,花掉了不少時間,所以削減了預習課程的時間。


    蒼衣斷然不是一個特別踏實的學生。


    做到不起眼的認真,才是蒼衣的理想狀態。


    在這一點上,削減時間也是應該的。畢竟搶在上課前才開始趕作業和預習,在學校是人人都會做的事情,這絕對不是引人注目的行為。


    就蒼衣的個人準則來說,隻要能夠趕在上課前完成就不存在任何問題。


    隻不過,也有極少數的人為此而頭痛。


    「啊!怎麽會這樣啊……!」


    臨近上課的時間才趕到學校的敷島讓,首先直奔蒼衣的座位,當他看到蒼衣的情況後充滿絕望慘叫起來。


    「……誒?」


    蒼衣剛從英語詞典中抬起臉,便看到了眼前敷島讓那傻大的身體。蒼衣抬頭看去,隻見敷島那短發加上黑框眼鏡這種也算不上難看的臉上露出了僵硬的表情。蒼衣被他誇張的反應嚇得向後一仰。


    「怎……怎麽了?」


    「難……難不成、白野你、第一節的翻譯、沒做……?」


    敷島對瞪圓眼睛的蒼衣說道。


    「啊、嗯。還沒做完」


    蒼衣答道。而後,敷島麵臨世界末日一般驚慌失措,搖搖晃晃了退了一步,悲歎起來


    「嗚嗚哇,怎麽會這樣!今天點到我的概率可是很高的啊,拜托你了白野,這樣下去會來不及的!」


    「啊……」


    對蒼衣的偷懶而頭痛的極少數人,就在這裏。


    準確的說,大致人數是一個。蒼衣不會拒絕別人的請求,所以經常讓敷島抄作業,今天看來他也會被點到的樣子。


    「呃,抱歉」


    蒼衣總之先對他道歉。


    不過說起來,既然知道自己會被點到,然而作業碰都不碰還這麽晚才來學校,真不搞清楚敷島是怎麽想的。


    「你要是能早點來的話,我就可以先緊著你會被提問的地方做呢……」


    蒼衣說道。


    「我睡過頭了!這是所謂的不可抗力啊!」


    「我沒聽說過有這種不可抗力呢……」


    蒼衣一臉困惑。不擅長拒絕別人請求的這種性格,讓蒼衣對這種自作自受的情況都產生了罪惡感,不過物理上辦不到的事情,蒼衣終究辦不到。


    敷島一邊絕望地「啊啊」大叫,一邊毫無意義地張望周圍。


    可是他立刻發現了教室裏的什麽,突然離開了蒼衣的座位,朝著那邊衝了過去。


    「佐、佐和野!你這家夥,為什麽沒有叫我起床啊……!」


    「啊?」


    裝模作樣地正坐在座位上的佐和野弓彥被敷島逮到,他對敷島那孩子氣的行為露出了露骨的不耐煩的表情,一邊被敷島用力搖晃一邊說道


    「你這白癡在說什麽鬼話。你是小學生麽」


    「我們家很近吧!可你竟然扔下我一個人去上學!簡直糟透了!」


    一邊是咒罵的佐和野,一邊是抗議的敷島,兩人住在同一個小鎮上,從很早以前就是朋友,基本上會搭乘同一趟電車來上學。


    不過今天佐和野一個人先來學校了。


    當時蒼衣自然問了他「敷島呢?」,可是佐和野興致索然地回答說「還沒起來吧」。看來一語中的。


    「再說了」


    佐和野幹脆地說


    「我根本不想為你這種家夥多耗費我五分鍾的腳程。用常識去想想吧」


    「什麽啊,這殘酷的常識!?」


    麵對佐和野的蠻不講理,敷島將自己的事情拋在腦後,大叫起來。


    「你想想看吧。照理來說,就連正在和你說話的這一瞬間,我的時間和卡路裏以及氧氣都在無謂地消耗掉啊。給我道歉」


    「竟然冷不丁的要我道歉!」


    「別搞錯了。正因為我把你當成朋友,所以才舍命陪君子忍著你的」


    「而且還以恩人自居!」


    「要不是這樣,我肯定會對就在剛才犯下的令人絕望的浪費大罪下跪叩首,一邊嚎啕大哭一邊向地球和人類道歉了呢——『為敷島這種家夥竟然浪費了寶貴的資源,對不起』」


    「有那麽浪費麽!」


    佐和野正經百八地點了點頭。


    「那當然了。因此去把懶床的你叫醒這一行為,就是浪費寶貴的能量,這對地球環境來說無異於犯罪。每一個人類都為敷島不動一根手指頭,總有一天會拯救地球吧。然而言之,這即是生態學」


    「環境問題!?」


    「話說回來,白野為了將你這種可能成為社會問題的垃圾回收再利用,可是費了相當大的力氣。可是白野他不明白,從大局觀出發,垃圾的回收再利用可是很不合算的能源浪費啊……」


    「啊……呃……」


    佐和野與敷島之間甚至讓人插不進嘴的輕快互動到了最後,話題以奇怪的方式轉向了蒼衣,蒼衣隻能回以苦笑。


    「是、是這樣啊,對環境不好啊……」


    「別被他給騙了啊,白野!!」


    敷島幾乎要抱上去,伸出手。


    對此,佐和野依舊擺著認真的表情,冷靜地進行抗辯。


    「少說傻話。我可沒有騙人。敷島對壞境有害乃是不爭的事實」


    「你個頭的事實啊!」


    「將這種環境的大敵當做朋友來保護,我可真帥啊。我已經超越了塞裏努丟斯(注1)。為友情,我是何等的肝腦塗地啊」


    「你啥時候保護過我了!?」


    佐和野沒有理會敷島,看著蒼衣若無其事地說道


    「哎呀,友情真是個好東西啊」


    「哎……是啊」


    「為什麽得出這個結論!絕對有問題!」


    敷島大叫起來。這一刻,鈴聲響了。


    「啊!!」


    他的叫聲突然變成了悲痛的哀嚎。


    早班會,無情地開始。


    ………………


    ※注1:塞裏努丟斯(也譯作薛利倫提屋斯)出自太宰治老師的作品《跑吧!美樂斯(也譯作:跑吧!梅樂斯)》,講的是美樂斯與他的朋友塞裏努丟斯感動生命互鎖,以真誠打動奸佞邪妄的暴君的故事,有興趣不妨讀一讀。


    3


    周末一眨眼就到了。


    星期六將近中午。蒼衣和神狩屋兩人闊別約兩個月後,再度來到了這個臨海小鎮,在車站月台下了車。


    上次來的時候,有種風很大的印象,是座幹淨卻充滿帶著鄉土氣的車站。


    而現在也是給


    人這樣的印象。可是車站裏吹拂著的、和蒼衣生活的小鎮味道不同的清澈之風,與之前來時的氣息亦有所不同。入夏後,這裏的空氣中摻入了微微的夏日特色的濕氣,以及植物的茵茵味道。


    這裏的鐵道,鋪在除了圍欄之外隻有葉草叢生的空地之中,從這裏的月台所看到的景色,是在蒼衣居住的都市的車站裏所無法想象的。


    五花八門生長茂盛的雜草,在吹過車站周圍的風兒中同時隨風飄動,宛如波濤一般發出沙沙音。


    「……」


    蒼衣在月台的棚子下麵,撫摸製服短袖襯衫下麵露出來的胳膊。


    自己的手掌很溫暖。因為空蕩蕩的電車裏開著冷氣而被涼到的裸露手臂,也感受到了就連這強風之中也蘊含著的夏天味道。


    「……我們走吧。按時間來看的話,群草先生應該開車來接我們了」


    神狩屋對情不自禁在月台看起景色的蒼衣說道。


    「啊,好的」


    蒼衣簡單的應了一聲,重新拿好了一隻手上提著的學校指定的運動包,轉向車站連通道的台階,朝著按住帽子開始動身的神狩屋背後快步追了上去。


    神狩屋穿著平時那件皺巴巴的馬甲,又戴上了帽子,可能是由於頭發有些少白的緣故,他的背影看上去儼然是一位老人。不知道究竟是何時何地培養出來的興趣,這肯定很難說是符合年齡的樣式,然而卻奇妙地符合神狩屋這個人,這讓蒼衣不由覺得好笑,眯起眼睛。


    「終於來了呢」


    走在前麵的神狩屋沒有去看蒼衣的表情,開口說道


    「雖然很期待能見到千惠…………但沒辦法抱著簡單的期待,有些難過啊」


    「是啊……」


    蒼衣也同意他的看法。


    到今天為止的這段時間裏,蒼衣從神狩屋口中聽過了有關千惠的一連串的事。這次的探望,並不是簡單的探望。是負責以這個小鎮為中心的這片區域的〈支部〉負責人,當前負責照顧千惠的群草宗平老人,為了商量千惠的未來而把神狩屋叫來的。


    話雖如此,也不是攸關性命的那種十萬火急的嚴肅話題。


    不過,也並非完全與性命無關的事。


    走過連通路,穿過自動檢票機後,隻見用毛坯水泥直接鋪過的車站建築物之中,一位身穿柿漆色馬甲的白發老人正等待著。


    「讓您久等了,群草先生」


    「嗯」


    老人————群草宗平擺著不開心的表情瞥了神狩屋和蒼衣一眼,招呼也不打就談起了事情。


    「那我們出發吧。且讓我慢慢聽聽,對千惠丫頭————千惠丫頭身上出現的〈斷章〉該如何處理,〈神狩屋支部〉的負責人有何意見」


    ?


    群草開的箱型車沿著駛離車站不斷延伸的線路,來到了位於車程大約十分鍾的,建造在車站周邊商業街的邊緣地帶,一處附設工房的農家風貌的日式房屋。


    這所民宅從門前能夠看到鐵道,位於民宅熙熙攘攘,和農田一類地方東拚西湊起來的這片區域。這棟房子弄得和周圍的房子明顯不一樣,圍牆將用板牆圍成的工房包在裏麵,麵朝房子與工房玄關的大門口的空間沒有設大型院門,可以隨意進出。門柱上掛著一塊以精湛的手工技藝提著『群草工藝』浮雕毛筆字的招牌。


    「這裏是……」


    「我的家」


    坐在後排座位上的蒼衣稀奇地看著窗外,呢喃起來。而群草一邊將車駛入大門口自家用的停車位,一邊對他簡短的應了聲。


    可是蒼衣心中的話,與之不同。


    蒼衣剛才的呢喃,後半句其實是,「這裏是群草老先生————這附近一帶的〈騎士團〉的根據地〈群草工房支部〉啊」。


    泊好箱型車,熄滅發動機,充斥車內的聲音和震動停了下來。


    「到了」


    群草,還有副駕駛座的神狩屋打開車門,來到外麵。


    蒼衣也緊隨其後。從混著木屑氣味的車內氣味中得到解放,外麵的空氣包圍全身。


    三人踩過鋪在院地內的碎石上發出細微的聲音,站在了門外。蒼衣和神狩屋臉上掛著各自不同的焦慮之色,瞻仰板牆搭的工房。群草打開了箱型車的後車門,一聲不吭的將扔在裏麵的蒼衣和神狩屋的行李取了出來。


    神狩屋接過包,說


    「工房變了呢。是什麽時候改建的?」


    「是去年。那次刮台風,屋頂被掀飛了」


    群草一邊進行著這樣的對話,一邊發出很大的聲音關上了後車門。


    據說這間工房是用來做地方傳統的木雕的。蒼衣這是頭一次看到傳統工藝的工房,所以饒有興致的觀察建築物。從工房的入口看去,周圍似乎是隨擺隨賣的商店,隻見一隻隻雕刻過的木盆豎在貨架之上。


    咚————


    「啊……來了啊」


    隨著一個莫名冷淡的聲音,一個頭戴頂鴨舌帽的少女身影從這間工房的入口出現了。


    「啊……」


    「好久不見」


    想忘也忘不了,海部野千惠。她看到蒼衣後打了聲招呼,舉起了一隻手,之後好像有些尷尬,彎起嘴別開視線,用白手套之下的手指撓了撓臉。


    「啊……嗯、好久不見……」


    蒼衣一時間忘了打招呼。


    盡管事情已經聽說了,但千惠麵貌的改變之大,還是令蒼衣大吃一驚。盡管襯衫搭配牛仔的打扮,以及剪得齊肩的頭發,依舊與蒼衣記憶中的如出一轍,但問題是臉。她的臉上一半纏著繃帶,覆蓋了左眼。甚至從襯衫中露出的脖子,還有從袖口和手套之間露出的手腕都密密麻麻地纏了繃帶。


    「……」


    千惠將偏開的視線,投向蒼衣背後。


    就這樣,千惠依舊維持著那張尷尬的表情垂下臉,將頭上的鴨舌帽帽簷深深拉下,蓋住眼睛。


    神狩屋從蒼衣背後出聲說道


    「好久不見,千惠」


    千惠依舊沒有去看兩人,呆呆地張開嘴


    「嗯,好久不見……姐夫」


    ?


    雖說並沒有超出預想,但千惠〈斷章〉的覺醒十分殘酷。


    在大約兩個月前的那起事件過後,千惠被群草的〈支部〉收留,在那裏一邊觀察情況,一邊過著茫然自失的生活。可是在大約一周前,開始出現恢複征兆的時候,她在浴室裏受到了閃回的侵襲。


    幾乎所有的〈斷章〉都是伴隨閃回現象而覺醒的。


    她的不幸是源於對泡的深深心靈創傷及未曾改變的固有潔癖症,所以————那天夜裏,她自己使用的洗發乳所產生泡沫,將她近一半的皮膚溶解掉了。群草聽到了她的慘叫,將當時渾身是血的她從浴室救了出來。


    現在,她全身包上了繃帶。


    據說,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她全身上下,以左半身為中心留下了類似燙傷的傷痕,左眼痊愈之後變成了無法打開的狀態。


    在那之後,群草也製定了對策,尚且沒有再次發生事故。


    話雖如此,即便她仍似乎出於不容大意的狀態,但群草見她似乎鎮定了下來,於是趁現在這個機會叫來神狩屋來征求意見。


    「總之〈斷章詩〉已經定下來。泡應該是發動條件,按理說要控製,不過還要兼顧潔癖症的關係,沒辦法很好的處理」


    群草如是說明。


    在群草家套廊敞開的客廳裏,蒼衣等人坐在坐墊上,圍著一張四方的桌子,讓千惠回避之後,關於她的〈斷章〉進行討論。


    像這種負責人之間的交談,似乎進行得相當頻繁。


    平心而論,所有人扯上〈斷章〉這種攸


    關性命的東西,都不太敢獨自處理。而作為商量的對象來說,神狩屋似乎在這些人中相對————按神狩屋的說法是『因為雪乃你們為我付出了很多』————在周邊的〈支部〉之間擁有不錯的評價,深得信任。


    換而言之,因為他是“創造出”實績出色的騎士——那個〈雪之女王〉的負責人。


    另外,根據蒼衣聽到的關於事情發生之時聽到的部分內容得知,雪乃的〈斷章〉的發動條件是疼痛,由於其很容易觸發因此極為危險且不穩定,所以神狩屋以類似欺騙的形式,給對〈斷章〉一無所知的雪乃的雪乃設定了〈斷章詩〉與『服裝』這兩重安全裝置,強行讓現在的狀況維持穩定。


    在現在的雪乃看來,似乎一直對那件事懷恨在心。


    這也難怪。盡管這麽想對不住雪乃,但在蒼衣看來,神狩屋那時判斷非常好,好得可以拍手稱快。


    所謂〈斷章詩〉,是從事件之中感受最為強烈的語言之中,挑選出的平日盡量不會用到的語言。那句話會與化作強烈心靈創傷的記憶結合,由於平日裏不會想起這句話,而達到控製閃回的目的。


    蒼衣也自然而然的定下了〈斷章詩〉,正在使用。


    群草似乎也對千惠施了那個。


    「讓她跟你們見麵之後也能保持安定,可見當前〈斷章詩〉與抑製的練習成功了吧」


    群草說道。神狩屋也點點頭。


    「說的沒錯……」


    「我也找了盡量不起泡的肥皂,不過這恐怕是杯水車薪。若是禁止使用而導致她心情鬱悶的話反而危險了。說實話,我很擔心她不久之後會爆發」


    「言之有理」


    「真是的,就因為沒人去做,才不得不都讓我來做」


    群草臉上的皺紋加深,擺著一張臭臉,惡聲惡氣的說完話,將玻璃碗中放涼的麥茶一飲而盡。


    然後,他隨隨便便地揮了揮沾到了碗表麵水滴的手,將水滴甩掉。蒼衣隱約覺得他這一連串的動作充滿著微妙的威嚴,應該不是蒼衣的心理作用。而且,他雖然嘴上抱怨但為人善良,有那麽一點像雪乃。


    「……怎麽樣。〈神狩屋支部〉有何高見」


    「我覺得這麽應對滴水不都。做得非常出色」


    神狩屋回答了群草的問題,出言讚賞。


    而群草別扭地接受了神狩屋的讚賞,皺緊眉頭,用手托住下巴。


    「這也就是說,你現在沒有更好的點子了麽」


    「可以這麽說吧」


    「那就隻能在環境方麵下功夫了呢。也是時候得想想千惠丫頭的未來了麽」


    群草摸了摸下巴,眼睛從神狩屋身上移開,向套廊看去。現在千惠正正在櫃台中,緊緊地盯著工房。


    「白野」


    神狩屋突然喊了蒼衣。


    「咦?啊,是」


    「這個話題很沒意思吧?可能會拖很久,所以你可以去工房和千惠說說話」


    「不,也不是很無聊……」


    蒼衣如此回答。他並不是客氣,而是確實對這個話題有些感興趣。


    「我覺得千惠也很無聊啊」


    「……嗯……說的也對」


    但是神狩屋後麵說的話,讓蒼衣改變了主意。


    「那我就過去了」


    「嗯,有勞了」


    蒼衣向神狩屋和群草點頭致意之後,從坐墊上起身,輕輕拍掉苔綠色褲子上的塵埃,離開了。


    ?


    蒼衣剛朝工房探出臉,千惠便抬起頭。


    「啊……什麽啊,是你啊」


    「是」


    蒼衣踏入了設置在工房門口的小小一塊展示銷售區。從裏麵高出一截的板棚工房中飄散出來的削過的木頭與藥品的味道,充滿了這塊地方。


    在基本可謂是素土地麵的這片展示銷售區,整麵牆壁都做成了貨櫃。千惠正坐在鋪在這間工房的房門口的坐墊上看店,用沒有被繃帶包住的右眼確認到蒼衣之後,剛要抬起的屁股又做了下去,用仿佛有些掃興的口氣這麽說道。


    這個小小的展示銷售區裏擺著雕刻過的木盆和器具一類的小東西,連收銀機都沒有。


    隻不過在千惠當成長椅一般正坐著的房門口旁邊,有一個擺茶具的櫃子,上麵擺著計算器和木頭雕的托盤。似乎在用抽屜來代替保險櫃吧。


    再看看招牌,這間工房似乎正在受理參觀和體驗。


    群草的樣子看上去簡直就是乖僻一詞的寫照,光是看到他的樣子,蒼衣就不太能想象出現場的情景。


    雖然有些話不太該說,不過看店的是千惠這個纏滿繃帶的少女,客人見了恐怕會嚇一跳。不過,工房的收入來源似乎大半是靠賣土特產與物產展,於是在工房接待客人的業務也就是順便做做了,基本上讓人提不起幹勁。


    千惠就是在這種冷清的商店裏看店。


    千惠要把穿著運動鞋的腳伸向素土地麵一般,坐起來,仰視蒼衣。


    她那男孩子氣的形象與舉止,與鴨舌帽相得益彰。千惠用藏在那頂帽子的帽簷之下的一隻眼睛注視蒼衣,嘴微微彎起來,過了一會兒開口說道


    「……姐夫他們,在談我的事情吧?」


    「嗯。好像在思考,怎樣的環境能讓千惠同學安全」


    蒼衣對大自己兩歲的千惠提出的問題,如此回答。


    「這樣啊……群草先生真踏實呢。根本不用再考慮我的安全了」


    「沒那回事……」


    千惠的樣子與其說是自暴自棄,更接近於萬念俱灰。蒼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含糊地回應著。


    「你這傷,已經不要緊了麽?」


    「嗯,算是吧,不過不能見人呢」


    「那麽這繃帶……果真是為了隱藏麽?」


    「差不多吧。綁得像個木乃伊一樣,不過總比傷痕露出來要好。不過,也不盡然是壞事。有幹淨的繃帶蓋著,感覺從汙穢之中受到了保護,挺舒服。也很安心」


    蒼衣察覺到千惠手邊放著一隻仿佛事先準備好的除菌噴霧,困惑般愁眉緊鎖。


    「……學校那邊怎樣了?」


    「我因傷休學了。不過,我可能不會再上了」


    「是這樣麽……」


    「群草先生說,錢的問題似乎有辦法解決,但是在許多層麵上看,我實在沒辦法去上學吧」


    千惠回答的語氣很幹脆。


    許多層麵上。蒼衣並沒有深究。


    她的傷痕很慘。而且〈斷章〉不知何時會爆發。失去家人所帶來的金錢問題……想來並不輕鬆。蒼衣沒辦法再多說什麽,懷著沉重的心情,一時間陷入沉默。


    「………………」


    幾秒鍾,千惠什麽也不說。


    然後幾十秒鍾過後。不久,蒼衣終於開口


    「……你,恨我麽?」


    低著頭,如此問道。


    蒼衣再決定要來這裏之後,這句話就一直噎在心裏。因為,在千惠眼前用〈斷章〉了結她父親性命的,不是別人,正是蒼衣自己。


    「…………」


    蒼衣是做出覺悟之後來到這裏的,但準備問出這個問題之前,以及將它脫口問出之後的現在,他的胸口一直很堵,無法喘息。


    沉默使勁揪緊蒼衣的心髒。蒼衣向往著普通的生存方式。那是盡可能的不希望被人憎恨…………斷然不會被人當喊做殺父仇人,斷然不會被人憎恨的,普通而平凡的生存方式。


    蒼衣用力攥緊自己製服的襯衫胸口。


    蒼衣不光殺了千惠的父親,還導致千惠變成了現在的狀態。蒼衣覺得,被她憎恨是天經地義的。但蒼衣還是很害怕千惠向他訴諸恨


    意。


    如果到處逃跑不再去見千惠的話,至少能夠渾渾噩噩的生活下去。


    但是蒼衣來到了這裏。這是蒼衣以自己的方式所表達的誠意。


    蒼衣想讓雪乃回歸正常的生活,因此他心意已決,要將會成為致命性障礙的事物全部抹消。


    而事實,蒼衣也這麽做了。可是蒼衣從未想過去忘掉那些。


    曾經一位無名的女性對他說過,活著就必須承擔一切。


    就算不用提點,蒼衣也覺得應該這樣。他知道,這是奪走他人的普通生活的,普通的善良的人的,必須去走的路。


    蒼衣低下腦袋,等待千惠開口。


    但是。


    「————這很難說,我不清楚。我不想去想」


    千惠的回答很淡漠。


    蒼衣抬起臉,探出身子。


    「可是、我……」


    他沒說幾個字又把話咽了回去。一旦說的太破,會讓千惠回想起很多東西。不應該繼續說下去。


    「……對不起」


    「沒關係。這也算是讓我不去想的練習」


    千惠輕輕一笑。


    「盡管不是太明白,我還是已經理解了,這並不是怨恨誰,或者怪罪誰就能輕易解決的事情。在這裏————叫做〈支部〉來著?我和許多受到幫助的人見過,也說過話。雖然沒人像我這麽身體遍體鱗傷的,但有人心靈比我千瘡百孔」


    「……」


    「於是,我們試著聊了很多事情…………盡管現在我還是一頭霧水,不過我認為那是天降橫禍,就想試著一陣子都不要去想它。所以你剛才用不著道歉。我可能也對你說過一些難聽的話,不過我現在是不會道歉的」


    麵對垂著頭的蒼衣,千惠維持著微妙的笑容,說


    「說真的,雖然我不知道那次事件對我來說有多沉重,對我的影響會持續要什麽時候,但在平靜下來之後,我會試著去思考的。而在思考之後,我也可能會向你道歉,說不定還會恨你。對不住了,現在還是別往心裏去吧,如果你能在那個時機到來為止耐心地等待並以平常心和我相處的話,我會相對輕鬆一些的」


    說完,千惠拿起了放在身旁的除菌噴霧的罐子,在腿上擺弄起來。


    「至少當下的我,不討厭你」


    「…………非常感謝」


    蒼衣鞠了一躬,說道。


    一股難以名狀的安然之感在他的心頭彌漫開來。


    然後蒼衣也感覺到,這股安然之感其實是不被允許的。


    這麽一來,就不能笑雪乃教條了。然而之所以即便如此也沒有沒有一丁點的認為被千惠憎恨、責備才更加輕鬆,蒼衣認為全是因為自己的狡猾。這是“普通”的狡猾。


    「……!」


    此刻,在遠方傳來被風所擾動過的,聲音扭曲的警報器。


    警報聲並不緊急,是自治團體的擴音器發出來的。蒼衣看了看手表,表盤上的時針正指在十二時。


    「啊,這是辦事處的午間警報」


    千惠對蒼衣如此講解。


    接著


    「姐夫他們,午飯打算怎麽辦呢」


    說完,向敞開的入口之外看去————她「啊」地嘟嚷了一聲,表情狐疑似的微微黯淡下來。


    「咦?」


    此前一直對著千惠的蒼衣,跟著轉向了入口。


    隻見一頭茶色長發的青年從沒有院門門戶敞開的外邊的門走了進來,快步徑直朝蒼衣和千惠所在的工房走來。


    蒼衣說


    「啊……來客人了?」


    千惠對他的話搖了搖頭。


    「啊,不是的,他不是客人……」


    然後千惠說到一半的時候,那位年輕人到了入口,朝蒼衣他們的方向向內窺視之後,用好像有些嘲諷的尖銳眼神看向千惠,說


    「……海部野,我有話找群草老爺爺說,他在忙麽?」


    蒼衣的直覺瞬時之間感覺到。


    他是〈騎士團〉的人。


    4


    正直中午,時槻雪乃一個人站在了『神狩屋』門前。


    『神狩屋——舊貨·古董·西洋古董』


    掛著用莊重字體寫著這段文字的招牌的舊貨店,如今大門緊閉,有一塊寫著『臨時歇業』的小木牌子在門旁直接豎在地上。


    身穿製服的雪乃沒有理會這塊告示牌,將手放在門上。


    門沒鎖。雖然因為神狩屋人不在而沒有開業,不過家中有人。雪乃從豔陽高照的外麵走近昏暗的店內,將咯吱作響的門關上後,令人鬱悶的戶外空氣與發白的陽光被關在了店外。


    空氣從熱與光與濕氣的味道,轉為滿布塵埃的陰影味道。


    由於從強烈的日曬之下進入到連像樣的窗戶都沒有店內,擺滿貨架的店內看上去仿佛有不少來路不明的人影,看上去就像漆黑一片的博物館的倉庫。


    這裏並沒有冷氣,純碎由陰影孕生的涼爽所充盈,沁入微微出汗的肌膚。


    在這與平時不一樣,完全沒有人的氣息,靜悄悄的店內,平時不會太去在意的舊壁掛鍾,沉重地發出滴答、滴答,與連接其間隙的微弱齒輪聲音攪混在一起,發出特別大的聲音。


    「……」


    雪乃並不討厭店內這樣的氛圍。


    這份猶如正緩緩腐朽一般記錄時間的昏暗與寂靜,能讓誓要在自己遲早都要麵臨的死亡到來之前不斷殺戮下去的自己冷若冰霜的心,非常安定。


    就連抗拒一切舒適場所的雪乃的心仿佛都會沉入黑暗之中,被這個時而仿佛被以往的空間所吞噬。雪乃覺得,如果可能的話,真希望在這種被萬物所拋棄,安靜、淤塞、充滿塵埃的倉庫角落裏,整個人平躺下,永遠安睡下去。


    不會被任何人,就連噩夢都不會來打擾。


    黑暗與寂靜降臨的舊貨店的風景,隨著壁掛鍾走字的聲音,恍如催眠一般將雪乃內心的漆黑的平靜,如虹吸現象般抽出。


    雪乃閉上眼睛,放鬆身體。


    然後


    「……哼」


    雪乃睜開雙眼,對漸漸滲透自己內心的東西嗤之以鼻,再一次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般,向店內伸出走去。


    『……這就對了,雪乃。這是正確的。不論是何種類,你若是接受了平靜,你就會將驅動你身體的這份憎恨、痛楚、血,全部否定掉呢』


    在雪乃身旁的黑暗中,猶如滲出來一般浮現出一張笑臉。


    她是有著一張與雪乃極為相似的美麗臉龐,臉上露出雪乃臉上斷然不會出現的,充滿粘性的嫣然微笑,沒有實體的少女。


    「我可什麽都沒說啊,姐姐」


    雪乃看也不看她那嘲弄般的笑容,愛理不理地扔出話來。


    少女————時槻風乃對雪乃這樣的態度嗬嗬竊笑,仿佛融入古玩店的黑暗之中的黑色哥特蘿莉裝在半空中翻動,兩手十指在尖尖的下巴下麵交扣起來。


    『是啊。不過我有自信我沒感覺錯哦?』


    「……」


    風乃竊笑。


    雪乃愛她置之不理,在黑暗中從貨櫃之間穿過。


    『嗬嗬。不過我也喜歡這裏的景象哦』


    風乃說道


    『令人興奮啊。這裏是被物主拋棄的東西集合在一起的,“緣”的墓場。


    是死掉的“聯係”被陳列出來,“牽絆”的屍體的展覽會。物件的生命,就是與主人的牽絆哦?無法確定是何原因而死的美麗屍體被擺在一起,而我們觀摩欣賞它們。然後,屍體漸漸被買走。因為美麗。因為能夠派上用場。可是物件會因此而幸福麽?我倒是覺得,索性懷著愛,隨著回憶一起燒掉


    ,這樣對物件來說才是幸福呢』


    開心地眯起眼睛的臉,窺了眼雪乃。


    和雪乃一樣的黑色蕾絲緞帶,係在風乃長長的頭發上搖擺。


    不對,是倒過來才對。係在雪乃頭發上的緞帶,與風乃的一樣。


    這類似於模仿已過世的少女的樣子被製造出來的人偶,將少女的所有之物穿在身上這種情況。雪乃盡管察覺到風乃這句話也在影射自己,但雪乃並不在意,冰冷地將她無視。


    「要談古玩的話,找神狩屋先生去談就好了」


    雪乃說到。


    對雪乃這細弱針尖的小小惡意,除了雪乃沒人能看得到的亡靈,開心地淺淺眯起眼睛。


    『……真壞心眼』


    隻有雪乃能聽到的聲音,輕聲細語。


    於是身為雪乃〈斷章〉的一部分的黑衣少女的亡靈的身影,隨著雪乃從貨櫃之間穿過,同時猶如投影在貨櫃上的影子上的幻象一般,消融在了影子與背景之中。


    「…………無聊」


    雪乃喃喃私語之後,朝著平時大家都在,如今不過是一片黑暗沉寂的櫃台走去,打開裏麵的門。


    門剛一打開,視野便變得明亮起來。居住區的燈光光線,從明亮的走廊上投射過來。


    ……就在此刻,用透明膠帶貼在走廊壁麵上的大號便簽,忽然闖入雪乃的視野。


    便簽上的字盡管就算恭維也說不上寫得很好,不過卻感覺十分可愛。便簽上麵列出了時間,好像日程表一般有列著十餘項,寫著大致的內容。


    寫得最多的項是『為夢見子……』起頭的內容。


    然後,雪乃的視線從這張便簽上移開,轉向接下來準備繼續向裏走的走廊前頭。


    沙沙


    這裏密密麻麻地貼著便簽,多到人走過帶動的風都能拂動它們沙沙作響。


    從走廊看去,所有的門、走廊盡頭、窗戶,仿佛一切存在的縫隙都被埋沒殆盡一般……全都寫著相同文麵的數量異常的複印便簽,以不管人在哪裏都能夠進入視野的形式貼了出來。雪乃開門所產生的風,令這些便簽沙沙作響的搖擺起來。


    「……」


    雪乃默默地將書包放在房門口,脫掉了鞋子。


    然後,她毫不理會便簽踏上走廊,健步如飛地來到了廚房門口。


    有股咖喱的味道。嘎啦,門應聲打開。


    而後,裏麵是同樣貼滿便簽的餐廳,在桌子上坐著一個好像古董娃娃的少女————在裏頭的廚房裏,在和平常一樣便於活動的衣服之上圍上了圍裙的颯姬,登上了放在廚房前麵的踏台,手裏拿著大勺和深皿,一勺一勺地將咖喱從鍋裏盛出來。


    她看了看貼在門上的便簽。


    『12點左右。喂夢見子吃午飯』


    這個便簽,是颯姬的備忘錄。


    颯姬因為她自己的〈斷章〉的關係,記憶總是會被吃得亂七八糟。盡管在神狩屋不在的時候會像平常一樣貼出便簽確認自己的工作,但可能擔心自己一不留神就會看漏便簽而忘掉自己的工作,所以總是非常過量地製作便簽並貼得到處都是。


    條目主要是照顧不能自主進食更衣的夏木夢見子。


    而她自己的事情,一行也沒寫。


    「咦?」


    這樣的颯姬察覺到了門打開的聲音,向雪乃轉過身去。


    然後,颯姬將勺子放回鍋子裏,用戴著厚手套的兩隻手端住深皿,在可能是用來配合身高而挪作踏台的木箱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咦?呃……歡迎,雪乃」


    「我過來了。遇到什麽麻煩事了麽?」


    雪乃手插在腰上,先且對餐廳的情況掃視了一番。


    夢見子應該是颯姬帶過來的,正坐在椅子上,還是老樣子將大布偶和用皮裝訂的童話抱在胸前。


    夢見子的衣服和頭發都打理得十分到位,不過好像很困,幾乎閉著眼睛。


    多半是神狩屋為了配合出發的時間先給她換了衣服,所以她起得非常早,而倦意一直影響到了現在。


    「雪乃也來吃麽?」


    颯姬走到餐桌旁,一邊將裝了咖喱的深皿放下,一邊詢問。


    「不了。不必費心」


    雪乃回答。並不是說她已經吃過飯了,而是咖喱裏放的肉吃不了。


    「這樣啊」


    雪乃沒有解釋。颯姬也沒有感到疑惑,如此回答。


    可是,雪乃記得自己對颯姬說過不少次自己不能吃肉。颯姬忘了這件事。


    相對的,雪乃問了別的事。


    「……話說,剛才你那聲『咦?』是怎麽回事?」


    那是雪乃開門時颯姬的反應。她那個樣子,仿佛是對雪乃出現在這裏的這件事本身感到吃驚一般。


    「啊,我以為雪乃一定和神狩屋先生他們一起走了」


    「哦」


    似乎果真忘記了。


    雪乃前些天已經說過了很多次,她會留在這邊。颯姬想必是篤定雪乃會跟著一起去,由於她記憶模糊,所以篤定之事輕易地替換了記憶。


    就在雪乃想到這裏的時候,颯姬開口說


    「總覺得,白野去了,雪乃也會去……」


    「…………為什麽會得出這種結論啊」


    雪乃眉心緊縮,手指摁在額頭上。


    「我和白野同學不過是編製上的搭檔。且不論那邊發生事件的情況,隻是去探望苦主的話,我可沒有奉陪的必要」


    雪乃如此說道。


    「再說了,如果這段時間裏,這邊要是出什麽事情可怎麽辦。明明沒什麽事,〈騎士〉們卻齊刷刷地離開負責地區,這可是〈支部〉工作的懈怠」


    雖然知道說了也是白說,雪乃還是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不過不出所料,颯姬維持著臉上的笑容,作大惑不解狀。


    颯姬存在認識上不把〈騎士團〉還有〈支部〉當成『組織』的情結。


    硬要打比方的話,她認識中的〈騎士團〉接近『家庭』。隻是這份認識,也是建立在颯姬身世之上無可奈何的部分。


    「……算了」


    對著颯姬那張完美詮釋木訥一詞的表情看著,雪乃的語言轉為了歎息。


    「你們還要吃午飯吧?」


    「誒?呃……啊!我給忘了!」


    經雪乃這麽一說,颯姬在桌上的咖喱與自己手上的耐熱手套之間交互看了看,急急忙忙地跑回了廚房。雪乃又歎了口氣。要真是這樣,看起來單純隻是雪乃的過剩反應罷了。


    「……」


    真是無聊,久違的一個人了。


    狀態很糟。令人心煩的家夥好不容易不在了,要是能趁這次機會調整狀態,找回自己原本的步調就好了。


    要是那邊出了什麽事情,雪乃隻要第一時間趕過去就可以了。


    這是天經地義的。雪乃在自己內心中切換心情,重新抬起臉時——————眼前的夢見子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雙眼。那雙眼睛與雪乃直直地四目交匯。


    她的眼睛裏,充滿了強烈的畏懼。


    「……!?」


    在夢見子眐目的那一刻,忽然間,仿佛齒輪傾軋的微弱機械聲掃過耳朵,而刹那過後,周圍空氣的密度突然上升。


    是“聲音”。『砰……』的,仿佛在體內響起般沉重的,鍾聲。


    這是店裏,以及這個房子裏所有地方擺放的掛鍾,一齊發出宣告十二時到來的聲音,這個鍾聲的震動,感覺勝似充斥整幢建築的壓力。


    砰……


    ——————咿。


    隨後,仿佛混在鍾聲的語音之中,在背後,傳來細微的開門的聲音。


    「…………………………!!」


    雪乃背脊發僵,全身毫毛齊刷刷地倒豎起來。


    本該空無一人的房子裏,門的傾軋聲,微弱,但又確實地,從背後延伸的走廊身處傳了出來。眼前的少女,那空虛的表情因恐懼而僵住。然後,在視線夠不到的背後,經由空洞的走廊連接起來的,彌滿此處的空氣,密度正隨著令人不快的氣息,冰冷地提升。


    雪乃繃緊身體,眼鏡張得大大的無法動彈。


    除掛鍾的鍾聲以外的所有聲音,以及除眼前與背後存在的東西之外一切的現實感,全都變得無比遙遠。


    砰……


    ——————吱


    鍾聲。在仿佛充斥整個空間的聲音之中,有個“氣息”悄無聲息地在動。


    從應該正撒著正午的陽光的,老舊的西洋風格的走廊深處,冰冷得叫人豎起全身寒毛的不祥“氣息”,正悄無聲息的從背後逼近。


    砰……


    ——————吱


    “氣息”從走廊上微微打開的門縫中透出來。


    在感知到它的時候,眼前廚房的景象,頓時恍如幻象一般遠去,取而代之,背後看不見的氣息急遽增強,逐漸化為明確的形態。


    砰……


    ——————吱吱


    要接近了。雪乃仿佛溺在冷氣之中喘起氣。


    哈ー、哈ー,腦中響起自己的呼吸聲,自身的所有意識正集中在背後空蕩蕩的走廊上。


    氣息,已經到達背後。


    砰……


    ——————吱吱吱


    它幾乎已經要碰到了,在脖子後麵。


    冰冷的,明確的。


    那是————


    從那間『書庫』的門縫中仿佛被拖出來一般伸長的,正抓著一本書的泛著屍體的肉的顏色的手臂——————


    「…………………………………………!!」


    瞬間,膨脹至臨界狀態的恐懼與緊張爆發出來,雪乃就像發條擰爆一般猛然轉向背後的走廊。


    「該死的……!!」


    在緊張的作用下睜得大大的眼睛看向走廊的這一刻,本應充斥著那裏的一切消失了,被延展到駭人地步的時間在頃刻之間回縮還原————唯獨「咚」的一下沉重的聲音,作為唯一殘存的異常,敲響了鋪著薄地毯的走廊地板。


    「…………………………!」


    雪乃把目光,落了下去。


    單調的紅地毯上,掉落著一本單調的用綠色厚重封麵裝訂的童話集。童話集的書頁翻開著。


    封麵上這麽寫著。


    《格林童話84 石竹花》


    無言俯視的雪乃,在視野的一端看到走廊那頭的『書庫』的門,敞開了一道一隻手臂寬的縫,獨有那頭的黑暗充斥著寂靜,沉默著。


    「………………該死……!」


    雪乃小聲呻吟。


    她攥緊拳頭。幾乎在無意識間抽出的美工刀那刀柄的觸感,滲進手掌中。


    在身後,颯姬發出聲音。


    「咦?雪乃,你怎麽了?」


    用什麽也沒有察覺到,大惑不解一般,悠然的口氣。


    「……」


    雪乃發現,被夢見子的〈斷章〉〈大木偶劇場的索引〉預言中的,是自己。


    雪乃心想,之後自己會被卷入模仿童話的巨大〈泡禍〉之中。可是那會在什麽時候,又會在什麽地方呢?


    雪乃擺著一張硬邦邦的臉,懊惱起來。


    情況必然遲早會遇到。從正常的角度來考慮,應該認為作為值守人員的雪乃所在的這附近會發生狀況,然而雪乃腦中還浮現出了其他可能。換而言之,是那邊〈泡禍〉發生後,雪乃被叫過去而預言應驗。


    在蒼衣現在所在的,那邊的小鎮上。


    此乃從集合無意識的底層上浮至人的意識,然後稀釋此人的噩夢接近童話的形式的,巨大的〈神之噩夢之泡〉。身為複仇者的雪乃多年來一直渴望著與之對峙,然而這個心願直至遇到蒼衣之前,迄今為止完全沒有實現過。


    可是幾乎沒有作為〈騎士〉的經曆也沒有覺悟的蒼衣,卻不斷地接到預言,被卷入進去。雖然雪乃不想去較真,但內心其實嫉妒過他。


    像這樣獨自一人的時候被預言會遭遇巨大的〈泡禍〉,照理說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


    然而一旦願望成真後,再那麽一想…………雪乃拿不出自信來肯定這種願望就真的是屬於自己的。


    不對,豈止如此,雪乃在預言發生的時候,當即反射性的篤定〈泡禍〉會發生在蒼衣身邊。雪乃為承認這件事感到很不甘心,但是雪乃身為〈騎士〉的自豪,讓她無法回避這種思考。


    畢竟一旦那邊發生了〈泡禍〉,蒼衣也好,神狩屋也好,基本無力招架。


    雪乃立即動身趕往蒼衣他們那邊的話,就能以最快速的形式應對那邊的狀況。


    但是,一旦〈泡禍〉在這邊發生,將會白跑冤枉路而遲於處理。雪乃感到苦惱。這是一場難以抉擇的賭博。應該選那邊呢?


    「…………啊」


    就在這個時候,雪乃忽然注意到了。


    其實用不著思考這件事。要是嚴格按照〈騎士〉的準則來看,將自己的〈支部〉所負責的區域放在首位乃是理所當然的。


    不應該去,這就是答案。


    就算那邊發生了什麽,隻要身為〈騎士〉,就算會是一場悲劇,成為犧牲也是天經地義的。


    一旦這邊發生〈泡禍〉,其被害者將是一無所知的普通人。


    放棄這種可能性離開值守,將有違〈騎士〉的準則。


    如果雪乃不顧規矩過去的話,情況就會變成雪乃去慰問本應早已做好赴死覺悟的〈騎士〉,而不去救本來該救的人。雪乃實際上對〈騎士〉的準則沒有太大興趣,但她覺得,那至少遠比感情和熟絡之類的東西更有擺在優先位置的價值。


    最關鍵的是————想一想就會發現,雪乃距今為止,很可能已經把蒼衣的安危擺在了其他人的安危之上。


    蠢死了。這不過是想到了可能性而產生了迷茫。雪乃堅定地搖了搖頭。


    「雪乃?」


    麵對背朝自己一直呆呆地杵在原地的雪乃,颯姬不解地問道。接著


    「咦?啊、哇,夢見子也是,這是在做什麽啊!?小兔子被擠成奇怪的形狀了啊!」


    察覺到夢見子將臉深深地埋在和書一起抱在懷中的《愛麗絲夢遊奇幻記》中的兔子大布偶裏,奮力摟著布偶,颯姬慌張地說道。


    「……」


    雪乃側眼看了看這一幕。


    『嗬嗬』


    此時,忽然伴著寂靜的惡寒,風乃將她那雙無法觸碰的雙臂,從背後環住了雪乃的脖子。


    『溫柔的雪乃。你擔心的是什麽?』


    雪乃低沉冰冷地對耳邊細語的風乃說道。


    「…………這用不著姐姐來管」


    『我還以為你會更加開心的呢。這種事可是睽違已久了哦?然而你卻一臉不高興。唔嗬嗬,讓我猜猜吧?』


    風乃嫣然地微微一笑,偷看了一下雪乃。


    『最近你在露出這種表情的表情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在想〈愛麗絲〉呢』


    「………………閉嘴」


    雪乃充滿敵意地瞪了過去。


    風乃一臉開心地聳了聳肩,離開了。


    雪乃一臉忿然地走上走廊,用手扶住牆壁,閉上眼睛。然後她做了多次深呼吸之後,如同傾瀉出了積壓在內心的感情,冷靜了下來。


    要冷靜下來。不能因為無聊的感情而搞錯自己的使命。


    我是〈騎士〉,而且還是“怪物”。隻會全神貫注地尋找獵物,像瘋狗一樣咬上去。


    反正〈噩夢〉會在雪乃所在的地方出現。


    既然如此,就沒必要離開。不過,應該還是有義務將預言的事報告給負責人。


    雪乃從手機的內存中找到神狩屋的手機號,呼叫。然後她將手機貼在耳朵上,一邊聽著呼叫提示音,一邊等待神狩屋接電話。


    「………………」


    無言。還有,呼叫音。


    「…………………………沒接」


    沉默到最後,雪乃嘟噥起來。在她表情上,煩躁和嚴肅,以及剛才本應已經消失的懊惱,摻雜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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