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田臣,睡了。


    「………………」


    他在鋪著被褥的木架床上,將薄薄的毛巾布材質的被子胡亂搭在胸口上,被這一天的疲勞所侵蝕,正像死了一樣睡著。


    周圍沒有鄰居的田間屋子,很安靜。


    沒有燈光的漆黑房間裏,寂靜得能夠聽到自己血液的流動,沒有半點聲音。


    ————完全不顧這個季節的晚上,潛藏在整片農田中的蟲鳴與蛙叫聲吵鬧。


    阿臣隻是在這將悶熱的黑暗充滿的寂靜之中,睡了。


    盡管從離床頭不算太近的牆壁上,透過窗簾敞開的窗戶灑進來朦朧夜光照亮了他的臉。然後,盡管同樣被這微弱光線照亮的,在黑暗中格外顯眼的桌上的那株百合花,正府視著他。


    「………………」


    在這死寂之中,唯獨百合花朦朧地遊離其外。


    在阿臣正睡在床上的這個房間裏。


    夜色之中,好像什麽記號一般。


    咻嗒——


    在窗邊。有個影子。


    ………………


    2


    蒼衣和他————木之崎一真相互見麵的這個時候,那件事發生了。


    「……喂,一真!你過來一下!」


    突然從圍牆外麵飛來一個緊張的聲音。蒼衣條件反射地隔著被喚作一真的青年向外看去,隻見門外站著一個運動風貌個子很高的年輕人,目光留在馬路的另一頭,向這邊喊過來。


    「啊?怎麽了?阿臣!」


    一真回過頭去。掛在他褲子上的銀飾鏈子發出聲響。


    眼前的青年的相貌言行,與外麵那個看上去像是他朋友的青年那精悍誠實的形象,可謂截然相反。


    一真被朋友叫住,朝著門外說道


    「我現在才正要講事情!」


    「抱歉!」


    對方的回應帶著疑惑與緊張。


    「不過琴裏家的嬸嬸在。樣子很奇怪!」


    「啥!?」


    聽到這句話,一真立刻離開了工房的入口,小跑回去。突然被他搭腔有話要說又被他扔下,蒼衣和千惠不由麵麵相覷,都覺得莫名其妙。


    「……請問,剛才那是?」


    「哎……他是木之崎」


    對蒼衣的提問,千惠好像也摸不著頭腦。


    「他是群草先生照顧的……一個……人……」


    兩人一時間呆呆地聽著一真離去時踩著碎石發出的腳步聲,但不久之後,千惠有些懷疑,從板之間站了起來。


    「我姑且去看看」


    說完,千惠離開了。


    蒼衣也追了上去,立刻追上了她。在那頭的門外,阿臣和一真站在一起向路的前麵看去,阿臣手一指,一真皺緊了眉頭。


    「木之歧,你幹什麽?怎麽了?」


    千回說道,然後蒼衣從門內露出臉來。


    在阿臣所指的方向上,似乎是用老舊枕木拚成的木柵,以及寬幅隻有一股道而且沒有斷路閘的平交道口。而那裏就是鋪著這樣一條被用作備用鐵道的寧靜的單線軌道。


    然後在平交道口的那邊————有一位女性。


    她乍看之下和蒼衣的母親差不多歲數的,穿著褲子與t恤衫,上麵披著一件薄上衣,是一位平淡無奇的中年女性。她正站在道口等過鐵道的警笛。


    隻不過,她所站著的是警笛沒響的平交道口。


    「…………?」


    蒼衣臉上,也轉為看到可疑東西時的表情。


    光是遠遠看去就能知道,女性正心不在焉的對著前方,看上去隻覺得她在等待過去。那並不是在過鐵路之前以防萬一確認安全的樣子,至少她從幾分鍾以前就一直維持著這個樣子。


    周圍是房子、農田、碧綠的原野,然後遠方是山林。


    在這樣的布景之下,她呆呆地一個人站在寧靜的鐵道的景色之中。


    這片鄉間景色之中,在警笛沒響的平交道口等待的女性的樣子,隻看一眼也就算了,可是越看就越讓人覺得奇怪。


    畢竟沒有理由一直站在那裏。在風兒輕柔的吹拂中,一直心不在焉地站在寧靜的平交道口一旁的女性身影,打個比方吧,看上去不像平交道口本來的等待電車駛過的這種用途,反倒像是在等待電車駛來。


    等待,電車駛來……?


    剛一想到這種可能,蒼衣感到當下眼前的情景看上去難以名狀的不祥,有什麽冰冷的東西從心還有皮膚上滑過。


    蒼衣在困惑的一真和阿臣得出結論之前,迅速從門口衝了出去。


    「!?」


    「喂……!」


    蒼衣感到了兩人很吃驚,但沒有去理會。


    因為他們兩個認識那位女性,因此得出了“那個”結論卻有所猶豫,而蒼衣不同,蒼衣的“不祥預感”因為客觀而非常直接。


    換而言之,那名女性準備撞車自殺。


    「庫……!」


    這種助人行為不是蒼衣的天性,畢竟戲劇性的事情並不『普通』。


    可是現在,蒼衣是因為與〈騎士團〉相關的事而來到這裏,這樣的狀況讓蒼衣行動了起來。這種感覺。這種狀況。這種預感。蒼衣以前多次看到過,無可挽回的事情在這種時候以最糟糕的形式發生。


    然後——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平交道口的警笛響了。


    在光是聽著就讓人害怕、焦慮,仿佛心髒被針紮一般的獨特警鈴響起後,純紅的警告燈遲了片刻以仿佛刺瞎眼睛一般的強光開始不祥地明滅。


    「……!!」


    內心的焦慮奔湧而起,甚至轟飛了“預感”的真偽存疑。


    心中隻有“如果沒猜錯”的最糟糕的情景。然後,蒼衣的行動與鳴響的平交道口讓兩人總算從困惑的咒縛中掙脫出來,然而為時已晚,蒼衣和兩人之間已經拉開了相當大的距離。


    「…………!」


    轟隆,傳來電車的聲音。


    電車飛馳。隨著電車的逼近,平交道口的聲音越來越大。


    仿佛毆打鼓膜與神經的尖銳警笛聲,眼前明滅的好像血一樣紅的光線,然後,還有正心不在焉地站在這陣轟鳴與強光之中,喪失表情的女性。


    蒼衣拚命地想要衝向她的身邊,擠出所有力氣,全力奔跑。


    沉重凶暴的電車的聲音,加上與尖銳不祥的道口警笛聲,再加上自己激烈的呼吸聲以及鞋底撞擊柏油路麵的聲音,亂七八糟的混合在一起響徹腦袋,令人作痛地將聽覺淹沒。


    在這種狂亂的“聲音”之中,平交道口的光景不斷靠近。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就能追上去,阻止她。


    當當當當當當!!


    還差一點、


    再快一些!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還差一點、


    看到了平交道口的情景,光景飛快地變大。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已經近在眼前,


    就在眼前了,那位女性的臉——————


    啪唰!


    瞬間,女性的身影在眼前輕盈地踏了出去,頃刻之間被巨大的鋼鐵之塊從正側方拍爛,伴著慘絕人寰的肉被壓扁的聲音,被卷進車輪之中,頃刻之間從眼前完全消失不見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蒼衣張大眼睛,發出慘叫。從喉嚨迸發出的慘叫,被電車緊急製動發出的仿佛能震壞耳朵的可怕金屬製巨大聲音完全蓋過,猶如被雪崩吞沒一般遭到抹消。


    紅色霧氣在視野中彌漫開來,猛烈的血腥味與焦臭的鐵的味道從口腔與鼻孔灌了進去。兩節車廂組成的短電車完全駛過眼前,停下來,空出的平交道口的景色露了出來,然而這是絕不能展露的一幕。在那裏,身體幾乎完全被電車粉碎並帶走的駭人屍骸的,破裂的皮、肉片以及內髒被電車拖行的痕跡,毫不保留地四散飛灑,浸泡在滿滿一地蔓延成一大片的,透過柏油路麵呈現漆黑色的血海之中。


    從破碎的胴體流出來粉色內髒,在眼前又濕又黏地長長拉開,仍掛在電車下麵。


    割破碎裂卻仍然呈現人類之色的皮膚,在被拖行之後鋪滿鐵道。


    沾滿血和脂肪的手、腳、還有肉片,連著這些幾乎被扯斷的皮,失去血色變得純白。


    在茫然地杵在原地的蒼衣麵前,破裂、破碎、飛散,直到剛才還是具有生命的血與肉,讓血、脂肪、肉、內容物的,腥臭而令人不快的生命內在之物的氣味,如同蒸汽一般猛烈地一齊向空氣中升騰。


    「……………………嘔……!!」


    強烈的嘔吐感匯集在一起,翻湧而上。


    迄今為止,蒼衣多次目睹過悲慘而殘酷的光景。而且他是有心去看的。


    可是如此直接,如此令人不容置喙的明確之死,在光明之下看到人身體被破壞的樣子,還從來不曾有過。眼前的一幕不是在迄今為止的〈噩夢〉中,那種源於噩夢而駭人卻莫名地缺乏現實感的情景,可謂是“普通”的破壞人類身體的極致。這不容抗拒的“死亡”,對蒼衣的精神帶來了與以往形態不同的可怕衝擊。


    然後————


    在眼前的地獄之中,坐著一隻大“狗”。


    那是一隻濃濃的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犬。它就好像電車駛過之後,眼前的視野打開的那一瞬間,和消失掉的女性進行了替換一般,仿佛那名女性變成了狗一般,不知不覺間便存在於那個地方了。


    狗或許是在極近的距離目睹了這場事故,身上淋到了大量的血,它的臉和身體超過一半染成了漆黑。然後,安然地坐在血與肉與皮的海洋中的這隻狗,看上去就像從碎裂爆散的女性的肉體中出現的一般,擁有難以形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端坐並存在於此。


    「…………………………………………………………………………」


    狗直直地盯著蒼衣等人。


    蒼衣察覺到人的氣息。隻見不知何時趕上蒼衣的阿臣,麵無血色,茫然地用顫抖的聲音低語起來


    「……你是…………凱撒……?」


    狗用鼻子哼了一聲,就這樣沿著鐵道跑掉了,鼻尖伸向了已經停下的電車車體之下。然後它一時間進行著好像在找什麽東西的動作,可馬上又停下這個動作,轉過身來。一個沉重的東西從它的嘴裏叼著,劇烈地擺動著。


    狗,正叼著女性的腦袋。


    「…………!!」


    蒼衣倒抽一口涼氣。頭發被叼著,無力而沉重地吊著的女性沾滿鮮血的腦袋,隨著狗頭部的動作而大幅搖擺,半睜的眼睛凝視半空。


    在噤若寒蟬的兩人麵前,狗立刻大角度轉身,叼著腦袋不知衝向了何方。兩人什麽也做不到,維持著身體動彈不得的狀態,茫然地看著奔跑的狗頃刻之間從視野中消失在雜草叢生的曠野之中。


    「…………………………」


    「…………………………」


    沉默。


    蒼衣,還有站在他身旁的阿臣,相互看了看。


    他的白色襯衫上,就像點點水花一般,濺到了紅色的血跡。


    蒼衣就好像才注意到一般,降低視線,看向自己的身體。蒼衣身上修著校徽的襯衫以及苔綠色的褲子,仿佛被噴到一般,整麵染上了比阿臣身上更多的,細細的血跡。


    手臂也是。看不到的臉……恐怕也是。


    「…………」


    蒼衣一語不發地轉向身後之後,恐怕動身很遲的一真杵在了離現場很遠的地方,看著這邊,擺著木訥的表情。


    在那邊,神狩屋和千惠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要趕過來。


    騷動飛速擴大。蒼衣一時間呆呆地望著這些情景,然而不久後仿佛精疲力竭一般垂下了肩膀,注入不似灰心難以名狀的感情,從胸口底部發出沉重地一口長歎。


    ………………………………………………


    3


    「………………」


    在遠方,傳來烏鴉聚集的吵鬧聲音。


    眼前發生了一起悲慘的“事故”。在那之後,蒼衣接受了趕到現場的警察的調查詢問,蒼衣等人在下行車站的事務所中東忙西忙,過去了三個小時。


    同樣被帶來的,還有石田臣和木之崎一真兩人。


    與已故的女性相識的兩人與隻能講述事故狀況的蒼衣不同,在那之後的很長時間也就那名女性的情況向警方提供了詳細的證言。


    從那邊的席位上傳來的詞匯是


    『自殺』


    『媽媽』


    『一樣』


    『消沉……』


    等等。


    蒼衣一邊聽著那些,一邊坐在和學校的辦公室很像的鄉下車站的事務所的折疊椅上,與腦海中自動地不斷浮現的那個衝擊性的現場的記憶對峙。


    雖然蒼衣有時被要求填寫文件,一直被迫等待著,怎麽也不是能夠感到無聊的精神狀態。午飯也沒吃,胃袋應該空蕩蕩的才對,可是理所當然的,完全沒有向車站事務所端上來的茶點伸手的心情。


    蒼衣隻是一味漫不經心地觀察著裝茶點的木製容器,想著那是與在群草的工房裏看到的相同種類的工藝品。


    胃部周圍很重。充滿血腥的記憶浸染身心。


    蒼衣身上的衣服,剛才已經換成了因為備用而帶來的襯衫和褲子。


    可是裸露出來的,淋到了像霧一般飛灑的血液的臉和雙手,隻是在群草家用拿到的濕毛巾擦了擦。也許是心理作用,蒼衣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好像還有被水稀釋過的血黏在身上,心想千惠的潔癖症可能就是這種感覺,發揮著沒有意義的想象。


    時間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比例很不均勻。


    到頭來,蒼衣聽到慰勞的話同時從車站事務所獲得解放的時候,中午早就過去,已經到了太陽快落山的時間了。


    一真和阿臣兩人也跟在一起。試想一下就會發現,在後半部分進行供述的隻有他們兩個,說不定試著問一聲可不可以先回去就能提前走人的,不過在三人湊在一起被送走的時候,蒼衣才總算注意到這件事。


    「……」


    女性的頭還沒有找到————蒼衣一邊聽著警察和車站工作人員交談著這種事,一邊離開事務所。


    他的腳步很沉。他沒能從衝擊中走出去。


    蒼衣隻是在車站事務所裏那段無所作為的時間裏,隱約地察覺到自己受到了超出正常範疇的打擊。


    而且,也察覺到其中的理由。總而言之,蒼衣將自己看到的,女性在眼前變成四分五裂不留原形的情景,在無意識間與自己的心靈創傷重合在了一起。也就是說,蒼衣動輒就會————聯想到葉耶死去的那一幕。


    「……啊」


    蒼衣剛一走出開著冷氣的車站大樓,便見到吹拂著溫熱之風的車站之前,群草的箱型車和神狩屋,還有雪乃正等待著自己。


    「雪乃同學……」


    「好像完全敗下陣來了呢。是不是差不多想不幹〈騎士〉了?」


    在車站前,隻把左手撐在腰上像仁王一樣站著的雪乃,用尖刻的話迎接了蒼衣。


    蒼衣聽到這句話,有種不像是協助過警察,更像是被警察釋放的感覺,露出


    疲憊的笑容,竭力地調侃起來


    「我可以期待……你是擔心我而過來的麽?」


    「這話要是認真的,你還是去死一次比較好呢」


    雪乃眼神冰冷,毫不留情地粗聲說道。


    「……那也是」


    蒼衣並沒有感到失落。


    他隻是極為正常的覺得「不出所料」而已。


    「那果真……是〈泡禍〉麽?」


    「如若不然,我可沒理由到這裏來」


    雪乃斷定地說道。神狩屋對她的話補充了一句


    「雖然不知到那起事故是不是那麽回事……但有這種可能。總之,夢見子的那個預言出現了」


    「是這樣啊……」


    蒼衣垂下眼睛。看到他這個樣子,雪乃的眉頭煩躁地縮緊到一塊,直直地盯著蒼衣看了看之後,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


    「…………要是你死了,被預言的〈泡禍〉會不會來我這邊呢?」


    「咦?」


    「別往心裏去。我隻是在想,如果能夠確信真的是這麽回事的話,我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殺掉白野同學吧」


    「哈哈……」


    雪乃的眼神完全不是在開玩笑。麵對雪乃突如其來的憤怒,蒼衣隻是無力地笑了一下。


    蒼衣的思維完全沒有跟上。


    總而言之,此時在疲憊的蒼衣腦中,隻是聯想到之前一直在打照麵的警察,產生了「這樣一來,雪乃同學要是成了殺人犯就麻煩了呢」這種有些脫線的感想。


    ……正巧就在此時。


    「我說,莫非你,就是那個〈雪之女王〉?」


    有人向雪乃搭腔。不知何時,一真離開了剛才還在一塊兒的阿臣一個人走近過來,壓低聲音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你什麽人?」


    雪乃因為事情慢吞吞地拖延到了現在,向一真投去蜇人的視線。


    「啊……」


    蒼衣連忙準備對雪乃的問題進行解說,剛那個張開嘴,不過被群草搶在了前麵。他從旁邊的車子的駕駛座的窗子裏,直截了當的說道


    「他是我照顧的人」


    「我叫木之崎一真」


    從雪乃美麗的臉龐之上放射的視線,幾乎讓所有人都感到害怕,可一真承受著雪乃這樣的視線一步不退,從正麵對著雪乃。


    「不好意思,事情我有所耳聞。你是〈雪之女王〉?如果是的話有話…………不對,我有一事相求」


    一真留意著在背後離得有些遠的阿臣的樣子,用客氣的口吻說道


    「什麽?」


    「阿臣……那邊的我朋友,能不能救救他?」


    一真對雪乃冷淡的提問,作出回答。此時,一真一邊接受著雪乃打量的目光,一邊在那張乍看之下吊兒郎當的臉上露出好像再三思量過的認真表情。


    「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不過那家夥估計被〈泡禍〉給盯上了」


    一真說道。


    「沒有確切的證據,不過我能確信。要是弄錯了,讓我怎麽道歉都可以。所以幫我救救那家夥……」


    「……」


    蒼衣看看雪乃。雪乃一臉不開心地盯著一真,不久終於背了過去,向群草的車子走去。


    「喂……!」


    「我可不管」


    雪乃對一真冷冰冰地放出話。


    「我是認為〈泡禍〉有可能在這裏出現,才過來狩獵的。其他的事我沒興趣」


    雪乃一說完這番話,看也不看一真和蒼衣,立刻打開群草的箱型車的後排座的車門,坐了進去————


    「……即便如此也沒關係的話,就隨你便吧」


    最後隻說出這樣一句話。


    然後,立刻響起了粗暴的聲音,車門關上了。


    ?


    木之崎一真被〈群草工房〉收留,差不多快五年了。


    一真是〈保持者〉但不是〈騎士〉,〈斷章〉也沒有起名字。


    這在〈騎士團〉之中————與懷著有名字的〈斷章〉並非〈騎士〉的類型一並————是占據壓倒性多數派的成員之一。給〈斷章〉起名這種行為並不僅僅是『對〈騎士〉而言的名片』,本來的理由是『抑製〈斷章〉』,不過一真哪一種都不需要。


    本來給〈斷章〉起的名字,是將內心的某些法則無法奏效,有時不接受控製的來路不明的東西,當做“一團東西”來方便認識的道具。


    人類具有即便麵對未知而無形的東西,也能通過起名字來勉強進行想象,來安定內心的傾向。


    換而言之,將〈斷章〉當做“叫這個名字的動作”來認識,能夠減輕恐懼,容易控製。


    不安與恐懼是最容易喚起〈噩夢〉的誘因之一。因此就算不是〈騎士〉,所懷的〈斷章〉若屬於〈雪之女王〉那種危險而容易失控的類型的話,從一開始就起名字也是最基本的緩衝錯失。


    不過一真連這種情況也沒有。


    換而言之,一真的〈斷章〉除了對本人的心靈健康之外影響微不足道,而且弱得不需要擔心失控。


    這樣的一真所擁有的〈斷章效果〉為『會看到最近要死的人桌上擺著插了花的花瓶』。隻是世間常說的『會看死相』的變種而已,而且並不是必定能夠看到,所以一真的〈斷章〉在自己所知範疇內的〈保持者〉所擁有的〈斷章〉中,公害最輕微的之一。


    當然,這不是成為〈騎士〉後能夠派上用場的〈效果〉,所以這也不是能夠促動他成為〈騎士〉的因素。


    一真在上初中時作為〈泡禍〉的〈潛有者〉發作,被〈群草工房支部〉發現後接受了幫助,相對的,他會不時地應群草的要求以打工的名目幫些瑣碎的小忙,並與以往的一般生活相協調,幾乎沒有任何改變。


    對於一真來說,攸關性命的〈泡禍〉,是與自己沒有關係的其他世界的事情。


    打個比方吧,就像是被摩托車軋了而進行過簡單的康複訓練的人,聽到別的地方翻鬥車紮進房子裏撞死好幾個人的那種感覺差不多。


    ……這種認識,在今天早上,被推翻了。


    他察覺到這件事,純屬碰巧。碰巧有了臨時收入,碰巧一時興起想分散阿臣的注意力而邀請阿臣到小鎮外麵,碰巧到阿臣家去邀請阿臣的時候被嬸嬸招進家中,擅自進入了阿臣的房間,而事情就發生了這個時候。


    阿臣家是這一帶常見的,一所有白圍牆的,原本是農家的民宅。


    在這所民宅,一樓用作儲物室,從主屋獨立出來的二樓用作阿臣的房間。與阿臣踏實的性格不相符,書和cd堆在一起十分雜亂。當一真將臉探進這個房間時,最先是一股異樣感闖入一真眼中。


    阿臣的房間絕對不算小,即便如此也有無法完全收起來的大量東西,所以十分雜亂。


    在這雜亂中就算多了什麽少了什麽也不會引起人的注意。可是即便如此,阿臣的房間裏還是有個讓人不忍去看的東西,不由分說地吸引目光。這個時候,一真才知道。


    阿臣的桌子上————放著一件插有一株白色鐵炮百合的小花瓶。


    書、cd、運動用品之類的東西本來就很多,阿臣沒有擺花的習慣。而且令人不解的是,這張除了參考書之外還對了很多其他東西的桌子上,那朵充滿著異樣靜靜擺著的花,一真曾經見過。


    一真不由衝口問道


    「阿臣……喂、這花是……」


    「啊,這東西……嗯,是那個。真厲害的,還沒有枯萎啊」


    聽到一真沒打招呼先驚呼出來的呢喃,坐在桌前椅子上的阿臣轉過頭去,一臉冷靜的如此回答。


    「你說還沒,你……」


    想


    忘也忘不掉,這是阿臣從琴裏桌上擺的花瓶中抽出來的一株白百合。


    可是這很古怪。那件事發生在本月初,在那之後,應該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才對。


    那花當然沒有張根,隻是一株剪下的花。


    一真家是開花店的。雖然並非本意,但熟知剪下的花的壽命,那朵花從那個花瓶裏抽出來的時候,那些花有一部分已經開始枯萎了,一真曾認定,那個花瓶的所有花壽命鬥不過三日。


    怎麽想也不可能過了超過半個月還能維持原樣。


    豈止如此,眼前小花瓶中的這一株百合,比那個時候還要水嫩,看上去就像活過來了一般。


    「喂……你看玩笑吧?這是新買的吧?」


    一真說道。


    「還是說……你用了什麽特別的保存方式呢?你做了什麽?」


    「不,我能理解你的懷疑,一真。但這千萬萬卻就是那時候的花。我並沒有做什麽特別的事,水倒是會換」


    阿臣好像很困擾地回答。一真見他不像在說謊或者開玩笑,感覺到自己的表情轉為抽搐的半笑。


    「這怎麽可能……!」


    一真不由自主地踩過雜亂無章的地板,向花走進過去。


    他目不轉睛地觀察,可是並沒有發現異常。但在這種情況,沒有發現就是異常。


    他隻看,根本不想去碰。


    如果這朵花是藉由某種奇跡以一紙之隔的平衡保持形態的話,一真害怕它一碰就會碎掉。


    而且,如果不是那樣的話,這是在太令人毛骨悚然了,不想去碰。


    一真隻能注視著這一株看上去不過是剛買入的堪稱健康寫照的剪下來的小小百合。一真越想越覺得眼前的白花的存在感更加毛骨悚然,討厭的感覺飛速地爬上皮膚與背脊。


    「…………喂喂喂……」


    「一真。我沒有擺過花所以不太清楚,這花能保存到現在,真有那麽了不起嗎?」


    阿臣對好像正在發怵的一真,不可思議地問道


    「我覺得,真虧我能把它保存下來呢」


    「這哪裏是厲害,根本就不正常……說這話實在對不住,不過真的叫人毛骨悚然」


    一真坦率地回答。


    「是這樣麽。就算是這樣,硬要說的話,我還是很開心」


    問出了一真的回答之後,阿臣反倒是一邊看著百合花,一邊露出溫柔的表情這麽說道。


    「要說這是奇跡的話感覺似乎很蠢,不過,我感覺是琴裏替我保存的」


    「……」


    一真覺得,如果自己不是花店老板的兒子,而且不是〈斷章保持者〉的話,說不定也會有相同的感受,為這個奇跡感到開心。


    可遺憾的是,一真並非如此,他是知道〈噩夢〉存在的那一邊的人。


    就算一真在〈保持著〉中屬於那種沉浸在安逸生活中非常幸運的人,還是十二分的了解風聞中的〈噩夢〉有麽多悲慘。


    然後在〈騎士團〉接觸的人基本上都很畏懼『奇跡』。


    『奇跡』是神的惡作劇,即與〈泡禍〉幾乎同義。一真知道,從死亡與恐懼與瘋狂之中生還下來的人,基本上都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因此,一真對阿臣眼中的這個『奇跡』————隻覺得那是格外不祥陰森的東西。


    一真眼前的,『不會枯萎的花』。


    供奉死者的,不會枯萎的花。一真恨不得立刻抓起那朵花扔出窗外,可是在阿臣麵前,實在不能那麽做。


    一真有種討厭的預感。


    感覺這就好像在這五年間的經曆中絕不算多的,一真的〈斷章〉發現時的那種討厭感覺。


    一真直直地麵對著小小的『花』,就好像害怕移開視線一般。


    就沒有什麽立刻就能夠辨別出它不正常的東西呢?就找不到能夠證明那東西對阿臣不好的證據麽?


    白色的,水嫩的,桶狀的花朵。


    直挺的綠色花莖。為了做成花束而去掉過葉子的,葉根的痕跡。


    連這些地方都沒變色,維持著新鮮,隻有一真自己才能明白的陰森感覺,越來越強。但是一真覺得,就算解釋也無濟於事,懷著這種亟不可待的心情。而這時,他忽然感覺到了視線一樣的東西,抬起了臉。這也是碰巧。


    一個油脂的痕跡黏黏地貼在玻璃窗上,正窺視著屋內。


    「……!?」


    這個痕跡,是有人從外麵貼在窗上,死死地盯著房間中的花的痕跡。由於注視著花的一真碰巧與那個油脂的痕跡眼睛對上了,感覺到了視線一樣的東西,條件反射地抬起了眼睛。


    一般來說,肯定是不會注意到這種“形狀”的。


    由於這裏是儲物室的二樓,沒有得到像樣的清潔,風雨打在上麵的汙漬覆蓋了整麵玻璃窗,那個油脂的痕跡就像混在裏麵一般存在於玻璃上,為汙跡添上了意義。


    將臉粘粘地壓在窗戶上,雙手撐在玻璃上,向屋內窺視的身影。


    唯獨臉總是在相同的地方,可是留下許多種類的手的痕跡的某人的痕跡,表示這種事絕對不止做過一兩次。


    抓撓窗框以及玻璃的指甲痕跡,留在了窗戶的汙漬以及自身的油脂的痕跡之上。


    然後油脂之中薄薄地混著茶色的油脂的痕跡。看上去是血。


    「………………!」


    一真控製住動搖,拚命地將眼睛從窗戶還有花上移開,轉向阿臣的方向。


    然後,一真用試著堅持住卻仍舊殘留下微微的顫抖的聲音,對看著花睹物思情一般的阿臣,緩緩地問道


    「我、我說……你最近是不是很累?是不是沒睡好?」


    「嗯?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不,因……因為你最近,臉色有點難看……」


    「………………是麽?抱歉。好像又讓你擔心了。不過沒問題」


    阿臣對自己讓一真操心一事向一真道歉。一真不禁想要大叫「問題大了啊」,可是又咽了回去。這個時候如果叫起來,似乎要把不必要的事情向他和盤托出。


    「哎、哎呀,不是那麽回事吧……」


    一真拚命地尋找語言。可是完全不知道怎麽繼續說下去才好,「啊啊」地叫了一聲,煩躁地撓起了茶色的頭發。


    阿臣似乎把一真的這個舉動當成了別的意思。


    「對不起,一真。我不是想搪塞你」


    然後說道。


    「我想,我的確還沒有從琴裏的死的打擊中重新振作起來。可能是這個緣故,我最近睡覺總是做惡夢然而驚醒,即使早晨早起也沒有睡意」


    「…………夢?」


    令人在意的詞匯。


    「嗯……我在夢裏,夢見了琴裏」


    阿臣回答。


    「我看到在房間窗戶上……琴裏正在向裏麵偷看。夢裏明明夢見的是琴裏,我卻害怕得驚醒過。感覺有些失落呢」


    「……」


    接著,經過了短暫的沉默,可能是覺得剛才的話不該說而感到後悔,阿臣整個人的感覺就像變了一般,改變了口氣和話題,說


    「話說回來,你來這邊幹嘛的?聊這件事麽?」


    阿臣在椅子上扭動身體,朝一真看去,再次開口問道。


    一真來這裏,是想邀請阿臣去轉換心情。但在這個時候,一真完全拋開了原本的目的。


    一真說道


    「阿臣……你不要生氣,聽我說」


    「幹嘛?怎麽了?」


    「如果這朵花,還有你之前所說的事情都是真的…………琴裏她,怎麽說呢……有可能是在迷惘之中來找你了」


    「……什麽?


    」


    阿臣聽到這句話,露出詫異的表情,看向一真的臉,可是一真擺著一張認真得無以複加的表情向窗戶指去臨摹出臉的輪廓————


    「我認識很了解這種東西的人。就去見個麵,怎麽樣?你這樣下去,肯定會出大問題的。不,我還不能夠確信……不過,在我打工的地方,那個大爺的副業就是幹“這種工作”的。拜托你,讓他瞧瞧吧」


    一真說道。


    此時,阿臣一語不發,麵無表情,仿佛凍住一般,凝視著一真所指的自己房間的玻璃窗上的汙漬。


    ?


    「……於是,我們來找群草大爺談事情……於是就遇到那件事了。」


    一真說道。


    夕暮時分,地點在群草家的客廳裏。蒼衣等人回來,一真被巡邏車送過來匯合之後,一真在眾人麵前開始講解,之後過了將近一個小時。


    當事人阿臣不在這裏。


    他與一真分頭行動。阿臣得知了在那之後接到聯絡的琴裏家的叔叔等人趕到了車站的消息。繼女兒之後,連妻子也撞車自殺,阿臣擔心叔叔承受不了打擊,決定留在那邊。


    於是現在,這裏沒有〈騎士團〉之外的人。


    這樣一來就無需顧慮。一真的講解也好,聽者的認識也好,都沒有模棱兩可的表述,非常直觀。


    可是,一真似乎原本就很不習慣在這種地方進行解說,他本人比蒼衣等人更加無法接受自己所說的話,一次次不甘心地中斷之後改口重說。


    就算他不這麽做,蒼衣也能夠充分理解他所述的內容,但即便如此,他依舊不斷地堆疊言語,殷切地傳達出想讓大夥理解的強烈感情。


    一真明白沒有證據,不過他在深知這一點的基礎上為了摯友,希望說服〈騎士〉出動。他的這番勸導本身絕對算不上好,卻因此充滿了不拘小節的真摯,蒼衣作為聽者斷然沒有感到不快。


    本來就不擅長拒絕別人請求的蒼衣,大概光是有人讓他拒絕,都會讓他產生壓力。但是一真要說服的對象終歸不是蒼衣,而是雪乃,隻能說可惜。


    「……要是沒有夢見子〈斷章〉的預言,這事基本不會去理會呢」


    果不其然,在一真講解完,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雪乃首先冰冷地扔下了這樣一句話。


    「雪乃同學,你又說這種話……」


    「正因為是不經意間就會發生,所以才稱作意外。不過變偶然為必然的,就是〈泡禍〉了」


    雪乃不知怎的今天心情很糟。雖說她一直是這樣,但有些不同。


    不過,盡管雪乃擺出了很不開心的態度,但不會做出讓情況更加複雜化的行為。現場的主導權,在於實績最為豐碩的〈騎士〉雪乃身上。雪乃用不開心的眼神看了一真一會兒,不久後閉上眼睛,盡管語氣之中仍舊還有憤懣,但還是靜靜的說道


    「……總之,我想先看看那朵『花』。至於你所擔心的判斷,以後再說」


    「!不好意思,我欠你一次!」


    聽到雪乃的話,一真探出了身子。


    「我這就安排讓你看。我會把阿臣也帶上,向你說明的」


    「隻要物證就夠了。既然知道有這種東西,聽無法確定是不是〈潛有者〉的人說話,從一開始就是在浪費時間」


    雪乃把話說死。


    「……!」


    一真不禁露出懦怯的表情,在他周圍,在這個結論得出的同時,眾人一齊行動起來。


    雪乃仿佛已經對一真喪失興趣一般站了起來,消失在了裏頭槅扇的後麵。幾乎與此同時,之前猶如背景一般靜靜坐著的神狩屋和群草十分鎮定,或者說嫌麻煩似的,分別緩緩地站了起來。


    「好了」


    神狩屋開始收拾桌上的茶杯,蒼衣「啊」地叫了聲,連忙想去幫忙,站了起來。


    「啊……喂……」


    在時間與空氣動起來的客廳裏,唯獨一真一個人不能順應這股流逝,維持著仿佛將手朝著雪乃消失伸出去的動作,呆呆地坐著。


    這個時候,群草向一真俯視,說


    「……起來。別磨磨蹭蹭的,去打電話準備去」


    「咦?」


    一真呆呆地仰視群草。


    「打電話給你那朋友」


    群草拿出車鑰匙,發出響聲。


    「你不是要帶小丫頭去看什麽『花』麽?我送你們。就是說,要是你不想擅闖民宅的話,那就快去跟你朋友聯係!」


    「啊……」


    群草掛著深深皺紋嘴角彎成了一個『へ』字,說完之後,因為雪乃冷淡的當機立斷而摸不著頭腦的一真,這才總算回過神來,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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