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像被巨大的刷子刷過一般,血一路延伸到漆黑的走廊裏頭。


    「………………」


    正值破曉時分,意識朦朧的時刻。這個時候,白野蒼衣和田上颯姬一起,跟在領頭的〈喪葬屋〉身後,屏氣懾息地走在各處開始發灰的黑暗的走廊之中。


    吱


    吱


    〈喪葬屋〉高大的身軀每一步踩在地板上都會發出聲音。


    從外麵漏進來微微的鳥叫聲,而水槽裏空氣泵仿佛將這鳥叫聲壓下去般,聲音震撼著整個走廊。在這樣的聲音中,蒼衣一邊感受這緊緊摟著胳膊的颯姬的重量,一邊不斷緊張地呼吸著,跟在〈喪葬屋〉身著喪服的背影之後。


    「……」


    走在前麵的〈喪葬屋〉渾身散發出充滿威懾的無言之息,手裏拿著一把大柴刀。


    蒼衣走在後麵,不時留意水槽的暗處以及自己的身後。


    蒼衣害怕會有什麽東西不知不覺地從暗處或身後蹦出來,非常緊張,身體緊縮。地板上有一條寬度足足有一個人的血跡,蒼衣和颯姬一起,一邊注意不踩到血,一邊走在狹窄的走廊上。


    蒼衣他們正循著走廊上的血跡走去。


    這條粗大的血跡是〈喪葬屋〉的助手,戶塚可南子拖出來的。本人就在血跡的盡頭。


    蒼衣、雪乃,以及真喜多家的人之所以還能活著,多虧了可南子挺身而出。就在幾小時前的深夜,在〈不死異形〉——『母親』伴隨著〈泡禍〉出現時,被雪乃用〈斷章〉燒成火人,然而『母親』奮力地將水槽扔向了雪乃。


    巨大的質量朝著雪乃的頭部飛去,就算雪乃護住身體也完不起效果,水槽砸得粉碎,水和玻璃撒了一地,奪走了雪乃的意識。


    一切在瞬息之間完結。可南子看到這一幕,一隻手把昏迷的雪乃拖進房間,把她和蒼衣一起推進了祖母的房間進行避難,然後由〈喪葬屋〉看守房門,可南子自己一個人迎擊〈異形〉與〈泡禍〉。


    蒼衣除了聽著那破壞與悲慘的死鬥的聲音,什麽也做不了。


    最後,可南子受了重傷無法動彈,被『母親』拖走了。


    然後仍留在外麵的〈喪葬屋〉不斷地與〈異形〉戰鬥守衛房門,沒能夠去追上可南子,他自己也受了傷。他不停地劈倒從水槽裏湧現出來紛紛爬向房門的『嬰兒』,雖然從他非人印象的巨大身軀很難看出來,實際上已經接近滿目瘡痍。


    在這樣的狀態下,〈喪葬屋〉確認客廳的狀態穩定下來後,準備離開房間,追尋可南子的痕跡。隻身一人。


    蒼衣沒辦法阻止,相對的,決定跟過去。


    蒼衣拿起放在客廳裏的高爾夫球杆,而颯姬不論如何也不肯離開蒼衣,無奈之下也帶上了颯姬。


    他們把不省人事的雪乃和真喜多家的眾人留了下來。盡管分散行動會有危險,但實際來講,現在唯一擁有有效對抗〈異形〉之手段的雪乃無法戰鬥,再多人聚在一起都不會有多大差別。


    「……」


    就這樣,蒼衣站在了這裏。


    如果能救可南子,如果是能夠救得了的情況,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懷著這樣的想法,蒼衣跟了過來。他完全將自己的安全置之度外。雪乃倒下之後,宅子的任何地方都不再安全。


    雖然颯姬的存在讓他心裏沒底,但已經無計可施了。


    颯姬背上的背包裏,放了一整套急救箱。


    這樣如果能夠救下可南子,那麽希望還會增加。多一個人總會多一份力量。更何況蒼衣和颯姬,根本不忍對救過雪乃的可南子見死不救。


    一個是奮不顧身保護了蒼衣等人的,可南子。


    一個是眼睜睜地看著搭檔身受重傷無法動彈,被〈異形〉拖走,卻仍要守護著蒼衣等人所在房間的,〈喪葬屋〉。


    蒼衣想要幫助他們兩個。


    如果這個時候拋棄〈喪葬屋〉,讓他隻身去救可南子的話,蒼衣覺得自己就不配做人了。至少蒼衣覺得,自己將不再會是一個相信真情的善良人類。


    吱


    因此,蒼衣等人要追尋走廊上拖出來的血。


    拖出來的大片的血,甚至完全讓人覺得這就是將被破壞的人類身體當做含有充足塗料的巨大刷子,十分可怕。


    然後最關鍵的是,就算拚命地不去思考,這一幕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人流了這麽多血絕無生還的可能。不,這並不是那種曖昧的想象,而是除此之外不容其他看法的,顯而易見的事實。


    ————流了這麽多血,人不可能還活著。


    蒼衣一邊拚命地打消腦內浮現的思考,一邊跟上〈喪葬屋〉。


    一言不發的〈喪葬屋〉隻是邁著沉重而慎重的腳步,一邊敏銳地戒備周圍,一邊追尋著血跡。感覺他所釋放出的好似喪葬隊的氣場,就是正暗示著前方的景象,不過身為當事者的他正在思考什麽,蒼衣根本無法想象。


    「……抱歉,都是因為我們」


    蒼衣不論如何也沉默不下去了,朝著走在前麵的背影說道。


    就連這樣一句話,都讓不安的颯姬抬起臉看向蒼衣。蒼衣並沒有期待〈喪葬屋〉做出回答,不過身著喪服的背影簡短地回答了蒼衣。


    「…………這是“職責”」


    「!」


    這個詞,他們〈騎士〉與〈負責人〉經常掛在嘴邊。


    僅僅如此。雖然這麽簡單的一個詞,無法讓蒼衣從現狀中得到救贖,但對說出這個詞的〈騎士〉來說,再無其他適合的話,有種不容置喙的感覺。


    「……」


    血延伸到了二樓。


    蒼衣等人在〈喪葬屋〉的帶領下,追尋著血跡,登上了樓梯。


    吱


    吱


    腳踩在地板上發出聲音,登上樓梯,走向二樓走廊。


    沒有水槽的二樓走廊,暗得與一樓無法相提並論,完全被黑暗所吞噬,就連腳下都看不到。


    唯獨————有一點除外。


    在漆黑的走廊深處,有個側旁透出灰暗微光的地方。


    從走廊上一扇敞開的門中,房間裏的燈光漏出來,模糊不清地把走廊照了出來。然後被照亮的地麵上,延伸至此的血跡轉了個大彎,消失在了房間裏。


    唯獨被微乎其微的光照亮的拖出血跡的地麵,以及牆壁上微微反光好像被截取出來一般的門,孤零零地,悄無聲息地遊離於走廊的漆黑中。


    這幕光景擺在麵前,三人登上台階停了下來。


    「……」


    無言。這一幕看上去,仿佛在引誘自己進去一般,讓內心十分不穩定。


    在廣為流傳鬼怪故事中,迷失方向闖入漆黑的山裏,發現有戶詭異的人家孤零零地亮著燈。此刻看去,就與故事中的情景十分相似。蒼衣望著這一幕,不好的預感與不安在身體裏麵漸漸地彌漫開。


    吱


    〈喪葬屋〉走上前去。


    「……!」


    他毫不遲疑,傲然地,慎重地。蒼衣慌了,連忙堅定了臨時產生的覺悟,一邊感受這自己的心跳聲,一隻手緊緊拉住颯姬,而另一隻手擺起高爾夫球杆,壓低腳步聲,跟咱漸漸闖入這目光景的〈喪葬屋〉。


    蒼衣從擋在眼前的龐大身軀兩側,隱約看到了門的光亮。


    地麵和牆壁漆黑一片,無法很好的區分開來,從黑暗的牆壁中截下來的亮著白光的四方的洞,漸漸靠近。


    「…………」


    朝著血連接的,房間。


    朝著少說也算正在進入的房間。


    吱


    靠近。


    朝著不知什麽東西會撲過來的房間,


    慎重地,保持警戒地。


    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能感覺不寒而栗。漸漸提起來的心髒的鼓動。在這番感覺中確實地漸漸向光亮靠近的,自己的身體。


    吱。


    然後,帶頭的〈喪葬屋〉的身體,中途進到了漏出的光線中。


    在由於靠近了光,蒼衣開始發白的視野中,〈喪葬屋〉的手緊緊握住柴刀的手攥出聲響,漆黑的身軀緩緩地站在了屋前。


    然後————


    「…………」


    〈喪葬屋〉停了下來,眼神嚴峻。


    視線投向房間的光線中,隱約露出側麵的嘴,語言也好,心也好,意誌也好,全都看不出來,緊緊地抿著。


    「…………………………」


    像岩石一樣無言。時間靜止。


    情況擺在麵前,颯姬和蒼衣被留在黑暗與沉默之中。


    盡管心髒在緊張之下快要被壓碎,還是完全動不起來。感覺呼吸困難。不知這樣的情況要忍耐到什麽時候,繃緊,停止。


    「……」


    〈喪葬屋〉死死地盯著房間裏麵。


    蒼衣沉默到最後,終於忍耐不下去,戰戰兢兢地走進了撒了光線的空間。


    來到與地麵上被照出的血相同的空間中。


    〈喪葬屋〉究竟在做什麽?他究竟在看著什麽呢?


    吱


    蒼衣踏了出去。


    害怕而鎖著身體的颯姬,很重。


    可即便這樣,蒼衣還是緩緩地朝著敞開的門,探進身體。然後,蒼衣總算來到了站在門前的〈喪葬屋〉的身旁,從側邊偷偷地向灑滿微光的房間裏麵的窺探。


    「…………!!」


    在房間裏,滾落著一具渾身長出草來的屍體。


    從所有露出的肌膚中,從勉強才能看到的頭發裏麵,從被撕開的衣服的破縫中,密密麻麻地生出長勢很高的藤蔓,已經隻能稱作為苗床的難辨原型的人類屍體正躺在房間裏麵。


    在破碎後沒有玻璃的窗戶透入的淡淡光芒所形成的逆光之中,屍體乍看之下就像用鏟子原原本本地將長勢茂密的豆藤挖出來,擺成人類的形狀一樣。因為生長太過茂密的關係,變成一團看不見表麵的東西。可是從滲出地麵的血以及生長稀疏勉強能看到皮膚和形狀的撒開來的手臂,昭示著這並不是土培的苗床,而是人類的身體。


    生長尚不充分的,生出芽的『手』。


    一點點地從手掌和手指以及指甲縫中生出綠芽的,屍體煞白的皮膚。


    以及,內側因為繁茂的芽,變得就像破掉的袋子一樣的,破破爛爛的衣服。然後還有記憶中的黑色布料的衣服。不會看錯的。


    「……可南……子小姐……」


    讓人下意識想要跪在地上的沉重脫力感,茫然地落在蒼衣的身心之中。


    「……」


    颯姬更加用力抱緊蒼衣,不願目睹這悲慘的一幕,將臉按在蒼衣的臂彎中。


    逆光之光,不具備意識的藤蔓,在認識的人的身體中繁茂地生長出來。


    〈喪葬屋〉低沉的聲音,在無言以對,張大眼睛杵在原地的蒼衣頭上降下來。


    「……回去」


    ——讓我們兩個呆一會兒。


    ………………


    2


    「……耀……耀……!為什麽…………喂、怎麽會……」


    這個家的一家之主——輝之發出壓抑之後的咆哮,壓迫屋內的空氣。


    「唔哇……啊……!」


    「…………」


    總算天亮了,蒼衣回到了客廳。這裏與“破曉”一詞的印象相去甚遠,充滿著濃濃的哀歎之色。


    從敞開的門中看到的昏暗的隔壁房間裏,正中央的地上有個小孩子大小的隆起,上麵搭著一條毛巾毯。然後頹然地跪在地上的父親的背影,以及祖母還有姐姐,一邊嚶嚶哭泣一邊圍著這個被布蓋著的孩子。


    「太可憐了……小耀,太可憐了……」


    「…………!」


    祖母延子潸然淚下反複念著,姐姐莉緒隻是一語不發地在哭。


    被毛巾被蓋著的小小身體,輪廓奇妙的扭曲,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已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已經不忍再看第二眼了。


    「……啊啊……啊啊啊……!」


    「………………」


    蒼衣聽到慟哭,一邊側眼看著隱約看到的隔壁房間,一邊在幾乎沒地方下腳的客廳一角的勉強還能用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歇了口氣。


    傳過來悲愴之聲讓他很難過。


    在蒼衣心中,也有這股悲愴及百分之一的難過。


    蒼衣對自己認識了那位溫柔的少年這件事感到難過。蒼衣雖然想索性加入到那個悲傷地輪換中,但他就連這樣都做不到。他沒有這個資格,他的立場也不允許他這麽做。


    蒼衣他們,是沒能保護那孩子的人。


    所以蒼衣不能加入到家人們之中。既然如此,要是能夠重新下定決心,洗刷自責與汙名可能倒還輕鬆,但蒼衣卻連這些都做不到。蒼衣他們,也剛剛失去了同伴。


    「……」


    〈喪葬屋〉和可南子不在不在。


    在的隻有沙發上的蒼衣,在蒼衣身旁精疲力竭一般發出微弱鼾聲的颯姬,以及沒有辦法仍穿著被水槽的水弄濕的哥特蘿莉裝,躺在對麵的沙發上,仍未蘇醒的雪乃。


    沒想到可南子竟然會……蒼衣現在都不敢相信。


    雖然沒有什麽根據,但蒼衣總覺得他們不是普通人,就算出什麽意外,他們也一定會平安無事。


    這件事對蒼衣的打擊就是如此巨大。


    可是事情不僅僅是受到打擊也算了的,這一點乃是蒼衣的苦處。


    現在人手減少,代表著蒼衣等人將無法得到保護。此時在這裏睜著眼睛的,隻有蒼衣。如果現在發生什麽的話,隻有蒼衣一個人,毫無辦法。


    蒼衣又是什麽也做不了。


    「我可真沒用啊……」


    蒼衣不讓隔壁的房間聽到,悄悄地歎了口氣,自言自語。


    就算是蒼衣,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麵對不打破現狀便無法推翻的死亡命運,蒼衣也沒辦法不露出軟弱的一麵。


    找不到突破口。蒼衣心中有數,自己除開唯一的一點,不論身心都是一個普通的人。


    客廳裏變成這幅慘狀的時候,蒼衣到頭來還是什麽也做不到。


    『母親』從燒焦的門闖進來,『嬰兒』從破碎漏空水槽中爬出來,到頭來蒼衣手中的椅子還是一下都沒揮下去,被可南子他們保護,躲進了隔壁的房間。


    然後那位『母親』被雪乃燒過,被可南子砍過,然後把可南子拖走了。


    那些『嬰兒』被〈喪葬屋〉鏟除,不知是融進水裏,融進血泊中,還是隨『母親』去了什麽地方,轉眼間不見蹤影。


    蒼衣什麽都沒做,什麽也做不到。


    蒼衣對自己的無為追悔莫及。事出無奈,站在這種異常的前麵,蒼衣不過是個單純的普通人。


    隻不過,蒼衣不可能什麽都做不了。這讓蒼衣焦急萬分呢。


    蒼衣懷疑在解開這個〈泡禍〉前是否能存活下來,內心感到焦急、不安。


    想要盡一份力。想要幫助大家。


    雖然沒能救下那位少年,但至少得救他的家人,不然自己此行將喪失意義。


    必須讓隻能拚命依靠不中用的自己的颯姬平安無事地回去。


    而且————最重要的是,蒼衣想救雪乃。因為蒼衣就是為了這個,才來到這裏的。


    「……嗯…………唔……」


    躺在沙發上的雪乃身體微微動起來,漏出聲音。


    雪乃一直在受夢魘。好似人偶的端正的通透睡臉微微扭曲,與其說感到痛苦,更像是快哭出來的表情,從昨晚開始一直在做夢。


    「雪乃同學……」


    蒼衣於心難忍地嘟噥起來。蒼衣在以前的事件中,得知雪乃在燒過『人』之後,睡著了會被噩夢纏住。


    燒人的情景將直接連接〈噩夢〉。然後迄今為止在這個宅子裏蔓延開來的〈泡禍〉,對這樣的雪乃來說十分殘忍,可謂儼然就是噩夢的重複。


    「……盡快……必須盡快設法解決」


    蒼衣的腦中,沒有浮現“由我來”這個前置短語。


    這對終歸自認為普通的蒼衣來說,實在不是喜歡的辭藻。


    但就算這樣,自己該做事仍舊沒有任何差別。


    了解此處正在發生的〈噩夢〉,將其破壞。不論最後了解這個〈噩夢〉是多麽不忍心破壞的悲劇,也將毫不猶豫猶豫。


    隻要是為了雪乃。


    「不過這樣會惹雪乃同學生氣吧……」


    『是啊』


    「!」


    正當蒼衣一邊凝視著睡著了的雪乃的側臉,一邊交雜著幾分惆悵下定決心,嘟噥起來的時候,突然隨著一股令人渾身汗毛根根倒豎的寒氣,少女含笑的聲音,嗖地掠過蒼衣的耳畔。


    『準會生氣的吧。換而言之,這麽做就是在搶那孩子的獵物哦』


    「……!」


    風乃嗬嗬一笑。


    風乃用手肘撐在沙發背上,把搭在手上的腦袋窺探過來。那張與雪乃一模一樣的臉上浮現出頹廢的笑容,讓蒼衣不由身子一縮。可是蒼衣對平時不善應付的風乃,唯獨在這個時候有些感激。


    當下,已經一個能說話的對象也沒有了。


    「也對,什麽時候才能對我說真心話呢……」


    蒼衣小聲說道。


    以前蒼衣也曾撇下雪乃,解決過〈泡禍〉。那時候,雪乃少說也在第二天之前都沒跟蒼衣說過話。


    蒼衣不知什麽時候會迎來真正的極限,感覺提心吊膽。


    『要是發展成那樣,我倒是挺開心呢』


    風乃笑道。蒼衣歎了口氣。


    「我會傷腦筋的」


    『這樣也很好玩呢』


    「……好過分」


    『嗬嗬,可愛的〈愛麗絲〉。你用不著那麽擔心,其實你在這孩子心中的分量,意外的大哦?至少比你想象中的要大』


    「是麽?」


    蒼衣將信將疑,也有幾分期待。


    『沒錯哦?這孩子明明要舍棄一切,到頭來卻什麽都沒能舍棄啊』


    風乃回答。


    『唯一舍棄掉的,就是以前的自己的那層皮。除此之外,她什麽也舍棄不了。她就算難以忍受而發作性地將東西舍棄掉,但不論如何都會回頭去看垃圾箱。她肯定也舍棄不了你哦』


    「那就算不是我也一樣吧……」


    『是一樣的,但又大不一樣。舍棄之後最終才會了解分量,充滿留戀。到那時候才會去意識自己舍棄的東西的分量。能夠成為留戀的東西,不是很美妙麽?那是緊緊纏住心髒,非常強力地將人束縛在過去之中的絲線。你一定會成為這孩子非常強烈的留戀哦。你不想成為雪乃心裏,這種特別的存在麽?』


    「…………我不想被舍棄」


    蒼衣有些心動,但還是藏在了心裏。


    『是麽?』


    嗬嗬,風乃看上去好像看透了蒼衣的內心,嫣然一笑,眯起眼睛。然後她開心地看了蒼衣別開視線的側臉許久,但又立刻言歸正傳。


    『於是〈愛麗絲〉,不惹雪乃生氣就沒事了麽?』


    「…………」


    隨後,蒼衣感覺就像吞進了不好的東西。


    這是種令人討厭的開啟話題的方式。風乃主要是繞著彎子在問,蒼衣有沒有能夠解決這個〈泡禍〉的頭緒。


    惹雪乃生氣被雪乃舍棄,總比所有人在這裏全軍覆沒要強得多。


    即便聽出了風乃的話中有惡心人的成分,蒼衣還是無法很好地給出回答。而且因為風乃也明白,蒼衣覺得風乃是在耍自己。


    「……沒有」


    『嗬嗬。隻有溫柔的話,也會讓人討厭的哦?』


    風乃笑起來。


    『不過你能對別人說出的嚴厲的話,就隻有〈斷章詩〉呢』


    「……」


    風乃的話,鈍重地刺進了蒼衣的胸口。蒼衣既不喜歡被人討厭也不喜歡討厭別人。可是因此而遭到討厭是常有的事……話是這麽說,但蒼衣無法對人強硬起來。如果真有那麽一天,那就是殺死對方的時候。可以說太過極端。


    『將相互理解的對象推落地獄底層,這是你的才能(傷)』


    風乃用聽上去好似揶揄又好似悲憫的,縈繞不散的細語方式說道。


    『怎麽樣?也已經麵對麵地見過那個〈異端〉好幾次了,有稍微理解她——這座噩夢城堡的主人,〈異端〉麽?』


    「……辦不到的吧。再怎麽說」


    蒼衣沮喪地回答風乃。


    「變成那個樣子的人,我根本無法理解。我接下來要做的,隻有了解那位太太在還“正常”的時候……發生了什麽,找到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來龍去脈,理解這一切」


    接著,蒼衣歎了口氣。


    「可是雪乃同學倒下了……可南子小姐也……」


    蒼衣按住額頭。


    「而且,這家人也遭到了迫害,必須向悲痛的全家人聞取情況……之前這家人中,告訴我事情最多的,就是小耀。我從那孩子告訴我的話中,看到了輪廓」


    悲慘。


    真的太悲慘了。


    那還是好孩子,然而卻死得那麽慘。真是太無道了。真的太悲慘了。


    「……不過,不能拖下去了。必須盡快想出辦法」


    可即便這樣,蒼衣還是輕輕地說道。


    「雪乃同學變成現在這個狀態,〈喪葬屋〉先生也指望不上,現在要是出什麽事,就全完了」


    令人絕望的實事擺在勉強,餐椅感到焦慮。


    就算雪乃醒過來,也不能讓她在這樣的狀態下勉強。不,雪乃肯定會那麽做,但這件事本身就讓蒼衣非常不安。


    「……」


    不論多麽微小都沒關係。蒼衣想要得到,能讓自己放下心來的材料。


    蒼衣拚命思考。風乃的亡靈在沙發背上撐著臉,開心地望著蒼衣苦惱的側臉。


    正當這時————


    噶啪


    突然,躺在沙發上的雪乃毫無預兆地起來了。


    「啊……」


    『哎呀,公主醒了呢』


    「………………」


    在吃驚的蒼衣麵前,直起上半身的雪乃一時間靜靜地一動不動,但似乎在記憶恢複完全掌握情況之後,奮力將重得讓颯姬醒過來的拳頭砸向沙發背,然後就這麽捂住臉一般,就像要拔掉一樣用力扯起自己的留海。


    3


    在雪乃醒來後,過了一會兒。


    宅內的空氣驟然改變。


    雪乃心情差到仿佛一醒來就要殺人,和蒼衣一句話也沒說就離開了客廳,整個過程僅在轉眼之間。漏出嚶嚶的哭泣聲與呢喃聲,充滿悲傷的隔壁房間,氣氛開始急劇惡化,之前聽上去十分悲傷的呢喃,回過神來已經變成了對罵。


    「……竟然還說這種話!?母親,您給我有點分寸!!」


    輝之頭一次發出怒吼。


    「!?」


    蒼衣大吃一驚,轉過身去。就在蒼衣專心思考接下來何去


    何從的時候,父親和祖母的對罵,席卷蓋著毛巾被的少年遺體周圍的悲傷之地。


    「……彩香不止殺了那孩子,還把小耀給殺死了。我究竟哪裏說錯了?」


    「錯誤的是母親你的思考方式!」


    看來祖母延子又說出逆撫輝之感情的話來了。


    不止是哭過之後沒有消退,還是因為怒氣使然,兩人麵紅耳赤,隔著耀的遺體粗暴地罵起來。莉緒在一旁,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隻顧著哭。


    「為什麽要說這種話……彩香她……雖然現在變成了那個樣子,但她已經死了啊!已經死了啊!」


    輝之的聲音將莉緒的哭聲壓了下去,在屋內回蕩起來。


    「這種事,我知道」


    延子強態度硬地回應了大吵起來的兒子。


    「有什麽理由包庇這種死了都要讓我們受罪的人?真可憐。為什麽小耀要會死得這麽慘,你給我好好想想」


    延子淡然地,用令人討厭的說教式語氣說道。輝之的全身身上還有聲音,都在憤怒的作用下顫抖起來。


    「母……母親您就沒有人性麽!」


    「理屈詞窮了麽。人性我當然有。所以我才會覺得小耀可憐不是麽。小耀他……也被母親給殺死了。要是沒有那樣的母親,他也不會慘死了啊」


    「您竟然……說這種話……!」


    「輝之,你也與她同罪。你要是再小心一些,就不會發生這麽可悲的事情了」


    延子厲聲放出話來。


    聽到延子的話,輝之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發出嘡!的一聲巨響。


    「您想一個人束之高閣麽!?您以為悲傷的隻有您一個人麽!?」


    輝之的怒吼震耳欲聾。


    「母親隻在乎自己的悲傷,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我和彩香的感受不是麽!!你在『莉緒』死得時候也是,沒有考慮我們的感受還有情況,就請祭祀還有巫師之類來路不明的家夥,圍著彩香轉了好幾年,要把她趕走對吧!?您也為活著的我們著想一下……想想我們的感受啊!!您覺得我們自己的孩子死了,我和彩香就不傷心麽!?」


    輝之俯視著自己的母親,將感情,將憤怒一股腦地宣泄過去。


    但延子目光銳利地仰視輝之。


    「你們隻顧自己,根本沒考慮過死去孩子的感受。我是代我死去的孫兒說的」


    「……!!見鬼……!!」


    雙方互不相讓,相互責難。


    蒼衣聽著他們互相抨擊,隻覺百無聊賴。


    在蒼衣的視線前方,是互相爭吵的兩人中間,身上搭著毛巾被的少年的遺體。


    蒼衣回想起與他那唯一的一次交談。造成他死亡的原因,正是死之前的他想要終結當下這種以他遺體為正中心正在展開的慘景的迫切心願。


    蒼衣最為傷感的事,莫過於此。


    但同時他也覺得,這肯定不是任何人的錯。


    大家都有各自著想的人,而他們所最為著想的對象,肯定略有不同。


    輝之將妻子放在首位。


    延子將死去的孫子放在首位。


    他們的情感在偶然間背道而馳。


    繼而相互錯失。


    輝之也好延子也好,都覺得對方沒有為自己最珍視的人著想,認為自己必須去維護自己最珍視的人,並拚了命地這麽去做。


    因此,他們才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個家的其他成員————孩子們————會認為自己根本不會得到他們的關心。


    「夠了————適可而止!!」


    於是身為當事人的莉緒,最後還是哭喊著站了起來。


    「快停下啊……!你們這樣……耀才更可憐啊!」


    莉緒哽咽著,越說越激動。


    「耀太可憐了!你們兩個不要在耀的麵前……拿耀來吵架!你們兩個都蠢死了!!」


    莉緒就說了這些,直接隨著一陣激烈的腳步聲,衝出了隔壁的房間,穿過蒼衣的身邊,露出抗拒周圍一切的頑固樣子,麵朝牆壁蹲坐下來。


    「莉、莉緒……」


    「別過來!」


    莉緒拒絕了連忙離開房間想要安慰莉緒的祖母。


    一陣沉重而不開心的沉默,在屋內蔓延開。


    隨後


    「……可惡!」


    輝之氣憤地咒罵了一聲,離開了房間。


    然後


    「事務所的人打電話來了。我出不了家門,如果不預先下達指示的話,可是會給大家添麻煩的!」


    他就像要逃離現場一般,又像是尋找什麽借口一樣放出話來,轉身來到了走廊上,腳步粗暴地朝著自己的書齋,也就是接待室的方向走去,盡管有在意腳下的血,但還是風風火火地離開了客廳。


    「莉緒……」


    「……」


    「對不起,喊得那麽大聲…………肚子餓不餓?」


    腳步聲漸漸遠去。延子就像沒去聽客廳裏的動靜一樣,想要讓莉緒恢複心情。


    莉緒仍舊蹲在房間的角落,完全不去回答。


    昏暗的鄰室沉寂下來,空無一人。隻有搭上了毛巾毯的一具少年的遺體,孤零零地留在那兒。


    ————好可憐。


    蒼衣感到很可悲。


    眾人的不和諧音,與已故之人的遺願相去甚遠。


    到頭來還是一個孤零零的。對孩子來說,沒有比這更可怕的噩夢了。


    ————〈噩夢〉、麽……


    必須設法找到突破口。


    蒼衣心想。心情十分焦躁。


    4


    在封閉的城堡中,不論發生多麽淒慘的悲劇,不論出現多麽重大的危機,不論遇到多麽詭異的異常,都與外界無關,兀自運轉下去。


    『……那邊給我用慣用的部署。嗯……這樣就好。抱歉,多多有勞了』


    他在這種時候似乎也必須工作。在一片狼藉,而且還擺著自己兒子遺體的家中,真喜多輝之正在大聲給自己經營的事務所打電話。雪乃在浴室的更衣處,無意識地聽著他講電話的聲音,索然地產生這樣的感想。


    「………………」


    就在剛才,雪乃衝了個澡。


    在充滿肥皂與水汽味道的空間中,雪乃用浴巾從頭到腳擦幹熱水的熱度還微微殘留的赤身。


    盥洗台的鏡子裏映照出來的,是自己擺著一張冷漠的表情擦頭發的樣子。


    然後在這背景之中鋪開的,是被自己親手燒過的牆壁、櫃子、天花板都燒得焦黑的,呈現一片慘狀的更衣所的情景。


    在客廳醒來的時候,雪乃因為身上淋到了水槽裏的水,身體發冷。


    現在總算舒服了一把。要是患了傷風,就是給本來就弱的體力來上致命一擊,實在開不起這個玩笑。


    這家人現在沒人要用浴室。


    姑且也有現在衝澡不合時宜的理由。不過實際上,雪乃從來的那天開始,就沒任何人使用浴室。要說為什麽,畢竟當做〈異端〉被殺死過的『母親』慘死的屍體,在前一段時間一直就擺在這裏。


    這裏曾一度化為沾滿鮮血的屍體的安置所。


    在之後,由於雪乃在浴室中用火燒過活過來的『母親』,浴室就變成現在的慘狀,與原本的用途相差甚遠。


    脫衣處就像火災現場一樣亂七八糟,然後之前當做屍體安置所的浴室,對於擁有正常感情的人來說實在過於毛骨悚然。但是雪乃完全不介意那種事,用淋浴衝了個澡。雪乃自認為浴室曾被用作屍體安置所的事實並不會讓她覺得不舒服,不會造成問題。


    “這種事情對雪乃不構成問題”的形象是必須的。


    隻不過,這個必須,並不是對這個家的人。


    需要這個形象的不是別人,正是雪乃自己。


    她需要“自己還很強”的形象。


    「……庫」


    雪乃想起了自己狼狽的樣子,不安心地身影起來,奮力從臉上將搭在頭上的浴巾抽了下來,緊緊攥住。


    雪乃手臂用了很大的力,從為防傷口見水而在衝澡的時候纏得很牢的繃帶之下滲出血來,傳來刺痛。


    昨天晚上的那段記憶,在裝滿水的水槽朝自己飛來,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擋水槽,然後手上傳來仿佛骨頭斷掉的沉重疼痛,被「哐」地砸中的時候,完全中斷了。


    失策了。


    無法原諒自己。


    對投來安慰的眼神的蒼衣也感到很火大。


    然後最重要的,是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的自己感到的,仿佛肺要氣炸的怒火。


    還有————就在剛才聽風乃說的,可南子的事情也是。


    「……!!」


    雪乃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眼淚快要流下來,可她把攥緊的浴巾拉到臉上,一邊顫抖一邊忍耐。


    可南子為了彌補雪乃的失態,犧牲了。


    雪乃很後悔。


    很愧疚。


    對可南子,對〈喪葬屋〉,無以言表的愧疚。


    並且對這樣的自己怒不可遏,甚至想殺了自己。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夠在憤怒的驅使下將自己的身心似得支離破碎,萬劫不複地殺了自己。


    自我厭惡的憤怒讓雪乃感到惡心。她全身顫抖,惡心的感覺快要把胸口擠爛。


    這股憤怒、這股煩躁,究竟該向何處宣泄,雪乃搞不大清楚了。


    朝自己宣泄殺死自己可謂輕而易舉,可這麽做隻能讓可南子付出的一切歸於枉然。


    不,雪乃清楚自己的使命。


    戰鬥,將這個〈異端〉燃燒殆盡,解救受害者,活著回去。


    雪乃知道。心知肚明。


    可是這個本質為〈噩夢〉的現實,甚至就連這件事都不允許。


    死不了的〈異端〉。


    這個事實非常可恨。


    不能期盼做不到的事情,不能冒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要做到這些,可沒有說的那麽輕巧。


    能夠用這種冷靜的判斷來疏通情況的人類,根本不會成為〈騎士〉。隻有播撒深深銘刻的感情與情念,不斷追尋發泄對象的才是〈騎士〉,才是雪乃,才是雪乃唯一能夠產生共鳴的人。


    不然,與自己內心的〈噩夢〉共存也好,允許自己內心的〈噩夢〉存在也好,依靠自己內心的〈噩夢〉也好,都辦不到。


    就連初看之下沉穩而冷靜的神狩屋,實際上都非常扭曲,和他暗藏於心的黑暗狂氣及感情如出一轍。


    沒有什麽比空轉的殺意更讓雪乃感到煩躁的了。


    而煩躁的結果就是,背負的東西越沉重自己就越是無法得到成果的這股煩躁情緒,接近瘋狂的激烈地炙烤雪乃的身心。


    要用自己的雙手。


    要用自己的〈噩夢〉,殺死〈噩夢〉。


    這是唯一想要的。可是這卻無法如願以償。


    雪乃從心口下麵感覺想要吐血。


    ————該怎麽辦啊……!!


    殺不死的〈異端〉。


    空轉的感情。


    在這種情況下,該怎麽辦才好?


    怎麽做才能從這股煩躁中得到解放?


    『————把〈愛麗絲〉殺了試試,你看如何?』


    「!?」


    在鏡子裏映不出來的黑衣少女,站在視野的異端,輕聲細語。


    雪乃一聽到這話,當即啞口無言。她冷不丁地在說什麽?這樣的疑問在混亂的頭腦中亂竄,感覺一桶冷水從頭上潑了下來,不由陷入凝重的沉默。


    凝重的沉默在內心彌漫開。


    此前的一語不發沒有半點影響,就好像放聲怒吼過一般躁動起來的意識之中的世界,仿佛落幕了一般安靜下來。


    「…………………………」


    更衣處的寂靜,原本如此。


    在幾秒的寂靜過後,雪乃總算低沉、冰冷地張開嘴


    「…………你在說什麽?這之間有關係麽」


    『難道沒有麽?』


    風乃竊笑起來。


    然後說道


    『很羨慕吧?不覺現在煎熬你的煩躁的一切根源,都來自你對〈愛麗絲〉的嫉妒麽?你不是很在意〈愛麗絲〉麽?』


    「胡言亂語……」


    雪乃煩躁地皺緊眉頭。這話不值一提。雪乃對這樣的風乃全力調動出壞心眼,找茬一般反問


    「……姐姐你不是喜歡那家夥麽?」


    『是啊,我很喜歡哦』


    風乃一派輕鬆地答道


    『那可是除你之外我唯一能夠交談的對象。但是你要是殺了〈愛麗絲〉————你也一定會痛苦的哦。說不定回事撕心裂肺的痛苦,沒準可以知道真正的「愛」呢』


    「……愚蠢之極」


    『如果能看到為這樣的感情所痛苦的雪乃,就算用失去〈愛麗絲〉來交換我也不覺得可惜哦。不,這樣失去〈愛麗絲〉,我覺得不算是失去』


    風乃雙手環在腰後,露出嫣然的微笑,又說


    『而且我呢,不是別的,就是你的〈噩夢〉哦?我可愛的雪乃』


    「……」


    『我一直都隻想著你。不是想著〈愛麗絲〉,而是想著你。讓可愛的妹妹美麗起來,是我的心願。呐……好好考慮一下我的提議怎麽樣?至少興許能從寸步難移的煩躁中得到解放哦?』


    然後


    『沒錯————像我一樣』


    「……」


    雪乃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沒有思考的必要。


    不是自己怎麽在想的問題。風乃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在誘導雪乃變得不正常的語言,這是不爭的事實。


    雪乃睜開眼睛,冰冷地答道


    「……這不可能」


    『嗬嗬』


    聽到這個回答,風乃隻是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沉默降臨後,雪乃又無意識地聽到了輝之似乎還在繼續通話的聲音。


    什麽也沒變。


    令人煩躁的狀況,世界。


    出口也好,退路也好,能夠完成的事情也好,依舊完全找不到。


    雪乃隻是隻身一人站在盥洗台前,凝視著鏡子裏映出的自己。


    這時————


    「……嗚咕!?」


    上臂的皮膚突然感到皮膚剝開般的劇烈刺痛,雪乃微微呻吟,按住胳膊。


    那裏是個小小的有傷的地方。


    從衝澡的時候開始就一直感到鈍痛的,在客廳裏被『母親』用針刺到的傷口所在的地方。


    埋進肉裏的鈍痛。在那裏仿佛變得沉重的,突然在皮膚上出現的疼痛。


    「……」


    因傷破皮而裸露的皮膚上,有股好像被碰到一般火辣辣的放射狀疼痛。


    雪乃向下看去。


    赤裸的白色上臂映入眼中。


    然後————


    隻見從紅色的針刺傷口上,冒出了綠色發黑想都一樣的東西埋在皮膚之下。


    那東西在肉與皮膚之間仰起頭,幾乎要衝破一般把皮膚向上頂,從肉裏撐破皮質。


    而且在傷口的周圍,大量存在。


    「……………………!!」


    那些東西就像是被那根針埋進肉裏的疼痛化作了種子,將肉當做培養基發芽一般,在傷口周圍密密麻麻地,就像可怕的皮


    膚病一樣發著芽。


    疼痛,以及瘙癢。


    看到這片像病變一樣在自己的上臂之上,大概五百日元大小的麵積上鋪開的聚落,雪乃全身竄過一真惡寒,冒起雞皮疙瘩。


    ————這是……


    在來到這裏之前看過一眼,從全身生出芽而死的,死相淒慘的少年的屍體,以及從眼球、兩腮以及鱗片之間生出芽而死的金魚的樣子,紛紛在雪乃的腦海中閃過。


    那是毋庸置疑的〈泡禍〉。


    〈泡禍〉在具備抵抗力的〈保持者〉身上上浮,也就表示就算不會像那位少年那樣在短時間內病發,但病變遲早會滿滿地擴散至全身,不久將會————


    「…………!!」


    雪乃碰了碰埋在皮膚之下的數個芽組成的聚落。


    還沒有長成葉子的小芽,堅硬而軟弱連在皮下,手指觸碰上去,傳來皮膚表麵變得坑坑窪窪的觸感。


    動一下接觸芽的皮膚,裏麵的芽也跟著動,皮下傳來刺痛。


    皮膚霍然打開,衝了熱水而發白的皮膚上,從吸水發脹的針孔中流出黃色的組織液。


    雪乃————


    唧


    奮力地將尖銳地指甲紮進皮膚上的病變。


    「咕……!!」


    從皮膚與肉中暴露出來的神經,隔著薄薄一層皮被指甲插中,繃緊皮膚進一步迅速地從周圍的肉上被撥開,伴隨著劇烈的疼痛,皮膚下麵混進了滲出的血的顏色。


    自己的手放在上麵,傳來強烈的疼痛,本能發出哀鳴,要將自己的手撥開。


    雪乃就像將那本能的哀鳴捏爛一般,抓在患處的指甲更加用力,用指甲將埋著芽的病變的聚落挖出來。


    指甲陷入的部分,皮膚破開。


    生生剝開的皮膚接觸到空氣,燒灼一般的疼痛擦入肉裏,血與組織液流出來,然而雪乃的指甲進一步挖進去,擺弄病變的內部物質。


    雪乃抓撓埋入肉中的顆粒,從肉裏挖了出來。


    血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紅色的血滲進了白色盥洗台,紅黑的血和撓爛的芽的碎片陷進指甲縫裏。


    「…………………………」


    手臂痛得像噴火一樣。


    雪乃可怕地板著臉打開盥洗台的水龍頭,開始洗手。


    這麽做就算能夠延緩,也肯定不能根治。


    疼痛。煩躁。憤怒。雪乃直直地瞪著鏡子中映出的自己。


    +


    「雪乃同學,等等……」


    雪乃換好繃帶,用吹風機吹幹頭發,穿上水手服代替還沒幹的“服裝”走出浴室的時候,蒼衣好像一直守候在外麵一般,從客廳的入口走了出來,向走廊上的雪乃搭腔。


    「…………什麽事」


    雪乃短暫地猶豫了一下,可還是無奈地回應了蒼衣。蒼衣是雪乃現在最不想講話的人,即便這樣,雪乃還是沒有那麽孩子氣,以致無視眼下的狀況。


    「那個」


    蒼衣看到雪乃的樣子,戰戰兢兢地接著說道。


    「能稍稍陪陪我麽?有件事我很在意……」


    「……」


    雪乃沒有回答,狐疑地打量一般看向蒼衣。雪乃現在隻是在想,如果找自己是為了無聊的事情,一定輕饒不了他。


    「呃……」


    隨後,蒼衣開始支支吾吾。


    這種不幹脆地態度,讓雪乃煩躁起來,問了過去


    「什麽事?」


    「呃、就是……」


    蒼衣好像有所顧慮,支支吾吾之後,從客廳來到走廊上,接近雪乃。雪乃戒備起來,想著如果是為了無聊的事情而找自己該怎麽去罵蒼衣,敵意膨脹。蒼衣來到雪乃身旁,壓低聲音對雪乃說道


    「我覺得————庭園那邊有我不認識的什麽人在」


    雪乃險惡的表情,霎時轉變為另一種險惡。


    「……怎麽回事?」


    「不,就是隱隱約約有那種感覺……」


    雪乃也壓低聲音作出回應。蒼衣雖然還是平時那張顯得危機意識不足的表情,但表情是認真的。


    「昨天,我把颯姬推到中庭裏了……回來的時候我跟過她『有沒有出什麽事?』」


    蒼衣說道。


    「颯姬的回答是『什麽也沒發生』。可是她似乎在隱瞞什麽。我覺得庭院裏發生過什麽,或者說她看到了什麽」


    「……」


    雪乃不由問道


    「不是你神經過敏麽?」


    「我覺得大概不是的。因為颯姬不擅長說謊或是隱瞞,態度的古怪一下子就看出來了」


    「……是麽」


    「我覺得,有什麽藏在那裏」


    蒼衣斷然算不上有自信,但說得斬釘截鐵,雪乃也覺得這件事不容忽視。


    蒼衣有時候看人相當仔細。雖然他的觀察力屢屢讓雪乃火冒三丈,但雪乃也知道它的精度就是這麽大。


    「颯姬呢?」


    「現在正在沙發上睡覺」


    「是麽」


    「所以我才來找雪乃同學了。我想趁現在偷偷去看看情況」


    雪乃點點頭。


    「……也好。走吧」


    雪乃回答地很幹脆,從蒼衣身邊傳了過去。然後她將手伸進裙子的口袋裏,發現裏麵沒有東西,忽然皺緊眉頭。


    「我的美工刀呢?」


    「誒?啊,在沙發那邊……不過,雪乃同學」


    雪乃轉身問道,可是蒼衣戰戰兢兢地說道。


    「什麽啊」


    「衣服……這樣的話……」


    「……」


    雪乃顰蹙起來。蒼衣對雪乃〈斷章〉的處置方式,比神狩屋的方式更讓雪乃心煩。


    「……你是讓我穿上濕噠噠的衣服麽?還是說你要磨蹭下去等到颯姬醒過來?你選哪種?」


    「不是的……不過……」


    「你覺得我們還有餘力去在意這些?再說廢話就……」


    殺了你哦,這話正要出口,雪乃忽然鉗口。


    隨後,她非常煩躁地轉過身去,打算無視蒼衣,開始朝客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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