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並不是所謂的『疼痛』。


    啪哩!


    仿佛打濕了的厚實布料被奮力撕碎一般的聲音在耳朵與身體裏麵沉重地響起來,這一瞬間,無數根尖銳的鐵針貫穿鞋底沒入右腳的肉裏,瞬息之間刺入到接近膝蓋的部位,爆炸性地在肉裏麵的增值。


    「————————————————————!!」


    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無數根針將小腿的肌肉、血管、韌帶攪成碎渣。針咯吱咯吱地削割骨頭表麵,金屬一邊頂起皮膚,撕碎神經,一邊在肉裏向上鑽————可怕的劇痛從腳部直貫頭頂,眼前閃過令人視覺喪失的耀光。


    「啊————」


    眼淚流了出來,意識一下子變得朦朧。


    埋入肉中針無限增殖分杈,腿部的肉變得如同絞肉一樣發生了內出血,鞋子和褲腿因此鼓了起來,幾乎崩裂。


    膝部以下隻留下灼熱的痛苦感覺,神經被完全燒毀。然後燒毀神經的劇痛如同耀光一般灼燒意識,腦中變得一片空白,令激烈顫抖的全身瞬間冷汗如注。


    「唔……」


    「……哎呀,別躺下去啊」


    膝蓋跪下去一半的白野蒼衣在聽到這句話的同時,胸口被奮力地拽住了。


    「咕」


    「你以為跳開就能躲掉?〈刀山劍樹〉可不是那種小兒科。就算你在半空中也休想逃得掉」


    在那一刻,蒼衣隻是出於純粹的害怕而條件反射地往後跳開,然而此舉沒有任何意義,踩在醫院地麵陰暗處的腳被〈斷章〉釘住,就這樣被拽著胸口起來,按向建築物的死角。仿佛從下往上挖一般抓住胸口的那隻手臂中,蘊含著無法抵禦的力量。


    蒼衣的身體被強行支撐住,抬起的帽簷下露出的雙眼正窺視著他因雙腿被扯緊的劇痛而扭曲的麵孔。


    「馳……」


    「你好煩啊」


    「!」


    脖子被勒住了。


    總算看到了,充滿攻擊性卻莫名殘留著幾分稚氣的少年的臉上露出的,可怕的冷漠表情。


    在帽簷下麵,那張好像撒著影子的能樂麵具一般無表情的麵龐上,唯獨那雙仰視蒼衣的眼睛綻放著憎恨的凶光。然後,那張嘴微微動起來,含著壓抑過卻又無法完全藏起來的強烈感情的聲音,傳進喘不過氣的蒼衣耳朵。


    「……〈保持者〉這東西還真方便啊」


    馳尾勇路這樣說道。


    「在折磨人的時候真方便啊。對普通人用的話,大概一下就能弄成一團肉泥吧」


    「……!」


    勇路一邊猶如恫嚇般低語,一邊更用力地摁住蒼衣的胸口。


    蒼衣的背部以被動的姿勢被按在了醫院的外壁,被釘在地上的腳被進一步扯緊。咬牙壓抑過的好像腿部的肉從內側被扯斷的哀鳴從喉嚨裏漏出來,汗流涔涔的臉在劇烈的痛苦下嚴重扭曲。


    「呀……!」


    「喂,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弄得這麽慘麽?」


    勇路向死死拽住蒼衣的手臂中注入渾身的力氣與憎惡,說道。


    盡管蒼衣的身體被牢牢的按在醫院的外牆上,這個狀態根本無法回答,但勇路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期待過他的回答,把蒼衣勒緊吊起的手沒有絲毫放鬆。


    「你來說說,我要讓你受多大的痛苦,才夠彌補那家夥的不幸?」


    勇路說道。


    「我要讓你嚐到那家夥所受的同等的痛苦,把你折磨致死。喂,你告訴我,怎麽折磨你才能扯平?」


    「………………!」


    在這仿佛在說悄悄話一般的聲音裏,每一句每個字裏麵都像壓縮一般灌注了強烈的憎恨之情,都勒緊著蒼衣的心,比脖子勒得更緊。


    「瑞姬那家夥,死了兩次啊」


    勇路的聲音,非常的,非常的低沉。


    「不可饒恕。你……還有我也是……」


    勇路說著,仍在用無比的力量勒緊蒼衣的胸口,把布料弄得咯吱作響,死死握住襯衫的那雙手,正瑟瑟發抖。


    「我要殺了你……還有我也是」


    那雙手攥緊,咯吱作響。


    「我也會死。我要用死來給那家夥賠罪。我隻有這麽做了。不過在此之前,我一定要殺了你」


    「………………!!」


    在蒼衣痛苦的時候,勇路就像念咒一樣沉沉地說道,達到膝蓋一帶的針尖呼應他的憎惡,在肉裏慢慢地向上爬。


    蒼衣聽著他說的話,拚命地維係住被劇痛侵蝕的意識,視線轉向下方。


    胸口被抓緊,呼吸困難。耳鳴作響,視野與意識漸漸被一層白膜罩上。


    在這樣的感受中,眼睛拚命地看向勇路。


    蒼衣一邊感受這全身噴出油汗的感覺,以及死亡擺在眼前卻仍要掙紮似的,自己心髒的鼓動,一邊看著下方。在蒼衣的視野中,勇路正死死拽住蒼衣。


    「…………………………」


    強烈的憎惡,與那雙憤怒的眼睛,向上看著。


    要被殺了?被他?在這種地方?


    要死了嗎?今天?現在?


    好痛。


    好難受。


    但是,無可奈何。


    要被製裁了?殺人就得償命。


    對不起。


    對不起。


    我、


    我————


    在即將消失的視野中,蒼衣忽然感覺到了。


    蒼衣看到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少女正站在勇路身後,這一刻,蒼衣在內心之中發出慘叫。


    「————————————————————!!」


    不知不覺間,那東西出現在了視野中。


    在無法呼吸,逐漸遠去,布滿噪點的世界中,那個身影是那麽的鮮明,卻又異常的缺乏真實感,悄無聲息地存在於此。


    少女的腳在意識漸漸消失的世界中,就好像從別處剪下的影像一般。從純白連衣裙的裙裾之下伸出來的兩隻纖細的腳,正靜靜地,卻又散發著異樣的存在感,佇立在全身充滿殺氣勒住蒼衣的少年身後。


    「唔……!」


    滋嘩


    皮膚戰栗起來。


    可是勇路什麽也沒有感覺到。


    他隻是勒緊蒼衣的胸口,瞪著蒼衣。一身純白的少女就站在他的身後,他卻絲毫沒有察覺,隻是死死瞪著蒼衣。


    少女的臉,看不見。


    勇路的身體擋住了她的上半身,隻能看到她腰以下的部分,和一隻手。


    可蒼衣不知為何,清楚地明白少女正深深地垂著頭。她垂著頭,垂下的黑發遮住她的表情,就像那個時候一樣佇立在那裏。這一切,蒼衣就算不用看也明白。


    葉耶。


    曾經被蒼衣毀滅,如今要來毀滅蒼衣的,已故的少女。


    就像那個時候隱約看到的,再次重現。


    她靜靜地站在那裏,能看到一道血就像預示毀滅的沙漏一般,順著她那耷拉著的白色的手流向指尖——————


    不要————!


    蒼衣喊到一半,這一刻,勇路的手就像被彈開一樣鬆開了,整個人閃身退開。


    「嘁……!」


    勇路咋舌。下一刻,勇路頭也不回地奮力衝向了醫院後麵,立刻消失在了拐角。


    隨後,插進腿中幾乎將腿中的肉完全塞滿的無數根針,滋嚕,在肉裏動起來。鐵針與最開始相反,朝著下方切削肉、韌帶、骨頭、神經,伴隨著可怕的劇痛,就像將長在肉裏的鋼鐵根係連根拔出來一般,縮回到地麵,消失不見了。


    「啊……!!咕……!!」


    蒼衣抱住傷被挖開


    ,變得像碎肉一樣血肉模糊而難以支撐的腳,倒在了地上。他身體瑟瑟發抖,疼得無法呼吸。蒼衣一邊用因萎縮而痙攣起來的肺髒吞著氧氣,一邊放任口腔內溢出的大量無法下咽的溫熱唾液從嘴角流到地上。


    在眼前,是與灌木叢連接的裸土地麵。


    在那裏,已經找不到那雙白色連衣裙之下的腳————取而代之,是從蒼衣手中掉落的手機,以及衝過來的另一雙穿著黑色靴子的腳。那雙腳的主人停在了蒼衣身旁,僅僅抓住撐著膝蓋的蒼衣的肩膀。


    「……白野同學!!」


    聽到很少能聽到的迫切呼喊,蒼衣想要回應,聲音卻發不出來。


    雪乃同學……


    時槻雪乃在蒼衣朦朧的視野中,朝著勇路逃竄的方向狠狠一瞪,但在短暫的猶豫之後放棄追趕,露出後悔的表情重新轉向了倒下的蒼衣。


    然後,她將自己的膝蓋伸到蒼衣的腿中間,取出並扯開繃帶,綁住他的腳跟為他止血。她在用美工刀割斷綁好的繃帶,用力係緊的時候,仍舊不忘留意在醫院院地內不醒目的暗處走來的人,這時,一個陌生的女性喊了過來。


    「怎麽了?要不要緊?」


    「……!」


    雪乃看也不看聲音傳來的方向,露出像要咋舌的表情。


    蒼衣一心忍著疼痛,什麽也做不了,這個時候,女性注意到了蒼衣血肉模糊的腳,驚慌失措地大聲喊了起來。


    「天哪,這可不得了!我這就去叫醫院的人來!」


    然後女性立刻一邊叫嚷著「有人在麽!」一邊衝向了醫院的正門。


    「……一個接一個……!」


    雪乃煩躁地呻吟起來,卻不能拖著蒼衣逃走,隻好一邊繼續止血工作,一邊將似乎一直處於通話狀態的手機用耳朵夾在肩膀上,開始向電話那頭等待著的對象進行報告。


    「神狩屋先生?被擺了一道。不過還活著」


    雪乃的呼吸有些急促。


    「……嗯,看到了。不過一下子就給他跑了。多半就是他」


    雪乃應該是通過電話從直到剛才還在跟蒼衣通話的神狩屋口中得知了事態的緊急,才趕來這裏的。


    「………………」


    腳部碎成肉醬的疼痛,讓蒼衣感覺身體和意識都像是被高燒侵蝕著一樣,好不容易才推測出這些。


    與此同時


    太好了……


    他在心底,些許地如此心想。


    這並不是對自己沒被殺掉所產生的感想。


    而是蒼衣對直至剛才一直看到的葉耶的幻影消失掉,以及勇路活著逃離了這裏這兩件事發自內心地感到安心。


    2


    「………………」


    神狩屋帶著田上颯姬趕到這家醫院的時候,夜已過半了。


    他開著挪作私用的白色運貨車,一邊用車頭燈驅散鄉間特有的黑暗,一邊慢慢駛入被正門的招牌以及用作急救入口的側門亮起的光電指示牌的光照亮的醫院院地中。


    車停在了離正門稍有一段距離的急救通道前的車位上。


    然後神狩屋和颯姬兩人麵色緊張地下了車,剛關上車門,時槻雪乃便仿佛從附近的黑暗中浮現出來一般走上前去,與神狩屋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一語不發地點了一下頭。


    「……白野呢?」


    神狩屋問道。


    雪乃用平靜,卻又混著些微煩躁的語氣短促地給出回答。


    「在三樓。從急救通道進去吧」


    「嗯,好的」


    神狩屋回應後,抬頭看了看聳立在漆黑之中的醫院的牆壁。


    「……說真的,要是能把白野人在這裏的痕跡,那些診查記錄之類的全都消除掉就好了……」


    「在這個時代,這是不可能的。頂多隻能把白野同學最近幾天的記憶消除,祈禱能把他弄糊塗吧?」


    神狩屋嘟噥起來,而雪乃粗魯地做出回應。雪乃對著颯姬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催促她開始執行暗中將蒼衣帶出醫院的計劃。


    ………………


    ?


    「都說了,我們有我們的立場啊!」


    「這是必要的措施。你要是不理解,我們會很難辦的」


    「我經營這麽久,這麽亂來的情況一次都沒過啊!」


    「〈支部〉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存在的吧?我們彼此都是『負責人』,我認為前提就是應該把這種事情當做職責,這樣才說得過去」


    「都、都說不行了……!」


    大半夜一大群人湧進來,這個小小的鄉下〈支部〉一時間化為無法調和的戰場。


    雖然不到一個小時,但現在還很難說。從醫院被帶出來的蒼衣被送到這裏,被放在了會客室的沙發上躺了下來。在會客室外麵,這裏的負責人——飯田大發雷霆,神狩屋也顯露出對抗精神,兩人無休止地進行著名義上為磋商的爭吵,聲音透過門,傳了進來。


    「考慮一下我們的立場啊!」


    飯田歇斯底裏。


    「把我們叫來的是你們」


    神狩屋放出話來,他們兩個根本就是站在兩條平行線上爭吵。


    蒼衣用一絲意識聽著他們的對話,不禁想起這種情況和小時候的記憶中,自己睡在被窩裏聽在熟人的婚禮上喝得爛醉大半夜回到家裏的父親在走廊上和母親相互爭吵時的感覺十分相似。


    「唔……」


    就在蒼衣想著這種事情的時候,鈍重的疼痛在昏昏沉沉的腦袋裏擴散開來,蒼衣微微發出呻吟,表情扭曲。


    被勇路的〈斷章〉弄得稀碎,在醫院裏進行了初步治療與縫合的腳,現在通過神狩屋〈斷章〉的治療,基本上已經不痛了。


    取而代之,是口中殘留的血的味道,還有好似暈車的不適。


    腦袋很沉,總是伴著微微的疼痛,不時還會有令人懷疑是不是腦子在頭骨內撞過幾次的劇烈疼痛,根本不能正常地進行思考,意識仿佛被濃霧籠罩著。蒼衣現在的狀態就是這樣。


    「……坦白說,情況很危險,我會用我的〈斷章〉」


    神狩屋在開始治療之前,曾語氣強硬地這樣說道。


    聽到「保持清醒」「但還是要放輕鬆」這些有幾分矛盾的忠告,大致喝日本酒的小酒碟半碟分量的血灌進嘴裏,之後就一直是這個狀態。


    蒼衣感受著胃裏仿佛有團東西的不適,以及腦袋裏仿佛有團東西的疼痛,躺在沙發上,在全身變得像一灘爛泥一樣的沉重感覺中,隻能傾聽大夥的對話。


    另外,雪乃和颯姬也在接待室裏。


    颯姬將剛剛借到的毛巾在接滿水的洗臉池裏打濕,一遍遍地把濕毛巾擰幹再急匆匆地到蒼衣跟前敷在他的額頭上。


    「請用……」


    「嗯……謝謝……」


    看到颯姬非常擔心,有所顧慮的樣子,蒼衣想要強行擠出笑容。但蒼衣對這種狀況產生了即視感————以前被可南子小姐一樣這麽照顧的即視感,連他自己都無法判斷自己臉上露出了怎樣的表情。


    「……」


    雪乃靠牆而立,要說在那之後,她一直不開心地擺弄著手中的美工刀。由於為了給蒼衣止血充當過夾板,所以刀柄似乎有些鬆動,雪乃對此似乎有些在意。


    在裏麵能聽到外麵還是老樣子進行著針鋒相對的對話。


    在這樣一個莫名地充斥著劍拔弩張氣氛的房間裏,最後一個人感覺若無其事一般,小題大做地歎了口氣。


    「哎呀,事情弄成這樣,不好意思呢」


    不知為何,莉香也在房間裏。


    莉香還是老樣子,外表不像初中生也不像女性上班族,那雙不像一本正


    經也不像在開玩笑的眼睛在眼鏡後麵眯了起來。


    蒼衣從醫院裏被運到這裏時,莉香就像算好的一樣把小汽車開到了這裏。所以憑她的態度和言行,實在令人懷疑她是不是真心來探望遇到麻煩的蒼衣等人,不過仔細想想就能明白,這個人是勇路的負責人,此行前來顯然是為了勇路的事。


    「果真勇路的事情……不如說是瑞姬的事情,還是應該先跟你講講比較好吧?」


    莉香說道。


    「其實呢,前些時去神狩屋送點心的時候,我就想把瑞姬的事情告訴你的」


    「咦……」


    蒼衣茫然地看向莉香的臉。說起來,在殺死〈喪葬屋〉的事情過後,蒼衣與莉香見過麵,就算莉香當時就已經知道瑞姬的情況,的確也不足為奇。


    「那……那麽,為什麽……」


    「因為你當時的臉色,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能聽這種消息的樣子啊」


    莉香一派輕鬆地回答了蒼衣的問題。


    「誒……」


    「你自己沒感覺?還說是,你覺得自己瞞得很不錯?太天真了。我可是在百萬人生中死過的女人哦?更是看了幾百倍的人啊」


    莉香搶先回答了蒼衣的疑問。而且莉香說得沒錯,蒼衣啞口無言。


    但是靠在牆邊,目光不離美工刀的雪乃說道


    「……也就是說,你那引以為豪的看人能力也沒搞清馳尾勇路的想法?」


    「妮嘻嘻。嘴真毒呢,姐姐要迷上你了」


    莉香眯起眼睛,像漫畫裏那樣笑起來。


    「你說的一點不錯,就是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才要瞞著白野的事情呢。他究竟從哪兒聽到風聲的啊」


    莉香聳聳肩。


    「不是你透露的?」


    雪乃辛辣地說道。


    「這種情況很有意思吧」


    「唔嗬嗬」


    對雪乃的追問,莉香曖昧地一笑,沒有回答。


    雪乃稍稍抬起眼睛,向莉香瞪過去。莉香對此用挑釁一般的笑容回應,兩人隻見微微飄蕩著緊張的氣氛。


    就在這時,門打開了,交談完畢的神狩屋走了進來。


    「真是的……」


    神狩屋一進門就撓了撓有些少白的頭發,煩躁地粗聲說道。


    與其說是交談完畢,不如說是以決裂告終的樣子,對方的負責人怒氣衝衝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到頭來臉都沒在會客室露一下。不過蒼衣從她的樣子可以感覺到,自己一行人並不會被立刻掃地出門,沒準這樣也不錯。


    「要抱怨的應該是我們啊。不過〈支部〉間的意識差距,還真是司空見慣的問題呢……!」


    在眾人的注視下,神狩屋皺緊眉頭,抱怨起來。


    本來神狩屋就不打算接這次委托,而蒼衣響應了請求,最後受了傷,可委托方的負責人卻是這個態度,這讓神狩屋相當憤慨。


    對方也沒有身為負責人的常識,在不會完全求助他人的蒼衣看來,光是大半夜被一大批人闖進門來就夠麻煩了,硬要說的話,倒是能夠正常理解被添麻煩的人。話雖如此,如今正在實際受苦的是自己,所以對雙方的態度都無法苟同。


    「把人叫過來,主人卻消極協助,確實讓人頭疼呢。不過倒也是常有的事」


    莉香沒有去管蒼衣內心的想法,若無其事地讚同神狩屋,雪乃對此也沒有任何意見,視線放回到下麵。關係絕對不算好的三個人達成一致意見。隻有颯姬露出吃驚的表情看著大夥。


    「我本來就反對提供這次的支援。不過麻煩竟然是勇路造成的,這一點實在沒有料到」


    神狩屋憤慨地說道。


    不過他說完之後停頓了一下,向蒼衣望去,擺出認真的樣子詢問蒼衣的狀況。


    「這件事先不提好了……白野,你感覺怎樣?」


    「啊……是……算不上好」


    蒼衣用他那就像發燒時那樣昏昏沉沉的腦子思考,這麽回答。


    頭和眼皮很重。光是發出聲音,胃就會跟著受到影響,裏麵的東西要翻湧上來的感覺淤滯在胸口。


    搭在額頭上的濕毛巾感覺非常舒服。這個感覺也讓他回憶起了以前的場景,無可避免地感受到仿佛有一團像墨一樣漆黑的東西落在了他的心中,淡淡地擴散開。


    「不……比當初預計的,要穩定多了」


    聽到蒼衣的回答,神狩屋一臉懷疑地觀察蒼衣的樣子。


    「怎麽樣?內心的……〈斷章〉的……有什麽跡象麽」


    「不,雖然很難受……不過並沒有那種情況」


    神狩屋推敲著用語進行問診,蒼衣則是這麽回答。不過,神狩屋扶正眼鏡,懷疑的表情依舊不改。


    「是麽……情況沒有惡化就好,不過……」


    他雖然聽取了蒼衣的回答,但臉上仍舊掛著懷疑與困惑混雜的表情


    「根據我的印象,大概你現在的狀況就像是要從玻璃杯中溢出來的水一樣,是靠表麵張力維持著的……啊,不對,讓你太過不安也不怎麽好呢。話雖如此,你要是麻痹大意就麻煩了……這麽說也不對……」


    神狩屋不知該如何決斷,也不知該怎麽提建議,說著說著沉吟起來。他說的話確實會讓人產生不必要的不安,可是蒼衣現在放任腦袋維持著昏昏沉沉的狀態,不願深入思考。


    雖然上一次肚子被刺傷的時候被灌的血似乎更多,但這一次是蒼衣在意識尚存的狀態中喝血喝得最多的一次。


    盡管無法接受散發著鐵鏽味的腥臭的血的味道一要灌進喉嚨裏,但強行咽下去之後,腳上的疼痛被漸漸被發燒的感覺所取代,正常的汗水從全身流出來,等回過神來,腳裏麵的疼痛已經如化作熱量揮發掉了一般,緩和下來。


    取而代之,感覺到頭痛在伴隨著出汗的熱量的作用下被推升向腦袋裏。


    在之前『治療』的時候,醒來的同時出現了強烈的惡劣影響,蒼衣如今仍在繼續受著這個影響的折磨。在蒼衣看來,所受的影響並沒有他準備承受的那麽強烈,說實在的,他感覺有些沮喪。


    「哎呀……嗯。不過在這種時候,光顧著擔心也不是辦法。總之,就當暫時還不錯好了」


    盡管神狩屋之前一直都在思考的樣子,不過想著想著可能就改變了想法,覺得隻顧著懷疑也不是辦法,於是用這樣的一句話摒除了疑惑。


    「因為幾乎沒有過在〈斷章〉如此不穩定的狀態下又施加如此強力的『治療』,所以我不太放心。不過在這種情況下要是出現了致命性的症狀,也確實會很麻煩。畢竟治療才剛剛開始,還得連續進行好幾次治療呢」


    「……是」


    「因為在醫院裏進行了一部分的縫合,傷口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堵住了,所以必須取線呢。取完線之後,患處會再次堵住……我是想盡量避免情況被你父母發現的,不過實在是有些黔驢技窮。實際如何不太好說」


    「……」


    神狩屋再一次苦惱地撓了撓頭發,蒼衣呆呆地思考著回家之後要蒙混過關的那些日子。在煩惱的兩人中間,雪乃插嘴了


    「先別管這些了,馳尾勇路要怎麽辦?」


    雪乃耷拉著拿著美工刀的手,頭微低,眼睛微揚地看過去,說道


    「你們要為『治療』煩惱隨你們便,但不想想辦法對付那家夥的話,怕是要老傷未愈又添新傷呢」


    「啊……」


    盡管這個問題更加迫切,蒼衣卻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蒼衣心中,如今對勇路仍有幾分同情。而且勇路這麽做的原因出在蒼衣自己身上,蒼衣想要負起責任,所以說實在的,無論勇路要伺機奪取他的性命也好,還是他自己感到


    愧疚也好,蒼衣心中都沒有一點憤怒、憎恨和不安。


    「雖說我是來帶他回去的,不過沒製定計劃呢」


    雪乃用一如既往的那個口氣,對莉香說道


    「……醜話說在前頭,下次要讓我遇見,我就殺了他」


    「要是那樣也沒辦法呢」


    對雪乃危險的發言,莉香也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表示同意。


    「莉香小姐我時刻都懷著一顆想讓背負著慘痛過去的年輕人過上燦爛人生的心,這份心對白野和雪乃你也是一樣的哦。既然勇路他那麽亂來,丟了性命我也隻能認了。這也是人生啊」


    莉香說得一派輕鬆。這反而讓蒼衣慌了起來。


    「等……等一下,下殺手也……」


    蒼衣下意識想要起身,說道。


    見狀,雪乃立刻輕輕咋了下舌,莉香把手插在腰上,眯起那雙貓咪一樣的眼睛,俯視著蒼衣說道


    「……嗯,可愛的〈愛麗絲〉啊,我就先把話說清楚了。或許你覺得你隻要忍一時之苦也保勇路平安無事,但這可不對哦?」


    「咦……」


    「太太明明在遭受家暴卻要袒護丈夫,你就是太太的那種思維方式哦。不管被害者要怎麽說,如果眼前有人被殺了,〈騎士〉還是會擊斃行凶者的哦?〈保持者〉基本上都是帶著刀帶著炸彈的危險人物,〈騎士〉就像警察一樣呢。要是個性情溫和的小男孩也就罷了,不過幹得太過火會給周圍的人添麻煩哦?」


    「可、可是……」


    蒼衣想不到什麽話去反駁,卻不由自主地,條件反射地想要反駁,不過莉香用奉勸一般的口吻,完全否定了蒼衣的借口。


    「呃……不,那種事……」


    「剛才也說了,你這就像對搞家暴的丈夫共同依存的太太一樣……」


    莉香想要拿蒼衣打比方,可是說到這裏就像突然想到了什麽一樣,變得吞吞吐吐,傷腦筋似的歪起嘴角。


    「……說起來,你的〈斷章〉好像就是那種東西吧」


    她說完後,歎了口氣。


    「那……那種東西?」


    「共同依存。準確地說也不對,不過這算是詞語的微妙詫異吧」


    「……」


    被莉香一本正經地這麽說,蒼衣噤若寒蟬。莉香一時之間看著蒼衣,但最後什麽也沒說,轉過身去,跟神狩屋他們講道


    「……於是怎麽辦?我是要帶勇路回去的,要是收拾得了他固然最好呢。不過你們應該不會就這麽作罷的吧,我真難做啊」


    「沒錯……」


    聽到莉香的話,神狩屋對於他討厭的人所指出的問題,勉為其難地表示了同意,還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事情變得麻煩了。我們必須解決這邊的〈泡禍〉,然而勇路既然盯上了白野,勢必會對我們下手吧」


    神狩屋皺緊眉頭。


    「如果情況允許,我希望可以把這視為你們的內部問題來解決,不過……」


    「真是對不住。像勇路那種認真又能幹的〈騎士〉,我沒辦法立刻調動,就隻有我這個腳程最快的負責人十萬火急地趕到現場了。要是他能聽我的勸就再好不過了……」


    「不過根本不能作你的指望」


    神狩屋冷言相向。莉香隻是打諢,沒有否認。


    「說真的,這邊的〈泡禍〉正在趨於嚴重。這個時候,勇路偷偷跑來襲擊,我們實在應付不了」


    這是神狩屋的看法。


    聽到這個看法,雪乃淡然地進行反駁


    「……無所謂。直接把他給收拾了不就得了?」


    神狩屋歎了口氣。


    「雪乃……」


    「我不會逃的。被人小看到了這個份上,卻因為抽不開手就要打道回府,我的憎恨可容忍不了這種行為」


    雪乃對發愁的神狩屋,淡然地,卻又明確地一口咬定。


    「哎……我的心聲都讓你給說出來了,我是想立刻把白野帶回去的呢」


    神狩屋隨便撓了撓頭。


    「帶著誘餌逃跑?引火燒身我可不管」


    「事情不擺平就不得安寧麽……」


    「做好覺悟就夠了。僅此而已」


    雪乃抬起那雙冰冷至極的眼睛,宣布戰鬥繼續。


    莉香對此做出回應,說道


    「那我也想辦法努力增派人手吧」


    不過雪乃冰冷地放出話來


    「不需要」


    「哎呀,這麽說實在是……」


    「……隨你便。我隻是說,不需要」


    雪乃話音剛落便咻地離開背靠著的牆,走出了房間。在目送她離開之後,神狩屋在房門關上的房間裏的歎息聲,聽上去又變大了。


    之後,心情沒有完全轉換過來的神狩屋,無奈地說道


    「……那麽,有勞你們鼎力相助來對付勇路了。而我們要是遭到了勇路的襲擊,將不會顧及後果。就是這樣」


    「嗯。就這樣吧」


    關係惡劣的兩位負責人達成共識。


    「究竟要怎麽樣啊……」


    蒼衣聽著神狩屋的抱怨,呆呆地思考著莉香所說的話。


    感覺沒聽懂剛才那翻對話的颯姬,關懷地將那條搭在蒼衣額頭上已經完全變溫的毛巾取了下來,又用麵盆泡了水,發出微微的水聲,擰幹。


    3


    ……殺掉。


    心中僅懷著這一個念頭,馳尾勇路注視著黑暗。


    從小鎮往山區的方向去,光照銳減,看上去無人入住或幾乎未被使用的建築物零星散布,開始變得醒目。


    馳尾勇路,就在這些被棄置的建築物中的一所推定為廢棄餐飲店的混凝土構造的建築物中。這所建築物完全被棄置,入口的玻璃門早就被打碎了,就連噴霧器在牆上畫的塗鴉都老化了。在這所建築物的一樓部分的正中央,勇路燈也不開,獨自一人坐在那裏。


    滾落在那裏的混凝土砌塊,就是他的椅子。


    視線的前方應該是入口的那扇碎掉的玻璃門,然而由於外麵完全沒有燈光的關係,室內幾乎漆黑一片,在黑暗中無法辨別。


    在外麵,是在崎嶇荒地中的唯一一條車道。


    這裏完全沒有人住,因此勇路選擇呆在這裏,都已經過去了好幾個小時,但車燈掃過的次數恐怕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


    這裏沒有光亮。


    沒有人的存在,也沒有人的氣息。


    這裏,隻是一所充斥著黑暗的空洞的混凝土廢屋裏麵。


    能夠聽到的,隻有山裏的小動物發出的幾重啼叫。遠離都會喧囂的鄉間,夜晚一片死寂。


    吱唦吱唦吱唦吱唦吱唦吱唦吱唦


    蟲鳴聲,很刺耳。


    在密度如此異常的黑暗中,勇路一個人,一動不動。


    靜不下來的時期,已經過去。腳趾中那持續了好幾天的,令他懷疑趾頭斷掉的劇痛,與因大量挫傷和擦傷結滿痂的雙手手指以及手背的疼痛爭先恐後的地冒出來。


    這是他放縱激情,亂打東西,亂踹東西所留下的痕跡。


    他破壞東西,繼而破壞自己的身體,即便這樣卻得不到任何解脫,到頭來還是像一具空殼一樣,隻知道一動不動。


    他在避免蚊蟲騷擾而從頭搭下來的毛毯中,一動不動。


    隻是從縫隙間凝視著外麵的黑暗。


    荒涼的內心之中,隻寄宿著唯一的一句話。


    殺掉。


    勇路將無用武之地的激情與絕望凝縮進這唯一的念頭裏,聽說白野蒼衣來到這個小鎮,為了親手殺了他而一直呆在這裏。


    要把殺死瑞姬的那家夥,殺了。


    那天夜裏,癱坐在房間角落裏的瑞姬,突然毫無征兆地變成了一堆顏色斑駁的灰。


    勇路自從被網絡支部的負責人莉香收留之後,就一直和瑞姬一起住在莉香給的一所像鉛筆樓一樣狹窄的高級公寓的一間房裏,一邊照顧瑞姬,一邊過著贖罪的生活。可是這樣的生活,在那一天,在那一刻,忽然之間,以不可挽回的形式,宣告結束了。


    忽然間。


    忽然間,在目光離開的短短幾秒間,那裏就隻剩一堆灰了。


    在那完全不覺得現實的瞬間,勇路的心一時間沒有把那當做現實。


    然後,他認識到了。


    然後,他慘叫起來了。


    他腦子變得一片空白————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幾乎毫無記憶地過去了兩天,手腳被綁住,被扔在原來的公寓的房間裏。


    那裏還有莉香的〈支部〉的一名男性成員監視著勇路。


    勇路記得跟他隻有一麵之緣,叫不出名字,是個體格健壯的中年男性。那個時候,那名男性蹲在房間的角落,監視著勇路。


    身體在傾軋。心在傾軋。


    身體在作痛。心在作痛。


    而且,房間角落的“瑞姬”,不在了。


    男人說,他已經處理掉了。並且,他還告知了〈喪葬屋〉的死訊。


    就這樣,勇路的拘束被解開了。


    男人離開了。


    這一回,勇路帶著記憶鬧了一場。男人走掉之後,勇路孤零零地一個人被留在房間裏,一邊放聲大哭,一邊用要把拳頭砸爛的勢頭用力毆打牆麵,不知打了多少下,手漸漸地沾滿鮮血,即便這樣,仍舊把牆壁弄得鮮血淋漓,重複著,重複著,重複著,不斷重複著相同的事情。


    在胸口下麵,仿佛變成了一鍋沸騰了的煤焦油一般的,不痛快的激烈情緒。


    憤怒、


    悲歎、


    憎惡、


    厭惡、


    殺意、


    喪失感……


    這些東西在心頭江翻海沸,可怕的感情沸騰,仿佛將心髒和肺髒漸漸燒毀一般。


    勇路本以為,他在瑞姬死去的時候已經體驗到了絕望與自我厭惡的極致。


    然而,他從那些感情之中艱難地尋找著名為“贖罪之路”的希望,他知道,眼下的那一線曙光,真的就是一條沒有退路的死胡同。他明知是這樣卻拚命地依靠著它,如今勇路被不由分說地推落到真真正正真真正正的絕望之中。


    這種自我厭惡,就像要從口裏把被感情的熱量所融化的心髒吐出來一般。


    如暴風般瘋狂肆虐的感情最終完全耗盡,平息下來之後,又是近乎令靈魂崩潰的悲傷與空虛感向他襲來。


    本想為了瑞姬,為了向瑞姬道歉,尋找承擔起責任的方法,獻上一切的。


    而他奉獻的對象,在他不知不覺間,已經完完全全,體無完膚地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不活了。


    勇路曾這麽想到。


    把自己的手腳還有牆壁弄得破破爛爛之後,他一個人在一片狼藉煞風景的房間中坐著,想到了輕生。


    他心想,自己被給予了選擇死亡的全力,那個叫莉香的負責人對尋死之人很寬容。承受不了襲擊自己的名為〈泡禍〉的悲劇的話,選擇死亡也未嚐不可。


    當他恢複了一部分神智,能夠思考理所當然之事的時候,他的束縛被解開了,看守他的人離開了,他被獨自一人留在了這個房間裏。


    『死』。


    他抱著這樣的念頭,在茫然中,一天過去。


    瑞姬蓋過的毛毯被留在了房間的角落。曾是瑞姬的那堆塵埃就直接清除掉了,最後搭在她身上的毛毯被留在了地上。


    勇路凝視著那張毛毯。


    勇路曾打算選擇去死。


    直到那一天,得知了〈喪葬屋〉之死的真相——


    勇路,曾想過選擇死亡。


    「…………………………殺掉」


    他在黑暗中低喃。


    殺了他。殺了把無辜的瑞姬徹底殺死的蒼衣。


    既然知道了,就非殺了他不可。讓他嚐盡痛苦,最後讓他在痛苦中死去。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勇路隻能想到這一件。


    要讓肉體飽受摧殘,讓精神萬劫不複,在痛苦中殺掉。


    要施加與瑞姬所承受的悲劇相應的痛苦,在痛苦中殺掉。


    將蒼衣。然後,當然還要將自己。


    「……殺掉」


    勇路凝視著黑暗,呢喃起來。他將瑞姬蓋過的,散發著好似腐臭的微微塵埃味道的毛巾搭在頭上,用充滿絕望殺意的昏黑雙眸,凝視著同樣昏黑的夜色,一邊呼吸著黑暗與腐臭,一動不動地坐著。


    ……隻是,空虛地——


    抱著。抱著那顆被空虛的絕望和自暴自棄燃燒殆盡,最後化作一片冒著黑煙的荒野的心。


    心中沒有一絲希望,是故眼中映不出任何東西。


    漆黑一片。然而他根本不想看到任何東西,這失明一般的黑暗,毋寧正好適合他,正好讓他比較舒服。


    吱唦吱唦吱唦吱唦吱唦吱唦吱唦


    蟲子吵鬧著,營造出山中特有的死寂。


    包括這份死寂在內營造並彌漫開來的濃密黑暗,甚至能夠感受到它的質量,令人難以呼吸。


    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


    什麽也不想看到。勇路僅僅為了那唯一留下的名為『殺意』的絕望殘渣,活在這黑暗之中,坐著。


    這片黑暗就像自己的心口一般,空無一物。


    勇路凝視著這份黑暗。


    凝視著什麽也看不到的,黑暗。


    凝視著瑞姬已經不存在的,什麽也看不到的,黑暗。


    「……………………………………………………」


    時間的感覺,已經完全分不出來了。


    不過


    「!」


    忽然這個時候,勇路感覺聽到了蟲鳴之外的微弱聲音,就像警覺的野生動物一樣,驀地揚起了不知不覺間垂下的視野。


    視線緩緩掃過周圍。可是映入眼中的,隻有一塵不變的幽深黑暗。被混凝土的冰冷感覺籠罩著的黑暗,一塵不變地一麵鋪開,蟲子的聲音和氣息從外側的自然之暗中灌進來。


    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什麽也沒有。這是理所當然的。勇路隻是在這黑暗中,一瞬間感覺微弱地聽到了聲音,條件反射地揚起了視線。


    『…………勇路』


    他聽到了,瑞姬的呼喊。


    他的視線在黑暗中探尋了幾秒鍾,但有又立刻認為那是誕生於自己的懦弱與依戀的幻聽,對這樣的自己狠狠地嘖了下舌,在黑暗中站了起來。


    為了再度襲擊蒼衣。


    他露出殺氣騰騰的眼神,扔掉了毛毯。


    ………………


    4


    爸爸用頭在媽媽病房的窗戶護欄上撞了好幾下,受了重傷。


    現在仍舊不省人事。


    怎麽也想不通,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也搞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麽。


    一切都一頭霧水……


    「……」


    在充滿了死寂的黑暗的午夜的病房裏,真守玲坐在病房裏配備的沒有靠背的椅子上,直直地注視著地板。


    這裏是母親入住的獨間。臉上纏滿繃帶的母親躺在床上,正發出微弱的鼾聲,地上鋪著供陪護的家人使用的,很矮的簡易床。


    辦完留宿許可的同時,院方將床借給了小玲。這樣固然是好,可小玲非但一下都沒有睡,甚至連躺都沒躺一下。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太


    過慘痛,讓她的心都沒法完全裝下。身體明明正感受著疲勞,繃緊的腦袋卻沒有一絲睡意,甚至根本沒想過躺下去。


    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那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早已超出她的心能夠進行整理的範疇,超出她的心能夠容許的範疇。


    在母親後麵,又是父親身受重傷。


    還有摯友的異常死亡。


    圍繞著妹妹之死的諸多事情,小玲此前都拚命地想要接受,然而那些異常而恐怖的現象,卻像是諷刺小玲的努力一般。而且,據說是為了解決這些事情而趕來的那對少年少女也說是遭遇了事故,突然消失無蹤了。


    ……所有的一切都莫名其妙,然而隻有無法忍受的事情接連發生,弄得心快要碎掉。


    光是闔上眼,恐懼、悲傷還有令人絕望的記憶便會在眼皮下麵冒出來。


    心跟不上了。人快要死掉了。


    倒頭痛哭的階段已經過去了。之後,隻剩一具空殼。


    可就算要完全變成空殼,不安又太過強烈,記掛又太過深沉,而且現實又太過目不暇接。小玲被現實絆住,無法完全變成一具空殼,她的心房,就像一具塞滿烏黑泥水的空殼一般。


    湖乃美,然後還有父親。他們是支撐小玲的精神及生活的僅有的兩根支柱,而這兩根支柱忽然間一起喪失了。支撐小玲的東西如今已是搖搖欲墜,實際上,小玲也想幹脆放棄。可是,支柱已經喪失了,所以根本無從放棄,這讓她非常矛盾。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在深夜的住院部中彌漫著的,仿佛能將人壓垮的寂靜之中,小玲孤零零的一個人,這麽想到。


    醫院的寂靜仿佛能透進全身,整間病房在這種寂靜的籠罩之下,隻能勉強看到走廊上常夜燈的昏暗燈光微微從門縫中透進來。


    在眼前,是沉淪在黑暗中的病床,還有躺在上麵的母親發出的鼾聲。


    床頭側旁是已經拉上的窗簾,後麵被遮住的是安裝著鋁製護欄的窗戶。


    父親大輔就是撞了這扇窗戶的護欄,因傷也住進了這家醫院,但在另一間病房裏。這不是意外。他反複地用腦袋用力去磕護欄,造成頭骨開裂,聽說護欄還有地上全都是血。


    主治醫生說,從情況上來,可能是他自殘所致。究竟發生了什麽呢。當時應該同在這間房中的母親一直沉睡著,根本無法問她,連她對此是否知情都不得而知。


    父親躺在床上,頭上被滲血的紗布包著的樣子,跟從家中窗戶跳下去被送往醫院的母親非常相似。


    當她看到父親的瞬間,是種快要錯亂的感受。


    但她覺得,自己要是在這裏倒下的話,感覺自己也好,父親也好,母親也好,全都會完蛋,於是她拚命地支撐了下來。自己要是不努力支撐的話,就沒有任何人能挽救這個家了。


    沒有能夠依靠的人。沒有親戚。


    那個叫做〈支部〉的團體,也根本不想去指望。


    請求行政支援?不行。這樣一來,妹妹已死的事情就會敗露。她已經不知道該依靠誰了。剩下的,就隻有自己了。


    就隻憑著這樣的想法,小玲才能夠像這樣呆在這裏。


    不然的話,小玲肯定早就大哭、大喊、哀歎起來,無法保持正常了。


    光是摯友的死,本來就足以令她痛苦欲絕拋開一切了。小玲放在腿上的這隻手上,如今仍舊能夠鮮明感覺到,殘留在上麵的秋山湖乃美的重量。


    那是湖乃美的————頭發,和頭的重量。


    在那個瞭望台上發生的事情,深深地烙在了小玲的手和眼皮下麵。


    纏在指頭上的頭發僅在短短瞬間咻地繃緊的那份觸感,還有隨後掛在頭發根部的重量,咕嚕一下從胴體上滾落到石磚上的那份觸感,都隨著那幕場景一並在小玲的五感中複蘇。


    「………………唔……」


    在小玲心中,是悲傷。憤怒。


    同時還有恐懼與怯弱。


    然後,她還對害怕摯友之死的自己,感到了絕望。湖乃美是自己的摯友,然而自己竟然對她的死害怕成那樣。而且在那個時候,自己什麽也沒表示。


    湖乃美的屍體明明都被丟進山裏了。


    她明明都死了,屍體都被藏起來了。


    她的家人一定會鬧得不可開交吧。


    而且湖乃美的手機就在父親大輔的持有物中,那部手機裏有湖乃美家裏的來電,以及電話留言。在最後看到的時候,已經來過三通電話了。


    小玲,無視了來電。


    留言也沒有聽。


    說不定現在的來電數量更多了。可是,小玲別說是與湖乃美的父母冷靜對話了,就連冷靜去聽湖乃美的父母留下的電話錄音的信心都沒有。


    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與她的父母對話,這種事怎麽可能辦得到。


    親眼看到她的屍體,親手感受過那份重量的自己,根本不可能裝作什麽也沒發生過,若無其事地和她的家人對話。


    湖乃美。


    湖乃美。


    湖乃美。


    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我,該怎麽辦才好?


    這樣下去,我會被懷疑吧?


    肯定會被懷疑的。湖乃美說不定在出門前跟家裏人說過是來見我的,這樣的話我會被懷疑的。警察來之後,家裏的情況就會被看到,妹妹不在的事情就會露餡……這樣的話,這個家就都…………


    不行。不行啊。


    怎麽辦才好?


    怎麽辦才好啊?


    「…………………………!」


    小玲坐在黑暗中垂著頭,腦袋在悲傷、不安、負罪感的用作下亂作一團。


    然後……


    心亂如麻的小玲沒有注意到。在她俯下的視野之外,在跟前沉淪於黑暗之中的床上的那團隆起,上半身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直了起來,背脊挺得筆直,到了離奇的地步——


    倏地、


    ——眼睛被繃帶緊緊蓋住的那張臉,轉向了小玲。


    然後,那張因傷而痙攣的嘴,完成了燦爛的笑的形狀。在令人發怵的寂靜與黑暗之中——————


    嘩地、


    空氣,開始變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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