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萬籟俱寂。


    深夜的山間小鎮中連星光都沒有,籠罩在深沉的黑暗中。


    厚重的雲蓋在頭上,安靜,空虛的沉滯,儼然就是厚實的枝葉遮蔽頭頂的森林。與彌漫在林木間的黑暗————那個仿佛潛藏著什麽的黑暗————十分相似的黑暗,在稀稀疏疏的房子之間彌漫擴散。


    小鎮沉浸在黑暗之中。


    被森林與黑暗包圍,小鎮與黑暗的分界線被漸漸蠶食,仿佛與山野相互穿插一般收縮身體,好不容易地裏麵開拓出小小一片供人居住的場所。


    這是林中小小的一片,供人居住的場所。


    一到晚上,一切————燈光也是,人也是,所有的一切都會關在建築物內睡著,化作一座充滿黑暗的,林中的小小城寨。


    「唔哇!!」


    駕駛著卡車穿行於漆黑的小鎮中,飛馳在幾乎唯一的幹線道路上,前方突然有個人被遠光燈照了出來,吃驚之餘急忙踩下了刹車。


    「………………!!」


    車體嚴重傾斜,差點傾覆。盡管車子在路麵上滑了一段最後停了下來,可是在滑行途中還是倒黴地把人撞飛出去,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隻聞咚地一聲傳來沉重的衝擊。


    糟了!


    還很年輕的司機駕車在沒有人行橫道漆黑一片的鄉間小路上,突然把人給撞飛了。被撞的是一位身穿睡衣的老人。那個被頭燈短暫照亮的身影,烙印在了他的眼中,他急出一身冷汗。


    將來的麻煩事在他腦子裏不停地打轉。


    可他並沒有傻愣著,急急忙忙地從完全停下的卡車上跳了下去,尋找被自己軋到的人。


    卡車前罩凹陷,頭燈碎了一部分。漆黑的路上幾乎看不到前方,就像恐怖電影中的那樣潑了墨似的,隻有遠光燈射出的一注強光照著另一邊路旁的森林。


    隻有輪胎在地上激烈摩擦所產生的焦臭和發動機怠速運轉的聲音在黑暗中飄散著。


    在此情此景中,司機尋找倒下的人,來回張望————然後站住了。


    在頭燈光照之外,勉強被照出來的人影,微微地朦朧地動著。那個人影東倒西歪地動起來,司機瞬間以為他不是人類,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不寒而栗。


    「!!」


    那個老人的肩部明顯折斷,耷拉下去,身體異樣地傾斜,拖著折斷的腳踝正在行走。黑暗仿佛老膠卷放映的黑白電影一樣,那個沉浸在黑暗中的人影,就像頭一次出現在卡車前麵一般,穿過道路,搖搖晃晃地準備離開。


    就在司機看著這一幕呆若木雞的時候,骨折的老人穿過了道路。然後,他穿過了對側隻畫了白線的人行道,穿過路肩的溝,就像沒有意識的機械一般,就這樣開始踏入森林。


    「這、喂!你沒事吧……!」


    到了這個時候,司機才慌慌張張地喊了過去。


    雖然對他的異常幾乎感到恐懼,可又不能拋下他不管,連忙朝老人背後衝了過去,抓住了他那側完好的肩膀。可他剛抓上去,老人便失去平衡,就像從林子裏被拖出來似的摔倒下去。司機幾乎條件反射地撐住了他,避免他撞到腦袋,然而顯然已經折斷的那隻手就像人偶一樣撒了出去,望著半空的眼睛也非常空洞。


    「喂,你沒事吧!?喂!!」


    「…………」


    司機喊了聲之後,老人的嘴動起來。


    他似乎喊了什麽人的名字,但司機沒有聽清楚。


    就在這時。


    唦唦


    聽到好像草從分開的聲音,司機嚇了一跳,轉過身去。


    司機隻見相隔很遠的路肩上,一個身著睡衣的中年男子踩著空虛的腳步,就跟懷中的老人剛才一樣,正在分開草叢往踏進森林裏去。


    ………………


    ?


    「……也就是說,『萵苣姑娘』的結局是……神話,『黃泉國之巡』」


    蒼衣艱難地喘著氣,說道。


    「一邊是為生下兒子後死去的妻子感到悲傷的伊邪那岐,一邊是對失去懷有身孕的萵苣姑娘感到悲傷,在山中異界彷徨的王子。神狩屋先生……期待自己作為裏麵的角色,被送往黃泉國。他是察覺到自己也有得到角色的資格,讓我殺死而過來的……就算並非如此,他的計劃也是被我殺死」


    笑美關上了裏間的槅扇,掛著擔憂的表情陪在蒼衣身邊。蒼衣躺在昏暗的走廊上,對身旁的笑美進行說明。


    在那之後,神狩屋隻留下了一句「可惜」,便從笑美和蒼衣麵前消失了。


    神狩屋的行動,立刻由笑美向莉香與雪乃進行了傳達。


    然後,蒼衣盡管有笑美保護著,仍舊一動也不能動,躺在笑美的腿上。繃緊的弦斷掉之後,腳完全喪失力量,內心的〈斷章〉像怪物一樣蠢蠢欲動,弄得很不舒服。神狩屋這番舉動對蒼衣所造成的打擊,也壓迫著蒼衣的胸口,蒼衣已不知該何去何從。


    所以……


    「這個『萵苣姑娘』的本質,大概是為了心愛之人而抓錯了東西,結果失去重要之人的故事」


    蒼衣能做到的,隻有講述。


    笑美對沉痛講述著的蒼衣說道


    「……我覺得,你還是睡一睡比較好哦,蒼衣」


    「不……我不想睡。會做噩夢的」


    「哦……」


    「所以請讓我說。為了讓我不睡過去……」


    聽到蒼衣的要求,笑美心痛地眯起眼睛,用手帕輕輕擦拭蒼衣冒汗的額頭。


    笑美是響應莉香的部署進行支援的其中一個。


    因為人手減少,無法應對這個小鎮上發生的問題————然後還因為勇路來到了這裏,莉香提早展開了協商,勇路的到來也在很大程度成為了笑美接受這個請求的動機。


    僅從這一點就已經能看出來,莉香對殺死勇路沒有任何遲疑。


    這件事暫且不提。笑美趕到之後,首先想著到〈支部〉露個麵,結果就撞見了那一幕。


    她之所以沒有進行通知直接潛入了房子,也是由於她在快要到達的時候受到了莉香的吩咐。


    雪乃對蒼衣不接電話的情況產生了危機感,向莉香進行了報告,莉香直接用電話向笑美轉達了情況,通知笑美注意情況。雪乃聽過勇路說的話的時候,對神狩屋產生了懷疑,若這份懷疑沒有通過莉香轉達給笑美,笑美恐怕也不會立刻展開攻擊,蒼衣也無法迅速地得救吧。


    「神狩屋先生竟然對蒼衣做了這種事」


    笑美悲傷地說道


    「而且對這裏的負責人也痛下毒手。要不是親眼看到,真不敢相信。可畢竟,人是無法永遠承受〈噩夢〉的呢。就連神狩屋先生也……」


    「……」


    把裏間的槅扇關上的,是笑美。負責人慘不忍睹樣子被藏了起來,可是悲慘之人的氣息卻無法阻隔。


    而且神狩屋無法忍耐的原因,在於蒼衣。


    這些事實都像沉錘一般掛在蒼衣的心髒之上,令蒼衣胸口十分難受。


    「……神狩屋先生迷上了王子可能會去黃泉國的解釋。我想,他也想得到解脫」


    蒼衣懷著愁苦的思緒,說道。


    「王子也是,伊邪那岐也是,然後神狩屋先生也是,全都有了孩子,而且都是以此為誘因失去了夫人。憑著這個要點,神狩屋先生覺得自己作為當中的角色,或許也能夠死去。不過……很遺憾,這是結局,但並非本質」


    「……」


    笑美默不作聲地聽著神狩屋的悲劇。


    「被預言的『萵苣姑娘』中所講述的事情,一直都隻有一個,那就是為了心愛之人而去抓住的東西抓錯了。


    萵苣姑娘的父親為了妻子抓了女巫園子裏的蔬菜。王子為了得到萵苣姑娘而抓了萵苣姑娘的頭發。女巫被萵苣姑娘欺騙而勃然大怒,抓住萵苣姑娘的頭發,剪掉了。可是到頭來,全都是因為抓錯了東西而造成失去重要之物的結局。要取回失去的東西————隻能前往冥府。而把東西取回的,就隻有在山中異界徘徊的王子。唯獨無法完全接受心愛之人之死的人,才有跳下高塔,在冥府徘徊的資格」


    沒能抓住重要之人,無法完全接受心愛之人之死的所有人都是王子,都能成為王子。這樣的人,不管是誰都有可能被卷入這次的〈泡禍〉。在醫院大量死亡的那些人,都是這類人。大家都在尋找心愛之人,都跳了下去。即便如此仍然站起來的人,又循著人聲前往了森林。可是————很可惜,神狩屋先生根本不相信能把心愛之人取回來,所以沒有這個資格」


    蒼衣一邊說,一邊將要點依次聯係起來。被歌聲吸引而登上高塔的王子。然後是被手機聲音吸引,到瞭望台去見摯友的小玲。


    但小玲去了之後,好不容易抓到了摯友的頭發,已經被砍下來了。


    小玲曾要跳下去。跳到瞭望台下,跳到塔下。前往黃泉國,去自己的摯友身邊。


    都在什麽地方,發生過什麽,看到了什麽?想象將不多的情報漸漸掩埋。


    盡管增加的隻有想象,但卻並不覺得這些想象有多背離實情。對此產生懷疑的理性思考,在現在的蒼衣心中已經凋敝耗盡,一點不剩。


    現在的蒼衣腦中,隻有托付給直覺的思考。


    如果情況與蒼衣所想一致,那麽這次〈泡禍〉的〈潛有者〉究竟是誰呢?


    ————除了曉玲之外,不可能再有別人。


    除了符合這諸多要點的本人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人。這就是蒼衣的結論。


    但她又是何時產生〈噩夢〉的呢?然後她的瘋狂,又是何時嚴重到把醫院卷進來的呢?後者的契機可想而知。那就是從那個瞭望台開始,發生的一連串的〈泡禍〉。


    那麽,是何時開始的?


    不對,何時產生〈噩夢〉的,其實並不是多大的問題。


    隻是,〈泡〉上浮的事件,恐怕不是很久之前。問題是,大家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認定了這次〈泡禍〉爆發在於懷有〈斷章〉的真守或他太太,契機則是女兒因〈喪葬屋〉之死而消失這件事。


    ————錯了。這是小玲身上上浮的,獨立的〈泡禍〉。


    她的父親或母親的〈斷章〉導致了妹妹死亡,而藉此發生的一連串事件直接成為了她的心靈創傷,而大概就是這個心靈創傷成為了她自己〈泡禍〉。


    由於父母的過去也成為了事件的根源,所以對〈泡禍〉產生了深深的影響,所以更是難以區分。


    父母的過去,因此而發瘋的母親,然後是妹妹的死————從記事起就源源不斷地遇到這種事情,在最後,自己連抓住並拯救心愛之人都做不到的這種絕望藉由上浮的〈泡〉化作〈泡禍〉,導致了這次的事件。


    如果是這樣,那麽〈泡禍〉已經擴大到了這個地步,已經很難去救小玲了。


    蒼衣在茫然的,卻又隻進行著思考而不斷運轉的頭腦中,確信了這則推測。


    應該向大家,特別是向前去解決這次事件的雪乃傳達麽?可是傳達這件事,真的好麽?光憑根據一絲半縷的情報所得出的毫無根據的確信而決定小玲是生是殺,這真的好麽?


    踐踏真守為了拯救他人而豁出命來的感情,這真的好麽?


    讓本應是來向真守一家還債的蒼衣決定?


    這種事,能得到原諒麽?


    蒼衣,會被原諒麽?


    「………………」


    蒼衣漸漸消沉,變得少語。


    苦惱。然後除了這個基於腦中不斷打轉的想象所產生的苦惱外,蒼衣還留有一個疑慮。


    ————既然神狩屋沒有擔當角色的資格,那剩下的預言對象呢?


    被沒能從死亡中解救出來的心愛之人所束縛,彷徨於冥府之人,究竟是誰?


    這根本不需要思考。


    因為證據,一直就在眼前。


    躺下的蒼衣在漆黑一片的視野一角,有個一直都能看到的東西。在蒼衣恍如蒙上一層暗影的視野中,走廊看上去更加漆黑,從蒼衣變成這種狀態開始————葉耶那雙穿著白色襪子的腳,就一直站在漆黑的走廊一頭。


    笑美無法察覺,也看不到。


    那兩隻纖細的腳隻出現在蒼衣的視線中,就像正等待著蒼衣抬起視線,一直站在那裏。


    感覺要是不說話,注意力就會被她吸引。


    蒼衣不再說話,將意識轉向那邊。視野裏的黑暗一點一點地加深,感覺腳的氣息也逐漸變得濃密。


    糟了。


    大事不好了。


    可是,蒼衣已經沒法再沒話找話了。


    當蒼衣敗給這個氣息的時候,蒼衣的〈斷章〉就會被強行引發吧。蒼衣敢確信,到那個時候不僅是他自己,還有身處此地的笑美————保不準還會有其他的人————或許就會犧牲。


    完全猜不到會發生什麽。


    除了祈禱,蒼衣已別無他法。


    ————原諒我……


    拜托了。


    求你原諒我。


    ————別過來……


    在一無所知的笑美關懷的守望中,蒼衣孤獨地,拚命地繼續在心中與站在視野一頭的東西對抗。


    ………………


    ?


    「……是麽」


    簡短的回應後,雪乃掛斷了電話。


    然而雪乃現在的表情與她淡然的口吻相反,她臉上充滿怒色,緊緊地攥著手機,恨不得立刻將手機砸在地上。


    電話是笑美打來的,她對〈支部〉裏發生的事情進行了說明。


    令雪乃憤怒的並不是電話的內容。雪乃渾身充滿無處宣泄的憤怒與煩躁,惡狠狠地揚起頭瞪著身後的天空。


    「………………」


    瞪著,背後漆黑地聳立著的山。


    雪乃已經不在林子裏了。她已經下山了。


    雪乃憤怒的原因,正是現在身在此處的自己。雪乃舍棄了現在應該還在林中的,來這裏所要救援的受害者,打算返回。


    她是自己決定這麽做的。


    然後,本就因這件事已經很煩躁的雪乃,更是因為剛才那通電話而讓煩躁和憤怒到達了頂點。


    而她的惡劣的情緒中,也摻有對神狩屋半信半疑的疑念成為事實這件事所感到的憤怒。不過比這件事更讓雪乃感到煩躁的,是自己竟然把〈騎士〉的職責暫時放下而去優先關心蒼衣這件事。


    「……」


    『嗬嗬,被〈騎士〉拋棄的受害者會很悲慘呢。你懂的吧?』


    風乃的亡靈從黑暗中向無言的雪乃細語。


    『那些興許能夠得救的人,現在興許已經死在那片森林裏了。你為了沒必要去救的〈愛麗絲〉,害眾多或許能夠得救的無辜之人死掉了哦』


    「閉嘴……」


    雪乃用即將沸騰的壓抑的壓抑口氣,朝著在耳邊嘲弄的亡靈吼過去。


    『唔嗬嗬,這不是在責怪你哦。重要之物,就是這個樣子哦』


    風乃抽身回到夜色裏,開心地笑道


    『所有人都會為了自己重要之物,而自覺不自覺地犧牲掉其他東西,屍體的重量會讓重要之物漸漸變重哦』


    風乃一邊嗬嗬竊笑,一邊轉向雪乃前方,以緩慢的動作走過去,側頭偷看雪乃的表情。


    『於是當你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重得讓你雙手都提不


    動了』


    「……」


    『雙手都被占著,而沒辦法顧忌其他的事情,再次犧牲……然後屍體的重量又是雙手變得沉重。循環,會一直地繼續下去哦。直到終結到來。或許手會麻痹,喪失一切感覺,或許痛苦會成為快感,或許不堪重量而撒開雙手,但最後都會在重量下崩潰,死路一條呢』


    「……」


    『〈愛麗絲〉已經這麽重了麽?已經重得你非得雙手去抱麽?』


    雪乃一言不發,雙唇抿住,不想理會嗬嗬竊笑的風乃,背過臉去。


    然後,雪乃轉過身,頭發和衣服隨身體翻飛而起,朝著剛剛離開的森林入口,大步流星地返回來時的路。


    『你上哪兒去?』


    「……礙手礙腳的家夥,已經沒事了吧」


    雪乃用壓抑而冰冷的聲音,回答風乃的提問。


    「既然如此就重新回去。這還用說麽」


    雪乃放出話後,仿佛拋開一切一般邁出了步子。風乃對著雪乃毅然的背影,說道


    『你覺得,他真的沒事了麽?』


    「……」


    她反正就跟平時一樣,是在讓人動搖吧。


    雪乃這麽心想,本想不去理會,可是她聽到風乃接下來的話之後,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愛麗絲〉的〈噩夢〉,很危險哦。從到這兒來之前開始,就一直有個小巧的女孩子站在他身邊呢』


    「!?」


    雪乃轉過身去,不禁張大雙眼。


    「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意思。他是不是被神狩屋先生的〈斷章〉弄壞了呢』


    雪乃詰問,風乃若無其事地回答。雪乃心中湧起怒火。這股怒火,不同於之前在心中卷著漩渦的那股憤怒。


    「……你瞞著我!?」


    『哎呀,我可是覺得應該告訴你的哦?』


    作答的風乃,露出滿載惡意的笑容。


    『果然還是想問喜歡的男孩子的情況呢——我可是說過了哦?不問也沒什麽——這話不是你說的麽?』


    「……!你這家夥……!!」


    『說來,「神狩屋先生」已經逃掉了吧。你又能做什麽?』


    「……!!」


    雪乃的臼齒咬得咯吱作響,緊緊地攥住纏著帶血繃帶的左手,力氣大到傷口作痛的地步————她的怒火仿佛要燃燒自己一般,表情非常可怕,臉朝著下麵,原地僵住不動————


    ………………


    2


    ……另一邊,在被〈騎士〉拋棄的森林中。


    「唔……」


    真守玲一頭霧水地在漆黑的草叢中,支起作痛的身體。


    撐在地上的手掌,被不知是草還是樹枝什麽的東西頂破,被葉子和草莖刺傷。小玲將身體的重量壓在傷痕累累的手臂上,支起了上半身,可她眼睛很痛,怎麽也睜不開,無法確認自己的狀況。


    眼睛很痛。血好像流了進去,無法睜開。


    盡管本來就因為受傷基本睜不開,可現在就連一條縫也打不開了。


    眼睛感受到粗澀的疼痛,淚水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可是往眼睛裏流入的血卻止不住,小玲不由自主地擦了擦眼睛,可是沒辦法用撐在地上的手去碰受傷的眼睛。小玲無可奈何,隻好抬起睜不開眼睛的臉,直起身體。


    「唔……庫」


    為了站起來,她全身用力,手、腳、身體都在痛。有挫傷的痛,有擦傷的痛。


    她從滿是雜草的斜坡滾下來,被灌木掛住了,身體倒下的地麵,是斜的。


    薄薄的睡衣沒起到什麽保護作用,似乎被擦傷的手肘與膝蓋,像著火一樣痛。


    撞傷也是到處都是。但這些小傷,現在都不算問題。


    「你……你在麽……!」


    小玲準備呼喊的時候,這才注意到自己連那個少年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件事令她愕然。她拚了命地追著母親,追著那個手機的聲音,就連這種事情都完全拋在了腦後。


    眼前一片漆黑,小玲連忙把手伸向周圍。她坐在斜坡上,伸向半空的手也隻是不停地摸到周圍的雜草。


    周圍沒有任何能夠依仗的東西。


    沒有一個人。就算豎起耳朵,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至少在附近,一個人都沒有的樣子。究竟摔了多遠呢。和那個少年,究竟分開了多遠呢?


    那個把自己帶到這裏,言行粗暴卻很好心的少年。


    他,會來找自己麽?


    當時形勢所迫,似乎給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年添了麻煩。僅僅這樣難道可以寄希望於他麽?才剛剛見麵,連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讓他到這危險的斜坡下麵來救自己,這樣的期待不是太自私了麽?


    既然如此……周圍真的沒有任何可以依仗的東西了。


    怎麽辦?現在眼睛也睜不開,即便身體無恙也很難在這種地方行走,別提去找母親了,就算要一個人回去都很成問題。


    要是眼睛一直睜不開的話,這種情況將毫無疑問。說不定,自己沒辦法走出這片森林,不會被任何人發現,會死在這片草叢中。


    ……小玲突然感到害怕。


    「有……有人麽!!」


    冰冷的東西在腦內與心中擴散開,她用看不見的眼睛掃視周圍,四下呼喊。


    可是,沒有任何回音。隻有自己的聲音在遍及草叢的空虛中消弭。


    「有人麽、救救我……!!」


    她朝著斜坡上麵叫喊。


    可是在聽覺所及的樹林中,隻有寂靜,沒有應答。


    是聽不到麽?怎麽辦啊。說不定自己掉到的地方,已經不能從上方獲救了。


    寂靜。


    孤獨。


    草叢中還飄散著強烈的草的氣味。這個氣味,仿佛要把動物、人類,乃至植物自身在內的所有有機物與生命全部吃掉,回歸土壤一般,十分強烈,與森林的寂靜同流合汙。


    小玲坐在這樣的草叢裏,孤身一人。


    她眼睛看不見,形單影隻,焦躁與寂靜在心中難以抗拒地開始加速,呼吸與心跳開始急促。


    ————必……必須爬上去。


    這樣的想法,完全占據了她的大腦。


    必須回到能夠被人找到的地方,好歹要回到有人能聽到自己聲音的地方。


    小玲支起身體跪坐起來,探出手伸向斜坡之上。她在草叢中探索,抓住樹下的雜草,指甲插進了草下的土壤裏,在眼睛看不見的情況下開始爬上斜坡。


    手被割傷,膝蓋被擦破,茂盛的雜草從地上隔著睡衣刺痛皮膚。手臂和身體受挫的地方,一用力就像針紮一樣痛,連骨頭都在咯吱作響。即便這樣,她也無法在這裏繼續待下去,拚了命地向上爬。手中隻有草和地麵的觸感,耳朵裏隻有分開草叢的聲音,眼睛裏繼續流著淚與血,隻有苦悶從口裏漏出來,隻有激烈的喘息不斷從肺裏被擠出來。可是身體下麵的斜坡,坡度漸漸增大。手上的傷也越來越嚴重,不知是泥土還是植物碎渣的東西塞進指甲縫裏,手漸漸地難以支撐。手臂也漸漸使不上力氣。眼睛看不見,致使她好多次沒能抓穩斜坡,光是不讓自己滑下去就已讓她費盡力氣,她漸漸地難以前進。


    不行了。怎麽辦。


    這樣下去,會失去媽媽的。


    必須追上去。怎麽辦。


    我會怎麽樣啊。小玲腦中想著這些,被血滲入的眼睛疼痛難忍,然而從她眼中大顆溢出的淚水,並不是因為疼痛。


    必須趕緊,必須再抓緊一些。


    但她在焦躁之下剛一用力,抓在手中的雜草便發出崩斷的聲音,被扯下來。


    「啊!」


    她的身體隨即被拋向下方,在滿是雜草的斜坡上滑了下去。她的手、腳、手臂、臉,然後還有從翻起的睡衣之下露出來的身體,被雜草割得到處是傷,再一次像個沙袋一樣,摔到了斜坡下麵的草叢中才總算停了下來。


    草的味道變得濃烈了。


    「嗚……」


    在這樣的狀態中,她動起手想要起身,就像求救一樣向上伸出手。


    她心裏想要站起來,可她的體力已經所剩無幾,最可怕的是,她的精力也完全見底了。她拚命地想要往上爬,可是又被拋回到原來地方,這個事實讓“必須起來”的焦躁化作絕望,侵蝕她的身體。


    「嗚嗚……」


    手伸了出去,也隻是想得到拯救。


    不管是身體還內心,都擠不出一絲力量讓自己站起來。


    眼淚流出來。眼睛好痛,更加睜不開了。伸出去的手也傷痕累累,在作痛。走投無路的事實隨著疼痛,深深地刻在她的身體與心靈上。


    已經不行了。


    誰來。誰來救救我。


    媽媽,你在哪兒?


    救救我…………爸爸……


    然後,就連伸出去的手都喪失力量,落了下去。就在此刻。


    噶吱


    一隻強有力的手,緊緊地握住了小玲落到一半的手。


    「!!」


    「沒事吧!?」


    是爸爸的聲音。


    當她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好似無盡深淵的安心,以及暴雨一般的感情,在心中開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爸爸!」


    「對,是爸爸」


    小玲抽抽搭搭地回握住那隻手。傷痛之類的小事,全都拋在了一邊。不像歡喜也不像悲歎的複雜感情在胸口的空洞中化作濁流,潰決。


    「爸、爸爸,媽媽她!」


    聽到小玲斷斷續續的話,父親答道


    「啊,我知道。我們這就出發。站得起來麽?」


    眼睛看不到,連路也沒有,小玲在一片漆黑之中,緊緊地抓住僅存的曙光。她緊緊抓著那隻手,站起身來。


    「唔……沒關係……還能堅持」


    「好」


    小玲費了一番功夫站起身來,父親應了一聲。


    希望與力量湧了上來。再加把勁,隻要再加把勁,一定就可以了。


    父親,緊緊地拉著小玲的手。


    「走吧,到媽媽那兒去」


    「嗯」


    小玲的眼睛依舊睜不開,可是歡喜與安心的淚水盈滿眼睛,在森林中開始前進。


    被父親的手,拉著。


    ?


    「………………」


    真守大輔俯視著森林。


    在這個小鎮長期搞經營的真守,在森林高台上的那座廢墟還未荒廢的時候,就知道那所建築物的來曆。那幢建築物以前屬於某家企業,是一所住宿設施。真守還知道有地方可以繞到別的入口進到裏麵。


    他徒步登上斜坡後找的不是『後門』,而是向著延伸出通向高台的車道的『正門』。然後正門朝著的是一條雖然經過鋪設但長期無人維護的私建道路,在這條路中間有一個可以俯覽廢墟和森林的地方,真守現在來到了這個地方。


    妻子的手機聲進入了這片小森林裏。


    失明的妻子走向了險峻的間道。照理說,真守應該直接衝上間道去阻止她,可現在別說阻止了,就連追上去的心思都沒有了。


    因為,他自己的眼睛都無法很好地睜開,根本應付不了那條雜亂的路。而且隻要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妻子被異樣的『手』拉住的情況,根本不能算是正常的情況。


    他雖然恨不得立刻衝上去,但他知道這麽做是白費力氣。


    紗布貼在他的臉上,疼痛布滿麵部和腦袋。真守已經正麵挑戰過那個『手』,結果對它無能為力,留下了慘痛的記憶。


    所以他拚命地思考,然後決定提前繞到這裏。由於那個斜坡上的道路狹窄、崎嶇、蜿蜒,要到達住宿設施,走正路確實更快。


    就這樣,真守以幾乎眯著眼睛的狀態,僅憑著不清不楚的視野,光著腳堅強地跑了起來。但在他奔跑的途中,他的眼睛適應了夜色,也適應了眼皮的腫脹,即便不完全但還是張開了眼睛,在到達這條交給聯營組織管理的私建道路的入口時,視野已經回複得相當不錯了。


    但是。


    「……可惡,不行麽」


    雖然到達了能夠俯視那段斜坡的位置,可林中漆黑一片,能見度很差。


    在生鏽的護欄那邊,算不上大的林子裏一片漆黑,能夠看到的,隻有樹林外側零星點點的少量路燈和常夜燈的燈光。


    小樹林中隻有一片廣闊的黑暗,仿佛要把人的視線吸進去。那片無限延伸的幽深黑暗,眼睛要是一直盯著,感覺身體就會越過護欄被強行吸到裏麵一般。


    意識、感覺,仿佛都要被黑暗帶走。


    然後,當一直凝視著黑暗的他產生這種感覺的時候,他忽然察覺到這片夏季的鄉下夜色中,充斥著匪夷所思的寂靜。突然間,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恐懼,在真守全身上下以及意識層麵微微擴散。


    靜得太不正常了。換做平時,蟲子和青蛙肯定吵得煩人,然而現在完全聽不到生物的聲音。


    仿佛死掉一般的,夜。


    仿佛死絕一般的,寂靜。


    就連耳鳴也無法產生,隻覺得五感被吸收了一般。


    死寂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視野所及之處都深深地陷入了這死寂之中。


    「………………」


    焦躁一點一點地侵蝕內心。


    難道搶先是錯誤的?出於對自身安危,以及更甚前者的對可能失去妻子的恐懼與焦慮,真守沒有放棄,向黑暗中凝目而視。


    但是樹林仿佛被黑暗完全染過一般,什麽也看不到。隻能看見比不見星月陰雲籠罩之下無法看到的森林還要亮的樹木與廢墟的輪廓,黑黢黢的,鬱鬱蔥蔥的,在化作濃重灰色的夜空的映襯下顯現出來。


    但就在此刻。


    「……嗯?」


    真守遊移於黑暗中的視線,無意間發現了森林的輪廓中有個古怪的東西。


    廢墟印出的陰影之上,有什麽在動。


    那東西看上去,像是什麽東西隨風擺動,可此時空氣停滯,根本沒風,那個仿佛隨風擺動的東西,非常不自然。


    「…………」


    真守感到可疑,凝目而視。


    他凝視著,漸漸地開始看到上麵微小的細節。


    那東西正在輕輕搖晃。


    在廢墟的屋頂上,看上去就像人的手。


    手揚了起來,看上去就像在召喚什麽人。


    那是手————布滿屋頂的無數隻手揚起來,就像密密麻麻的黴菌一樣搖擺著,看上去像是正在召喚著什麽人。


    「…………………………!!」


    在看到那東西的那一刻,真守隻覺背脊一陣惡寒。


    大小不一長度不齊的無數隻手在廢墟的屋頂上,密集的手指慢慢地鋪開,蠕動著,搖擺著。


    這些手指既像綻開菌絲的黴菌,又像奇怪食蟲生物的觸手。然後,在那些緩緩搖擺的手指中間,不像孢子聚集的團塊也不像果實的,成串的無數顆人頭隨著手臂的擺動咕嚕咕嚕地搖晃著。


    「這……這是……什麽……!?」


    目睹過於異常的情景,動搖在真守的心中擴散開來。


    真守感受著心髒要溶解一般的動搖,凝視著廢墟之上的異樣輪廓,摸著護欄,腳步急切地向廢墟前進。


    不管怎麽看,不管看幾次,那一幕都不會消失。隨著離廢墟越來越近,那異樣的形象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最後,那數不清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纏著腦袋上伸出的頭發,沒有頸骨的無數顆腦袋咕嚕咕嚕地搖擺的樣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沒有消失。幻覺沒有消失。


    而且通過黑影可以確認到,有幾隻手和一些頭發從那可怕的屋頂上垂下來,正伸向下麵的森林裏。


    再次向漆黑的森林看過去,可森林仍舊沉靜在黑暗中,靜悄悄的。隻是在那片森林的外側,熙熙攘攘的常夜燈的燈光中,能夠看到被微微照亮的人在走動。


    穿著睡衣的老人,正被來路不明的長手拉著。


    正一步一步走向森林,一步一步走向黑暗。


    他的身影,與離開醫院的妻子的身影,顯然十分相似。真守大吃一驚,放眼鎮上的情況,適應黑暗的眼睛零零散散地捕捉到,人影在各個地方的燈光中,一個接一個,都一個樣子,正朝著黑暗前進。


    「怎麽回事……?怎麽搞的啊……喂……」


    他為了維持自己的正常,嘴巴呢喃起來。


    他表情僵硬,喃喃私語,一邊注視著這一幕,一邊沿著護欄緩緩移動。


    邊撐著護欄邊半跑著的真守腦袋裏亂作一團。


    究竟發生了什麽?真守看著沉浸在黑暗中的小鎮,他明白的,隻有鎮上的人正被什麽東西用手拉著,紛紛走向森林裏。


    怎麽了?怎麽搞的?


    他奔跑著,混亂著,一次次看向森林,向廢墟看去。向長著蠕動的手的廢墟看去。


    大夥都在前往這邊?那究竟是什麽?大夥都正在前往那個毛骨悚然的東西所在的地方?為了什麽?還是說,大夥都看不到那個異常的東西?


    沒有……看到?


    想到這裏,真守注意到了。


    自己失明的妻子,如今也正在往這邊走。


    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隻有一個,隻能是這樣。雖然無法準確地理解眼前的狀況,但真守隻完全理解了一件必須之事。


    妻子也一定正朝著那個廢墟走去。


    真守想到的事情,隻有一件。


    「……!」


    真守將混亂與恐懼按捺下去,朝著通向廢墟的道路,倏地,抬起臉。他的表情依舊很僵硬,然而困惑已經消失。這一回,他的手完全放開了護欄,盯著路的前方,衝了出去。


    盡管腳下的山路坡度有些大,但路麵十分寬,而且經過鋪裝


    。


    在一側是森林,一側是護欄,沒有燈光的荒蕪道路上奔跑,朝著廢墟。


    奔跑的衝擊從腳上傳上來,臉上和頭上的傷都好痛。真守感覺到好不容易堵住的傷口綻開了,血順著額頭留了下來,可是他呼著粗氣,咬緊牙關,一門心思地向前跑。


    真守心中,隻有一個念想。


    既然妻子正朝著廢墟去,那自己就必須去,必須去救他。


    自己能不能得救,已經完全沒關係了。這裏隻有自己,所以能夠趕上的隻有自己,沒有其他的選擇。


    如果妻子的眼睛能看到的話,應該就不會去那種地方。


    可是事情變成了這樣,隻能由眼睛看得見的自己去救她了。


    但是,真守無從知曉。


    在他沒有其他要因的情況下辨識出〈異形〉的時間點上,就已經意味著他的眼睛之所以能夠看到,是由於自己〈斷章〉對〈噩夢〉的抗性保護了他,讓〈泡禍〉的傷害變得不完全。然而他沒有察覺到這個事實。


    在這片如今被〈騎士〉拋棄的森林裏,真守一無所知地,決定化身名為『一家之長』的〈騎士〉,投身於孤獨且充滿絕望的戰鬥中。


    真守氣喘籲籲地在私建的路上飛奔。盡管延綿不絕的黑暗中,仿佛有什麽東西立刻就會撲出來,但他還是急切地闖過道路,然後,被樹林包圍完全荒廢的停車場,以及曾經建成商務旅館風格的留宿設施在封鎖後變成的八層樓廢墟,出現在他眼前。


    「………………!」


    在這裏被封鎖之後,真守就從未來過這裏。


    可是黑壓壓的天空之下沒有光亮,無法分辨它衰敗之後的樣子,廢墟就像一塊巨大的墓碑,隻是方方正正地聳立在那裏。


    然後————


    滋嚕、


    伸得又細又長的手密密麻麻地從屋頂上垂下來,麵朝樹林那邊的壁麵就像藤蔓植物爬架,布滿黑影。


    數不清的紐帶狀黑影,駭人、可怕,看上去就像從屋頂上滿溢而出的內髒。無數根頭發就像從毛線球中解下來的一樣相互糾纏在一起,這些頭發又與另一些從藤架上垂下的頭發相互糾纏在一起,腦袋掛在那些頭發下麵,就像蔓藤上碩果累累的果實一般搖搖晃晃。


    整麵牆壁,都被伸長的人手、頭發、以及人頭的混合物所覆蓋。在真守的眼裏,這就是一個可怕的肉食性的陷阱,要將前來這裏的人全部侵吞進去。如果是蒼衣看到這一幕,又會產生其他感想吧——


    ——這簡直就像————為前來此處的人,準備好所有的臉、所有的手、所有的頭發一樣。


    隻是,不管要用哪一種方式形容,在眼前聳立、展現的令人瘋狂的巨大場景,都是一樣的。


    真守仰望這一幕,感覺快要被恐懼與害怕壓垮,卻仍然朝著廢墟靠近。赤裸的腳踩在粗糙的柏油路麵上,另一種汗水開始從他全身的皮膚流下,一種不同於之前一路跑來的汗水。


    可是真守沒有停下腳步。


    真守必須保護家人。


    他不願再失去心愛之人。


    在真守心中,這便是一切。平時不辭辛勞的工作也好,與〈支部〉的人相互交際也好,在小女兒去世的時候明知不可以卻仍舊向〈喪葬屋〉求助也好,這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真守為了這個目的,決定傾盡自己的所能,


    哪怕眼前展現的是如此令人瘋狂的情景,隻要妻子會來這裏,真守就會義無反顧地前往。


    於是,真守用餘光看了看用複合板封住的正門,穿向了廢墟的側麵,踏入了鋪滿可怕陰影的建築背麵。


    「!!」


    然而此刻,真守看到了料想之外的情景。


    在廢墟後麵,有人。


    不是一兩個人,而是大量的人。這些人幾乎全都穿著睡衣,主要是鞋子都沒穿好的老人,怎麽看人數都超過了二位數。他們全都一副破破爛爛的樣子,就像剛剛穿過森林來到這裏一樣,精疲力竭地癱坐在廢墟後麵已然荒廢得不能稱作庭院的空間裏。


    「啊……」


    而且,此處還是某種地獄圖景。


    在廢墟背麵,那個像『用伸長了的人手和頭發以及腦袋拚成的絲瓜藤架』一樣,令人反胃的可怕簾幕已經到達地麵,在那裏鋪開了。


    那些東西就像亂七八糟的西瓜田一樣在地上鋪開,讓人聯想到熟得太透而崩潰的果實,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甘酸腐臭。然後從那些東西裏麵就像把藤蔓到處布開一樣,伸向森林的細長的『手』消失在黑暗中。


    然後,在此景此景之中————人們都坐在地上。


    毫無疑問,他們都像被逐一釣上鉤的獵物一樣,是被帶到這個地方來的,然而所有人臉上,無一例外地都露出歡喜與安心的表情,癱坐在地上,緊緊地牽住那些從那個絲瓜藤上伸下來的黴菌菌絲一樣的手,緊緊抱住那些孢子囊一樣的腦袋,或被那些東西抱住。


    當中也有人喜極而泣,還有人親了上去。


    隻是,他們無一例外,要不就是眼睛有傷,要不就是一副仿佛看不清現實的空洞眼神,與駭人的『手』和『頭部』相互擁抱


    。


    如果他們能夠看到,應該就無法觸碰那些可怕的東西,也不會跟那些可怕的東西說話了吧。那些顯然不屬於人類的手自當不論,那成串的腦袋也是,都像是隻求隨便應付一般,做工十分隨便,全都不過是表皮剝離,眼睛和嘴巴都化作空洞敞開著,好像屍體腦袋的東西。


    可是所有人都在對那些腦袋呼喊,或親吻那些腦袋,歡喜不已。


    就好像生離死別數十載,最終心灰意冷,卻又重逢了一般。


    這儼然就是一幅地獄圖景,不可能再是別的東西。


    而其中最令人痛心的,就是一個看上去不滿十歲卻雙眼盡毀的男孩,一邊呼喊著母親一邊抓著白『手』正在壁麵上爬,想登上壁麵的情景。


    「……………………這到底……!」


    真守呆呆地站在這幕慘景前麵,感覺一陣反胃。


    這一幕,實在太讓人痛心了。而與此同時,他也在此時此刻終於理解妻子身上所發生的那個怪異現象的全貌。


    虛假的女兒從那個假貨的聚集體中誕生,而假貨的『手』拉起了妻子的手,要把她帶到這裏。


    真守在妻子的病房裏看到的,讓真守受傷的那個『手』,正是眼前的東西。


    「………………!」


    要是這樣————那麽『敵人』,正是眼前的東西。


    正是讓現在真守的家庭陷入不幸的元凶。


    真守湧出殺意。哪怕有車也好,就能拿汽油來了,可惜沒有。


    真守四下張望了一番,發現了疑似以前用來封住入口和窗戶時所剩下的老舊的方形建材,他雙眼發直地走上前去把建材撿了起來,朝著跟前的『頭』奮力地砸了下去。


    噗唰、


    隨著低沉的響聲,腦袋碎掉了,淺色的血液汩汩地從仿造眼睛和嘴的圓洞裏噴湧而出。血伴著嘀嗒嘀嗒的響聲滴落在地麵,『頭』就像破掉的葡萄果實一般鬆軟無力發生形變,懸掛在頭發的末端。


    「可惡…………!」


    此情此景隻會讓人感到肮髒,完全沒有報以一箭之仇的痛快。麵對此情此景,真守不快的同時更感到了憤怒,他拿起建材,環顧四周令人發狂的場景,準備狠狠地敲打其他的『頭』。


    然後,在他環望的地方。


    沙沙、


    此時正好有個人影被『手』拉著從森林中,出現在了這個空間。


    「!!」


    於是,在看到那個人影的瞬間,真守當即僵住了。那個眼睛受傷被手拉著出現在這裏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大女兒,小玲。


    「小玲!?你……」


    真守下意識地喊了過去,可是小玲就像聽不到一樣。


    小玲被手拉著,搖搖晃晃地來到這個空間的正中央,而這個時候,又有其他的手朝小玲伸過去,小玲則開開心心地握住了那隻手。


    隨後,小玲被帶到就像挑開後拉出絲來的納豆一樣的頭發上掛著的『頭』的聚合物跟前。就在真守麵前,小玲將手伸向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頭』————用開開心心的聲音,呆滯地呼喊。


    「————湖乃美……!!」


    「!」


    這一刻,真守明白了女兒看到的是什麽。


    ——快放開。清醒清醒。


    然而真守說不出話來,隻能在心中大喊。


    「————媽媽……!」


    「…………!」


    滿臉是血的小玲閉著眼睛,朝著另一顆『頭』呼喊。她幸福地伸出手,用她的手與『手』十指交扣。


    住手……!真守仍舊不忍閉上眼睛,在心中對著此情此景放聲大喊。


    褻瀆。這是褻瀆。


    是對家人的褻瀆。是對幸福的褻瀆。


    在這充滿褻瀆的情境中,小玲又將那雙看不見的眼睛,轉向了另一顆頭。


    ——快住手,放開那東西!


    可是,從小玲闔上的眼睛裏——


    流出了帶血的淚。


    放開啊……!


    小玲訥訥地向『頭』喊了一聲


    「————爸爸」


    「住手啊!」


    當真守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最終無法忍受這種褻瀆,放聲嘶吼,衝向小玲正將手伸向的『頭』,用最大力氣將建材揮了下去。


    「!!」


    當建材要陷進『頭』裏的那一瞬間,真守看到了那顆『頭』的側臉。


    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那個眼睛和嘴巴開著窟窿的團塊,而是剛剛用建材揮下去的自己的臉————正是真守自己的臉。


    噗唰


    3


    ——————————


    父親一邊拉著小玲的手,一邊鼓勵著小玲。


    ——嗯,沒關係的。


    雖然小玲回答的時候氣喘籲籲,但並沒有說謊。


    小玲現在內心充滿了力量,所以沒關係。就算眼睛睜不開,就算山路險峻難行,都沒關係。因為小玲心懷希望。


    ——————————


    父親的話,充滿了力量。


    ——真的麽?就快到了麽?


    不過這些話聽上去沒什麽根據,應該隻是在鼓勵我。


    但小玲覺得這樣就很好了,她也很聽話。小玲的笑臉雖然是擠出來的,但她不覺得痛苦。這種感覺,真的好久都沒有過了。


    小玲閉著眼睛,在草叢中前進。


    手有力地將她拉上斜坡,她鼓起幹勁往上爬。


    小玲眼睛什麽也看不見,在森林中久久前行。雖然不知道自己現在身在何處,不知這條路還要走多久,但隻要還有父親的聲音為她引路,她就不會感到任何不安。


    隻是一心一意的,去往母親身邊。僅此而已。


    雖然不知道要去的具體是什麽地方,但沒關係。小玲深信不疑。


    她懷著確信,遵循引導,前行。


    在靜得可怕的死寂中,隻有分開雜草的聲音,踩在斜坡上的聲音,還有自己呼吸的聲音——


    然後,就是父親的聲音。


    ——————


    嗯,謝謝。我沒事,我會加把勁的。


    然後,就在這個時候,險峻的斜坡再次變成了小路。似乎是走回到了路上。這件事讓小玲更有信心,小玲再次鼓起了力量,默默地忍受著疲勞與疼痛,默默地順著森林中的小路向上走。


    於是,不久,在最後。


    忽然,拉著小玲行走的腳步,停了下來。


    腳下的草變矮了。而且周圍遍布著森林以及茂密草叢的感覺消失了,小玲現在能夠感覺到自己腳下是一片開闊的場所。


    ——————————


    咦?是真的?


    小玲聽到父親的話,愣住了,呆呆地向前走去。


    她仍舊沒有真切的感覺。可是被父親拉向前麵的自己的手上,又分別與兩個人的手重疊在一起,小玲心中湧上歡喜。


    「————湖乃美……!」


    眼淚流了出來。湖乃美的手也緊緊地回握住小玲的手。湖乃美還活著。果然那件事隻是一場噩夢。


    那一定,就是那樣的〈噩夢〉。


    歡喜填滿心房,小玲一邊哭泣,一邊更緊地握住大家的手。


    「————媽媽……!」


    然後,小玲聲淚俱下地,微微呼喊。


    還以為她遭到橫禍,可她真的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小玲當初非常拚命,在腦袋裏也稍微想到了最糟糕的情況。可是事情並不是那個樣子,這件事讓她由衷的感到開心。


    然後……


    「————爸爸」


    小玲,呼喊道。


    在這短短的一句話中,注入了安心、感激、依賴。


    她想,說聲謝謝。


    她集百感為一句話,剛剛張開嘴,這個時候————眼前突然傳來了什麽東西破裂的聲音,大量的水淋了一臉。


    「哇!!」


    一切都被衝刷掉,她張開了眼睛。


    充滿猛烈甘酸腐臭的水,啪嗒啪嗒地從留海和額頭上往下滴,眼睛上血之類的一切東西都被衝掉。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仿佛如夢初醒一般,世界麵目全非。


    之前處在什麽也看不到的黑暗中,就像在夢境中一般溫溫的。可是眼睛剛一睜開,映入眼簾的黑暗便滿是奪人心魄的溫熱和空虛。在這冰冷無情黑暗之中,異常的植物異常繁茂,製造出一片隻有夢境中才會出現的異常情景。


    「…………………………!!」


    猶如噩夢一般令人錯亂的光景,呈現在麵前。


    此情此景中,許許多多的人就像現在的自己一樣,或呆呆地站著,或精疲力竭地坐著。


    然後,小玲注意到了他們手中握著的『手』,懷裏抱著的『頭』的真麵目。忽然間,她又發覺自己正抱著相同的東西————與此同時,一顆垂到她自己的臉附近的,表皮剝落就像被砸爛的『頭』,與她四目相交————遭受到了幾乎令心髒與呼吸同時停止的衝擊,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


    「噫————!!」


    她手上冒起雞皮疙瘩,同時揮掉了自己正握住的幾隻『手』。


    小玲向後倒退。在周圍,像植物藤蔓一樣十分繁茂的『手』拉伸得細長,就像植物的須一樣的『頭發』纏著那些『手』,提著像植物果實一樣的『頭』。


    恍如噩夢的光景,在仿佛如夢初醒的現實中展開。當小玲在半恐慌的狀態下掃視四周,進一步後退的時候,她注意到眼前的地麵上倒著一個人。


    倒在地上的,是父親。


    「……爸爸!?」


    她慘叫著衝了上去。真守的頭部,就像骨頭被徹底敲碎一般變成不定的形狀,從眼睛和嘴裏流著大量的血,正在抽搐。


    看上去就跟剛才那個懸掛著的壞掉的『頭』一模一樣。


    頭被砸扁的真守緊緊地握著建材,倒在噩夢的森林中。


    「爸爸!!」


    小玲驚恐萬狀地大叫著,準備伸出手去,可父親的樣子太淒慘了,連碰都不能碰。


    感覺他的頭隻要搖一搖就會垮掉。在這樣的狀態中,他吐著血沫的嘴微微地動著,就像溺在水中一般的模糊聲音,傳進了小玲的耳中。


    ————快……逃……


    「不!!」


    小玲大喊。


    ————快逃……去求……救……


    「不!!爸爸!!爸爸!?」


    ——怎麽能夠扔下爸爸不管。


    她懷著這僅存的念頭大叫起來,然而真守的口中隻是靜靜地流出血沫,不管聲音也好呼吸也好,都聽不到了。


    隻是安靜地沉默著,被寂靜逐漸吞噬。


    隻是一切都在森林中,變得冰冷,變得空虛。


    「不要……」


    她麵對眼前的光景,想要求救,到處張望。


    可周圍什麽也看不到,在這個可怕的死者國度,隻有對可怕的東西蹭著臉的可悲之人。


    然後,小玲看到了。


    可悲的犧牲者們,正被那個撒開根係的死者簾幕所吸收,融合。


    在他們用臉去蹭,用嘴去親那些『手』和『頭』的時候,手和『手』相互糾纏,就像梳頭一樣,頭發和『頭發』纏上指頭,相互混合,頭受到牽拉————最後掉了下來,溶化並變成相同的『東西』。


    「……不……不要……」


    從她口中,隻能吐露這個了。


    仔細一看,能夠發現布滿這些『死者』的地麵上,到處都是人類衣服殘骸一樣的東西被埋在下麵。


    而且,自己腳下也有那些東西。然後,當她發現腳下的衣服是母親的病號服,以及湖乃美死時所穿的衣服時,她的精神完全崩潰了。


    「———————————————————————————————!!」


    從她咬緊的齒縫中,發出不成聲的慘叫。


    她一邊慘叫,一邊用指甲抓撓自己的臉,就在她張大眼睛癱坐在地上的時候,她看到幾隻『手』伸向了父親的遺體。


    她一邊吐出不像悲鳴不像吐息的東西,一邊拚命地爬向父親,揮開了那些『手』。眼淚像洪水一樣不住地流,她一次次地揮開那些不斷伸過來的『手』,然而她最終抵擋不住,『手』將父親的身體完全覆蓋了。


    大量的『手』伸出來,抓住父親的腳和頭發。


    淚如雨下的小玲一邊保護著父親的身體,一邊感受自己和父親漸漸被『死者』所覆蓋。


    在不合理與恐懼麵前,她哭了。


    麵對不合理與恐懼的————『死亡』本身


    在心中呼喊


    ————爸爸……


    一邊被大量的『手』梳著頭發


    一邊在心中呼喊


    ————媽媽……小紫……


    想著媽媽,想著妹妹。


    想著


    ————湖乃美……


    那位摯友。


    小玲想著已經死絕的一切,淚水滂沱,在這個被〈騎士〉拋棄的森林裏,緊緊抱著漸漸在『死者』中溶解的父親————最後,自己的頭滋嚕一下從身體上被拔了下來,即將化作這個『森林』一部分的那個瞬間————


    …………………………


    ?


    醒來的勇路在草叢中一邊咒罵,一邊起身。


    「痛死了……」


    勇路受的傷非常痛。他左臂和半張臉受到了嚴重的燒傷,低頭向左臂看去,隻見表皮燒掉的燒傷處在草叢和地上一路摩擦,沾滿了血和泥,看著就痛,削磨人的意誌。


    在不知不覺間變成這個慘狀的勇路,一邊因疼痛而扭曲著臉,一邊觀察著斜坡上麵,擔心〈雪之女王〉會不會來置自己於死地,然而他發現沒有任何人追過來。


    「見鬼……!」


    他粗聲咒罵。我暈了多久了?


    他並不知是因為撞到腦袋,還是因為燒傷之上又遭到嚴重的擦傷而暈過去,但他心中隻有悔恨。他覺得,自己撿回了一條命。


    「……」


    勇路咬牙切齒,呼吸因傷痛紊亂不堪,四下張望。


    他記得,自己被身後伸出來的神秘的『手』拖下了斜坡,現在所在的地方是樹林裏一片樹木稀少的小小空間,由於陽光沒有被遮住,雜草密集而茂盛,自己似乎就是被這些雜草纏住才沒有繼續往下滑的。


    然後,他向上看去。


    她看到被烏雲厚實地覆蓋著,濃灰色的天空。


    還有在這片天空的襯托中顯現出來的,廢墟的輪廓。


    以及————布滿那座廢墟的屋頂以及牆麵,正蠢蠢欲動的,難以形容的,如菌落般成群的影子。


    「那是……什麽……」


    勇路茫然地呢喃起來。


    可是,突然有人回答了他的自言自語。


    「那是『死者國度』的死者」


    「!!」


    勇路大吃一驚,擺開架勢,轉過身去。


    在那個方向,他看到剛從森林裏冒出來的神狩屋眯著圓框眼鏡後麵的眼睛,望著與勇路所見到的同樣的東西,擺著有幾分羨慕的表情。


    「你這家夥……!」


    「啊,我不會加害你的,放心好了。至少我不是你的敵人」


    神狩屋舉起雙手向勇路示意。


    「我隻有一個人。因為我把白野的事情告訴你屬於背叛行為,我已經回不了〈支部〉了」


    「哈?」


    勇路露骨地表現出不信任。


    「我到這裏,也純屬偶然」


    不過神狩屋麵對這份敵意仍舊不以為意,邊說邊走近勇路。


    「我自殺失敗了,於是想試試能不能前往死者國度,於是來到了這裏,可沒人招引我呢。我好像果真沒有得到死者引導的資格啊」


    神狩屋唉聲歎氣。勇路一頭霧水,但還是放下了已經從袖口扯下了安全別針的右手,但仍用毫不大意的眼神注視神狩屋。


    「……招引?你是說那個『手』麽?」


    「沒錯。你看到了啊,真令人羨慕」


    勇路沒去理會神狩屋恍惚的談吐,朝背後的廢墟指過去。


    「……『那東西』是什麽?全都是『手』麽?」


    「沒錯,如你所說」


    神狩屋點點頭。


    「那個是……類似『屬於所有人的死別的死者』的東西吧。既然你也受到了招引,隻要你響應招引,應該能夠見到瑞姬吧」


    「開什麽玩笑」


    勇路破口大罵。


    「我一到這裏就覺得不對勁……原來全都是〈泡禍〉搞的鬼麽」


    他完全弄清了。


    他來到這個小鎮之後,不時能夠聽到聽到瑞姬的聲音或看到瑞姬的身影,都是因為〈泡禍〉在作怪。他覺得認真煩惱那些的自己,簡直就是白癡。然後,他還覺得視線狹隘的自己,是那麽的容易被人利用。


    「少開玩笑了。你讓我到這種地方,究竟有什麽企圖?」


    勇路就像瘋狗亂吠一般說道。


    對此,神狩屋依舊是那個恍惚的口吻,答道


    「我並沒有騙你。我隻是覺得,你有被卷入的可能性」


    「……你這混蛋」


    「而且,我希望你到這個小鎮來,並非是想讓你被卷入〈泡禍〉。我隻希望你能讓白野受傷。我隻是個想要利用白野來自殺的想自殺的人罷了」


    「……」


    勇路瞪著這個肮髒的大人。


    雖然對自己被利用感到生氣,但他沒有話再繼續跟他講下去。他一聲不吭地轉過身去,背對著神狩屋,表情扭曲地忍著傷痛,開始向草叢中走去。


    「哎呀,你上哪兒去?」


    神狩屋問道。勇路頭也不回,直接作出回答


    「那還用說。那種東西怎麽能放著不管」


    就算勇路既沒有解釋也沒有指示,神狩屋還是完全明白。釋放著那種強大存在感的東西,這裏隻有一個。


    從樹木之間的縫隙中,巨大的漆黑輪廓露出來。


    噩夢的食蟲植物像黴菌一樣覆蓋廢墟,扮成死者的模樣,招引他人。


    在這個被〈騎士〉拋棄的森林中,沒能成為〈騎士〉的少年獨自麵對化作巨大〈泡禍〉的〈異形〉,向聳立的死者之塔邁進,


    「……哈哈」


    神狩屋發出佩服的聲音。


    然後,他朝勇路背後,問了過去。


    「那麽,你已經放棄追殺白野了?」


    「囉嗦!永遠不會放棄的!」


    勇路隻將那張煩躁的臉轉了過去,瞪向神狩屋。可神狩屋聽到這話淺淺一笑,提出了一個友好得令人發寒的交易。


    「是麽。那麽……我也幫你一把吧。我們利害一致,至少你這身傷很不好受吧?」


    「……!」


    勇路停下腳步。


    然後


    「〈掠奪自由之人啊,關起來吧〉!!」


    轉過身去,放聲大喊。在他將安全別針插進手臂的瞬間,隻聞撕裂生肉的聲音,神狩屋的腳被刺得稀碎,膨脹起來。


    「!!」


    「……給我消失」


    勇路怒視神狩屋,說道。


    然後,勇路頭也不回,氣喘籲籲地分開草叢,消失在了是林中。


    被留下的神狩屋膝蓋打著哆嗦,即便這樣卻仍像根本感覺不到痛一樣,無奈地嘟嚷了一聲,嘴角諷刺地彎起來,徑自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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