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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部野,你沒事吧?不是在硬撐吧?」


    木之崎一真在出租車的後排座位,對身邊問道。


    海部野千惠在旁邊和一真拉開距離,可是又為了不碰到車門,整個人蜷縮著,隔了幾秒鍾才回答一真的提問


    「……啊、嗯……應該沒事。謝謝」


    「哦」


    一真就像要撓亂一般隨手將放蕩飄逸的茶色長發攏上去,歎了口氣。千惠雖然嘴上說沒事,可是兩人所在的後排座位氣氛十分沉重,主要還是由於千惠的原因。


    「那就好,隻要沒硬撐就好,說真的」


    千惠頭上的鴨舌帽深深地遮住眼睛,半張臉以及從長袖中露出的手被繃帶包著,回答時的陰沉聲音仍舊與“沒問題”相差甚遠。


    「在聽到姐夫背叛的時候,我就覺得這是遲早的事」


    「……也是」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一真也明白。


    盡管一真對千惠這麽說了,可還是平靜不下來。他坐立不安地扭動身體,歎了口氣,深深地靠在座位上,望著行駛中的前方。


    「究竟怎麽樣了呢……」


    「………………」


    一真和千惠一大早就來到了最近的車站搭乘電車來到這裏,接著又搭乘了出租車。


    此行的目的是為了談神狩屋的事。他在前一陣子聽說神狩屋突然對某〈支部〉的負責人使用〈斷章〉,然後銷聲匿跡的事情。


    他很震驚,也很受打擊,不過他聽過不少關於精神崩潰最後發狂的〈保持者〉的事情,所以也就釋懷了。千惠也是,她很快就理解了自身的〈斷章〉是多麽的沉重,反倒是跟一真一起一心一意地擔心因〈支部〉陷入機能不全而手足無措的蒼衣等人。


    這麽做,多少也是為了不去對神狩屋的背叛想太多,免得空發愁,轉移自身的注意力。不過因為千惠他們自己的〈支部〉也失去了負責人,有段時間同樣手足無措,所以很明白這種情況有多麽累人。


    在那之後,一真重新打通了一些人脈,雖然沒有〈騎士〉,但〈支部〉重振得還不錯,到了能夠進行互助活動的程度,總算得以重新維持住。一真雖然還很笨拙,但已經在做負責人的事了。一真想到,如果蒼衣他們想要讓〈支部〉再度運轉起來,自己可以提供一些到時候幫得上忙的建議。


    話雖如此,一真也不會直接去幫蒼衣他們。一真他們自己也很忙,盡管很關心,但頂多也隻能來看看情況。就這樣,一真在偶然間能騰出空來進行聯絡打聽情況的時候,突然接到了聯絡,如是就有了現在的狀況。聯絡內容是這樣的


    神狩屋出現,拐走了颯姬和夢見子。


    最終要如何對付神狩屋,希望能跟和他相關的所有人進行商議。


    ……其實,神狩屋用〈斷章〉對某〈支部〉負責人下毒手的事情,一真沒有跟千惠講。


    隻把神狩屋在事件發生後不見蹤影的事情告訴了她,而這個時候接到了這樣的聯係,說實在的,一真覺得心情很沉重。他必須將這件事告訴千惠。而且,恐怕在商量之後,必須決定神狩屋的生殺予奪。


    即便這樣,隻要有時間去思考,也能夠做好心理準備。


    然而,就連這樣的時間都沒給她。一真通過郵件接到這則聯係的時候,是在昨日深夜,而且基本上是快破曉的時候。看到這則消息,一真急急忙忙地調整了日程,騰出了時間,於是就過來了。


    在笑美的號召下。


    笑美用郵件傳達了想要緊急進行商討的意思,還有在一真他們到的最近車站的時間會派出租車的意思。


    就這樣,一真他們下車之後乘上了等候著的出租車,現在正在行駛中。


    笑美隻把地點告訴了司機,所以一真並不知道現在正開向哪裏。根據郵件內容了解到,在兩名少女被帶走的時候,『神狩屋』就已經被弄得一團糟了。


    ……其實這件事,一真也沒有跟千惠講。


    一真歎了口氣。說實在的,一真不太會應付千惠這種裝得滿不在乎實際上卻心思細膩的女孩。並且,如果這樣的女生消沉起來或者哭起來,一真就更應付不來了。因此一真實在不忍心親口將那些殘酷的事情告訴千惠。


    「哎……」


    一真覺得沒轍,從口袋裏摸到手機,取了出來。


    盡管有些對不住,但解釋就讓蒼衣來吧。雖然不想把事情推給別人,但需要當事人來說明情況。一真腦子裏想著這種幫自己辯護的理由,照著這個意思輸入郵件,發給了蒼衣。


    『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來


    說說神狩屋先生的事情呢?』


    發送,確認發送完畢後,一真輕輕歎了口氣,收起手機。


    然後,他又深深地靠在了椅背上,可是沒過多久,出租車就停在了某住宅區。


    「到了」


    這應該是一片高級住宅區裏相當深的地方。車停靠的地方,是一所大宅子。宅子裏麵有一塊被高牆圍著的寬敞用地,卻又巧妙地廢除掉了威嚴感,是一所現代風格大宅。


    「……啊、謝謝」


    道了謝,付了錢後,一真和千惠下了車。


    下車之後,出租車駛離的聲音在身後遠去,兩人望著圍牆,望著氣派的木院門,還有同樣是木製的百葉門。


    盡管在一真居住的鄉下也有很多麵積上不遜於這裏的寬敞宅院,可是在質上卻無法相提並論。


    一真一邊感到佩服一邊走向大門,看到了內線電話,然後忽然感到放心不下,確認了一下周圍,卻並沒有發現目標人物。一真百思不得其解。


    「……怎麽搞的?搞錯了麽?」


    「不……並沒有……」


    一真回答了狐疑的千惠。


    「門牌,沒有呢,我就想」


    「啊,說起來,是沒有呢」


    千惠納悶了。一真自己住的地方沒有見過不掛門牌的房子,但他覺得城市也有城市的做法,自顧自地就想通了。


    他一邊擅自想通這件事,一邊觀察內線電話。


    觀察之後,在兩者小燈的按鈕上,按了下去。


    「……」


    沒有聽到門鈴聲,隻聽到按鈕按下去的聲音,然後按鍵燈眨起來。


    等待。


    空白的時間。


    沉默。這陣沉默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


    再按一次。等待。


    還是沒有反應。一真困惑地努了努嘴,也沒辦法對千惠的視線做出任何回答。


    「……真的沒搞錯?」


    「應該……不會」


    千惠忍不下去開口說道,一真缺乏信心地說道。


    可是,最後實在大惑不解。千惠對一真說道。


    「門鈴壞了?要不試試給笑美小姐打個電話?」


    「啊……好,就這麽辦」


    一真一邊回答,一邊不肯死心地把手放在了大門表麵。


    這個行為本身真的隻是出於不肯死心,一真自身完全沒有想開門的意圖。


    但


    咿、


    厚實的院門被手推開了。


    「啊……」


    「這、你幹什麽啊……」


    出乎意料的情況讓一真吃了一驚,千惠驚慌失措,連忙責備一真。當一真慌慌張張把門關上的時候,一真的手機在口袋響了起來。


    這是收件提示音。一真拿出來一看,是笑美發來的。


    『先別急著把手拿開。


    不好意思,自己進來吧。


    先喝口茶等等我吧?』


    上麵是這麽寫的。他跟千惠相互看了看。


    「……哎,也沒什麽不


    好,好像吧」


    「嗯」


    兩人帶著困惑相互確認一般,說道。


    即便這樣,兩人在不自覺的畏縮之後,就像無言地相互推讓一般沒有行動,不過一真馬上就撐不下去了,走上前去,又像剛才那樣把手放在了門上,把門推開。


    厚實的門似乎很重,進一步說,感覺是一扇很高價的門,可沒想到,沒怎麽用力就開了。打開後,從院門到玄關前的一片小小前院露了出來,不過裏麵出乎意料的荒涼,讓一真最先感到有些吃驚。


    樹和雜草都是隨意生長無人打理。


    不過唯獨通道的踏腳石周圍掃去了落葉,修整過,勉強能看出房子現在還有人生活。


    但更加惹眼的,是貼在房屋正麵牆上的一張紙。


    那張紙上沒有任何文字,隻畫著一個粗紅箭頭指向玄關。


    「……這是照指示走的意思吧」


    一真自言自語地嘟噥起來,踏進門裏。


    他就像千惠的護花使者一樣,走進了院門裏,把院門關上。然後,兩人走到了玄關,打開了玄關那扇巨大的門。


    在裏麵,牆上仿製成煤氣燈的電燈發出昏黃的光,照亮了寬敞的門口部分。


    然後,在前邊走廊分叉的側路上,也貼著一張紙,上麵畫著一個示意拐彎的箭頭。


    「呃……打擾了」


    一真看到箭頭,穿上了擺在地上的老氣脫鞋,登上了屋子裏。


    盡管得到了指示,但既沒有看到熟人的身影,也沒人出來帶路,感覺完全就像在陌生人的家裏,心充滿了不安,對對方的用意充滿了困惑。


    一真懷著不安掃視玄關,看到角落裏積著厚厚的灰塵。然後,他在氣派的大鞋櫃上麵,發現了似乎是被取下來的門牌,伸出手去,輕輕地翻起倒叩著的門牌。


    『溝口』


    這是用蒼勁的文字雕刻在上麵的文字。


    溝口……一真嘴裏念叨,他想起迄今為止見過麵的〈騎士團〉的人,然而記憶中沒有這個名字。


    這裏究竟是誰家?到頭來這個謎還是沒有解開。一真放棄了,向前走去。他遵照紙上的指示和千惠一起拐過走廊,而最近的門旁邊貼著一張紙,紙上的箭頭就指著這扇門。


    「……」


    走廊上布滿塵埃,人的味道消失了,這裏散發出的味道,屬於長期沒有使用的房子。


    盡管感覺到了這一點,一真還是遵照指示打開了門,隨後,一個擺著大型沙發和茶幾的會客室呈現在眼前。在裏麵有個陳列櫃,裏麵的裝飾品似乎是旅行帶回來的土產。吊燈打開著。看上去很高級但褪了色的窗簾拉著,沙發和地攤上也滿是塵埃,整體仍舊是空房子的味道。隻不過,桌上擺著一個盤子,裏麵堆著獨立包裝的點心,然後旁邊還擺著保溫茶壺和茶具,隻有那些東西顯然是新的,有有人動過的痕跡。


    「…………哎……」


    兩人麵對這個情景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但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不自在地坐在了沙發上。千惠從茶具套件中開始泡速溶咖啡,可是她有潔癖,不敢動別人家的東西,泡咖啡的事就隻能由一真來辦了。


    「啊、不好意思」


    「嗯」


    空房子的味道混進了咖啡的味道,一真和千惠短暫地在這裏等待。


    兩人的對話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無言地在寂靜的會客室裏,度過仿佛喪失時間感的沉默的時間。


    「……」


    兩人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活動身體的聲音。


    連秒針走過的聲音都沒有。牆壁上雖然掛著一個氣派的時鍾,但電池似乎早已沒電,指針停在了莫名其妙的時間上。


    沒有秒針走過的聲音,一片寂靜。


    這是一段鴉雀無聲的時間。不久,一真憋不下去了,撓著頭發站了起來,朝門走去。


    千惠呼喊


    「木之崎?」


    「……我去找找笑美小姐再過來」


    一真頭也不回的地答道。


    「她不是叫我們等著麽?」


    「話是這麽說……可這個地方,你不覺得很古怪麽?」


    一真說道。一真想要具體說明奇怪的地方,可現在即便嚐試將顯而易見的具體部分在腦中列舉出來,感覺還是缺乏能夠斷定這裏這裏不正常的決定性要素。


    「總感覺完全沒有人,而且我們還一個人都沒見到哦?」


    要說的,就是這件事。


    盡管心中隻有不安,可即便這樣,這種理由要找多少都能找得出來,所以一真想一個人先去找找,先去見見笑美。


    至少,一真是在按過門鈴之後才接到郵件的,她應該在這個房子的某個地方。


    「她要是有什麽事情抽不開身的話,說不定還能幫上忙」


    一真就像為自己的不安和困惑找借口一般,補充道。


    他沒打算讓千惠也陪著一起。不過千惠聽到這話之後,也自發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跟在了一真身後。


    「我也去找」


    「這樣啊」


    一真沒想阻止她,就這樣來到了走廊上。


    走廊上亮著燈,從玄關可以一直看到頂頭。


    在頂頭前,能看到連接二樓和地下的樓梯。兩人先走向進了玄關之後在來會客室的途中看到的應該是客廳的地方,站在了門前,把手放在了門柄上。


    咕嘡、


    傳來堅固的手感,門柄按不下去。


    「……鎖上了」


    「…………」


    一真說著,跟千惠相互看了看之後,準備去找別的地方,相互點頭示意。


    「這裏這麽大,要不要分頭找?」


    千回說道。


    一真模棱兩可地答道


    「啊、啊啊……這好不好呢」


    這個時候,一真雖然回到了貼有畫著箭頭的紙的會客室所在的走廊,可是他忽然向腳下看去,正好注意到了那東西。


    滋、


    走廊的地板上積著厚厚的灰塵上,有一串人走過的痕跡。


    走廊上一直積著厚厚的灰塵,人在上麵走過的痕跡很亂,大量的灰塵被拖鞋的腳印弄得滿是斑駁,一直延伸著。


    這些腳印就像一條灰塵構築起來的小路,朝著走廊前邊一路延伸。


    腳印延伸到前方,在走廊的頂頭轉向了樓梯,消失在了那邊。


    「…………………………」


    腳印一直延續。


    這片人所留下的痕跡,不能讓人感到安心,令人心頭激發起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的不安。


    討厭的感覺在心頭躁動。明明隻是在這個有人在的房子裏尋找本人而已,為什麽產生這樣的感受呢?一真自己都無法理解自己的感覺了。


    隻是毫無道理的,就像冷風灌入腦後一般令人討厭。


    眼前的光景感覺非常冰冷。


    明明是早晨,走廊上卻不知怎的,陰影特別濃重。


    走廊上積起的厚厚灰塵,還有在正中間看上去就像用什麽東西拖出來的人通過的痕跡,讓人感覺非常討厭。


    「…………」


    「……木之崎?」


    思維被走廊的情景吸走的一真,一下子被千惠的聲音給叫醒了。


    「!啊…………啊、啊啊。我們走吧」


    一真剛才感受到了近似妄想的東西,他為了不讓千惠理解,又為了將它從自己的腦子裏排除掉,邁出腳步。


    啪嗒、


    拖鞋發出聲響,懷著身體就像沉沒在濃濃暗影之中的心情,走向走廊。


    一真走在前頭,走在毫無生氣的西洋風格的走廊上,穿過會客室的門。


    啪嗒、


    啪嗒、


    啪嗒、


    在塵埃被踏破所形成的斑駁道路上,前進。他沿途打開了途徑的兩扇門,確認裏麵的情況,但門裏頭的窗簾都被拉著,沒有光亮,隻是一間擺著一張床的無人客房,和一間儲物室。


    就這樣,兩人來到了頂頭。


    在走廊頂頭的兩側,是上樓和下樓的樓梯,分別連接二樓的黑暗,和地下的黑暗。


    「……」


    斑駁的足跡朝著兩個方向延續。


    兩人靠近樓梯。


    一真懷著說不出的不安。千惠麵無表情。


    然後,在靠近了幾步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露出懷疑的表情,噤若寒蟬。


    「………………………………」


    在通向地下的樓梯那頭的黑暗深處,傳來了人氣息。


    那個氣息,令人內心忐忑不安。兩人並非聽到了聲音,也並非感覺到了空氣的震動。可是,當兩人同時停下腳步的時候,他們雖然沒有任何交流,但彼此都確實地察覺到,彼此所感受到的是相同的東西。


    寂靜與黑暗。冰冷的東西在心中擴散開。


    他們是來找人的,然而他們還是無法理解,為什麽發現了人的氣息這件事,會令他們產生某種討厭的感覺,在身體裏擴散。


    「……」


    但一真無法用語言來描述這種僅憑感覺無法解釋的毛骨悚然。


    而在這一點上,千惠也是一樣。兩人什麽也沒說,一真找到了牆壁上的開關,開了燈。


    老化的熒光燈眨起來,樓梯被照亮了。


    在閃爍的燈光中,閃爍的樓梯的景象,仿佛泡在水裏一般深邃,布滿塵埃,不斷向下。


    ……台階上積聚的灰塵,還是被足跡弄得滿是斑點。


    一真和千惠相互看了看,點了一次頭,朝著這樣的樓梯,


    吱、


    邁出腳步,開始往下走。


    不同於一真熟悉的日式房屋的狹窄樓梯,這裏的樓梯要寬上一倍。兩人無言地走下樓梯,在充滿塵埃的味道,莫名冰冷的空氣中。向下延伸的樓梯,到中途轉了個彎,比從上往下看時感覺要短得多,一下子就下到底了。


    「……」


    那裏,是一扇門,上麵鑲著一小塊黑暗的磨砂玻璃。


    裏麵的黑暗從門上的玻璃透出來。之前感受到的討厭感覺,已經強烈到了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地步,站在前麵的一真全身上下都感受著這種感覺。


    簡直就像空氣沒有流通,卻吹起了含有討厭冷氣的風,從那邊吹拂全身,穿過身體一般。如果是身經百戰的〈騎士〉,應該當即就能理解這種感覺的含義吧————可在經驗尚淺的一真看來,這不過是一種無法解釋,莫名其妙的感覺。


    門的那頭,是黑暗,還有與在樓梯上麵感覺到的相同氣息。


    一真將不自覺顫抖起來的手捏成拳頭,舉到胸口的高度,敲了兩下門。


    叩叩。


    「笑美小姐,你在麽?」


    他呼喊。


    卻沒有回音。


    回應她的,隻有那個氣息所在的,濕冷懾人的寂靜。


    他又敲一次門。


    但沒有反應。


    但是,裏麵確實有人的氣息。


    裏麵的氣息,確實存在。但沒有回應。這個事實,令一真胸口下麵的不祥預感漸漸膨脹起來,事到如今,他已不知如何是好。


    「……」


    一真無奈,默默地將手放在了門柄上。


    握住門柄的一真,與一直默不作聲的千惠之間,彌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令人坐立不安的緊張。


    在緊張中,一真戰戰兢兢地轉動門柄。


    手剛一動,門柄便順利地轉動,不久聽到栓鎖脫離金件的聲音,傳來門開啟的觸感。


    「…………」


    門,沒鎖。


    隻要順勢一拉,門就會開。


    但,一真轉動門柄之後,仍舊緊緊地將門柄握住,手固定在了這個狀態。


    他想開,但在他內心底層的底層,潛意識如同在慘叫一般鎖住他的手,讓他不能動彈。


    潛意識與身體,在違抗意識。


    哈啊、哈啊。呼吸漸漸變得微弱,變得紊亂。


    連眨眼都忘記了。心髒、肺,在胸腔裏麵劇烈地活動。他張大眼睛,盯著自己握住門柄的手,想要開門,一次次、一次次地做好覺悟。


    而在他不知第幾次做好覺悟,最終準備開門的時候。


    「——————!!」


    突然,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一真將差點爆發出來的慘叫聲按捺下去,感受著心髒猛烈波動的感覺,順勢從門柄上撒開了手。


    「………………!!」


    話說不出來。心髒狂跳不止。


    一真一邊拚命地調整呼吸,一邊在表情僵硬的千惠麵前取出手機,一看,是來了封郵件。


    是蒼衣發來的。


    一真看到了上麵的內容。


    『危險,別過來


    莉香小姐笑美小姐都被殺了』


    上麵這麽寫著。


    一真一下子沒能理解這些內容的意思,隻是注視著這封郵件,整個人都僵住了,杵在原地。


    就這樣,幾秒過去。


    然後。


    「————————————————————!!」


    當他理解的瞬間,一股可怕的惡寒隨著一大片雞皮疙瘩躥了上了背脊。


    什麽?怎麽回事!?蒼衣的這封郵件下方,就是笑美剛剛發來的郵件。


    但是在他心中,跟他想要否定的頭腦截然相反,之前感受到的不祥預感,正迅速地補充成型。


    ——笑美小姐被殺了?什麽時候的事?如果這是真的,那麽把我們兩個叫來這裏的,是誰?


    不、不,如果不是笑美,那門那頭的究竟是誰?


    在門那頭的,在地下室的黑暗中的,究竟是誰?


    「…………………………!!」


    一真盯著郵件,瞪大了眼睛,愣住了。


    他側眼看了看鴉雀無聲的門。


    但就在這時,門微微地,


    哢嚓、


    就像在跟前漂浮一般,打開了。


    「!!」


    一真倒抽一口涼氣。


    剛才一直握住門柄的那扇門,由於撒手的時候沒有關上,所以沒有固定住,因此,地下室的門就像被栓鎖的彈簧推出來一般,在僵住的兩人麵前————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瞬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裏麵的東西就像被樓梯上透下來的光燒到一般,釋放出無數震耳欲聾的慘叫聲。


    不像男人不像女人不像野獸,不,是將這些東西混合在一起,仿佛能將靈魂捏碎的慘叫聲,在地下室爆發,貫穿耳朵和心髒。


    「————————————————————————————!!」


    一真全身發軟,在恐懼之下禁不住大


    叫起來,然而他的慘叫無力地被地下室中傳來的慘叫濁流所吞沒,抹消。打個比方吧,從打開的門中溢出來的聲音,就像是從眼睛被灼爛的無數人與野獸的無數張嘴裏噴發出來的,痛苦、恐懼、瘋狂的慘叫,那股令皮膚顫動的音壓,碾碎、吞沒、刮掉了人的鼓膜、神經和理智。


    而且,這必定不是比喻。


    一真那雙因恐懼而張大的眼睛,看到了。從樓梯上的光撒進了房間,在黑暗中發出慘叫的,正是字麵意思上的,張開的無數張嘴。


    黑暗之中,塞進了大量的人。不,準確說來,已經不知道把那些稱作『人類』是否正確——————那是人的部件和魚類活生生地混合在一起的,慘絕人寰充滿瘋狂的培養槽。


    裏麵有男人。


    男人隻剩下皮膚,肉和骨頭還有內髒都融化了,化作了一副勉強殘留著人類麵影的巨大皮囊,在溶解了的粘稠的內髒中,無數條魚一邊遊來遊去,一邊在地板上散開,滑溜溜地蠕動著。


    裏麵有女人。


    女人全身的皮下不留縫隙地生出大量的巨大魚眼,破爛不堪的皮膚被頂起來,皮膚下麵、手臂上、臉上、腳上,那無數顆眼珠就像慘不忍睹的病變一樣,密密麻麻地透出來。


    裏麵有孩子。


    孩子的外側沒有任何畸形,可是嘴巴裏,眼睛裏,鼻子裏,然後恐怕還有內髒裏麵,隻有內側密密麻麻地被魚鱗所覆蓋,喉嚨被堵住,正在喘息。


    裏麵有老人。


    老人簡直就像要把形狀是老人的粘土強行捏成魚,然而中途感到厭倦散手不幹了一般,下半身和右半身捏成了魚頭的一半,變成了一個異常的物體,躺在地板上正在掙紮。


    有男人,正一邊僵硬地笑著並流著口水,一邊用自己的手把全身內側咬破皮探出頭來的魚拔出來。


    有女人從嘴裏就像放開漁網一般吐出大量的魚,而自己吐出的那些魚又集結成群啃破她的肚子入侵她的腹腔。她的喉嚨下邊發出痛苦的呻吟,肚子裏麵的東西被頂起來,汩汩地溢出下水管道一般的聲音。


    這種〈異形〉化的人有幾十個,把推定為原本應該是音響室的地下室塞滿,一邊極大程度地相互混合,一邊蠕動。然後,他們就像被開打門後射進來的光灼燒到一般,或者是看到了根本不想看到的希望之光一般,或者是自己不想看到的自身模樣被照出來所帶來的絕望一般————所有能發出聲音的東西全都把嘴張開到極限,釋放出了將鼓膜、喉嚨、理智、空氣,全部近乎撕碎的可怕哀嚎。


    「……啊……啊…………」


    兩人雙腳發軟,在門前癱坐在地。


    他們連叫都叫不出來,連移開視線都做不到,在令人意識模糊的慘叫聲與地獄景象中,癱坐在地。


    有一個〈異形〉,從地獄中,滋嚕,爬了過來。


    那是一個從腦袋縱向裂成兩半的老人,可他即便這幅模樣依舊活著,從裂開的斷麵,或像肉褶一樣,或像蛆跟寄生蟲一樣,無數的小魚密密麻麻地露在外麵,形態令人難以置信。


    那個〈異形〉,將幾乎喪失理智的,好像死魚一樣的獨眼轉過來,說出話來


    「……海…………部野……………………」


    眼睛張大的千惠,痙攣似的漏出話語。


    「三木目醫生…………!!」


    麵對慘絕人寰的一幕,千惠差點瘋掉。


    一切都無法理解。站在這淹沒世界的痛苦哀嚎之中,一真,還有千惠,都沒能注意到。


    「————被看到了呢」


    吱、


    不知不覺間。


    神狩屋,站在了兩人的身後。他臉上貼著仿佛內心已死的笑容,靜靜地俯視著他們兩個。


    2


    ……馳尾勇路並非事先就跟神狩屋有所聯係。


    倒不如說,正好相反。勇路根本沒打算跟神狩屋合作,之所以會答應跟他碰頭,是因為昨天那件事。


    勇路到現在為止,一直都相信著機會總有一天必定會到來,所以不停地逃亡。他在『神狩屋』所在的城市東躲西藏地過著流浪漢一般的生活。但在昨天夜裏,他或許是被追查到了,神狩屋毫無預兆地突然出現在了勇路最近藏身的一所廢棄小型工廠中。


    「你這家夥……!!」


    「嗨,有一陣子沒見麵了呢」


    神狩屋泰然自若,換做平時,勇路要是看到他,早就逃走或者發動攻擊了。


    可是勇路沒能做到。這時的神狩屋,懷中抱著一個穿著人偶一樣衣服的女孩,還帶著一個背著登山包的少女,所以他沒辦法下定決心攻擊或逃跑。


    特別是,田上瑞姬的姐姐——颯姬在場,令他的反應慢了半拍。


    勇路禁不住大吃一驚,被吸引住,既沒辦法攻擊,同時還放走了逃脫的機會。他不得已,隻好在狹窄的廢棄工廠中,一邊一步一步拉開距離,思考退路,一邊用詰問的語調向神狩屋問過去


    「……你來幹什麽?」


    「啊,你不需要防著我。我並不是來肅清你,或者帶你回去的。我也是亡命之人」


    神狩屋讓懷中的女孩站到地上,答道。


    「所以同為亡命之人,我有件事想稍微拜托你一下。我希望你能稍稍照看一下她們兩個」


    「啥!?」


    神狩屋充滿友善的話近乎空泛。當然,勇路不留情麵地拒絕了。


    可神狩屋一邊用各種各樣的借口做掩飾,一邊心安理得地把兩人放下後,離開了。神狩屋放下她們之後,勇路最終無法扔下她們不管,隻好照看她們。可以此為開端,神狩屋接二連三地接近勇路,勇路被他哄騙,被他唆使,被他扯進事件中,完全違背了自己的意願,被迫當了神狩屋的幫凶。


    「…………嘁」


    勇路最後懷著身為保姆的忸怩思想,留在了這個溝口家。


    神狩屋給了勇路一個厚厚的信封,聲稱是打零工的工錢,勇路能夠正常地吃上一頓,還久違地享受了一次沐浴。他對這麽簡單就被收買的自己,感到不快與煩躁。


    可是最令他不快的,是他無法扔下那硬塞給自己的兩個孩子。


    溝口家的二樓有一件顯然長期閑置的兒童房。勇路現在就在這個陌生的房間裏,癱坐在門的一側,一邊頻繁地小聲咒罵,一邊當著兩個女孩的保姆。


    勇路,回想起來。


    「啊,事先聲明————你要是不答應,我可就扔下她們了」


    神狩屋當初是這樣說的。


    他是認真的。那個男人,是個瘋子。


    將颯姬這種懷著記憶會被衝蠶食的〈斷章〉的少女,在沒有人監護的情況下扔在環境糟糕的地方,結果究竟會如何,勇路非常清楚。


    她會對“搞不清狀況”這件事感到恐怖,有可能會一連好幾天坐地原地一動不動,喪失對記憶的刺激,急遽喪失記憶。或者最糟糕的情況,她會飛奔出去,不知去向,或者遭遇事故,總之事情會非常糟糕。


    這很危險。但是————恐怕那個男人已經不會再去在意這種事情了。


    跟那個男人在地下做的事情比起來,做出這種事絕對不可能刺痛他的良心分毫。


    那個男人在地下室裏,不知從哪裏帶來大量的普通人,把〈斷章〉的血投給他們,進行製造〈異形〉的試驗。他為了研究出用何種手段投以多少分量的血能夠創造出對看到結果的人造成最大打擊的『良好狀態』的〈異形〉,不停地對活生生的人進行人體試驗。


    ……兩位少女對這種事情全然不知,隻是枯燥地在這裏耗費時間。


    現在颯姬坐在夢見子跟前,握著夢見子的雙手,一邊唱著童謠,一


    邊上下揮動著玩。


    在地下室裏進行的事情,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一樣。


    由於本來是音響室,隔音效果非常嚴密,不管是進行試驗的犧牲者們所發出的哀嚎,還是對實驗結果發狂的人的胡言亂語,都無法從地下室傳到這裏。


    那種東西實在太扭曲了,讓人完全靜不下來。


    他的心深知樓下是地獄的心,正在發出警告,強烈的程度就跟這裏的平靜和無聊呈正比。


    「…………」


    說實話,勇路現在很懼怕神狩屋。


    可即便這樣,不,正因為懼怕,所以才無法逃離這裏。


    勇路根本不可能將那兩個不能稱作和自己毫無關係的少女交給那個能夠呆在那個地下室裏眉頭都不皺一下做出喪心病狂之事的人,獨自逃跑。話雖如此,他也不能帶著兩個少女逃跑。勇路根據經驗能夠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一直帶著跟自己不算熟的〈食壞〉〈血脈〉一直逃下去。


    而這些理由,也成為了勇路猶豫著不敢選擇“親手抹殺那個瘋子”這個選項的原因。


    見鬼……!


    勇路一邊看著一直照料著夢見子的颯姬,還有一直接受著照料卻麵無表情的夢見子,又暗自咒罵起來。


    硬是被迫當上了保姆,而孩子們又被當做了人質,這狀況簡直蠢透了。


    該怎麽辦?勇路板著臉看著颯姬,腦袋就像駐足不前了一樣,思考一直都沒有任何進展,然而就在此時,思考、時間、空氣,都被毫無征兆地,一並撕裂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從屋外傳來仿佛將好幾個人發出的慘叫攪和在一起似的,令人全身寒毛倒豎的叫聲。


    「!?」


    勇路大吃一驚,身體懸了起來。颯姬的表情唰地一下染上吃驚與不安的顏色,轉向勇路所在門那邊。


    由於勇路熟知的瑞姬是將感情藏在心裏的類型,不會做出這麽明顯的反應,但她們在根本上是一樣的。當暴露在急遽的環境變化之下時,〈食害〉〈血脈〉的少女雖然看起來很正常,但她們隻是在通過這麽做來分散注意力而已,她們心中實際上已被強烈的不安完全占據。


    「……怎……怎麽回事?」


    颯姬握著夢見子的手,用僵硬顫抖的聲音說道。


    「不要動,給我乖乖的」


    勇路用一隻手製止住這個樣子的颯姬,用手勢作出指示之後,跪坐著向牆壁蹭過去,從自己的襯衫衣領上扯下一枚安全別針。


    然後,他屏氣懾息,豎起耳朵。


    在房間裏布滿的緊張感中,勇路一邊隔著門聽著從外麵遠遠傳來的慘叫和自己的呼吸聲,一邊將注意力投向外邊。


    「…………………………」


    過了一陣子,慘叫聲消失了。


    但緊張感仍在持續。他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繼續維持著警戒。


    又過了一陣子。


    無為。


    漫長。


    什麽也沒有。就這樣,最後過去了漫長的時間,隻能判斷危險已經消失,勇路這才解除了戒備,可是他為了確認究竟發生了什麽,緩緩地站起身來,打開門,向走廊窺探出去。


    「……!」


    有人。


    神狩屋正好上了樓,朝這邊過來了。


    少了一隻胳膊的神狩屋一發現從走廊上露出臉來的勇路,便立刻露出笑容,說道


    「啊,勇路。你能過來一下麽?」


    「……啊?」


    勇路充滿抗拒地說道


    「剛才怎麽回事?出什麽事了?」


    「就別問了」


    勇路進行逼問,神狩屋卻不以為意,隻是朝著勇路招了招手,直接走下樓梯。


    3


    ——————


    非常的,安靜。


    腐朽開裂,風化了的混凝土地板一麵鋪開,是個隱約布著噪點,猶如荒野般的世界。


    無限延伸的領土,完完全全隻有裂紋,上麵積著薄薄的沙塵。


    無限延伸的世界,完完全全空無一物,隻是一片不毛之地,荒涼無盡,完完全全的,死之世界。


    這裏,是『王國』。


    如今已擴大到完全看不到盡頭,而現在也正在擴大的,『王國』。


    無盡延伸的,空無一物的,『王國』。在這個『王國』的正中央,有一個水泥袋壘成的王座,一位白色的『女王』深深地彎著腰,坐在上麵。


    『————貴安,女王陛下』


    王國忽然吹起風,黑色的『女王』站在了王座前。


    黑色的飾邊,黑色的緞帶,黑色的長發。她沒有王座,但站立著的她腦袋比白色的『女王』還要高,最為關鍵的是,她嘴角浮現出的美麗笑容,充滿著居高臨下的傲慢。


    「……你是誰?」


    白色的葉耶,問道。


    『我是女王。是把自己的王國燒掉的,火焰女王。終於說上話了呢』


    黑色的風乃微笑著答道。那黑色的飾邊,黑色的緞帶,黑色的長發,恍如風中煽起的火焰,搖擺著。


    「……不需要」


    白色的葉耶仍舊垂著頭,訥訥地說了一句。


    「除了蒼衣,誰都不需要。出去」


    聽到葉耶的這種話,黑色的風乃一聲竊笑


    『這可辦不到。我被關進這個『王國』了呢』


    「……我不管」


    葉耶,沒有抬頭。


    「我沒把你關起來。出去。這裏是我和蒼衣的『王國』。你這種人,不需要」


    『這可不對。雖然你不會承認就是了呢。這個『王國』,是你想用來關〈愛麗絲〉的鳥籠,可貓咪是能夠闖進來的哦』


    風乃打了個比方,葉耶一下子就明白了,視線揚了起來,惡狠狠地回應風乃


    「我沒讓貓進來。擅自進來的貓,給我出去」


    用強硬的口吻,說道。


    可是風乃一臉清爽,卻壞心眼地眯起眼睛,說道


    『都說了,這是辦不到的哦,女王陛下?』


    就像在嘲笑,又像在勸說。


    『為了不讓〈愛麗絲〉逃走而設下的鳥籠,入口太小了。不壓得粉身碎骨,貓是出不去的哦』


    然後委婉地,邪惡地笑起來。


    『如若不然,就得破壞鳥籠呢』


    「!」


    葉耶的目光,從憂鬱的拒絕轉為敵意。


    『您怎麽看,女王陛下?』


    「……既然這樣,我就把你擠碎。我要把你擠得粉身碎骨,讓你離開我和蒼衣的『王國』!」


    葉耶含著怒氣,說出來。


    「不要把我弄壞!」


    葉耶,用力地、用力地說道。


    「不要擅自進來,不要擅自把我的周圍圍起來,不要硬逼著我改變!不要————改變蒼衣!」


    最後變成叫喊。這是年幼孩子的叫喊,卻也是一個可謂得到天賜福音,對世界直接知根知底,然而唯一能夠依靠的東西卻被奪走的孩子,從靈魂底層發出的,充滿敵意和憤怒的叫喊。


    然後,在聽到這的聲音的瞬間。


    嘶、


    笑容就像從被抽走了一樣,從風乃臉上消失了。


    隨後,風乃所散發出的氣場,驟然變質了。就像碎掉的玻璃一樣,尖銳美麗充滿頹廢感的冷漠表情,從笑的下麵出現了,這一刻,空氣仿佛受到侵蝕一般,暗了下來。


    「!」


    『……你,果然跟我很像啊』


    然後,風乃迄今為止的嘲笑、邪惡、妖豔,全都如同幻覺一般消失不見,冰冰冷冷地,輕輕地這樣說道


    『在精神上不為世界所接受的孩子。察覺到這件事孩子。因為察覺到,所以無法讓自己去迎合世界的孩子』


    她冰冷地,淡然地說道。這缺乏笑意缺乏同情的聲音,卻無比的真摯,又無比的冰冷,可不知為何,卻又無比的溫柔。


    『你還太小了,所以沒辦法注意到,像我們這樣的存在,會捕捉跟我們扯上關係的人的靈魂。就算我們不願意,也會扭曲周圍的人的人生。改變不了的東西,隻有「死亡」。不過你在注意到這件事之前,找到了〈愛麗絲〉這個賴以依靠的對象。這分明是罪孽。真可憐』


    「……!」


    抬起頭的葉耶,臉繃了起來。這究竟是因為風乃突然地劇變,還是因為風乃所說的話,光從外表上看,無法得知。


    『應該不和任何人扯上關係,獨自死去。我也是,你也是』


    風乃說道。


    『我們是鳥籠。會把進出的貓破壞,擠爛,自己遲早也會毀掉。發覺的時候,已經遲了。我毀滅了家人還自己,讓妹妹背負了一切。你毀掉了你母親的心,然後你的身體被母親毀掉了,於是你在看到你身影的少年少女心中,埋下了〈噩夢〉的種子』


    「…………」


    『〈愛麗絲〉也好,〈索引〉也好,都是因為看到了被殺之後腐爛的你,所以才一直在害怕。〈愛麗絲〉認為你的「變質」是他害的,〈索引〉則是將與念給自己聽過的童話完全一致的姐姐的「變質」與童話聯係了起來。然後,對由你而生的兩個「變質」的恐懼,現在正囚禁著我。正受到「變質」與「毀滅」的〈噩夢〉的威脅』


    風乃說完這些後,葉耶蒼白的臉上,嘴張開了,就像擠出來的一樣,說出話來。


    「你也要……責備我?」


    喊著恐懼和絕望,含著憤怒與悲傷,問了出來


    「所有人都責備我。我明明什麽都沒做。我的自我,是錯的麽?我的存在,是錯的麽?」


    葉耶將短促的一生串聯起來,朝著不公的世道,問了出來。


    然而對此,風乃的回答


    『————很可惜,沒有錯。不論你也好,我也好,我們的存在,即是罪孽』


    是那麽殘酷而真摯。沉默在兩位『女王』之間彌漫開。


    「………………!」


    葉耶啞口無言。表情從無言的少女臉上,消失了。


    在她的臉上,是絕望,是悲傷,卻沒有憤怒與憎恨,耐人尋味的是,那也是某種類似安心一樣的感情。


    「……謝謝你。誰都沒有這樣對我說過」


    於是沉默之後,葉耶寂寞地,呆呆地說道


    「要是一開始就跟我這麽說,我就不用迷茫,不用痛苦了。我不管做什麽,說什麽,都會被人責備,明明從一開始就沒人回答我。這是為什麽?我該怎麽辦才好?我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痛苦得都活不下去了」


    『是啊。正確的世界,非常卑鄙呢』


    「明明半點期待都沒有過」


    『……』


    「明明不曾想過要去依靠誰」


    風乃那沒有表情的美麗臉龐,俯視著說出這番話,垂著頭的葉耶,說道


    『要是我們能在活著的時候相遇的話該有多好呢。不過,這看來是不可能的了』


    然後。


    『……不過即便這樣,真要是到了「那時候」,就讓我們一起消失吧。反正我也逃不掉,盡管和同為死者碎片的你一起上路完全沒有意義,但無意義的極致,說不定也是一種真理呢』


    風乃這樣說著,轉過身去,背對王座和女王,仰望著這個空虛『王國』的,空無一物的天空。


    ?


    ……


    醒過來了。


    做了個夢。


    是個奇妙的夢。


    是個有一位白色少女和一位黑色少女,在腐朽的世界裏對話的夢。


    非常寂寞,卻不知為何,又感覺十分懷念。


    那是在鏡前穿衣服的時候不時能感覺到的,難以形容的,內藏冰冷厭惡感的,懷念。


    「……」


    然後在這初醒的感覺中,在想要動起來的那一刻,注意到手被反綁在身後,時槻雪乃從夢中迅速蘇醒過來。


    「!」


    微微睜開的眼睛,這一次完全睜開。映在被綁住的雪乃眼中的,是個像小巷一樣狹窄,不曾見過的房間。左右兩邊是兩排壁櫥的門,應該是個存放衣服的房間。


    雪乃在這個房間的正中央,被綁在椅子上。


    她的嘴被布塞住,雙手被憋到背後,手腕腳腕還有身體,都被鋼絲一圈圈地捆著。


    「唔……!!」


    鋼絲陷進手腕中,很痛。手臂內側的肉密密麻麻割開的傷,火燒般的痛。


    掌握自己的情況後,記憶總算變得鮮明。雪乃不禁咬牙切齒,像詛咒一般發出呻吟。


    雪乃被神狩屋抓住了。


    雪乃不想繼續露出醜態,不想被神狩屋拿去當算計蒼衣的材料,打算抹了自己的脖子,然而刀剛一刺進脖子,渾身焦黑的神狩屋便恢複視覺,然後被他一腳揣進了心窩。


    雪乃呻吟著癱倒在地,最後記住的,隻有神狩屋從那剝掉的焦黑麵部露出的紅肉,以及沾滿肉屑的兩顆眼珠。


    被布塞住的嘴裏有血的味道,但她現在這個狀況,無法正確地判斷那究竟是自己的血,還是神狩屋喂的血。


    隻是,不管脖子上應該存在的刺傷,還是發動〈斷章〉雙臂上綻開的割傷,感覺都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痛。


    很可能被他治療過。雪乃進行了這樣的判斷之後,想要打破這個現狀而亂動起來,但這隻是讓鐵絲越陷越深,別說把手拔出來了,就連帶著椅子一同倒下的力氣都沒剩下。


    雪乃對束手無策的現狀感到憤怒,而正當她暗自發泄憤怒的時候。


    「!」


    感覺在眼前的那扇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隨後門突然打開,一個衣領和袖子上別著安全別針的目光凶惡的少年,進到屋子裏。


    「…………!!」


    「噓!別出聲!」


    雪乃充滿憎恨地瞪過去,掙紮起來,勇路則激烈地向她警告。然後,他從地上撿起了跟鐵絲放在一起的鋼絲鉗,急急忙忙地從捆住雪乃身體的鋼絲開始,一卷卷地剪斷。


    「!?」


    雪乃一頭霧水地解開了束縛。


    她的手一恢複自由,立刻把塞住嘴的布扯了下來,惡聲惡氣地朝著開始幫她剪腳上鋼絲的勇路問道


    「你怎麽在這裏?你想幹什麽!?」


    對這個提問,勇路煩躁不堪地回答


    「閉嘴,我是來救你的,給我安靜點!我本來就是被硬拉上船的,我可再不要跟那個瘋子奉陪下去了!」


    把切斷的鐵絲從雪乃腳上扯掉之後,勇路站起身來,一邊朝著門往回走,一邊惡聲惡氣地說道。


    「那混賬————神狩屋那混賬,可是打算在自己被殺之前,把你們認識的〈保持著〉一個個全變成〈異形〉啊!」


    「!」


    雪乃把纏在


    手腕上的繃帶與鐵絲的混合物扯下來,她聽到這句話,禁不住朝勇路看去。


    「當真?」


    「真的,就在剛才,似乎跟你們認識的,不知哪個〈支部〉的哥哥姐姐被叫過來,讓他給抓住了」


    「……是麽」


    「那家夥是認真的。他已經拿很多不相關的人來做〈異形〉化的試驗了。如果我不幫他,他就要把瑞姬的姐姐……叫颯姬是吧?他就要在我眼前把她變成〈異形〉。他說,隻要我幫他跑腿,我和她都能逃過一劫。誰信啊。被他利用完之後會怎樣,現在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勇路很不痛快地說道。然後,他邊說邊打開門,之後兩個少女被拉進了屋子裏。


    「……颯姬……」


    「雪乃!」


    是颯姬和夢見子。颯姬可能沒能理解這個情況,燦爛地笑了起來。


    夢見子依舊麵無表情。但可能是多心了,雪乃覺得她比起自己最後看到的時候,臉色差了很多。


    將兩人帶進屋子的勇路,從口袋裏取出了一把美工刀。


    他朝雪乃扔了過去,他條件反射地把它接住。這是那個紅色刀柄,血滲進空隙間幹枯凝結的,雪乃的美工刀。


    「!」


    「〈雪之女王〉,你帶她們逃走吧」


    勇路說出這些,手仍舊放在關閉的門上,說道。


    「……把麻煩事推給我了呢」


    「我不行啊。我既沒有錢,也沒有可回的地方,沒辦法帶上她們逃走啊」


    雪乃開口後,勇路不海信地回答道。


    「如果讓她們也死掉的話,我就更不能原諒自己了」


    勇路惡狠狠地說道。


    雪乃嚴厲的表情複雜地扭曲起來,她盯著勇路,對勇路問道


    「你接下來準備怎麽辦?」


    「去救被抓的那兩個人」


    勇路回答


    「身為〈騎士〉,我應該這麽做」


    「……是麽」


    雪乃遲疑了片刻,點點頭,答道


    「我知道了。頭陣就讓給你好了」


    「…………我欠你的」


    「不過,我會立刻回來的。已經不能放任不管了。越是往後拖,就會讓神狩屋先生製造越多的受害者。不管行不行得通,都要跟他拚個你死我活」


    「對」


    勇路點頭。雪乃感覺,她是頭一次看到這個少年做出這種坦率的反應。隻是,雪乃沒有再說什麽,她一邊確認自己的傷勢、身體狀態、精神狀態,一邊向勇路詢問必要的情報


    「……現在什麽時候了?」


    「下午」


    「哦……似乎睡過頭了呢。被抓走的兩個人呢?還平安麽?」


    「應該是。他們被關進了地下室。現在,神狩屋那混蛋挨了〈夢醒的愛麗絲〉,消耗很大,在早上的時候,他基本上撐不下去了,現在睡著了。就算把他睡覺房間的門打開他都醒不了。機會隻有現在了」


    「原來如此」


    雪乃點點頭。


    「姐姐,在麽?」


    然後,風乃對虛空呼喊。


    『在哦』


    亡靈的聲音作出回應。一個幻影出現在雪乃的斜後方。雪乃對那個影子問道。


    「我的〈斷章〉還能用幾次?」


    『誰知道呢?』


    風乃笑著說道


    『不過,把我的火再用一次,應該就能平息白色女王的詛咒了吧。不會用不了的。不過用完之後會香消玉殞呢』


    「這就夠了」


    雪乃點點頭。然後,她根據風乃的回答心中確信,自己剛才做的那個夢,並不僅僅是個夢。


    「……準備好了」


    雪乃對勇路說道。


    「好」


    勇路點點頭。


    「那就開始吧」


    就這樣,正當勇路開門的時候。


    眼睛。


    當勇路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在幾乎沒開的門縫那頭,已經有一隻張得大大的眼睛睜俯視著這邊——————與那隻令人發怵充滿空虛的惡意與瘋狂的眼睛對上的瞬間,一陣惡寒瞬時竄了上來,冰潔的空氣瞬時像破裂般變得混亂。


    「!!」


    僅在瞬息之間,這裏化作了殘酷的戰場。


    「〈掠奪自由之人啊,關起來吧〉!!」


    勇路瞬間做出反應,放聲大叫,當他從領口扯下安全別針,刺向手心的瞬間,噗滋噗滋噗滋,肉被撕碎,瘮人的聲音響徹房間。鮮血四濺。神狩屋放在門框上的手,被無數根『針』刺入,從內測膨脹起來。『針』甚至擠到了他的下巴,他的上半身瞬間變形,化作一個血袋,脖子在壓迫之下歪斜起來,可他臉上仍舊沒有半點表情,將被釘在門框上的手撕裂,用已經喪失手的形狀,插著無數根『針』的肉塊朝勇路的臉上毆打上去。


    「咕啊!!」


    勇路的臉和眼睛被『針』割到,痛的死去活來,蹲了下去。隨後,雪乃立刻上前,壓低身體,使出渾身力氣撲了出去,用肩膀撞在了神狩屋身上。上半身的肉裏被『針』塞滿,腦袋傾斜,失去一隻胳膊的神狩屋,最後失去平衡,被雪乃撞飛,朝門的方向倒了下去。


    「颯姬,快逃!!」


    「………………!?」


    雪乃大喊,可颯姬隻是張大眼睛,呆呆地站在房間中央。


    雪乃看出她動彈不得,咋了下舌,起身之後急忙把門關上,背對著門,守在門前。


    倒在地上的神狩屋,殘留在肉裏的無數跟『針』就像泡在水中的糖塑一般,迅速融化消失。與此同時,躺在地上的神狩屋,肉飛快地開始修複,從喉嚨裏吐出血塊,嘴上露出凶惡的笑容。


    「……看樣子比想象的要精神呢」


    他這樣說道。


    可是雪乃根本沒聽,沒有猶豫。


    「姐姐!!」


    雪乃高喊起來。


    風乃回應了她


    『〈我愚蠢而又可憐的妹妹。要把你的身心和痛苦全部交給我嗎?〉』


    「〈給你〉!!」


    雪乃將全身的殺意擠出來,灌注在這句話中。


    她叫喊出來的瞬間——————眼前那張沾滿血嘴打開了,吐出了那句致命的話語。


    「於是————你的家人,就是被這樣燒掉的?」


    「!!」


    這一刻,有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雪乃的心髒。


    雪乃張大雙眼,冒起雞皮疙瘩。當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雪乃勉強維係這的自製之線,在心中繃斷了。


    雪乃迄今為止一直深埋在意識底層,壓抑著不去聯想,然而以這句話為開端,以前燒死的那些人和父母之死,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了一起,在腦中出現閃回。記憶重現,房間在燈油的味道中熊熊燃燒。在裏麵,被砍斷之後掉在那裏的父母的腦袋,被火焰所吞噬,頭發燒著的臭味彌漫開來。那一瞬間的情景,瞬間在周圍鮮明地再現了。


    燒焦的皮膚。眼睛、耳朵、鼻子、嘴唇被燒掉後的焦黑頭部。


    雪乃隻把記憶中的那一刻認定為『敵人』,然而那一刻一下子重現了,那些看到的東西,變成了如假包換的屬於『人類』的東西,那一刻的情景,突然轉變為真真切切的實感。


    沒錯,轉變了。轉變之後的認識,立刻讓迄今為止一直在心中壓抑著的〈噩夢〉變成了著火的氣體,擴散開來,將內心的一切全部化為灰燼。對火焰與死亡的恐懼完全占據了她的心,她一下子不知該如何處理自己的感情。


    喪失幹涉方式的感情,在心中開始埋頭亂竄。


    「啊————」


    迷失的心變


    得不受控製,胸口在痛苦之下被勒得緊緊。


    『雪乃!』


    風乃發出尖銳的警告。但在這個時候,一切都為時已晚。雪乃的衣袖、衣裾、周圍的地麵,突然悄無聲息地同時冒出火來。


    「啊……」


    這夥就像火柴的火引燃蠟燭一般,卻又是它們所無可比擬的劇烈,所有衣物突然被火焰所吞噬。感情和情緒跟不上狀況,心中充滿困惑,什麽也做不到,腦子一團亂麻。


    雪乃被火焰所包圍,擺著呆呆的表情,看著包圍自己的火焰。


    力量從她心裏流走。無形的〈噩夢〉從這個空洞裏源源不斷地湧出來,紛紛變成火焰,又紛紛將雪乃,將雪乃周圍的東西引燃,熊熊燃燒,不斷蔓延。


    啊……


    ——結束了。


    雪乃空空蕩蕩的心,想到。


    她一邊看著包圍自己熊熊燃燒的火焰,心中隻有空泛的達觀。


    ……我,要死了。


    她,這麽想到。


    這是晃動的火焰之色的達觀。在父親和母親死後,她一直都在為了某種連自己都不知為何物的救贖,投身到複仇當中,不斷地戰鬥,而這一切,將在這裏結束。


    『………………』


    風乃的亡靈露出非常複雜,卻又無比溫柔的表情,看著雪乃。


    雪乃在她的視線中,就像滑下去一般,


    滋溜、


    跪在了地上。


    …………


    ————就在此刻。


    「雪乃同學!!」


    蒼衣,來到了這裏。


    他穿過了化作火海的走廊,朝著倒在地上的雪乃衝了過去,毫不在乎她的衣服正在燃燒,不顧一切地抱住了她的身體。在達觀中快要撒開意識的雪乃,在被蒼衣這麽一喊,被蒼衣撐住的這一刻,立刻恢複了理智,連忙抬起了臉。


    「……白野同學!?」


    「嗯。……嗯」


    雪乃不禁喊出蒼衣的名字。蒼衣點點頭。


    蒼衣,正在吞噬雪乃,燃燒地麵,燃燒牆壁,燃燒門的火焰正中央。當聽到蒼衣確實拚上了命,卻又帶著幾分悠然作出回答的那一刻,雪乃心中湧上來的,是大量感情交織匯成的,難以忍受的憤怒。


    為什麽。


    為什麽,這個人要。


    為什麽這個人,要在這最關鍵的時刻,闖進我的心裏來。


    雪乃在支撐著自己的蒼衣懷中,身體感受著,心中冒出這樣的感情,眼淚快要流出來。


    這些,是接近懊悔的淚水。但這種感覺,並沒有讓她覺得不舒服。


    「…………放開我。會燒傷的」


    雪乃低著頭,說道。


    支撐著她的蒼衣身上,襯衫袖口,褲子下擺,開始冒煙。但蒼衣被火烤著,卻微微地作出笑容,說


    「不放」


    「…………我會殺了你哦……!」


    這可沒有開玩笑。


    這樣下去,不會開開玩笑就萬事了。雪乃拚命了地……將一度撒手的自己的心,拚命了地集中起來。


    她心中想著,不想再讓他看到自己的窩囊樣子,咬緊牙關拚命忍住,將心中溢出的絕望,還有絕望,以及過去,拚了命地趕出去,將既已擴散的〈噩夢〉朝著心之深淵拽回去,鎮壓下去。


    於是,當她心頭〈噩夢〉的密度下降的瞬間,就像爐火消失一般,擴散到周圍的火焰齊刷刷地消失了。雪乃在蒼衣的支撐下,上氣不接下氣。


    「……太好了」


    蒼衣鬆了口氣,笑了起來。


    『你果然是個好孩子呢,〈愛麗絲〉。不錯不錯』


    風乃笑道。兩人的笑聲,讓雪乃莫名地惱火。


    雪乃生完氣,嘴上微微笑起來。但她不想讓人看到,依舊垂著頭,緩緩地揮開蒼衣的胳膊。


    「……」


    伸手在在這樣的兩人麵前,站了起來。


    他完全沒有搭理領口壞掉的襯衫和馬甲,撿起掉落破碎的眼鏡,重新轉向他們兩個。


    「……白野,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然後,神狩屋大惑不解地問道


    「猜的?應該不是的吧」


    「……」


    蒼衣為了保護雪乃上前一步擋在前麵,斂去表情,直直地盯著神狩屋。


    「……我在店燒毀的廢墟那邊,遇到了入穀先生」


    然後,蒼衣說道。


    「從他被撕開的那隻腳開始,大量屬於人類的部位跟魚混在了一起……身體被覆蓋一半,變形了」


    「啊,嗯。那是我幹的。真是怪了。我還以為,他會讓你殺了他的」


    神狩屋一派輕鬆地答道。


    「他還活著麽?真可憐啊」


    「!」


    事實正像神狩屋所說的,蒼衣轉為受到打擊的表情。但神狩屋毫不在意這種事,用手托住下巴,思考起來。


    「這件事就這樣吧,是入穀告訴你這個地方的麽?他應該不知道才對啊」


    神狩屋感到納悶。


    蒼衣麵對他這種飄飄然的惡意,表情有些難過地扭曲起來。


    「是入穀先生的〈斷章〉告訴我的」


    「〈斷章〉?」


    「我能看到別人〈斷章〉所懷的『亡靈』。追蹤神狩屋先生的,入穀先生家人的亡靈……把我一路帶到了這裏」


    蒼衣說道。神狩屋聽完之後,把有些少白的頭發向上一捋,粗暴地抓撓起來。


    「………………原來如此。這是個盲點」


    然後,神狩屋冷笑起來。


    這,是陰暗而又開心的笑聲。


    這,不是正常人能有的笑聲。


    是狂人的笑聲。看到神狩屋的樣子,蒼衣的臉上浮現出強烈的恐懼和幾分憤怒,然後是些微的哀傷。


    「……神狩屋先生。我有問題,想問你」


    蒼衣說道。


    神狩屋漸漸地收起笑聲,抬起臉。就這樣,神狩屋的表情,又變得和從前一樣那麽平靜。


    「什麽事?」


    「神狩屋先生————覺得這個『白雪公主』,是個怎樣的故事?」


    「嗯,這個問題問得好」


    神狩屋點點頭。


    「坦白說吧,我早已放棄正確地去解釋這場〈泡禍〉了。畢竟,我這次的目的並不是分析〈泡禍〉,可是投身進〈泡禍〉之中」


    他張開雙臂。不對,這看上去,如果耷拉著的一邊袖子裏有手的話,應該是張開雙臂的動作。


    「……投身?」


    「沒錯,我以前就確立了一個假說,通過投身進剛剛發生的〈泡禍〉中,自發扮演『角色』,或許能夠得成為那個『角色』」


    神狩屋對皺緊眉頭的蒼衣,答道。


    「所以這一次,我付諸了實踐。所以先入為主的觀點反而會妨礙到我」


    「……」


    「據我所知,你和夢見子的〈斷章〉很有可能源自同一個〈泡禍〉。還有,夢見子的家人溶解而死,很有可能夢見子的〈斷章〉爆發所致。另外,夢見子在被我們發現之前,她的母親一直在用不成聲的聲音給她讀『白雪公主』。


    我基本確信,夢見子的〈斷章〉總有一天會因為『白雪公主』有關的〈泡禍〉引發巨大事故,所以————


    所以,我為了讓那個現象提早出現,一次次地把她帶到了這個家門前。


    這是為了讓我,成為剛出生的『白雪公主』的繼母而做的。所以呢,關於這個故事,不該由你來問我。恰恰相反,我有問題想問問你」


    說到這裏,神狩屋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朝著表情僵硬


    的蒼衣探出身子


    「我————有沒有扮演好『王後』的角色?」


    問道。


    這個問題在雪乃看來就是個笑話,她用完全不當正常人看待的那種眼神瞪向神狩屋,嘟噥了一聲


    「瘋子……」


    然後,聽到這話的蒼衣不說話了。


    蒼衣默默地擺著沉重的表情,看著神狩屋,最後,沉重地磨開嘴


    「所以————你就給人吃毒蘋果?」


    蒼衣,問道。


    「沒錯」


    神狩屋,回答。


    「為了作為『王後』,最後被殺掉?」


    「沒錯」


    「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把入穀先生弄成了那個樣子?」


    「沒錯」


    神狩屋,承認了。


    蒼衣停頓了一下。


    在這陣停頓之後,蒼衣問了出來


    「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把我的爸爸和媽媽弄成了那種〈異形〉麽!?」


    「正是如此」


    在悲歎與憤怒之下,蒼衣提問的聲音,前所未有的粗暴。而神狩屋回答的語氣,則還是跟前幾次一樣,跟平時完全沒什麽兩樣。


    「……!!」


    這樣的對答,讓雪乃很受衝擊。


    而她在受到衝擊的下一刻,激動起來。


    「神狩屋!!你……!!」


    雪乃大叫著想要上前,卻被蒼衣伸手製止了。蒼衣就像用手臂來保護雪乃一樣,一邊按住雪乃,一邊靜靜地低著頭,但不久後,他決然地抬起臉,向神狩屋放出話來


    「神狩屋先生。很遺憾,『王妃』早就已經定下來了」


    聽到這句話,神狩屋的表情,如字麵意思,停止了。


    就好像控製表情功能的開關關掉了一樣,神狩屋的表情,停止了。神狩屋就這麽張著嘴,用沒有感情的聲音向蒼衣問道


    「什麽意思?」


    蒼衣,說道


    「你要的這個『白雪公主』的〈泡禍〉,並沒有發生。那場〈泡禍〉在這幾年間一直都在繼續,在某種意義上已經結束了。『王後』的『角色』,從一開始就已經定下來了。從一開始,就沒有你插進去的餘地」


    蒼衣淡然地,卻又激烈地,就像砸過去一般,說道


    「在下麵房間被子裏的那具白骨,就是『王後』」


    蒼衣指向樓梯。


    「那並不是葉耶的祖母,而是葉耶的母親,她一直裝作老婆婆混淆周圍的視線,一遍遍地殺死飾演『白雪公主』的葉耶。六年間,她在埋過葉耶的洞裏,一次次地掐死複活的葉耶。她按葉耶死後的年份供奉了人偶,可即便這樣,她還是繼續將葉耶起死回生的屍體不斷地殺死。這就是我和夢見子的〈斷章〉的根源,『白雪公主』的〈泡禍〉。


    記事本上有寫,小矮人就是蛆。葉耶聚滿蛆的屍體,毫無疑問就是被『小矮人』看守的『白雪公主』吧。而『王後』——葉耶的母親,殺死了葉耶。然後,葉耶的母親把葉耶埋在車庫之後,就一直被葉耶複活的〈噩夢〉所折磨著,而這個時候,〈泡禍〉上浮,最終導致她不得不從土裏把複活的葉耶挖出來,一遍一遍地殺下去。


    我和夢見子看到的,就是那個場景。因此,屍體被發現後,葉耶的母親被警察逮捕了,而她在緩刑期間回到家後,〈噩夢〉仍在繼續。葉耶會從埋過屍體的空洞裏死而複活。葉耶的母親在那之後便自稱是葉耶的外婆,一邊偷偷摸摸地生活著,一邊周而複始地將死而複活的葉耶殺死。


    大概,葉耶的母親被那場〈泡禍〉折磨著,還沒有把七個小矮人全都供上,便因為生病之類的原因,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不過染進這個房子的〈噩夢〉在喪失主人之後,仍在周而複始地繼續著相同的事情。而這個〈噩夢〉偶然間對擁有這個〈泡禍〉的家累——〈斷章〉的我跟夢見子起了反應,以此為誘因,全部激活了。情況就是這樣。你苦苦依靠的東西,隻是這樣而已啊!」


    蒼衣淡然地,淡然地說著。這些斷然不是粗暴的話語,蒼衣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幾乎不曾用語言來攻擊別人,而自從最後一次對葉耶那麽做之後,蒼衣應該就再也不曾說出過那樣的話。這蒼衣現在所說出來的,就是蒼衣心中唯一絕對的禁忌,用來拒絕別人的話語。


    「神狩屋先生,你的所作所為跟『白雪公主』一點關係都沒有,你隻是把大家白白犧牲掉罷了」


    他,注視著眼前的神狩屋。


    「你隻是把入穀先生,把笑美小姐,把莉香小姐,把大隅先生————還有我的爸爸媽媽,白白犧牲掉罷了」


    他的聲音,他的肩膀,顫抖起來。


    「神狩屋先生,這種事,真的是你想做的麽!?」


    蒼衣,最終叫了起來


    「把大家害死,把大家弄成可怕的模樣————你究竟是怎麽想的!?就沒有一丁點的感覺麽!?告訴我啊!!」


    蒼衣拳頭發顫,大叫起來。他使盡渾身的力量,將最大限度的感情和聲音吐了出來,砸向眼前的神狩屋。


    「非常可惜」


    「……!!」


    神狩屋做出了回答。蒼衣咬牙切齒。


    他將悲傷與絕望跟他的憤怒混合在了一起,咬牙啟齒。


    神狩屋,已經不是他和雪乃所認識的那個神狩屋了。不,那種人,其實壓根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入穀先生有話讓我傳給你」


    蒼衣用那種仿佛從胸腔底部發出的壓抑聲音,說道。


    「他說什麽?」


    「見鬼去吧。然後還有……對不起」


    「……」


    蒼衣感覺神狩屋的表情稍稍動了一下,但神狩屋又轉為困惑的表情,輕輕地歎了聲氣,說道


    「……我,對這種事會有感覺的那顆心,也早就死了吧」


    「…………」


    神狩屋,呆呆地說道。


    聽到這話的蒼衣,心涼了半截,即便這樣,他還是抬起頭,對神狩屋說道


    「我,答應入穀先生了。我會幫神狩屋先生解脫的」


    「……」


    神狩屋並沒有開心起來,什麽話都沒說。


    「入穀先生,看上去很痛苦。他說,其實他恨不得立刻就讓我殺了他。可是他為了把我帶到這裏,堅持地活了下去」


    「……是這樣麽」


    「……」


    「我其實,根本不想讓你如願。我大概,這是頭一次產生這樣的想法。我,不想被人討厭」


    「……」


    「不過,不殺神狩屋先生的話,就救不了入穀先生。所以至少在最後,我想聽取神狩屋先生真正的感受。僅此而已」


    就像發怒一樣,就像心灰意冷一樣,就像鬧別扭一樣,蒼衣在最後隻拋出了自己想說的話,然後收緊了嘴。


    「真正的感受麽……」


    神狩屋吃吃地說道


    「真正的我,究竟是怎樣的呢。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東西了。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


    蒼衣,開口


    「……〈回答我,真正的你是什麽?〉」


    「真正的,我……?」


    「〈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你真正的形態隻有你知道〉」


    「我,真正的形態。在她去世以前的我,是怎樣的我呢?」


    「〈沒人能束縛你的形態〉」


    「……想不起來。已經想不起來了」


    「〈————改變吧〉」


    「…………」


    「〈改變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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