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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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圖:寒鴉


    001


    剛認識羽川翼,並且和她同班的四月上旬,我是以何種心情上學、以何種心情走在通學路、以何種心情走路?總之,我隻能說沒什麽特別的心情。


    我不覺得走路要抱持什麽具體的心情。


    不認為路是具體的東西。


    找不到上學的具體理由。


    我被妹妹們叫醒,換上製服,騎著腳踏車,前往我配不上的升學學校──直江津高中。這種日常,這種像是家庭作業的日常作業,我已經重複做了兩年,卻想都沒想過這樣的反覆有什麽意義或是沒有什麽意義。


    不,再怎麽思考,這個問題都完全沒答案,所以或許該說我早就放棄思考。


    總之,在名為日本的這個國家,掛著高中生頭銜的青少年大多如此,肯定是如此,所以我並非特立獨行。完成義務教育,接受這種並非必要,換言之至少在表麵上是「自願接受」的高中教育。這種生活別說要找出具體的意義,連要找個抽象的意義都模糊難找。這才是青少年們真正的心聲吧。


    對於極少數腳踏實地,確實過著充實生活的高中生來說,我是個如同妖怪的局外人,所以我在學校把歪頭納悶或發呆疑惑當成家常便飯應該也理所當然。


    不,我並不是有所不滿。


    隻是一不小心想到這件事,內心就稍微不平靜罷了,並不是有所不滿。如果不用上學,我想用這些時間做什麽事嗎?有什麽能做的事嗎?也沒有。


    我什麽都沒有。


    但是正因為我一無所有,所以我的高中生身分、叫作「學校」的這個地方,保證了我依然是我。


    若要說我有什麽特別值得一提的地方,就是高三第一學期開始前的春假,我經曆了如同地獄的春假。


    我看見地獄的最底層,差點忘記自己是一介高中生,差點再也無法上學。


    在那個春假,我徹底體認到「普通是無上的幸福」,「平凡的日常正是最珍貴的寶物」這種老套佳句多麽中肯又值得流傳,所以那份保證肯定是我很大的助力。即使如此,我騎腳踏車上學的途中,依然詫異自己為什麽像是理所當然般,像是遵守既定的法則般上學、聽課、然後放學。


    真奇怪。


    既然經曆過那樣的地獄,我明明應該深刻體認到平凡日常的好,珍惜這樣的平凡,珍惜地度過每一天,但是從地獄回來的我,依然隻是我。


    如同過喉就會忘記熱度,即使是地獄,也同樣過了就會忘記嗎?


    我曾經找羽川商量這件事一次。


    我該不會是毫無情感的木石,無法理解平凡日常的恩惠與珍貴吧?我試著找羽川商量這件事,結果她是這樣回答我的。


    以一如往常,令人以為無所不知,洋溢著安心感的笑容,這樣告訴我。


    「就是這樣喔,阿良良木。因為日常是理所當然『存在』的東西。你不會從這種『存在』感受到『恩惠』或『珍貴』吧?有路就要走,這是理所當然的。」


    002


    「什麽?石頭?」


    「嗯,石頭。」


    「你說的石頭是……路邊的那種石頭?還是寶石?」


    「不對,不可能是寶石吧?」


    就算她說「不可能」,但我還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所以無法區分「有可能」以及「不可能」。


    說穿了,就是一頭霧水的狀態。


    但我不願意維持這種一頭霧水的狀態,我不擅長處理混亂狀態。所以我決定依照順序逐一理解。整理的基本功就是循序漸進。


    今天是四月十一日,這裏是放學後的教室。我和羽川兩人在這間是沒有其他人的教室開會,討論下周舉辦的班級聯歡會。說到我為什麽和羽川開這種會,原因在於我是副班長,羽川是班長。不,各班班長或代表原本也要參與這種會議,不過大家像是如法炮製般各自宣稱有其他要事忙不過來而告假。


    他們說「有要事」……嗯,應該不完全是說謊吧,不過這麽低的出席率,肯定是以「隻要交給羽川,大部分的事都沒問題吧」這種依賴的安心感撐腰,想到這裏就莫名覺得羽川的優秀也是一種罪,而且是挺重的罪。


    她優秀到讓我這種拖油瓶不足掛齒,不知不覺讓周圍依賴成性。不過就我個人來說,這個環境讓我能夠單獨和羽川共處交談,我當然不會不高興。


    不,我並不是有非分之想,原因在於直江津高中是升學學校,學生升上三年級幾乎都是考生,氣氛相當緊張,就我這種吊車尾看來,「現在哪有空辦什麽班級聯歡會啊?」這種極度肅殺的氣氛令我相當不自在。


    換句話說,我不隻因為可以和羽川共處而高興,更因為沒有其他神經緊張的學生在場而高興。以羽川的能耐,即使明天就要考試,她考全世界任何一所大學應該都能榜首錄取吧,所以緊張的氣氛和她無緣。


    說到無緣,在這所升學學校完全不想備考,甚至連畢業都有問題的我,同樣和緊張的氣氛無緣。基於這層意義,參加這場會議的兩人,或許是精挑細選理應出席的兩人。


    話是這麽說,但我基本上怕麻煩,如果有其他重要的事,我或許也已經早早回家,不過很不巧的是我很閑,閑到快死掉了。與其在家裏和妹妹們吵架,和羽川麵對麵還比較像是在度過人生。


    然後,在這場會議……應該說議題幾乎討論整合完畢,正在閑聊的時候……


    「石頭。」


    羽川主動開了這個話題。


    「關於石頭……」


    「……慢著,所以石頭怎麽了?嗯?」


    石頭。


    難道她說的是同音的「意誌」?


    她想聊「阿良良木意誌薄弱」這樣的話題嗎?不過依照剛才聊天的方向,肯定用不著責備我的生活態度才對。剛才肯定隻是順利開會才對。


    「該說是石頭嗎……我想想……」


    羽川說。


    感覺她難得講得這麽含糊。應該說她看起來難以決定如何形容「那個」。


    她在迷惘。


    不是迷惘於如何判斷。


    現階段還無法決定「那個」是什麽,現階段還無法為「那個」命名,所以她故意不決定。


    因此,她含糊地說那是「石頭」。


    這是她給我的感覺。


    「總之,硬要說的話……是石像吧?」


    「石像?」


    「不對,不是石像。」


    「…………」


    「所以我才說『硬要說的話』是石像喔。唔~~嘻嘻。」


    羽川微微一笑。


    這張笑容超可愛,不過既然她是刻意微笑,代表她是用笑容敷衍。我個人不介意被她敷衍,但是內心對這個「石頭(或石像)」的興趣略勝一籌。


    「喂,羽川,你說的『石頭』是什麽?」


    「啊~~不用了。自己不知道的事,不應該拿來問別人。」


    「這什麽至理名言啊?」


    不懂就問人啊?


    她不知道「問是一時之恥,不問是一生之恥」這句諺語嗎?不對,既然我知道,羽川就不可能不知道。


    「隻是我覺得,忍野先生的工作,應該就是在收集這種話題吧。」


    「哪種話題?」


    「都市傳說,街談巷說,道聽途說……」羽川彎曲手指計數般說。「既然這樣,我覺得學校的七大不可思議,


    應該也在他要收集的範圍。」


    「七大不可思議?咦?」


    「沒有啦,並不是真的有七大不可思議,不過你想想,學校這種地方大多是鬼故事的寶庫吧?例如曾經是墓地,或是在戰爭時遭受過空襲之類的……」


    「咦?直江津高中的曆史這麽悠久?」


    「沒有。」


    這是怎樣?


    總之,我也不曉得這所學校的曆史,不過仔細想想,不曉得自己學校的背景其實挺危險的。換句話說,這代表我就這麽抱著不清不楚的心情,在不清不楚的地方求學。


    如同理所當然。


    這也太不清不楚了。


    「呼……換言之,我對這所學校的陌生程度,正是第一大不可思議嗎……」


    「不,這樣一點都不帥。」


    羽川吐我槽。


    我並不高興。


    她聽不懂這是玩笑話嗎?羽川個性正經,卻絕對不是不懂幽默的人,那麽應該單純是我講得不好笑。我想到這裏不隻是不高興,甚至受到打擊。


    即使不提這一點,天底下沒有男生聽女生說「不帥」會高興。


    「並不到陌生的程度,而且將這個列為第一大也很奇怪吧?」


    羽川進一步糾正。


    與其說她在吐槽,不如說在糾正。


    該更正的地方就要徹底更正,我覺得她這樣的態度確實了不起,但我很不希望她將矛頭指向我。


    該說不希望還是明顯抗拒,總之,我不擅長應付她這種態度。


    與其說不擅長,應該說我束手無策。


    「校舍看起來還算新,所以我不覺得是二戰前就成立的老學校。」


    記得學校簡介宣傳過「創立幾周年」之類的數字?好像宣傳過,但是就算宣傳過,我也記不清楚……到頭來,我未曾抱持興趣檢視這種數字。


    「姑且是從類似學校的機構改製的,不過直江津高中有十八年的曆史喔。今年是十八歲,和我們差不多大。」


    「是喔……比想像的還……」


    我原本想說「比想像的還老」,不過有鑒於和我以及羽川同年,或許可以說並沒有那麽老。


    不過,不愧是羽川。


    和我這種人不一樣,確實掌握自己就讀學校的曆史與背景。大概是國三升學考試的時候,就詳細調查過自己要讀的高中是怎樣的地方吧。


    不,也可能在這之前就當成常識記下來……無論如何,這種國中生真討厭。


    「嗯嗯?什麽?比想像的還?」


    「沒有啦……我覺得比想像的還不上不下。」


    「啊哈哈,或許吧。不過,如果要講七大不可思議,還是要有點曆史才行。畢竟好像也沒聽說過校內有學生意外喪命。」


    「就算好像沒聽過……」


    這終究很難說吧?


    我覺得「人的生死」並不是考試時查得到的情報,更不是常識。


    必須將十八年分的曆史、十八年分的校史進行相當詳細的解讀,才查得到這種情報。


    「所以,該怎麽說……直江津高中沒有近似或疑似鬼故事的鬼故事。」


    「是喔……不過,我也沒特別聽過什麽傳聞就是了。」


    隻是以我的狀況,我原本就極少接觸學生之間的傳聞。


    像是某人和某人交往、某人和某人打架,到頭來,我不想將這種熱門話題放進腦袋。


    並不是企圖在資訊泛濫的現代唱反調,但我不想自詡為萬事通或包打聽。明顯不想。我的立場是想隔離新聞活下去。


    雖然這麽說,但我也崇拜羽川這種「無所不知」的家夥,所以我的生活態度也很隨便,得過且過。


    「那個……剛才在聊什麽?抱歉,羽川,你講得太沒重點,我跟不上……」


    「咦?阿良良木,所以我不是說了嗎?就是石頭……」


    「我就是聽不懂你說的『石頭』。希望你可以依序說明。」


    「我不是正在依序說明嗎?」


    羽川詫異地問。


    總之,該怎麽說,羽川肯定自以為是這樣,自以為正在依序淺顯說明吧,而且實際上,隻要是水準夠高的人來聽,羽川的說明應該是淺顯易懂。


    不過說來遺憾,我這種人完全聽不懂。對話必須配合對方的水準。當然是水準高的配合水準低的。


    現在是在聊石頭還是鬼故事?希望她至少講明這一點。


    「嗯嗯。那個,所以是……」


    羽川聽到我的要求,有些為難地說。


    「……石頭的鬼故事?」


    「?」


    石頭的階梯?【注:日文「鬼故事」與「階梯」音同。】


    003


    不是「石頭的階梯」。


    是的話,羽川一開始就會說「石階」,不會像這樣拐彎抹角賣關子。


    是「石頭的鬼故事」。


    但即使她表明是「石頭的鬼故事」,話題也沒有進展,我依然一頭霧水。


    隻不過……


    「啊啊……」


    隻不過,後來鎖好教室門窗,就這樣被羽川帶到直江津高中的中庭時,話題稍微有進展了。


    雖說有進展,也隻在我腦中有進展,並不是什麽東西真的有動靜。


    狀況本身像是石頭般動也不動。


    羽川沒說明用意就帶我到中庭,我原本以為她要帶我到對麵的垃圾場,但她的目的地是中庭的花壇。


    不對。


    是位於花壇的石頭。


    這顆石頭,也像是石頭般動也不動。


    「原來如此。不過……這很難形容成『石頭』或『石像』呢……不……」


    確實,我可以理解羽川為何隻是含糊形容。中庭的花壇,就我看來不曉得究竟是誰負責照料的這座花壇深處,就是那個石頭所在的地方。


    石頭。


    硬要說的話是石像。不過,真的隻是羽川在我的催促之下勉強形容,真的隻是勉強這樣形容而已,實際看起來不是「石像」。


    落在地上的石頭。


    本身看起來隻是一塊石頭,不過無論是被迫形容或硬是形容,也絕對不缺乏將其形容為「石像」的理由。


    因為這顆石頭供奉在小廟裏。不隻是供奉在小廟,還恭敬附上供品。


    「…………」


    不對,形容為「恭敬」有點過度。包括供品的放置方式以及小廟的結構,都粗糙到距離恭敬還差得遠,應該說拙劣。實在不像是依照正確程序祭拜,應該說整體看來像是孩子的傑作,是家家酒的產物。


    「這間小廟,感覺一腳踢下去就爛掉了……」


    「居然想踢小廟,阿良良木,你的想法好誇張呢……會遭天譴喔。」


    羽川說。


    總之,這部分羽川說得對。經曆春假的事件,我的想法確實稍微暴力了些。


    而且先不提是否會遭天譴,要是真的踢下去,看起來隻以木板釘成的這間小廟本身或許會輕易被踢碎,但是裏麵供奉的石頭就沒這麽簡單吧。


    我甚至可能會骨折。


    石頭當然沒有大到岩石的程度,卻也不是踢得動的小石頭。


    我沒有隨身攜帶卷尺,所以不知道正確的體積,不過大致是橄欖球大吧。


    是一顆凹凸不平,而且有點髒的橄欖球。從這個大小就可以預料羽川這樣的女生搬不動,即使是我這個男生或許也搬不動。想到這裏,我就不敢貿然出手。


    我不想在羽川麵前出這種醜。


    我是愛麵子的男高中生。


    「羽川,你說的就是這顆石頭?」


    「嗯,沒


    錯。」


    「那個……」


    她這樣同意,話題會就此結束。不過在這種時候,為了接續話題,我應該問什麽問題比較合適?


    「……這些供品是你放的嗎?」


    「怎麽可能。我不會帶零食到學校喔。」


    「我想也是……」


    對話變得有點雞同鴨講。


    看似回答了我的問題,卻答非所問。


    不過,和小廟本身一樣簡易,應該說充滿手工感的木製供桌擺放的零食,先不提羽川會不會帶零食到學校,我覺得這些零食不符合她的品味。


    這家夥看起來會吃更時尚的零食。她的生活方式似乎會消耗大量糖分,所以應該不討厭甜食吧。


    「說到我原本的用意……你想想,我們在春假備受忍野先生照顧吧?所以我在想該怎麽謝謝他。」


    「你說你要謝謝他……」


    不對。


    春假受到忍野照顧的不是「我們」,是「我」一個人,而且這部分他已經另外請款了(合計五百萬圓),所以羽川思考「該怎麽謝謝忍野」不合邏輯。不過羽川在這方麵是不講邏輯的少女。


    真要說的話,我才應該思考該怎麽謝謝羽川。不對,這方麵我絕對不是沒思考過,而且我就是為此甘願接下「副班長」這個不適合我的頭銜……現在也像這樣被帶到中庭配合她,不過到頭來,我這種人做得了什麽有助於羽川的事嗎?


    想到這裏就覺得空虛。


    羽川不知道我在思考這種事(不,或許她連這個都知道),繼續說明。


    「然後,忍野先生在搜集怪異奇譚對吧?該說這是忍野先生的本業嗎……這應該是工作吧?」


    「工作?不過那個家夥會工作嗎?這麽說來,我好像聽他說過他在搜集怪異奇譚……可是真要說的話,這隻是他的興趣吧?」


    我認為他這麽做不是要集結成冊或在學會發表,不是這種放眼未來的行為。畢竟他是居無定所,過一天算一天的流浪漢……


    「收集怪異奇譚絕對賺不到錢吧?不會推動經濟吧?」


    「阿良良木,工作並不是為了賺錢喔。」


    「…………」


    這句話好沉重。


    這是高中生會講的話嗎?但是反過來想,或許正是高中生才講得出這種話。但我覺得以羽川的狀況,即使她實際出社會開始工作也講得出這種話。


    「回到正題喔。終於回來了。所以,如果直江津高中有七大不可思議,或是類似『學校鬼故事』之類的,我覺得可以將這些告訴忍野先生當成謝禮。」


    「這算是……謝禮嗎?不,我完全不想對你這份心意潑冷水……不過忍野收集的怪異奇譚,應該是更正統的東西吧?像是吸血鬼……」


    「『學校鬼故事』並不是一定不正統吧?何況說到知名度,『學校鬼故事』是怪異界的翹楚喔。知道『倩兮女』的人不多,但是『廁所的花子』就眾所皆知吧?」


    「是啦……如果把『膾炙人口』設為怪異的指標,高知名度應該很重要吧,不過……」


    這方麵就是文化的矛盾之處了。


    要是知名度過高,就可能連結到「廉價」或「低俗」……也就是和「高尚」拉開距離。


    「就是因為膾炙人口,才會逐漸演變成都是傳說或街談巷說……是程度的問題嗎?還是分寸的拿捏……如果大家都知道,就失去謠傳的意義了。」


    「我覺得忍野先生沒在追求高尚感啊?而且『傳聞』果然是大眾文化吧?」


    「嗯,或許是這樣吧,實際上又如何呢?我並不是要否認你的誠意,不過搜集『學校鬼故事』帶過去,那個家夥應該會嗤之以鼻吧?」


    「忍野先生不是這種人喔。」


    「…………」


    他在我心中完全就是「這種人」,不過在羽川心中似乎不是。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換句話說,羽川,我的意思是忍野尋找的並非眾所皆知,高知名度的『學校鬼故事』……這種知識他應該理所當然早就知道吧?」


    「很難說喔。或許他當然知道吧,但『學校鬼故事』會依照學校有所差異,而且……長大成人之後就很難進入學校吧?換句話說,就忍野先生這樣的大人來看,這會變成難以搜集的怪異奇譚吧?」


    「難以搜集……」


    啊啊。原來如此。


    我是高中生,「理所當然」來到學校求學,所以乍聽之下沒什麽感覺,不過從局外人,尤其是大人的角度來看,學校或許是很難進入的封閉空間。


    尤其像是忍野這種大人……沒有像樣的固定職業,也沒有像樣的固定居所,這種大人光是踏入校區一步,搞不好就會有人報警。


    所以,如果想調查校內的怪異奇譚,大概隻能向該校的學生個別打聽,不過這也是可疑人物的舉動。


    又不是電視節目,即使公然申請采訪,肯定也會吃閉門羹吧……


    「原來如此。所以羽川,你想調查『學校鬼故事』,親自傳授給忍野?」


    「講『傳授』太狂妄了,要說『提供』。而且或許如你所說,忍野先生其實不需要這種東西。即使如此,隻要自己做得到,還是會想全部試試看吧?」


    「……不,我沒辦法對人生這麽積極。」


    別說「做得到就想全部試試看」,「盡量不做任何事」才是我的生活方針。


    「可是……」羽川歎了口氣。「如我剛才所說,雖然我調查過,但我們就讀的直江津高中曆史不算悠久,所以完全沒塑造出這一類的鬼故事……我覺得這應該就是『揮棒落空』吧。」


    羽川自然而然使用「揮棒落空」這四個字。


    表示「做得到就想全部試試看」的羽川,在自己人生中經曆的「揮棒落空」次數,肯定多到我無法想像吧。但她即使如此依然沒受挫,繼續反覆地「揮棒落空」或是「轟出安打」,我覺得這樣的她果然非同小可。


    忍野在這方麵形容得很好……他是怎麽說的?


    「但我還是在意一件事。該說在意嗎……應該說不知不覺就想注意。」


    「……?就是這顆石頭?是嗎?該說是石頭……還是石像……」


    我說著再度看向這個物體。


    看起來果然隻是普通的石頭。不過因為以小廟與供品裝飾,看起來莫名像是有求必應,值得祭祀的石頭。


    看起來也逐漸像是為此雕刻而成的石像。


    啊啊,這麽說來……說到有求必應,我對這方麵完全不熟,所以這麽講或許很冒失,不過記得在石頭之中,有一種光是帶著就能當成護身符的「能量石」?


    「能量石」或「靈力地點」這種話題,實際上應該不太算是怪異奇譚吧。


    「嗯……對。就是這麽回事。」


    「換句話說,你調查各種傳聞的時候,發現中庭花壇深處這顆神奇的石頭。不過再怎麽調查,都查不出這顆石頭的真麵目。是這麽回事嗎?」


    總之我以自己的方式,在腦中整理至今的情報。我不是很擅長整理,不過我很怕那種淩亂混沌的狀態,習慣像這樣迅速將事物整理到易於理解。但我也早就知道,即使整理到易於理解,也不一定會成為通往真相之路。


    相對的,羽川處理情報的能力遠勝於我,甚至得用不同的單位計算,所以即使是這種程度的混亂,她似乎也能當成「早就整理好」的狀態應對。


    「不是這麽回事。」


    她很乾脆、委婉地否定了我的「整理」。


    我覺得這家夥的房間或許出乎意料亂七八糟。不隻是羽川,天才的房間都給人淩亂的印象。


    不過這應該是偏見吧…


    …


    「到頭來,我早就知道這裏有這麽一顆石頭。」


    「……你真是無所不知呢。」


    「我不是無所不知,隻是剛好知道而已。」羽川隨口回應。「但是以前不是這樣。」她接著說。


    「『以前不是這樣』是什麽意思?」


    「我一年級的時候,也就是剛入學的時候,曾經徹底調查校內一遍。」


    「你為什麽會做這種事啊……」


    「沒有啦,姑且是自己接下來三年要就讀的學校,當然想知道是什麽樣的地方吧?所謂的好奇心?」


    「與其說是好奇心……」


    與其說是好奇心,應該說是好奇特的行徑。優等生的行動充滿疑點。


    回想起來,我原本擅自想像她肯定在考前詳細調查過直江津高中,不過天才的奇特行徑遠遠超越我的想像。


    總之,現在不是計較這種事的局麵。


    「換句話說,你大約在兩年前調查……應該說在學校探險的時候,這座花壇沒有這種石頭是吧?」


    「錯了錯了,聽我說啦。當時有石頭。我差點絆倒,所以記得很清楚。」


    「絆倒?咦?你會被東西絆倒?」


    「阿良良木,你把我當成什麽人啊……」


    羽川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非常露骨。


    她由衷討厭別人把她當成優等生或超人。


    「就算是我,也曾經差點被東西絆倒喔。」


    「這樣啊……真意外呢。」


    總之實際上,她曾經被我這顆石頭絆倒,在春假吃了不少苦頭,所以她在這方麵或許難以稱得上完美。


    但她說的是「差點」,不是真的絆倒,這一點必須注意。


    「不過,既然當時就有,那不就沒問題嗎?」


    「就說不是這樣了。當時有石頭……卻沒有小廟。」


    「?」


    「也沒有供品與供桌。換句話說,是某人……」羽川說。「是某人在這兩年之間,將這顆石頭當成石像裝飾、供奉。」


    「…………」


    004


    當晚,我前往某棟廢棄大樓。


    數年前倒閉的補習班遺址。


    由於是使用整棟大樓的補習班,所以應該頗具規模吧,不過某知名預備學校進軍站前,這間補習班敵不過凶猛如火的侵略,不曉得是撤退還是卷款潛逃,這部分眾說紛耘,但真相不得而知。


    總之,該怎麽說,基於這層意義,我現在是從來曆不明的高中前往來曆不明的廢棄大樓。居然毫無危機意識就走在如此不明確的道路,我自己都很傻眼。


    然而,對於不是羽川的我來說,這並非不惜調查也想知道的事。


    「嗨,阿良良木老弟,我都等得不耐煩了。」


    忍野──專家忍野咩咩,以這種一如往常的裝傻話語迎接我。


    這裏是四樓教室。


    教室角落有個金發幼女,不過關於她的描寫容我割愛。


    我將事情原委告訴忍野。


    但我並不是沒有稍做修飾。「嗯,石頭啊……」忍野──夏威夷衫大叔說。「石頭這種東西,很容易成為信仰的對象。阿良良木老弟,你說的能量石雖然方向不同,但追本溯源也可以認定是同類喔。」


    「是喔……相傳寶石蘊含魔力,也是同樣的道理嗎?」


    「總之,在現代──也就是現代社會,寶石之所以吸引人,價格因素應該大於美觀因素吧。」


    忍野輕聲一笑。


    他笑得非常吊兒郎當,老實說,我不擅長應付這種人。


    不過,忍野咩咩絕對不隻是個吊兒郎當的大叔。他是曾經拯救我的生命、尊嚴與人類性質的大叔。


    但他的吊兒郎當是貨真價實的。


    「依照阿良良木老弟的說法,那顆石頭和所謂的橄欖球差不多大吧?既然這樣,那顆橄欖球是往哪個方向擺的?」


    「『哪個方向』是指?」


    「直立?還是橫躺?既然是橄欖球,就有這兩種擺法吧?」


    「啊啊……」


    我心想他問得真詳細,不過反過來想,我之所以來到這裏,就是為了代替羽川說明細節,所以這算是我的疏失。


    雖然覺得還是羽川直接過來比較好,但這不是什麽十萬火急的緊急狀況,良知告訴我不應該在深夜帶年輕女孩到處跑。


    「感覺像是地藏……包含小廟來看,那顆石頭或許真的是模擬地藏……那是怎麽說的?記得地藏是佛教的神?」


    「就憑你阿良良木老弟,居然知道這種事呢。」


    「不準這麽說我。」


    不準脫口而出。


    不過,我無法否認我隻是湊巧擁有這方麵的知識,而且也隻講得出這麽多。


    甚至不知道地藏在佛教是什麽神。


    「那個……記得是守護道路的神?不對,但我聽過『六地藏』……咦?可是『笠地藏』是……」


    總覺得越說越露出馬腳。


    「哈哈,因為在日本,地藏和道祖神被混為一談了。總之即使如此,這東西在花壇也很奇怪。」


    忍野難得沒有消遣我的慌張模樣,甚至講得像是在為我補充。


    「石像。」他這麽說。「聽你形容成『石像』,所以是石像形狀的石頭嗎?不是單純圓圓的石頭,而是雕刻成人型,或是原本就像是人型……」


    「不,我不確定……老實說,以我的狀況,羽川給我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所以就我看來確實是這樣……不過,如果是毫無偏見的人湊巧經過花壇看到那顆石頭,應該覺得隻是一顆冰冷的石頭吧。」


    「這樣啊。」


    「不對……」


    忍野咧嘴點頭回應,我見狀搖了搖頭。


    「或許不是。即使我湊巧經過花壇,經過時還沒聽過任何描述,既然像那樣加蓋木製小廟還設置祭壇,我依然會認為那是雕刻得像是石像的石頭吧。」


    「擬像現象。」


    「啊?」


    「人類看到像是臉的東西,就會把這個東西當成臉。像是把牆壁水漬或汙點看成人臉之類的。總之引用古詩就是『朦朧幽靈影,真麵目已然揭曉,乾枯芒草枝』這樣吧?」


    「幽靈的真麵目……所以無論是怪異以及怪異奇譚,都和你說的那個現象有關嗎?」


    「不不不,這是兩回事。還有,阿良良木老弟,假設那顆石頭是石像,也不代表是有人雕刻的喔。或許是風吹雨打自然風化成那個形狀。」


    「風化啊……」


    「實際上呢?聽你剛才所說,你那個親愛的朋友兩年前也看過那顆裝飾前的石頭,現在的形狀和當時不一樣嗎?」


    「她說一樣。」


    到頭來,無論當時是否差點被絆倒,常人不會記得兩年前看到的石頭形狀,但羽川翼在這方麵並非常人。


    兩年的時間,即使隨著時代而點綴,但她說之前看到那顆石頭時,也是那種橄欖球形狀。


    換句話說在這兩年,即使有人裝飾外側周圍,主體──石頭本身也沒受到任何加工。


    「嗯。所以班長妹的意見是?」


    「該說是意見嗎……」


    忍野稱呼羽川是「班長妹」。


    她討厭被當成優等生,所以應該不太喜歡這個綽號,但或許因為取名的是忍野,所以她看起來沒什麽不滿就接受了。


    順帶一提,我曾經開玩笑叫她「班長妹」一次,結果她氣到讓我嚇一跳。我還以為從此會無法振作。


    「羽川看過那顆石頭沒被裝飾的狀態,當時她果然認為隻是普通的石頭。不過忍野,這次她說要當成送


    給你的謝禮,開始調查學校,察覺兩年前看過的石頭似乎怪怪的,她覺得非常詭異……大致是這樣。」


    「詭異是吧……」忍野複誦我的形容。「確實,明明隻是一顆普通石頭,卻蓋了一間小廟祭拜,當然詭異吧。不過班長妹覺得哪裏詭異,哈哈,我也猜不透就是了。」


    「這一點都不好笑。」


    或許因為羽川如此描述,該怎麽說,校內出現神秘的信仰,確實是無可撼動的詭異事態,就算不詭異也很難視而不見。


    連我這種對學校沒什麽歸屬感的人都這麽認為。


    「那麽,首先應該要調查供奉石頭的零食是什麽來曆,但以班長妹的作風,應該在告訴你之前就調查完畢了吧?」


    「…………」


    他依然說得像是看透一切。


    而且,聽忍野講得好像早就知道羽川會怎麽做,我內心莫名不愉快。這是一種神奇的情感。即使要指責他「明明剛認識卻講得好像跟她很熟」,但我和羽川的交情也隻比忍野多幾天。


    到頭來,我才對羽川一無所知。


    「嗯。她從零食牌子與保存期限反推販售時期,鎖定販售的店家以及可能會買的學生……」


    「簡直是名偵探呢。難道她逐一找人偵訊嗎?」


    「不,好像還沒做到這種程度。」


    「是認為這樣太深入了嗎?」


    「不是。因為她在調查的過程中,確定並不是某人獨自供奉,而是不特定的多數人各自將零食之類的東西擺在那間小廟,這麽一來就不得不擴大調查範圍,她判斷這樣無法暗自行動。」


    「…………」


    「所以,羽川覺得你應該會喜歡這種話題,要我代為轉達。這是羽川之前受你照顧的謝禮。」


    總之,我判斷該講的都講完了,像這樣做個總結。


    不,雖然不確定是否好好總結,總之我強調自己現在之所以來找忍野,絕對不是想商量學校那顆神秘石頭的事,隻是基於善意提供學校發生的神奇事件。


    如果沒有預設這樣的立場,我欠的錢可能會繼續增加。不,現在的五百萬圓我就完全付不起,就算欠債金額增加也沒差。這是逆向思考。


    聽說要是欠債龐大到超過某個程度,雖然並不是自暴自棄,卻會慢慢對於不還錢或繼續欠錢感到麻痹。或許我出乎意料就站在這條界線。既然這樣,我果然無法背負更沉重的債務。


    基於這個立場,我被收取顧問費的風險不高,所以即使稍微……更正,即使露骨講得像是在賣人情,也是逼不得已的做法。


    「哈哈!」


    忍野像是早就看透我這份想法,笑得很假。


    羽川提過「倩兮女」這個妖怪,他的笑聲令我覺得這種妖怪就是這樣笑的。


    「怎……怎麽了?」


    我假裝為難。


    不,如果他真的看透,我就不是假裝,而是真的很為難。


    「你……你這樣的專家,果然對學校鬼故事之類的話題沒興趣嗎?比較喜歡那種參照文獻的艱深話題?」


    「不不不,關於這方麵,班長妹的推測是對的喔。即使我專長的領域是全方位,確實也有拿手與不拿手的部分。在學校這種封閉空間的話題挺難搜集的,謝謝你們的提供。」


    「我……我想也是。」


    「不過,阿良良木老弟,就算這麽說,這是來自班長妹的善意,不是你的善意,所以你欠的錢不會因為這件事一筆勾銷,這部分請多關照啊。」


    「…………」


    總之,光是沒增加就要謝天謝地。


    我並不是沒期待過,不過應該就此妥協吧。


    「雖然很難認定是怪異奇譚,但我收到一個好話題了。哈哈,得好好紀錄下來才行。」


    「……忍野,我想問一個問題當參考,你搜集的這些『物語』,等到搜集完畢之後打算怎麽做?」


    「嗯?」


    「那個……就是說,例如集結成冊,或在學會發表……你有這種計畫嗎?」


    這是我放學後和羽川交談時想到的事,雖然沒必要現在確認,卻是有機會就想問清楚的事。


    我在意到這種程度。


    換句話說,這個男人,也就是我的恩人,究竟是真的基於工作所需而搜集怪異,還是堅稱把興趣當工作,實際上隻是個無業遊民……


    「哈哈,我並不是什麽怪異學的權威,所以不會做那麽偉大的事喔。不過,我會把搜集到的怪異奇譚賣給想要的人。」


    「拿去賣?有人會買鬼故事這種東西?」


    「差點成為鬼故事主角的阿良良木老弟,居然說鬼故事是『這種東西』?」


    「……順便問一下,大概能賣多少錢?」


    「哈哈,居然要求賣方透露賣價,我對此不以為然喔。」


    「…………」


    總之,聽他這麽說,我也隻能就此打住。不過,他向我收顧問費解決怪異事件,然後把這個怪異奇譚賣給別人,該怎麽說,總覺得是很賺錢的生意。


    大概是所謂的「仲介」吧。


    實際上當然沒外行人想像的那麽好賺,不過……總之,哎,光是知道忍野的搜集是收入來源就是好事。


    「不過,這些奇譚是別人會買的東西嗎?」


    「天曉得。『那個人』什麽都想要,不過最近好像又在做莫名其妙的事,我覺得保持距離是正確的做法。哎,就算這麽說,也隻能賣給『那個家夥』……」


    忍野似乎在盤算今後的計畫,不過該說他有點性急嗎?應該隻是如意算盤打得響吧。


    隻是學校花壇供奉一塊怪石頭,根本就沒頭沒尾,稱不上是完整的物語。


    在其中找出某種解釋,才叫作專家。


    「所以忍野,怎麽樣?」


    「嗯?什麽怎麽樣?」


    「慢著,你這樣反問,我很難回答……你站在專家的立場,覺得這件事怎麽樣?」我整理疑點,重新詢問。「兩年前還隻是塊普通的石頭,卻在兩年後受到部分學生──不特定多數人的信仰,成為近似怪異的東西。這種事有可能嗎?」


    「物體成為怪異,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畢竟怪異原本也是以某種基準誕生的。不過……」


    「嗯?」


    「究竟是『因為是怪異,所以受到信仰』,還是『因為受過信仰,所以變成怪異』,這部分難以斷定。」


    「究竟是『因為是怪異,所以受到信仰』,還是『因為受到信仰,所以變得怪異』?」


    我自認隻是率直複誦忍野講的話,但是似乎有點差異。


    「不對不對。」忍野說。「不是『因為受到信仰,所以變得怪異』。我說的是『因為是怪異,所以受到信仰』,還是『因為受過信仰,所以變成怪異』。」


    「……?啊啊,我說的確實在細節上不一樣……不過需要刻意訂正嗎?」


    「在這種場合需要訂正。」忍野語帶玄機。「不過,光是聽你說還是有點難懂。阿良良木老弟,可以畫張圖嗎?」他問。


    「咦?」


    「嗯,既然是放學直接過來,應該有帶筆記本跟文具吧?」


    「哎,是有帶啦……」


    沒想到他居然在這種時候要求我畫圖。我雖然大吃一驚,但是既然他提出要求,我就不得不答應。


    「你可能會覺得意外吧,不過老實說,我沒有繪畫天分。」


    「學校沒上美術課?」


    「我的學校是升學學校,不注重藝術方麵的科目,而且還是選修,我選修的不是美術。」


    「是喔……哎,那麽,畫個大概就好。」


    「知道了。


    」


    我拿出筆記本,依照自己的記憶,以自動鉛筆作畫。如果是兩年前的往事,我隻能說我完全記不得,但如果是短短幾小時前的事,我好歹是十幾歲的現任高中生,即使記憶力沒羽川好,也一樣回想得起來。


    「大概像這樣吧。」


    「啊啊,這樣不行。」


    第一句感想就這樣數落我。


    如果我的誌願是當畫家,肯定一蹶不振。


    就算是說謊也好,難道不能誇獎幾句嗎?


    「別說不行啦。別看我這樣,我自認很拚命照著畫耶。線條看起來或許有點歪歪扭扭,不過真的是這種形狀。」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要隻畫石頭,也得畫小廟與祭壇才行。」


    「是喔?可是……」


    「先畫吧。」


    忍野沒講原因就催促,我不得已隻好照做。總之,加畫小廟與祭壇不會花太多時間,畢竟並不是造型很複雜的建築物。


    之所以形容為「小廟」,隻是因為隻有這種形容方式,實際上的構造簡單至極,如果沒釘釘子,看起來就像是積木。


    「是喔,原來小廟是這種形狀啊。」


    「嗯。不過……」


    我畫完之後回答。原本想發揮服務精神,連背景都一起畫,但我決定別勉強自己。


    「關於祭壇,該說形狀很常見嗎?看起來隻像是用來擺供品的小桌子,不過說到這間小廟的外型,感覺像是很笨拙地模擬某個東西。」


    「是嗎?」


    忍野仔細端詳我遞給他的筆記本,對我這段話起反應。


    「看起來像是某間寺廟……或者真的像是路邊的地藏或道祖神……雖然我不確定,但是我對這間小廟的外型有印象。」


    「喂喂喂,你有這方麵的知識應該早說吧?還是你原本想當成炫耀自己博學多聞的壓箱寶?」


    忍野咧嘴笑著說。


    語氣聽起來不是責備,而是明顯在消遣。


    「不,我原本隻是隱約有這種感覺,不過現在像這樣畫出來,就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基於這層意義……」


    是多虧你要我畫才想起來的。我原本想這麽說,卻連忙作罷。要是我貿然說出「多虧」這種字眼,我覺得他恐怕會收費。不,我並非覺得忍野是這麽貪心的守財奴。


    因為剛剛才聊到錢的話題,所以我自然就提高警覺。


    不提這個。


    「那個……不過我並不是具體想到什麽,隻是覺得似曾相識,並不是第一次看見……忍野,如果這間小廟是在模擬某種東西,你知道是什麽嗎?」


    「……不,我沒辦法說我知道。隻是……」


    忍野說到這裏停頓,默默將筆記本還我。難得精心畫出來的作品,不到五分鍾就功成身退。我雖然覺得落寞,但現在並不是評論我繪畫實力的時候。


    「隻是什麽?不要講到一半就不吭聲啦。如果心裏有底就好好告訴我吧。」


    我自認是從理性的角度詢問,不過大概是不滿於自己的力作這麽不管用,真要說的話就是覺得「叫不擅長畫圖的家夥畫圖,卻是這種反應?」而不滿,導致語氣變得有點粗魯。


    不過,忍野似乎不在意,把我這種反應當成耳邊風。


    「哈哈,阿良良木老弟真是有精神啊,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好事啊?」他隻有如此回應。「我想順便問問阿良良木老弟的想法。務必想徵詢博學多聞的阿良良木老弟。阿良良木老弟對這件事是怎麽解釋的?」


    「怎麽解釋……慢著,其實你剛才也稍微提過,我覺得這雖然是『學校鬼故事』,卻覺得不太能當成怪異奇譚。」


    「是喔。換言之?」


    「沒有啦,從無聊的現實觀點解釋,換言之,就是我們不認識的某人,把一顆花壇的石頭像那樣當成神祭拜。因為小廟必須有人打造才會出現吧?」


    「如果是吸血鬼,或許可以憑空製作喔。」


    忍野說著看向教室角落的金發幼女。


    哎,確實也有這種例外。


    「不過,那間小廟明顯是人類製作的。我是這麽認為的。但我沒辦法百分百斷言就是了……」


    「嗯……」


    「所以,在這種場合的『某人』可能是複數,也就是不特定多數的學生組成一個宗教或是信仰團體,將那顆石頭當成禦神體……是這種感覺嗎?」


    我沒辦法好好說明,也難以形容這件事的問題點,不過校內出現奇妙的信仰果然詭異。


    挺恐怖的。


    「不過,信仰是一種自由喔,受到憲法保障。」


    「沒有啦,話當然是這麽說,但在這次的場合,依照羽川的證詞可以確定,被供奉的這顆石頭,在短短的兩年前還隻是普通的石頭。想到這裏不覺得毛毛的嗎?」


    隻有十八年曆史的直江津高中沒有「學校鬼故事」,相對的,受到信仰的石頭在兩年前還隻是路邊的石頭,不禁令人難以接受。


    我覺得就是這麽回事。


    「怪異奇譚並不是一定需要曆史或緣由,因為新的怪異也是接連主動或被動誕生。」


    「之所以會覺得『毛毛的』,我認為原因在於這件事似乎暗藏某種惡意,羽川應該就是在擔心這一點。換句話說,或許是某人偽造信仰、偽造禦神體,藉以誆騙許多學生……」


    「誆騙?」忍野問。「誆騙學生,然後徵收零食?」


    「……不,這個就……」


    「如果要誆騙,應該使用更能誆騙的東西吧?我雖然沒有親眼看過,不過光是從阿良良木老弟拙劣的圖畫來看,小廟也打造得很拙劣吧?和那張圖一樣拙劣吧?」


    「忍野,我自己也知道畫得很差,但是聽別人明講還是會受傷耶?」


    不準講得像是拙劣的小廟被我一畫就變得更拙劣了。


    「如果想誆騙別人,應該會打造更氣派的廟吧?我朋友說過:必須注入心血才騙得了人。」


    「忍野,你沒朋友吧?」


    「說得也是,那個人或許不算朋友吧。」


    我想還以顏色才這麽說,但忍野不隻沒受打擊,反倒隻是快樂一笑。


    這是什麽心態?實在搞不懂。


    「何況以那個家夥的狀況,這句話也可能是假的。總之就算這樣,阿良良木老弟對小廟的印象怎麽樣?」


    「哎,確實……和你說的一樣。如果要騙,應該不會用那種像是小孩亂搭的小廟吧。畢竟如果自己做不到也可以發包。這樣的話,有可能真的是信仰嗎?例如基於教義,即使技術拙劣,也必須親手蓋廟之類的。唔~~不過就算信仰是國民的自由,在學校創立獨自的信仰也有點……」


    何況以這種狀況,如果是寶石就算了,為什麽偏偏要信仰路邊的石頭也是一個問題……難道隻是我與羽川感覺不到,其實那是非常強力的能量石?


    「如果是能量石,現在的阿良良木老弟應該感覺得到某些端倪吧……嗯。那麽,阿良良木老弟,你對班長妹這麽說吧。那孩子聽完肯定會理解一切。」


    忍野──平常咧嘴笑嘻嘻的忍野,不知為何在這時候露出更愉快的表情。


    「暫時停止調查『學校的鬼故事』,改成調查直江津高中的課程表如何?畢竟學生的本分是求學。」


    他說。


    005


    隔天。


    我在早上的教室,將看透一切般的專家──忍野咩咩說的話,轉達給聰明絕頂的女高中生羽川翼。


    「啊啊!」


    她似乎理解一切了。


    這兩人是怎樣?好恐怖。


    雖然這麽心想,但凡庸如我當然什麽都不懂,所以在這之後


    ,為了從羽川那裏問到真相,我盡量別講得太失禮。


    「怎麽回事啊?」


    我隻有這麽問。


    「嗯嗯?啊,沒有啦,這次的事件是我自尋煩惱……啊啊,讓忍野先生與阿良良木看到我出糗的一麵了。感覺不隻是揮棒落空,而是揮棒落空三振。」


    「慢著,我完全聽不懂……你出糗了?意思是我疏忽了什麽嗎?所以說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雖然這樣講是辯解,但我原本也並不是沒質疑過。如果要信仰,應該要更加好好信仰才對……不過禦神體與小廟這麽粗糙,這種不搭調的感覺,和忍野先生說的『詭異』以及阿良良木說的『毛毛的』連結在一起,我就不禁擔心起來了。幸好沒發生任何事。」


    「羽川,加油吧。你肯定可以說明到讓我聽懂。」


    「就算要我加油……」


    羽川露出苦笑。


    看來我的拜托方式很好笑。


    「總之,隻要整理各種疑點,就可以得出一個和平的結論。我與阿良良木至今都把石頭當中心對吧?」


    「咦?啊啊,嗯……不過,除了石頭……有別的東西能當中心嗎?」


    「所以說是小廟喔。小廟。」


    「小廟……?」


    「對,小廟。別把石頭當中心,而是把小廟當中心思考,就不需要勞煩到忍野先生了。」


    沒什麽勞煩不勞煩的,那個家夥隻是在廢棄大樓聽我說話而已……


    「就算要我以小廟當中心思考……這麽做會怎樣?那種破爛的小廟……」


    「嗯嗯。換個淺顯的說法,那顆石頭應該不是為了供奉而放進小廟,是獲選為放進小廟的物體。」


    「……這兩種說法有差別嗎?」


    「差別可大了。小廟始終是容器,小廟本身不是信仰的對象。至少這件事基本上和奇妙的信仰無關。」


    「可是,這也沒什麽兩樣吧?如果你說和信仰無關,反倒變成是某人企圖偽造信仰吧……」


    「不,這是誤會。」羽川說。「因為到頭來,那間小廟從建造的時候就不是小廟。」


    「…………」


    「關於直江津高中的課程表……嗯,用不著重新調查,我在報考之前就調查過一次,所以很快就想到了。」


    她果然做過這種事。


    我不寒而栗。


    「你想想,一年級不是有選修形式的藝術課程嗎?我當時選了美術,不過藝術課程除了美術,不是還有書法與工藝嗎?忍野先生建議我調查,我覺得就是在暗示工藝課程的內容。」


    「工藝……?」


    「嗯。總之,就是木工之類的課程。而且工藝課程包括了……小屋的自由創作。」


    「…………」


    「我沒有實際上過這堂課,所以不太確定,不過總歸來說,我覺得那間小廟就是在上課時製作的小屋。」


    「…………」


    「而且就成品看來,應該是失敗的作品。接下來是我的假設,但是當時發生的事應該差不多吧。某個學生在工藝課製作小屋,可惜失敗了。就算失敗,但這是在課堂上製作的成品,所以老師要求帶回家。不過就算帶回家也隻會扔掉,所以這個學生前往垃圾場,想要偷偷扔在學校。在這個時候,他經過花壇附近。」


    確實,那座花壇旁邊就是垃圾場。


    教室垃圾桶沒辦法扔那麽大的垃圾,所以一般都會選擇直接扔在垃圾場。


    「經過的時候,他看到那顆石頭……不,或許和我一樣差點被絆倒。總之他發現大小剛好的石頭,覺得要是將這種石頭擺進小屋,這個失敗作品或許也會變得有模有樣……」


    並不是因為有小廟,所以石頭看起來像是石像。


    而是因為有石頭,所以破木屋看起來像是小廟。


    應該和「擬像現象」不一樣吧。


    這個學生的失敗,這個學生的失敗作品,變得不是失敗作品了。


    「相反──顛倒嗎……」


    我好不容易才以顫抖的聲音這麽說。


    「嗯。這個作品當然還是一樣拙劣,但至少不是讓人想扔掉的失敗作品,看起來像是小廟──像是小屋,所以這個學生就這麽將作品留下來,自行離開了。像是受到信仰的石像就這樣誕生。」


    「祭壇跟……供奉的零食呢?」


    「關於祭壇,來源應該大同小異吧。某個學生在上課或社團活動製作的『失敗作品』,放在這間小廟前麵看起來像是祭壇,所以就這樣放著離開……零食不是上課的失敗作品,隻是照顧花壇的人或是路過的學生,隨手將身上的零食放在上麵吧。」


    「絕對不是信仰之類的誇張行徑,隻是因為那裏有類似的東西,就不經意供奉起來了?」


    「或許不是供奉,隻是帶進學校的零食有剩就放在那裏……雖然原本就有這種可能,不過既然石頭的出身不是信仰,嗯,那麽這就是可能性最高的解釋。」


    原來如此……


    擺放的不是零錢而是零食,原因很可能是「因為有剩所以擺上去」……


    「雖然不知道花壇是誰在管理……不過要是突然出現一間小廟,管理員應該會處理掉啊……」


    「不,從正常人的觀點,應該不敢隨便破壞看似小廟的東西吧?會覺得可能遭天譴。」


    「確實……」


    而且不久之後,小廟的存在變成「理所當然」嗎……


    不追究緣由。


    成為理所當然位於該處,「受人供奉」的東西。


    「…………」


    「呼~~舒坦多了!」


    羽川說完舒服地伸個懶腰。


    以她這樣的個性,「不懂某件事」的狀態肯定會造成壓力吧。她的笑容看起來真的很舒坦。


    「這樣啊……不過這個結論讓我不太能釋懷,百感交集……」


    「沒那回事喔。都是托阿良良木的福。」


    「咦?托我的福?」


    「因為,阿良良木對忍野先生說你對那間小廟有印象,忍野先生才會明白真相吧?就算是忍野先生,如果沒有判斷的材料,還是沒辦法想到這一點。畢竟學校是『封閉場所』,他不可能預測學校的課程表。你不是因為小廟模擬某間建築而有印象,是因為上課時製作過相同的東西而有印象吧?你說過你選修的藝術課程不是美術,換句話說,你選修的是工藝吧?」


    「……哎,沒錯。就是這麽回事。」


    不是在寺廟或路邊看過,是在工藝教室看過。


    忍野要求我畫圖的時候,單純隻是想知道小廟的外型吧。不過他看到我當時「畫著畫著就回想起來」的反應,因而推測出真相。


    就是這樣。


    「那麽,事件就此告一段落……咦,阿良良木,你要去哪裏?要上課了耶?啊,喂,不可以在走廊奔跑啦……」


    006


    接下來是後續,應該說是結尾。


    我不聽羽川的製止,沿著走廊跑出校舍,前往中庭,抵達花壇,拿起供奉石像形狀石頭的小廟,摔到地上砸毀。


    「呼,呼,呼,呼……」


    不,事到如今破壞小廟也沒有任何意義,即使如此,我依然咽不下這口氣,將小廟分解還原成普通的木板。


    用不著這麽做,光是內部沒有石頭,這就變得像是一堆木板了。總之我將這些木板搬到垃圾場。


    這個行為,是相隔兩年的搬運行為。


    「…………」


    是的。


    不用說,這間小廟正是我兩年前在木工課製作,而且沒拿回家,大致依照羽川所說的流程,扔在花壇不管的東西。


    之所以有印象,並不是因為上課時製作過相同的東西,而是因為這正是我上課時製作的東西。


    我完全忘了。


    即使我和羽川不同,記不得兩年前的事,但這終究很誇張。說什麽拙劣、孩子的作品或是破爛,我數落到這種程度的東西,正是我自製的小屋。


    我知道忍野為何露出那種討厭的笑容了。


    其實他肯定強忍著捧腹大笑的衝動。雖然羽川說她出糗,但完全比不上現在的我吧。


    不可能有人會完全忘記短短兩年前的事。羽川大概是以此為前提,所以幸好還沒被她發現……但我已經難為情到不敢直視她的臉了。


    雖然這麽說,要是開始上課,出席日數有危險又被羽川命令洗心革麵的我,一定要回到教室才行。


    我垂頭喪氣離開垃圾場時,直到剛才供奉在小廟的石頭映入眼簾。嗯,看起來隻像是普通石頭了。


    動也不動。


    隻是顆普通的石頭。


    零食供品姑且還在,不過光靠供品的效果,似乎無法讓石頭變成石像或禦神體。隻要收拾那些零食,今後肯定再也不會有人放零食吧。


    想到這裏,我就為剛才一時難為情而破壞小廟的行為感到愧疚。不過我是製作者,最清楚這麽做絕對不會遭天譴……


    隻是,我不想把失敗作品拿回家的嫌煩與羞恥心態,導致這顆石頭被當成神供奉,如今又變回普通的石頭。我多少覺得對不起這顆不得安寧的石頭。


    對石頭道歉也很奇怪……我即使如此心想,依然進入花壇抬起這顆石頭。


    究竟是『因為是怪異,所以受到信仰』,還是『因為受過信仰,所以變成怪異』?忍野曾經這麽說。


    確實,雖然隻是零食,但這顆石頭接受過供品,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想到我的無心知過可能讓這顆石頭成為怪異,我的愧疚之意也更加強烈。


    從理所當然位於那裏的石頭,成為受到供奉的石像,並且可能成為不應存在的怪異……已經和原本的出身無關了。


    「不可能」變成「理所當然」。


    這樣的日子或許會來臨。


    想到這裏,我就漠然覺得上學也是得動腦,不禁百感交集。


    如果回到教室的時候老師還沒來,我就問問羽川吧。不知道平凡日常多麽值得感恩的我,是否是一塊木石。


    既然石頭會成為石像,木頭也會成為小廟,那麽當個木石也不差吧。


    「……嗯?咦,這顆石頭……」


    此時,我察覺了。


    我是以觸感察覺的,不過我兩年前沒察覺這件事。是的,這種觸感、這種質感,肯定沒錯。


    「這是水泥塊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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