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我覺得對於神原駿河來說,路肯定不是用來走的,而是用來跑的。無論是怎樣的路或是何種狀況,無視於天候風向,總是以全力奔跑為宗旨的那個學妹,不擅長放慢速度或是緩步前進。


    是的,不擅長。


    不拿手。


    對於總是奔跑的她來說,高速其實不是她特別拿手的絕活,完全不是,低速或許也沒有困難到束手無策,不到束手束腳都無策的程度。


    不過基於這層意義,絕對不害怕白跑一趟的神原,應該也沒想過要刻意緩步行走在道路上吧。


    不是戶外的道路,是人生的道路。


    從她被稱為明星備受校內注目的那時候,到她從籃球社退休的現在,她絕對沒有失去這份光輝。這樣的她擁有的人生地圖,肯定和我的地圖描繪著完全不同的路線吧。


    「嗯,阿良良木學長,形容成『路』或許不太對喔。」


    某次我聊到這個話題時,神原這麽回答。一如往常筆直注視我回答。


    「對於我這種將跑步當成日常一部分的人來說,奔跑的場所不叫『road』,叫作『course』。」


    course?


    在田徑比賽中,各跑者所跑的「路」翻成英文確實是「course」。不過真要說的話,像我這種沒將跑步當成日常一部分的人來說,對於將跑步視為非比尋常的人來說,將「路」翻成「course」總覺得怪怪的。


    該怎麽說,「course」給人的印象是預先定好,絕對不準偏離的絕對路徑。


    「阿良良木學長說這什麽話?一點都不像您。所謂的『路』,就算是翻譯成『road』,通常也都代表預先定好,絕對不能偏離的東西吧?要是換到旁邊的車道,就可能會發生車禍。無論在什麽樣的路上,更換路線都不是簡單的事。」


    確實。


    無論是「road」還是「course」,或許隻有文理上的差異,始終隻是語言上的問題。


    實際上,無論是用走的或是跑的,無論是road還是course,路就是路。


    有句話是「走在軌道上的人生」,既然所有人都在名為人生的道路上移動,就必須遵守某些規定。


    遵守某種道路交通法。


    不能隨意脫離,不能違反既定的路線。隻是更換車道還好,一個不小心的話可能脫離路麵,墜落山崖。


    就算沒發生這種事,也可能發生相撞意外。


    因此,我們隻能沿著道路前進。


    「隻是,哎,就算這麽說,雖然不是在講脫離路線有多難,但其實用不著離開車道,也可以脫離路線。沿著道路全力奔馳確實是『前進』,卻不代表一定是『往前方』前進。因為人們也可以『往後方』前進。人們做得到這種事。」


    神原說。


    「因為『退路』也同樣是『路』。」


    002


    「神原,看來你這家夥沒在聽我說話。」


    「什麽?阿良良木學長,做學妹的我,突然聽您叫我『你這家夥』不免怦然心動,但我很遺憾學長這樣懷疑我。阿良良木學長是世界第一,我神原駿河則是世人公認全世界第一尊敬學長的人,這樣的我再怎麽樣也絕對不可能沒聽學長說話。這太奇幻了。阿良良木學長,請您體認到一件事,您每次這樣貿然發言,不知道會迷惑多少人的心。」


    「我每句發言都不會迷惑任何人的心。你也沒被公認這種事。總之神原,你肯定沒聽我說話,所以關懷學妹的我再說次吧。我要你跟著我複誦一遍。」


    七月某日。


    我利用假期造訪神原家,站在她所住日式宅邸的走廊。正確來說是不得不站在走廊,如同在學校遲到被罰站那樣。


    我當然沒遲到。


    我按照約定的時間,準時造訪神原家。


    但我不得不站在走廊。原因是我被神原帶到某個房間前麵卻無法進入。換個正確的說法,我現在不是站在走廊,是佇立在走廊不知如何是好。


    「神原,聽好了,仔細聽我說。」


    「不用學長吩咐,我也在聽喔。阿良良木學長妙語如珠,我不會聽漏每字每句。我甚至擔心自己繼續聽下去會感動到昏迷。」


    「……我是叫你帶我到你的房間。」


    她一如往常吹捧我這個學長到煩人的程度,總之我無視於她的吹捧,指向房間。


    指向拉開紙拉門的房內。


    「沒叫你帶我到倉庫。」


    房內不隻是「散亂」這麽簡單。


    簡單來說,不隻是橫向,連縱向也是亂的。不,就說不是「散亂」了,而是「堆疊」。房內的混沌不是平麵,而是立體的……


    「倉庫?真沒禮貌。即使是阿良良木學長,有些話也不可以說喔。」神原咧嘴一笑。「不過,我不在意學長這麽說。」


    「你不在意自己的房間被說成倉庫啊……」


    不過以我的角度,我這樣講還算客氣了。老實說,這房間與其說是倉庫,更像是不可燃垃圾堆放區。


    差點佩服以神原家的規模,居然在自家就有不可燃垃圾堆放區。


    此外也像是廢車放置區。破銅爛鐵堆疊起來,形成某種懾人的高度……


    房內光景看起來呈現一種絕妙的平衡,不過如果我在這裏跺腳,或許會從內往外造成小規模的崩塌吧。想到這裏,我當然就站在走廊不敢動。


    「…………」


    神原駿河。


    就讀直江津高中二年級,曾經是籃球社王牌的神原駿河,我是在五月底和她結下奇妙的緣分。她是戰場原從國中時代的知己,包含這個原因在內,我和她相處得挺融洽的。


    不過,我們的關係其實沒有我說的這麽簡單。以不離題的程度補充一下,她也跟我一樣和怪異有所交集,交集程度甚至比我更深。這段交集的痕跡就留在她的左手臂。


    她的左手臂包著繃帶。


    包覆起來、隱藏起來。


    雖然這麽說,除去這方麵的要素來想,甚至就算包含這方麵的要素來想,神原駿河也是我的可愛學妹。不過,我這種毫無可取之處,百分百的落魄吊車尾,居然用「可愛」形容這個即使退休依然曾經是籃球界超級巨星的運動員,口氣還真是大啊……


    然而,若是除去「優秀運動員」這一點,就無法否認她是頗為自甘墮落的違遢女生。


    舉個例子,神原駿河是「不會收拾的女生」。講得更直接一點就是「亂丟東西的女生」。


    將東西亂丟到混沌的女生。


    她第一次帶我到她房間時,我真的是大吃一驚,所以當時我和神原約好,改天有機會的話要正式幫她整理。後來我找到機會來整理過一次,不過在那之後明明沒過多久,如今又成為抬頭看不見天花板的狀況。


    我絕對不是一個不擅長整理打掃的人,甚至東西沒整理好就會不自在,不過老實說,現在我不知道要從哪裏著手。


    要怎麽從現狀複原?坦白說,我無計可施。從家裏帶來的垃圾袋莫名空虛。


    四十五公升的垃圾袋十個。


    這種東西究竟派得上什麽用場……完全沒用。需要的應該不是垃圾袋,而是紙箱吧。不過如果要找紙箱,在這個像是倉庫的房間應該找得到好幾個……


    「咯咯咯。好啦,阿良良木學長究竟會如何整理這個房間呢?我就見識你的本事吧。」


    「為什麽架子擺這麽高?」


    「架子擺高?錯了,我的架子甚至可以說是擺在地底。」


    「要是地底傳出『我就見識你的本事吧』這種話,那也太恐怖了吧……物語將會進展


    到全新的舞台。想必你知道我要過來整理,抓準這個機會把其他房間的雜物也塞在這裏惡整我吧?」


    這是打掃住家的方法之一。


    首先將不要的東西或雜物堆到一個房間,再將其他房間逐一整理乾淨。雖然感覺會多一道程序影響效率,不過打掃難度基本上會降低。


    「說這什麽話?我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了。不過既然來自阿良良木學長,無論是稱讚或罪名我都甘之如飴!」


    「這種家夥不值得稱讚吧……」


    「我的房間隻有這裏喔。我並非從小就擁有兩、三個房間,不是在這種奢侈的環境長大。我的房間隻有這一個。」


    「這樣啊……那就好。」


    「沒錯。如同我的前輩隻有阿良良木學長一個人。」


    「太沉重了吧!」


    那麽戰場原呢?


    不準把上上個月當認識的家夥當成世上唯一的前輩……我還沒做什麽值得你這麽尊敬的事,今後應該也不會做。


    「不過,好神奇呢……應該說很不合理。你的房間變成這個樣子,那你究竟在哪裏睡覺?」


    「還會在哪裏?就在這個房間啊?」


    嗯?


    神原疑惑歪過腦袋。


    「我睡覺的地方隻限於這個房間、戰場原學姊的大腿,以及阿良良木學長的臂彎吧。」


    「戰場原的大腿就算了,不準把我的臂彎列入,而且這個房間看起來也不可能睡人……到頭來,你根本進不去吧?」


    「阿良良木學長這樣是外行人的判斷呢。」


    神原麵不改色就對尊敬的學長講得很沒禮貌。這種神經大條的個性,我這個做學長的很想效法。


    總之,既然說我的判斷外行,我就聽聽她的根據吧。我確實不是專家。在各方麵都不是。


    「那麽神原,告訴我吧。你是怎麽在這個房間睡覺的?」


    說來驚人,據說被稱為萬能天才的李奧納多?達文西是站著睡覺。難道神原也是類似的做法?畢竟在運動方麵,神原也夠格被稱為天才……但我覺得無論是怎樣的天才別說在這個房間睡覺,連站在這個房間裏都辦不到……


    「呼呼呼,沒想到我居然也有教導阿良良木學長的這一天,不枉費我活得這麽久呢。」


    「你才十七歲,而且我認識你到現在也還不到一百天……」


    講得好像等這一天等好久似的。


    「別賣關子了,快點告訴我吧。你是怎麽睡的?別說睡走廊啊,如果是這種搞笑的結果,我可是會扁你喔。」


    「聽您這麽說,我就想這樣搞笑了。好想被阿良良木學長扁呢。不是壁咚,而是走廊咚。」


    「『走廊咚』是什麽……?」


    但我光是「壁咚」就聽不懂了。


    好誇張。


    雖然已經聊很久了,但我造訪神原家到現在,都沒進入這家夥的房間。


    感覺光是開場對話就把篇幅用光了。


    「是某種定食嗎?慢火燉煮走廊之後加上蛋汁?」【注:日文「丼」與「咚」同音。】


    「唔,總之,讓人想要慢火燉煮加蛋汁的走廊,在這個世界或許存在吧……那個,剛才您問我怎麽睡覺?阿良良木學長,您看,那裏有條縫吧?」


    神原指向房內。


    確實有一條縫。該怎麽說,如同在斷崖絕壁挖出來的坑洞……堆積起來的雜物以絕妙平衡產生的通風口。


    「嗯。所以那條縫怎麽了?你該不會要說你像是地鼠睡在那條縫吧?」


    「就是這樣。我從走廊衝刺,以背越式跳高鑽進那裏。」


    神原講得像是某種榮耀般驕傲挺胸,如同背越式跳高往後仰……不過那裏沒有墊子又不是沙地,用背越式跳高跳到那裏,感覺會傷重流血到必須止血……


    沒必要不惜這麽做也堅持睡房間吧?


    乾脆給我睡走廊算了。


    「不不不,阿良良木學長,雖然迅速下結論是阿良良木學長的優點,不過這麽做有時候會導致誤判喔。」


    「你沒資格忠告我。我最大的誤判就是隨口答應幫你整理這個房間。啊?難道那個坑洞很好睡?」


    「很好睡喔。」


    「就算不會受傷,正常來說都不好躺吧?醒來會全身僵硬吧?神原,你可能不知道,不過睡覺一般來說是讓身心休息的生命活動耶?」


    「我知道。沒有啦,雖然彈性確實不算好,不過那個位置就像是睡袋,和我的身體完全貼合,意外地好睡喔。」


    「是這樣嗎……」


    「雖然比不上戰場原學姊的大腿,卻比阿良良木學長的臂彎好睡。」


    「等一下!我要先果斷強調我從來沒讓你躺過我的臂彎再吐槽,不過聽你說那種垃圾山比我的臂彎好睡,我難掩激動情緒!」


    「喂喂喂,阿良良木學長,用不著氣到卷起袖子吧?用不著為了躺臂彎就氣到卷袖子吧?」【注:日文「躺臂彎」與「卷袖子」音近。】


    「不準講這種冷雙關語講得這麽開心!」


    而且我並沒有卷袖子。


    到頭來,現在是七月,是盛夏,我穿短袖,所以沒袖子可以卷。


    「別氣別氣,我或許也說得有點過火。」


    「你講話從來沒節製過,全都過火了。所以你說你什麽事說得過火了?」


    「垃圾山確實比阿良良木學長的臂彎好睡,不過……」


    「…………」


    結果她還是沒收回這句話。


    即使承認那是垃圾山……


    「不過,大家常說優點與缺點是一體兩麵。那個坑洞完全貼合我的身體,卻因而沒辦法和別人一起睡。」


    神原一副非常難熬般說。


    基於雙重意義的煎熬。


    「要是可以和阿良良木學長一起睡在那個坑洞,超越戰場原學姊大腿的完美睡床就完成了!」


    「吵死了!」


    「雖然有點晚,但我要指摘一件事。阿良良木學長剛才說睡覺是讓身心休息的生命活動,不過以生命活動的意義來說,『睡覺』的意思是……」


    「禁止開黃腔~~!」


    如此快樂的拌嘴結束。


    我終於準備萬全……應該說排除萬難,著手清掃神原駿河的房間。


    003


    仔細想想,我首度造訪神原房間時,就稍微整理過她的房間。因為不整理的話,我連踏腳的地方都沒有。


    當時該怎麽說,感覺赤腳走進房間可能會受傷,如同走在地雷原。我身為男生,無論是房間還是思緒都不喜歡雜亂,不過任何人看到那種房間,內心的整理衝動多少都會被喚醒吧。


    總之不提這個,我想說的意思是我想得太簡單了。由於在上上個月的階段已經完成事前準備,因此我以為今天的工程不會多麽浩大。


    然而短短一個多月就變得如此淒慘,即使不是惡整我或是要見識我的本事,她也很可能已經出現「反正阿良良木學長遲早會來整理」的依賴心態。


    所以我身為學長,身為應該指導後輩的前輩,在這時候別管神原的房間直接掉頭回家,或許才是人生過程的正確做法,不過在人生的過程中,並非總是能進行這種正確的判斷。


    半途而廢的難度比從頭開始還高。


    不隻不想讓神原失望,我更無法坐視她在這種像是垃圾山坑洞的地方睡覺。此外也和上上個月那時候一樣,剛看到會受到震懾的這個房間,單純激發我想要整理的欲望。


    雖然有點卻步,不過要是在這時候離開,阿良良木曆的名聲將會掃地。


    打掃時間長達數小時,即使從白天開始,也真的


    直到夜晚才結束,不過最後整理到勉強可以見人了。


    「坦白說,我覺得用炸的會比整理快……」


    「哈哈哈,阿良良木學長,拜托別用炸的。屋子是木造的,會整個炸得不成原形喔。」


    神原快活地笑了。


    這家夥笑什麽笑?


    順帶一提,她完全沒協助打掃。隻有在一旁口頭指示哪些是最底限一定要留的東西、哪些是不必要的東西。


    如果有人看見我與神原這數小時的樣子,大概會完全認定她是學姊、我是學弟吧。我是來幫學姊搬家的學弟。


    而且是相當被迫前來幫忙的學弟。


    「我甚至覺得,如果是為了清理你的房間,你的爺爺奶奶應該也會準許我轟炸。」


    「學長一點都不懂呢。您知道那些書多麽貴重嗎?」


    「先給我銷毀那些書。」


    總之別說銷毀,今天是假日,清潔隊不收垃圾,所以不要的東西隻能以繩子綁好堆放在庭院,頂多隻能祈禱清潔隊收垃圾之前別下雨。


    乾脆也幫忙丟垃圾比較好嗎……很難說,這樣會過於涉入他人的家庭。


    「總之……神原,辛苦了。」


    我說。


    老實說,辛苦的隻有我,但我想不到這時候還能說什麽。要說「成功了!」好像也不太對……


    而且,哎,一直在旁邊看別人整理,應該也很辛苦吧。我就抱持善意對她這麽說吧。


    到頭來,如果是我,我就不願意別人打掃我的房間……不過對於神原來說,或許連這麽做都是一種喜悅。


    真搞不懂這家夥的角色定位。


    實際上,她是怎麽樣的家夥?


    「那我回去啦。畢竟夜也深了,久留無用。」


    「喂喂喂,阿良良木學長,給我站住啦。」


    「慢著,就算再怎麽樣,對學長說『給我站住』也不太對吧?」


    到頭來,這家夥講話總是充滿活力所以聽不太出來,不過仔細聽就會發現她對前輩講話一點都不尊敬。


    「我所敬愛的學長,而且是萬中選一的阿良良木學長,您以為我隻讓您整理完房間就走,完全不做任何事嗎?」


    「不做任何事……你打算對我做什麽?」


    「慢著,用不著這麽警戒吧……您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神原一臉不滿。


    就算你一臉不滿,但你的行徑隻會讓我警戒吧?


    「想說至少招待一杯茶水。不,隻招待茶水不夠,我好歹應該為阿良良木學長準備一頓像樣的晚餐吧。」


    「晚餐……啊啊,你是說晚飯嗎?不,這就免了,容我婉拒吧。我想我回去之後,家裏應該有準備我的飯菜。」


    「這可不行。不準婉拒。」


    「咦?婉拒需要別人的許可嗎……?更何況是學妹的許可……?」


    「吃完奶奶親手做的晚餐之前,休想離開這個家。」


    「這是恐嚇吧?」


    而且原來是奶奶親手做的?


    神原嘴裏說應該準備晚餐,卻不是自己做的……也是啦,無論再怎麽偏袒神原,她看起來也不像是會下廚的家夥。


    畢竟上次吃的豪華便當也是她奶奶做的。


    到頭來,即使同樣是家事,下廚與打掃應該不能相提並論,不過如果是擅長廚藝的人,至少不會讓房間變成那種慘狀還心平氣和吧。


    而且有人說過,以住家散亂程度的基準來說,如果廚房開始散亂,那麽這個家就沒救了……


    「嗬嗬,還是要硬逃看看?學長要試的話請自便,但您以為您的敏捷度贏得了我嗎?」


    神原張開雙手,站在房間的門檻上。


    看起來像是籃球賽的防守動作,不過這家夥完全不懂日式住家的禮儀……


    「好啦,放馬過來吧。雖然已經退休,但我的守備可沒鬆散到連外行人阿良良木學長都能穿越喔。」


    「不,我不會放馬過去……」


    總之,這家夥明明尊敬我,卻動不動就叫我外行人。


    無論如何,如果是喂血給忍,化為吸血鬼的那段時期還很難說,但我現在不是這種狀態,雖然不是絕對,卻應該無法穿越神原的防守。


    看來現在隻能乖乖聽話。


    哎,這是學妹的好意……應該說謝意,身為學長也不該冷漠拒絕。


    老實說,從國中時代一直沒有社團經驗的我,原本就不習慣被當成學長,不清楚身為學長該怎麽做才正確……但我抓不到我和神原之間的距離。


    改天問問戰場原吧。


    假日來幫學妹打掃房間,並且受邀吃晚餐當謝禮,這樣真的對嗎……


    不過戰場原那家夥也很寵神原,大概不會給我中肯的意見吧……


    「知道了知道了,神原,我認輸。我投降了,放棄了。」


    「慢著,阿良良木學長,不可以這麽輕易放棄比賽喔。還有突破點,現在放棄還太早。」


    「你究竟要我怎麽做啊?」


    「希望學長和我抓住彼此的腰帶互扭。」


    「原來不是籃球,是相撲嗎……」


    要是相撲輸給女生,而且是輸給學妹,我真的會很丟臉,所以我隻能把神原的激勵當成激勵感恩收下。


    「那麽,這一餐就感謝招待了。」我說。「我打個電話回家。」


    「嗯。總之,既然阿良良木學長這麽說,那就定案了。」


    神原不知為何大方回應。


    沒能玩相撲暫且不提,但事情大致按照自己的意思進展,神原似乎很滿意。總之,能夠讓學妹度過充實的假日,我也很高興。


    就當作是這麽回事吧。


    「那麽,阿良良木學長,在前去享用晚餐之前……」


    「嗯?」


    「先洗澡吧。您這樣髒兮兮前往飯廳,我會很為難的。」


    004


    將日式住家吃飯的地方稱為「飯廳」是否正確?我難以判斷。不過既然這樣該怎麽稱呼?我同樣一頭霧水,所以沒有刻意指摘這一點。


    總之確實如神原所說,打破學長學妹的隔閡打掃房間而弄得滿身灰塵的我,如果就這樣出現在吃飯的地方確實不禮貌,所以關於這方麵,我甚至想感謝她如此提醒。


    我差點在別人家做出冒犯的行徑了。


    不過就算這麽說,我也沒想到自己會借用別人家的浴室,所以泡在浴缸裏的我滿心困惑。


    與其說困惑……應該說悖德感?


    總覺得自己做了非常不該做的事……這間浴室和氣派的宅邸一樣氣派,大概是檜木浴室吧,規模大到被當成高級旅館的浴室也不奇怪,所以光是可以在這樣的浴室洗澡,就覺得足以抵銷今天付出的勞力。


    「…………」


    不對,但是果然很奇怪吧?


    明明和學妹的交情還沒有很久,卻在她家浴室悠哉泡澡到隻露出一個頭……


    即使戰場原的想法略微跳脫常識,也可以預料她會認定我不該這麽做。


    要是找她商量這件事,可能會被殺。


    似乎會被她用文具殺掉。被可擦原子筆擦掉。


    不,我不知道具體來說,被可擦原子筆擦掉是什麽樣的一個概念。


    我看向設置在牆上,和檜木浴室不搭(反過來說,會令我想起這裏不是旅館浴室,而是普通住家浴室)的防水時鍾。與其說我在意現在時間,應該說我在思考距離「晚餐」時間還有多久。


    神原原本似乎完全沒有預定要招待我吃晚餐,隻是當時突然想到的,對奶奶那邊也是先斬後奏。


    突然得連我的晚餐也一起做,奶奶想必


    相當為難,認為我是旁若無人的學長吧。但她大概做人很好,似乎還是答應了。


    我心懷感激。應該說過意不去。


    「……不過,真是不自在。」


    可以伸直雙腿的浴缸以及溫度適中的熱水確實舒適,我也不打算收回「足以抵銷今天付出的勞力」這句話,不過像是別人家的洗發精、潤發乳以及香皂等用品,總之令我感到不自在。


    我的器量真小。


    總之,適度暖和身子之後就趕快出去吧。


    我如此心想時,更衣間的方向傳來聲音。


    與其說是聲音,不如說是說話聲。


    「唔!怎麽回事?門打不開!上鎖了!阿良良木學長,您還好嗎?發生什麽事?我立刻救您!」


    「…………」


    門發出喀喳喀喳的聲音粗暴晃動。看來有一名暴徒試圖入侵更衣間。


    「打開這裏!舉高雙手出來!這是警告!」


    「…………」


    原來不是暴徒,是警察?


    「我是神原駿河!阿良良木學長的情色奴隸,擅長招式是三角跳!」


    「…………」


    看來果然是暴徒。


    「可惡,為什麽打不開……不得已了,我立刻去拿機動部隊攻堅用的那種棍子過來!」


    「住手!然後也不準拿你不知道名稱的東西過來!」


    哎,我也不知道那種棍子的名稱。


    「啊,什麽嘛,阿良良木學長,原來您沒事啊……」


    我吐槽之後,粗魯敲門的聲音終於停止。看來她真的是在擔心我的安危。雖然這麽說,但她剛開始要入侵更衣間的行徑無法免責。


    我在浴室裏大喊。


    聲音在室內回蕩,位於其中的我有點不舒服,不過彼此隔著更衣間,必須透過兩扇門對話,所以非得拉大嗓門。


    神原那家夥平常嗓門就很大,所以聲音足以傳到浴室。


    「嚇我一跳……還以為阿良良木學長被監禁,我擔心死了。」


    「在這個世界上,會監禁我的人隻有你。」


    「這倒未必。戰場原學姊就可能會監禁您喔。」


    「哈哈哈,怎麽可能,就算是戰場原也不會做到這種程度的。」


    「不過,這扇門為什麽打不開?」


    「當然是因為我鎖住吧?」


    我假裝嚇一跳,而且實際上也嚇了一跳,不過隻要知道神原的為人,當然會猜測她可能在我洗澡的時候入侵。


    鎖門是理所當然的預防措施。


    「上鎖……?更衣間的門有鎖?」


    神原似乎由衷感到意外。


    明明是你家的更衣間,你為什麽不知道?


    「沒有啦,因為我洗澡的時候,更衣間的門都開著……」


    「與其說開著門,不如說你太開放了吧……不過基本上,你在家裏想怎麽做都是你的自由啦……」


    應該說,即使是在浴室裏,我居然敢在別人的家裏全裸。


    「不,阿良良木學長,若您有所誤會,那我想要訂正一下,我過來這裏隻是想和阿良良木學長一起洗澡啊?」


    「那我就沒誤會,你也沒必要訂正。」


    「我講錯了。我隻是想在阿良良木學長洗澡的時候,幫忙洗阿良良木學長的衣服。絕對沒有非分之想。」


    「…………」


    你滿腦子都是非分之想吧?


    而且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打造出那種房間弄髒我衣服的就是你,我實在不認為這樣的你會洗衣服……你的洗衣能力搞不好比下廚還差吧?


    「說這什麽話?別看我這樣,我可是一直待在體育社團喔,洗衣服反倒是我的專長。」


    「唔……哎,聽你這麽說好像也對?不過就算這樣,要是你洗了我的衣服,我就沒衣服穿了。」


    「光溜溜出來不就好了?」


    「一點都不好。我對自己的裸體沒這麽有自信。」


    「不然不隻衣服,我也可以幫阿良良木學長洗身體啊?從前麵從後麵洗!」


    「…………」


    如果隻聽聲音,這家夥的變態程度就更明顯了。加上我現在全裸,所以該怎麽說,肌膚感受到的危機也倍增。


    「我的意思是說,我要將阿良良木學長的身體弄乾淨,做為您幫我房間弄乾淨的謝禮!」


    「你先把你的心弄乾淨吧。明明每天都在這麽好的浴室洗澡,為什麽汙穢成那樣?」


    「嗬嗬,學長說這間浴室很好,我也隻能認同了。要是胡亂謙虛,聽起來可能會討人厭。」


    居然隻將稱讚的話語聽進去。


    她炫耀的笑容彷佛就在眼前。


    不過,這間浴室確實好到令人想炫耀……


    「不隻是浴室好,熱水也很好吧?是從我家庭園的井打水加熱的。雖然不是溫泉水,卻是富含某成分的深層某某水。」


    「『富含某成分的深層某某水』是什麽啊……要炫耀就給我背熟啦。」


    像是礦泉水那樣嗎?


    不,井水應該不一定是礦泉水……總之聽她這麽說,就覺得這個檜木浴池裏的水似乎很特別。挺神奇的。


    是喔……


    井水啊……


    「啊啊,這麽說來,阿良良木學長。」


    「神原學妹,什麽事?」


    「那個井水其實有內情喔。」


    「有嫌疑?喂喂喂,有嫌疑的應該是你吧?」


    「不是嫌疑,是內情。」


    「是喔……」


    總之,無論是嫌疑或是內情,感覺你應該都有吧……不過井水有內情?這是怎樣?井水是可以燒開的東西,但肯定不是有內情的東西……【注:日文「內情」、「嫌疑」與「燒開」音近。】


    「你說的內情是怎樣的內情?」


    「喔,有興趣嗎?」


    「不,該說是興趣嗎……」


    隻是因為她提到這個話題,所以我不得不這麽回應……不過自己現在全身浸泡的水如果有什麽來曆,我難免想知道。


    單純出自好奇。


    「總之,我對你說的內情有興趣。順帶一提,你正在造成我的困擾。」


    「是關於我的爸爸。」


    「是喔,你的……」


    爸爸?


    和神原的對話很自然地成立,所以我也自然地聽過就忘,但神原的父親……是的,在幾年前就過世了。不隻父親,也包括母親。


    是車禍。


    所以神原現在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神原的父親是爺爺與奶奶的獨生子。


    「…………」


    「爸爸當然也用這間浴室,而且不隻浴室,平常也使用同樣的井水。」


    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而一時沉默,相對的,隔著兩扇門的神原很自然地繼續聊父親。


    雖然已經過世,不過她在人生路上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了嗎?若是如此,刻意回避或許反而沒禮貌,應該說神原不希望別人這樣對待她。


    「是喔……平常嗎……」


    所以,我出聲回應她這番話。


    「嗯。不過以爸爸的角度,這是平常就在用的水,所以好像沒有視為多麽寶貴的東西……」


    「哎,這是當然的吧……」


    對於住在平凡家庭的我來說,光是看到別人家裏有井就會羨慕……即使沒這麽誇張,也覺得挺了不起的,不過要是這口井打從自己出生就在庭院,就不會覺得「寶貴」,隻覺得「理所當然」吧。


    「不過,爸爸從年紀很小的時候,洗澡時偶爾會在意某件事。」


    「在意某件事?」


    「


    或許該說他在意某個現象。雖然不到扯上怪異的程度,卻是不可思議的現象。」


    神原說。


    「不到扯上怪異的程度,卻是不可思議的現象……?該怎麽說,你的補充說明真詳細啊。」


    我在浴缸裏稍微提高警覺。


    慢著,要是井水和怪異有關,那就是天大的事吧?暗藏這種「內情」的水,即使不提我現在就泡在裏麵,這個家平常都用這種水應該不太妙吧?


    「不,就說了,不到扯上怪異的程度。也就是和怪異無關。」


    「這樣啊……」


    沒扯上怪異,和怪異無關?


    明明和怪異無關,卻是不可思議的現象?不,這種事隨時可能發生。


    無論是人為,還是自然現象,這種事隨時可能發生。


    問題在於暗藏何種危機。


    反過來說,就算神原表示和怪異無關,也不保證她這番話的安全性。


    「咦,可是,你之前許願的猿猴怪異,記得是你父母留下來的……不對,記得是你母親留下來的?」


    「嗯,沒錯。不愧是阿良良木學長,記性令人驚異。」


    「慢著,我一開始就講錯了,所以聽你這樣讚美,我反而很難受……」


    「以前,我說『驚異』的時候,都會加重語氣說成『驚異~~!』這樣。」


    「這真是驚異啊。」


    臥煙遠江。


    我不驚異的記性,記得神原駿河已故的母親叫作這個名字。


    我肯定沒問過她父親的名字……不過在這個時間點也不方便問。


    「所以神原,你說的『和怪異無關的不可思議現象』是什麽?是怎麽回事?依照你的回答,我可能必須立刻離開浴缸……」


    「阿良良木學長,不用這麽提防喔。別擔心,不是這麽恐怖的事,不是鬼故事。」


    「不是鬼故事……」


    就算聽她這麽說,我也無法放心。因為怪異的影響還殘留在我的體內。


    雖然可能是我突發奇想,但假設那口井的水是聖水之類的水,我的身體很可能溶解。


    哎,神原的身體同樣殘留怪異,既然她使用這間浴室沒發生問題,我確實不用擔心……不過很難說。因為神原是超級被虐狂,如果隻是身體稍微溶解,她或許會享受這種痛楚。


    「…………」


    我居然說「因為是超級被虐狂」,這理由真誇張。


    這是哪門子的怪異?


    真的奇怪又詭異。


    得加重語氣說成「怪異~~!」才行。


    「總之,如果您想離開浴缸,我不會阻止;如果您想光溜溜走出更衣室,我也不會阻止。」


    「拜托阻止一下。」


    「不過阿良良木學長,在這之前,請先看看您所泡的浴缸水麵。」


    「?」


    我聽不懂神原的用意,卻就這麽反射性地照做。總之也不用刻意注視,我幾乎全身都泡在浴缸裏,所以正常來說,浴缸的水自然會映入眼簾。


    「我看了。雖然現在問這個有點晚……不過這些水怎麽了?」


    「不,不是水。」


    「不是水?咦?意思是說應該是熱水?這確實是熱水,不過……」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剛才不是講得很清楚嗎?我希望學長看的不是水,是水麵。」


    神原說。


    水麵?


    005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雜學時頗為驚訝。不過英文似乎沒有「熱水」這個概念。不對,不該說沒這個概念,應該說沒有「熱水」的單字。日文的「湯」與「水」分別代表「熱水」與「冷水」,但英文基本上歸類在相同的範疇。


    在日本文化長大的我,無法想像沒有「湯」這個漢字是什麽狀況,不過就外國人看來,日文「水」這個字的籠統程度,或許反倒令他們在意吧。雖然區分為「湯」與「水」,但「湯」也同時是「水」。「水」是h2o,同時也泛稱所有液體,真是萬用。


    總之,要是繼續思考下去,我不隻是在意,甚至覺得詭異。


    讓我知道「水」這個字多麽詭異的當事人,就是戰場原黑儀大人。


    「去死。」


    她這麽說。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


    真恐怖。


    無論隻聽聲音還是麵對麵交談,這像夥都很恐怖……大概是因為恐怖程度打從一開始就封頂,所以毫無變化吧。


    當時我差點鬆手摔了手機,但還是勉強抓好。


    「我……我還不會死喔。」我說。「我剛和你成為男女朋友,剛開始交往,我還想約會更多次,所以要是現在去死,我的人生就太可惜了。」


    「哎呀,這樣啊,講得挺窩心的嘛。那你不用死了。」


    「…………」


    戰場原小姐真好擺平。


    這時候應該多說幾次「死吧」才對。


    反過來說,希望她不要以這種能輕易收回的形式,展現對我的殺意。


    「如我剛才所說,我今天去神原家打掃了。」


    總之,我回到正題。


    在那之後,我洗完澡出來,參加神原慰勞我而舉辦的晚餐會,吃完時已經很晚了,她差點就幫我鋪床,但隻有這一點我堅持拒絕,好不容易在時針轉到正上方之前返家。


    妹妹還因為我在外麵晃到這麽晚而對我說教。


    平常要是被妹妹說教,就會上演一場以血洗血的親人大戰,但我當時很累,這對妹妹來說是一種幸運。


    打掃神原房間造成的疲勞,即使因為借用浴室洗澡而消除幾分,但是後來在晚餐會上的緊張使我精疲力盡。


    所以我無視於妹妹回到房間,原本打算就這樣睡覺。


    不過在我幫手機充電時,我得知自己不知不覺收到電子郵件。是戰場原寄的電子郵件。


    即使可以無視於妹妹,也不能無視於戰場原的電子郵件。不隻是因為恐怖,也因為我和戰場原從上上個月成為男女朋友交往,所以當然不能無視。


    從時間來看應該是道晚安的郵件,不過看到郵件主旨是「聽說你去了神原的房間」,應該是監視郵件。


    無內文。


    連電子郵件的寫法都很恐怖……


    或許是祝我永遠安息的電子郵件。


    所以我主動打電話給戰場原,向她報告今天的原委。據實以告。


    畢竟被拆穿的時候很恐怖,而且神原與戰場原這對新生聖殿組合,在精神上以免費熱線連結,情報完全互通,我說謊肯定會被拆穿。基於這層意義,她們或許應該稱為「拆穿組合」。


    我完全被壓得死死的。


    不,隻是被壓得死死的還好,感覺我是被踩得死死的。神原把我當枕頭,戰場原把我當踏墊,感覺我的尊嚴被摧殘得好慘。


    尊嚴都減損了。


    到了這種程度,我很想向羽川求助,不過如果戰場原是我的私生活監視者,羽川就是我的私生活管理者,無論是否求救,既然羽川在這時候沒幫忙,就代表羽川在這件事不想幫忙。


    到神原家打掃的事,我沒向戰場原說(所以她應該是聽神原的報告),但確實預先知會過羽川……慢著,喂喂喂。


    說真的,我的人生是怎麽回事?


    我的意誌毫無自由吧?


    到了這種程度,我甚至懷疑起當時為了和戰場原上同一所大學而認真用功的決心,是否真的是我自己的意願。


    「居然去學妹房間打掃,阿良良木真會照顧人呢。不過在別人家洗澡有夠厚臉皮,我想你還


    是去死算了。」


    「別這麽想啦。」


    「至少不是想親手殺掉你,所以還算好吧?」


    「…………」


    確實還算好。


    「所以,阿良良木,你聽神原說過那件事之後有什麽感想?」


    「嗯?」


    「那個……不是要你看水,而是要你看水麵的那件事。」


    「啊啊……」


    我點了點頭。


    我自認據實以告,將神原對我說的內容也告訴戰場原,卻沒說出我自己的感想。


    「沒啦,哎,確實不可思議呢。不對,並不是不可思議?或許該說很浪漫。神原的父親居然從水麵看見自己將來結婚的女性。」


    當時是這麽說的。


    神原的父親從小洗澡時,就會在那個檜木浴缸看見陌生女性。不,不是每次都看見,是偶爾看見,總之他在「水麵」看到自己將來攜手私奔的對象。


    當時神原的父親覺得肯定是幻覺,不是很在意,而且不在意久了就再也沒看見,不過即使再也沒看見,內心某處也一直掛念「那個幻覺究竟是什麽意思」,所以當他遇見神原的母親──也就是臥煙遠江時大受震撼。


    如同這場邂逅是命中注定。


    「總覺得是女生會喜歡的占卜呢。聽說在洗臉台放滿水,就可以在水麵看見將來結婚的對象?」


    這是神原父親的經曆,所以我料想的不是女生而是中年男性,但這是小時候的事,而且他們兩位似乎很年輕就結為連理,既然這樣就沒什麽突兀感。


    浪漫。


    應該可以這麽形容吧。


    總之,以我這個剛涉足大考業界的高中生一知半解的知識,水麵可以當成螢幕的代替品……不過在這種狀況,水麵居然看得見「命中注定的另一半」,至少是「將來會遇見的人」,實在是不可思議。


    和之前的沙地事件不一樣。


    水當然比沙子更加不定型,而且檜木浴缸雖然令人覺得年代久遠,不過底部當然沒有任何問題。


    「嗯……」戰場原問。「順便問一下,你依照神原的說法看向水麵時,映在水麵的人是誰?是我?是我?還是我?」


    「好煩!」


    「羽川同學?神原?八九寺小妹?」


    「好恐怖!」


    我不禁戰栗。


    「不,並沒有映出任何人……就隻是很正常反射光線,映出我的臉。」


    「咦?意思是說,阿良良木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居然是您自己?」


    「煩死了,『您自己』是怎樣?」


    明明平常語氣平淡,卻隻在這時候確實做出驚訝反應。


    「記得有這樣的神話吧?自己映在水麵的容貌太美麗,忍不住跳水自殺……這種人叫作什麽?」


    「你絕對知道吧?隻是想讓我親口說出『自戀』兩個字吧?」


    「我還聽過這種傳聞喔。一隻咬著肉的狗看到河麵倒映的自己,想將水裏的肉也占為己有而大叫,結果嘴裏的肉掉進河裏……這種愚蠢真的是自良木。」


    「天底下沒有『自良木』這種形容詞,不準把我當作愚蠢的基準。總之就我看來,水隻是普通的水,水麵也隻是普通的水麵。」


    「是喔。阿良良木明明是吸血鬼,身影卻可以正常映在水麵啊?」


    「不,我已經不是吸血鬼,隻是留下後遺症罷了,也可以正常照鏡子喔。」


    「這麽說來,聽說吸血鬼不能渡河或是不會遊泳……阿良良木,你也可以遊泳嗎?」


    「嗯?不,我沒試過……我不確定耶,正常來想應該可以遊泳吧?」


    先不提我,不知道忍怎麽樣。


    畢竟那個家夥雖說是幼女,吸血鬼度卻比我高……感覺這方麵會被吸血鬼的定位影響。


    「總之,先不討論是否和怪異有關,但這件事確實不可思議。如果神原是聽母親說就算了,但她是聽父親說的……」


    我無從得知神原的母親是怎樣的人,但光是她將那個「猿猴」遺留給神原,就看得出她和「那方麵」有交集。


    不隻如此,那對看來親切的爺爺奶奶,從獨生子被搶走之前就極度討厭她。


    「與其說是占卜,或許更像是詛咒。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把自己的影像傳送過來。」


    「太恐怖了吧?你對神原母親的印象究竟是怎樣啊?」


    「沒有啦。」


    戰場原以詼諧的語氣說。不對,語氣很平淡,隻是用字很詼諧。


    「開玩笑的啦~~」


    「……哎,我想應該是開玩笑的。」


    「總之,我之前就聽神原說過這件事了。」


    「咦?」


    她講得很乾脆,不過這是怎樣?


    沒加「其實」之類的開場白就講這什麽話?


    「怎麽了?我沒說我不知道吧?我和神原是老交情,當然知道這種事。要是她對剛認識的你說出連我都不知道的事,我反而會受到打擊吧?」


    「…………」


    從這個說法推測,戰場原得知這件事的時間點,應該不是新生聖殿組合誕生之後,而是國中時代吧。


    「我沒有惡意喔。隻是期待阿良良木聽神原說這件事之後,得意洋洋轉述給我聽的滑稽模樣。」


    「根本惡劣至極吧?」


    即使沒惡意也惡劣至極,你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啊?


    「不過事實上,你沒說之前,我都忘了這件事,聽你說一半才想到她確實提過這件事。不過我接受神原邀請到家裏,還借用浴室洗澡的時候都很乖,沒講不解風情的話。」


    「咦?」


    嗯?不解風情的話?


    怎麽了,這是什麽意思?


    「我當然和你不一樣,跟神原一起洗澡了喔。嘻嘻,羨慕吧?」


    「不,我並不是想問這個……」


    神原與戰場原一起洗澡。


    我不羨慕,隻覺得恐怖。


    完全不想靠近。


    「……『沒講不解風情的話』是什麽意思?」


    「就說了,當時我的個性很好,也就是和現在不一樣,不是個性扭曲惡劣的爛女人。」


    你太有自覺了吧?我倒抽一口氣。


    戰場原無視於我,繼續說下去。


    「也就是說,我不會不解風情到將這種不是鬼故事,而是戀愛傳說的浪漫事情多加解釋。」


    006


    接下來是後續,應該說是結尾。


    用不著提到希臘神話的自戀傳說,所有人都愛著自己。基於生物學的定義,這不是自戀或自我陶醉。


    是基於想將自身基因流傳到後世的本能。


    人們尊重自己,以自己為理想。


    戰場原是這麽說的。


    「咦?什麽?你的意思是說,神原的父親把水麵像是鏡子倒映的自己容貌,認定成『命中注定的另一半』?不,這終究……不可能吧?」


    「為什麽可以這樣斷言?」


    「因為這樣很荒唐啊?」


    「所以這件事本來就荒唐啊。要是指摘這一點,就像是在嘲諷神原的父親,所以我沒有指摘。國中時代的我當然不在話下,即使是現在的我,或許也不敢這樣指摘吧。」


    「……這樣真的就是剛才提到的小狗童話了。應該會察覺吧?你覺得世上有人認不出自己的臉嗎?」


    「嚴格來說,這個世界上沒人知道自己的臉喔。因為鏡子裏的自己是左右相反。無論是照片還是影片,色調與立體感也截然不同。其實人們最不知道的就是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樣子。」


    「不,我不是在講這個……」


    「比方說,阿良良木,別人家的家族看起來會很像吧?不過當事人可能覺得沒那麽像。你也是,即使你和妹妹們就旁人看來像到惡心,但你自己不覺得那麽像吧?」


    「你隨口就說出『惡心』這種字眼耶……不過,我並非無法理解這種說法。這麽一來,既然是平常看慣的東西,應該比不熟悉的他人更容易辨別吧?就像是外行人看起來一模一樣的仿冒品,在專家眼中就能辨別……」


    「嗯。雖然錯了,但你就這麽解釋吧。」


    「錯了嗎……總之,映在水麵的臉是不是自己,大家應該都能辨別吧?」


    「並非如此喔。如果是鏡子就算了,水麵就不一定。」


    「…………」


    「因為水麵是會搖曳、閃爍、扭曲的東西,不像鏡子那樣。知道『恐怖穀理論』吧?像是電腦繪圖或機器人,越像人類就反而越不像人類,更容易辨別,而且看起來更恐怖。這個理論是比較正確的比喻。」


    「恐怖穀……」


    「據說隻要越過這個恐怖穀,就會覺得格外親近。學者似乎也想在這個理論找到近親相戀或憎恨的理由。總之,映在水麵的自己麵容,看起來反而不像是自己。有一種鏡子加入機關,可以映出左右沒相反的影像,不過照這麵鏡子的人似乎都覺得這不是自己。順帶一提,要是看到家人或好友映在鏡子裏的樣子,好像會有相同的突兀感。」


    「因為『理所當然』和平常照鏡子看到的自己不一樣,所以覺得映在水麵的自己不是自己?」


    「嗯。而且如果隻是偶爾,也可能把自己倒映的扭曲影像看成女生吧?」


    「哎……如果是男女特徵差異不大的幼童,或許可能是這樣吧……如果是女生會玩的占卜,以這種方式解答大概沒問題,但是長大之後,應該說辨別能力達到某種程度之後,正常來說都會察覺這種事吧?」


    「正常來說會察覺啊,所以察覺之後就看不見了。」


    「…………」


    「不過,這件事是否和『似曾相識』的回憶連結在一起,就得另當別論了。以神原父親的狀況,曾經看過水麵浮現人影的記憶,就這樣一直留下來了。」


    「……所以認為這是『命中注定的另一半』?這也太武斷了吧?不過真要說的話,確實像是神原父親的風格。」


    「順序反了吧?應該是遇見了心目中『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所以覺得和當年在水麵看到的自己麵容很像。」


    「嗯……?啊啊,原來如此……說得也是,我是現在以旁人立場聽這件事,所以因果關係顛倒了……不過以當事人的感覺是這麽回事嗎?也就是從小到大的疑問得到解答嗎?」


    「因為戀愛總是在尋找近似自己的對象,所以……」


    所以。


    戰場原隻講到這裏,沒繼續講下去。


    「不過,這隻是一種解釋。」


    她以此作結。


    以這種方式作結,或許是她遮羞的方式,或者是因為這種浪漫的事必須有個合理的解釋才能讓她接受,她才會對自己如此解釋。


    真相無從得知,所以不是解答,而是解釋。


    戰場原這麽說。


    神原與神原的父親以一種方式解釋,戰場原以另一種方式解釋。如此而已。戰場原大概覺得神原父親的解釋「牽強」或「離譜」,不過反過來說,神原父親或許覺得戰場原的理論比較「牽強」或「離譜」。


    既然神原的父親隻在浴室,換言之就是隻在井水看到「她」的身影,就可以證明井水本身的神奇之處。


    這個現象為何隻出現在浴室,戰場原應該會解釋成浴室光源容易產生這種反射之類的原因,總之真要說的話,我的想法也比較接近戰場原,無法隻把浪漫當成浪漫接受,滿嘴講得頭頭是道,所以我不會對此做出不解風情的批判。


    在這方麵,我與戰場原確實很像吧。


    相似,而且相戀。


    「那麽,再見了,晚安。明天學校見。」


    戰場原沒這麽說。


    「敢對神原多嘴,我就殺了你。要是說出口就不原諒你。如果不小心失言,就給我在明天之前自殺吧。」


    她以這番話道別,結束通話。


    真是搞不懂這個家夥……如此心想的我,覺得這個時間應該勉強沒問題,所以接著打電話給神原。


    打電話的藉口是回報我平安到家,不過實際上是想問一件事。


    我當然不會多嘴,我可不想在明天之前自殺。


    「神原,我剛才忘記問一件事……那你呢?你在那間浴室看那個水麵時,看見了什麽東西?」


    我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如果神原父親的解釋正確,那麽水麵應該會映出神原將來結為連理的對象。


    但如果戰場原的解釋正確,映在水麵的或許是神原的母親──臥煙遠江。


    她或許會和父親一樣,看見臥煙遠江的麵容。


    因為她可能會將自己映在水麵的搖曳麵容,看成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母親。大幅影響她的人生,至今依然在左手留下影響的母親。或者說,雖然我不知道神原像父親還是像母親,不過考量到親子血緣,她看到父親的麵容也不奇怪。依照水麵的搖曳程度,也可能兩者皆是。


    也可能同時看見父親與母親。


    若是如此,在某方麵來說也很浪漫。雖然神原的雙親已經過世,不過在她的眼中,父母永遠和她同在。


    「嗯?啊啊,當然是看見自己的奶子啊。我自己都覺得很誘人,泡澡的時候一直看。胸部和下方腹肌的對比非常顯眼,我每晚都看得入迷所以泡到頭昏,老實說完全沒注意別的事。所以阿良良木學長,這怎麽了嗎?」


    我掛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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