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一令人容易聯想到「地獄」的亂景。


    附近放眼望去,連根小草也看不到。地麵全由岩石和沙礫等組成,非常的凹凸不平——盡管如此,若退後一步仔細一瞧,就會發現這片毫不起眼的地麵,幅員相當的遼闊。不管麵向哪個方向,都會因為四處冒起的白煙,而導致有一大半的風景怎麽瞧也瞧不清楚。此外,不僅僅是視覺上而已,就連嗔覺也受到了濃厚異臭的幹擾。


    缺乏色彩。缺乏變化。


    與生命力無緣的地方。


    而且又迥異於單純「空無」的冷僻荒野……異臭和熱氣正努力威脅著擅闖此處的家夥。此處是滿布毒物之地。


    然而——就在此處的正中央。


    「呼啊…………」


    托魯·亞裘拉放鬆了他的身體。


    他鬆懈了下來。幾乎全身都鬆懈了下來。


    這極為罕見。


    托魯是名青年——哦不,這個年輕人,從某些角度而言,要說他是名少年也並無不可。他的黑發及黑瞳並非什麽稀奇的特征,而相貌也隻比普通人要稍微好看一些些而已,所以也沒什麽值得大書特書的……但他卻有某些部分感覺起來並不太像是年輕人,身上總是帶著一股異常老成、倦怠無力的氛圍。


    人類並不會因為曆經的時間而成長,而隻會透過累積的經驗次數而蛻變成大人。


    這就跟曆盡滄桑的人會看起來比較蒼老是一樣的道理。在有些特異的環境之中成長的托魯,在一般人眼裏看起來會比實際年齡還要大,亦可說是理所當然的吧。


    [……好舒服……」


    托魯背靠在大岩石上,仰頭向上望。


    站著也修練、坐著也修練、就連睡著了也在修練。


    自懂事以來,托魯就一直過著這樣子的生活。若說得更極端一點的話,那就是他無時無刻——在半無意識之下一直鍛鏈著自己。舉凡從抬高放下手臂、踏出腳步,甚至於呼吸、心跳,不論是隨意還是刻意,他幾乎所有的身體動作全都是在修練——這種修練習性已深深地烙印在他的意識深處。


    魚不用練習遊泳。鳥不用練習飛翔。


    托魯的習性亦同於此理。


    拜他的這個習性所賜,在過了好一段散漫的生活之後,他依然能夠維持一定的水準。


    不過……無意識的修練習性鐫刻在身,而且還身體力行到這種地步的話,如今托魯反而還需要費心刻意讓自己「休養」呢。如果托魯放任自己的身體不管的話,那他將會持續不斷地修練下去,一個勁兒地加重自己的疲累。


    因此,一旦超過某個極限〃托魯也是很有可能會發生一些慘事。譬如因疲勞累積過多而砰然倒下之類。


    據說若是某種動物、或是已達高手領域的練家子,可以一麵休息半邊身體、一麵鍛鏈另半邊的身體,做到「一邊鍛鏈、一邊休息」的巧妙境界……不過,這對剛滿弱冠二十歲、尚屬年輕一輩的托魯而言,應該是做不到的吧。


    哎,總之言歸正傳——


    「…………哈啊。」


    托魯身體往下浸,直到肩膀也泡入熱水之中,然後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他可以感覺舊在身體各處凝結成塊的「疲憊」——貼附在肌肉、血管、神經上的緊張感,正在慢慢地融化,然後消散出去。若輕輕閉上雙眼,甚至可以清楚感受到全身暖和了起來、血氣也充盈了起來。


    托魯現在正身在——溫泉之中。


    因為白煙彌漫,因此從他這兒幾乎看不見周遭的風景——極近處有好幾座岩山並列在一起,形成非常特殊的景觀。每一座岩山都是內部極為高熱的火山,而山的表麵都是火山噴發而成的黑色熔岩石,非常的特殊顯眼。


    籠罩於此處的異臭和白煙,肇端於熱燙的硫磺和地下水。


    托魯所在處的四周,原本也隻是砂礫堆積的普通地麵而已——但因為附近有河川流經,因此他們想說就算不行也沒關係,挖挖看也好,結果一挖馬上就有溫度剛剛好的熱水噴了出來。就這樣子,他們很幸運地可以享用這個現成的溫泉,好好地休養自己的身體了。


    「五年沒泡……了吧?」


    托魯一邊仰頭望著白煙之間依稀可見的天空,一邊喃喃自語。


    托魯及阿卡莉所住的亞裘拉村的地形,其實也形似於此處,因此有溫泉自然湧出。拜溫泉所賜,他們在做完各種修行之後,通常可以到溫泉裏好好地放鬆一下身體。


    不過,在亞裘拉村被滅村了之後,他們就很久沒有泡過溫泉了——別說溫泉了,對於在每日生活中連食物都相當匱乏的托魯及阿卡莉而言,他們根本連燒泡澡水的餘裕也沒有,每天都隻能夠到河川或池子裏清洗身體而已。


    正因如此,這睽違五年之久的溫泉,才如此深深地沁入他的身體。


    「…………嗯。」


    想當然耳,現在泡在熱水裏的托魯,正全身光溜溜地裸著身子。


    不過即便如此,也不等於托魯正處於毫無防備的狀態。即使放鬆了身體,也可以隨時回複成平常的狀態——他的身體已經練就了這般習性。


    「…………」


    托魯眯起雙眼,從熱水中探出手來。


    為了不讓他們挖出來的部分走樣變形,他們在溫泉的邊緣擺了好幾塊較大的石頭和岩石,以穩固這座現成的溫泉。而在那之中有一塊格外巨大的岩石,上麵正放著托魯折疊好的衣服。他指尖摸索了一下,便馬上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


    ——飛鏢。


    雖然這武器基本上是用來投擲的……不過因為它上麵有附握柄,因此也可以攥在手中使用。跟一般的刀劍之類相比,它的構造比較粗糙脆弱,但在應付危急情況時,不僅可以擋住攻擊,甚至可以用來砍殺敵人。托魯平常愛用的兩把短劍,並沒有帶來溫泉這裏。短劍的構造有些複雜,因此一旦帶到濕氣重的地方,就會很容易損壞掉。


    「……阿卡莉?」


    原本背倚靠在岩石上的托魯,身子離開了岩石,轉過頭去,將視線往濃厚的白煙彼端望去,同時嘴裏嘟嚷著:


    「……應該不是吧。」


    感覺從剛才就一直在逐步接近他的樣子。


    托魯的妹妹現在應該正忙著加工她剛剛摘采下來的硫磺。


    因為她會調配各種藥劑——她擁有一身所謂的配藥好本領,因此可以以硫磺為原料,做出炸藥、毒藥、甚至於興奮劑等等。而對托魯他們這一行而言,這些藥劑都是寶貝。隻會嫌不夠,不會嫌太多。


    如果不是阿卡莉的話——


    「嘉依卡嗎?」


    仿佛就是在等托魯將這句話說出口似地——一名少女輕輕地撥開了溫泉的蒸氣,緩緩地現出身來。


    一名體態嬌弱的少女。


    一旦用力抱緊,很有可能就會折斷似的一給人如此纖細的印象。手腳細嫩,全身痩削。


    雖然不是病態的瘦弱,但胸前的隆起還稍嫌不足,尚有許多成長的空間。如果要看她展現女人魅力的話,恐怕還得再等上個幾年吧。


    她的眼稍微微翹起,會讓人不禁聯想到貓兒,但卻不會給人難以相處的感覺——反而是聯想到可愛小貓咪的人會比較多吧。


    她那完美無瑕的五官有如一種工藝品,不論是增一分、還是減一分,都會毀掉目前完美的均衡。不僅如此,她那模樣也讓人無從想像她年幼時期、老年時期的樣貌。仿佛自出生之時到死亡為止,都會是這副少女的模樣——此時此刻已然出落得惹人憐愛的美貌。


    長長的銀發和紫水晶般的眼瞳,更為她增添了這般的印象。她平常總是穿著以黑白為基調、如喪服般的衣服,但如今卻是一絲


    不掛——分外白淨的少女胴體,亮晃晃地映入了托魯的眼裏。


    嘉依卡·托勒龐特。


    她平常總是如此自稱——而她亞是托魯目前的雇主。更直截了當地說的話,她正是亂破師托魯所侍奉的主人。因為嘉依卡的年齡本來就比較小,而且她又不太在意什麽小細節,因此他們與其說是主從關係,反而還比較像是不拘小節、無話不談的朋友。


    「——喂。」


    托魯忍不住發出類似哀嚎的聲音。


    「你在搞什麽啊!」


    不管他們關係再怎麽不拘小節,但也並非是這種突如其來就互相裸裎以對的關係。


    托魯慌慌張張地在熱水中轉過身子,背對著逐漸靠近他的少女。


    雖然托魯曾經看過嘉依卡僅著內衣的模樣——她完全不在乎這些事情——但說真的,這是他第一次瞧見她一絲不掛、全裸的模樣。


    「……托魯。」


    水聲——熱水濺起的聲音在托魯的背後響起。


    嘉依卡也跟托魯一樣,把身子浸入熱水之中了吧。


    這種時候,感覺太過敏銳反而是種麻煩。托魯可以清楚感受到她逐漸逼近的氣息——她已經來到了他的身旁。隻要伸出手來,就可以互相碰觸到對方的極短距離。如果一不小心回過頭去的話,會不知道該把視線望向哪兒是好吧。


    「你究竟在想些什麽啊!」


    「……什麽?」


    她回嘴問道,聲音似乎充滿了訝異。


    絲毫不具任何淫靡的意味一簡直就像是剛開始牙牙學語的幼兒所用的口氣和語調。


    「呃,我是說……」


    此時此刻,托魯不禁一時語塞。


    嘉依卡原本是北方大國「賈茲帝國」的公主。


    而皇族、貴族等等大都抱持著與庶民完全不一樣的價值觀。飽受暗殺威脅的掌權者們,不管是沐浴、還是如廁——甚至是在和伴侶、愛人性交的當頭,他們身旁仍會留下護衛以策安全。因為常有亂破師接任這種工作,因此托魯曾經聽聞過這些事情。


    應該沒有人會因為被狗看到裸體而感到害羞的吧。


    對嘉依卡而言,托魯本來就不是她戀愛感情的對象,而很有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才如此地不感害臊。


    (話雖如此,但我總不能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吧!)


    托魯身為一名年輕的男性,即便他再怎麽無動於「心」,但見了同樣年輕的女性胴體,還是會有一些地方會起反應。


    「托魯……」


    然而,嘉依卡完全不在意托魯的懊惱似地,反而伸出指尖觸碰托魯的背部,有如在戲弄他一般。


    哦不,不僅僅如此而已——


    「……托魯。」


    她的吐氣輕輕拂過托魯的脖頸處。


    嘉依卡的本來隻到托魯的肩膀附近而已……但因為托魯現在是膝蓋跪著的狀態,因此頭的位置反而是嘉依卡的比較高。以他們現在的位置關係而言,若托魯一不小心轉過頭去的話,


    那麽他的頭就會無可避免地撞上嘉依卡的胸部。


    「托魯……」


    她呢喃低語的聲音非常之近。


    從聲音可以聽得出來,她正微微灣著身子。簡直就像是快要吻上托魯的脖子似的——


    「…………」


    托魯口中流泄出呻吟般的聲音。


    下個瞬間——


    ——嘎嘰。


    托魯回過頭猛力剌出了飛鏢。飛鏢則發出了剌耳的聲響。


    嘉依卡的牙齒——咬住了飛鏢。


    「…………」


    「…………」


    兩人之間橫亙著詭異的沉默。


    托魯不動,嘉依卡也不動。


    過了一會兒,嘴裏咬著托魯武器的嘉依卡——蹙眉問道:


    「你幹嘛啊?」


    「那才是我應該要說的吧。」


    托魯一邊目不轉睛地瞪視著嘉依卡,一邊說:


    「你到底想幹嘛啊——芙蕾多妮卡?」


    「奇襲啊。」


    嘉依卡——哦不,扮成嘉依卡模樣的那家夥如此坦率地回答。


    盡管她的牙齒還牢牢地緊咬著飛鏢的尖端,但發音卻不知為何清楚明了得嚇人。或許是因為她發聲的構造原本就跟人類不一樣的關係吧。


    「你這模樣是怎麽一回事?」


    「什麽怎麽一回事?就裸體啊。」


    「我就是在問你,你為什麽要裸體啊?」


    「因為我在沐浴啊?托魯不是也是因為這樣才裸體的嗎?」


    一副「你在說什麽蠢話啊?」的口吻。


    「……不,呃,話是這麽說沒錯啦,可是!」


    托魯有些氣急敗壞地說道:


    「我是在問你,你為什麽要在我正在泡澡的時候,脫光光闖進來啦!」


    「就跟你說我是來奇襲的呀。」


    ——她放掉飛鏢的尖端,往後退了幾步,與托魯稍微隔開了些距離。同時,這個被喚為「芙蕾多妮卡」的家夥如此答道。


    每當她開口說話時,都可以從她那張可愛的嘴角隱隱瞥見她的虎牙——或者應該說是「較微小型的獠牙」。如果托魯沒有突然祭出飛標的話,她的獠牙應該早就已經嵌入他的脖子裏去了吧。


    「我本來想說如果是沐浴的話,你應該會手無寸鐵的啊。托魯,你連沐浴都隨身攜帶武器喔?不管怎麽說,未免也太沒常識了吧?」


    「你——是說,被別人說也就罷了,但沒道理我要被你指責沒有常識!」


    托魯叫道。


    其他人也就算了,但再也沒有比為人常識竟被這女孩質疑還要更加屈辱的事了。


    因為芙蕾多妮卡並非人類。


    人稱裝鎧龍——棄獸的一種。它們的魔法,基本上可以自由自在地操控、變形自己的身體,因此麵臨戰爭時,可以化表皮為鎧甲、巨大化自己的身體之後再一決勝負。多數人都隻知道裝鎧龍的這一麵一但實際上,裝鎧龍如果想要的話,也可以變化成較為迷你的姿態。


    譬如——人類少女的模樣。


    「……真是可惜。我本來以為可以咬碎撕裂你的咽喉。」


    芙蕾多妮卡的口吻毫無摻雜半點緊張感,十分輕快地如此說道。那輕快隨便的感覺,簡直就像是她隻是因為小小的惡作劇以失敗作收,而有些遺憾似的。


    這頭裝鎧龍——從某次事件以來,就一直伺機想要襲擊托魯。


    她總是毫不顧忌地說著她的目標就是要殺了托魯。不過,這並不是因為她憎恨托魯、或是出自於某項使命,而似乎單純隻是「因為沒有其他事情可做」而已。


    因此……有時她就待在托魯一行人的身旁,有時就咻地不見人影,簡直就像貓咪一樣,非常的隨心所欲。正因為她不是人類,所以若是硬把人類的價值觀套用在她的身上、想用人類的價值觀去理解她的行動的話,那可就大錯特錯了——總而言之,托魯已經懶得對付這隻棄默女孩了。


    「不過,托魯……」


    仍維持著嘉依卡的麵貌和身體的芙蕾多妮卡問道:


    「你是什麽時候察覺到的?」


    「……從一開始。」


    托魯說道:


    「但心中確定的時候,已經是在最後的緊要關頭了。」


    「我應該已經把嘉依卡的麵貌和身體模仿得唯妙唯肖了啊。」


    「…………的確是很像啦。」


    就連這樣子對視許久,仍舊會看作成嘉依卡。


    但有些極為細碎的動作舉止,明顯迥異於嘉依卡本人——因為他剛剛背對著她的關係,因此幾乎都沒有觀


    察到動作。至於口氣語調方麵,因為剛剛她隻有發出片斷的聲音而已,因此並不足以讓托魯明確意識到她與本尊之間的差異。


    「那為什麽會察覺到呢?是因為氣息嗎?」


    「…………啊——」


    托魯搔了搔臉頰,說道:


    「因為胸部。」


    「欸?胸部?」


    「嘉依卡的胸部要再小一點。」


    「咦?是嗎?我明明就仔細觀察了之後才複製她的啊。」


    「那家夥有墊東西在胸部。如果隻看她平常穿著衣服的樣子,是不會發現到的吧。」


    「托魯?」


    「幹嘛。」


    「所以托魯有看過嘉依卡的裸體囉?真不愧啊。」


    「我隻是看過她穿襯衣的樣子啦!你那句『真不愧啊』是什麽意思啊!」


    雖然他心裏明知跟這個怪物太過認真的話,一點意義也沒有——但他就是會忍不住反唇回嘴。應該是因為這家夥釀是一副人類、而且還是少女的姿態所致的吧?


    「阿卡莉說,在強暴女性方麵,你可是菲爾畢斯特大陸上首屈一指的呢。」


    「她胡亂造的謠,不要真的相信啦!」


    「這樣啊……」


    對於托魯悲慟的呐喊,芙蕾多妮卡幾乎聽而不聞。


    「如果把胸部再弄小一點的話,就可以騙得過托魯了啊。」


    芙蕾多妮卡一邊這麽說著,一邊用手掌自左右兩側擠推、拉扯著自己的胸部。二顆不算大的隆起,看起來似乎十分的柔軟,並眼睜睜地在托魯的眼前改變了形狀——


    「別弄了!」


    托魯叫道。髓即背過身子。


    接著……


    「——啊?」


    「啊……?」


    和嘉依卡眼對著眼。


    紫色眼瞳眨了眨,直盯著托魯瞧。


    那一瞬間——托魯混亂了。


    他應該已經移開視線,沒在看幻化成嘉依卡姿態的芙蕾多妮卡了啊,怎麽會還是跟嘉依卡麵對著麵、互相凝視著呢?惹人憐愛的五官、滑溜直順的銀色長發,在在是嘉依卡所有。此外,她那鎖骨下不怎麽大的胸部,也的確是本尊的——


    「…………」


    他想也沒想地迅速撇開眼,回頭往背後望去,結果扮成嘉依卡模樣的芙蕾多妮卡仍然身在原處。托魯左右為難,一時不知該把視線往哪兒擺是好,隻好暫時抬頭向上仰望。


    「怎麽了,托魯?流鼻血了嗎?」


    「不是啦!」


    「唔呣……?」


    盡管較晚出現的嘉依卡是來入浴的,但她卻連那副與自己身高同高的黑色棺材也帶進來此處了。看來在她的視線範圍內,沒有這樣東西存在的話,她會無法心安的樣子。從這一點就可以明確判定這一個嘉依卡才是本尊了。


    「呣呣呣……」


    本尊嘉依卡似乎非常驚訝的樣子。


    哎,也是啦——看見和自己擁有相同麵貌的少女,總是會吃驚的吧。


    而且還跟托魯相處在一起,距離又近得簡直像是在相擁一般……哎,她會萌生出各種莫名其妙的誤解也不奇怪了。


    「不是的——啊呃……嘉依卡。」


    托魯慌張地想說些什麽以粉飾太平,但情急之下也一時說不出什齒話來。


    另一方麵,嘉依卡則踉踉蹌蹌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以顫抖的手指向另一個自己——站在托魯身旁、歪斜著頭的芙蕾多妮卡。


    「胸部?增量?」


    「你什麽都不管,反而最先關心那個啊?」


    托魯忍不住回頭望向嘉依卡,吐槽了她一句——但馬上就慌張地移開了視線。


    為何他身邊的女人全都不懂得謹言慎行這四個字怎麽寫呢——不過與其說她們不夠謹慎,應該是根本不在乎這方麵的事情?害他都開始覺得:什麽都介意的自己,該不會才是最笨的笨蛋吧?哎,一個原本是公主,一個是棄獸的擬人形態……他心裏很清楚,其實不管是哪一個,通通都沒有符合常識的羞恥心。


    「豐胸,秘訣,務必傳授。」


    嘉依卡撲騰撲騰地進到熱水裏,靠近逼問著芙蕾多妮卡。


    「這個喔——用魔法的話很簡單唷。」


    「你不要胡說八道了啦!」


    裝鎧龍的變身魔法,基本上隻能用在裝鎧龍本身、以及被辨識為「裝鎧龍一部分」的物體上而已。而且,變身魔法是裝鎧龍獨有的招數,在人類的魔法之中,並不存在相當於此招數的魔法——這件事情,托魯之前曾經有聽嘉依卡說過。


    「若沒有締結契約的話,芙蕾多妮卡的魔法是無法用在別人身上的吧。」


    雖然暫時咬住之類的「臨時契約」,可以用來治愈傷口等等——但若要完全變形成不一樣的形狀、將變形定型的話,那麽「臨時契約」似乎仍嫌不足。


    「契約!」


    「這樣啊。那給我一隻手臂作為交換吧。」


    「不要說得好像你們隻是要交換吃飯的配菜而已啊!」


    的確,若要締結龍騎士契約,就必須要拿出一隻手臂、或一隻腳之類差不多份量的肉體來和裝鎧龍交換移植才行。


    「開玩笑的啦。開~玩笑的。」


    芙蕾多妮卡說道:


    「托魯真是個不懂玩笑的人呢。」


    「……是你的玩笑太難懂了啦!」


    托魯叫道。同時覺得自己好想哭。


    +


    過去曾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戰國時代。


    那段長達三百年的戰亂時代,影響了每個人的價值觀。


    生於戰亂之中,死於戰亂之中。


    在那個時代,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了。


    因此理所當然地——每個人生活中的全部,都是以戰爭為前提而組成的。


    最極致的例子之一,即為人稱「亂破師」的存在。


    亂破師在戰場上什麽都做、並承接執行正規騎士及戰士們所厭惡的齷齪工作,是種遭人鄙厭的角色,也是一種在黑暗之中蠢蠢欲動的職業戰爭兵器……他們就是這般的存在。未達目的


    不擇手段。即使被辱罵為卑鄙、被蔑視為卑劣,他們也不會感到羞恥。正因為有像他們這樣子的人存在,所以那些暗地行動的部分,的確在每個戰場上都確實發生過。


    暗殺、煽動、謀略、奇襲、以及其他種種。


    無法以正規的對戰突破目前的局勢時,那麽就該是亂破師登場的時候了。


    有需求,當然就會有供給。


    亂破師並非一個個在不知不覺中自然冒出,而是由人稱「村」的這個組織所養成、然後再派遣出去。為了高效率地「生產」能力優秀的亂破師,這方法也算是一種必然。


    當時有好幾個流派興起,而各個「村」會因應掌權者的要求培育許多亂破師,然後再將他們送到各地的戰場上去。「掌權者們要買的隻是用完即丟的棋子」這件事情,「村」這一方自始至終都了然於心。因此,從同一個村派遣亂破師到敵對的兩個陣營去,也並不算少見。亂破師沒有思想。不管是誰,隻要有人願意買帳,亂破師就會聽從跟隨對方……關於這一點,掌權者們也沒有刻意挑剔苛責些什麽。


    或許可以說是達成了需求與供給的平衡吧。


    然而……漫長的戰國時代結束了。


    和平時代驀地造訪之後,亂破師的「不忠走狗」、「卑鄙卑劣」等等世人謾罵、忌諱、嫌厭的形象反而刻意放大強調。這應該是畏懼亂破師技能的掌權者們操作流言輿論所致的吧。


    亂破師的能力最擅於煽動叛亂和暴動。徹底利用亂破師至今的各國,十分明白


    他們在那一方麵的「威力」。


    不管怎樣,亂破師們的容身之處,已經隨著和平時代的到來,化作過往雲煙了。


    但不僅如此——掌權者們甚至翻臉不認人,還將「村」這些組織消滅殆盡。


    許多亂破師逼不得已隻好逃散各地。


    托魯·亞裘拉即為那些亂破師們其中的一人。


    正確來說,應該說是還未出師的「未來亂破師」。


    在他離開亞裘拉村、站上戰場之前——戰爭就已經結束了。


    自出生以來一直修練至今的眾多技能、在戰場才能最為活用的那些本事,實際上已無用武之地。


    如今,亂破師就形同於飼主所丟棄的野狗一樣。


    毫無存在的價值。因掌權者說聲「需要」而不停努力地培植至今——卻突然又說「不需要了」。不僅如此,他們甚至還認為繼續無意義地培植下去會很危險。


    於是托魯……不禁糾結了。


    自己究竟是為何而生?


    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目的而活到現在?


    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愚蠢極了——於是他不去工作,每天都過著無所事事的日子。


    就在那個時候,托魯巧遇了這位自稱「嘉依卡·托勒龐特」的女孩。


    和她一起經曆了一連串的事件之後,托魯明白了一些事情。


    其一,嘉依卡正在收集遭人分屍成好幾塊的父親「遺體」。


    其二,她的父親即為以往世人口中的戰亂中心人物、賈茲帝國的皇帝。


    其三,為了追捕嘉依卡公主,以國家為後盾的組織已經開始做出了行動。


    其四,一旦掌握了賈茲帝國的正統繼承人,那麽將可以複興賈茲帝國、再次返回到戰國時代也說不定。


    其他………………等等。


    托魯——覺得這是個絕妙的好時機。


    戰亂最棒了。比起沒有他們容身之處的和平時代,托魯覺得戰國時代要好得太多了。看起來嘉依卡似乎很容易和糾紛、戰爭扯上關係,因此隻要跟著她,他就可以跟徒有一身技能、活死人般的日子告別了。


    因此,托魯成了嘉依卡的隨從。


    但是……


    「……托魯,托魯。」


    後背傳來手指輕戳的觸感。


    他不用回頭也知道對方是嘉依卡。


    「今後,方針。」


    「總之她是說,現在想要討論商量一下今後的事情啦。」


    ——芙蕾多妮卡補充說道。


    順帶一提,托魯從眼角確認了一下,芙蕾多妮卡如今已經變回金發紅眼——和嘉依卡不同姿態的少女了。


    芙蕾多妮卡的這副少女形態,若單從「可愛度」來看的話,跟嘉依卡可說是旗鼓相當、不相上下……但「氣質」卻恰恰相反。嘉依卡散發出來的氣質,該說是有點無機質呢?或者該說就像是個人偶娃娃一樣呢?相對於此,芙蕾多妮卡的氣質就比較生動鮮明,有點像是小型野默直接幻化成少女姿態一般,活潑中帶點調皮的感覺。


    能夠自由自在變化身體的芙蕾多妮卡,似乎就等同於「沒有真正的姿態」。不過,她通常大多是以這副模樣現身在托魯三人的麵前。若以裝鎧龍本身的姿態四處行走的話,那麽僅僅隻是走在路上而已,就會引起騒動、帶給自己麻煩……似乎是因為這個理由,所以她才大多以這副姿態出現吧。


    「有什麽話,等出了澡池再談吧。」


    現在——托魯正靠在溫泉的邊緣,麵向著外側。


    而嘉依卡和芙蕾多妮卡二人則在溫泉的內側泡著。


    這兩個人被人看到裸體也沒關係、也不怎麽在意的話,那麽托魯也沒必要勉強把視線移開吧——不過,萬一他真的在這兩人麵前流出鼻血的話,他覺得他一定會被逼進百口莫辯的窘境裏頭。於是,托魯堅持把他的頭繼續朝向看不見她們的方向。


    「那要不要結束沐浴,離開這兒了呢?」


    「快那麽做吧!」


    「托魯呢?不出去嗎?你明明一直泡在水裏。」


    芙蕾多妮卡以天真無邪的口氣如此問著。


    「…………」


    托魯緘口不語。


    他如果能出去的話,早就出去了。


    這座溫泉的水質較偏白濁,因此目前他隻要把下半身泡在水中,就可以蒙混得過去吧。


    「……嘉依卡,你們……」


    不曉得芙蕾多妮卡是如何解讀托魯的無語——她似乎決定就這樣子繼續說下去。


    「正在找尋賈茲皇帝的遺體,對吧?」


    芙蕾多妮卡如此向嘉依卡問道。看來她真的打算就這樣子繼續談下去。托魯感覺到嘉依卡在他背後點了點頭。


    「肯定。」


    「為什麽?」


    「…………」


    托魯可以想像得到嘉依卡在他身後吞吞吐吐的模樣。


    (這麽說來,我們還沒跟芙蕾多妮卡說過嘉依卡的身世來曆啊。)


    基本上擁有一定水準以上智能的生物,隻要活著即可在身體裏持續累積魔力。雖然有的生物會把這些身體裏的魔力就這樣子直接用在施展魔法上一但人類卻隻會把自己身體裏的魔力作為「種火」,而實際行使魔法時所消耗的魔力,則是使用自人稱「魔力來源」的東西。


    亦即具有智能生物的遺骸。


    以操作使用的簡便性而言,據說以智能生物的化石一即棄獸的化石為最佳,因而它們的遺骸被通稱「化石念料」……不過,若有適當的處理,即便不是化石,亦能夠成為魔力來源。


    傳說賈茲皇帝活了三百年之久,本身亦以大魔法師享有盛名。故其遺體,確實可說是絕佳無比、無可挑剔的魔力來源。


    不過——反過來說,那也算是種可替代品。


    比如說,魔力來源其實就跟金錢價值一樣……若僅在意「放在掌上的大小程度」,那麽大顆寶石等等為其無可取代的貴重品。但若隻是要追求「同等的金錢價值」,那麽即使隻是單純累積金錢,也是可以達到與之相同的額度。


    若單純以魔力量而言,如此勉強收集賈茲皇帝遺體,其實也沒有什麽太大意義。


    「芙蕾多妮卡。」


    托魯堅毅地背對著少女們,開口對她們說遙: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對阿圖爾·賈茲皇帝有什麽看法?」


    「什麽什麽看法?」


    「你覺得他跟聯合軍諸國所說的一樣,是個萬惡根源的大壞蛋嗎?」


    「……怎麽說呢……」


    芙蕾多妮卡的語調相當爽朗。


    簡直就像是有人問了她喜歡的顏色或味道,而她隨口回答似地,相當的坦率自然。


    「我隻是遵循了多明妮卡的目標而已啊。我的確參加了賈茲帝國首都攻略戰,但老實說,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看法。先別提多明妮卡了,我自己是沒有進到城堡裏啦——因此我跟他並沒有碰過麵喔。」


    「……原來如此」


    托魯短短地歎了口氣。


    暫且隱瞞嘉依卡的目的和來曆,也算是他們刻意為之。畢竟他們還不清楚芙蕾多妮卡目前究竟在想些什麽。即使她突然投靠敵方,也沒什麽好奇怪。那麽,盡可能不要泄漏情報給她知道比較好吧——


    「我……女兒。」


    ——正值托魯尚在思考的當頭。


    「阿圖爾·賈茲,父親大人。」


    嘉依卡自己已經如此坦白說道。


    托魯不禁歎息。


    看來嘉依卡對「芙蕾多妮卡」這隻棄獸的警戒心相當薄弱。哎,畢竟她不像托魯一樣,老是遭芙蕾多妮卡伺機暗算,而且對


    方又幻化成一副與她年齡相仿的少女姿態,因此嘉依卡會鬆懈警戒,也算是情有可原啊。


    「……咦?」


    對於嘉依卡的自白,就連芙蕾多妮卡也不禁有些吃驚的樣子。


    「嘉依卡的本名是嘉依卡·賈茲。」


    事到如今,再否定也沒有意義了。


    托魯再次歎了口氣,然後補充說道:


    「跟是否為魔力來源並沒有關係。嘉依卡隻是想要好好吊唁自己父親的遺體而已。」


    「……『吊唁』。」


    芙蕾多妮卡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仿佛聽見了不太熟悉的異國語言似地,她複誦著那個單詞。


    「啊啊。吊唁。吊唁……啊……嗯。」


    有如在咀嚼玩味一般,芙蕾多妮卡一邊喃喃念著那個單詞,一邊點著頭。


    「人類還真是格外在意這些有的沒的呢。」


    「你自己之前還不是也很在意?」


    「咦?啊——你是說多明妮卡的事情嗎?」


    芙蕾多妮卡的聲音裏混雜著困惑的回響。


    這個棄獸女孩,為了實現以前的契約主人——多明妮卡·斯考達臨死前的願望,於是故意幻化成多明妮卡的姿態、扮演她的角色,進而接受了托魯一行人的的挑戰。就托魯的看法而言,這應該是芙蕾多妮卡她自己吊唁多明妮卡的特有方式……


    「嗯……有點不一樣呐。」


    「不一樣?哪裏不一樣?」


    「我那個不是在吊唁喔。」


    芙蕾多妮卡輕鬆坦然地如此說道:


    「因為我和多明妮卡原本就是一體的啊,所以多明妮卡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因此,即便隻是個形式也好,我隻想好好實現多明妮卡的願望。僅此而已。」


    「那不就是『吊唁』了嗎?」


    「是賈茲皇帝吩咐的嗎?叫你們一定要收集他的屍體?」


    「呃不……那是……」


    當然,關於這方麵的詳細內情,就連托魯也並不曉得。


    然而——


    「你們並沒有像我跟多明妮卡一樣,彼此締結了『契約』吧?」


    芙蕾多妮卡如是說。


    「人類會說謊、會背叛,因此隻要未以契約實際聯係在一起的話,人類究竟在祈望著什麽,根本沒人會曉得吧?」


    「話這麽說或許沒錯。」


    關於帝國滅亡前後的事情,嘉依卡的記憶確實有些曖昧。雖不曉得原因為何,但她自己究竟是如何從帝國逃出來的呢——就連這種重大事件她居然也都不記得。


    那麽,假設當時賈茲皇帝真的命令了嘉依卡「要收集我的遺體!」……那她應該也不記得了才對。


    換言之,她收集「遺體」的行動,並非承自於賈茲皇帝的遺誌。


    收集遺體,隻不過是出自於嘉依卡本身的意誌而已。


    (原來如此。對芙蕾多妮卡而言,「吊唁」的意義即為「自我滿足」吧。)


    的確,這樣子的想法,或許也說得過去吧死者本就不會怨歎。


    會因為遭人拋卻、遺忘而感到哀傷的——其實是活生生的人類。隻不過是將自身的感情擅自代入現在已不在世上的死者身上,然後自顧自地傷心難過而已。


    「你們之前該不會就隻為了這個而跟我戰鬥的吧?」


    芙蕾多妮卡的語氣裏,摻雜著些許的吃驚:


    「甚至不惜冒性命危險?」


    「『就隻為了這個』?這說法也未免太過了吧。」


    托魯蹙眉說道:


    「這對嘉依卡而言,可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啊。即便旁人覺得毫無意義——」


    「呃不,我不是指這個……」


    芙蕾多妮卡倏地回身接近托魯的身旁說:


    「托魯。我是指你。」


    「我?」


    托魯一邊努力不要將視線投向芙蕾多妮卡的裸體,一邊問道。


    「對托魯而言,收集賈茲皇帝的遺體,有何意義在嗎?」


    「我——對我而言毫無意義。」


    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遺體。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假如托魯是魔法師的話,那麽他也許會有些不一樣的想法,譬如視之為優質的魔力來源,或是尊其為大魔法師的遺體。然而——


    「我隻是想要幫嘉依卡實現她的願望而已。」


    「為什麽?」


    芙蕾多妮卡再問。


    並非窮追不舍的追問口氣。


    隻是純然感到不可思議似的——聲音。


    「托魯和嘉依卡既沒有『契約』,而且就算嘉依卡的願望沒有實現,你也不會有什麽損失吧。」


    芙蕾多妮卡所說的「契約」,應該是指龍騎士的契約吧。


    托魯雖然形式上受雇於嘉依卡,但並沒有什麽正式的書麵同意,也沒有什麽其他明確的證據——像龍騎士的契約一樣,交換移植一部分肉體之類的。


    坦白說,就隻是單純的口頭約定而已。


    但是……


    「哎,如果說是因為『交配』的關係,倒還能夠理解。」


    「交配?」


    「如果說是因為她是幫你生小孩的對象,你才做到這個地步的話,倒還比較能夠理解。」


    「……我說你啊。」


    「畢竟這對生物而言,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情了啊。」


    麵對托魯的愕然,芙蕾多妮卡泰然自若地說道:


    「想要活下去。想要留下自己的血脈。這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情——這些想望會轉化成行動的原動力,所以並沒有什麽好驚訝的。托魯,我現在無法理解的,卻是你的『想望』。」


    「…………」


    他為了成為亂破師而存活至今。


    為了戰鬥而再生、為了戰鬥而死——這是身為亂破師要和這個世界相連的唯一辦法。


    然而,戰亂在某天突然結束,托魯積累至今的成果全都遭到了否定。


    全都不需要。全都沒有用。


    「……我想要戰鬥。」


    托魯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像多明妮卡一樣?」


    「不一樣。我並不是想要戰死。而是想要戰鬥,然後留下些什麽。反正遲早都會死去,那麽就更要留下些什麽——我隻知道這種生活方式,我隻接受過這種教導。」


    「…………」


    「所以,待我聽了嘉依卡的事情之後,我就順勢跟著她了。」


    托魯臉上一邊浮現出充滿苦笑的表情,一邊述說著:


    「人稱戰亂元凶的賈茲皇帝、收集皇帝遺體的女兒。賈茲帝國的正統皇位繼承人。搞不好世界將再次回到戰國時代,而亂破師也將有其用武之地。」


    「這樣啊。」


    眨了眨紅色的眼瞳,芙蕾多妮卡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托魯的側臉。


    「不過,托魯,你確實說過『實現達成重要的人的目標,是自己的人生目的』吧。」


    「……你記得還真清楚呐。』


    托魯皺著臉說道。


    在多明妮卡的宅邸用餐時,托魯確實有說過這句話。


    而且嘉依卡和阿卡莉都把這句話往奇怪的方向想歪了的樣子。話說回來,關於這句話——「重要的人」的涵義,他雖然已經跟嘉依卡、阿卡莉說明過了,但還未向芙蕾多妮卡說明。


    「還好啦。那你那句話又是怎樣?」


    「嘉依卡帶來了契機,讓失去目標、腐爛墮落的我再次戰鬥——重新找到人生的目標。所以她是我的恩人。」


    「……唔——嗯……哎,我大概懂了。」


    「真的嗎?」


    托魯斜眼


    瞪著芙蕾多妮卡。


    也許是因為芙蕾多妮卡是本性迥異於人類的生物,因此常常說著說著,彼此的想法觀點就產生了齟酷分歧。即使芙蕾多妮卡說她「理解了」,但很有可能她其實打從根本誤解了些什麽。


    「不過,根本性的問題是……」


    芙蕾多妮卡突然朝托魯的背後——即嘉依卡的方向轉過去問道:


    「嘉依卡。你……真的是賈茲皇帝的女兒嗎?」


    「呣咿?」


    嘉依卡發出抓狂般的聲響。


    是因為對方突然丟了一個她從未試想過的問題的關係吧——一個對最根本的大前提提出質疑的問題。這個問題就等同於是在問她「你到底是什麽人?」一樣。


    「你在說些什麽啊?」


    托魯以詫異的語氣問著芙蕾多妮卡。


    嘉依卡如果不是賈茲皇帝的女兒的話,那還會是什麽呢。


    話說當初——嘉依卡本來就沒有向托魯自報自己是賈茲皇帝的女兒。托魯當初會得知她的來曆背景,還是因為追殺她的那夥人如此告訴他的——「嘉依卡是〈禁忌皇帝〉的女兒。很危險,必須要拘捕起來,所以他們才一直追捕著她。」


    如果這真的是欺瞞的話,那嘉依卡從一開始就自報姓名為「嘉依卡·賈茲」就好啦。


    不過……


    「話說回來,賈茲皇帝的女兒沒跟國家一起毀滅,反而在這種地方閑晃—你不覺得太不自然了嗎?」


    芙蕾多妮卡歪過頭說道。


    「那是……」


    如前述所說,嘉依卡並沒有賈茲帝國滅亡前後的記憶。


    當初她是怎麽從即將覆滅的帝都逃脫出來的……是說,就連當時她是否身在帝都,都不太清楚了。但至少托魯從嘉依卡那兒是如此聽說的。


    「你的意思是,嘉依卡在說謊?」


    「也有可能是她本人並沒有自覺唷?」


    「…………」


    托魯一時語塞。


    嘉依卡的記憶缺陷,果然不是單純的偶然,而是用來掩飾前後矛盾、不合情理之處的借口……?這是為了欺騙托魯、阿卡莉,甚至連她自己本身也深信不疑的一種自我欺瞞?


    「並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嘉依卡是阿圖爾·賈茲的親生女兒吧?」


    「…………」


    的確是沒有。


    在托魯身後……他可以從氣息上判別出嘉依卡現在正不知所措。


    應該是因為沒有想到事到如今居然會有人向她提出這種問題吧。正如芙蕾多妮卡所言,嘉依卡心中深信不疑的信念,甚至欺瞞了她自己本身。如此一來,芙蕾多妮卡的這個問題仿佛粉碎了她依憑而立的信念,令她感到了不安吧。


    「那托魯是憑什麽相信嘉依卡的呢?」


    「…………」


    托魯突然答不上話來。


    老實說……對托魯而言,嘉依卡真的是賈茲帝國的公主與否,都不是什麽問題。


    他想要實現她的願望。在實現她願望的過程之中,托魯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生存價值。正是為了如此,托魯才出手協助她。


    僅僅為了如此而已。


    然而……


    「哎,對這種曖昧不明的情況還能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也許正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關係呐。」


    看了看紛紛靜默的托魯和嘉依卡,芙蕾多妮卡不知道是想了些什麽——臉上浮現出看似莫名愉悅的笑靨,做出了這般的評論。


    「果然很有趣呢,人類的思考方式。」


    「……你那麽一說,反而更讓人無法釋懷了啊。」


    托魯一臉鬱結的表情,說道。


    突然把曖昧不明的問題攤出來、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結果卻隻用一句「很有趣」就把話題結束掉……即便是托魯,也不禁覺得喉嚨裏頭好像有什麽東西卡著似地,心中莫名忐忑不安、


    無法平靜下來。


    托魯短短地歎了口氣——


    「是說,哥哥啊。」


    「嗚哇!」


    ——托魯驀地抬起視線,前方正是阿卡莉。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阿卡莉·亞裘拉。


    擁有清秀細長的雙眸的美人胚子。


    她平常總說「會纏到身上來很麻煩」,於是往往會把她那頭長長的黑發往上紮到後腦勺上,但現在卻解開了發繩,將她的頭發放了下來。這個樣子更強調出她幹淨俐落——仿佛名劍利刃一般,毫無多餘的無用部分、純粹簡單精煉的美感。


    那份美感並非嘉依卡那般引人萌生保護欲的「楚楚可憐」,而是更為單純、連野生動物也能感受得到、充滿力與美的「優美」。她全身肌肉都相當的勻稱,不隻偏重強度、也不隻偏重速度,兩者皆能夠發揮十足,擁有人體最佳均衡的狀態。


    恐怕許多野獸就跟她一樣——這女孩展現出最美姿態的時候,並非靜靜仔立之際,而是盡全力跑、跳、以及運用肉體的那一瞬間吧。


    阿卡莉是亂破師,亦是托魯的妹妹。


    雖然她擁有和托魯相同的黑發和黑瞳,但老實說,他們並沒有血緣關係。


    在亞裘拉村裏,原本是棄嬰,或父母身處貧困農村等地而無法被養育長大的多餘小孩——也就是本來會「因經濟拮據而被直接掐死」的小孩並不少,他們大多被買下來而成長於此。具備能力的人才,為了維係村裏的收入,會「采購進貨」般地不停把小孩帶回來村裏。


    如此一來,亞裘拉村裏往往可見「無血緣關係」的親子、兄弟姐妹等等。在同一村裏學習同一流派的技能,即為他們「家人之間的羈袢」。亞裘拉村派遣亂破師到敵對陣營去的案例,其實並不少見。因此,「家人」之間彼此敵對等等,自然也就很常發生了。此時,能夠輕易切斷的,正是亞裘拉村裏的「家人羈絆」。


    這些暫且不提……


    「…………」


    托魯全身僵硬凍結在溫泉裏頭。


    現在——阿卡莉跟嘉依卡、芙蕾多妮卡的狀態一樣,一副「好啦我要來入浴啦」的全裸模樣。她的長發一路從肩膀垂掛至胸部,手上掛著毛巾,因此部分擋住了托魯的視線。


    「我想問一下,在我調配火藥、毒藥、解毒劑,甚至連哥哥的份都調好的期間,哥哥究竟在做些什麽呢?」


    經她這麽一說,他發現阿卡莉的頭發的確有些髒汙。應該是配藥時不小心沾上了硫磺粉或其他藥劑了吧。當然,若不早點把這些藥物洗掉的話,發質會受損,所以她會來沐浴,也是理所當然中的理所當然。


    「……呃……隻是來…泡澡而已……」


    「這樣啊。是啊。的確是在泡澡呐。」


    阿卡莉大大地點了點頭。


    「和兩位全裸的少女一起。」


    「…………」


    事實上情況的確正如她所說的沒錯。


    但其中一位是極度欠缺凹凸的小女孩、另外一位也隻不過是個擬態成少女的野獸。哎,就算辯解這種事情,也沒有什麽太大的意義吧——托魯如是想。


    「……阿卡莉。」


    「什麽事,哥哥。」


    「我絕對沒有做出對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托魯一邊將視線調移至手邊,一邊說道。


    老實說,阿卡莉說的裸體在小時候早就已經看過無數遍了,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害羞的……


    但也許是因為缺乏身材曲線的二位少女就站在她身旁的緣故吧,阿卡莉那副該凸就凸、該凹就凹的軀體,如今看來卻是嬌豔萬分、十足誘人。


    「這樣子啊。」


    阿卡莉絲毫不受動搖、麵無表情地回應


    。


    既無懷疑的樣子、亦無高興的樣子。


    這女孩——容合貌相當漂亮,但總是沒有什麽表情。如果她願意笑的話,肯定魅力倍增吧……但不知為何,喜怒哀樂就是不會出現在她的臉上。因此,就連長年相處在一起的托魯也常常搞不懂她究竟在想些什麽。


    「若真是如此,那為何你要把視線移開呢?」


    「不管怎樣,什麽事都沒有就對了——不要蹲下來!」


    妹妹在他眼前蹲下、瞅著他的臉瞧。對此,托魯不禁大叫——他費盡全力把視線調回手邊,努力不去看她。


    「總之我沒有做出對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情!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這樣啊……」


    阿卡莉維持著蹲姿,麵無表情地歎了口氣。


    「真令人失望。」


    「你究竟是期待些什麽啊!」


    托魯啪噠一聲擊了一下熱水,喊道。


    「我本來以為,如果是哥哥的話,麵對暴露在眼前的女人裸體,絕不可能做出隻是含著手指、垂涎盯著看的蠢事……」


    「所以說,你心目中的我,到底是怎樣子的一個變態啊!」


    「雖然這真的是一言難盡——」


    阿卡莉抿了抿莫名緊繃的端莊嘴唇,說道:


    「不過如果哥哥真的想聽的話,我可以花一整晚好好地說給你聽。」


    「我才不想聽咧!」


    「明明是你剛剛自己問出口的,現在又說不想聽,真是蠻不講理呐。」


    如此說完之後——阿卡莉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似地,砰的一聲一拳擊在自己的掌上。因為這女孩缺乏表情之故,因此她這些動作一個個看起來就像是在演戲一樣,非常的做作……哎,這先暫且不提。


    「哦不。這就是所謂的『吊胃口』之術嗎?在連續做出一次次蠻不講理的行徑之後,突然懶洋洋地向對方撒嬌。用這種落差來征服攻陷對方的奧義——」


    「那是哪兒來的鬼奧義啊!」


    「真不愧是哥哥。」


    「就算你對那種聽都沒聽過的奧義再怎麽由衷佩服,我也不會感到高興。」


    「托魯,技巧派?」


    「你這家夥,別專挑奇怪的時間點說些無關緊要的事!」


    托魯朝著背後的嘉依卡大吼之後——隨即歎了口氣。


    芙蕾多妮卡一邊凝望著此情此景的托魯……


    「真是有趣呢。」


    一邊以爽朗愉快的口氣下了這個評論。


    +


    薄如紙張的薄膜圍在三方,形成一個極為狹窄的空間。


    而騎士「亞伯力克·基烈特」現在正坐在裏頭的狹小座位上。


    金發碧眼——五官端正的青年。


    眼神清澈明亮、鼻梁筆直尖挺,散發出相當典雅的氛圍。不僅僅五官麵貌而已,還有那繃得緊緊的嘴角、堅挺直立的背部,他的所有動作舉止都在在展現出「正經八百的青年貴族」該有的印象。


    他現在所坐的座位,是用來魔法通訊的談話席。


    三片白色薄膜的這個裝置,是用來捕捉談話者發出的聲音——或將通訊對象發出的聲音化作為通訊語音。總而言之,就是通訊專用的魔貧機杖的其中一部分。


    「——關於科尼柯賽克王國的『英雄』……」


    透過魔法通訊的手段裝置,其實有很多種。


    但目前基烈特隊的移動據點——機動車〈四月號〉所搭載的手段裝置,是其中最為簡易的一個。其他通訊辦法都很複雜、而且機杖都必須要很巨大,除此之外,還需要有個專門的魔法師——隨時隨地待命、負責控製該機杖的魔法師。若要把這些裝備、人員全塞到機動車上,未免太過於不切實際了。


    總而言之,基烈特隊所使用的通訊魔法,並沒有辦法隨時隨地和對方取得聯係。必須要事先跟對方決定好時間,請對方也同時發動術式才行。單方麵傳送通訊的話,對方是無法接收到通訊的。在這種情況下,通訊魔法會自動消散不見。


    因此,這種通訊魔法基本上都專門用在定期聯絡上。


    「名為『西蒙·斯坎尼亞』的魔法師,似乎是那八人之中的其中一人。」


    在通訊魔法另一端——他的談話對象是〈克裏曼機構〉的首長「康拉德·斯坦梅茨」。亦即是亞伯力克的上司。


    當然,因為這隻是聲音通訊雨已,因此不管是抵著手肘、還是隨意躺著,對方應該都無從得知……然而,亞伯力克卻正襟危坐得仿佛康拉德就身在他的眼前一般。這一點更足以顯示出這名青年騎士的一本正經。


    「不過,科尼柯賽克王國似乎也不清楚他詳細所在之處。」


    「怎麽回事?」


    亞伯力克微微傾首,開口問道。


    在他的背後,他的屬下們——暗殺者少女「薇薇」、擔任副官的傭兵劍士「尼古拉」、魔法師「馬特烏斯」、特殊士兵「李奧納多」正在聽著這段對話。但真正能夠清楚聽見康拉德聲音的,隻有坐在談話席上的亞伯力克而已。身在座位之外的部下們,不管怎樣也隻能夠斷斷續續地聽見一些片斷而已。


    順道一提,亞伯力克還有另外一名部下……魔法師兼任魔法機匠的少女「芷依塔」。隻有她隔著薄膜站在亞伯力克的身旁,以機杖操控著通訊魔法。


    「科尼柯賽克王國居然不清楚『英雄』的所在之處?」


    他們現在談到的「英雄」,指的正是戰國時代末期於賈茲帝國首都攻略戰中,較主力部隊先行進攻,殺死了賈茲帝國皇帝「阿圖爾·賈茲」的八名特攻隊隊員。他們同時也是—這件事雖不為世人所知——分解了阿圖爾·賈茲的遺體之後,將其屍體作為「戰利品」衣錦榮歸的人們。


    老實說,這八名「英雄」的名字並未公開發表過。


    關於這一點,似乎是因為牽涉到各國不同的看法——僅僅隻是緣於政治上的考量,所以才沒有公開而已。因此,軍隊和國家等相關人員當然還是知道這些英雄的名字。


    而「英雄」所隸屬的國家,居然不清楚他的所在之處?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這個名叫『西蒙·斯坎尼亞』的男人,不曉得是徹底的厭世主義者呢、還是純粹討厭人類呢,總之似乎是那一類型的人呐。他在戰後馬上就逃之夭夭,連王國軍隊也沒能抓住他的正確行蹤。」


    「逃之夭夭?他並不是正式從軍隊之中退下來的嗎?」


    「似乎是這樣沒錯。形式上看起來算是脫隊逃走。」


    「…………」


    亞伯力克皺起眉頭。


    即使沒有公諸於世,但英雄仍是英雄。在軍隊內的待遇想必不差——不僅如此,升官、俸祿通該也都相當優渥才對。然而,他為什麽要特意脫隊逃走、隱藏行蹤呢?


    「包括那『八名英雄』在內,當初進攻帝國城堡的特攻隊之中,似乎很多都是本身有某些問題的人呐,關於這點——」


    關於誅殺賈茲皇帝一事,當初為求萬全,有多數特攻隊受命闖入帝國城堡之中。雖然正確的數目並未公開,但那「八名英雄」據說也是那些特攻隊的其中一隊。


    完全不管其他所有事情、出動隻為殺死賈茲皇帝的遊擊隊,隊裏理所當然地全都是戰鬥能力優秀的人們——但據說在他們之中,有很多人都有人格上的缺陷。


    畢竟若是尋常普通人的話,並不會想要加入特攻隊啊。


    有各式各樣稱號的賈茲帝國皇帝——阿圖爾·賈茲。


    就像有很多人直白地評他為「怪物」一樣,據說阿圖爾·賈茲在個人戰鬥能力上的修為,世上無人能與之匹敵。以人類之身向阿圖爾·賈茲挑戰,簡直


    就等同於自殺行為——甚至有人如此說道。


    因此,那些將瘋狂付諸行動、參加特攻隊的人們,要嘛就是擁有某些異常的部分,譬如不愛惜自己生命之類;要嘛就是處在背水一陣、進退維穀的情況之中——即便把性命賭在勝算極低的賭注上,也一定要立下武功功勳。


    據說這也是最後不把「八名英雄」的名字公諸於世的理由之一。


    結束戰亂的知名英雄們——其實大多是性格缺陷者。這件事若是被別人知道了,那可就名譽掃地了。


    不過……


    「聽說西蒙·斯坎尼亞有殺人嫌疑。」


    「殺人——?」


    「當然,並不是戰場上的殺人。聽說是在自己家裏,殺了自己的妻子和朋友。但證據不足、且西蒙·斯坎尼亞是個非常優秀的魔法師,因此並未遭到憲兵逮捕,而是返回到戰線上——半年之後,他就誌願加入了特攻隊。


    「……這是怎麽回事?」


    為了含糊帶過殺人之罪,所以才誌願加入特攻隊?


    而戰爭結束之後,因恐殺妻、弑友之罪會再次被提出來調查,所以才消聲匿跡了嗎?戰時混亂,故尚且能夠朦混一時;但一旦進入和平時期,應該有不時候犯罪就再也無法掩埋而曝光出來了吧。


    「這方麵的詳細情形,不親自問問本人的話,誰都不曉得啊。無論如何,西蒙·斯坎尼亞在戰後馬上就行蹤不明了。不過……經過進一步的調査,有情報說有人在拉德米歐鎮看到過西蒙·斯坎尼亞。」


    「拉德米歐鎮……」


    他的視線一瞥向背後,擁有獸耳的少年——李奧納多便迅速將折得小小的地圖遞了出來。


    而現在機動車〈四月號〉所行進中的街道及其周邊就出現在那地圖的最上頭。


    「速度趕一點的話,大約兩天可以到得了吧。」


    「但目擊情報是四年前的事了。」


    「…………」


    為了不要傳到康拉德的耳裏,亞伯力克小小聲地歎了口氣。


    情報也太舊了吧。


    「當然,西蒙·斯坎尼亞從那兒開始移動的可能性很高。也就是說,那兒說不定仍殘留著足以追上他行蹤的線索喔。」


    「……原來如此。」


    老實說——雖然他覺得對這情報不能抱太大期望,但目前也沒有其他更有力的情報。因此,亞伯力克也隻能夠朝拉德米歐鎮前進了吧。他們本該追捕的嘉依卡·賈茲及其隨從們已不知去向了兩個月——漫無目標地在邊境地區遊蕩徘徊,也隻是加重他們徒勞無功之感罷了。


    雖然他不覺得那個嘉依卡·賈茲會擁有比〈克裏曼〉機構更廣、更大的情報網……但如果嘉依卡·賈茲的目標是收集全部遺體的話,那麽過沒多久,一定會輪到西蒙·斯坎尼亞及拉德米歐這個城鎮的。思及此,亞伯力克一行人便計劃先到那兒設下陷阱以恭候他們的大駕。


    「……不過。」


    忽然——仿佛在喃喃自語般地,亞伯力克描述起心中湧現出來的「感想」。


    「不管是龍騎士『多明妮卡·斯考達』也好、還是『羅伯特·阿巴爾特』伯爵也好……這陣子我感覺這些『英雄』後半輩子的生活……該怎麽說呢,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勤呐。」


    「……的確。」


    康拉德說道:


    「雖說他們之中有很多性格古怪的家夥,但這的確有些令人介懷呐。」


    據說羅伯特·阿巴爾特伯爵閉門蟄居於宅邸之中,鎮日埋首於開發魔法裝置,對領地毫不關心,幾乎把身為領主的義務棄之不管。因此,他的領地裏湧入了大批難民,引發了治安和稅收的問題。


    至於多明妮卡·斯考達——在好幾年前就已經死亡的事實,前幾天才昭然若揭。


    不曉得她是怎麽想的,居然在棄獸徘徊的森林深處建了居所,完全拋棄了對受封領地的統治義務,並且在無人知曉的狀況下,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斷氣死去了。


    「在明了內情的人們之間,『這是賈茲皇帝的詛咒』,等等的意見都跑了出來了唷。」


    「……『詛咒』啊?」


    亞伯力克一邊感到有些困惑,一邊說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好像也曾經有過「魔法」與「詛咒」相提並列的時代呐……不過,如今這兩者已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不管在哪個國家,這兩者都已被嚴密地區分開來了。因為魔法技術在這幾百年來,以賈茲帝國為中心,已經經過人們完善地整理並係統化了。


    現在的魔法是一種出色的技術體係。


    相對於此,詛咒則是一種民間信仰——更直截了當地說的話,就是一種「迷信」。


    魔法師既不在該處、亦無魔法機杖……在這種狀態之下,魔法效果能持續發揮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或是經過了長久的潛伏期,魔法效果突然顯現等等——從魔法技術的觀點而言,根本不可能會有這種魔法術式存在。實在太不合理了。


    話雖如此……


    「的確,畢竟他是活了三百多年、可以施展出平常人無法使出的魔法等等……擁有各式各樣、眾多傳說的人物呐。會有這種謠言出現,並不難理解。」


    阿圖爾·賈茲這位人物身上有太多的謎團。


    他在位足足超過二百年,留下了無數的荒唐軼聞。雖然亞伯力克也認為那些並非全都是事實……但那個人應該非常的強大,強大到出現了那些傳說。而且,甚至在他本人死後—超越了明確的因果關係,依舊為這世界帶來了諸多的影響——從這一層麵的意義看來,其存在的確不可不謂為是種「詛咒」。


    「抑或是……」


    亞伯力克忽然想到一件事,於是說道:


    「那人的遺體之中,也許有什麽會令人發狂的東西。」


    「連你也在說那種事情啊?」


    「不……我不是在說詛咒……」


    對著語氣驚詫的康拉德——亞伯力克有些苦笑地回答:


    「無論是金錢價值、還是作為高純度魔力來源使用,那人的遺體都是無以倫比的絕品。除此之外,甚至還擁有曆史價值。如此的影響力,也難怪會出現這麽多失去正常判斷力的人啦。」


    較往常經手的額度還要多得太多的金錢若突然落入手中,人們往往會誤用而招來殺身之禍。就算根本沒有超乎尋常的力量也沒關係,那些持有者很容易會因其價值而目眩神迷、誤入歧途——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詛咒」吧。


    「原來如此。你這想法也不無道理呐。」


    「比起迷信的『詛咒』,我這還比較實際一點吧。」


    亞伯力克笑道:


    「不管怎樣,關於西蒙·斯坎尼亞的事情我知道了。基烈特隊現在便動身前往拉德米歐鎮進行調查。」


    那就拜托你了。以上——就此結束第四百零七定期聯絡。」


    他的話一說完,魔法通訊也同時結束了。


    朦朦朧朧地纏繞附著在薄膜上的藍光魔力消失——就在芷依塔操作的同一時間,這些藍光滴溜溜地被卷入了專用魔法裝置之中。


    +


    受風吹拂的水蒸氣緩緩地漫延開來——在夕陽西下的天空描繪出獨特的模樣。


    托魯躺在機動車〈斯維特萊納號〉的貨艙上,茫然地眺望著逐漸暗成赭紅的天空。


    他的身體因剛剛長時間泡在溫泉裏而無謂地發著熱。而冷卻自己身體的方法,尤以置身在這般輕柔的風裏最為合適。


    順道一提,興許是因為身體較為嬌小之故,嘉依卡比托魯還要早就泡到頭暈,而現在她人正在〈斯維特萊納號〉裏鬧騰著。芙蕾多妮卡則跟平常一樣,迅速地消失了。至於阿卡莉,應該是待


    〈斯維特萊納號〉裏繼續調配藥劑吧o


    「…………『相信』啊……」


    托魯忽然喃喃念出這個詞語。


    那本來是一種——非常美麗的心理行為吧。


    然而,一旦試著說出口,那個詞語便瞬間變成了空泛可疑的聲響了。


    相信,即為不懷疑。而懷疑,即為評估事情的可能性、議論事物的真偽。


    那麽……


    「托魯是憑什麽相信嘉依卡的呢?」


    再次被別人如此問起,他才發覺還真的沒有什麽明確的憑據。


    關於嘉依卡的事情,托魯幾乎是一無所知。


    而他最起碼所知道的事實,隻是構成「嘉依卡」這名少女的諸多要素中的極小一部分,而且有一大半還是來自於傳聞……絲毫沒有根據可以斷定那些傳聞是事實。勉強來說,現階段並沒有矛盾之處,因此也沒有根據可以斷定那些事情是在騙人——僅此而已。


    托魯不認為嘉依卡有對他說謊。


    不過盡管如此,他目前也隻能下此結論:「嘉依卡對托魯他們說謊並不能得到什麽特別的好處」。


    但或許隻是魯他們沒有察覺到而已——其實多多少少有些利益存在,而嘉依卡本身沒有自覺自己欺騙了托魯他們。嘉依卡既然丟失了記憶的一角,那麽在那塊欠缺的記憶裏,當初她究竟在想些什麽、在圖謀些什麽,如今都無從得知了。


    一旦開始思考就會沒完沒了。


    現在毫不猶豫地「相信」的話,雖可使思考停下——但「懷疑」之心仍深陷泥淖。疑念會喚來疑念,最後就越來越深陷其中。


    「嗯……」


    初遇嘉依卡的那天,是托魯出生以來第一次拚上性命的戰鬥。


    雖然他的身體學會了戰鬥用的技術……但那次是他第一次一邊感受著死亡如此真實地逼近,一邊竭盡自己所有的力量。那個時候他所感受到的充實感,不管怎樣都無法忘卻。


    他因為那次的經驗而不禁心想——「終於可以改變了」。


    托魯終於能夠從腐敗墮落的日子脫離出來,的確得歸功於那一次的事件吧。肯定是這樣子沒錯。


    不過……縝密地思考之後,就會發現這件事情和「無條件相信嘉依卡」根本毫無關係。當初在場的如果不是嘉依卡,而是別人的話——假設是阿卡莉好了,即使是她,托魯或許也會感受到相同的充實感吧。拚上性命和棄獸戰鬥的經驗才是重點,因此當時的搭檔對象未必非得是嘉依卡不可。


    「……我……」


    該不會托魯……也許就跟剛從蛋生出來的雛鳥深信著破殼之後第一眼所看到的東西即為雙親一樣,他隻不過想把初次經驗時待在他身邊的嘉依卡視為特別的存在罷了。


    若真是如此,那麽這真的就隻是單純的陰錯陽差了


    而且——


    「阿卡莉……」


    阿卡莉的情形和托魯不一樣。


    她並非與嘉依卡同行。她純粹隻是跟著與嘉依卡同行的托魯罷了。她沒道理要視嘉依卡為特別的存在。她單純隻是因為擔心她那沒出息的哥哥,所以才跟著他們一起行動的吧。


    就算托魯被嘉依卡欺騙而賭上了性命,但那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他自作自受。


    不過,就阿卡莉的立場而言,為嘉依卡拚上性命戰鬥的理由,打從一開始便不存在。當然在形式上,她也和托魯一樣受雇於嘉依卡。但阿卡莉和托魯不同的是——她似乎頗為適應這個新時代。無論如何都隻能以亂破師的身分活下去——除了這個生活方式之外,托魯沒有其他的選擇。而這點,她與托魯不一樣。


    他是不是害阿卡莉陪他一起做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啊?


    托魯甚至不禁如此想著……


    「沒想到你會用那般苦悶難當的聲音喚著我的名字呐。」


    阿卡莉忽然出現,並一邊由上往下瞧著托魯的臉,一邊說道:


    「哥哥的心中有什麽東西覺醒了嗎?」


    「——不要故意藏匿氣息靠近我啦!」


    托魯忍不住一躍而起,同時大喊。


    不知阿卡莉是何時靠了過來的——她在平時的衣裝上係了一件白色的圍裙,落座在〈斯維特萊納號〉的頂部。看來似乎是在調配藥劑的途中,跑出來查看托魯的樣子。


    「你為什麽總是、總是這樣!」


    阿卡莉故意藏匿氣息接近、嚇唬托魯,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應該說,她總是虎視眈眈地伺機而動,平常隻要托魯一有空隙,她就會趁其不備、出其意表。不過,托魯其實無法理解這究竟有什麽有趣。


    「你就這麽想要我死於心臓麻痹啊?」


    「怎麽可能。我幹嘛要做那種事情啊?」


    阿卡莉似乎有些意外不滿的樣子,大力地搖了搖頭。


    哎,但她的表情還是跟平常一樣,因此看起來非常的做作。


    「我從很久以前就決定哥哥死時一定是馬上風的。」


    「不要隨便決定別人的死法啦!」


    托魯握緊拳頭,對著擅作主張的阿卡莉怒吼。


    「再說了……大部分馬上風的直接死因,通常就是因為心臓麻痹吧。」


    「以哥哥鋼鐵般的意誌及性欲而言,我覺得衰弱而死也有可能。」


    「可能個屁!」


    在這位妹妹的心中,自己究竟是被視為怎樣子的人類啊?


    托魯長長地歎了口氣——然後回頭和阿卡莉一起在〈斯維特萊納號〉的頂部坐了下來。


    「喂……阿卡莉。」


    「什麽事,哥哥?」


    對於托魯故作凝重的說話方式,阿卡莉微微傾首問道。


    托魯似乎覺得看著妹妹的臉,會不好意思問出口來——於是他一邊重新抬頭仰望那片太陽遲遲不肯下山的天空,一邊說道:


    「你為什麽要跟著一起加入這趟旅程啊?」


    「……事到如今你是怎樣?」


    阿卡莉麵無表情地——就跟往常一樣地——如此回應托魯。


    「不就是因為受雇於嘉依卡嗎?」


    「呃不,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決定接受嘉依卡聘雇的人,是哥哥你吧?」


    「所以說,決定的人是我——你沒必要一起跟著淌渾水啊。」


    阿卡莉歪著頭看他。


    那模樣——簡直就像是聽不懂托魯話中的意思似的。


    「我是說,不需要連你也陪著我和嘉依卡一起旅行啦。就像芙蕾多妮卡所說的,目前情況有很多都不夠確實,而且又很危險呐。」


    「真的是……事到如今你這是怎樣啊?」


    阿卡莉說道。


    不隻她的表情,甚至就連她的那個語調,都不含一絲情感——看不出半點動搖。她的語氣就像是在說明一個極為理所當然的大道裏似地,繼續淡然發言:


    「我不是和嘉依卡一起同行。隻是和哥哥一起同行而已。」


    「……可是……」


    「如果說會遇上很多危險的話,那我就更不能夠離開哥哥的身邊了。」


    「阿卡莉……」


    「我無法忍受……哥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去。」


    阿卡莉不急不徐地搖了搖頭。


    阿卡莉從以前就一直是個缺乏感情表現的少女——因此就連在同伴之間,也經常備受誤解。而托魯往往會將這樣子的她護在身後。就算問他他為何要這麽做,他自己心裏也不明白。恐伯是因為他是哥哥、而她是妹妹的關係吧。


    雖然那隻是……權宜上所設定的家人關係而已。


    「如果哥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掉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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