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本來是個——軍用的廣場。


    公王於遠征前聚集軍隊、公開講話、提升士氣的地方。


    這裏和市街的道路不同,並未鋪設石板或柏油,就隻是個地麵光禿禿、占地廣闊的場所……但平坦得就像是曾被仔細地鋪修過似的。


    以前有無數的人馬,或機動車在這個地方聚集,然後出發上陣。


    在人馬聚集時遭眾人踏得緊實的地麵,已平整得無需再做鋪裝。


    而如今又有……為數眾多的人們,踩踏在這個地方。不過,他們的目標,並非遠處的戰場,而是舉辦在這首都格蘭森近郊的武鬥大會會場。


    “——感謝各位來參加。”


    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出現在廣場旁的格蘭森城城牆上。跟往昔一樣,他對著成排的武鬥大會參賽者公開講話。


    隻不過……


    “對自己的本事有信心的人,好好地振奮吧。”


    史帝芬嚴肅的臉孔上帶著微微的笑意,說道:


    “立身發跡的捷徑‘戰場’消失之後,已過了五年有餘——但汝等理應拚上性命的戰場,就在此處!”


    “喔喔喔喔喔!”


    許多參賽者們揮高拳頭,呼應史蒂芬的喊話。


    托魯混在其中——


    “……說得也太誇張了吧。”


    情緒低落地這麽嘟囔著。


    “他從以前就是那樣子的人啦。”


    登記成他的“搭檔”的芙蕾多妮卡,也待在他的身旁。


    即使如此,在這個泰半都是臭男人的廣場上,她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雖然多數人現在都在注視著牆上的公王。


    “這麽說來,你們算是老相識了呐。”


    “算吧。畢竟他是隊長啊,多明妮卡所屬的特攻隊。”


    芙蕾多妮卡點了點頭。


    “在貴族、王族的身份之前,他最先是個武人。老實說,我覺得他有點太偏頗了。不然的話,就不會自願參加什麽特攻隊了。”


    “偏頗?”


    “嗯——?”


    芙蕾多妮卡像是想挖掘出自己腦袋裏的記憶,而歪著頭想:


    “該怎麽說才好呢……我覺得他身為武人,的確是相當厲害。但另一方麵,該怎麽說呢,有種‘隻知如此’的感覺。該說是像小孩子嗎……”


    “是……不知世事嗎?”


    偏頗於武術,其他事一概不知。換言之,就是個“武癡”嘛。


    原本在舉辦武鬥大會之前,更甚者,在遠征賈茲帝國首都攻防戰之前,聽說他施以較今為佳的仁政,公國國民們對他的評價也不差。當初他身為當政者,好巧不巧地在施政標準上無可厚非,至少不似暴君、昏君之類的人。


    “——本王也準備了值得汝等拚上性命的獎品。”


    史蒂芬仍在城牆上精神喊話。


    若定睛一瞧,便可看見他身側——約一步之後的左右兩邊,正站了兩個貌似女性的身影。她們穿著黑衣,戴著遮臉的麵紗,因此看不清她們的容貌,但從她們的身材與站姿來看,便知是對年輕的女性。


    (那就是公王身邊的“嘉依卡”嗎?還真的有兩個人咧。)


    先不論暫時性的合作,“嘉依卡”跟“嘉依卡”之間理應是互相爭奪“遺體”的關係,而她們兩人居然一起收集遺體……關於這一點,托魯現在還是無法理解。


    (該不會有一個其實是替身之類的吧?還是說,那兩個“嘉依卡”背後有著不一樣的內情,所以對“遺體”的執著程度也不一樣?)


    忽然——昨天薇薇所說的話,閃過了托魯的腦海。


    ——————————


    原本並不存在著任何一個叫做‘嘉依卡’的人。”


    薇薇邊聳肩邊再次說道:


    “隻有‘變身’成‘嘉依卡’的人而已。”


    他們雙雙在登記處完成參賽報名——之後……


    托魯和薇薇,以及基烈特隊中跟薇薇同行的尼古拉·阿弗多托爾,在城邊市街的一隅談了一些話。


    雖然他們以前曾以敵人的關係刀劍相交過——但從托魯他們的立場而言,並沒有什麽非殺死基烈特隊不可的理由。而基烈特隊的立場也是,隻要托魯身邊沒有跟著嘉依卡的話,那麽他們就沒必要在眾人的環視下打鬥了。


    “你賭上性命保護且極為重視的嘉依卡,應該也是這樣。”


    薇薇露出了嘲諷的笑意。


    那笑意裏恐怕也包含了自嘲吧——


    “應該隻有賈茲皇帝本人才知道,當初他到底是使用了什麽樣的手段。應該是練生係的魔法之一吧?總之,隻要特定條件齊全,那些被事先植入‘種子’的人,就會‘變身’成嘉依卡。變身時會殺光自己周圍的人,將變身前的個人與這個世界之間的聯係切斷,同時促使真正的人格自滅。‘自己已經不能再活下去了’——抱著這個絕望,把自己的身體讓給‘嘉依卡’。”


    “你是說…………你也如此嗎?”


    托魯眯起眼,邊盯著薇薇邊問。


    “我沒變成功。”


    薇薇聳了聳肩。


    “聽說我其實也襲擊了尼古拉他們,但我不記得了。”


    她這麽說後後,用大拇指越肩比了比站在她背後的傭兵。


    “我們所有人差點就被殺死了呢。”


    尼古拉也聳了聳肩。


    “幸好事情是發生在機動車裏,也幸好身在當場的大家都有一定的戰鬥技能,所以才好不容易可以壓製得了薇薇。”


    “……也就是說……”


    不同條件下,化為嘉依卡的薇薇將殺光基烈特隊……然後,失去可歸之處的薇薇,將完全變身成嘉依卡……嗎?


    (也就是說——在我們這邊的“白色”嘉依卡也……)


    那個腦袋總是少根筋,但心眼兒非常死的少女。


    實在很難以想像:她是在殺了好幾個人之後,才“降生”於世。


    還是說,她隻是沒了那時候的記憶呢?


    (也就是說……所謂的嘉依卡……)


    並不是人類。說到底,其實連生物都不是。


    而是由魔法所創造出來的“模擬人格”——就像某種寄生植物一樣,寄生在普通人類的體內,等待著發芽的那一瞬間?而發芽時,會“殺了”原本的人格,取而代之,然後開始為收集“遺體”這個使命而行動?


    “……怎麽可能!”


    托魯搖了搖頭。


    他不能置信。他不想相信。


    “當然,信不信由你啦。”


    薇薇的口氣帶了點壞心——彷佛在戲弄困惑的托魯。


    “你們的話,也有可能全都是胡說八道呐。”


    “所以我說啦,是否要相信,就由你自己決定。你們趕緊從這個無聊的‘圈套’中滾出來,我就省事多了。那女孩——你那邊的嘉依卡,如果隻有一個人的話,就很好搞定了。”


    薇薇說道。


    “什麽啊?說得那麽了不起——結果你也打算收集‘遺體’是嗎?”


    “是啊。”


    “為何?”


    “…………”


    薇薇咬著唇,沉默不語。


    雖然她至今為止都是一副嘲笑托魯的口氣和表情——但此時突然氛圍一變,彷佛被什麽東西逼入了絕境。


    或許這個少女僅隻是殘留著原本的人格,但出於某種理由,而無法完全甩開身為“嘉依卡”的束縛?


    “——總之,既然我們目標相同,那我們總有一天還會再戰。”


    尼古拉總結般地如此說道:


    “像你們一樣棘手的敵人,能少掉一個或少掉


    一組的話,我們就省事多了。所以我們才冒昧勸告你:你所做的事,真的是值得你拚上性命的事情嗎?”


    托魯忽然望向身旁的芙蕾多妮卡。


    “……芙蕾多妮卡。”


    “幹嘛?”


    “人格覆寫、受人格影響——是怎樣的感覺?”


    “啊啊……你很在意那個‘變身失敗’的嘉依卡跟你說的事嗎?”


    芙蕾多妮卡頂著一張“我很明白”的表情,點了點頭。


    “也沒有很在——”


    托魯馬上否定,但否定到一半,他就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好吧,我很在意。不在意才奇怪吧。”


    “人類啊——”


    “都是這樣耶。”


    或許身為裝鎧龍的芙蕾多妮卡,會有不同的感想……托魯如此心想,於是才想試著問問看她的意見。


    順道一提,從薇薇那兒聽來的話,他一句都還沒對嘉依卡——對“白色”說過。妮娃更不用說了,至於阿卡莉,他也還沒對她說。因為當初芙蕾多妮卡人就在旁邊,所以她應該全都聽到了才對,但她至今都還沒主動對他開口說些什麽。


    “就算跟你談人格……托魯,你有看過自己的人格嗎?”


    芙蕾多妮卡歪頭問他。


    “啥……?”


    “賦予一個‘措辭’之後,就會覺得那個東西好像真的‘存在’一樣。這不就是人類的壞習慣嗎?雖然使用人類語言的我這樣說,也有點那個……”


    “…………‘存在’是指?”


    “‘時間’之類的,不也如此?這是人類為了在思考上的便利,所以才創造出來的語詞吧?呃,那個叫啥來著——是叫做‘概念’嗎?‘人格’也是如此啊。並不是真的有那樣子的物體存在在那兒,對吧?就算真的有,那也不是像石頭一樣,是種嚴密結實、永遠不變的東西。


    舉例來說,就像樹木,你仔細觀察的話,它是會成長、會長出年輪來的吧?人格之類的,應該也一樣吧?人類的內在,不可能永遠不變。所以心也會和身體一起改變囉?”


    “哎,性格之類的東西,確實是會改變啦,但是……”


    “人格和性格,有什麽差嗎?”


    “…………”


    被她這麽一說,托魯也啞口無言了。


    他既不是學者、也不是有見識的人。這種形而上——為了概念,而漫無目的地針對概念所做的議論,對身為亂破師的托魯而言,總歸一句——是他不擅長的領域。


    就在托魯兩人思考著這些事的期間——


    “——前幾名的優勝者,將聘為本公國的騎士!或者——”


    史蒂芬在城牆上,連連說著煽動參賽者的話語:


    “授予本王在賈茲帝國首都攻防戰時所得到的‘寶物’——我的戰利品!還有,也可以隻選擇獎金。要選哪種獎賞,端看得獎者的決定!”


    “……果然是‘遺體’嗎?雖然他沒有明說……”


    托魯喃喃自語。


    “本王敢說,不管選擇哪個,報償都不會遜於大戰時所賜封的大功勳!汝等就毫無牽掛地全力奮戰吧!使出己身所學的武術,打倒敵人!一切將從打倒敵人開始,然後完滿!這就是、這才是武人的人生!”


    參賽者們的歡聲愈來愈高漲。


    然後——


    “以上,期待汝等的奮勇戰鬥!”


    史帝芬這麽說完之後,旋身而去,消失在城牆上的彼端。


    同時,挨在他身側的兩名女孩也不見了蹤影。


    半晌過後……廣場上的狂熱慢慢地如潮水引退般地平息了下來。參賽者們開始往四麵八方散去。武鬥大會其實是明天才開始,所以大家應該都是在想——令天就好好休息,養精蓄銳,方為上策吧?


    托魯也順著參賽者人群的動向,旋身往回走。


    這時——


    “……!”


    芙蕾多妮卡的身影待在泰半都是臭男人的參賽者之中,尤為引人注目。


    而其他年輕女孩亦是如此——


    “那是——”


    托魯望過去的視線彼端,是薇薇和尼古拉的身影。


    這就算了。畢竟托魯親眼看著他們也登記報名了比賽。


    但是——薇薇兩人戒備著的對麵那個對手……


    “——哦。”


    忽然——那個“對手”裏的其中一人,像是發現到了托魯,而回過了頭來。


    “果然來了嗎?亂破師。”


    “……你也是呐。”


    托魯用懨懨的口氣和表情回應他。


    下巴很大的縱長馬麵,再加上一頭可說是“蓬葆”的亂發。


    整體的言行舉止給人很粗枝大葉的印象——但托魯深知:他的長槍術極為精細縝密,若隨便瞧不起他的話,可是會倒大楣。


    記得是叫做“大衛”來著吧?另一個“嘉依卡”的隨從。


    想當然耳,他的身邊——


    “——托魯。”


    一樣的銀發紫眸。


    但她將頭發剪短,以免妨礙行動,而身上穿的衣服則是以紅色為基調。隻有這幾點,跟托魯他們的嘉依卡不一樣。跟“白色”相較之下,她本人的個性也正如她的衣服所示——宛如烈火,相當燙人。


    嘉依卡·布芙丹。托魯等人稱呼為“紅色”的另一個嘉依卡。


    “看來大家的目標都一樣啊?”


    大衛聳了聳肩說道。


    “我先跟你們說好,傳言十之八九可都會是‘誘餌’啊!”


    托魯眯起眼說。


    把“遺體”提供出來當作優勝獎品。換言之,這是為了吸引其它嘉依卡、奪取其它遺體的權宜之策。想當然耳,如果有嘉依卡已經收集完所有“遺體”的話,這計策根本就沒有意義了吧——因此,公王那邊恐怕至少有一個遺體才對。


    “我知道啊。”


    大衛笑著說。


    然後——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托魯忽然意識到從他視線角落一晃而過的那個人物。


    晃著黑色長發、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


    雖然他對那發型沒印象,但五官他記得很清楚。畢竟連三天都還沒過完呐,他想忘也忘不了。


    是那個僧兵——胡戈。


    長發應該是假發吧?不曉得他禿頭樣貌的話,就不會覺得奇怪,但仔細一看,就還是會覺得那發型好像有哪裏不自然。興許是斷食了?感覺才過了短短兩天,他就臉頰凹陷,顯得更加瘦削了。以倉促之下的變裝——改變外表印象的工作來說,他這樣算是做得非常不錯的吧。


    “…………”


    胡戈和其他幾名貌似同伴的男子,一邊交談,一邊走掉了。


    看來他似乎也要參加這次的武鬥大會。當然,他應該不是一改初衷,變成了讚同武鬥大會。他恐怕也抱著跟托魯等人一樣的想法——可借由得到前幾名,進而接近公王、伊琳娜和愛琳娜。


    “托魯?”


    紅色嘉依卡一臉疑惑——或者該說一臉不太高興地呼喚著他。


    當然,就互爭“遺體”這層意義而言,托魯和紅色嘉依卡等人乃敵對關係,和氣靄靄、感情融洽地相處,反而比較奇怪。


    “看——什麽?”


    “啊,沒……”


    托魯含糊地搖了搖頭。


    這個武鬥大會——恐怕不會正常地落幕吧?


    這個預感,從他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


    格蘭森城堡的城牆很高。


    建於戰國時代的要塞型都市,大多會有一圈包


    圍住都市本身的市街牆壁,然後在其內側又有另外一圈——包圍住城堡本身的城牆。想當然耳,城堡的長牆會遠比市街牆壁來得高,因此就算敵軍進攻到市街上,還是可以從城堡牆壁上發射弓箭、魔法等等,以攻擊入侵的敵人。


    當然,市街的建築物,除了防災用的火警望樓、時鍾塔之外,就不存在比城堡城牆還要高的建物了——上麵規定不準存在。因此,一旦站在這城牆上,即能一覽整個城下市街,而幾乎無甚遮蔽物……


    “………………”


    現在——辛正從這城牆上眺望著城下市街的東街區。旅店、交易所、市場等等主要都是集中在這一區。武鬥大會的開打就在明天,光隻是從上麵眺望下去,便知這行人數量比平常還要多了好幾倍。


    從這個高度和距離眺望下去,很難區別一個個行人的差異。就連受過亂破師遠視訓練的辛也是——


    “……托魯……和阿卡莉……嗎?”


    辛以平靜的聲音喃喃自語。


    他的聲音裏,摻雜著微微的,真的是隻有微微的感慨。但那並未傳入任何人的耳裏,就這樣子飄散在拂過天空的風裏,消失於無聲。亂破師的低喃向來如此。沒有人會去一一注意戰場走狗的感慨。應該很多人都以為:亂破師沒有人類的情感吧?


    然而……


    “——這麽說來……”


    一道聲音突然在辛的背後響起。


    辛回頭越肩望向聲音的主人。


    公王的養女——不,愛妾,跟平常一樣穿著宛如喪服的黑色禮服,站在他的身後。簡直就像一道影子——明明眼睛可認出她確實身在那兒,但他幾乎感覺不到她的氣息。她究竟是何時來到了這兒?就連辛也沒有察覺到她的到來。


    她是伊琳娜。


    辛沒見到愛琳娜的身影。興許是在公王的身邊吧。史帝芬一旦沒見著她們的人影,就會馬上失去平靜。總要有其中一人陪伴在他的身側,他才姑且能穩下心境。


    “我還不曉得你的‘傷’呢。”


    伊琳娜笑著說。這時,風越過城牆,吹拂而來,搖曳著她的銀色長發。


    “……我的‘傷’?”


    辛歪頭納悶。


    “無法治愈的‘傷’。人呢,原本是圓的喔。就像漂亮的珠子一樣。”


    ——伊琳娜以歌唱般的語調對他繼續說:


    “但是,滾越多次,就會受越多傷。傷累積成缺口之後,就無法滑溜地滾了。原本向兩邊都可以滾的珠子,最後變得隻能滾向一邊。人類都是這樣。”


    令人似懂非懂的微妙比喻。


    “不管是什麽人,都一定會有那樣的傷。你應該也有才對。”


    她的口氣十分寧靜,卻又明確而斷定。


    人類身上無法治愈的“傷”。


    若辛身上真有那種東西的話——


    “你知道了以後,打算要做什麽?”


    “沒做什麽。我隻是想要知道你的‘傷’,知道以後也隻是要接納你的‘傷’,僅僅如此而已。”


    “……就像你對公王陛下所做的那樣?”


    “沒錯。我要‘治療’無法治愈的傷啊。”


    伊琳娜邊散發著奇妙的自信邊說。


    “多謝你的好意……但我想不太到我有什麽‘傷’呢。”


    辛聳肩說道。


    “是嗎?”


    伊琳娜用小鳥般純真無垢的動作微傾脖子。


    “出身亞裘拉戰魔眾的你,為什麽和昴星團六連星眾一起工作?我可以問問嗎?”


    “沒什麽特別的原因耶。”


    辛以一張柔和——不,是曖昧隱晦的笑臉對她說:


    “勉強說來,就隻是因為剛好受雇於同一個主人啊。我們是亂破師。視完成主人的命令為無上光榮,為完成命令而不擇手段。僅僅如此而已。”


    “是那樣的嗎?”


    伊琳娜微微加深了笑意。


    辛沉默以對。


    奇妙空洞的寂靜橫亙在兩人之間。過了好一會兒——


    “哎——算了。這話題改天再談。”


    伊琳娜彷佛厭倦了沉默,她一這麽說完,便轉過了身去。


    “…………”


    辛對她行了個禮。伊琳娜漫步離開。


    城牆上,冰冷的風毫不間斷地呼呼吹著。


    ——————————


    離開廣場之後——想回旅店而稍微走了幾步,就有人出聲喚道:


    “——我有話要說。”


    走近托魯兩人、對他們如此說道的人,竟是胡戈。


    他指著道路邊細窄小巷裏的陰影。他是想要改在那邊談話吧?托魯先探查了一下周圍的動靜氣息,確認應該沒有人在注意著他們這邊。


    “…………”


    托魯和芙蕾多妮卡互看了一眼之後——走向胡戈所指示的陰影處。


    他一邊背靠著小巷其中一邊的建築物牆壁,一邊直直盯著托魯的臉……他連開場白都沒有,就直接質問了這麽一句:


    “你們應該並不是想要在哈爾特根公王的麾下當官吧?”


    “…………”


    托魯沉默不語。芙蕾多妮卡當然也沉默不語。


    胡戈一邊瞪視般地凝望著他們兩人——


    “請助我們的計劃一臂之力吧!”


    一邊對他們這麽說。


    他想和托魯等人聯手的意圖,其實在之前放他走時,托魯就已經感覺到了。胡戈等人已失去了十幾、二十人的同伴,被逼到絕境的他們,應該正在找尋能夠共同戰鬥的戰力,即便利害並不完全一致也無所謂。


    而且……


    “你們是亂破師吧?隻要有你們做我們的同伴,我們的計劃也能順利——”


    “你們要暗殺哈爾特根公王?”


    托魯的詢問,充滿著無奈的聲音。


    但胡戈並不理會他的挑釁,而是搖了搖頭,對他如此說:


    “那是最後的手段。我們首先該除掉的人,並不是哈爾特根公王陛下,而是那兩個蠱惑陛下的毒婦。”


    “…………”


    伊琳娜和愛琳娜。


    恐怕是“嘉依卡”的少女們。


    就像“白色”有托魯等人作為同伴一樣,伊琳娜和愛琳娜也有哈爾特根公王作為她們的庇護者——也可以作如此想。


    (……該不會……)


    或許托魯等人跟隨“白色”嘉依卡一事,在第三者眼裏看來,他們也像是被迷亂了心誌。認為他們——不正常。之前其實也曾被基烈特隊的那些家夥們這麽誤會過。


    或者——他們全都一樣?


    托魯和哈爾特根公王都同樣被嘉依卡迷住了?


    若真是那樣……


    (這全都是被安排好的?)


    嘉依卡們透過一定條件,從植有“種子”的少女們“發芽”而成——她們利用容貌、言行舉止、才能,一邊獲得自己的協助者或庇護者,一邊參與著“遺體”爭奪戰。


    若這是事實的話……究竟從哪裏到哪裏,是早就被安排好的呢?


    托魯想要實現嘉依卡的願望,是出自於他自己的意誌。並不是被誰強製,而是在他自由意誌下所做出的決定。但是,這真的是他的——自由意誌嗎?


    安排這種駭人之事的家夥……恐怕就是賈茲皇帝。賈茲皇帝設想了什麽、設想到什麽地步,托魯根本無法想像。但從嘉依卡們的事情看來,他至少應該已經預想到了自己會被殺,以及戰爭會結束吧。


    那麽……再追溯下去到哈絲敏的死呢?


    那也是被誰安排的嗎?還是隻是偶然?


    “…………


    ”


    托魯落入了無底的疑念深淵。


    把他的意識拉回來的是——胡戈的聲音。


    “——為了勝利,就連私下交易我也在所不惜。”


    胡戈表情微微扭曲地說道:


    “如果你們真不願意幫忙,那就隻求你們讓我們贏也行。”


    換言之,胡戈等人的想法也類似於托魯一行人。


    大會期間,城堡裏的警備會比較薄弱。一旦通過預賽,進入正式選拔,即可不費吹灰之力地進入城內。取得決賽權、贏得優勝時,順順當當地接近哈爾特根公王、伊琳娜和愛琳娜也不錯;或趁警備薄弱時,潛入城堡裏,為暗殺伊琳娜和愛琳娜一事做預先準備也不錯——他們是這樣想的吧?


    (……對我們來說,確實不是什麽壞事。)


    他們暗中活動時,亂破師和衛兵的注意力會轉向他們。他們若真的上前暗殺伊琳娜和愛琳娜的話——譬如在頒獎給前幾名得獎者的典禮上,他們在靠近她們兩人時猛撲上去,那麽必會引來大混亂。而托魯等人隻要趁亂去尋找“遺體”即可。


    然而……


    “讓我考慮一下。”


    托魯丟下這麽一句話之後——便催促芙蕾多妮卡離開,並走出了小巷。


    他是放棄了嗎?還是把我的話當作是承諾了呢?


    胡戈的聲音……沒有再追上來。


    ——————————


    翌日早晨——武鬥大會第一天。整個首都格蘭森,以格蘭森城為中心,充滿著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


    仰望天空,可見天上飄浮著好幾個球體。那是氣球。好幾十個氣球飄浮在格蘭森的各個地方。而每個飄浮在天上的氣球,都懸吊著相當大的鏡子。


    看來公王所聘雇的魔法師們,將會使用這些鏡子,把大會的景象轉播、映射到首都各地的觀賽會場。魔法師們使用魔法,扭曲光線,讓人從什麽都看不到的位置,也能看得見原本看不到的東西——魔法也能辦得到這種事。但是,這種魔法有各種限製和極限,而鏡子似乎就是輔助該魔法的道具。


    抬頭還可看到航天機兵們正騎在專用機杖上,在氣球之間飛翔的身影。


    他們有的似乎在調整氣球的位置,有的則載著負責轉播的魔法師們飛來飛去。


    航天機兵在每個國家都被視為精英部隊……會被派來協辦這種活動,要嘛就是公國傾了如此之大的心力在這個大會上,要嘛就是因軍隊縮編而被解雇的航天機兵也多到人滿為患了。


    不管怎樣……一看就知道這是個相當重要的活動。


    “……好啦。”


    托魯一邊仰望聳立於眼前的市街外牆,一邊摸上掛在腰後的兩把小機劍。


    當然,他的武器不隻這兩把——上自事先藏於懷中的飛鏢,下至鋼絲、飛針、煙霧彈、甚或乘風灑播的毒藥等等,全都分散偷藏於他的全身上下——不過,配合得最好、用得最習慣的武器,才是他最依賴的。先屏除“它是機劍”這件事,其實這兩把小機劍已經是托魯的一部份——托魯無須一一去意識握還是拔,也能自由自在地掌控它,就像他身上所掌握的技能一樣,即便吐血,他也能半無意識地發揮出來。


    “靠你啦。夥伴。”


    托魯對身旁的芙蕾多妮卡低語。


    順道一提,現在的她化身成多明妮卡的模樣,裝扮是她用魔法打造出來的簡易鎧甲和長劍。雖然她本人似乎覺得平常的裝扮也並無不可,但一身擺明“我是赤手空拳”的裝扮,會被周圍的人覺得很可疑,因此托魯勒令她變身成這副模樣。


    “……咦?”


    芙蕾多妮卡一臉不可思議地眨巴著眼睛。


    “‘咦?’——什麽咦啦。”


    托魯歎氣說道。


    “啊,沒。因為托魯說了‘夥伴’嘛。”


    芙蕾多妮卡歪著頭說。


    “我們是夥伴吧?”


    “嗯,哎,是沒錯啦。”


    芙蕾多妮卡的嘴角——難得地往左右兩邊大大地扯開,非常開心地笑了。


    雖然這隻裝鎧龍化身平常很爽快開朗,但那隻是一種演技——托魯知道她的言行舉止背後其實都空虛無物。


    但她現在的這個笑容,看得出來是發自於芙蕾多妮卡的內心。


    “這是自多明妮卡呼喚我以來呢。真棒呐,‘夥伴’。”


    “是……是嗎?”


    托魯沒想到芙蕾多妮卡會這麽地高興,因此他有些慌亂了起來。


    回到正題——


    “坦白說,我沒有自戀到覺得自己可以從正麵進攻來獲得優勝。所以我肯定會依賴你的力量——魔法。而且這個預賽想必會是一場大混戰吧。”


    托魯一邊看著聳立於眼前的巨大門扉,一邊這麽說。


    堵住市街外牆出入口的——門蓋。托魯等人即將挑戰的戰場,即在門的另一邊。門板前方,全都擠滿了跟托魯兩人一樣的大會預賽參賽者。


    他們附近有薇薇和尼古拉,也有大衛和紅色嘉依卡的身影。


    (對了,怎麽沒看到紅色嘉依卡身邊的魔法師……)


    莫非是覺得不好參加這種以直接近身戰為主的武鬥大會,所以混在觀光客裏了?還是說——作為伏兵,偷偷躲藏在某處呢?當然,未登記參賽的人,被禁止不得出手協助參賽者,但如果是優秀的魔法師,應該可以從遠距離發射支援魔法,而不會被人發現吧?


    往眼睛無法確認的地方發射魔法,非常很難。若考慮到視野問題,那就必須要爬到某個高處。如果要在北邊廢街確保這樣子的位置,那無論如何都得要爬到市街外牆的上麵。


    而那是個非常容易被發現的地方。


    不管怎樣——


    “…………”


    有影子從托魯兩人的頭上掠過。


    航天機兵——他們正從上方監視著會場的每一個角落。


    “離開門還有兩百!”


    站在城門左右的士兵們大喊。


    門一旦打開,參賽者會像泄洪般地湧入會場——北邊街區吧。


    因為可以事前閱覽大概的街區地圖,因此很多參賽者應該會為了確保地利——占個有利的位置而拚命狂奔吧。


    參賽者之間的氣氛,越來越緊張,越來越僵硬。


    這時……


    “——托魯。”


    有人出聲喚他。


    仔細一瞧,紅色嘉依卡正朝托魯這兒走來。


    “有——提案。”


    從紅色嘉依卡的背後。可以看到大衛也走了過來。


    大會開始前,她到底想說些什麽呢?托魯皺起眉頭—


    “暫時,聯合作戰。”


    紅色嘉依卡說道。


    “聯合作戰?可是——”


    “保證拔擢為官的,有優勝一組、準優勝兩組,總共三組,對吧?”


    說這話的人,則是大衛。


    “隻要能當官,對排名沒啥興趣的家夥,到處跟人感情融洽地成群結隊呢。”


    “……啊啊,原來如此。”


    托魯點了點頭。


    能獲得“遺體”的,似乎隻有優勝的那一組。但單純以仕宦之途為目的的話,就不一定非得要優勝。而這個全體皆敵的預賽——不,前哨戰,肯定會演變成大混戰。因此,和其他人聯手戰鬥的話,闖進下一輪的機率會比較高。


    “我們不打算那樣。”


    “是嗎?在通過預賽之前,咱們的利害暫時是一致的吧?”


    大衛邊說邊吃吃地笑。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傭兵的現實主義,比亂破師還要更加地毫不掩飾。


    能用的力量就盡


    量用,能使的東西就盡管使,這就是傭兵的作法。和昨天的敵人聯合作戰,對他們來說,也不是那麽值得抗拒的事。


    “至少背對背時不攻擊對方——我覺得就算隻是這樣的約定,差別就很大囉。”


    “保證不背叛?”


    “沒有耶。但也沒有非背叛不可的理由。”


    大衛連點發怵的模樣都沒有,反而笑嘻嘻地說。


    “……也是呐。”


    確實直到通過預賽——幸存下來為止,跟他們聯合作戰有其好處,而且在這個階段,他們也沒必要背叛托魯他們吧。若要背叛的話,一開始應該就不會提議要跟他們聯合作戰了才對。


    然後——


    “——開門!”


    士兵們大叫的同時,巨大街門的門板發出嘰咿嘰咿的聲響,緩緩地開敔了。


    同一時間,參賽者們從那尚未完全開啟的隙縫,一馬當先地衝入了街區裏。


    “好吧。總之就先聯手吧。”


    “好!”


    大衛點了點頭,對紅色嘉依卡說道。


    “太好了呐,公主。”


    “……”


    紅色嘉依卡露出了一下下驚訝的表情——旋即不知何故地紅著臉,抓住大衛的衣領,開始走了起來。


    “喂,等……等等、等等!不要拉我啦!”


    “大衛,多餘的發言!”


    “我知道了,對不起、對不起啦。但你不是和那家夥——”


    “閉嘴,命令!”


    紅色嘉依卡和大衛就那樣子走進了街區裏。


    托魯無奈地目送了他們一會兒之後——


    “哎,那我們走吧?”


    “好呀,夥伴。”


    芙蕾多妮卡一臉開心地如此說道。


    ——————————


    微暗的房間角落,放著一輪水晶盤。


    那是個大小約一合抱左右的魔法機關。雖然這世上有無數種通訊用的魔法機關,但這個道具是為了用來傳送聲音,同時也傳送眼睛可看得見的光景。


    現在那水晶盤上,正映照出武鬥大會參賽者們擴散到街區各處的景象。


    幾乎從正上方俯瞰下去的光景、從市街外牆上俯瞰下去的光景,甚至還有從外牆上別的位置俯瞰下去的光景——映照在水晶盤上的景象,一個接一個地不停切換。


    被安排在會場各處的魔法師們,正在使用通訊魔法,將聲波、音波和光波送到這個魔法機關,以及設置在觀眾場地裏的魔法機關。


    預賽開始了。


    已成廢墟的街區——強迫居民遷移之後所打造而成的廢墟街區。以此處為舞台的生死戰。近千人的參賽者之中,據說應該會有九成的人會在此被淘汰掉。同時——九成之中,預計會有半數或死、或重傷。


    因為在去年、前年的武鬥大會上,實際上便是如此。


    “今年會有幾個人呢?”


    充滿整個房間的微暗,籠罩著喃喃自語的少女。


    裝飾豪華、大如王座的——椅子。


    少女坐在那張椅子上,一邊悠然地靠在椅背上,一邊嫣然微笑:


    “這次就能結束了嗎?還是說,明年也還需要召開武鬥大會呢?究竟會是如何呢?”


    少女並非在對著誰說,而是斷斷續續地自言自語。


    “再不快準備‘下一個’的話,就快要壞掉了吧……”


    下一個。壞掉。


    這是指什麽意思呢——這房間沒有其他人能問出這個問題。


    “父親大人……請再等我一下下喔。”


    少女深深地坐進椅子裏,一邊用指尖玩弄自己的銀色長發……一邊繼續凝視著映照在水晶盤上的光景。


    ——————————


    路上變得比原本……城堡周圍也變得比原本還要冷清。


    大部份的居民和旅客,恐怕都在前往武鬥大會觀賽場地的路上吧。


    雖然居民們多半對武鬥大會沒有什麽好印象,但武鬥大會吸引不少觀光客,而居民們無法無視觀光客所掉出來的錢。結果,武鬥大會開辦期間,整個格蘭森的人口密度顯著地集中於某處。


    這個情況在格蘭森城堡裏也是一樣。


    就連看守城堡門口的衛兵們,也不在看守小房裏。大部份的衛兵都被派去守備會場以及會場的周邊了。作為最起碼的警備人力而留守在城內的人,也都在注視著大型水晶盤,看守著大會的情形。跟提供給觀光客、領地居民的不同,城內的水晶盤是另外設置的。


    舉辦武鬥大會,造成財政惡化、治安惡化。而在格蘭森,娛樂隨著財政、治安的惡化而日益減少。消解這個不滿的,則又是武鬥大會。雖然這非常本末倒置,但在政治上、經濟上無法掌握主導權的居民們,也隻能在上頭所給予的條件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不管怎樣……


    “這真是太扭曲了。”


    一邊走在行人變少的街上,一邊闡述這個感想的人,正是隸屬於基烈特隊的亞人兵士——李奧納多·史特拉。


    他或許是因為他的“異形”被盤問的機率也變少了,所以他現在正公然露出他的獸耳和尾巴。因為他本來是個金發碧眼、臉蛋姣好的少年,但平常卻得連頭戴耳地隱藏起來,真的是太浪費了。


    “的確呐。”


    點頭讚同、和他走在一塊兒的人,則是基烈特隊的魔法師——馬特烏斯·卡拉威。


    他現在也堂而皇之地展露魔法機杖,在大街上走著。平常他大多會包在布裏,或放入專用的皮包帶著走。


    “這與其說是國家……倒不如說是商人的主意。”


    馬特烏斯麵無表情地評論。


    “商人?”


    “不把國民視為該保護的自己人,而是視為客人。最重要的是——”


    馬特烏斯忽然望向道路的深處、盡頭的方向。


    那裏建有一棟顯然已經荒廢的建築物。


    “商人不信奉庶民的神明。”


    那是幾年前這個哈爾特根公國國教“納沙真教”的教會建築。


    以前它應該就跟其他國家的國教教會一樣,擁有強力的發言權,深受國民的喜愛——但如今那個教會建築物,已見不到半點以前充滿權威的影子了。


    “商人有商人的神明。”


    “在傳說中是對銀發紫眸的雙胞胎?”


    李奧納多以諷刺的口吻說:


    “究竟是耍了怎樣的手段呢?”


    “人類的信仰之心很難拿捏。”


    馬特烏斯一邊筆直地朝國教教會建築物走過去,一邊說道:


    “就像鋼鐵一樣。越硬就會越受珍重,但一旦硬得太過頭,當施以超過臨界點的力量時,就會出人意料地易折。斷折之後反而會刺傷持有者。民眾所追求的,終究是攀附用的依靠,而不是教義本身。因為原本就隻是為求心安的對象,因此一旦失了權勢,就幹脆舍棄掉了。”


    失去哈爾特根公國這個後肩的國教不足以信——民眾是做了如此判斷吧?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大家都不敢忤逆積極廢除國教教會的公王。


    “但是,才三年就這樣,未免也——”


    “隻要道理說得通,拜什麽都行。就算是銀發紫眸的魔王女兒。隻要有個替代,換起來其實意外地容易。”


    “這是你身為原任僧兵的意見嗎?”


    “…………算是吧。”


    馬特烏斯以銳利的眼神深深地著著李奧納多……然後說道。


    過沒多久,他便來到了教會前。他將手放在那牢牢緊閉的門板上。


    門板連動都不動,似乎是上了鎖。


    馬特烏斯握


    起拳頭,敲了幾下之後,等在原地。


    “……有什麽事嗎?”


    一名僧侶繞過教會建築物,現出了身影。


    雖然他一副明顯疲困的模樣,且頭發也已任意長長,但從他脖子垂掛而下的那個,跟嵌埋在教會建物牆壁裏的那個一樣,都是納沙真教的教徽。


    “我來拜見這裏的國教教會人員。”


    馬特烏斯在胸前合掌一拜。


    這並非騎士士兵所做的敬禮——而是宗教家對彼此致敬的禮儀。這個禮儀在菲爾畢斯特大陸上,共通於許多的宗教。


    “我們是〈克裏曼〉的人。〈克裏曼〉是以戰後複興為目的的跨國機構。”


    “戰後複興……跨國……”


    那僧侶似乎覺得很奇怪,跟著複誦了這幾個單詞。


    在地方國家,別說〈克裏曼〉的名字了,就連有這種跨越國家框架而活動的組織,本就常常不為世人所知。從對賈茲帝國的利害一致,到組成聯合國軍之間,都沒有斡旋於國家之間的組織。由此看來,“跨國”這個概念本身,目前都還未融入庶民之間。


    “貧僧因故離開原本的宗派而還俗,現在正協助著〈克裏曼〉機構。關於這個國家的現狀,以及很有可能即是肇因的公王養女等等,這些相關內情,想稍微向您請教一下,您可方便?”


    “那個跨國組織什麽的,願意為我們勸諫公王陛下嗎?”


    僧侶忽然點亮表情,向他這麽詢問。


    “看情況。”


    馬特烏斯點了點頭。


    但他這完全是在騙人——隻是為了收集情報的權宜答案。說起來,他們基烈特隊早就已經脫離〈克裏曼〉機構了。因此,“自稱是〈克裏曼〉的人”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謊言了。


    不過,信任這種東西,大抵都是看頭銜來給予對方。


    “您願意讓我請教您嗎?”


    “好…好——請進。”


    那名僧侶一邊指著後門的方向說道,一邊露出攀附到依靠的笑容,宛如在漆黑之中找到了信仰的對象。


    ——————————


    迸發的怒號與慘叫——以及在兩者之間鳴響的幹戈之聲。


    現在已無人居住的成排廢墟裏,充滿著不合景致的戰場喧囂。


    時不時雜以爆炸、轟鳴等聲音,或許是因為裏頭有魔法師,或像托魯等人一樣使用火藥類的人吧。縱使說是“武鬥大會”,但這完全是場戰爭。隻要是在這廢墟街區裏對幹,那麽責備“卑鄙”、“下流”就根本毫無意義。不論是從隱蔽處發動奇襲,還是設置陷阱,皆任其自由。


    “呀啊啊啊!”


    約有三個人一邊發出容易被發現的大叫,一邊朝托魯等人發動突襲。


    恐怕是某處的傭兵們臨時組隊而成的吧——裝備既零散不一,合作也做得相當不自然。即使如此,他們似乎還是有多少想了一下作戰——另有兩名左右的弓兵,從別的位置向他們射出了牽製的弓箭。


    “——!”


    托魯用兩把小機劍彈掉飛來的箭矢。


    優秀的高手用箭弩、巨弓發射的箭矢,絕不會是用劍就可以擋得掉的速度……這個弓手的本領普通,因此隻要知道“箭飛過來了”這個事實,以及箭來的方向,要防禦這飛箭,就沒那麽難了。在建築物原本就密密麻麻、錯綜複雜的街上,若弓手想要確保距離,好能單方麵射擊對手,那麽弓箭的射線無論如何都會因此而受限。


    “嘿——”


    在托魯的身側,大衛也一樣,揮舞著長槍,打落了飛來的箭矢。在用作為“盾”時,武器越長、越大就越好,故長槍應該算是比較有利吧。


    “呶喔!”


    那三人心想托魯等人正忙著對付弓箭的現在,恰是好時機,於是衝了過來。但他們三人的腳尖,迅速蹦開。因為被凶器以猛烈的氣勢橫掃過來的關係。那是——


    “蛇咬劍……!”


    對方之中似乎有人對武器具有相當的知識,驚訝的聲音逸出了口。


    嘉依卡手上的蛇咬劍,一邊彎折如鞭,一邊以無法停留於視覺的速度,橫掃他們的腳。


    ——嘰嘰嘰嘰嘰嘰!


    擅於使用蛇咬劍的紅色嘉依卡,用猛烈的速度收回劍節。鋼片與鋼片回到嘉依卡身邊,發出咬合的異響。


    去跟回的雙連擊——如果他們不畏第一擊而沒有煞住突擊衝勢的話,他們的腳踝應該會一齊被砍斷,當場倒地不起吧。弓兵們也把嬌小的紅色嘉依卡當作多餘的人,而未好好地瞄準。所以她才得以用最大威力,使出了這個危險至極的武器。


    “可——可惡!”


    用弓箭牽製,趁對方膽怯時一口氣突破。


    雖然這是非常基本的戰術,但如果牽製的射擊,沒有十全十美地發揮出威力的話,這戰術就完全沒有意義了。而且,甚至連突擊的攻勢都被阻斷了——


    “嘖!”


    紅色嘉依卡的蛇咬劍,攻擊距離極長,那些男人們介意著她的蛇咬劍而動作遲鈍了下來。托魯和大衛趁此混入男人之間。如此一來,即是混戰的情形——想當然耳,這樣就不會有弓兵的襲擊了。


    托魯用高舉在頭上的兩本小機劍,擋住男人們從左右兩邊揮下來的劍,同時旋身。


    在托魯小機劍的格擋下,男人們的劍尖被撥到另一個方向,而他們的姿勢也因此而失去了平衡。下一瞬間,托魯躍身而起的長皮靴趾尖處,深深戳進右側男人的胸口。


    “咕嗚!”


    隻要穿著護具,便能防得住某種程度的利刃……但沒辦法連承載著體重的物理性衝擊也完全抵消掉。更何況,托魯的長皮靴趾尖處和靴側,都埋有加重踢勁的金屬零件。根據踢法,甚至可連對手的喉嚨也劈裂開來。


    “——!”


    左側的男子重新站好姿勢,正想朝托魯砍上去時——他的手臂,甚至手肘,都在下一秒被蛇咬劍緊緊纏上了。


    “呀——”


    男人發出慘叫。他可能以為——自己的手臂要被割斷了吧。


    和紅色嘉依卡拉動蛇咬劍差不多同時,男人未多加抵抗地順著蛇咬劍,朝她跑了過去。不過,他卻剛好撞上他的同伴正在上前攻擊大衛——


    “呃!”


    “嗚哇!”


    互相撞在一起而跌倒在地的男人們。


    這時,用撐竿跳的要領使用長槍,高高跳躍而起的大衛——著地。


    喀嚓一聲,顯而易“聽”、令人發怵的聲響響起。


    “好——怎麽樣呀?”


    大衛冷笑詢問腳骨一齊骨折的男人們。


    而他的長槍槍尖,當然正指著他們。


    “投……投降、投降……!”


    男人們以摻雜著哀鳴的聲音如此說道。


    大衛沒有殺死他們兩人,並不是出於什麽溫情。


    在這個不曉得會跟多少人戰鬥的“戰場”上,想盡可能不要用到武器的利鋒,乃戰場之常情。砍殺幾十人之後,想當然耳,長槍將淪為區區的長棍,而不再是利刃了。那麽,如果能采用“以長槍砍殺”以外的方法壓製對手的話,那就用那個方法來“節省”利鋒。傭兵與正規士兵不同,常常被迫麵對孤軍奮戰的情況。因此,這是傭兵才有的獨特作戰方法


    而敵兵,也不一定非殺死不可。


    腳骨骨折之後,就沒人能再戰鬥了——就算真有人還能戰鬥,那也使不出原本的力量了。因此,在這個時間點,就等同於勝負已分了。


    “那麽、哎,這個我們就拿走啦。”


    男人們綁在身體上——綁在脖子、肩膀、手臂等顯眼部份的白布,被大衛撕破丟掉了。一旦沒了這個,


    即證明“投降”,亦即表示“我已經是屍體了”。


    然後——


    “——呀啊!”


    離得有些遠的建築物屋頂上,發出了慘叫般的聲音。


    那恐怕是弓兵們所發出的聲音吧?


    不過片刻,他們便看到兩名工兵從建築物上摔落了下來。


    若重擊的位置不太妙的話,很有可能會形成致命傷——但托魯等人根本沒道理要去為他們費心。說起來,“就算死了也無怨無悔”正是這個武鬥大會的參加條件。因此朝托魯等人發射的箭矢,才籠罩著滿滿的殺氣。


    “托魯!”


    芙蕾多妮卡忽然出現在剛剛弓兵摔下來之前所在的屋頂上。


    戰鬥一開始就早早離開托魯等人的她,躲在隱蔽處,等待別的參賽者們來攻擊托魯等人——她負責從背後攻擊敵方。雖然在這種可說是全民皆敵的戰場上,單獨行動根本就是不正常,但身為裝鎧龍化身的她,並不會因為隨便一點小事就翹辮子。


    “話說啊——”


    大衛一邊把身體隱藏到建築物的陰影裏——漫不經心地亂走的話,可不曉得從哪裏會有箭矢和魔法狙擊而來——一邊說道:


    “先躲在某處,等到一輪結束比較好吧?”


    “同感。”


    點頭讚同的人,是藏身於大衛身邊的紅色嘉依卡。


    “是不錯啦。但那樣的話,這個預賽不管到什麽時候都結束不了吧?”


    托魯也躲到別的隱蔽處,同時如此回應:


    “參賽者沒減少到一定數量的話,就不會結束呐。”


    配置在市街外牆各處的魔法師們,似乎正在用探查係魔法清算著投降棄賽的人、負傷而無法繼續戰鬥的人,以及死亡的人。前述所說的白布,因染有魔法素材物質,因此在被割斷或離開參賽者身體的那一瞬間,魔法師們便能馬上知道。是個非常完善的製度。


    且說——


    “而且——你們發現了嗎?參賽者之中,混進了為數眾多的亂破師。”


    “是嗎?”


    連大衛也似乎沒有發現。


    紅色嘉依卡也一臉驚訝的樣子,來回張望附近——當然,沒有亂破師會因這點程度就現出身來。


    從剛才開始就有幾個在這附近忽隱忽現、來回行動……動作感覺就像是亂破師。當然,也有可能隻是像以前的托魯一樣,沒有雇主、無以謀生,所以才來參加武鬥大會——


    (但總覺得好像是之前見過的昴星團六連星眾呐。)


    而且,他們每次行動的結果,就有棄賽者——死者一個接一個地出現。


    若是二對二從正麵硬碰硬,那也就算了。若是好幾名亂破師聯手,采取“包圍對手、推入陷阱”的戰術的話,實力半桶水的人們,應該一下子就棄賽了吧。尤其是當對手是以聯合作戰為基本功的昴星團六連星眾時。


    “——我回來了。”


    芙蕾多妮卡一點兒都不喘地回來了。她邊蹲在托魯的旁邊邊說:


    “來,我們去下一個吧,下一個!”


    “你好像很開心呐?”


    明明是幾近於無法無天的互相殘殺,她卻像是在玩天真無邪的遊戲一樣。這方麵果然還是這隻棄獸最行——畢竟她是個被人稱最強也最壞的怪物呐。


    “總之——”


    托魯觀望四周,然後發現。


    劍與劍對打的聲響——有人在這附近對戰。


    “等等,有人要來了。”


    芙蕾多妮卡、大衛、紅色嘉依卡本打算要移動,托魯如此說道,喚住他們。他指著街角。下一瞬間,數道人影從街角跑了出來。


    “——那些家夥!”


    以猛烈力道揮舞的巨劍,率先進入眼簾。


    托魯曾經看過的武器。大型機劍。


    拿著他的人,正是尼古拉·阿弗多托爾。


    他正對著三名對手,一個勁兒地揮著他的巨劍,對手使槍者有兩人、持長劍者有一人。


    “……?”


    托魯忽然皺眉。


    尼古拉的動作太粗枝大葉了。托魯以前有跟他交戰過一次,大致理解他的劍理。他應該不是那種胡亂揮劍的傭兵才對。大掄就大掄,但掄起的動作會行雲流水地帶出下一個動作——托魯記得是這樣。


    “——!”


    他馬上就知道原因了。


    那個躲在尼古拉龐大身軀陰影下的少女——薇薇。


    她亮出右手的那一瞬間,對方一名使槍者率先倒下。


    “嗚喔!”


    因同伴倒地而注意被引開一瞬的另一名使槍者,放緩攻勢的那一刹那,兩根飛針插進了他的右手和脖子。


    “嗚……哦啊……?”


    使槍者發出奇妙的聲音——當場頹倒。


    “有……有毒嗎?可是……”


    持長劍者怯怯地大喊。


    “有那麽快就生效的毒嗎!”


    尼古拉對著他——


    苦笑地說了一句,並同時揮下一擊。


    “那是插進經絡穴位……所謂的穴道啦。”


    “嚇啊!”


    持長劍者馬上把劍高舉至頭上,擋住尼古拉的巨劍——他慘叫叫不成聲,奇妙的聲音自他口中溢出,恐怕比起疼痛還是其他什麽,最主要還是因為衝擊和無法理解眼前的事實吧。


    大大彎曲的長劍,以及自己的手肘與手腕之間同樣也大大彎曲的手臂。


    雖然劍似乎防禦住了攻擊,而讓主人沒被劈成兩段,但它似乎抵擋不住那道斬擊的力量。持長劍者的手臂,於是和長劍一起被折斷了。


    “嗚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持長劍者發出慘叫。尼古拉戴著護臂具的一擊,猛力捶進他的臉麵——使長劍者從鼻孔中噴出血來,仰天倒地。


    “……嘿嘿?”


    大衛覺得有趣似地揚聲說:


    “那確實是〈克裏曼〉機構的人呐。怎麽又出現了?”


    “似乎發生了很多事呐。”


    托魯說道。


    (原來如此。那個傭兵是“盾”啊?)


    尼古拉基本上活用他的巨大身軀和巨劍,發揮盾牌的功能。揮劍看起來很隨便,也是因為在當盾牌的關係吧?打從一開始,他的斬擊就不是以殺死對方為目的。


    揮舞的巨劍,是為了不讓對手靠得太近的“盾牌”。


    壓製對手的人,反而是從大掄大砍的縫隙之間陸續放出飛針的薇薇。


    尼古拉揮舞巨劍,吸引對手的注意力,而薇薇不時射出——但瞄準一擊斃命的時機所放出去的飛針,對戰者很難會去發現到。


    跟剛剛的大衛一樣,尼古拉應該也是認為:既然這是場持久賽,那麽這樣做不僅可以將武器的損耗減少到最低限度,而且跟體力明顯較差的薇薇聯手,這應該就是最有效率的作戰方法了吧。


    “——!”


    看來薇薇他們也察覺到托魯這邊了。


    她馬上做出備戰動作——


    “……嘖。你們在幹嘛啊!”


    她眯起眼,沉吟般地說道:


    “你們原本是敵人吧。還不快打!”


    薇薇彷佛目睹了完全看不過去的不當行為,氣勢洶洶地這麽警告他們。


    “……”


    托魯和大衛,芙蕾多妮卡和紅色嘉依卡紛紛麵麵相覷。


    看來薇薇她們完全沒有想到“總之先聯合作戰到通過預賽為止”


    “好,我知道了。總之先打倒你吧。”


    托魯點了點頭,拿好雙機劍——對著薇薇兩人。


    “為什麽!”


    “呃,因為你好像很喘


    ,很好打倒的樣子啊。”


    “等……!”


    雖說也就隻差了那麽一小段時間而已,但確實有稍微休息了一下的托魯等人,和直到剛剛為止還在戰鬥的薇薇兩人相比,疲勞程度還是完全不一樣的吧?


    “而且,要說‘敵人’的話,你們可是‘雙重敵人’呢。”


    原本就是〈克裏曼〉的人——而如今薇薇又是“嘉依卡”,雖然變身沒有成功。


    “誰叫你要去亂挑釁他們……”


    尼古拉一臉無奈地呻吟。


    不過,盡管如此,他似乎並不打算老老實實地被人打倒。戰績輝煌的傭兵將巨劍扛在肩上備好。他那個準備動作,恐怕是為了要進行突刺吧。換言之,他不打算跟剛才一樣揮舞防禦,而是用巨劍一擊斃命——將巨劍的重量化為推進力,刺出重重的突刺。


    已經跟托魯戰過一次,而且還輸給了托魯。因此,尼古拉完全不敢大意。


    跟剛才打那三人時不同,尼古拉打算盡全力殺將過來吧?


    然而——


    “喔喔喔喔喔!”


    跟薇薇他們兩人剛剛出現時的位置恰恰反側的道路上,突然出現了十幾人的集團,且伴隨著大聲的咆嘯。


    他們就這這樣出現,並未突擊過來。行動看起來像是采取了某種陣形。


    然後——


    “橫掃!”


    他們發出大叫的同時,青白色的魔法陣浮到了半空中。


    “——魔法師!”


    看來他們似乎是打從一開始就聯手的集團——換言之,報名參加時雖是兩人一組,但原本其實就是十幾人的部隊吧。他們以三名魔法師為中心,十多名拿槍、拿劍的武裝戰士則負責守護他們。


    “出來吧——<炸裂之陣>!”


    咒文完成的同時,光球便憑空出現在托魯等人的正中央。


    “——!”


    托魯等人飛快退開。


    下一瞬間,光球產生強烈的爆炸,衝擊波和熱風狂暴地刮過街道。


    “衝鋒!”


    隨著某人的呐喊,貌似壓頭陣的那幾個人在亂舞的濃煙之中突擊過來。若能用魔法打倒的話最好,就算不能,那也可以趁爆炸氣浪毀去合作體係時個個擊破——他們打的應該是這種戰法吧?


    “嘖——”


    托魯用手背擦掉臉頰上的血——剛剛爆炸時被飛來的小石子劃傷了——接著,他以小機劍格擋住突擊而來的對手。


    托魯一邊撥開煙霧,一邊與對手交鋒。


    然後——


    “為什麽我要……!”


    不知何時托魯已和薇薇背靠著背,與蜂擁而來的敵人對戰著。當然,這並非出於刻意。這十幾個新冒出來的程咬金,把托魯等人全看做成了敵人,而拚命來攻擊他們。在這混戰狀態中,自然而然地就變成這樣了


    “那才是我要說的!”


    “啊啊,真是的——算了。總之在把這群家夥打退之前,暫時休戰!”


    “少在那自話自說了!”


    盡管托魯這麽說,但他還是守著薇薇的背,揮舞著機劍。


    “什麽跟什麽……!”


    看來——和薇薇兩人的聯合作戰,臨時成立了。


    ——————————


    要塞都市——市街外牆的頂端。


    一旦發生戰爭,市街居民若不作戰,就隻有被侵略者蹂躪的份兒。


    因此,雖然平常這裏都封鎖起來,但市街外牆裏每隔一定間隔都有設置爬到頂端用的通道和樓梯。發生戰爭時,平凡的一般老百姓也會帶著裝了燙石沸油的鍋子,爬上牆頂,朝蜂擁而來的敵兵扔下鍋子。


    然而——現在,圍住格蘭森北部街區的市街牆壁上,各處配置有監視武鬥大會的魔法師和亂破師,照看著參賽者戰鬥的模樣。


    “…………”


    辛·亞裘拉——放下了到剛剛為止還抵在右眼的小型望眼鏡。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堪稱為表情”的表情。鬆緩平和的麵無表情。你若覺得他是在笑,那就是在笑;你若覺得他是在哭,那就是在哭。這般曖昧不明的表情,柔和地貼附在他那張臉上。


    自己全部的心技體——就連喜怒哀樂也是可以驅使的道具。


    這是亂破師的想法。


    既是道具,那就必須控製。


    因此,拋開自己的情感來加以控製,這種狀態,據說近似於某種宗教所說的覺悟者的境界,亦即“徹悟”——


    然而……


    “——托魯。”


    辛微微帶著苦笑的表情浮現在臉頰上,然後說道:


    “你身為亂破師,果然還是個半吊子呐。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他這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沒有問者的身影。辛口中隱約帶著自嘲的喃喃自語,消散在眼下的喧囂裏——消失於無聲。


    ——————————


    沒有比這更糟的事了。


    托魯對現在的情況下此評語。


    “可惡……!”


    混戰之後,接著又是混戰。


    和特定的對象打鬥一陣之後,又有別的對手插進來打,真的是越打越莫名其妙。雖然他很想冷靜地處理戰況,但又是強大威力的魔法、又是炸藥,現場被攪得一團亂,就連誰才是敵人,他有一瞬間都分不清楚了。


    (實戰經驗就是指這麽一回事吧……)


    托魯咬住下唇。


    盡管他有“戰鬥”的經驗,但並無“戰爭”的經驗。


    因此,他很容易被當場的氣氛所影響。他受不了心中猛然膨脹的怒氣和殺氣影響,不知不覺中任憑興奮之情擺布。身為亂破師,他這樣應該是完全不及格吧?


    “真的是什麽跟什麽啊!這個!”


    “敵人——敵人呢?”


    在他近旁戰鬥的薇薇和紅色嘉依卡也是——當然沒有“戰場”的經驗。那兩個少女也明顯受這氣氛所影響,情緒激昂了起來。


    對此,尼古拉和大衛則顯得還很冷靜。


    他們應該有過這種激情戰場的經驗吧——所以才多了種耐性。他們並未腦袋空空地站出來,而是在和合作戰鬥的人之間,決定好自己的位置,並堅守到底,不胡亂行動。他們甚至還能從容地抓住差點衝出去的薇薇和紅色嘉依卡,拎著她們的衣襟,把她們拖回來。


    雖是臨時成立的聯合作戰,但托魯等人尚可說聯合得不錯。當然,因為他們沒有事先商議過,因此頂多隻能做到最起碼的合作。不過,僅僅為了“幸存下來”這個意義,能做到這樣便已經夠了。


    在戰場上的打鬥,需要果斷幹脆。


    並不是什麽事都可以自己一個人辦到。


    不管是高手、還是豪傑,也不可能能夠持續跟幾十、幾百的敵人永遠奮戰下去。保留體力,不做多餘的事,能交給同伴的部份就交出去,別再回頭去顧慮——戰場上需要這種果斷幹脆。和個人的武藝根本無關。


    而托魯並沒有——這種集團作戰的經驗。


    更甚之……


    “——托魯。”


    不知何時——芙蕾多妮卡竟在出現在他的身側。


    混戰已暫且告一段落,托魯等人藏身於附近的建築物陰影裏,稍作休息時,她才忽然這麽出聲喚他。


    “要不要我幫你治療傷口?”


    “…………”


    經她這麽一說,他才發現。不,是回想起來。


    剛才被十幾人的集團襲擊時——魔法攻擊所炸飛的瓦礫劃傷了他的臉頰。他剛剛因緊張和興奮而感覺沒有很痛,所以就沒怎麽放在心上,但現在重新摸了摸之後,發現他從右


    頰到下顎,都是一片濡濕。不是汗,是血。


    “不,不用。我沒事。”


    托魯搖了搖頭,說道。


    在這種地方,也不能包紮止血——出血也沒嚴重到會影響肉體的行動。隻是要止血的話,他既有軟膏,而且再壞也有燒皮止血的方法。


    然而……


    “托魯,你該不會……?”


    芙蕾多妮卡歪著頭問他:


    “跟同樣是人類的對手作戰時……覺得借用我的力量,會不太好意思?”


    “……”


    托魯頓時啞口無言。


    芙蕾多妮卡用堪稱純真無垢、毫無混濁的眼神,凝視著托魯:


    “沒能救得了那個人,對該保護的那個人見死不救……人類都會為這些理由來責備自己耶。是叫做‘罪惡感’嗎?多明妮卡也是這樣。你該不會是在想著‘贖罪’吧?在不利的條件下戰鬥,力量就跟以前沒能保護得了重要之人時一樣,你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戰勝,就是贖罪?”


    裝鎧龍的化身,用紅如鮮血的瞳孔,端詳著托魯的臉。


    “若真是如此的話,我想:你那樣應該是毫無意義的唷。”


    “為何——”


    托魯發覺自己忍不住拔尖了嗓音。


    但是,芙蕾多妮卡仍無怯意,繼續說道:


    “就結果而言,那隻是托魯身為人類的心情問題罷了。任何事實都不會改變啊。已經死掉的人也不會再回來了。我覺得你堅持在不利的條件下作戰,隻不過是在毫無意義地死撐苦戰而已。”


    芙蕾多妮卡爽快幹脆地說:


    “其實當初多明妮卡也別再當龍騎士就好了呐。除了戰鬥以外,就什麽都不剩——這種想法真的很不可思議耶。先不管她和我之間的契約,我覺得她當初明明就能活得更平凡、更普通耶。”


    “你——”


    過了好一會兒,托魯還在搜索枯腸,找尋回應她的話語……但最後他歎了口氣,同時這麽說:


    “因為是你,所以你才說得出那種話呐。”


    “是嗎?”


    “你說的也確實不無道理。但是,我是我——我想知道自己的極限。我做得到什麽、做不到什麽。等我覺得真的沒辦法的時候,我會毫不客氣地向你求助。”


    “嗯,因為我們是‘夥伴’嘛。”


    “是啊。”


    托魯點了點頭,然後擦拭傷口——他從懷中取出阿卡莉謹製的止血軟膏,沾了些軟膏擦在自己的臉頰上。


    ——————————


    觀賽場地被觀眾擠得水泄不通。


    預賽會場的隔壁——設於東街區中央廣場的觀覽會場,聽說原本是舊鬥大會的會場。共三層的堅固石材建築物,圍繞著圓形的舞台。建築物朝著圓形舞台逐漸凹陷成擂缽狀的形狀,有大量的觀眾席排列在那逐漸凹陷下去的部份。


    在以前的武鬥大會,參賽者是在這圓形舞台上對戰,而觀眾則從觀眾席,由上往下地俯瞰舞台。但現在的舞台上,設置著麵向四個方向的大型水晶盤,更在舞台中央裝置了鋼鐵火爐,並在爐中點燃著火。


    大量白煙從爐中升起……和水晶盤不同,白煙上一邊映照出魔法師們所轉播的預賽會場模樣,一邊逐次切換著視角。


    這種方法,讓觀眾們可以一邊對照著水晶盤和白煙上所映照出來的景象,一邊觀賞整個預賽的狀況。


    這些本來是——用在航天要塞的軍用魔法技術。


    但是,在哈爾特根公國卻轉用在軍事以外的用途。


    戰爭已經結束了。


    因此,跟軍隊本身一樣,很多設備、兵器都成了無用的廢物。


    光隻是維持就很吃錢的這些設備兵器等等,揣在懷裏也不會有益於戰後複興。


    不過,另一方麵,對於那些在戰國時代出生長大的人們而言,武器、兵器的儲備,以及軍事人員、軍事設備的充實,給每一天的生活帶來安心的感覺。


    因此,有的國家並非丟棄、毀壞,反而轉用在生財上——能夠切換成這種想法的國家,戰後的經濟狀態大多都比較安定。


    而哈爾特根公國也是其中之一。


    “喔喔!殺!殺啊!”


    “好厲害,那兩個人已經殺死六個人了耶!”


    興奮的觀眾們紛紛叫喊。


    雖然他們應該是在說著既恐怖、又血腥的事情才對——但他們本人恐怕都沒有這個自覺吧。看起來全都像是在眼前發生,但實際上全都不是在他們眼前上演。


    那景象清楚映照在眼前,幹戈與怒吼之聲也透過魔法轉播過來,傳入了耳裏。但另一方麵……鮮血和火焰的味道,充滿刺人殺氣的氣氛,全都沒有漂散到觀眾席來。正因為大家都知道那絕對不會橫飛過來,所以才能以完全的旁觀者身份,眺望著參賽者戰鬥的模樣。


    “那是在幹嘛啊!”


    “啊——!從背後繞過去啊,真是笨耶!”


    沒拿過劍的人們,信口奚落著戰士們的對戰。


    “那些家夥,都幹了些什麽天真的事啊!”


    “砍下去啊,快點!快殺死他!”


    但他們的聲音,並不會傳到該名戰士的耳裏。


    正因為這樣,所以他們也可以盡情地胡說一通。


    “…………”


    嘉依卡——嘉依卡也是緊皺眉頭、專注看著的其中一人。


    不過,她並不像其他觀眾一樣狂熱。雖然她眼睛移不開映照出來的光景,但她反而是以一臉不安的表情在關心著戰況。


    然後……


    “你要去哪兒?”


    阿卡莉喚住了原本想悄悄離開觀賽場地的嘉依卡。


    “呣咿?”


    “預賽連一半都還沒結束喔。哥哥他們也還沒取得最終勝利。那你是打算要去哪兒?”


    “唔……”


    “雖然我想應該是不至於,但你該不會是在想要去用魔法支援哥哥他們吧?”


    阿卡莉半眯著眼,一邊望著嘉依卡,一邊淡淡地問道。


    “…………”


    嘉依卡倏地身體堅硬。很好懂的小女孩。雖然她的心意可說是令人欣慰,但阿卡莉連笑都沒笑,繼續這樣說:


    “從市街外牆的外麵,尤其是非參賽者的出手,一旦事跡敗露,哥哥他們就會喪失資格囉。”


    “唔……唔咿。但是,偷偷地,悄悄地。”


    嘉依卡低著臉,眼珠向上看,哀求地說。


    然而——


    “……馬上,敗露。”


    說這話的人竟是妮娃。


    基本上不愛說話,雖然問她她會答,但這女孩從未自己主動發言過。但是——


    “……配置於市街外牆的魔法師,就感覺到的,共有十三人……其他還有航天機兵四名、與其同乘的魔法師四名……總共有二十一名魔法師,正在監視會場……不可能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注意到……一定,敗露。”


    妮娃像是在朗讀眼前的文件之類的東西,流利平順地說道。


    雖然不曉得這女孩究竟是怎麽樣掌握魔法師的數量,但妮娃可說是活生生的魔法機杖,所以她或許可以感知到行使魔法時所產生的動靜氣息也說不定。


    “呣唔……”


    嘉依卡握起拳頭,抵在胸前,兀自沉吟。


    一副心急——哦不,一副再也忍耐不了的模樣。


    “乖乖地待在這裏。一旦進入前幾名參賽者的決賽,你就算不要也得行動呐。”


    “唔咿……”


    被阿卡莉一說,嘉依卡沮喪地垂下頭來。


    亂破師女孩看了她那副模樣——歪頭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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