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隔天開始,我感到自己與陽咲之間出現了明顯的隔閡。


    就算我在飯後找她講話,陽咲也以「我還有事」拒絕。我在房間裏看書的時候,她也不會像以前一樣毫不客氣地跑來打擾。


    中午過後,我決定自己去找她,於是走下樓梯。


    我原本以為,在轉過走廊的轉角時就會撞見陽咲。


    「正好想去找你。」


    時任已經穿起了外套,看起來又想把我帶到外麵去的樣子。雖然我覺得多半是白費功夫,但還是試著開口問問看。


    「這個,我能不能拒絕?該怎麽說呢,這就是所謂的偵訊嗎?」


    「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你以為能聽到這句話嗎?『吾等』並不是警察,因此也不會考慮到嫌犯的權利。當然,倘若是警察,即使隻是對你進行偵訊,大概就會是相當嚴重的問題了吧。」


    我被當成嫌犯了嗎?我突然想到,這群人似乎有意連「小倉之死」這件事本身都徹底瞞著警方,那麽,到底為什麽還要追查犯人?


    「跟上來吧,不過來的話就要扣你零用錢囉。」


    雖然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但時任的眼神還是一樣冰冷。


    我幾乎可以說是被時任強行帶到了小屋。


    「這次想談的是,犯案時鎖起來的門扣。」


    時任將手放在小屋入口的門上,開口這麽說。


    我刻意清了一下喉嚨。


    「你已經先入為主認定當時門一定被鎖著了哪。」


    「如果覺得這樣很麻煩,那麽,可以請你提出『小倉並不是被他人關進這裏』之類的證據嗎?」


    「教團奉行的原則,難道是『隻要有可疑之處就要加以處罰』嗎?」


    「處罰這種話未免太離譜了,倒不如說是希望對於你的蛻變給予祝福呢。」


    時任麵不改色地說出這段莫名其妙的話。如果這樣一個女人處在好像很重要的立場,設施裏麵會沒有多少正常的小孩也就不足為奇了。陽咲說起這處設施很詭異,要我離開時的模樣,一瞬間掠過腦海。


    「那麽,再從頭開始回顧一次事件經過吧。」


    時任的動作依然非常俐落,絲毫不受寒冷影響。雖然天空已經變成混濁的乳白色,但現在還隻有零星雪花飄落。


    「小倉最後離開設施的時間是,九號晚上九點五分。這是攝影機的記錄,所以沒什麽好懷疑的。小倉為了享用從你手上拿到的酒而前往小屋。到這裏為止都沒意見吧?」


    「大概吧。」


    「進入小屋後,小倉點起了暖爐。然後,他馬上開始喝酒,完全沒有察覺自己遭到犯人跟蹤,屋門也已經從外麵被鎖住的事。」


    「請等一下。雖然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不過,首先是,為什麽暖爐能夠點得起來?裏麵不是之前就沒有煤油了嗎?」


    「如果點不起火的話,小倉應該馬上就會離開小屋了吧。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犯人事先調整過了油量。油箱裏隻留有點起火之後短時間內就會耗盡的少許煤油。」


    「你說的簡直就像是自己親眼看到的一樣哪。」


    雖然事實的確就是如此,但因為她說得太準確,讓我不禁想問問她有什麽根據。


    「一月三號早上,剛好就是樹在晚上被送去醫院那天,小倉向設施申請加油用的塑膠油桶。由於使用目的與歸還時間都留有記錄,所以不會錯。也就是說,從三號之後到發生案件的九號晚上為止,暖爐的油料應該都處於接近全滿的狀態。」


    「比如說,小倉有沒有可能因為覺得麻煩,所以其實沒有加多少油?」


    「隻要你自己試過一次就會知道,補充煤油是非常麻煩的。把油從塑膠油桶移往暖爐油箱時得用到幫浦,需要相當大的握力。一個真的怕麻煩的人,絕不可能選擇你口中那種隻會讓自己之後得多跑幾趟的方法。」


    我現在的心情大概隻能用「打草驚蛇」來形容。時任仔細地觀察著我的表情。


    「聽好了,旭。油箱裏本來應該有著滿滿的煤油,但是,在發現屍體時卻已經空了。這點明顯指出,從三號到九號的這段期間內,有人曾經闖入小屋,倒掉了煤油。隻憑這個事實就足以認定犯人懷有明確的殺意,並且進行了事前準備。知道這件事之後,你還是要主張這是一次不幸的意外嗎?」


    我一下子想不到如何反駁,隻能默默地搖搖頭。必須繃緊神經才行。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時任就已經從許多角度對這個事件進行了調査。


    「那麽,接下來就進入正題吧。這還真是讓人相當傷腦筋哪。」


    時任浮現一絲笑意。


    「由於『吾等』並非搜查方麵的專家,所以沒能確實保存現場狀況。部下提出回報時,屍體已經被搬走了。雖然之後還是看過了凍死的裸屍,然而,小倉持有的物品、他的屍體等,分別位在小屋的哪個地方,『吾等』之中的『我』並沒有親眼目睹。」


    時任伸手指向小屋木門上保持在開啟狀態的門扣。


    「因此,希望你能好好用心回想。雖然設施所有職員基本上都有權利運用這處惡名昭彰的懲罰小屋,但近幾年隻剩下小倉還會使用。既然現在小倉已死,熟悉這間小屋的人就隻剩下你和樹而已了。」


    我摒住呼吸,等待時任繼續往下說。但是,隨之而來的質問卻平淡到令人意外的地步。


    「這個門扣,應該能夠好好扣上吧?」


    我感覺到自己的眼皮抽動了一下。現在是怎樣,她到底想問什麽?我的脈搏頓時加快許多。


    「怎麽了,如果你說不知道的話,那就隻能把正受到重病折磨的樹給挖起來問個清楚了喔?」


    「扣得上、應該是扣得上的啦。」


    我像是抵抗不了對方壓力似地如此回答。除了回答之外,我別無選擇。


    「真的嗎?」


    時任的眼神變得更加銳利。


    「沒錯,小倉扣起來過好幾次,我還看過他再加上鎖頭,讓別人從外麵也無法打開的場麵。」


    「你自己扣過嗎?」


    「沒記錯的話……有。不過是去年的事了。離開小屋時,小倉叫我把門鎖起來。」


    「的確,樹也是這麽說的。包括他從除夕晚上開始受罰,你和陽咲曾經去找他的事情,樹全都說出來了。順便提一下,樹的狀況似乎不太好的樣子。」


    ……這家夥!


    「別生氣,剛才那句『挖起來問個清楚』隻是個比喻而已。畢竟,要是這時有人說謊的話,那就又得從零開始尋找線索了。」


    注意觀察之後,我自己也多少對於時任追問這點的理由有了模糊的認識。


    那片甚至連門把都沒有的木門,相對於門框,現在可以看出呈現微微的傾斜。我膽戰心驚地看向門的下方。鉸鏈所在那一側的門板角落分明與地麵有些距離,但另一邊的角落卻已經靠在地上了。在門板上下的兩個鉸鏈中,上方的鉸鏈已經鬆脫了,可能是螺絲鬆了吧。這樣一來就變得無法輕易扣上門扣。我為了確認小倉的死而回到小屋時,的確也遭遇過「無法馬上撥開圓環」等等與平常不太一樣的情況。


    時任簡直就像是能看透我內心想法似地,開始搖晃起了木門。


    「果然鎖不上哪。」


    她抓住門上的圓環與固定座部分,確認無法套進位於門框上的扣具。


    「不好意思,旭,可以麻煩你幫忙抬起門嗎?對,希望你能讓木門跟門框對齊,把傾斜的門弄正。」


    我依照時任的指示,來到她身邊蹲下,將手伸到門板下方抬起了門。在我頭頂上的時任,以像是在裝傻的語氣開口說話:


    「這


    就怪了。小倉、你,還有樹,每次要為小屋上鎖時,都得這麽大費功夫嗎?」


    唯有在提到樹的時候,時任的聲音聽來刻意加強了力道。她這是在威脅我不可以說謊。門板歪斜的幅度並不大,就算隻是用腳掌頂著也能輕鬆修正回原本位置。想要上鎖的話,其實也沒有她說的那麽麻煩。但是,如果她拿同樣的問題去問樹,樹會怎麽回答呢?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時任已經發動了追擊。


    「對了,也問問看陽咲吧。記得你們在元旦當天曾經來找過樹吧。那時的木門有沒有歪掉,是不是正常地扣著——希望她還記得這些細節。」


    我站了起來,狠狠地瞪著時任。


    「請你不要這麽做。你說得沒錯,不管是我或小倉,我想都沒有做過一邊把門弄正,一邊上鎖的行為。到現在為止,一次都沒有。」


    時任深深地點頭,吐出像是頗為感歎的白色氣息。


    「你還真重視朋友。原來如此,等到有一天終於要找你來寫口供的時候,說不定還需要借助他們兩位的力量哪。不管是誰,相信都不想害朋友說謊吧?」


    我的掌心因為緊張而滿是汗水。或許是因為她宛如少女般的容貌,衝淡了我一開始懷有的恐怖感吧。但是,身為教團幹部的時任,實在比我厲害太多了。


    「那麽,門歪掉這件事又有什麽意義呢?」


    「現在姑且不管門為什麽會壞掉、歪掉的問題。反正多半是小倉遭到關在小屋裏的時候,邊哭喊邊衝撞鎖住的門之類原因造成的吧。」


    我皺起了眉頭。時任究竟想要推導出什麽?


    「重要的是,門是什麽時候歪掉的。再清楚問你一次,就你記憶所及,木門從來不曾出現過這種不自然的傾斜,沒錯吧?」


    「沒錯。」


    「你最後一次來小屋是什麽時候?」


    「……元旦那天,和陽咲一起來探望樹的時候。」


    「也就是說,從元旦開始,到『吾等』發現屍體為止,在這其中的某個時點,門歪掉了。在這段期間內,曾經出入小屋的人物隻有小倉、已經被送往醫院的樹,以及,從『暖爐的煤油事先被倒掉』這個事實導出的犯人而己。」


    時任解開了剛才扣上的門扣,然後將門往屋內推開。


    「現在,希望你看看那片地板上的傷痕。」


    時任用手和腳擋著門,以視線和下巴示意我看向小屋入口處的地板。泛起褐色的地板上,有著像是被剝掉一塊的傷痕。那道傷痕呈現線狀,畫出了一個漂亮的弧形。


    「那是歪掉的門板角落在地板上刮出來的。看得出來傷痕的弧形剛好跟門板角落軌跡相符吧?」


    雖然我點頭應和,但是也再次體會到宛如全身都失去血氣的恐怖感。因為強行推開歪掉的木門,讓門在地板上刮出傷痕的人,無庸置疑就是我的緣故。


    「地板上的痕跡又怎麽了?或許是小倉進來喝酒時弄出來的吧?」


    「起初的確是這麽想的。當時還認為,木門或許也與事件無關,本來就是歪的。但是,仔細觀察這道傷痕的線條長度之後就可以知道,它不可能是小倉造成的。」


    時任說完後,先是關起她推開的門,接著換成用肩膀,再次將門慢慢壓進小屋之內。門板角落與地板互相摩擦,發出吱吱的聲響。


    但是,時任突然就不再繼續往前壓了。她停下來的位置,剛好和地板上傷痕線條的長度差不多……


    「這種程度的縫隙,大概隻有『吾等』或者是像你這種瘦小的人才能擠得進去吧?」


    我說話時努力注意控製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


    「你想說的是,當時門打開的幅度並不大,是吧?」


    「正是如此。照地板上刮出的弧形傷痕長度來看,門開啟的寬度應該不足以讓壯碩的小倉進入屋內。如果這不是小倉弄出的傷,那麽會是誰?肯定是犯人。」


    「不,請等一下。那道傷痕果然應該還是與事件無關喔。我們上次就是正常進入小屋的吧?剛才時任小姐你也是一樣,就像平常一樣把門大大地推到底了啊。如果要說門板角落刮過地板而留下傷痕,剛才開門的時候,即使導致傷痕再變長一些,應該也是很正常的吧?」


    「的確,隻是普通開關門程度的話,不至於留下這麽鮮明的傷痕。那麽,為什麽實際上會留有這樣的傷痕呢?」


    「這個嘛……雖然我沒印象,不過或許是本來就有的吧。」


    「如果說,發現屍體時,門也隻能開到這個傷痕長度所在位置的話?」


    我無法反駁了。因為,小倉的屍體的確是在小屋裏堵住了門。


    「『吾等』是這麽想的——小倉死亡時,屍體多半是倚靠在小屋的門上吧。當犯人強行推開門的時候,由於門後方也有沉重壓力,所以留下了這個醒目的傷痕。」


    「……為什麽犯人有必要進入屋內呢?」


    「為了把事先偷走的手機放回小倉長褲的口袋。更重要的是,為了想要親眼確認屍體。對於『將人關進小屋,希望使對方凍死』這種包含不確定要素的犯行,犯人會想要得知結果,就心理層麵而言是非常有可能的。此外,要不是在確認屍體之後,那企圖將事件偽裝成意外的犯人應該也不敢做出打開小屋門上鎖扣這等行為。」


    也就是說,靠著地板上的一小段傷痕,時任就已經推理出了「我曾經返回現場」的事嗎?我不禁想起那天晚上突然現身的時任。說不定,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已經盯上我了吧。


    時任讓木門保持在開啟幅度不大的狀態,就這樣對我開口。


    「那麽,旭,如果是你的話,應該有辦法從這個縫隙擠進小屋吧?」


    又來了……


    「根據門能夠開啟的程度而懷疑我,這點我可以理解。如果我是犯人的話,也的確可以從那裏擠進小屋吧。還有,不論是對這間小屋本身,或者是小倉的行動,我也都相當熟悉。再加上當天送酒給他的人就是我,所以應該也能預料到小倉會直接到小屋來喝酒。」


    「而且,你也有動機。現在可以當成你已經開始自白了嗎?」


    時任關上了木門。她轉身麵對我,挺直背脊,眼神中透露出接近殺氣的感覺。我不甘示弱,開口這麽說:


    「不過,你拿得出什麽證據嗎?」


    「你還不肯認罪啊。」


    「因為真的就不是我啊。就算是在這樣的設施裏,我也隻是想和陽咲、樹一起過著平凡的生活而已。另外,就算是不在場證明,我也……好吧,雖然沒有不在場證明,但是,除非你能夠拿出足以確定犯人是我的證據,否則我絕對無法接受。」


    「再強調一次,旭,『吾等』並不是警察。因此也沒有必要準備法庭上需要的那種具有證據力的物品喔。」


    「那你為什麽要這樣一直糾纏著我?為什麽這麽努力想要逮捕犯人?」


    「如果位於深山之中,與世隔絕的設施內有殺人鬼存在,一般信徒們的安全將會遭受威脅……這也是一個理由。」


    時任位在長發後方的眼睛,看似覺得無趣地壓低了視線。雖然時任的言行都沒有偏離常軌之處,但我卻完全無法推測她內心究竟在想些什麽。


    「那麽,你剛說不在場證明怎樣?」


    我吃了一驚,不由得發出「咦」的一聲,朝時任探出頭。


    「你沒有不在場證明,是這樣的吧?」


    「哎,是的。因為我當時在睡覺。」


    「形式上還是問一下,到九號為止,你曾經進過小屋嗎?」


    「沒有。」


    「但是,攝影機留下了記錄。到九號為止,你似乎經常離開設施的樣子?」


    想到


    時任已經徹底檢視過我的行動,不禁讓我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犯下了什麽失誤。


    「這點有什麽問題嗎?我隻是偶爾去買些東西,或者是想到外麵玩而己。」


    「是啊,或許還包括事前把暖爐油箱裏的油倒掉等等的。」


    我歎了一口氣。持續降下的雪,開始變得比較醒目了。小小的雪片,靜靜地飄落在時任的頭頂、肩膀等處。


    還是一副仿佛絲毫不覺得冷、不覺得疲倦模樣的時任,以像是突然想到的語氣這麽說:


    「這是九號晚上的事,當時攝影機可是拍到了喔?」


    我的頭一偏,裝出不解的模樣。她是在唬我。


    「時間大概是晚上十二點左右吧。」


    「這種說法不夠明確哪。更不如說,希望你不要說謊。」


    「這不是謊話,確實拍到了。仿佛是要去尋找某人似的,從後門離開,在雪地上衝了出去的,陽咲的身影。」


    我完全說不出話來了。為什麽?怎麽回事?陽咲她怎麽會……?我開始發抖,雖然想問的事堆得像山一樣多,但卻發不出聲音。


    「今天就先到這裏為止吧。」


    麵對露出宛如稚氣未脫少女般笑容的時任,我像是在發呆一樣,傻傻地注視著她。


    「陽咲,你為什麽要那麽做?」


    我沒有敲門就闖進了陽咲的房間。雖然還不到熄燈時間,但房內已經沒有燈光了。我聽到陽咲在被窩裏動了一下的聲音,於是打開電燈。


    「怎麽了嗎?」


    陽咲的聲音很清楚,我因此知道她還沒有熟睡。陽咲起身,背靠著牆壁,以雙手抱膝的姿勢坐在床上。我迫不及待地開口說話。


    「聖誕老人來過的那個晚上,你在半夜離開過設施吧?」


    陽咲的臉色頓時變成一片慘白。


    「沒有……離開過啦……」


    「別騙人了,聽說攝影機都拍到了。」


    「誰跟你說的?」


    我對陽咲做了關於「時任」這個人物的簡單說明。


    「旭,你遭到那個人懷疑了嗎?」


    「哎呀,現在在問問題的人是我吧?」


    「為什麽你這麽著急的樣子?」


    「當然會著急囉,你到哪裏去做了什麽?」


    「跟旭你沒關係啦。更重要的是,你好好寫信給伯母了嗎?」


    「這種事現在根本一點都不重要吧?」


    房內氣氛變得非常險惡。陽咲跟我的表情都十分僵硬,說著彼此不想聽到的話語。我就像是裏頭水正在沸騰的茶壺一樣囉嗦,相反地,陽咲則是越來越冷淡。


    「夠了吧,我們不要再吵了。」


    陽咲靜靜地像是拒絕我似地說出這句話。雖然我暫時先點頭同意,但困惑的火種還是在腦袋裏悶燒著。


    「我說,陽咲,原來你那麽討厭我媽寫來的信嗎?」


    陽咲沒有回答。


    「對不起,我最近好像變得比較容易激動,或者該說是比較不顧他人感受吧。」


    「我也是……」


    我看到和解的征兆,內心稍微輕鬆了一點。


    「那麽,九號晚上,你到哪裏去了?」


    「隻是去散散步而己。」


    「在半夜十二點的時候?」


    對於九點之後才從窗戶爬進她房間的我,陽咲無意追究嗎?


    「旭你自己又到哪裏去了呢?」


    「我?」


    可能是真的非常不想回答吧,陽咲以相當嚴厲的眼神瞪著我。


    「沒有去哪裏,就隻是從窗戶鑽進你的房間而已啊?」


    「你很晚才來啊,在那之前做了些什麽?」


    爭執的火苗好像又快要變成大火了。


    「我知道了啦,陽咲。總之這件事就先到此為止吧。」


    陽咲嚴肅的表情讓我不太好受。過去那個露出天真無邪笑容,說著「明天要玩什麽好呢」之類話語的陽咲,感覺變得十分遙遠。


    「你什麽時候要跟伯母一起離開設施?」


    「你一直在問這個呢。」


    「畢竟我希望至少能辦個送別會嘛。」


    「全都還沒決定啦。隻是她已經提過,二十號那天會來見我。」


    「你要去跟伯母見麵喔。」


    「別隨便幫人決定啊。」


    不行,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彼此根本沒有交集。陽咲隻顧說她想說的事。我在不知不覺間撇開了頭,並且說出這句話。


    「陽咲你要不要也一起來?」


    「我也一起嗎?」


    「我是這麽提議的。我們就這樣離開設施,然後去跟樹見麵吧。」


    與其說是臨時想到的,不如說類似念頭早就在腦海一角閃現過。就這樣借助母親協助而逃走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畢竟事件相關調查的強度也遠遠超過我的預期。既然不打算找警察來,時任究竟是為了什麽目的而想要揭發我的犯行,讓我百思不解。正因為不懂,所以對方的執著更讓我覺得詭異。


    陽咲低下頭思考了一陣子才總算抬起頭。


    「我還是不去好了,你一個人去見伯母吧。」


    陽咲無精打采地這麽說,我開始感到焦急。將殺人的記憶連同設施一起拋棄,我、母親、樹、陽咲,四個人一同生活——發現新的希望後,讓我突然變得非常想要緊緊抓住它。


    「陽咲,那個叫時任的女人,感覺不太像是一般人。小倉過去也很害怕她,我也不知為何遭到她一直追問各種問題。要是再這樣下去的話,總覺得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所以,你還是趕快逃離這裏比較好喔。」


    「所以,我也說過我們就一起離開嘛。」


    結果隻是在原地打轉而已。我再次提高了音量,陽咲的嘴唇微微顫抖。


    「她是旭你的媽媽吧。你其實很高興吧。就讓我們告別彼此好啦。」


    「告別?」


    連我的嘴唇也開始顫抖了。


    陽咲把頭埋進了雙腿膝蓋之間。


    「因為我沒有媽媽,所以跟旭你是不一樣的啦……」


    「就算你說不一樣,我也……」


    「就是不一樣啊。雖然我說了很過分的話,但是,旭你肯定也對我懷有誤解。這個地方是一處異常的設施,對吧?其實我也有類似的一麵。以後還是——」


    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喉嚨一樣,陽咲稍微停了一下。


    「——還是不要再見麵比較好,拜托。」


    「陽咲……」


    「已經九點了,你快點出去啦。」


    在我和陽咲之間,仿佛落下了一片拒絕任何事物的簾幕。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時光能夠倒流。要是沒有收到什麽來自母親的信就好了、要是沒有回信就好了……自己對陽咲幾乎一無所知。這樣的認知,讓我受到嚴重打擊。


    我回到昏暗的走廊上,就這樣走到了後門。某一天,陽咲曾經在這裏滿心期待,準備迎接被關進懲罰小屋的我返回設施。在玻璃門另一側的外界,現在隻剩下一整片藍黑色的夜晚。


    天花板上有台攝影機。我一邊伸長脖子抬頭看著它,一邊發出無聲的自言自語——我是為了什麽而殺掉小倉的呢?


    2


    母親指定的那個被人們稱之為「流言小屋」的建築物,我大概知道在哪裏。


    那是某年夏天的事,包括我在內,設施裏的一群孩子進入了位於村子西邊偏遠處的雜木林。我們穿過沉鬱的森林,差點被坡度相當高的坡道累垮,好不容易才登上頂端後,看到了一間房子。那是以粗大木材搭建而成的木造屋。我還記得大家在屋子裏一邊吃著便


    當,一邊聽著教團人員在台上講授莫名其妙教義的場麵。


    傳說,在教團之中擁有一定以上地位的人物,曾經將這裏當成別墅在此生活,或許也曾用這裏進行某種密會吧。


    密會……我不禁遙想起先前高高興興地說著「間諜」之類話語的樹。


    靠步行從設施前往那間山中小屋的話,需要走兩小時以上。如果路上積雪的話就更花時間了。由於森林之中也有車道,所以母親應該會是坐車過來的吧。


    在我想像著與母親會麵的光景時,不知不覺就受到了像是焦躁感的情緒所籠罩。


    陽咲的房門已經被她關上了;就算我強行推開門闖入,她也幾乎都處於沉默之中。即使偶爾開口,說的也都是關於我母親的事——早點去跟伯母見麵、快點離開設施去探望樹吧。時間就在她頑固地重覆類似言行的期間不停流逝。


    在陽咲和樹都不在的情況下,距離約定的「一月二十」這個日子越來越近了。


    我謹守規定,深深地坐進餐廳的椅子,挺直了背脊。我舉起手獻上祈禱,獲得職員許可後才拿起湯匙。晩餐是燉湯。我旁邊的男生正發出咂咂聲舔著盤子,對麵的女生也依然是麵有菜色的樣子,正以叉子刺向紅蘿卜。


    即使是不知道村子之外世界的我,對於這處設施也感到十分詭異。這裏的孩子幾乎都已經將心靈完全交給教團,所以除了陽咲和樹以外,我也沒有交其他朋友。仔細想想,在這群順從的孩童集團之中,不如說我們才是異常者。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設施才會分派小倉這種行事偏離常規的人來當我們指導老師的吧。


    在餐廳的門口附近,有人開始哭了起來。像是打翻了餐具的誇張聲音在餐廳裏回響,馬上有一名職員跑過去大聲怒吼。原本在哭的孩子,哭喊聲毫無抵抗地逐漸萎縮、消失,其他人彷佛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一樣,自顧自地繼續用餐。我也確實地融入了這股氛圍之中,用殺害小倉的雙手喝光了沒什麽味道的湯。


    我在整齊地走出餐廳的孩童之中找到了陽咲的身影。她低著頭,臉上沒有什麽血色。混在那群無足輕重孩童之中,垂頭喪氣走著的陽咲,看來十分陰沉,到了連我都差點沒辦法分辨出她的地步。雖然我想開口呼喚她,但害怕又會遭到冷漠對待。總覺得,不管是我或陽咲,似乎都正逐漸遭到設施創造出的灰色漩渦所吞噬。


    回到房間後,我很快就關掉了燈,鑽進了被窩。陽咲當成生日禮物送給我的書讀到一半就放著了,樹從雙層床的上鋪消失也有好一段時間了。


    剩下自己一個人之後,猛然湧上心頭的事物是小倉凍僵的屍體。即使閉上眼睛,已經失去生命的白色空殼也還是會從眼前的黑暗中浮現。直到不久之前,我都還能夠以「這個人渣」的心態悍然將之揮去,然而,距離犯下罪行的時間越久,那副景象卻反而越發鮮明。


    明明沒有感冒,但全身卻都冷得直發抖。當初因為害怕遭到警察逮捅,為了計劃、步驟而煩惱時,身體反而還比較輕鬆。


    來自走廊的聲音讓我一驚,轉頭看向門口。


    時任以帶著幾分優雅的口吻說著「打擾了」,闖入了我的房間。


    「剛剛和陽咲暢談了一陣子。」


    她甚至沒有伸手摸索電燈開關,就這樣繼續往下說。


    我戰戰兢兢爬下床,在黑暗之中,時任的白色製服十分醒目。我產生了「衣服上肯定連半條皺紋都沒有吧」的單純想法。


    「感覺很悶哪,像是快要被空氣纏住了。」


    她俐落地打開了窗戶。窗簾隨風飄動,桌上的某種紙張輕飄飄地浮了起來。溫度低於冰點的風吹過房間,讓我的大腦醒了過來。


    「你跟陽咲談了些什麽?」


    我現在才注意到今晚是滿月。轉身麵對我這邊的時任,背對著晚風,我無法看見她的表情。


    「陽咲說她討厭你喔。」


    討厭、我?——我一時無法理解這句話,就隻是重述了一遍。


    「別難過,設施的孩子們原本就都有著不太安定的危險部分。就像是直到昨天為止都還擺出強硬態度的殺人犯,因為害怕而返回命案現場一樣,感情也是會有所起伏的。畢竟大家都在應當獲得某種溫暖事物的時候卻沒能好好將之接納下來,所以也是無可厚非的。不如說,你們之間能夠維持交流到現在,或許才是奇跡吧?」


    「你說危險部分,指的是陽咲嗎?」


    「你也在內喔。」


    時任的聲音,銳利地刺進我的胸口。


    「像這樣的孩子,就算變成大人也無法忍受曖昧不清之處,將會追求極端的危險。這正符合『吾等』的期望。話說回來,雖然這種特質是『吾等』刻意培育的,但能夠破殼而出的孩子卻不多。分明已經準備了適合的飼料,可惜還是有許多人猶豫不決,不願將之吃下。就這方麵來說,希望旭你能夠好好成長茁壯。」


    我覺得室內的溫度好像又降低了一些,忍不住雙手抱著自己的肩膀上下搓揉。


    「這個,你今天來是……」


    「這是觀察。」


    「啊?」


    「認為你差不多也該到了想要與『吾等』之中的『我』見麵的時候。」


    「很遺憾,我現在隻想早點睡。」


    「這樣啊。聽說,有良心的犯罪者,在孤獨的夜晚不時會浮現想去投案的念頭,或許事實並非如此?」


    我決定將這句話當成不好笑的笑話,聽過就算了。


    「是你殺死小倉的,沒錯吧?」


    「所以,請你拿出證據。難道攝影機拍到了我在九號晚上離開設施的場麵嗎?」


    「你不覺得,彼此的質問都太粗糙了嗎?」


    時任露出潔白的牙齒。


    「不在場證明之類的都隻是枝微末節,不會被攝影機拍到就能離開設施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時任邊這麽說邊轉過上半身,隔著肩膀窺探窗戶下方。


    「積在窗框上的灰塵,呈現出了手指的形狀喔?」


    「現在這麽暗,真虧你還能看得到啊?」


    「很遺憾,那天晚上沒有人聽到你從這裏跳下去時弄出的聲音,運氣不錯呢。」


    「就算我真的是從那裏離開設施的好了,之後又是怎麽回到房間來的?」


    「這個問題隻會讓你把自己的脖子勒得更緊喔。『吾等』也不太想請朋友來對質。聖誕老人,是吧?真不錯,好像很有趣呢。」


    她已經問過陽咲了。我抱著肩膀的雙手,指甲掐進了上臂之中。


    「陽咲的事應該讓你很痛心吧。你之所以會動手殺人,其中明明也包含為了樹、為了陽咲著想的部分。好不容易終於解決了無故到來的麻煩,可是卻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哪。」


    時任的話逼得我難以呼吸。


    「不過,人生就是如此。殺人是壞事,這是理所當然的。即使有人認同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對你感到同情,但是依然絕對不會伸手幫助你。這是因為你自己拒絕救贖的緣故。殺人的陰影非常深厚沉重,你已經墮落成了跟小倉一樣的人。」


    「我沒有、殺人……」


    我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時任一口氣關起窗戶,光是關窗時的聲音就幾乎要讓我嚇得縮成一團。


    「你有機會得救。」


    時任親切地這麽說。


    「能夠拯救你脫離陰影的,唯有『吾等』。就趁這時稍微談談『吾等』吧——關於『吾等』所當為之事,以及其目的。」


    時任說了一香長篇大論,其中包括許多我無法理解的字眼。一群人建立了組織,打算做件什麽大事。那是件令人懷疑這群人到底還有沒有正常思考能力的事。


    我可以推測出,倘若他們成功,將會使絕大多數人都遭遇不幸。雖然時任似乎也知道那件事是犯罪、是惡行,但她依然在巧妙避開具體內容的情況下,宛如行為已經獲得實現一般高談闊論。至於我,則是滿腦子隻想著自己的殺人行為,還有陽咲與母親的事。


    「其中包含多個勢力。『吾等』雖然形式上是宗教法人,但實際情況就像你所知道的一樣。村子受到包含教團在內的某個巨大集合體所庇護,即使是世間大眾或媒體,最多也都隻能深入到某個程度……似乎已經讓你有點難以理解了哪。也就是說,小倉的死,完全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威脅——隻要你願意成為『吾等』的同伴。」


    「同伴?」


    「就是朋友啦。」


    時任小小聲這麽說,我覺得好像還是頭一次聽到她有血有肉的說話聲。


    「你隻希望能夠和朋友一起過著快樂的日子就好了吧。但是,現在不論陽咲或樹都不在你身邊。」


    「樹很快就會回來,陽咲她也……」


    「就算回來了,你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嗎?在此不厭其煩重述,你是個殺人者。試著想像看看吧,仰慕你的樹在知道這件事之後會有什麽樣的反應?起初或許會認為你是為他而這麽做的,對你懷有感激之意吧。但是,慢慢就會轉為恐懼,當你偶然發怒時、當你臉上沒有笑容時。你也會開始害怕樹,覺得自己或許會因為一些小口角就殺掉他,或是遭到他殺害。畢竟,你已經有過一次經驗了。」


    我的思考開始變得不太清楚。雖然我認為樹不是那種會冷淡對待我的孩子,相對地,對自己卻沒有什麽自信。我真的做了,而樹沒有。還有陽咲以及其他我比較熟悉的人,據我所知,他們也都同樣不是殺人者。


    「我可是很喜歡你的喔,旭。」


    我猛然一驚。因為自己低頭看著下方,所以沒發覺時任已經來到伸手就能抱緊我的位置了。時任依然俯瞰著我,以溫柔的語氣開口:


    「你的心情,我非常能夠體會,到了甚至會覺得心痛、想要哭出來的地步。請你好好思考這句話的意思。希望你能夠試著將想像力用在我身上。我是個十六歲的女孩。以『吾等』而言,不能再告訴你更多了。你能夠感覺到其中的牽絆嗎?」


    時任的手靜靜地朝我的頭伸過來。我驚慌失措地往後退開、時任留在原地,似乎感到頗為遺憾地放下了手。


    「『吾等』已經完成了讓你無從抵賴犯行的準備。若是你到那時還不承認,就得接受符合所犯之罪的私刑。你不妨先暫時活在『不知什麽時候要接受審判』的恐懼之中。」


    時任一派冷靜地離開了房間。雖然窗簾還是開著的,我卻覺得房間內的黑暗仿佛變得更深了。


    我靠到床的支柱上,就這樣慢慢地滑坐在地。在腦海中反覆浮現的全是強烈的後悔與焦慮。不斷顫抖的身體,發出「幹脆就承認一切吧」的訴求。時任表示願意原諒我。


    我發出慘叫聲。恐怖感讓我像是背上裝了彈簧似地一躍而起,拿起了放在書桌一角的厚重書本。憑借著月光,我看著手中的教團教典,內心閃過一股想要翻開封麵,好好認真研讀的衝動。


    房門附近傳來聲響,然後是踩在走廊上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我拋開教典,飛也似地撲過去撿起地上的東西,接著一股作氣撕開了信封。這裏也有新的救贖,母親她一定也會原諒我——我毫無來由地這麽想。


    ——對不起,旭。協力者的說法是,要把你的朋友帶離設施有其困難。真的非常抱歉,雖然我能夠支付的金額也是一個問題,更重要的是,超過了協力者有辦法對應的限度。


    溫柔的旭,對不起。雖然我想你二十號應該已經沒有意願現身了,但是,為了慎重起見,還是再詢問你一次——


    我像是回到定位一樣,再次把背靠到床的支柱上。時任也好、母親也好,她們都要我和陽咲、和樹告別。


    既然如此,幹脆我一個人……想到這裏,我用力閉上眼睛。陽咲又變得更遠了一些。


    在設施的生活已經變得截然不同了。三人一起在雪地上奔跑的日子,難道再也不會回來了嗎?我搖搖晃晃地提起腳步走向窗邊。就像是受到捕蟲燈吸引,我抬頭看著滿月,覺得自己逐漸變得恍恍惚惚。


    我試著冷靜下來,做了幾次深呼吸。試著將各式各樣的不安先暫時全都逐出內心。經過了一陣子,不安還是像焦黏在暖爐台座上的汙垢一樣,始終清不下來。由於不管再怎麽努力掙紮都還是沒辦法將之甩開,所以決定就這樣直接咽下不安的感受。我緊咬下唇到會痛的地步,將小倉的惡行與自己犯下的罪行放上天秤,用盡全力思考。對於那宛如罪惡的事物,我實在不覺得自己有辦法徹底將之贖清。小倉已經死了,而我還活得好好的。


    希望能獲得一切的心態是錯的。我是殺人犯,原本抱著即使和小倉同歸於盡也無所謂的想法。是我不好,我輸給了小倉引起的邪惡感情,因為無法繼續承受而殺害了對方。雖然嘴上說是為了他人著想的行為,但同時也沒有忘記把自己的幸福一起納入計算。不論如何,就結果而言,陽咲與樹的和平獲得了守護。


    這樣就好了。


    我這次真的傷透了陽咲的心吧。沒有顧及他人感受,讓她因為失望、悲傷而變得黯淡的眼神,我絕對不會忘記。對陽咲來說,比起自己的犯行,最該瞞著她的事物其實是母親的來信。


    不管接下來會遭遇到什麽樣的懲罰,我隻希望能夠對陽咲做出補償。


    3


    陽咲依然躲著我。


    我試過在房門前先簡單地向她道歉,也曾在走廊上擦肩而過時開口叫住她,但反應都相當淡薄。她背對我離開時,肩膀不時微微抖動。似乎連彼此四目交接都讓陽咲覺得不好受的樣子,我甚至開始有了「或許自己不要接近她會比較好」的想法。到後來,更是連用餐時刻都無法看到她在餐廳出現了。


    陽咲終於願意再次麵對我,已經是一月二十號的事了。


    那天,從早上開始就一直有暴風雪肆虐,即使看向窗外,視野也隻有幾公尺,然後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霧。


    吃過早餐後,我在房間裏進行外出的準備。我最後決定,隻去和母親見個麵。既然她想見麵就見個麵吧,隻要能讓她感到滿足就好了。


    陽咲自己來到房間找我。看她這幾天的樣子,現在這個行動實在太過令人意外,我一時之間隻能呆在原地。


    「你現在就要去見伯母了吧。」


    陽咲打量我穿起外套,肩膀上掛著包包的模樣,然後這麽說。


    相隔許久才又能從正麵看到的陽咲臉龐,深陷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她的眼神有些膽怯,從下方投來像是在窺探我臉色的視線。


    我試著露出盡可能爽朗的笑容。


    「我很快就會回來啦。」


    「期待嗎?」


    「不知道耶,雖然有點害怕,不過對方多半也很緊張吧。」


    「你真溫柔呢。應該會就這樣直接離開吧?」


    陽咲的頭一偏。消痩的臉頰鼓了起來,臉孔唯有右半邊出現扭曲。我看得出來,她想要擠出笑容,但是沒有成功。


    「你這幾天都沒睡好嗎?而且也沒有吃什麽東西吧?」


    「不用在意我啦。旭你自己才要注意,記得要好好地跟伯母打招呼喔。」


    「你在說什麽啊,突然裝出一副好像自己是姐姐的樣子。」


    陽咲的眼睛眯了起來,似乎隻差一點就能讓她露出笑容了。


    「那就這樣囉,到現在為止,謝謝你了。」


    像是要遮掩住差點亮起的光明一樣,陽咲突然低下頭這麽說。


    「我說過會回來了吧。」


    我早已不再隻顧著思考自己的事了。我稍微踮起腳尖,輕輕撞了一下陽咲的額頭。坦然麵對陽咲與母親時,內心中對於自己所犯殺人之罪的恐怖感也多少淡化了一些。陽咲以惆悵的表情看著我,臉頰微微泛起紅暈。


    我來到走廊。


    時任剛好在這時朝著我這邊走了過來,她右手提著一個黑色的皮革提包。即使看到了我,她的表情與步伐依然沒有任何變化。在我麵前停下來時,她似乎有點不滿。


    「你居然已經做好了外出的準備,令人讚賞。」


    我幾乎已經放棄掙紮了。如果對方不是時任而是真正的警察,大概連一天都撐不過去吧。居然以為自己能夠達成完美犯罪,實在是想得太美了。


    但是,唯有今天,我非得想辦法撐過去不可,實在不想讓母親失望。


    或許是從我的眼神中看出了什麽吧,時任微微一笑。她的笑容有種沉鬱、扭曲的感覺,實在讓人無法相信這會是十六歲女生的笑容。


    「懲罰小屋的暖爐,剛才已經先點起來囉。」


    在我的背後,陽咲似乎喃喃自語著什麽。我沒有回頭,就這樣跟上了已經轉身離去的時任。


    形成漩渦狀的風,甚至卷起了地上的雪。外麵是一整片銀白色的世界。受到暴風雪影響,幾乎完全看不到前方狀況。我和時任緊靠著對方行走,終於來到了小屋。


    關上門後有種重回人世的感覺。我打開電燈,抹掉了滿臉的雪;時任也伸手拍掉了瀏海、肩膀等處的雪。


    「碰上這種日子,有必要特地跑到這裏來談話嗎?」


    「有,畢竟事件就是從這裏開始的。小倉虐待你們,然後遭到殺害的事件。」


    時任將她帶來的黑色提包扔到床上,背靠上床邊的牆,用下巴比了比暖爐附近,示意要我站過去。這樣一來,我剛好與時任正麵相對。雖然暖爐似乎正靜靜地持續加溫,但還不到足以溫暖整間小屋的程度。滲進鞋子裏的雪已經化成了水,讓人感覺非常冷。


    「哎,之所以請你移駕這裏,一方麵也是因為想要你仔細觀察整個房間的關係。」


    時任宛如提出邀約一般,視線從小屋的角落緩緩移往另一個角落。我也隻好跟著她這麽做。時任的視線回到我身上,開口這麽說。


    「這處現場,盡可能保留了當初發現屍體時的狀況。」


    「你這是在開玩笑吧。明明就點起了暖爐,而且也把屍體運出去了不是?」


    「別這麽說,至少相關人員沒有把某件東西帶出去。」


    「某件東西?」


    「沒錯,那是多半唯有犯人才能帶得出去的東西。」


    「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指的是現在不在這裏的東西嗎?」


    我不由自主地轉開了視線。樹的包包依然放在房間一角。但是,或許是我多心吧,總覺得包包的位置似乎和我從中單獨抽走交換日記時有點不太一樣。


    「之後曾經再次造訪還在病床上的樹。」


    「樹他……身體還好嗎?」


    可能是對我的問題產生了興趣吧,時任的背離開了牆壁。


    「提到好兄弟的事,你的態度就不一樣了哪。別擔心,他變得非常坦率了喔。」


    「坦率?」


    「樹說了很多事。其中也包括他為什麽會遭到軟禁在這裏的理由。聽說好像是小倉又做出了不講理的行為。」


    「的確是這樣。對於小倉的蠻橫,你們之前不都是采取默認的態度嗎?」


    我肚子裏的火又一下子燒了起來,說話聲也反映出了內心感情。


    「就算旭認定除了殺死小倉之外別無其他方法,那也是無可厚非的。畢竟是設施有錯在先,殺人也都是為了保護我們的緣故。」


    時任突然癟起嘴,說話速度也加快到像是變成另外一個人的樣子。你這是在學誰啊——我又一次感到憤怒。


    「這些話可不是樹說的喔。」


    「還用你說嗎?」


    時任早已相當了解「想讓我產生動搖時該怎麽做」的手段。或許這是個相當有效的手法吧。接受偵訊的殺人犯,往往會對熟識之人的意見感到害怕。


    「樹坦率告知的是,他帶到小屋的包包裏頭放了些什麽。」


    時任邊說邊抱起了就在她身邊的,樹的包包。她解開包包上的帶子,將之打開,然後就這樣直接把包包倒過來,上下晃動,過程中完全沒有絲毫猶豫。塞在包包裏的稿紙,啪沙啪沙地散落在地上,彼此交疊。


    「果然很奇怪,跟證言不一樣。」


    我感覺到自己的手心開始冒汗。時任剛才說的「隻有犯人能帶出去的東西」,我現在知道那是什麽了。


    樹的換洗衣物、原子筆等,陸續掉落在滿地的稿紙上。到了這時,包包裏的東西似乎已經全都倒出來了。


    「其中應該還包含某本筆記本才對啊?」


    她說的是交換日記。日記現在正躺在我的包包底部。


    「根據樹的說法,那本筆記本似乎非常重要,甚至更勝過他自己的小說。」


    我有點無奈地這麽說:


    「你真的什麽都查得出來耶。」


    「有可能從樹那邊循線追到自己身上的事,你該不會沒考慮過吧?」


    眼見我默不作聲,時任拋掉了樹的包包。


    「樹表示,從他被關進這裏直到一月三號為止的期間內,筆記本確實都在他的包包裏。之後曾經進過小屋的人,原本認為隻有小倉而已,但是,想不到小倉有什麽理由需要拿走樹的筆記本之類物品。旭,拿走筆記本的人就是你。」


    我先是緊緊閉上眼睛,然後用力睜開。


    「請問這件事有什麽意義?」


    「能夠證明你說了謊。你說過,從元旦來這裏慰問樹之後,自己就不曾再踏入小屋。那麽,為什麽筆記本不在這裏?難道你想說樹在說謊嗎?」


    聽到時任再次采取像是樹犯了錯的說法,讓我想要給她一點顏色瞧瞧。


    「所以我說,這有什麽意義?」


    「哦……」


    時任皺起了眉頭。雖然這個前所未見的表情差點讓我退縮,但是,唯有今天,我絕對不會認罪。


    「的確,樹的筆記本,現在就在我的包包裏。正如你所說,在元旦過後,我確實又來過這裏。說不定我真的就是在那時倒掉暖爐之中煤油的哪。可是,就算是這樣,這也依然無法做為我把小倉關進這裏,將他害死的證明吧。」


    時任一邊瞪著我,一邊朝我伸出手,開始彎起了手指。


    「你沒有不在場證明,加上隱瞞自己曾經進入小屋的事,而且也有充分的動機。」


    「我沒有殺人。」


    我斬釘截鐵地如此斷言,然後就緊緊閉上了嘴。結果,時任果然還是無法取得什麽決定性的證據。就算有,因為多半也無法讓警方來進行科學搜證,所以時任依然隻能設法逼我自白而已。


    「這樣啊,人不是你殺的嗎?」


    時任突然像是整個人放鬆下來似地低聲這麽說。


    「真的不是你嗎?」


    我大大方方地點頭回應。之後,時任歎了一口氣。然而,我總覺得她這個反應有幾分做作。


    「那麽,整個事件就完全是陽咲一個人的犯行了嗎……」


    「你到底在說什麽?」


    我不禁探出身子詢問,時任以看似有點自暴自棄的態度搖了搖頭。她跨過散落一地的小說原稿,走到床邊,然後把黑色皮革的薄薄提包放到腿上,在床上坐了下來。


    「這個,你說陽咲她怎麽了?」


    「啊……」


    時任曖昧地點頭。


    「真令人遺憾。『吾等』的目的,其實隻是想要獲取你的自白。這次的工作,本來是要讓你知道,唯有『吾等』能夠讓你認罪、能夠認同你犯的罪。不過,如果殺人者是陽咲的話,事態就會變得有點野蠻了。」


    「野蠻?」


    「『吾等』之中的『我』不清楚詳細情形,因為厭惡暴力的緣故。」


    時任低頭看向她的提包,仿佛已經對我再也不感興趣的樣子。雖然時任判若兩人的態度轉變讓我覺得有點奇怪,不過,陽咲蒙上的嫌疑更讓我在意。


    「所以,陽咲到底做了什麽?」


    「在事件當晚,陽咲曾經溜出設施。這是由攝影機記錄下無可否認的證據。」


    該不會是——昏暗的小屋像是頓時變窄許多。始終不肯說明理由的陽咲身影,掠過我的腦海。暴風撞擊小屋的木門,從縫隙間吹進來的寒風,發出像是笛音般的聲響。


    「哎呀,其實一開始就有讓人覺得不對勁的地方了。小倉是個身材像熊一樣高大壯碩的男人,旭你明知如此,但卻依然隻是單純鎖上門就返回了設施。回設施時,利用的是陽咲的房間。聖誕老人是在差不多十一點的時候才現身的——陽咲她可是這麽說的喔?」


    「……你想說什麽?」


    「你聽不懂的話就算了。接著就隻剩下向陽咲钜細靡遺問個清楚而已了。」


    「請你先等一下。」


    「你最好先有『再也無法見到陽咲』的心理準備。對於威脅信徒安全的殺人者,教團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時任每句話都試圖逼我認為危險逐漸逼近陽咲。內心之中有個冷靜的聲音正在傾訴,告訴我眼前分明是個陷阱,但是,我卻無法讓手腳停止發抖,束手無策。


    「隻因為攝影機拍到陽咲在半夜溜出設施,這樣就可以說是她殺了小倉嗎?」


    眼見時任作勢要從床上站起來,我衝到她麵前,試圖加以阻止。時任依然低著頭,將手伸進皮包之中。


    「不隻如此。以陽咲為犯人的場合,也有確切的物證。」


    時任的手從提包中退了出來,像是要讓我看個清楚似地,將右手手背伸到我眼前。我仔細一看,發現她手指之間纏繞著一條銀色的項鏈。


    「這個首飾是在陽咲房間找到的東西。」


    時任以左手拎起首飾,銀色的反光有點刺眼。那個首飾的外表呈現弦月形狀,尖端部分相當銳利。我不懂陽咲的嫌疑與首飾之間有什麽關係,隻能呆站在原地。


    「這是小倉的首飾。因為這裏比較暗,所以或許你看不清楚,不過,鏈子上有不少血痕。陽咲可能是覺得這能夠當成她曾經與小倉發生爭執的證據,所以藏在手邊的吧。」


    時任這段話讓我驚覺到一件事,伴隨著宛如沿著背脊竄上的恐怖感。


    不對,這太奇怪了。


    「雖然詳細經過還得等之後的訊問,不過,『吾等』的推測是,事件當晚,陽咲溜出設施的房間後來到了這處小屋。在室內與似乎即將熟睡的小倉有所接觸,遭到小倉施以暴力。陽咲四處躲避,好不容易鎖上了小屋的門,成功將小倉關在屋內。」


    我無法抑製住隨著時任這段話而浮現的恐怖想像。跑出設施的陽咲、陽咲與小倉、陽咲拚命忍耐痛苦的表情……雖說想像不一定都與事實相符,但是,陽咲確實以某種形式卷入了我的犯行之中。我感到心跳速度加快,快到像是從身體內側猛力敲打耳膜的地步。雖然感到沉重的頭痛,但我還是想出了不對勁的地方。


    「那麽,既然有這些無可動搖的證據,接下來就好好地盤問陽咲吧。」


    「事情不可能是你說的那樣。」


    我說出口了——後悔之情幾乎要讓我感到頭昏眼花。全身上下都已經被冷汗濕透,我覺得自己像是快要發瘋了。


    「你說的這些全都是編造出來的。」


    時任像是覺得項鏈已經派不上用場一樣,隨手將它扔到床上。光隻是這個動作,就讓我覺得仿佛聽到了「一切到此結束」的宣告。


    「旭,你為什麽這麽說?」


    「小倉的首飾是……」


    我說到這裏時一度中斷。看似短暫但其實相當漫長的殺人之夜,終於要迎接結局了。我接下來要說的內容,等於就是直接承認犯行,時任不可能沒注意到這點。


    非說不可,必須為遭到冤枉的陽咲辯護。


    「小倉的首飾應該是幼蟲的形狀才對。所以,那個弦月形的首飾肯定是有什麽地方搞錯了。整件事絕對與陽咲無關。」


    時任推開腿上的皮包,緩緩地站了起來。


    「就是想聽你說出這句話。」


    時任以我初次見到她時的冰冷表情開口說話。


    「為慎重起見,在此先聲明,其實你很早就已經自己承認了犯行。」


    咦?我忍不住緊盯著時任。


    「那是和你首次一起進入小屋時的事。『吾等』曾經問過你,關於小倉持有的物品吧?」


    「啊……」


    「你太大意了。當時,你似乎隻顧著注意『吾等』遞出的小倉的手機。但是,你確實這麽說了——『還有手表、首飾之類東西』。」


    首飾。我好像的確這麽說過,不是說項鏈而是首飾……


    「初次見麵時,『吾等』曾經告知小倉,在短期內,快的話甚至是明天,他就得以獲頒勳章。」


    「……沒錯。」


    「小倉在九號晚上獲得幹部授予勳章。」


    我微微點頭,當下完全想不到任何借口。所謂的勳章,指的應該就是首飾,沒有想到,首飾竟然會是在我下手那晚的稍早之前交到小倉手上的。


    「也就是說,直到犯行當晚為止,小倉掛在脖子上的東西都隻是普通的項鏈。會將之稱為『首飾』的人物,隻有回收了屍體的『吾等』,以及親眼看過小倉半裸屍體的犯人本人而己。」


    我的心情越來越沉重。的確,在過去的漫長設施生活之中,我曾經看過小倉的胸口許多次。在這之前,他的項鏈上都沒有首飾。換句話說,其實我很早就說出了隻有犯人才會知道的事實。我一邊苦笑,一邊提出問題。


    「那麽,為什麽你還讓我一直逍遙到現在?」


    「因為『吾等』的工作並不是像警察一樣追求事實真相。」


    這群人是會隱藏屍體的異常集團。時任冰冷的眼神訴說著,要是我選擇讓警察把自己抓走,或許還能落得比較好的下場。不過,我還有事想要問她。


    「那個弦月形的項鏈,你說是從陽咲房間找出來的,這應該是騙人的吧?」


    「嗯,你真的很了不起哪,旭。即使明知是謊言,依然認為非得阻止『吾等』不可。」


    「陽咲她真的做了什麽嗎?」


    「雖然很了不起,但也差不多該是開始為自己擔心的時候了吧?」


    時任瞪著我。雖然她的嘴角掛著微笑,但臉頰以上的部分則是從剛才開始就沒有動過。她的態度像是在警告我,身為殺人者,沒有不停追問的資格。


    「然後,現在你打算怎麽辦?拿出『雖然我看到了凍死的小倉屍體,但不代表我殺了他』之類說詞繼續逃避嗎?『吾等』不介意繼續奉陪喔?」


    我無力地搖了搖頭。雖然無法和母親見麵非常令人遺憾,但是,如果時任今後有事沒事就把陽咲搬出來的話,我不認為自己能夠忍受得了。


    「那麽,你有意認罪了吧?」


    我試著想像了自己的未來。似乎隻會剩下黑暗而已。變成教團的一分子,過著像設施裏其他孩童、職員一樣無機質的日子;也有可能變得更糟,或許會被迫參與牽扯到犯罪的行為


    。大概也得和陽咲、和樹分開了吧。現在想想,對我來說,能夠稱得上是希望的,原本就隻有他們兩人而已。


    時任保持沉默。她嚴苛的眼神,像是正注視著包含退路在內的我今後的一切。


    沒錯,是我幹的……


    就在我決定要開口說出這段話的時候——


    門口傳來聲響,強烈的風雪隨之吹進小屋。


    「對不起!」


    滿身是雪的陽咲衝進屋內。她整個人搖晃了一下,伸手撐在牆上。陽咲抬起頭,以上氣不接下氣,宛如喘息般的聲音這麽說。


    「……是我。」


    突如其來的闖入者,讓我說不出話來。某件事正要發生。我像是中了定身術一樣,完全動彈不得。木門緩緩關上,室內的聲音頓時安靜許多。


    「是我殺死小倉老師的。」


    陽咲轉身麵對時任,手貼在胸口上,像是在傾訴內心感情一樣。我這時終於回過神,開始拚命思考正在自己眼前發生的事。


    「是我把小倉老師關在屋子裏,害死他的。就像攝影機拍到的一樣,當天晚上,我一個人離開了設施。目的就是為了要殺死待在小屋裏的小倉老師。整件事和旭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注視著陽咲,看到她表情嚴峻的側臉。直覺告訴我,她是認真的。陽咲認真宣稱她殺了小倉。然而,我卻在嘴角不由自主抽動的情況下,說出了沒有什麽意義的話。


    「……怎麽回事、現在是怎麽回事啊,陽咲你在說什麽啊。喂!不要再說了。」


    陽咲完全沒有理會我。


    「請你不要再逼問旭了,他沒有做任何壞事。全部都是、都是我、做的。所以,拜托你……」


    時任吐出一口氣,像是覺得相當感歎的樣子。


    「也就是說,你們是共犯囉。雖然這樣的可能性也在考慮之中,不過,具體來說,你做了什麽?除了深夜時讓他從窗戶爬進房間之外,另外還做了什麽?」


    在一瞬間看似畏怯的反應後,陽咲再次以像是喊叫的聲音開口:


    「旭、旭他什麽都沒有做!」


    「比如說,或許是這樣的吧?『吾等』一直懷疑像小倉這樣的壯漢,為何會無法突破隻有簡單門扣的木門。雖說酒醉與焦慮多半也有所影響,但其實是因為還有你名副其實『拚命』壓住了木門的緣故。」


    時任逼視陽咲。


    陽咲也同樣以怒目相對,吼了回去。


    「所以,你有什麽想問的就請盡量問吧,但是也請你釋放旭。對旭來說,今天是重要的日子。拜托你幫這個忙。」


    「辦不到。旭剛才眼看就要成為『吾等』其中之一了。此外,現在也讓人想好好向陽咲你問個清楚了。」


    雖然語調聽來不慍不火,但是,時任眼神之中閃動著詭異的光。


    「旭,很遺憾的是,陽咲不符合條件。她吃下的殼並非自己敲破的。基於利己心態的殺意還不夠充分。她現在就隻是全心全意想要救你而已。這樣一來,陽咲就隻是個單純擾亂秩序的人物,不得不將她處以殘酷的私刑。」


    我向前踏上一步,陽咲隨即轉開視線,接著沮喪地垂下肩膀。


    「旭,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要是我能夠更早一點向你坦白的話……」


    陽咲悲痛的聲音把我的意識給拉了回來。「害陽咲卷入事件」的悔恨感,讓我的內心也吹起了像是外麵一樣的暴風雪。


    「可是因為我很害怕,所以不敢跟任何人說。我其實一點也不想像那樣和旭你吵架的。」


    我覺得頭一下子熱了起來。到現在才終於察覺讓陽咲苦惱的事物是什麽,對於如此遲鈍的自己感到非常慚愧。非得做點什麽不可、一定要想辦法拯救陽咲。不管是焦慮或迷惘,這時都已經遭到充滿全身的衝動所吞噬。在有所覺悟的瞬間,一連串事物宛如爆炸般在腦中閃現,我也在這時踏出了腳步。


    「陽咲,跟我來!」


    我聲嘶力竭大喊,抓起了陽咲無力垂落的手腕。


    陽咲的抵抗十分微弱,我強行一拉之後就因為用力過大而讓她靠到了自己的背上。


    我不顧一切,用肩膀撞開了小屋的門。


    暴風雪迎麵而來。


    背後傳來時任用力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我原本以為她當然會隨後追來,但時任卻隻是放聲大笑。恐怖感讓我不想回頭看她。在笑聲中我聽到了「以為逃得掉嗎?」這句話,另外還有「陽咲似乎不想逃喔」等發言。


    從我反手握住的陽咲手腕處,傳來像是還有點想要停下腳步的猶豫。


    「陽咲,拜托你。我們快走吧。」


    「我……」


    「你想跟我們在一起吧,以後又可以三個人在一起了喔!」


    4


    我們一路揚起積雪,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強烈的風雪,讓視野變得非常惡劣。我靠著遠處勉強可以辨識的設施建築物輪廓來判斷方向。天空一片雪白,逐漸變得越來越暗。


    陽咲似乎在我身後說了些什麽,但是吹過耳邊的強風讓我根本聽不清楚。我回頭一看,眼前有張被雪之類東西弄得亂七八糟的臉。


    「對不起。」


    啊——我急忙對近在咫尺的臉孔擺出凶狠表情,同時裝成沒聽到的樣子。


    「別說廢話了,快點走吧。」


    我一步一步地往前邁進,陽咲也開始自己跟了上來。我們手牽著手。陽咲戴著手套,那是我送給她的禮物。


    我們沿著設施的圍牆移動,不知何時已經穿過了大門。在肆虐四麵八方的風雪影響下,我絲毫無法感受到時任會從哪個方向追過來的氣息。但是,她也不可能就這樣坐視我們順利離開吧。我們就像是受到威脅從背後推動,急忙走下積雪的坡道。


    在昏暗的車道上,飄著宛如沙塵般的雪。來到途中,因為有車從前方開來,我不由得停下腳步。陽咲靠到了我的身上。這一陣子,她既沒有好好吃東西,睡眠也不夠充分,肯定已經非常疲累了吧,淩亂的呼吸說明陽咲的體力已經瀕臨極限了。來自前方的車沒有試圖阻攔我們,就這樣直接開了過去。


    我不停鼓勵陽咲,設法讓她繼續往前走。雖然我也對她說明過目的地,但陽咲隻是兩眼無神地點點頭。如果可能的話,我真的很想背著她移動。


    太陽已經下山了。在黑白交織的微暗夜色之中,村子裏住家的燈火早已零零星星亮起。我們在村子裏唯一一條熱鬧街道的盡頭轉彎,進入民家旁的小路。夏天時可以看到綠草和碎石的農道,現在鋪滿了雪,變成一片平坦。這裏也可以看到有人經過的痕跡,一直延續到我們目的地所在的森林。


    越往斜坡高處移動,周圍的空間就越來越狹窄。頭頂上有著堆滿雪的層層疊疊樹木枝條。我的腳步也慢了下來。鞋子裏的感覺早就已經不是冰冷,而是極端的沉重感。陽咲多次停下腳步,每次都倚靠在我的身上。我們要去哪裏、為什麽我也得去呢……她在我耳邊這麽說。或許陽咲早已耗盡了精力與氣力,現在可能覺得自己身處夢境之中吧。她搖搖晃晃地跟在我的斜後方。我們終於來到了能夠容納兩台車同時通行的大路上。隻差一點了。


    我們沿著車道前進,森林景象突然變得豁然開朗。差不多快到了喔——我再次用力握了一下陽咲的手。我們滑下坡度相當淺的斜麵,在與之相鄰的路燈照耀下,結構堅固的木造小屋浮現出輪廓。


    小屋的窗戶沒有透出燈光,停車場也沒有車,看來母親還沒到的樣子。


    不知為何,門沒有上鎖。母親該不會早已來過這裏,隨即離開了吧?我悄悄地推開沉重的門,聞到幹燥的木頭氣味。


    「我們到囉,辛苦你


    撐到現在了。」


    我一放開手,陽咲就癱坐在地了。


    我伸手在牆上摸索電燈的開關。日光燈的淡淡燈光亮起之後,我發現自己處在像是寬廣客廳的場所。正麵有個相當大的暖爐,右邊則是廚房。厚重的沙發椅,采取隔著桌子彼此相對的方式擺放。地毯又暖和又蓬鬆,也難怪陽咲馬上就躺了下去。


    「對不起喔,我有點累了。」


    我鬆了一口氣。雖然還是沒什麽精神,但已經不是最近那種僵硬的聲音了。或許是繃緊的神經終於得以放鬆,滿臉都是融化雪水的陽咲,看起來也給人一種像是哪裏少了根筋的感覺。


    「原來你也是會累的啊。」


    陽咲噗哧一笑,我也感到一陣雀躍。光是這個笑容就讓我覺得,帶她到這裏來的辛勞沒有白費。


    為了取暖,我把木柴塞進暖爐,但是搞不懂該怎麽點火。


    我在屋內四處徘徊了一陣子,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具用途不明的遙控器。隨便亂按幾個按鈕之後,室內開始吹起溫暖的風。


    我脫下外衣,自己也坐倒在沙發上,想要休息一下。不知道用的究竟是什麽材料,總之沙發柔軟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因為實在太過驚訝,所以我忍不住把陽咲叫過來。陽咲剛在我對麵的沙發坐下,馬上發出「哇啊」的叫聲,表情隨之一亮。她接著就翻身躺倒在沙發上,整個人轉了一圏又一圈。由於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陽咲,我也有種喜不自禁的感覺。


    「我說,陽咲。」


    我想跟她好好說說話。


    「什麽事?」


    陽咲保持著躺在沙發上的姿勢,轉身麵對我這邊。


    「關於小倉的事。」


    「嗯。」


    「你說的是真的嗎?」


    「對不起,一直瞞著你。」


    「那天晚上你為什麽要到外麵去?」


    陽咲以像是在回想的表情開始訴說。


    「當天晚上,旭你很晚才來放下禮物,對吧?其實我一直都醒著。那個時候,旭你也還是一副好像一直在煩惱著什麽的表情,所以讓我有點在意。加上你又特地從窗戶爬進來,讓我開始胡思亂想,想說你會不會是在那間小屋遭受虐待,或者是接下來還要回小屋去做什麽之類的。」


    「在小屋那邊,發生了什麽事?」


    陽咲的臉龐蒙上了一層陰影,圓圓的臉孔慢慢地開始扭曲。她先以「雖然我本來已經決定絕對不會說的……」當成開場白,然後才繼續往下說。


    「我接近小屋的時候,聽到從屋子裏傳出咚咚咚的敲門聲,接著是喊叫聲。……大吼的聲音,我本來想要逃走,但是吼聲實在很嚇人……」


    陽咲的聲音開始顫抖。


    「他、他喊說要、要殺了旭你……所以,我感到害怕,然後靠近門邊。因為他就隻是一直喊著要殺了你,於是我用背一直、把門頂回去。然後,罵聲跟敲門聲都變得更激烈,我的身體也火熱到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總之心裏就隻想著不可以讓這個人離開這裏。要是讓他出來的話,旭就會遭到殺害,會被他殺掉……我一邊哭,一邊用背壓著門,直到小倉老師不再繼續吼叫……」


    「我知道了。對不起,別再說下去了。」


    我覺得眼眶熱了起來。和當時陽咲體會到的恐怖相比,隻是開關門鎖的我,經曆過的地獄簡直淺到不行。


    陽咲的眼中也泛起了淚光。但是,或許是顧慮到陷入苦惱的我吧,她微微一笑。


    「旭,真是太好了呢。」


    「嗯?」


    「伯母的事。我一直想跟你說,真是太好了。」


    「你沒有因此而討厭我嗎?」


    「老實說的話,其實我也曾經覺得有點羨慕你喔。可是呢,要是我高高興興地表示『真是太好了』的話,總覺得旭你一定會因為顧慮到我的感受而拒絕和伯母見麵吧。因為你是個總愛跟人唱反調,但是又很溫柔的人啊。」


    「你在說什麽啦。」


    「其實不是隻有這個喔,我自己也有點怪怪的。一開始,我完全不覺得怎麽樣,平靜到連自己都覺得恐怖的程度。可是,看過旭你和伯母往來的信之後,突然就有了『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的想法。覺得要是自己跟這份幸福有所關連的話,應該不會有什麽好事,覺得自己已經變成跟旭你不同的人了。畢竟,我是個……在這之後,聽到小倉老師過世的消息,覺得果然是我害死他的,感覺自己好像一直在往下沉,越陷越深……我之所以會對旭你說那些過分的話,可能也是希望能讓你更討厭我,如果不那麽做,小倉老師的怒吼就一直在我耳邊回響……我想,如果能讓你討厭我的話,或許就可以讓你離開這裏時少一些顧慮,但是,這樣子實在、很辛苦……」


    陽咲斷斷續續地吐出這段話。每當她快要說不下去的時候,就會像是要掩藏住淚水一樣,將頭埋進沙發裏。


    「錯不在你,你不需要對任何事感到自責。」


    陽咲沒有任何反應。


    「把小倉鎖在小屋裏的人是我,訂立計劃,試圖殺害小倉的人也是我。」


    「那也都是為了我跟樹的關係吧?」


    依然將臉埋在沙發裏的陽咲,以模糊不清的聲音做出回應。


    是這樣的嗎——我捫心自問。對於自己,我開始沒有自信了。因為,結果其實是我害陽咲背負了非常沉重的事物。


    「肯定是為了我跟樹啦。」


    陽咲重複了一次。沒錯、一定是這樣、隻有這個理由啦——像是給予鼓勵的聲音,在我的耳中縈繞。


    陽咲——我就隻這樣喊了她一聲。其實我自己也還沒想到接下來要說什麽,就隻是想看到她的臉而已。


    將頭轉向我這邊的陽咲,臉上浮現無拘無束的笑容。


    「不是旭你的錯喔。」


    在這個瞬間,我猛然站了起來。


    「你在說什麽啊。你這、你這人真的是,為什麽還在說這種話啊!?」


    我覺得自己快要被無力感打趴了。


    「這跟你拿花喂抓到的蝴蝶是不一樣的喔。明明遭到小倉毆打,可是你還是拜托他,希望他能把你也納入負責的對象吧。還有,你這家夥在麵對時任也說是自己一個人幹的,不要再這樣了啦,拜托你……」


    我在顫抖,說到最後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旭。」


    陽咲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注視著我。


    「旭你……覺得我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雖然是現在這種狀況,但我還是感到心跳加速。陽咲露出微笑。


    「覺得我是個傻瓜,很孩子氣嗎?」


    我搖搖頭。


    「我覺得你是個好人……」


    「謝謝你。」


    「你真的是個好人啊?」


    「多半不是你想的那樣喔。你看,我什麽都沒有嘛,所以才會想跟旭你們在一起啊。」


    陽咲依然掛著微笑,隻有眼睛像是看到什麽耀眼事物一樣眯了起來。


    「如果沒有和別人待在一起的話,我就會覺得非常不安呢。像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我經常會想東想西的。樹好像已經稍微注意到這件事了。」


    「想事情?你嗎?」


    「像是在之前的設施裏遇上的讓人難過的事之類的,有很多啦。明明知道過去的事就已經過去了,可是還是會覺得傷心難過,或者是有『要是那時這麽說就好了』之類想法。嗬嗬,或許我真的是個傻瓜吧。」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關於陽咲,樹的確說過她有時實在過於開朗了。


    「那種感覺是非常不好受的呢。大概就像是一個人躲在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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