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必特公爵的宅邸坐落在貴族街道的南端,離王宮不遠處。


    身為現任國王湯馬斯的前兩任國王詹姆斯之弟,其一脈擁有在王族中最為純正的血統,被視為大貴族般對待。


    現任主人德茲·歐必特今年六十八歲。是個性穩重的正人君子,同時是「伊祖蘇聖骸布」的管理者,與弗格等人的關係匪淺。


    話雖如此,即使有幾麵之緣,進到公爵宅邸與腹地內這是第一遭。因為占地太過遼闊,在抵達會場前險些迷路。


    由於作為晚宴會場的獨立宅邸是專屬用於社交,擁有用來招待國賓也絲毫不顯失禮的大麵積與規模。


    首先外觀極其奢華。


    建築物本身為六角形。基本上是采與王宮同樣高格調的第二期普雷普樣式,正麵有一半鑲上玻璃,顯露出大膽的設計。各處搭配上五顏六色的彩繪玻璃,從門前的階梯下方仰望夜空時,仿佛會像旋轉燈籠般鮮豔繽紛。由於鑲上玻璃,所以從外頭也聽得見樂隊的演奏,浮現在黑夜之中的模樣,呈現一股熱鬧氛圍,十分奪人目光。


    走到裏頭一看,不同於金碧輝煌的外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明亮耀眼的光線。


    天花板的水晶吊燈點燃的不是蠟燭而是瓦斯燈。境內設有專屬的造光所,以火光所無法比擬的亮度照亮了屋內。地板鋪的是賛國製的高級地毯。柱子與天花板上的雕刻是由一流的工匠所打造。而且宅邸屋後連接著分館,為用於招待來賓的接待室與廚房,沒有任何可以挑剔之處。


    晚宴開始後經過了將近半小時。


    現在是晚上八點。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會場傳出的喧囂仿佛融進了夜晚之中。由於高掛著月亮,尚有幾分明亮,但天空中布滿雲朵,或許會因為風向而陷入漆黑之中——換句話說是極適合進行襲擊的天氣。


    兩人負責警備的地方為晚宴的正麵入口。


    艾兒蒂坐在階梯下方的噴水池邊緣,神情茫然地迎著風。


    從階梯上方傳來圓舞曲與探戈,氣氛顯得十分輕快,抬頭一看,可以將屋內的模樣盡收眼底。不過她僅有偶然瞄了一眼,似乎不太感興趣。


    眼神中甚至不帶羨慕或是快樂,有如在眺望著夜空中閃爍的繁星,「好漂亮」這種程度而已——似乎完全沒有想過,隻要有些不同,自己便有可能是那片金碧輝煌中:


    會為此感到悲傷,或許是弗格的一廂情願。


    弗格突然注意到她的手,放在噴水池邊緣,指尖配合著曲調打著節拍。


    弗格忍不住問道。


    「……您對音樂有興趣嗎?」


    「是呀,我很喜歡喔。」


    艾兒蒂答道。


    「不過,伊歐唱的歌比較好聽。這裏聽到的都是沒有歌詞的音樂。」


    未滿十歲前的孩童時期,艾兒蒂因為心情不好或是鬧別扭而遲遲不肯入睡的時候,伊歐總是會唱搖籃曲給她聽。這個習慣維持到至今,寵溺成性的侍女有時仍會為任性的公主歌唱。


    印象中歌詞是這樣子——溫柔、溫柔的枕頭精靈呀,快去追趕逃跑的羊兒。


    伊歐的歌喉雖是外行人,但稱得上動聽,連弗格都曾聆聽入神。有時會拿出便宜的弦樂器,用手指進行伴奏。似乎是為了討艾兒蒂開心而特地練習的。不過弗格怎麽樣練習都無法有所進步。


    既然能夠贏過一流的演奏家們,可說是無上的榮幸。


    感受著內心的暖流,弗格環顧四周。


    吞噬著從艾兒蒂身體溢出的毒氣,借以強化視力。這麽一來,夜間視力便能遠遠高過普通的人類。附近空無一人。偶爾會有看過的身影在庭園走動,想必是王屬軍的巡邏部隊。


    確認了懷表的時間,差不多應該去查看晚宴會場的狀況。本來不太願意讓艾兒蒂獨處,但迫於現狀隻能妥協。


    「艾兒蒂,我必須離開一下。您不要緊嗎?」


    「我懂了。」


    她乖乖同意,維持一貫任務中的態度。


    「剛剛已經教過您我不在期間的應對方式,沒問題吧?」


    「嗯。」


    隻要有人打算跨上這座階梯,一律采取攻擊——招待的賓客全安排走後門。正麵玄關是偽裝。


    「我會盡快趕回來。」


    向艾兒蒂告別後,弗格快步走進正在舉行晚宴的建築物。


    隨著愈來愈接近,透出的音量與光線愈加強烈,打開玻璃製的門扉進到裏麵時,鼎沸的人聲加上華麗的光景,完全達到飽和。弗格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貴族們完全不搭理走進來的弗格。


    頂多心想,不符身分的賤民來找什麽碴,不過這更不成問題。對於熱衷於跳舞、聊天、用餐的高貴者來說,身穿廉價貴族服裝的騎士等同於不存在。換句話說,就算進入視線之中,也不值得注意。


    如同人類走路時不會留意路旁的一顆顆小石頭。運送食物或是飮料的侍者所受的對待反而比較好,他們與弗格不同,派得上用場。


    然而比起憤怒,弗格更感到同情。


    因為這恐怕是屬於他們或是她們的戰場。即使像這樣在社交界風靡全場,一旦潦倒,穿著不得體,或是爵位低賤卻愛出風頭,這類醜聞流傳開來,便會立刻被逐出圈外。換句話說,會被當作不存在——如同現在弗格所遭受到的對待。沒有什麽比得上在社交界沒有地位的貴族悲哀。對他們來說,人脈就是一切。無論是事業或是政治,沒有人脈即代表不會成功。


    用話術取代刀劍,用舞蹈取代拳頭,他們想必也正在奮戰不已。


    算了,確實受到無視反而不會阻礙到弗格這邊的戰場。


    繞了會場一圈,確認是否有怪異的氣氛、視線或是動靜。當然,這是獨自便能勝任的工作,假設之中有人有所企圖,自己的巡視動作便能形成有效的牽製。不曉得弗格實力的人,就算引起騷動,隻憑王屬軍便能充分應付。


    弗格看見理查德站在會場的深處。


    正在與幾個人與其同行者交談。弗格悄悄接近,不經意出現在理查德的眼前,他隨即察覺到弗格,並將臉轉了過來。隻透過眼神互相告知沒有異常。


    這樣子巡邏工作便算告一段落。


    下達的命令是每隔一小時巡邏兩次,但時間上要不規律。


    那麽下次該選什麽時候?十分鍾過後好了。


    弗格思考著這些事情,旋踵離去。因為隻要發生騷動,就算在外麵也可以立刻曉得。而且對於弗格來說,放艾兒蒂獨自一人更讓他擔心。


    用眼角餘光看著跳舞的男男女女,在歡談的人群空隙之間穿梭,朝出口走去。


    然而,正在此時。


    「……呃。」


    「哇。」


    有個嬌小的身影突然從身材魁梧的壯年貴族背後衝了出來,險些與弗格撞個正著。


    打算回避也已經來不及。對方因為衝勁過快,即將摔倒在地,於是弗格迅速抱住對方。一看見對方的臉——弗格的心臓悄悄地猛然一跳。


    與充滿會場的貴族們比較起來,身穿明顯是高出一個層級的晚宴禮服。舉凡光澤、質感與針工,皆十分精湛無比,讓弗格當下在腦海閃過會不會因為碰觸到布料的罪行而被斬首。這些深具獨特設計的剌繍,想當然是出自王室禦用的職人之手。


    「……弗格大人。」


    會什麽她會獨自在這種地方?


    瑪格麗特公主在弗格的攙扶下,露出吃驚的表情看了過來。


    ?


    他去巡視會場後,沒隔多久她便出現了。


    因為她一直在等待著這個機會。一個不留神,弗格便會回來。她不想與弗格碰麵。所以才會立刻現身


    ,走在黑夜之中。


    坐在噴水池邊緣的艾兒蒂發呆了好一陣子,但立刻注意到對方。


    將視線望過去,當下讓艾兒蒂露出吃驚的模樣。


    「艾兒蒂,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來吧,不曉得與自己見麵會露出何種表情。


    會是緊戒、恐怖、殺意,或者是憎恨?用充滿期待的語氣向她搭話——然而,得到的卻是超乎預期的反應。


    臉上露出接近麵無表情的不在乎模樣,並帶著一抹微笑。


    「……綺莉葉。」


    艾兒蒂呼喚著她的名字,站了起來。


    綺莉葉忍不住蹙起眉頭。原本以為會不由分說便對自己展開追殺,為什麽這家夥會露出這種遲鈍的反應?


    「你是在悠哉什麽?我可是入侵者耶。」


    綺莉葉甚至感到一絲怒意,露出嘲笑。


    盡管如此,艾兒蒂仍沒有露出敵意。她隻是微微歪著頭,開口問道:


    「綺莉葉,你想要進去那棟建築物嗎?」


    「如果我說是的話?」


    一反問,艾兒蒂才終於露出笑容以外的表情。然而,那是悲傷的表情。


    「所以我又必須殺了你嗎?」


    「……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思考片刻後,綺莉葉放棄捉弄艾兒蒂。


    「雖然互相廝殺也很有趣,但很遺憾的是,這不是我這次的目的。」


    「那麽,今天可以不用跟你交戰嗎?」


    「應該吧。」


    「太好了!」


    艾兒蒂露出再明顯不過的燦爛表情,似乎發自內心感到喜悅。


    「那麽,要陪我玩嗎?」


    「……才不陪你玩啦!你到底在想什麽?」


    「你說『什麽』是指?」


    看見對方激動起來,這次則是露出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難道她認為不用互相廝殺,等於可以一起嬉戲玩耍嗎?她想必將初次認識的朋友「綺莉葉」,與一個月前交戰的敵人「綺莉葉」,視為同樣的存在吧。真是難纏的對象。


    綺莉葉頓時亂了陣腳。


    從以前便隱約感到不擅於應付艾兒蒂。即使自己對她露出憎恨與敵意,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反應,導致來不及反應。


    對象是哥哥的話,便有釋出殺氣的價值,但是這麽一來,當然無法與艾兒蒂交談,無法達成自己的目的。綺莉葉隻好死心,重振旗鼓走到艾兒蒂身旁。


    停在一公尺的距離。


    因為沒有披上那件大衣的關係,竄進喉嚨的花香十分濃鬱,一不留神便會嗆到。綺莉葉對毒氣的耐性絕不算高,隻有成人的平均值。


    忍耐著不咳出來——卻沒有意識到為什麽會想要忍耐——她向天真無邪地注視著自己的艾兒蒂說道:


    「你啊,基本上現在可不是玩耍的時候……我是來給你忠告的。」


    「忠告?」


    「是的,沒錯。」


    僅限於這次,綺莉葉沒有與艾兒蒂等人為敵。


    綺莉葉所協助的法王廳——也就是丁國,對於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所策劃的悳國王子暗殺計劃抱持反對態度。


    理由隻有一個,時機問題。


    如果悳國王子迪特被成功暗殺,瑩國與悳國的關係便會出現致命性的惡化。即使不到打仗的地步,也有可能會斷交,加上瑩國內部勢力為主謀者,會因為諸國的輿論而讓瑩國瞬間被視為公敵。


    這件事本身對法王廳而言,是值得慶祝的事。打倒背叛教義、創立新教的可惡瑩國,是正統丁字教的長年悲願。


    然而,現在還不到那個時機。


    以陽國為首,大陸方麵有不少將煉術列為產業的國家。身為列強的瑩國或是悳國出現雙方破局的情形,那些先進國家必將會站在瑩國那方。換句話說,可以輕鬆預想得到,軍事麵的平衡會大幅傾向於瑩國。


    首先,必須削減這個國家的力量。然後引起內亂,讓產業衰退,讓王家失去地位,人口流失,並向諸國宣示,站在瑩國陣營無利可圖。這麽一來,丁國便能以正統丁字教的宗主國,用正義的鐵鎚製裁異端。


    因此,這次必須對悳國王子的暗殺計劃做出防範。


    當然,向艾兒蒂解釋這些新教方麵的理論也是白費唇舌。


    所以綺莉葉決定簡潔地告訴她最底限的內容。


    「悳國王子的暗殺計劃正在暗中進行著。執行時間不明。不過,應該會在晚宴結束後展開……雖然這是我的猜測,我認為展開行動時一定會很盛大。」


    不會是雇用剌客與對方錯身而過這種單調的計劃。因為搜集了眾多人才,肯定會光明正大進行襲擊。


    「什麽意思?」


    艾兒蒂露出驚訝的表情,但綺莉葉沒有詳細解釋的力氣與時間了。


    綺莉葉往後退了一步。


    「你不明白意思也沒關係。等到弗格回來後,將我的話告訴他。這樣便足夠了。」


    繼續待在艾兒蒂的身旁,別提咳出來,甚至連腳步都站不穩了。令人吃不消的毒氣——綺莉葉不禁心想真是難纏的體質。


    「綺莉葉……?」


    或許是察覺自己準備離去,艾兒蒂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


    「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啦。」


    不禁失笑。


    「還會再見麵的。雖然不曉得下一次的立場會是如何,會必須互相廝殺,或是不用動手……可以的話,我還想再被你狠狠大殺一場。」


    身上的藍色衣裳落下水滴,墜至地麵形成一圈泉水。


    綺莉葉將雙腳浸泡在泉水中,拋下一句話。


    「啊,綺莉葉,等等……」


    「再見了,艾兒蒂。好好存活下去吧……直到再次與我見麵。」


    接著綺莉葉的全身浸泡在泉水中,開始溶化。


    在消失的前一刻,突然覺得為什麽自己會說出「存活下來」這句話,但還來不及思考疑問,綺莉葉的意識便消逝在黑暗之中。


    如果透過泉水增殖形同誕生,那麽回歸泉水便形同死亡。然而,記憶或許會透過藍色的液體,傳遞給某處的綺莉葉。


    ?


    牆上設置的燭火雖然足以照亮四周,但由於是不會阻礙睡眠的亮度,仍顯得十分陰暗,可以判斷出房間的主人是希望在假寐片刻時不需要刻意將燭火熄滅。不僅是房間最裏麵的辦公桌,連中央的桌子也擺滿了成堆的文件。她躺在長椅上,從腳邊堆滿空無一物的玻璃杯,由此可以窺見她是多麽忙碌,同時也多麽地疲勞。


    擺放在房間角落的木椅上頭坐著一位雙手交抱的老紳士。因為有著一雙細長的眼睛,加上維持著良好的坐姿,讓人難以一眼便看出他也正在假寐。隻要豎起耳朵,便能察覺呼吸聲要比平常要來得響亮。


    為了讓悳國王子的來訪平安落幕,他們進行著無數的工作。


    不分個人、企業、國內外,對這次事件感到反感的勢力進行牽製與說服,隻是工作內容的一小部分。歐必特公爵宅邸周遭的警備,是向煉術師公會調動人員,配置在宅邸外圍。由於王屬軍在晚宴所攜帶的武器必須兼具外觀與實用性,所以安排生產訂做。然後必須盡可能封鎖王子來訪的消息傳進市民街道,因此必須進行情報控管。加上其他林林總總的大事到小事,不勝枚舉。


    因此這陣子以來,這兩人都是處在無法好好睡上一覺的狀態。


    一小時前還睜著雙眼——但過了晚宴開始的時間,之後隻能全權交由王室方麵處理,所以才會體力不支倒下。


    稍早前手忙腳亂的模樣不知道消失到哪裏去了,兩人的鼾聲格外凸顯出房間的


    寧靜。


    然而原本會持續到早晨的這片悄然無聲,卻因為桌上的一張紙條而被打斷了°


    放在疊得高高、隨時會崩塌的文件堆上頭的一封信,飄落到了地麵。


    隨即,一位少女仿佛從信中飛蹦了出來。


    換句話說,打破這片寂靜的正是踏在地上的腳步聲。


    「哇。」


    她輕喃了一聲。


    寬帽沿的尖帽子與一襲黑衣,手上抱著橡木長杖,是一身典型魔法使打扮的煉術師——蒂·琪·萊姆環視著室內,露出一抹笑意。


    「辛苦了、辛苦了。這樣憑我一人就可以解決了吧——」


    她自言自語著搖動長杖的前端,瞥了躺在長椅上的少女一眼。正準備對戴在自己右腕上的一串碧玉念珠詠唱「醒來」。


    然而,就在此時。


    「……哎呀、哎呀。」


    從原本發出鼾聲的嘴中,發出了帶著錯愕的一聲低語。


    「你有何企圖?要與我見麵是需要預約的,小姑娘。」


    伴隨著這句目中無人的台詞,少女睜開了雙眼。


    「擅自入侵的行為可無法讓人讚賞。」


    不同於少女,是一個嚴謹的男人聲音。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老管家不偏不倚站在蒂·琪的身後。


    「哎呀呀——」


    後頸感受著殺氣,蒂·琪發出少根筋的歎息聲。


    「事情果然沒有這麽簡單耶。」


    「這是當然的,愚蠢的家夥。」


    身為房間主人的少女——也就是雷可利,對蒂·琪訓了一聲。


    「沒看過的臉孔……卡爾布魯克,你曉得嗎?」


    管家麵對詢問,思考了數秒後答道。


    「曾經在遠處看見她一次。是卡雅克家的千金吧?」


    「唔,卡雅克紡織工廠嗎?」


    「哦,你知道得還真清楚呀。」


    蒂·琪一臉佩服地露出微笑。


    「而且我早在十年前離開那個家了。」


    「卡雅克家的獨生女,名字叫做蒂·琪吧?聽說在七歲還是八歲的時候,陷入精神異常,之後便被送進郊外的診療所……」


    「異常即代表著異於常人的能力,夫人。伴隨著瘋狂,會在某方麵上獲得極高的能力……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老爺似乎也是類似的情形。」


    「哈哈,以人類來說,羅蘭的確是異類。」


    隻憑一眼便看穿自己的底細,而且還從容不迫發出高笑。


    讓蒂·琪忍不住蹙起眉頭。


    「好煩喔,我現在叫做蒂·琪·萊姆。喜歡石灰的味道。」


    「那種東西有味道嗎?」


    「有喔——雨天時的味道要比晴天來得濃重。」


    「……原來如此,看來你的確精神異常。」


    雷可利蹙著眉頭,終於從長椅上起身。


    「不過,方才的煉術可真叫人瞠目結舌。」


    「哎呀呀。被你瞧見了嗎?」


    「是什麽原理?從信中出現……可以判斷是藏在某種物質之中。要將身體縮小實在不太可能。這麽一想,是仿造煉獄創造出了異空間吧?」


    她的推理既明確又有條理。


    「看出我的底細時也是,你們果然好厲害喔——隻靠少量的情報,便能將細微的線索正確串連在一起,不愧是『雷可利之宴』耶。」


    「……哼。」


    蒂·琪反過來發出敬佩的讚歎。


    這次輪到雷可利板起臉來。


    「無論如何,是相當強大的煉術。沒有『克拉夫念珠』應該無法發動。從這個層麵來看,或許不能稱上有用的煉術……應該說,與派不上用場沒有兩樣。太過強大的力量可是會招致毀滅的。小姑娘,你的煉術已經超出人類所能負荷。」


    「不用你多管閑事,呸——」


    麵對雷可利的一番苦言,蒂·琪吐出舌頭回敬。


    「而且能夠闖進這個房間,我不認為是派不上用場的能力。」


    「講到重點了,小姑娘。」


    雷可利挑起半邊眉,指著蒂·琪。


    「話說回來,你的目的是什麽?」


    「……看不出來嗎?你很明顯有性命危險。」


    「我曉得你是來殺我的。不過,我是在問更根本上的問題。殺了我,你能夠得到什麽?金錢嗎?名譽嗎?或者是其他事物?」


    卡爾布魯克接過主人的話,繼續說道:


    「你是基於個人的意願嗎?或者是受到其他人的委托?」


    「唔——」


    麵對接踵而來的詢問,蒂·琪思考了片刻。


    然而卻不見她打算回答的意思。換句話說,她正在猶豫。


    「……果然一個人是沒辦法的吧。」


    這個瞬間。


    「卡爾布魯克!」


    雷可利飛快呼喊著管家的名字,他隨即握住懸在腰際的蛇腹劍的劍柄。會按照使用者的意識,自由自在移動的「艾莉絲七號」,瞬間開始脈動琪的身體。原本應該會束縛住對方的行動——才對。


    「呃……『醒來』!」


    雖然有些停頓,但在簡短說完後,魔女的身影頓時消影無蹤。


    「唔………」


    卡爾布魯克發出短促叫聲,幾乎是在同時,蒂·琪再次現身。


    「呃、唔!」


    她出現在兩人的包圍之外。


    高高地一躍而起,掙脫「艾莉絲七號」,在房門旁著地。


    那副光景令目擊者不敢置信。


    創造假想異空間,裏頭暗藏著煉術「小人偶(lime 1)」——將其瞬間發動。


    老管家將視線落在失去束縛對象、掉落至地上的蛇腹劍,不禁眉頭深鎖。


    片刻過後,做出了推論。


    「難不成……是在我的劍上創造了出入口……?」


    「答對了——」


    蒂·琪拉長了尾音,豎起了食指。


    「真虧你猜得到。果然厲害。我的招式都一一被揭穿了。」


    「既然如此,你有何打算?小姑娘。」


    雷可利把玩著從地上撿起的玻璃杯,開口問道。那個舉動究竟是冷靜的證明,還是用來佯裝冷靜。


    「你要繼續打下去還是要逃走?我兩者都可以。隻是,要打的話,我可是不會手下留情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二選一。」


    雖然有著幼童的容貌,但從她身上發出的壓迫感,感受得出曆經了無數的戰場,而且因為與外在的落差反而更突顯了恐懼感。


    然而那股氣勢——無法傳達給頭腦異常的少女。


    「那個啊,關於剛剛的問題。」


    她露出從容不迫的笑容,忽略少女的示威。


    「你問我的目的是什麽對吧?是基於個人意願還是受到委托?我想還是告訴你答案會比較好。」


    蒂·琪·萊姆不自然地退後一步。


    莫非打算逃跑,兩人警戒地觀察著她的動靜,隻見她嗤笑一聲,將手放在門把上。


    「就是——這麽一回事。」


    她緩緩轉動門把。


    外側的門打開的同時,從廊下傳來一陣聲響,某個東西倒進了房間。


    倒在地毯上的是身穿圍裙的年輕女子。


    是在這棟宅邸工作的侍女屍體。


    卡爾布魯克睜大細長的雙眼。


    雷可利的眼神浮現敵意,將手上把玩的玻璃杯再次放回地上。


    「向你們介紹我的愉快夥伴們——」


    隨著蒂·琪的這番——


    從走廊陸陸續續跨越侍女的屍體。


    全身武裝的五個人,闖進了雷可利的勤務室。


    ?


    受到攙扶的瑪格麗特,一瞬間過後,將滿臉通紅的臉背對著弗格,並掙脫他的手。弗格沒有抵抗地放開雙手,往後退了一步,「恕我失禮」並行了一禮。


    這副情景在旁人眼中儼然是青澀的少年、少女在社交界的初步接觸。然而瑪格麗特的表情充滿著憂愁,弗格忍不住在內心感到困惑。


    「……你果然也有來呀?」


    片刻過後,瑪格麗特先開口說道。


    「是為了工作而來,因為我是王屬軍。」


    弗格答道。不過盡可能保持平靜,不帶任何一絲感情。


    「是嗎……真遺憾。」


    講到真遺憾這句話時的音量小了下來。


    如果自己不是為了工作而來,她有何打算?不可能不會對之前的事情感到尷尬,恐怕無法像往常那樣天真無邪地纏著自己。這麽一來,或許有可能會用社交界的方式,邀請共舞一曲。


    弗格可以稍微理解這種少女情懷。


    然而,如果瑪格麗特仍對自己懷抱著一絲情懷——到頭來最後誰都不會幸福。


    瑪格麗特有瑪格麗特自己生活的世界,弗格也有弗格自己生活的世界。雨人的來往不具有個人感情。聯係兩人的隻有政治。瑪格麗特遲早會繼承王位,弗格則是身為國家的道具。


    而且,弗格不是人類。是透過羅蘭之手所誕生出的人造人。


    現在因為自己冷淡的態度而傷害到瑪格麗特,弗格並非沒有感到罪惡感。然而不得不這麽做,不然恐怕會讓她傷得更深——會對自己對非人類的怪物抱有好感這件事感到無地自容。


    既然如此,不如在這個當下留下苦溋的記憶。得知真相後反而能夠坦然而笑,感歎終究怪物無法理解人心,自己隻是無法區分出喜愛道具或是喜愛人類的差別。


    弗格自身亦然。弗格的性命與肉體,一切都應該是屬於艾兒蒂的。沒有義務為瑪格麗特付出,因為為瑪格麗特付出,勢必會犠牲艾兒蒂。


    ——自己怎麽可能那麽做。


    「瑪格麗特殿下也很忙吧,我也必須走了。」


    弗格維持行禮的姿勢,後退了一步。


    「由於這裏人潮眾多,請務必多加注意。」


    說完,便移開視線,邁開步伐離去。


    「弗格大人,等……」


    無論瑪格麗特說了什麽,弗格都打算無視,轉過身鑽進了人潮之中。走到出入口的玻璃門時,不禁蹙起了眉頭。


    弗格懷疑自己的眼睛。


    不知為何門外站著一個熟悉的身——艾兒蒂。


    明明要她在噴水池待命,為什麽會擅自行動?除了在剛開始執行任務的那段期間,艾兒蒂不曾違背過弗格的命令。


    弗格慌慌張張跑出建築物外,果然不是錯覺。艾兒蒂窺視著建築物裏頭,即使因為恐懼而裹足不前,她仍努力想要跨出一步的樣子。


    「弗格!」


    艾兒蒂也發現到弗格。頓時因為放心而讓表情鬆懈下來。


    「怎麽了?」


    弗格詢問衝過來握住自己的手的艾兒蒂。


    「綺莉葉剛剛來過。」


    「……什麽?」


    弗格瞬間大為緊張。忍不住將手伸向懸在腰際的彎刀把柄。


    「沒事吧?」


    內心感到不妙。


    如果綺莉葉乘機攻打過來,勢必又會再次上演一個月前的激戰。透過「群體」的力量展開數量戰,會導致我方莫大的損傷。


    然而與弗格相較之下,艾兒蒂的臉上沒有透出焦躁之色。不——帶著一絲類似焦躁的表情,但似乎不是針對綺莉葉。


    「不是的,弗格。」


    艾兒蒂搖搖頭。


    「綺莉葉不是來交戰的。她是來轉告我們。」


    「怎麽一回事?」


    轉告?究竟是指——


    「呃……」


    她的視線在空中遊移,試圖挖掘出藏在腦海中的那段話。


    「悳國王子的暗殺計劃正在暗中進行著。呃……還有時間不明確。不過,應該會在晚宴結束後展開。」


    「什麽……」


    弗格當場啞口無言。


    ——悳國王子的暗殺計劃正在暗中進行著?


    自己當然不是沒有想過這件事。不光是悳國王子,出席晚宴的重要人物——國王、王妃、理查德、瑪格麗特等王族皆有生命危險,勢必會從中挑選出襲擊對象。


    然而透過綺莉葉轉告暗殺計劃的存在,頓時更顯事態的嚴重。已經不能隻視為可能性。基於她的身分,恐怕私底下與某個組織或是國家有所往來,所以可以透過獨自的門路得知幕後消息。


    這是經曆一個月前的「撕裂殺人魔」事件結束後所發現到的。


    仔細回想,可以發現這一連串的事情有許多不自然之處。犠牲者的人數、將邊獄院視為目標,以及襲擊方式在內——難以看成是綺莉葉與伊帕西·特特斯兩人基於個人因素所引起的事件。


    再說「艾莉絲四號」與「克拉夫念珠」也是難以用個人名義取得的物品。尤其是艾利絲魔劍,欲取得必須透過某些組織的力量。


    因此可以視為綺莉葉是在背後奉某人的命令,前來警惕艾兒蒂。然而無法判斷情報的真偽。究竟是事實或是聲東擊西。


    總之必須轉告理查德。這麽一來便能提早讓悳國王子先行回避。隻要返回城裏便沒有踏進陷阱的疑慮。


    「艾兒蒂,抱歉,請您在這裏等我一下。我要去報告狀況……」


    我先去一趟。


    正當弗格準備開口說出這句話時,從背後傳來玻璃破裂的巨大聲響。


    弗格立刻抱著艾兒蒂閃避至角落。回蕩在耳中的尖銳回音令人無比難受,並夾雜著貴族們的尖叫聲。回頭一看,出入口處的彩繪玻璃門已經碎成一地。


    「……唔!」


    來了。而且比預想中要來的早。


    接著,這次在艾兒蒂與弗格的麵前響起毆擊塑膠的悶響。


    「障壁(ehrle 2)」自動發動,防禦住了攻擊。


    「唔……是槍擊嗎?」


    感受得到衝擊卻看不攻擊,由此判斷出是小型子彈。然而附近沒有疑似是煉術師。


    人影。若不是躲藏在角落,便是超遠距離的狙擊,也可以使用炮擊術式——隻是這麽一來,身為盾牌的艾兒蒂便無法離開現場。


    經過數秒的警戒後,沒有發射第三發的動靜。從晚宴會場傳來的尖叫聲也稍微恢複平靜,開始籠罩著一股騷動不安。看樣子裏頭的人沒有發現這是槍擊所造成的。應該趁現在讓所有人盡快回避。


    「哇、啊啊啊啊啊!」


    然而下一秒又從建築物之中傳出尖叫聲。


    尖銳無比的女性叫聲——這是斷魂之聲。


    「艾兒蒂,請您暫時留在原地繼續發動」


    弗格說完便走進晚宴會場。右側原本有樂隊在演奏,但附近的人群已經散了開來。


    弗格邊跑邊抽出「艾莉絲十六號」。


    每個人呆站在原地,雖然沒有情緒失控,但說不定情緒失控還比較正常。在場來賓的每一位貴族,都因為恐懼而陷入了茫然自失。


    地毯逐漸被染上血紅,一位樂隊的女性成員躺在血泊中痙攣抽搐。


    站在一旁的是穿著廉價貴族服裝的男人。細長的劍悠悠搖晃,血滴順著刀身滑落而下。在瓦斯燈的反射之下,白銀紅光相交閃爍著。


    「……這股感覺真是久違了呢。」


    四十歲上下的消瘦容貌與閃閃發亮的雙眼,令


    人聯想到野狼。臉頰上的三道傷痕更加強調了這一點。然而比起外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其散發出的氣息。


    既像是殺意又像是喜悅,卻是兩者皆非。仿佛涵蓋了一切,有如從空洞呼嘯而過的強風——虛無又令人恐懼的壓迫感。


    「你……是什麽人?」


    站在麵前的弗格忍不住問道。是第一次與這種人對峙。


    「喔喔,你害怕我嗎?」


    男人一副開心的模樣,同時露出殘虐的笑容。


    「這家夥真叫人期待。也就代表你『知道我的事』。」


    「我在問你是誰!」


    弗格在不知不覺間擺出了備戰姿勢,緊握著彎刀大喊。


    一旁有人代替男人回答問題。


    「——我想你聽過他的名字便曉得他是誰了。」


    弗格僅轉動眼球看了過去。


    是一個熟悉的聲音,來自人群的另一端。


    「他的名字叫做雷德·歐塔姆。是在十年前在世上引起轟動的那位『殺戮博士』歐塔姆。」


    隨著這段話,人群之中的一位貴族突然倒地。


    口中吐出血泡,便一動也不動。


    「你不相信嗎?不過,這是事實喔。他應該已經死了?真相是被隱藏了起來。現在出現在你麵前的男人,很令人畏懼吧?發自你的內心深處。」


    接著又有一個人倒下,這次是向前倒地。背部有道撕裂傷。


    「哈,真敢講耶。」


    男人——被介紹是雷德·歐塔姆的那家夥,下流地用舌頭舔了嘴唇。


    「我也對你感到充分畏懼。」


    「雷德,能被你這麽說真是光榮啊。不過,在我們麵前的他……弗格同樣令人畏懼喔。正所謂人不可貌相。」


    又有一位貴族倒下,這次是首級沒了。


    接著,四處不斷有人倒地。無法判斷是被殺害,或是因為過於駭人的慘狀而昏厥過去。


    然後現場開始發出此起彼落的尖叫聲。有人連滾帶爬地逃跑,有人退到一旁,在人群逐漸瓦解之下,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聲音主人終於現身。


    弗格已經曉得對方是誰。


    曾經聽過的聲音與說話方式。


    內心感到意外,同時也覺得正如所料。


    欲事先將襲擊者混進晚宴會場的來賓中,靠內部人的協助最為有效。換句話說,隻要貴族或是王屬軍中的人叛變,一切便已足矣。


    恐怕這個男人的同夥不隻有名叫雷德·歐塔姆的男人而已。從王屬軍的騎士甚至是侍者、樂隊成員,都可以看成潛藏著敵人。


    「……難不成。」


    弗格繼續牽製著雷德,並瞪視那家夥,開口問道:


    「特莉艾拉的事情也是你搞的鬼?」


    「喔,是呀。」


    右手握著沾著血脂的一把長刀。


    左手腕戴著「克拉夫念珠」。


    「是我讓伊帕西·特特斯與她見麵的。不過,會變成那樣則是賭運氣。沒想到真的順利讓她抓狂,讓我放心了不少。」


    浮現在端正臉龐上的笑容,因為太過完美無瑕反而不帶著人味。從唇瓣說出的話語透露出對他人的嘲笑與輕蔑。


    「順道一提,她現在跟隨著我。下次讓你跟她見見吧?」


    「……別開玩笑了丨。」


    弗格吐出這句話,已經許久沒有感到如此氣憤難平。


    「是啊,我是在開玩笑。」


    麵對弗格的激昂情緒……


    「我總是如此……為了好玩而引起騒動。」


    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緩慢地停下腳步,露出一抹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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