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久違的城門,感覺城門看起來已不複往日的莊嚴。


    或許是因為外牆已被事先放出的鳥獸王(griffon)破壞得慘不忍睹吧。還是因為現場的衛兵倒地不起?又或者——單純隻是因為自己正情緒高昂?


    優貝歐魯感到自己雀躍的心跳正逐漸加遽。


    他在來的路上看到了修納·維納的屍體。雖然成功破壞了結界煉術,但他也和城門衛兵一同沐浴在高濃度的毒氣下喪命了。就算是煉術師,看來老弱的肺腑果然還是難以承受。


    雖然內心為他的死亡哀悼,但沒空憑吊他的屍骨。有效運用修納爭取的時間才是為他最好的餞別。


    「可是這情況比預想的還要淒慘呢。」


    走在身旁的雷德·歐塔姆環視著四周苦笑。


    不隻衛兵,就連碰巧進城的貴族,甚至連養在中庭的魚或野鳥也慘遭波及。遍地可見受毒氣所害的屍體。


    也零星可見負責警備的煉術師。他們雖總算免去了一死,但有的痛苦跌坐在地,有的麵對慘狀正驚慌失措,有的正在照顧倒地之人。當然,隻要一被優貝歐魯發現就格殺勿論——即便是負責守護王宮特殊任務的結界煉術師們也不例外。


    「該不會前方也是跟剛才一樣的慘狀吧?」


    在中庭通往王宮的門前停下腳步,雷德出聲問道。


    「放心,結界內側應該沒事才對。」


    解除結界煉術時所施放的毒氣,全都會朝界外釋出。不管結界規模再怎麽巨大,原理應該都不變。


    「不過就算受到了波及,對我們來說也沒差,隻是省去動手的麻煩罷了。」


    「哈,這倒也是。」


    邊聊著些不著邊際的話,推開門走進王宮。


    宮內一片沉寂。似乎鳥獸王(griffon)來襲之前早就已沒什麽人進出了。


    原本優貝歐魯也就是為此目的而謀劃了之前的騒動。


    由於議員接連失蹤的事件勃發,怯懦的貴族們都逃離匍都前往郊區了,進出王城的人也勢必因此減少。護城的衛兵以及王屬軍自從「撕裂殺人魔」事件之後,也一直持續著慢性人員短缺;加上日前親王理查德為了欺敵搜查而外出,本來就為數僅少的人力更是因此而被分散。再加上來襲的鳥獸王(griffon),剩下的煉術師不可能不去加以對付。


    換言之,一切全都在優貝歐魯的計算之中。


    環繞王宮的回廊以及通往二樓王座大廳的螺旋梯都杳無人煙。


    不過這倒不是因為人手短缺。殘存兵力恐怕都聚集在王座大廳守護著國王。不愧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能手。


    「準備好了嗎?」


    一麵從容地步上階梯,一麵詢問雷德。


    「不曉得會有多少人?五十人嗎?」


    搭擋也態度悠哉地回以輕浮笑容。


    「沒那麽多,頂多三十人左右吧。」


    「哈哈,沒什麽兩樣嘛。」


    「意思就是不管三十人還是五十人,都不是你的對手羅?」


    「還好啦。」


    雷德神色自若地頷首。看樣子他也不打算謙虛。


    當然,他不是瞧不起王屬軍。


    「好!」


    來到螺旋梯的終點,站在大門前。


    那是一扇甚至讓人抬頭才能盡收眼底、與城內裝飾相比華美程度更勝一籌的對開式門扉。


    「要華麗地把門轟開嗎?首領。」


    雷德舉起右手——液態金屬所形成的義肢「艾莉絲五號」。解除膚色的擬態,顯露出暗金屬色的表麵。接著內側浮現皸裂,啪喀啪喀地逐漸碎開。與狀如棘剌般伸長的五指加起來看,整體就像是一隻身軀扁平的蜘蛛。


    掌心的那一麵,也就是「艾莉絲五號」的內部本身則畫有密密麻麻的複雜紋路——煉術陣。整隻手伸展開之後紋路也接合,呈現出完整的形狀。


    「結果上次沒機會嚐試啊,這個。都是那小鬼害的。」


    「放心,現在沒有人會吸噬你的毒氣。」


    將長刀自腰際的刀鞘抽出。


    「請別連國王也都順勢殺了喔。」


    「我可不敢擔保。畢竟是初次應用於實戰……你又如何?那個東西。」


    「誰知道,這也是第一次用於實戰。」


    望著赤裸的刀身。


    呈現極平緩弧度的細劍,長約一公尺。


    白濁而帶點半透明的刀身,看起來就像是毛玻璃,或者可形容像朝陽下閃閃生輝的湖麵。


    「你知道嗎,雷德。」


    凝視著那別具風格的奇異刀刃,優貝歐魯說道:


    「聽說在遙遠的東方國家,自古以來就將王比喻為鹿。在憑刀劍與血光以下犯上為理所當然的時代……篡奪王位或許就是一種類似狩獵的娛樂。」


    「原來如此,所以我們接下來就是要去獵鹿是吧?」


    雷德半摻玩笑地笑著回應。


    「沒錯。由我先來打草驚蛇吧。」


    握住刀柄的手施力——朝門輕輕一揮。


    「……唔。」


    成果令他們不禁瞪圓了眼。


    鋼鐵製的門扉被俐落地斬成了兩半。


    殘餘的隻有輕盈、宛如撕裂薄紗的手感。


    「唷~真嚇人。」


    雷德聳肩的同時,被斬斷的鐵門緩緩倒向另一側。


    撲鼻的白檀薫香,是王所在的聖域特有的高貴空氣。


    「好,獵鹿之前就先來獵兔吧……國王陛下,初次見麵,你好嗎?」


    雷德·歐塔姆舉起預備發動煉術的右手,狂妄地踏入王座大廳。一路走過的地方留下了濃烈的血腥與鐵鏽味,甚至足以掩蓋白檀的香氣。


    對此,優貝歐魯雖覺得有失風趣卻也感到安心,跟著走進王座大廳。


    ——那麽,是該讓這白檀也染上血腥與鐵鏽味了。


    +


    同一時間,基亞斯·梅涅克來到後宮。


    王城的一樓位居王宮最深處,幾乎在王座大廳的正下方。這裏是王族女性居住的區域。


    若在平時,像基亞斯這種區區伯爵家的人根本不被允許踏進這種地方。然而當下就連最低必要的護衛都沒有,呈現毫無防備的狀態——不如說,應該保衛後宮的近衛兵與基亞斯相反,全都逃到城外去了。


    這半是巧合,半是必然。


    衛兵們完全陷入混亂。因為不但童話裏的怪物飛繞著城周圍肆虐,這種異常事態實在太超脫常識;再加上還發生了守護結界被打破——這種前所未有的大事。


    怪物出現的消息才剛傳進近衛兵耳裏,王宮外的近衛隊長就沐浴在毒氣下暈厥了,指揮係統呈現癱瘓。結果怪物出沒的惡耗中途就斷了傳令,士兵們完全陷入恐慌狀態。


    護衛王室的近衛兵遇敵逃亡,這種事本不該被允許發生。可是自從幾個月前便接連發生的怪事,造成王屬軍的人員慢性短缺,導致近衛兵不但使命感薄弱,而且又都是些缺乏經驗的新人,甚至大多是低階貴族的次男或三男。過分依賴強力的守護結界,搞得必須最為鞏固的王宮卻變得薄弱,隻能說很諷剌。


    但結果這也同時佐證了一件事,王家的權威於現代僅隻是如此。


    與絕對君權的時代不同,國家的主權被分散給了市民與議員。這種情況下,願意賭命守護王室的人必然也會減少。


    在優貝歐魯的周到策劃下演出的混亂,以及國家目前的情勢。兩者不知幸或不幸而重疊造成的結果——讓基亞斯毫無滯礙地抵達了公主的寢室前。


    最先發現並責怪他的,是在房門外待機的兩名貼身侍女。


    她們發


    出「噫!」的驚呼聲,害怕似的僵在原地。


    這也難怪。與低層的平民不同,公主的貼身侍女是不諳世事的貴族千金。光是有陌生男人走進後宮,就很可能嚇得她們昏倒。


    「你……你是誰?」


    「我是基亞斯,梅涅克伯爵。收到公主的信前來赴約。」


    雖然報上了名號,卻隻是讓她們顏抖的眼神更加不知所措。


    「……你們不曉得現在外頭是什麽情況嗎?」


    進一步向她們詢問,但反應仍舊沒變。


    這也難怪。怪物的事,基亞斯也是直到剛剛才曉得。


    他偶然聽到驚慌失措逃命的近衛兵談話,才知道了這件事。雖然一時之間難以相信,但地震般的聲響一直斷斷續續傳出,充分煽動了他的危機意識。再加上走到王宮如此深處都沒什麽人煙,無論如何事態肯定有異。


    ——這群近衛兵也不向後宮報告異狀就自顧自地逃了嗎!


    真是群不配做騎士的愚蠢之徒。基亞斯緊咬著唇。


    盡管如此,公主也已經不要緊了,因為有自己在。


    「公主殿下!是我,基亞斯!」


    他無視侍女徑自敲門。


    「這裏很危險!請快點逃命!」


    「……基亞斯大人?」


    不知敲了第幾下,門裏才傳出戰戰兢兢的聲音。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您會在這裏……」


    她的回應聽起來微微有些不對勁。


    歸根究柢寫信找他來的明明就是公主,卻問他「為什麽在這裏」,這不是很奇怪嗎?不過重新思考後,他猜測意思應該是「明明約在中庭,為什麽跑到後宮來」。基亞斯堅信「那封信是公主給他的」。


    「抱歉違背約定跑來這裏!可是事態緊急!聽說城外有怪物肆虐……不,或許您很難相信……」


    就連他自己也還是半信半疑,因而含糊其詞。


    「可是在下卻沒有遭受衛兵阻攔走到了這裏,請您明察,目前城裏發生了怪事。公主殿下要是留在這裏會有危險,因此在下才鬥膽前來!」


    他半是喊叫,說著說著話語間漸漸夾帶了激動。


    基亞斯賭命地勸說。隻因為擔憂瑪格麗特——他心愛的人。


    「求求您,請您開門!至少讓我見您一麵!」


    拳頭使勁地槌打房門,一點也沒發覺對方或許會因而感到害怕。


    最後,在他第五次敲門時。


    「我知道了,基亞斯大人。」


    ——對他來說真是相當幸運。


    瑪格麗特年紀尚輕,未曾深入參與國事。又接到惠國王子遭暗殺的噩耗而心慌意亂,因而對於國內情勢疏於關心。


    換言之,對於梅涅克伯爵因叛國而被問罪一事她並不知情。她不曉得基亞斯因為有協助犯罪的可能而正受到禁閉處分。


    對於公主來說,基亞斯·梅涅克——依然還是在那個舞會之夜救了自己、值得信賴的青梅竹馬。


    「請進,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房門開啟,心愛的公主戰戰兢兢地探出臉來。


    久違不見的瑪格麗特顯得有些憔悴。基亞斯拚命按捺著情不自禁想抱緊她的衝動,以沉穩的態度行了一禮笑道:


    「謝謝您,公主殿下。」


    忠實遵從著敬愛的已逝祖父的教誨,無論何時都要保持紳士的風度。


    「請放心,我一定會守護您。」


    +


    卡爾布魯克受傷的部位是右手腕。


    那是他使劍的慣用手。


    當然,以卡爾布魯克的本事來說,就算隻有一隻左手也絲毫不減他的戰鬥能力。而且「艾莉絲七號」是能接收使用者的意誌自在活動的劍,就這層意義而言,區區的擦傷完全構不成障礙。


    隻不過,前提要隻是「區區的擦傷」。


    「嘻嘻,真遺憾!太遺憾了!」


    伊莎·德雷伊安以老嫗般的聲音嗤笑。歪斜著身體、躬著背的動作也是一樣,與她美麗的容姿完全不相襯,反倒增長了可怕。


    「你已經完蛋了。這些孩子的毒可是非常非常厲害的喔!盡管驚慌吧。驚慌失措然後難看地倒地打滾吧。嗬嗬……嘻嘻、嘻嘻、哈哈哈!」


    那究竟是瘋狂到了盡頭,抑或是孤獨的成長過程所導致?


    失去了身為重罪犯的父親,領地遭到沒收,仰賴私下援助而孤獨地生活——在無法整理、日漸化為廢墟的舊德雷伊安宅邸裏,心懷對國家與王家的怨恨,十年以來都在為父親與幻獸們服喪,最後造成的結果嗎?


    當然,現在不是同情她的時候。


    「卡爾布魯克,如何?」


    依然坐在駕駛座,雷可利向管家詢問。


    背後雖流著冷汗,但並未表現於態度上。


    「有點傷腦筋。」


    與說出口的話相反,老管家臉上也同樣冷靜。


    他抽下係著長褲的腰帶,緊緊勒住自己的上臂止血。一連串的動作毫不遲疑且迅速,中毒後的臨機應變十分完美。


    當然,這也隻不過是應急處理。不管將血流束得多緊,毒總會擴散開來。無論是即效性、遲效性、會帶來何種破壞都一樣。


    回想剛才看見的屍體。看似同樣因蛇雞(basilisk)之毒而遇害——由皮膚蛻變成紅黑色來看,很可能不隻有神經毒,也包含出血毒。


    「……雷可利大人。」


    鄰座的理查德心急如焚而鐵青著臉。雖然無論何時都不失威嚴是身為施政者與王族必備的能力,但麵對這種情況,這樣的要求大概有些殘酷。他不像自己一樣,對於卡爾布魯克有著絕對的信賴。


    「放心,殿下。」


    因此雷可利該做的,就是繼續保持高傲不羈的態度。


    「我的管家不是會因這點程度就動搖的男人。你說是吧?」


    「當然,夫人。」


    卡爾布魯克站起身。


    不盡快處理的話,毒就會竄遍全身。到時別說自己了,連主人和親王都會沒命。明明處於這種窘境——然而卻不見他有絲毫焦急的跡象,仍是如此地威風凜凜。


    「嘻嘻、嘻?……那是什麽態度?一點也不有趣。」


    抽搐著臉頰、麵帶嘲笑的伊莎嘖舌。


    「隻咬一下不夠嗎?那就再多咬幾下……」


    「不,恕我敬謝不敏。」


    管家毫不留情地拒絕,揮出左手。


    即便不是慣用手,使出「艾莉絲七號」的動作也完全同樣地——不,甚至更超乎想像地精準。


    剩下的蛇雞(basilisk)瞬間就被打落地。


    扣掉在中毒那一刹那的攻防砍死的那一隻,殘存數量有八。不到一眨眼時間,全都躺在石板路上了。


    「什……」


    伊莎蹙眉。雖然有幾隻還一息尚存,但無疑也都身負重傷。伊莎總算領悟這下子無法再次追擊施毒。


    但她想像得太天真了。


    她太過小看卡爾布魯克·特菲這個男人。


    幾乎在製伏了所有蛇雞的同時,管家縱身一躍。


    由靜到動,舉手投足甚至令人錯以為是閃電。他從馬背落地,丟下手中的「艾莉絲七號」,粗暴地一把抓起倒在附近、體型較小的蛇雞(basilisk)。


    勉強一息尚存的怪禽在他手中掙紮,但脖子被揪住而逃不了。


    揪著、雙腳一蹬,用力勒緊;的脖子,指尖靈活地對頭部施壓使其張開鳥喙。然後——


    「恕我失禮。」


    簡短的一句話,不知是否有傳進伊莎耳裏。


    蛇雞(basil


    isk)的嘴巴被硬生生推向伊莎的手腕——衣袖裏。


    「……咦?」


    被勒緊的脖子突然獲得解放,牲畜自然會驚慌。對著直到剛才都還仰慕、依偎著的飼主的手腕,蛇雞一口咬下。


    幾秒後。


    一身黑衣的淑女總算發覺自己手腕流出的血所代表的意義,因而陷入錯亂。


    「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直到剛才都還冷靜地佇立一旁,此時態度一轉,發出尖銳的叫聲盤蹲在地。


    「毒!有毒!肮髒的毒居然進到了我的身體裏!」


    她再也無法保持從容。


    顧不得披頭散發、薄紗帽落地,她卷起衣袖露出被蛇雞(basilisk)所咬的傷口。「竟敢如此!竟敢做這種事!這個低級的畜牲!竟敢咬我……咬我這個飼主,沒用的廢物!果然不該急著趕時間!就因為急著趕工才會發生這種事,才會變成這樣!可惡的畜牲!」緊接著是一連串的咒罵。明明剛才都還那麽疼愛地撫摸蛇雞(basilisk),現在卻用盡了不堪入耳的言詞咒罵。


    「哎呀哎呀,這才是你的本性嗎?」


    似乎是沒聽到雷可利的嘲諷。


    伊莎一麵尖聲叫喚麵撩起裙擺。


    袒露出的大腿上綁著一條皮繩,係著一根透明的玻璃試管。


    以軟木塞封口的管中裝著透明的液體。在她摘下那根試管的同時。


    卡爾布魯克手中不知何時已再次握著「艾莉絲七號」。


    「……再次冒犯了。」


    搶走了玻璃試管。


    「啊、啊啊啊啊……做什麽?」


    ——一切都按照卡爾布魯克的計劃進行。


    「還我!那個是……!」


    無視伊莎的呐喊,他從容不迫地走回馬車,然後將玻璃試管交給雷可利的右手。


    「夫人,能拜托您嗎?」


    「哼,居然使喚主人,你架子也變得很大了嘛。」


    「實在慚愧。」


    戲譫似的交談著,雷可利亮出護身用短刀。操作著安裝在劍柄上的鍵器,以「愚者之石」啟動煉術。


    相當於第五冠術式的極初步醫療煉術——「血尖針(erno 7)」。


    短刀的形狀開始變化,前端形成分岔——內部具細管的針,以及吸打藥物的小型管狀唧筒。醫生們都理所當然地使用這種金屬加工煉術。裝在玻璃試管內的血清,不消數秒就被打進了卡爾布魯克體內。


    「嗯……如此一來總算獲救了。」


    「藥效沒那麽快。或許身體暫時會很不適,到王城之前你就先休息吧。」


    「哎,當真著實慚愧。」


    「噫噫噫——!還我!把那個還來!還給我——!」


    雙膝跪地的伊莎放聲淒叫,聲音焦急得仿佛快要嘔出血。


    不知是否擔心主人,一隻奄奄一息的蛇雞(basilisk)虛弱地爬近她腳邊。但她卻看也不看一眼。拳頭懊惱地槌打著石板路,就連不慎連累蛇雞(basilisk)、打爛了其身驅也似乎沒注意到。


    「……真是驚人。」


    理查德滿臉打從心底讚歎的神情。


    「你知道她持有解毒劑嗎?」


    「終究隻是猜測而已。不枉費我這一番確認。」


    以施毒為手段的人,手邊準備了解毒劑的可能性非常高,因為有必要在萬一自己不慎中毒時進行處置。


    當然也有可能打從一開始,自身體內就已有了抗體。或者腦袋的螺絲完全鬆脫,根本就沒帶解毒劑也是有可能。以結果來說,伊莎,德雷伊安則是完全循規蹈矩地具備著一般人的常識。


    「萬一沒有血清的話你該怎麽辦?」


    不過對出身良好的王族來說,如此的攻防果然還是太過超乎想像了。理查德半是啞然地再次質疑。


    得到的則是不以為意的回答。


    「是的。到時候隻需在毒素擴散前砍掉手臂即可。」


    「……原來如此。」


    親王先是啞口無言,接下來像是看開似的笑著聳聳肩。


    「我總算明白為什麽雷可利大人能保持冷靜了。」


    「您過獎了。在下隻是個保住了手臂而感到放心的膽小鬼……好了。」


    卡爾布魯克回頭,視線回到伊莎身上。


    「看起來你已經沒有血清了,接下來該如何呢?」


    直到剛才都還一再反複、令人感到剌耳的激烈咒罵已經消失。如今隻剩下一個模樣淒慘絕倫的女子依然蹲踞在地,紊亂而痛苦地喘息。


    「噫……咳……哈!救、救我……」


    一手按著喉嚨,一手胡亂抓著石板路,乞求似的抬頭望著他們。


    漆黑的衣衫淩亂不整,看起來就像潑灑了一地的墨汁。


    「伊莎·皮爾·德雷伊安。」


    馬車上,理查德依舊紋風不動地坐在駕駛座上說道:


    「我不是不同情你的際遇。」


    態度與方才截然不同,莊嚴得甚至可說是冷漠,高貴得宛若無情——那是完全壓抑了私情、身為執政者的麵容。


    「我想起了十年前,那個緊抓著我衣袖不放的你。模樣既天真又惹人憐愛。」


    光聽言詞還尚有人情味,但是聲音裏卻聽不見一絲的感情。姑且不論內心如何,他完全表現出了寒冰般的威嚴,以及鋼鐵般的高傲不羈。


    同情與仁慈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理查德並不打算饒她一條生路。


    「我想要將對於伊莎·皮爾·德雷伊安這名少女的記憶,就這麽停留在那個時候。我隻想將那個可愛又天真無邪的笑容保存於心。」


    「不……要,救救……為什麽,連我、都……我絕不原諒……」


    看樣子她的意識已經朦朧不清。體內的毛細血管被破壞,連陶瓷般的肌膚也開始染上瘀黑。她既未對傷口進行急救措施,也不像卡爾布魯克一樣擁有強健的體力,因此理所當然——毒很快就竄遍了全身。


    「我並不乞求原諒。王家的……為政者的曆史早已塗滿了鮮血。要是一一拘泥於這種事,我是沒辦法活下去的。」


    理查德揮舞馬車的鞭子。不知是因為毒沒有進到體內,又或是比起人類更有抵抗力,正麵沐浴毒素的那一匹馬早已回複平靜。雖然不知道一陣子之後還能否生龍活虎,但看樣子暫時還能工作。


    「永別了,伊莎。至少我將不會忘記你。我相信這會是對你最好的憑吊。」


    就連這句話裏也不帶一絲感情。


    他是否真的不會將她忘了,又是否當真覺得這樣就足以作為對她的憑吊,無法這之間的真偽。


    但是理查德握著韁繩的手卻微微打顫。


    車輪通過了伊莎·皮爾,德雷伊安的身旁。她的身體依舊微弱地顫抖不已,口中喃喃地不知在念些什麽。是怨歎、乞憐還是懺悔,如今都已無從得知了。


    「多花了不必要的時間,我們快點趕去王城吧。」


    親王的低喃混在車輪的聲音裏消失了。


    真是場災難啊——雷可利小聲地歎息著說道。回首看向身後,垂死的蛇雞(basilisk)們正用盡最後的力氣,聚集到可悲的女人身邊。


    +


    對於擋住去路的綺莉葉,古多·雷雷伊斯麵無表情地加以睥睨。


    這也就代表他對綺莉葉已不再抱有任何一絲期待——不管是作為道具、敵人、障礙,或者是玩具。


    這也無可厚非。被三頭犬(kerberos)當作破布般玩弄,甚至無法抵抗地被四分五裂,在他麵前出盡了醜態。在他


    眼中看來,就等於是被一顆路邊的石頭礙事地擋住了去路。


    但是綺莉葉本人並不打算滿足於此評價。


    「你要去哪裏?還沒結束呢。」


    她露出狂妄的笑容。


    古多眉頭一皺說道:


    「想玩的話,等到下次滿月不就得了?」


    換言之是在勸告她——要挑戰等到下次更新增殖極限的次數再來。不對,是侮蔑。


    「你以為我等得了嗎?搞不好還不到下次滿月,你就先死了也說不定啊。」


    「或許如此吧。」


    強化煉術會顯著地縮短壽命。像古多這種原本體型就屬瘦弱且不擅於戰鬥的人,要發揮出那麽強大的力量,別說肌肉或反射神經了,鐵定也有強化動態視力和心肺機能。反作用力和煉術的使用量成正比,必定會造成不可小覷的負荷。


    這也意味著古多愈是使用煉術,愈是步上自我毀滅一途。


    「我想起了神話。」


    綺莉葉聳聳肩,平靜地開始敘述。


    「記得應該是伎國的吧?登場人物的名字我忘了,是有三頭犬(kerberos)出現的故事。劇情是在說一位吟遊詩人為了帶回被蛇咬死的戀人而前往冥府……你知道嗎?」


    得到的回應很冷淡。


    「我的大腦沒有空間去記什麽異教的傳說。再說就算這個怪物出現在異教徒的神話裏,也改變不了它是下賤道具的事實。」


    「沒錯,你就是這個樣子。」


    他是真的不知道那個故事嗎?還是聽過但不記得了?


    又或者他其實知道,隻是懶得去回想?


    但正因為這份傲慢,絕對會讓他嚐到敗北。


    「……\將……\鐵槌……」


    「嗯?」


    古多偏著頭環視四周。應該是微微聽見了聲音吧。


    「賴以依靠……\渾……沌\累加。」


    再次聽見聲音。比剛才稍微大聲了一些,也傳到綺莉葉的耳邊。


    「是誰?」


    似乎判斷出了那是人類的聲音。不過看來他沒能理解「讓他聽見了聲音的意義」。人類的耳朵與大腦隻要聽見片段「聲音」,就會認定是有意義的「文章」,會下意識想要探究出意義。因此他沒有察覺到。


    意義什麽的,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沒錯,沒有意義。幹涉煉獄毒氣的咒語,並不具備作為文章的意義。


    綺莉葉對每一個字眼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如說,那些字句都是出於綺莉葉本人的口中。


    「因災禍而困惑\於困惑中尋求依靠\其為一心一意\懷抱怨歎。」


    綺莉葉呢喃。是在三頭犬(kerberos)的後方,剛才被古多打爛內臓而奄奄一息的綺莉葉。


    「襲卷病疫\重疊離去久拾起憂愁\沉濁逝去。」


    因三頭犬(kerberos)而粉身碎骨,瀕死狀態的綺莉葉呢喃。


    「陷入恍惚的無底之沼啊\瞠目結舌的滄海水滴啊\遵從四十六之伽鎖。」


    被三頭犬(kerberos)的爪子撕裂了五臓六腑的綺莉葉,氣若遊絲地呢喃。


    「淫靡\淫猥入猥瑣\以貞淑之名義\奉獻經血吧。」


    被三頭犬(kerberos)衝撞而內臓破裂的綺莉葉,意識朦朧地呢喃。


    「靠近\歸還\屍骸化為花\花化為腐肉\腐肉化為蝴蝶\蝴蝶化為研缽。」


    身軀因三頭犬(kerberos)而斷成兩半的綺莉葉讒言媚語般呢喃。


    是綺莉葉擅長的招式,借由集團詠唱咒語來達成高位術式的即效發動。


    施術者是先前戰鬥時分裂出的十人當中,幸免於即刻斃命的五人。


    發動的術式有兩個_——一是很單純的術式,剛才已經完成發動了。現在正進行詠唱的,是要在最初的術式結束後接著使用。


    原本需要更冗長的詞匯,但由於在創成之際已準備了原料,因此大幅縮減了必要的咒語。而原料簡單地說,就是鮮血。


    從即死的四人加上五個施術者身上汩汩溢出,綺莉葉自身的血。


    「……你這家夥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古多總算開始對她奇怪的態度感到疑惑。然而視線的目標卻是站在眼前、毫發無傷的綺莉葉,而不是身後垂死的那一票綺莉葉。


    「已經太遲了。」


    她以下巴示意古多身旁的三頭犬(kerberos)。


    「就讓我來告訴你吧,你斷言不感興趣的神話內容。」


    三頭犬(kerberos)不知何時已四肢彎曲地趴伏在石板路上。


    全身放鬆了力氣,三顆頭低垂得幾乎貼到地麵。


    三個下巴都打著大大的嗬欠,六張眼簾全都緩緩垂下。


    「難道說……」


    雖然總算發現,但已經太遲了。


    「為了尋回戀人而前往冥府的吟遊詩人啊……對著阻擋去路的地獄看門犬彈奏豎琴、吟唱歌曲,使其『入睡』了喔。」


    第六冠術式「黃昏之歌(ellentina 1)」。


    是在醫療上經常使用,創成麻醉藥的單純煉術。綺莉葉將自己被一吞進胃裏的血轉變成了麻醉藥。不用說,她盡可能將濃度提升到了極限。


    「……給我醒來!」


    古多臉色驟然大變,痛毆著三頭犬(kerberos)。但是不可能起什麽效果。麻醉的威力非常高,甚至足以匹敵第三冠術式,照理說無論多麽超脫常軌的猛獸都不可能抗拒得了。即便如此,明明就算立即昏倒也不足為奇,三頭犬(kerberos)卻隻是緩緩進入夢鄉,真不愧是怪獸。


    ——不過萬一真的醒來就麻煩了,因此她早就做好了接下來的準備。


    「古多大人,請你看看身後吧?」


    術式早已完成發動,創成也結束了。


    「什……麽?」


    回過身的古多認出了那個東西,驚愕地不禁倒退。


    「第一冠術式『伽藍舞(shuravina 5)』。」


    綺莉葉笑著念出那個名字。


    以深紅的液體形成的巨大刀刃。


    宛如將一塊長方形斜向切開——有著一麵傾斜刀刃的梯形,換言之就是與作為斷頭台使用的東西造型相同的斧頭。不同點在於大小,長度約有三公尺,橫幅約一公尺。以及——


    「你知道嗎?這是假想生物喔。」


    特性是具有生命,能呼應施術者的意誌飛行。


    要不是以鮮血為原料,必須的咒語則遠超過綺莉葉所詠唱的三倍。術式的規模之大,原本別說五個人,就算數十個人也勉強才能發動。不但擁有傲人的壓倒性破壞力,還能夠高速飛行並且自由操作,因此被定位為相當於戰略兵器的第一冠術式。


    能停留在現世的時間僅隻有一分鍾——但已經綽綽有餘了。


    綺莉葉高舉右手開始進行操作。


    首先對付的不是古多,而是沉睡的三頭犬(kerberos)。


    斷頭台亮著利刃,瞄準三頭犬(kerberos)的頭部,自上空垂直落下。


    就連石綿般的剛毛與覆著肌肉這層鎧甲的肥厚頸項也不足與之匹敵。利刃高速而細微地震動,光是接觸到就足以斬削岩石。想當然,毫無防備地熟睡是不可能閃得掉。三顆頭顱滾落石板路。甚至沒有發出臨死的哀號,地獄看門犬就此斷氣。


    「混蛋!」


    古多終於激動了起來。這代表他再次將綺莉葉視為敵人、視為障礙。


    瞪視的臉色交雜著敵意與怨恨。這也


    難怪,為了在神的名義下對異教徒施予製裁的武器——有用的道具被奪走了。況且還是經由已被自己舍棄、理應毫無價值的道具之手。


    裝備著手甲的兩隻手舉起,對準綺莉葉。


    不知是否因為憤怒,拳頭大大地搖擺不定,因此與剛才不同,要迎擊是輕而易舉。


    「哈……盡管放馬過來吧,祭司大人!」


    綺莉葉對自身發動「剛力(torque 3)」,擺出迎戰架勢。


    雙臂在頭上交叉,架開了對方筆直揮出的右拳。緊接著對準她腹部而來的左拳則由於姿勢失去平衡而威力大減,因此她隻是轉個身躲開。


    閃躲的同時身體回旋踢出一擊,直接擊中古多的側腹部。


    綺莉葉的小腿感受得到他肋骨斷裂的觸感。


    「嗚……喔喔喔喔!」


    憤怒得失去理智的古多毫不在意,朝她猛衝了過來。不知是使用了治愈煉術緩急,還是麻痹了痛覺,總之無論如何都隻是徒減壽命。


    生命這種東西,並不是用來如此浪費。


    因為大發雷霆導致削減生命,這種愚行遠遠稱不上是殉教。


    換句話說——這個男人終究也隻是個人類。


    什麽討伐異教徒、為了證明信仰而獻身、在神的名義下特意犯罪,要是沒有這些崇高的大義名分,就隻不過是在浪費生命。死亡明明就不是那麽沉重的東西,而是更無趣、更無力、更無益的,單純隻是一種現象。要是親自挺身朝毀滅前進,明明就隻是徒留空虛的愚行而已。


    ——比方說,就像這樣。


    毫不閃避,正麵挨受敵人的衝撞。


    綺莉葉口吐鮮血、身體如落葉般彈飛出去,但臉上卻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


    「接招吧!」


    說話的同時,綺莉葉的身體宛如被針戳破的氣球般爆了開來。


    是事先暗藏的煉術造成的自爆。


    「什——?」


    橫飛的血沫、四肢、內臓朝四麵八方迸散,遮蔽了古多的視線。骨頭的碎片高速飛彈到皮膚上。古多在千鈞一發之際反射性地舉起手保護顏麵,但這動作反倒成了致命的關鍵。


    「呐,古多大人。」


    「就像以前那樣,」


    「讓我抱著你吧!」


    在綺莉葉詠唱「伽藍舞(shuravina 5)」咒語的同時偷偷增殖的三人,從古多背後緊抱住他的身體。一人抱著腳,一人抓著背後,一人挽著手臂。當然,三人都以術式將身體強化到了極限,術式強烈的程度甚至一分鍾之後將會因反作用力而吐血黯命。


    古多的喉嚨溢出哀號。


    腳筋傳出斷裂的聲音,內臓發出潰爛的聲音,手臂傳來骨折的聲音。


    而行動受到拘束的古多,眼前浮現正鎖定他的斷頭台之刃。


    借由綺莉葉們的鮮血、借由浪費生命所創造而成——有著無機物外形的假想生物。


    「讓我告訴你吧,古多·雷雷伊斯。」


    在「伽藍舞(shuravina 5)」的一旁,石板路上浮現青色的液體、逐漸擴散的同時,第四個綺莉葉狂妄地笑道。


    「這就叫做浪費生命。我既無信仰也無信念,單純半是打趣地玩弄自己的生死……理解了嗎?區區的人類,別小看人造人!」


    「你……這家夥,你這家夥,像你這種家夥,竟敢妨礙我!妨礙我……妨礙我的信仰,妨礙我殉教!」


    聽了他的響喊,緊貼著古多的三個綺莉葉輪流笑道。


    「沒錯,信仰這玩意根本沒意義,根本談不上殉教。你將在這裏白白死去。」


    「所以至少讓我們陪你上路吧。」


    「是呀,由我們來替你領路。由我們這些不受神的祝福而生的畸形靈魂。」


    「你將會被我們帶走,既不會上天堂也不會下地獄。」


    「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而是去到與神毫無瓜葛的無底黑暗。」


    就暫且將那裏稱為——煉獄吧。


    「住手,快住手!」


    「不行。」


    站在古多眼前的綺莉葉把手高舉,操作浮在上空的「伽藍舞(shuravina 5)」。


    鮮血造就的斷頭台劃破了風落下,從斜上方對準角度高速來襲。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嘎啊!」


    臨死的哀號慘絕人寰,毫無一絲的莊嚴與崇高。八成也不帶有對神的祈禱。


    巨大的利刃毫不仁慈地將古多的身軀——以及三個綺莉葉一起一刀兩斷。


    八個肉塊癱倒於石板路上。


    兩塊原本是人類,六塊是人造人。「伽藍舞(shuravina 5)」解除之後變回血液,如傾盆大雨般滴落在交雜的肉片上。在那後方則是遭到斬首的三頭怪物,以及橫屍遍野的綺莉葉屍體。


    ——這幅驚人的景象哪裏談得上神的存在?


    無情地俯視這一切,獨自殘存的綺莉葉緊咬著唇。


    「再見了,古多大人,到那個世界和我相親相愛吧。」


    餞別的話語是對著誰說的呢?


    人造人蹙眉緊握著雙拳。盡管如此,卻仍是麵露嘲弄的神情孤獨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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