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產生異變的是「第二環」——綺莉葉的身體。


    身體在她快要砍到優貝歐魯的前一刻變得僵硬,短杖當場落地。


    左手按著胸口,蜷縮起背、雙膝著地,屈著身子開始喘息。


    「啊。嗚……,這……是……怎麽……回事?」


    接著展露變化的是「第三環」——雷可利。


    高聲下達命令殺害優貝歐魯的雙唇,就這麽張著開始顫抖。


    踉蹌地倒退一步,而後似乎便雙腳癱軟而當場跌坐。


    雙眸逐漸失去氣色。她低垂著頭,最後咚一聲倒地。


    而「第一環」——弗格也正觀察自身的變化。


    原本打算以「艾莉絲十六號」剌穿優貝歐魯的腹部,但就在他即將跳躍的前一刻。優貝歐魯模仿艾兒蒂發動的謎之煉術便已覆蓋了整間王座大廳,現場的氣氛顯然可見變得不對勁。緊接著。


    突然地,一陣莫名的劇痛竄遍全身。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忍不住當場倒地,難看地在地上打滾掙紮。疼痛逼使他不得不如此,否則痛覺幾乎要令他發狂。他從視野的一角看到艾兒蒂正朝他飛奔而來。雖然緊緊抱著身體,但痛苦絲毫沒有減緩。


    手腳的每一根指尖都感覺仿佛被針刺進了指甲縫裏搗毀。也有一種仿佛全身被扒了皮之後抹上鹽的錯覺。後腦仿佛被人插進了一根滾燙的鐵棒,背後則痛苦得猶如直接遭受高壓電流進。


    這種痛楚若要比喻的話,就仿佛「全身的血管與神經遭人抽出」。


    而痛苦喘息的弗格——雙眼捕捉到了「他們」的情景。


    和他同樣蜷臥在地、呼吸急促的綺莉葉,黏液在她周遭逐漸擴散開來。那是她溶解衣服生成的生命泉源,為了誕生出新的綺莉葉的苗床。


    但原本理應如藍晶石般深藍的泉水,卻徐徐染成赤紅。他不禁懷疑自己的視覺是否因疼痛而變得異常了,可是凝神一看,果然並非錯覺。灘積在她腳邊的青色液體正漸漸褪色,轉變成混濁的透明;而另一方麵卻又逐漸受到黏稠的深紅色侵蝕而變化。那樣的景象讓人莫名聯想到破水與經血混合慘雜。


    一陣匡啷聲響。


    他反射性看向聲音來源,因為那是優貝歐魯剛才站的地方。


    隻見長刀落地。細長的刀身約一公尺,白色的半透明宛如毛玻璃,是一把材質奇特的刀。為何會掉落在地?優貝歐魯上哪去了?他所穿的衣服也掉落一旁。看起來不像是被脫下亂丟。上衣仍搭著長褲,看起來就像是內容物消失了才會變成這樣。


    「夫人!夫人!」


    卡爾布魯克抱著雷可利大喊。她癱軟地一動也不動。是怎麽回事?雙眼雖然睜著卻沒有氣色,唯獨雙唇微弱地顫動。簡直仿佛被抽掉了靈魂。


    不期然地,弗格的劇痛突然消失了。


    直到前一刻為止的痛楚簡直就像是假的一樣蒸發,四肢重新恢複了力氣。但是有哪裏不對勁。


    感覺就好比在拾集碎落一地的容器碎片,結果卻發現少了一些重量。雖然是複元了,但有種感覺,好像喪失了某種重要的東西。


    雷可利突然開始發笑。


    「啊、嗬嗬……啊哈!」


    是很清脆且幼稚的笑聲。那不符合外表的高傲態度消失無蹤,也不見她那老獪又狡猾的一貫神情,而變成一張宛如嬰孩般的天真麵容。


    「嗚、啊啊啊!啊嗯、不……啊……」


    綺莉葉痛苦依舊。


    不,不對。


    正確來說,現場發生的所有異變正集向綺莉葉。


    積在她四周的黏液——已染成整片深紅——咕嚕咕嚕地從中開始冒出氣泡。冒泡之處不自然地隆起,從隆起的液體中長出了什麽。


    手臂。


    手肘才剛一浮出,手掌便撐著地板,以此為支撐點自力爬了出來。


    肩膀雖細瘦,但卻包覆著線條優美的肌肉。


    脖子光滑得甚至讓人覺得冶豔。


    發絲是接近白色的金黃,看上去閃耀著既神聖又純真的光輝。


    平坦的胸前略微隆起,體型分不清是男是女。


    腰部有著嫵媚的曲線。


    腿部的肌肉散發著活力。


    右腳踩著地麵、抽出左腳,展露出全身。


    鮮血般深紅的羊水再次蠢動。


    宛如生物般蠕動,纏上立於地麵的裸體。液體失去光澤而變質,處處開始變色,依照部位而變換設計,變化成了類似貴族服的紅衣。


    綺莉葉的痛楚總算平息。喉嚨間「咻、咻」地溢出急促紊亂的喘息,並同時抬頭仰望著剛「生出來」的「那個家夥」。


    白金色的秀發非常美麗,端整的容姿看起來似男亦似女。渾身散發的氣質比起嫵媚,更多的是神聖莊嚴,而另一方麵卻也本能地散發著一種莫名駭人的氣息。


    茫然之中,她呼喊著這個名字,但他究竟是誰?


    「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


    發色不同,體格也不同。但是五官卻有著熟悉的輪廓。


    那個人沉默地點頭,輕輕地笑了。如傷口般豔紅的唇瓣就有如毒花般令人畏懼。


    他走到王座前,拾起長刀與刀鞘。


    將刀鞘插進腰際,重新走到眾人的麵前。


    「初次見麵,各位。」


    深深呼氣之後——他說道。


    「我終於得到了完全。」


    +


    「……這家夥真是驚人。」


    雷德·歐塔姆先是既驚訝又關心,接著才畏懼地抽搐著臉頰。


    「果然跟著你是正確的,首領。」


    老實說,就算如今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他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連事前就已被告知全部計劃內容的人都這樣了,更遑論恰巧在場的其他人來說感覺簡直像在作夢,或是看到了一場幻覺。


    然而這卻是現實。


    這些人接下來將會深刻理解這一點。


    仿佛是在跟自己脫胎換骨的新身體對話似的,優貝歐魯依舊維持緘默。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掌心,或試著把手貼在胸前。


    「心情如何?」


    雷德嚐試發問,因為他也很感興趣。


    「非常好。」


    回答得很簡潔。不過聽得出蘊藏著百感交集。


    「能一個人也不缺地進行轉生,真是太好了。哪怕隻是少一個人,大概就無法體驗如此美妙的心情了。」


    優貝歐魯若想收集到所有的「完全的碎片」,弗格、綺莉葉、雷可利——第一環至第三環的「羅蘭之子」就必須全員活著集中到同一個場所。但在達成這項目標之前所曆經的道路,正可謂是如履薄冰。


    既然如此那幹脆死一、兩個人也無謂,他原本似乎抱持著這種心情。實際上,比如在襲擊歐必特公爵宅邸的那個夜晚,他是真心想取弗格的性命。能順利把綺莉葉帶來這裏,也隻不過是僥幸堆砌而成的結果。


    依照雷德的猜測,對於優貝歐魯來說,比起轉生這件事,重挫「羅蘭之子」的銳氣反倒要來得更為重要吧。以成為完全的存在為目標的野心,根源應該也是出自於對優秀的堂兄姐們——對羅蘭創造的人造人所抱持的自卑感與嫉妒。


    雷德是很想問。不知優貝歐魯會不會否認?搞不好出乎意料會笑著回他「答對了」也說不定。像這樣對自身的卑微有自知之明也算是他的優點,雷德挺喜歡這一點的。


    總之最後的結局就是,一切都甚至過分順利地圓滿達成了。幸好剛才沒先殺了基亞斯——雷德重新感到慶幸。他的絕望實在太甜美了,難怪優貝歐魯特地想


    在這種節骨眼演出那場戲。


    原本基亞斯·梅涅克對於優貝歐魯的轉生就不是必要的。因為他們就是要搶走原本應該作為核心的基亞斯的任務,因此打從一開始就是不必要的人員。之所以還是將他帶來這裏,隻是因為優貝歐魯想給身為「羅蘭之子」的他帶來絕望。基亞斯是「羅蘭之子」——就隻因為這個理由。


    但他已經不再有用處了。是時候該送他上路了。


    從三公尺外的距離,右手——「艾莉絲五號」隨意一甩。


    五指融合伸長,化成硬質的利刃。


    僅是背後一瞬間發生的事。基亞斯·梅涅克的頭咕咚落地,身體應聲倒地。血沫橫飛噴濺四周,將瑪格麗特公主的遺體濡成了鮮紅。死後仍能有如此的接觸,也算是一種幸福了吧。


    「喂喂,雷德……我沒說可以殺了他啊。」


    「有什麽關係?也讓我有點事做嘛。」


    騙人的。早點下手殺了基亞斯,也算是對他的仁慈。


    要是任由他繼續活著,優貝歐魯一定會再讓他品嚐更多打擊吧。不是讓他活著受虐,再不然也很可能做些荒唐的實驗,嚐試將羅蘭的精神與記憶再構築。他覺得那樣未免太殘忍了。以別號「殺戮博士」的雷德來說真是難得的同情心,連他本人也不禁苦笑——不過最大的理由,一定是他不希望看見難得重獲新生的搭擋如此心胸狹隘的模樣。他希望優貝歐魯今後能盡情表現得像個傲然無比的大人物。不如說,就是想看到那樣子的他。


    「算了,反正他確實已經沒有用處了。」


    優貝歐魯寬大為懷地原諒了雷德的獨斷獨行。


    「不過話說回來,現場的氣氛還真像喪禮會場耶。」


    環顧四周,雷德聳聳肩說道


    明明基亞斯——弟弟慘遭殺害,但人造人們的反應卻很冷淡。是因為血緣意識薄弱嗎?又或者是因為剛才受到的影響還未消退?


    「嗯……老先生啊,你主人的事就死心了吧。」


    抱著雷可利蹲跪在地的卡爾布魯克,背後傳來雷德的聲音。


    不管是直到剛才還浮現於稚嫩臉龐的高傲神情,或是從發育未全的雙唇吐出的狂妄言詞都已不複存在。她隻是像個嬰孩般,呆愣地對著卡爾布魯克微笑。


    這是當然的。


    因為「第三環」的靈魂已被抽出,作為優貝歐魯的根源重新再構築了。


    光是勉強還殘存類似意識的東西就很不可思議了。但這又是怎麽回事——單純隻因為是人造人所以才有的奇跡嗎?還是有什麽別的原理?雖然搞不懂,但怎樣都無所謂,都改變不了喪失靈魂的雷可利人格已不複存的事實。


    「……為什麽?」


    仍跪在地上的綺莉葉茫然自語。


    纏覆著身體的藍色布條——揪著如羽衣般的藍布,一味地凝視。是觸感變得不一樣了吧?她緊捏著手中的衣布,臉上神情淨是焦躁。


    「為什麽……為什麽……?」


    不——比起衣服的異常觸感,她在意的應該是無法增殖分身的事吧。


    「喂,首領啊。該不會你能像那個女孩一樣增殖吧?」


    「不,很遺憾不行。因為我從她身上奪走的,正確來說應該是『複製出來的肉體』,而不是『複製肉體的能力』。隻不過,我渾身充滿著力量呢。因為一口氣將她所擁有增殖極限,也就是三十人份的生命力全奪走了。簡單說就是增長了『三十人份』的力量。」


    原來如此,聽著就覺得有趣。


    「隻不過代價是她喪失了增殖能力。」


    「原來如此。」


    看來首領已變得遠遠超出了他的外表,不可貌相了啊。


    正當雷德感到佩服時,察覺到身後有人晃動的氣息。


    轉身一看,有個人站了起來。


    人造人「第一環」——弗格。


    看起來他的身體似乎使不上力,正由一臉不安的艾兒蒂米希雅公主攙扶著。不過在他的眼眸中確實寄宿著意誌之光。


    「就是要這樣嘛。」


    雷德不懷好意地笑著。


    「小子,算你了不起。就是這樣我才喜歡你。」


    其他人他是不清楚,但唯獨曾直接交手過的弗格,雷德寄予很高的評價。這點程度的事才挫不了他的毅力,他不是會因這點程度就放棄的家夥。


    盡管被艾兒蒂米希雅抱著,卻看不出為毒氣所苦的樣子。不是應該失去能力了嗎?難道優貝歐魯失手了?還是原本結果就會是這樣?他是不懂啦,但不重要。好了。


    「……艾兒蒂。還有卡爾布魯克先生。」


    弗格的身體離開艾兒蒂,呼喚管家的名字。


    提起彎刀擺出姿勢,壓抑雙腳的顫抖,狠狠瞪著優貝歐魯。


    「請助我一臂之力。我要在這裏阻止這家夥,非得阻止他不可。」


    卡爾布魯克也呼應了他的行動。讓依舊茫然失魂的雷可利坐在地上,似乎叮囑了她什麽,接著站起來轉身。


    弗格、艾兒蒂米希雅,還有卡爾布魯克。


    光看陣容的話,會讓人覺得別說是瑩國了,放眼全世界都沒有人會是他們的對手。背脊興奮地顫抖,雷德滿心高昂地準備交手。


    但像是要打斷雷德的如此興致,優貝歐魯走向前一步。


    對著一臉詫異的雷德,他淡淡一笑——說出了意外的發言。


    「雷德,能請你別出手嗎?我想『一個人試試看』。」


    +


    當時支配弗格內心的與其說是絕望,不如說是焦躁。


    事情變得無法挽回了,他是這麽想的。


    優貝歐魯所說的內容他如今仍是難以置信。包括羅蘭的目的,還有基亞斯的事,一切都太具衝擊性了。無論哪一件都是不花上時間慢慢咀嚼就無法理解或接受的事,可是卻連續地接踵而至,何況最後還發展成「那樣的結局」——他直到現在仍是處在一種仿佛看到幻覺的心情。


    但姑且不論原委,眼前的這個家夥卻是現實。


    重生,轉生。侵占了綺莉葉的泉源後誕生出來的,貌似優貝歐魯的新生命。


    非得想辦法解決這家夥不可。


    沒有料想到他的目的也是無可厚非,沒能防範於未然也不是因為能力不足。純粹隻因為他想做的事實在太超脫常識範圍,加上他的計劃實在是過於周全。不光是弗格,就連綺莉葉和雷可利,不,是連整個國家都被他玩弄於掌心——這個男人實在很了不起地辦到了。


    但就算計劃再怎麽超脫常識、再怎麽讓人束手無策,也不可能說一句無可奈何然後就此放棄。他不打算逃避責任。


    因為這是弗格他們招致的結果,也隻有弗格他們才能夠阻止他。


    瑪格麗特死在艾兒蒂眼前,他對此悔恨不已。


    隻能眼睜睜看基亞斯在眼前被殺,他對這樣的自己心生厭惡。


    羅蘭的目的是以他們為活祭品獲得轉生,他對此抱持疑念。


    綺莉葉喪失能力、雷可利失去自我,他對此感到恐懼。


    但是自己還站得起來,還能戰鬥。


    雖然艾兒蒂在身邊,但毒氣並沒有侵害他的身體,那麽應該還沒有喪失「消失點」。雖然剛才的衝擊造成的痛楚使得經絡沉滯不暢,還無法順利吞噬毒氣——但隻要邊戰鬥邊等待回複,屆時再一口氣逆轉情勢即可。


    沒問題,提起彎刀的手感和以前一樣沒變。


    卡爾布魯克揮舞「艾莉絲七號」,砍向優貝歐魯。


    蛇腹劍軌道複雜的一擊,繞過敵人的身體從背後突擊。


    但是劍尖即將剌入脖子的前一瞬間,優貝歐魯卻微幅偏移了身體,那動


    作仿佛背後長了雙眼。


    「唔……!」


    老管家蹙眉。


    但他立刻又修正軌道,這次不以劍尖,而是嚐試直接用刀身將對方的身體一刀兩斷。弗格也配合著跟進,由反方向使出攻擊。


    身子一躍、縮近距離,目標是鑽剌敵人的側腹。


    本以為手到擒來的瞬間,他卻聽見優貝歐魯茫茫的低喃。


    「太嫩了。」


    長刀的刀鞘架開「艾莉絲七號」的同時,弗格被抓住了手腕。從被接觸到的部位感覺到令人背脊一顫的冰冷體溫。接著被握住的手遭到甩開。身體失去平衡,天地倒轉,然後重重摔在地上——他被扔到了地上。


    他隨即站起來,身後傳來艾兒蒂的聲音。


    「弗格,退開!」


    不知何時她背上已展開了煉術陣,高聲叫道。


    「……『冰錐』!」


    如手臂粗細的五支冰柱如箭矢般射出。


    弗格對於她還未接到指示便自己采取行動而感到驚訝。瑪格麗特的死所造成的悲傷應該還深植她的心中,原本就算她痛哭崩潰也不奇怪——但盡管雙眼紅腫,她臉上卻不見淚痕。緊抿著嘴唇,帶著意誌堅定的神情,威風凜凜地迎戰。


    她也很明白,不能放任這個家夥。


    五支冰柱全都準確地瞄準優貝歐魯飛來。


    但他的臉上卻沒有焦躁的神色。


    「太慢了。」


    嘴唇動作與冰柱全從優貝歐魯身旁通過,不知哪一方比較先?正確來說,是讓人產生了從旁通過的錯覺。他僅以最低限度的動作就閃開了所有冰柱。


    卡爾布魯克再度甩動蛇腹劍。上、下、斜、前方、背後。以不規則的動作與複雜的軌道,極盡所有的角度砍向敵人。


    「怎麽啦,管家,動作很遲鈍喔。」


    優貝歐魯擋開或閃開了所有的攻擊。


    「你實力變弱了呢。還是因為在來這裏之前中了蛇雞(basilisk)之毒的關係?」


    「唔……!」


    管家的表情扭曲。


    卡爾布魯克的動作看上去確實是少了幾分精彩。受了幻獸之毒的影響或許是事實。


    但更重要的是因為優貝歐魯真的很強。


    動作完全沒有一絲多餘,如行雲流水般華麗的舉手投足都甚至讓人看得著迷。雙眼追不上他由靜轉為動的刹那動作。他敏銳地捕捉到周遭的氣息,仿佛看得見比自身視野更為寬廣的範圍。


    過去卡爾布魯克曾經指導過弗格的戰鬥精髓,優貝歐魯仿佛正以更高的次元在加以實踐——舉止動作比起機械更精準、比起流水更順暢。


    即便是這樣,也不能眼睜睜地坐視。


    弗格也再度采取行動。還不能使用「消失點」令他很心急。他咬緊牙根心想,若至少能強化身體機能的話,就能多少更像樣一點地與之抗衡。


    換句話說,雙方的實力差距非常明顯,讓他甚至還沒攻擊之前就在思考這種事。


    優貝歐魯一麵擋開卡爾布魯克的蛇腹劍,一麵閃過了弗格的一擊。


    艾兒蒂的「利剌」同時飛來,他隻揮了一下刀鞘便讓所有的「利剌」偏離了軌道。


    「鐮刃」悄悄地靠近腳邊,他巧妙地調整站立位置,讓「鐮刃」撞上「艾莉絲七號」的劍路。地上騒動著長出的「荊棘」,也被由上空拋下的弗格身體撞得四散。


    盡管三人聯手攻擊,對方輕鬆得像在應付小孩子。


    他們的合作也很不協調。盡管彼此沒那個意思,卻總是會在敵人的誘導下變成互扯後腿。他們甚至無法傷到敵人一毛一發。


    重點是,優貝歐魯甚至連劍都還沒拔出鞘——


    「……真是無趣。」


    彎刀的攻擊仿佛理所當然地揮空之後。


    耳邊傳來微弱的低喃聲。接著i優貝歐魯動作徐緩地抬起一隻腳,橫向一甩。


    回旋踢。明明看見了他的動作,但完全無法作出反應。換言之,對方不但完全看穿了弗格的步調,還挑了防守最空洞的地方踢出一擊。


    腹部毫無防備地遭到橫毆,弗格身體飛了出去。


    雖然看似輕微的攻擊,但實際上下手相當重。可以聽見肋骨斷裂的聲音。弗格足足被踢飛了五公尺遠——摔落在艾兒蒂的腳邊,慘不忍睹地以臉部著地。


    緊接著卡爾布魯克也是。


    這一下倒是粗暴地使出了渾身之力,大概是要試驗新身體的腕力吧?順其自然地一把抓住老管家的細瘦手腕,然後甩著圈子拋出。


    「……唔!」


    卡爾布魯克如一株枯木般掠過半空中,撞上了牆麵後才落地。


    牆麵在衝撞下殘留下皸裂的痕跡,可見力道之猛。雖然他總算是踉蹌地抬起上半身,但不可能沒事。


    「弗格,不要緊吧?」


    艾兒蒂蹲下來搖晃弗格的身體。


    將喉嚨深處湧進口腔的血硬是吞回去,他笑著回了一句「不要緊」。但是動不了,身體不聽使喚。看來不光是肋骨,內臓大概也遭殃了。


    卡爾布魯克與弗格被打飛之後,交戰一時中止。


    優貝歐魯聳聳肩,目光投向綺莉葉。


    「你不放馬過來嗎?」


    「……別開玩笑了。」


    她雖然仍是跪在地上,但已在不知何時拉開了距離。


    「又不能使用力量,是要叫我自殺嗎?」


    雖然語帶嘲諷,但聽得出心情帶有恐懼。


    很明顯看得出她是極盡努力在逞強。


    這也難怪,因為她一直以來都是以增殖來規避死亡。一旦能力喪失,麵對的就是無法抗拒的真正死亡——等在背後的將是從這世上完全消滅。或許丁國那裏有偷藏她的備份,但萬一一個不小心,目前現場的這個身體就是最後一個個體了。原本她對毒氣抗力就不高了,以個體來說的戰鬥能力也不強,用「自殺」這個字眼形容戰鬥是一點也不誇張。


    「嗯。可是這麽一來,打起來實在太沒挑戰性了,教人期待落空呢。」


    優貝歐魯手抵著下巴,仰頭望著空中。


    「『羅蘭之子』再也不是我的對手,眼前再沒有能與我為敵的了。」


    口吻語其說是自言自語,倒不如說是故意講給觀眾聽的。


    看來即使轉生得到了新身體,這種根本上的性格還是跟以前一樣。真教人反胃。這種東西——這種家夥就是「完全的存在」?


    「啊啊,對了。」


    優貝歐魯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拍了一下雙掌。


    接著旋踵走回王座前,拾起自己先前掉落的衣服,也就是轉生前穿在身上的貴族服,在上衣裏頭先是摸索,然後掏出了一樣東西。


    「艾兒蒂米希雅公主,我有一件事想請教你。」


    接著他站起身轉頭說道。


    艾兒蒂一瞬間顯露出膽怯,但隨即緊抿雙唇,目光銳利地瞪視他。


    「我和你沒什麽話好說的。」


    回想過去害怕與陌生人交談的她,真是令人刮目相看的成長。


    她內心其實應該害怕得不得了吧,沒想到卻能瞪著敵人回嘴。又或者是因為弗格倒地動彈不得,因此覺得必須由自己振作起來?


    但眼前的情況,在這個敵人麵前展現如此的氣概很危險。


    不曉得這家夥會做出什麽事——


    「別這麽說嘛,希望你能回答我。」


    無視乎艾兒蒂的怒氣,優貝歐魯開始話題。


    講話的口氣令人作嘔,若以黏膩來形容實在很貼切。


    「公主,你很堅強。你變得堅強了,與曾幾何時的晚宴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


    然而與聲音相反,語氣中帶有某種挑釁之意。


    理由……他的真正用意,弗格察覺到了。


    「居住的王城遭到破壞,唯一的妹妹身亡,重視的弗格也如這般負傷。盡管身陷窘境卻絲毫未表現出絕望,我真是太感動了。」


    是毫不客氣又粗魯的發言使他察覺的。


    「是什麽才會令你絕望?該怎麽做才能看見你的狼狽、聽見你的哭泣叫喚?」


    這家夥不是在伺探艾兒蒂的心情。


    而是在以窺探艾兒蒂的心情為樂——


    「閉嘴,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


    弗格踉蹌地以膝蓋撐地而起。聲音裏也帶著殺氣。雖然明知不管用,但他無法隻是旁觀。


    「不許你再繼續對艾兒蒂說話,我來做你的對手!」


    然而他的殺氣卻遭到無視。


    「我一直都在想,要怎麽樣你才會絕望……可是剛才我靈光一閃。我之前的思考方向或許錯了。我所追求的東西,並不一定是與你的絕望相連。」


    優貝歐魯亮出剛才從衣服取出的東西。


    那是一本書,從髒汙的書皮看不書標題。由小巧的尺寸來看,應該是給婦女或孩童看的通俗小說吧。不對——書中的內容怎樣都好。


    重點在於這家夥為何特意拿出那種東西。


    拚命思考卻還是想不出答案。看起來也不像是武器,或者是裏麵藏有什麽機關嗎?有的話又會是什麽樣的機關?供什麽樣的目的使用的?


    「那麽我所追求的東西,究竟是連向你的何處呢?其實我已經心裏有譜了。」


    搞不懂。這個男人究在想什麽?


    不安逐漸高漲。因為弗格早就因優貝歐魯這種手法嚐過好幾次苦頭了,次數多到令人生厭。先是布置好讓我方無法出手的局麵,然後慢慢地賣關子誆騙,不表露真心,等到將核心攤牌時才一口氣出招——這就是他的手法。


    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真正可怕之處並不在於戰鬥能力。而是將自身所在空間的主導權納入他支配的這種手法。


    攤開手中的書,快速翻到某一頁後就這樣打開放著。


    接著粗魯地將那一頁撕下。


    「我得到了新的身體、新的力量。因此我想在這裏先完成淨化儀式。針對以前嚐到那次難看的決定性敗北的淨化儀式。」


    優貝歐魯將整張紙朝向他們扔了出來。


    紙張飄落艾兒蒂和弗格他們腳邊。


    宛如魔術般,從紙中冒出了別的東西。


    被封印於紙張的東西,取代了紙張滾落地麵。


    「什……!」


    弗格渾身凍結。


    艾兒蒂看了則是茫然地呢喃。


    「……父王?」


    是國王湯馬斯染血的首級。


    刹那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屬於痛苦、絕望或悲傷的呐喊自艾兒蒂的喉嚨間溢出。


    並非發自於看見了父親的屍體。


    不是悲傷或倉皇。


    那個東西——父親反倒隻是觸發點。


    體內產生的異變,使得喉嚨、聲帶、胸肺反射性地發出了咆哮。


    「……!」


    弗格死命地攔腰抱住艾兒蒂,使盡全力緊緊抱住她。


    但是停不下來。這個氣息——這份預兆與激昂已無法停止了。


    「果然是這樣嗎。」


    優貝歐魯狂妄地一笑,自顧自地頷首。


    「公主沒必要陷入困境,也不必心生絕望。因為『她』……『王妃的靈魂』透過了女兒的身體,理解到了心愛之人的死。」


    艾兒蒂的背上浮現煉術陣。


    不僅僅背上,甚至以驚人之勢、看似無序卻工整地朝頭頂上拓展開來。


    分岔成無數的分枝而後集中於一點,緊接著又進一步分枝,直線與曲線描繪出不規則的軌跡,各式的紋路錯綜複雜,呈現出一片渾沌。


    有的部分是月亮,有的部分是太陽,也有的是花朵、王城或蝴蝶。月亮是新月,太陽是球形,花朵是薔薇,王城是戲畫,蝴蝶是鳳蝶。並非全都以平麵圖呈現,有些具有厚度,膨脹成鐵絲工藝品般的立體圖形。


    為了幹涉煉獄深處、遙遠深淵的壓倒性力量。


    抵達最低閥值的同時,圖形也達到飽和而迸散。


    煉術陣完全消失了。


    取而代之,她的身後出現了人影。


    白金色的長發、閉目卻仍散發著莊嚴美的麵容、纖細的手足、隱隱透出天鵝絨般肌膚的薄衣。


    艾兒蒂失去意識,癱軟地倒進弗格懷裏。


    雖然顯像而出的身體到處呈現錯亂——「艾爾莎」現身。


    守護艾兒蒂的最終手段。


    自發性、自律性地葬送敵人生命,以母親的靈魂為媒介具現化的「某種東西」。


    「……就是這個。」


    可是眼看著這個出現,優貝歐魯卻笑了出來。


    「對,沒錯,就是這個。回想起那個時候,真是讓人無比地恐懼。」


    顫抖著雙唇,自言自語般喃喃說道。


    「這就是淨化。借由克服這個……戰勝這個,我才算是真正地完成。」


    「艾爾莎」開始變貌。


    辨識出敵人,鎖定好該屠宰的對象,駭人的力量開始束縛她的身體。


    黑色的鎖鏈自背後纏繞,覆蓋住她的雙眼。


    尖銳的荊棘如繩索般縛住她的四肢。


    一條巨蛇侵犯般地攀延著身體。


    接著,呻吟的雙唇前端宛如接受了薄紅色的祝福,開始聚生光球。


    起先是一個點,再來長到鵪鶉蛋般的大小。轉眼間就凝聚成了足以放在掌中的大小。


    「開什麽玩笑啊,喂!」


    位於大廳一角的雷德,臉上浮現抽換的笑容。他神情緊張地擺出備戰姿勢,憤然說道:


    「這種東西,為何非得再見到一次不可啊!」


    有這反應也是理所當然。不如說,雷德沒陷入恐慌甚至可稱讚是勇氣可佳了。然而優貝歐魯——仍舊是麵不改色地微笑著,甚至還一步步向前縮短了距離。


    仰望著這樣的他,弗格的雙唇不由得發抖。


    心臓急遽地跳動,呼吸紊亂,背脊寒得徹骨。


    因為他理解了。


    優貝歐魯麵色從容所代表的意義。


    為何這個男人能保持沉著——


    發出了一陣高分貝的尖聲。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仿佛耳鳴,或像是微弱的悲鳴聲。


    浮在「艾爾莎」唇前的光球——「接吻」滿溢著光輝。接下來。


    釋放出光芒。


    先是自右上方斜掃到左下方,接著狂暴地盡情掃蕩。


    王座大廳的牆被光線貫穿而焦融。高級大理石也輕而易舉被掀翻。地毯蒸發了。空氣變得熾熱。牆壁、地板、天花板,光線所經之處,所有的物品全都伴隨著輕微爆發而遭到破壞。


    綺莉葉發出驚愕的哀號,趴伏著身體。毫無反應的雷可利與沉睡的理查德則是被卡爾布魯克推開。雷德驚慌地跳開。弗格緊緊抱著艾兒蒂,用力咬緊下唇。


    接著,優貝歐魯——


    「仔細看著吧,弗格。」


    揭起右手,掌心向前,高聲地宣布。


    「這就是從你那裏得來的力量……『消失點』!」


    光線鎖定了目標,打算將目標的身體斜向斬斷而橫掃過了——理應是會這樣。


    然而卻沒有發生。


    「接吻」來到他眼前的瞬間,便宛如海市蜃樓般溶解消失。


    光線本身還原成了毒氣,遭到吞噬。


    不是弗格,而是優貝歐魯使用了那個力量。


    「哈。嗬嗬。」


    一麵壓抑著哼笑,優貝歐魯更進一步地走上前。


    「……嗚!」


    聲音自弗格的喉嚨間發出。他渾身顫抖。


    居然天真地以為是尚未恢複,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


    當這個男人轉生之時——全身遭到劇痛襲擊,力量早已自弗格的體內消失了。就像綺莉葉失去了她的增殖能力一樣。和雷可利的靈魂一樣。


    「嗬嗬。哈哈、哈哈哈……」


    優貝歐魯穿過兩人身旁,來到「艾爾莎」麵前。


    「嗚、啊……」


    無法抑止喉間發出的聲音。


    由於還殘留著對毒氣的耐性,因此才誤以為力量還在。不對,是他不想承認。


    明明之前是如此視其為駭人的力量。明明甚至還想過若消失的話該有多好。然而一旦真的失去,這般心情是怎麽回事?這份情感是怎麽回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仰望狂笑著走近「艾爾莎」、朝她伸出右手的優貝歐魯。


    「嗚、啊、啊啊……」


    全身禁不住地發抖。


    「哈哈哈哈,太美妙了!這個……這實在是太美妙了!」


    目賭「艾爾莎」因優貝歐魯使出「消失點」而逐漸消散……


    「啊啊啊啊啊啊!」


    他終於——淒聲慘叫。


    似乎恐懼,卻不是恐懼。似乎絕望,卻非絕望。仿若喪失感卻又非喪失感。是蘊含了這一切,並更進一步裹上了一層憤怒,將這些全隱藏其中。是一股忍無可忍、無可奈何的巨大衝動。


    不可原諒。豈可原諒。


    不僅僅被奪走了力量,那股力量還被用來吞噬了「艾爾莎」——艾兒蒂的母親,她最為重要的回憶。


    他知道那並非王妃的靈魂消失。他明白「艾爾莎」本身就是以煉術創造出的幻影。但盡管如此還是不可原諒。


    將艾兒蒂安置於地上。唯有這個行為莫名地冷靜而慎重。


    換言之,他能保持的冷靜也僅止於此了。


    站起身,抽出「艾莉絲十六號」。他沒有發覺,刀子比起身體記憶中的還要來得沉甸,動作也變得遲鈍了。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隻是一股勁地大叫,朝著優貝歐魯揮砍過去。


    左手反手握刀,由斜下方朝上使,劍光一閃。


    優貝歐魯後退一步,別刀落空。


    因此他再次向前,於掌中反轉刀刃,換成由上往下斜砍。


    重量二十公斤的刀刃再配上重力加速度,提升破壞力。他認為隻要砍中了,就能夠斬斷優貝歐魯的血肉與筋骨。


    可是——這一擊不知為何——


    「……機會難得,我就讓你瞧瞧最後的絕望吧。」


    卻在中途停止了。


    優貝歐魯不知何時抽出了腰間的刀。


    約一公尺的長刀。


    那把刀接住了「艾莉絲十六號」。


    那是把材質奇特的刀子,渾濁半透明的刀刃宛如毛玻璃。


    刀身整體反射著著黯淡的奇妙光澤。刀刃的另一側若隱若現,使人連想到烏雲背後的朝陽,或者是霞霧中的月亮。


    對握著彎刀的手腕進一步注入力氣。


    劍鍔相交。但是長刀不為所動。


    「是把很奇怪的刀吧?」


    耳邊的囁嚅聲,聽來就仿佛被蛇信舔舐了耳朵。


    換言之——明了優貝歐魯的優越與從容。


    「告訴你這把刀的名字吧。」


    半透明的白刃與黯淡光澤的彎刀發出對峙的金屬磨擦聲。


    優貝歐魯持長刀的手僅微微地反轉。


    他笑著呢喃:


    「叫作『艾莉絲十八號』。」


    「……咦……」


    隨著話聲,「艾莉絲十八號」的刀刃與「艾莉絲十六號」呈現垂直。


    同時,劍鍔對峙的相互抵抗感消失了。


    理應在右肩前方、依然握著「艾莉絲十六號」刀柄的左拳,卻伴隨著施加的力道揮空。正當弗格感到錯愕,腳邊響起鈍重的鏘啷聲。


    那是彎刀——「艾莉絲十六號」的刀身。


    「怎麽……可能……」


    刀身被從中切斷落地的聲音。


    「不愧是『艾莉絲的魔劍』的最終進化型、究極之劍,相當鋒利。」


    優貝歐魯笑了。


    他笑著說:


    「這把刀就是這樣。能不費吹灰之力將任何東西如同奶油般斬斷。就算是以超密度壓縮的鐵材也一樣……」


    咕咚。


    「……即便是人體也一樣。」


    腹部有什麽東西穿過的觸感。


    茫然地垂下頭俯視。


    豎著一支白刃。


    貫穿了腹部直通背後的刀子,再度被緩緩抽出。


    「啊……咳、哈。」


    大量鮮血自脾胃湧上喉嚨。


    由於剛才的攻防而損傷的內臓,因刀刃的剌穿而更遭受了致命性的傷害。


    療愈傷勢的「消失點」能力已然被奪走了。


    如今艾兒蒂失去意識,無須再忍耐了。


    因此弗格的口中滿溢出鮮血,當場應聲倒地。


    麵對敗北,該懊惱什麽、思考什麽、憂心什麽、擔心什麽才好?


    在還沒思考之前,眼前便已轉暗。知覺從指尖消失的瞬間,他茫然心著,真想牽著艾兒蒂的手。但這也是他最後的思緒了,意識就此中斷。


    +


    弗格遭貫穿腹部而吐血倒地時,綺莉葉呈現茫然自失的狀態。


    光是自身力量遭到褫奪就已夠讓她混亂了,而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那麽地超脫常識且渾沌失序,太過教人眼花撩亂。看似艾兒蒂創造出的人型煉術;以「消失點」吞噬了那個煉術的優貝歐魯;情緒激昂卻反遭還擊的弗格——總之太多意料之外的事發生,麻痹了她的思考。


    因此她無法冷靜下來觀察周遭狀況,也無法判斷自己該采取何種行動才是最佳的。甚至不給予她捫心自問希望如何行動的時間。因為「事情」發生得實在太過急迫了。


    醸成「事情」的,是卡爾布魯克·特菲。


    他做好了準備。簡單地說,綺莉葉無法辦到的事他已全數準備完畢。冷靜地觀察周遭狀況,判斷出自己該采取的最佳行動,也已經捫心自問完自己希望如何行動。甚至最後還將綺莉葉卷進他的結論。


    因此坦白說,她是有點怨卡爾布魯克。


    但另一方麵也感到得救了。即使她有充分的時間——至少關於「自己希望如何行動」這個問題,她沒有自信答得出來。


    優貝歐魯因興奮而漲紅著臉,俯視倒地的弗格。


    看來打敗「羅蘭之子」讓他的內心極度痛快吧。表情因欣喜而扭曲,染血的長刀打算對弗格做出最後一擊而緩緩高舉。就在這一瞬間。


    匡啷。


    碎石殘片自上方掉落在綺莉葉腳邊。


    優貝歐魯和雷德,歐塔姆都沒有發現。這些碎片代表著什麽意義,綺莉葉也還不理


    解。


    在她理解之前,肩膀就先被人從身後抓住。


    「綺莉葉小姐。」


    一轉過頭,發現卡爾布魯克正神色凝重地看著自己。我和你的關係並沒有好到能這麽親密吧?腦子裏甚至還狀況外地想著這種事。不過她還沒開口之前,老管家就接著說了


    下去。他小聲卻清晰地告訴綺莉葉:


    「等我一打信號,就請你帶著弗格大人逃跑。」


    怎麽回事?


    還來不及問清楚,卡爾布魯克便站起身。


    握著蛇腹劍——「艾莉絲七號」的手高舉到正上方。察覺到氣息的優貝歐魯與雷德轉身看他,但已太遲了。卡爾布魯克的目標不是他們。


    下一瞬間,伴隨著轟隆聲響,腳邊開始搖晃。


    緊接著大廳全體也開始晃動。


    這家夥剛才到底做了什麽?這陣搖動是他的行動造成的嗎?還沒時間讓她思考太多,卡爾布魯克的咆哮便震撼著綺莉葉的耳膜。


    「就是現在!」


    簡直像是催眠,她心想。


    沒有時間思考。綺莉葉飛奔著撞向因大廳搖晃而分散注意力的優貝歐魯,將他撞飛出去。接著讓弗格的手臂搭在她肩上抱起他。失去意識的身體相當沉重,沒辦法就這樣抱著跑。憤懣之下於是便對自己施加了身體強化煉術——為何非得為了搬他而做到這種地步不可?扔下他不管不就好了?一定是因為在情勢下茫然聽從了那個老管家。


    綺莉葉拔腿狂奔。本以為優貝歐魯或雷德會追上來,但似乎沒那個意思。更重要的是王座大廳的天花版開始崩坍了。


    碎片如傾盆大雨自天花板掉落。巨大的水晶吊燈墜落,發出驚人的森聲碎散一地,崩坍的震動也使得牆壁開了個大洞。綺莉葉這才總算察覺,原本牆麵就因艾兒蒂所使用的人型煉術造成了致命損傷,而卡爾布魯克又再施以了進一步追擊。是為了吸引優貝歐魯他們的目光,以製造逃脫的機會吧?真是個老狐狸。


    對方沒有追過來或許也隻是單純放他們一馬。


    因為當時能自由行動的就隻有綺莉葉和卡爾布魯克兩人而已。


    綺莉葉抱起弗格開跑之前,她看見卡爾布魯克已擔著雷可利的嬌小身體,從牆洞一躍而下。換句話說,逃脫出來的隻有這四個人。


    ——要說恨的話,綺莉葉恨的是卡爾布魯克讓她選擇了這個結果。


    管家十分忠於自己的執務,因此必然選擇身為主人的雷可利。即便被抽走了靈魂而變得一副癡呆,想必也還是難以狠心舍棄她吧。雖然覺得帶親王理查德逃說不定還比較好,但既然是卡爾布魯克選擇的結果,那麽就算親王遭到殺害也與他自身無關。


    但是綺莉葉不同。


    她不是自己選擇的,而是因卡爾布魯克而被迫做了這個選擇。


    兩人之間要挑哪一個救,是被那個可恨的老管家強迫的。


    甚至不讓她察覺當時是可以選擇的。不讓她有機會自問想要救誰。


    背著弗格逃出王城,就隻是一個勁地拔腿奔跑,穿越大街進到了巷子裏。


    確認沒有追兵後,她才放下弗格。


    出血很嚴重,這樣下去必死無疑。雖然一度打算就此放任不管,猶豫的結果最後還是幫他施了愈療煉術。但在這裏也僅能做到急救處理的程度。附近應該有煉術師專用的旅館,到那裏借個房間吧。


    「……什麽嘛。」


    一麵以愈療煉術止住弗格的傷勢,一麵憤憤然咒罵。


    開什麽玩笑。救這種家夥又能怎麽辦?就算他是哥哥……不,正因為他是哥哥所以才可恨,結果我卻還救了他一命,到底是想怎樣啊!明明也已經無法再複製身體了,卻甚至還用煉術削減自己的生命,到底是為什麽?


    「什麽嘛。渾蛋……臭渾蛋。」


    她不絕地咒罵。


    「開什麽玩笑,別開玩笑了,真是蠢斃了。」


    弗格真可恨。恨死他了。可是憎恨的理由——不是出於嫉妒。那種感情在她「群體」的能力被奪走時也一並消失無蹤了。


    如今憎恨弗格,是因為這家夥居然輸給了優貝歐魯。


    而對於她自身,也是同樣的理由感到可恨。她恨自己的選擇。也同樣憎恨不給她選擇機會的卡爾布魯克。


    「什麽嘛……什麽嘛!」


    拱命地一再咒罵想要搪塞自己,但也已到了極限。


    自己的內心深處,恐怕打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有所自覺了。雖然不願承認,但無可奈何。因為是自己毫無虛假的心情,所以無可奈何。


    一麵為兄長治療,綺莉葉緊咬著下唇。


    「……艾兒蒂。」


    舍棄了她真正想救的少女逃跑,實在令她後悔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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