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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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誕生之後最初察覺到的,是寬廣的虛空。


    而同時,那片雪白的虛無也讓他感受到無比的孤獨。


    並非視覺確實捕捉到。那大概是連自身樣貌都還無法認知的狀態,於三角量杯中載浮載沉的靈魂所捕捉到的心靈景象吧。


    雪白。一無所有,寬闊無垠的虛無。


    在那當中唯有孤伶伶的自己。


    那令他恐懼、寂寞、悲傷。


    假使靈魂在誕生於現世之前會聚集在某個房間——假使於幽世的某處,人類與人類、獸類與獸類、魚類與魚類、昆蟲與昆蟲,同族的靈魂們都會分別待在各自的場所,和睦地依序等候誕生,那麽得到身體之前的自己,一定是被孤單分配到了一個寬廣的房間吧。


    進不了人類的房間。進不了獸類的房間、魚類的房間,也進不了昆蟲的房間。所以他才被丟進了新房間——作為最初的第一人。因為他是世上第一個被創造出來,完全沒有同族先人的新物種——人造人。


    他覺得「霧」(fog)(注:fog音同弗格)這個字眼形容得真是好。


    霧。一旦被籠罩,視野就變得一片白茫茫而看不見四周,獨自孤伶伶置身其中的那種感覺。居然連名字也都直接顯示了自身根源的心靈景象,實在是太巧合的諷刺了。


    打從一誕生,孤獨便一直跟隨著他。


    想當然,對他傾注愛情的雙親並不存在。創造出弗格的羅蘭·艾努·康菲爾德,並非那種意羲上的「父親」。雖然在獲得身體之後和他共處了約一年半,但對於他的記憶卻很曖昧,腦中對他的印象也很淡。雖然一部分也是因為他才剛獲得自我,狀態形同嬰兒,但那個時期的景象就彷佛遭蟲啃蝕掉的信紙,隻能回憶起處處殘破的片斷景象。


    而無論挑出哪一個片斷,也沒有自己受他疼愛的記憶。


    形同他的弟弟妹妹——同樣是「羅蘭之子」的人造人們並沒有帶給他安慰。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弗格對他們的存在認知,也僅止於被事先刻在腦內的初期資訊罷了。


    包含自身在內,總共四個人。每一位都被賦予了影射悲歎之河(cocytus)的個別稱號——


    「第一環」(a)、「第二環」(antenora)、「第三環」(potomea)、「第四環」(juda)。他知道的就隻有這兩件事。這種知識跟從書上看來的有什麽兩樣?連長相和名字都不知道的對象,根本不可能從他們身上感受到愛情,更別說替自己治愈孤獨了。


    與父親羅蘭的離別,由於他的受刑而來臨。


    染指禁忌之術,創造出人造人的罪——雖然實際上他們誕生的事被列為機密,因此對外宣稱的罪名是「企圖創造」——總之羅蘭遭在國內被斬首。為何研究會東窗事發,又是如何遭逮的一切不明。他在國內也算是數一數二的煉術師,隻要有心想逃,應該不成問題;再說一旦他拿出真本事,恐怕也能夠讓王屬軍或警察軍全軍覆沒。


    弗格甚至猜想,說不定羅蘭是有什麽打算,所以才自己主動到王宮自首。因為弗格幾乎是在他遭處刑的同時被送進了王家——彷佛早已既定、串通好的計劃。


    當然他不可能窺見羅蘭腦中的想法,所以終究隻是臆測。


    總之自那一天起,弗格就被國王所豢養。


    起初他遭到軟禁。畢竟是以禁忌方式創造出來的生命,不可能縱容於人世間;但要將超越人智的科技結晶殺掉也未免太可惜。國家似乎也拿不定主意而感到困擾。於是盡管無法自由活動,但最低程度的衣食住至少受到了保障。雖然還不至於被剖開頭蓋骨將大腦切片放到顯微鏡下調查,不過偶爾會被叫去配合一些不至於傷及身體的實驗。


    這段時期曾經與弗格接觸過的人,他幾乎已忘光了。不過理由和記不起羅蘭的情況不同,他是出於自主意識不打算去記那些人。


    而弗格也學到一件事,與形單影隻而產生孤獨的情況相反,被眾人從遠處環伺觀望也是會產生孤獨的。


    端來食物的侍女投向他的視線不帶任何一絲情緒,彷佛看的是一個擺設品。研究員盯著他的表情彷佛在看著算式,無機質般的視線帶有好奇心。弗格從未曾感到與他們心靈相通。


    「您有什麽需求嗎?」「我想看書,哲學書。」「明天為您送來。」


    「身體有沒有異狀?」「沒有。」「體溫、心跳也沒有變化,繼續進行。」


    明明是與人交談,他卻感到發寒。不——正因為交談過,他才明白對方是怎麽看待自己,內心才會空虛得發冷。


    他盡可能不讓自己感到受傷,茫然地過著日子。與人麵對時,他刻意讓自己的思考變得遲鈍,就好比腦中蒙上了一層白霧那樣。


    因此。


    在那一天,弗格站到那個人麵前時,內心同樣也還是封閉的狀態。


    這是他誕生後的第幾年呢?


    被軟禁在城堡裏又是第幾年了?


    他被換上高級的衣服——雖然隻是便宜的貴族服,但質料仍遠比之前發到的好上許多——在魁梧士兵前後左右包圍下,他第一次踏進了王宮。進到了辦公室,已正等待著弗格的青年自稱理查德。


    「你就是弗格嗎?」


    「對……」


    他茫茫然點了頭,三男的士兵對他厲聲斥喝。


    「不得放肆!」


    「沒關係。你們退下吧。」


    理查德蹙眉製止了他們,並且催促他們退下。不光是斥責弗格的那位士兵,而是全部四人。「太危險了!」「但是……!」麵有難色的士兵們被銳利的目光一瞪而退下,房間裏於是隻剩下弗格和理查德兩人獨處。


    親王笑了。


    以看似親切卻又帶有哀憐的目光。


    「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但當時的弗格並未察覺到,理查德視線與聲音裏透露出的溫柔。


    對他人反射性表現出拒絕,放棄想像眼前的對象正在思考什麽——那些如看待無機物般對待他的侍女及研究員,弗格不知何時也變得像他們一樣了。


    內心隻是想著「八成又要對他下達什麽命令了吧」,弗格麵無表情地等待後續話題。


    但是——


    「……看樣子對現在的你來說太勉強了。」


    理查德不知為何微垂下視線並搖頭。


    邊搖頭,指尖抵在緊蹙的眉宇之間,自言自語似的憤憤說道:


    「真是的,扼殺人也要有個限度!那群守舊派的死老頭,這下子不就跟『那女孩』一樣,隻是試圖掩蓋了嗎!早知道一開始就該不擇手段,由我來……」


    聽見他憤懣的語氣,弗格內心稍微被打動了。


    他突然燃起了興趣。


    對方顯現出來的情緒若稱之為憎恨,則稍嫌幼稚;稱之為抱怨,則蘊含的厭惡卻稍嫌過頭。


    是在對什麽發脾氣?他人?體製?還是自己?又或者是對於涵蓋了這些的一切?


    ——事後,弗格回想。


    親王抱持著複雜的內心糾葛。他被夾在良心與盤算、倫理與政治之間。


    而麵對的問題則是:弗格以及「那女孩」——兩個意外出現在王家的異質存在,該如何處置他們才好?將他們軟禁、隨他們的心靈腐朽令他於心不忍。話雖如此,若放他們出去也隻能踩在見不得人的道路上。無論哪一種都是違背人倫的選擇。


    但像這樣的同情,說白了不也就隻是一種自我滿足嗎?割舍無益的感傷,看是要將他們視為禁忌並蓋上無機質的封蓋,抑或視為道具冷酷地加以利


    用,不就是應該屏除情感而去下判斷嗎……矛盾而對立的情感在內心交錯,他緊咬著下唇。


    讓他內心糾葛的根源是什麽?


    當時的弗格不明白,但他現在懂了。簡單來說,理查德是在掛心「她」還有弗格。


    為他掛心的人,將心情投向了他。溫暖,然而卻藏有些許欺瞞,絕對稱不上高潔,但正因如此所以再平凡不過、理所當然的——情感。


    不,當時自己的內心深處一定也早就理解了才對。


    因為當時聽見理查德憤怒咒罵的時候,弗格就已經有所感想了。


    覺得有趣。


    總覺得很有趣。真想看看這個人的更多表情,想再多聽他說話,想和他對話,想接觸他看看——


    「若對現在的我來說太勉強,那我必須有怎樣的改變呢?」


    下定決心的同時,他說道。


    理查德訝異地抬起視線。與研究員看見「消失點」時所表現出的驚訝有著決定性的不同,那感情不是針對弗格的能力,而是弗格的內心。


    「你想拜托我什麽事?」


    他問道。


    理查德抿著雙唇點頭。與負責傳話的侍女全然不同,那是接收到了弗格意誌的表隋。


    「要是有我能辦到的事,我做。不……『我想去嚐試去做』。」


    像是要確認單字、確認發於自身的話語意義,他緩緩道出了這句話。他覺得籠罩在腦中的白霧似乎藉此散去了一些。甚至有種感覺,彷佛有一道裂痕劃破了那片漫漫的虛無——那片一望無垠的雪白曠野。


    「是嗎,謝謝你。」


    回應他的是一個笑容。


    「不客氣,請盡管吩咐。」


    所以他也不自覺回以微笑。表情雖有些生硬,卻自然綻開了笑靨。


    而在那之後。


    弗格開始在理查德身邊學習各式各樣的事,完成各種工作。


    並非都是些冠冕堂皇的美事。不如說,玷汙雙手的事還比較多。


    這裏是匍都。扭曲的階級製度摻雜著毒氣,權謀算計滲透其問,盤旋著晦暗的都市——若沒練就一身將善惡兼容並蓄的處世之術,實在無法勝任。更別提安排給弗格的職務是王屬軍的特務部隊。不光是為了順利存活的能力,甚至更被要求熟練於殺人的實力。這些絕非關在王宮的房間閱讀哲學書籍便能學會的。


    雖然他經曆了許多的幸福,但痛苦悲傷的經驗也相對不少,甚至更多。可是他絲毫不打算再回歸軟禁的王宮生活。因為對弗格來說,活在外麵的世界也就等於與他人有所交流。不管是善意、惡意或者喜怒哀樂——不管是正麵或負麵,所有情感都是發自於心與心的接觸。那正是他人與自身的連係,與過往折磨自己的孤獨全然相反。


    然後大約經過了一年。


    弗格的精神已成熟到堪稱為大人,也逐漸開始自覺到與理查德之間的信賴關係,就在那樣的某個春天下午。


    「我想請你見一個人。」


    他有些鄭重其事地對弗格如此說道。


    「……是誰呢?」


    聽他這麽問,理查德接下去:


    「她就快六歲了,年紀跟你差不多。不過外表當然跟你不同,看起來還很年幼。」


    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委婉地兜著圈子。


    似乎是有些戒慎。


    也似乎抱持著什麽期待。


    但同時也似乎隱約感到抱歉。


    對於他那樣的視線及表情,弗格突然覺得似曾相識。


    不就是和他初次見麵時同樣的表情——於良心與盤算、倫理與政治之間搖擺不定的內心糾葛的顯現嗎?也就是說,那一天理查德判斷對於弗格太過勉強的「委托」,如今正將要向他宣布了嗎?


    他下意識緊張地吞了口口水。


    端整的臉上浮現些許笑容,親王垂下視線,深呼了一口氣。


    「你……如果是現在的你,或許可以勝任。希望你能融化那女孩的心。」


    ※


    於是人造人就在年輕侍女的引領之下,踏進了塔樓的地底下。


    螺旋階梯沿著洞穴的內圓周向下延伸,從地底飄散出絕不允許他人接近、回異於潔世界任何一種氣味的花香。


    侍女手中的火把靜靜燃燒著冰冷的空氣,照亮了她那象征混有異民族血統、帶有點墨綠的褐發,投在石牆上的朦朧暗影也因火光而搖曳。


    被賦予的任務,就是與生活在這個洞穴底下的「她」交談。


    與過去的自己相同,一生下來便懷抱著孤獨,獨自生活的少女——讓那位少女和孭在的自己一樣,認識來自他人的溫情。


    一麵走下螺旋階梯,一麵窺探洞穴的底部。


    洞穴通往深受煉獄迷戀的公主的居所、四麵牢籠的王宮。


    ——黑暗就宛如將地底給穿了個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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