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礫船「女神指揮」號所做出的結論,就是「快點離開此處」。


    在船長的號令之下,船員們開始迅速動了起來。已經完全不打算聽其他人的話。


    不過,希望他們能夠再等等。


    (畢竟。)


    (我們接下來想去尋找。)


    (理人。)


    伊休安忍不住大叫了起來。


    「船長!等等!」


    語畢,便擋在他身前。


    嚴肅的胡子臉往這邊看了過來。


    「等等啊!你說要移動,那理人怎麽辦?還有羅格維爾大人。」


    托托稍後將伊休安的話傳達給船長。船長低聲做出回答。


    不過,托托卻遲遲不翻譯船長的話。


    「托托?」


    「……他說保護活著的人比較重要。當然也包括你。」


    「什麽——別開玩笑了!你的意思是要丟下他們嗎!」


    船長一臉悲傷地看著伊休安。似乎想說希望她能夠明白他的心情。


    「畢竟還沒確定他們已經死了啊!搞不好他們正在某個地方等待救援不是嗎。難道你要這麽容易就放棄嗎?」


    周圍人們的視線都集中到繃著臉逼問船長的伊休安身上。這是最糟的情況。大家看起來都覺得伊休安很難應付,彷佛在責備她,明明隻要你同意,大家就能得救。


    (怎麽這樣。)


    很難尋求托托的意見。不管如何,她已經完全因為感到害怕,臉上已無血色。


    無人讚成。孤立無援——


    「可是,本大爺……不對,是我。」


    不管怎麽樣都要留在這裏。


    「船長說,如果你不同意,想下船也可以。」


    哈謝姆重新插上了話。


    「或許很嚴苛,但我讚成船長的說法。再在這裏待下去,也隻會出現無謂的犧牲者而已。沒有人會去怪在沙漠之中想要保護自己的人。盜賊大人,你冷靜想想——不,敏捷者『盜賊』伊休安·特洛魯。如果你還是個救國英雄。」


    「我才不管那個!」


    伊休安大叫。


    「這樣的話,就把我丟在這裏吧!就算隻有我一個人,我也要去找那家夥!」


    「伊休安。」


    哈謝姆皺起眉頭。


    「為什麽?到底是什麽東西促使你做到如此地步?你應該也已經相當盡力了。再這樣下去,你也會因為被詛咒而死喔!無法看清退場時機的人,別說是英雄,就算是冒險家也不過是三流之輩而已。」


    在某種意義上,他的提問確實極有道理。如果遇見同樣立場的人,大概會叫他們快點撤退吧。自己心裏是這麽想的。


    可是。


    「……哈謝姆·德拉。對你來說,六年有多長?」


    「啊?」


    「一下子就過了嗎?和睡著又醒來一樣嗎?」


    「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因為自己的緣故,帶給他人死亡的痛苦——恐懼——你有辦法六年都一直背負著這些重擔嗎?那家夥會無法對『掉下來的人』棄之不顧,歸根究柢都是我害的。」


    十一歲的伊休安從阿邁特山脈的「蟲洞」底部對外求救。懇求著「救救我」這種不可能的任務。醒過來的伊休安可是親身感受到,最後他究竟自責了多久的時間。


    已成長到自己必須抬頭看他的少年,謊話又更加精進,溫和寂寞的笑著。


    「順便告訴你,最糟的情況是,本大爺……不對,對我來說六年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伊休安·特洛魯……」


    「所以啊,我已經決定接下來的日子要幫助他,舍我其誰。就算其他人放棄他,隻有我是絕對不能放棄他。」


    除此之外無法補償了。


    「我有線索。我想要去確認。不借用你們任何力量——」


    拚命忍住湧上來的眼淚,伊休安堅定地說。


    「——唉,哎,就是這麽回事吧?這樣的話,我就舍命陪君子吧。」


    「咦?」


    「可以吧?人手是多一個算一個。」


    然而一隻大手放到她的頭上。伊休安驚訝地抬起頭。


    「那個,就是……沒錯啦——可以嗎?」


    船員們應該會丟下伊休安一行人離開吧?


    「因為啊,你要知道,橫度沙漠到了最後,要是威爾塔米亞人一個都不剩,再怎麽跟人說是因為緊急避難的關係,最終被罵的還不是我。沒有半個依耶馬路特人在的話,像話嗎。再怎麽說我也是個被雇用的劍士之流,所以接下這種屎缺也很剛好。就讓我保護你吧。」


    哈謝姆開始以當地語言跟船長說明了起來。驚訝的船長試圖說服哈謝姆,不過反而是被哈謝姆巧語騙了過去。終於船長也舉雙手投降,給了許可。


    「好啦,你看,決定了。」


    哈謝姆一臉輕浮到不能再輕浮的表情,奸巧一笑。


    真是的,這個男人就像沙漠裏的沙一樣捉摸不住。


    船長再次對船員們下達指令。


    「他說要抓住沙蜥蜴。你可以嗎?」


    「知道了,交給我吧!」


    伊休安飛奔而出。


    總之該做的事早已定下。伊休安混在人群中,一邊拉著沙蜥蜴的繩索,環顧著晨光下的沙漠。


    再一會兒就好,她思念著人不在此的夥伴。


    * * *


    「——如果你們想再多傷她分毫,我不會放過你們。我會再一次砍飛你們,給我做好覺悟!」


    理人瞪著哈迪一行人放話。


    左手的傷口,血還在流。得在這傷口愈合前解決這件事才行。


    「——來吧!快決定你們要怎麽做吧!」


    壓著肩膀呻吟著的一行人,一同變了臉色。理人認真抓起聖劍之時,他們便丟下一句「可惡」,一個個離開了。


    「理人!」


    「唔哇!」


    從側麵撲了過來,理人一個站不穩便倒向地麵。


    「等等,你沒事吧,烏露絲拉。」


    「我才應該問你沒事吧……!」


    烏露絲拉探向依然單膝跪地的理人的左手,看見沿著生命線染血的傷口,她咬緊了唇。


    理人想說至少讓她安下心來,對她露出笑容。


    「……完全醒不過來啊……身體不聽使喚。我想說用聖劍輕輕一劃,可能可以留住一點意識……」


    「笨蛋!你為什麽老是這樣亂來!」


    「之前也說過,沒有看起來這麽糟糕啦!以我的體質,這麽點小傷馬上就會好的——」


    「不是這個問題。不可以為了我這種人受傷。而且還是刻意這麽做,真是蠢上加蠢!」


    語畢,烏露絲拉像是自己受傷似的,板著一張臉。理人擔心她那根深蒂固的心傷,歎了口氣。


    說什麽無情都是天大的謊言。受了鄉裏居民毫不留情的對待,她也很受傷,難過不已。


    「不過,我沒辦法坐視不理。感覺好像看著你壞掉了似的。」


    「…………撿來的孩子,這件事是真的。」


    微微地,像是在囁語般的回答。


    「理人,我和你一樣不是諾爾德的人。鄉裏住民為了逃離阿耳戈斯的魔獸迫害,逃進這個地底下,並且封鎖了出口。我似乎是在還在繈褓時期就跟著沙子掉了下來。」


    烏露絲拉抬頭看著驚訝地屏住呼吸的理人。紫色雙眸之中充滿了悲傷以及——放棄和絕望嗎。


    「……我是在十歲的時候知道這件事。我想,那個頑固、堅持己見,隻是一味天真的找尋通往地麵上的出口的


    自己,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了。終於明白為什麽爸爸爸單單就隻對我十分嚴格了。」


    「所以——什麽都說不出口?之後一直到永遠?」


    「如果和所有鄉裏住民不同的頭發和眼睛、沒有流著同樣的血的這件事無法改變,連心都無法如爸爸所願的話……會被丟掉的……」


    如果說她變了的理由是這個,那她不應該會如此寂寞。


    理人握緊傷口正在回複的手。


    「……烏露絲拉。雖然隻是我的猜測,但你的努力是沒有意義的。」


    感受到她的肩膀正在顫抖。


    不過,理人是真的這麽想。


    「很快就會撐不下去,事實上也即將就要哀嚎出聲了吧。不管是再怎麽順從的乖孩子,在前方隻有破滅而已。身心都會被不了解的人弄得亂七八糟。」


    「——唔。」


    一瞬之間,烏露絲拉似乎想賞理人巴掌似的舉起了手。不過,她所見到的是理人那彷佛痛在己身般,滿是悲傷的臉。就和不久前的烏露絲拉一樣。


    「……為什麽要說這麽過分的話?」


    「我們不夠勇敢。我是缺乏確認心意的勇氣。你則是缺乏離開傷害你的人的勇氣。」


    如果要把她從這地底下解放出去,也唯有這個方法了。


    在這個地底之下,世間所有的情報都被隔絕了。就連處理魔猷的方法和汙染的知識也不足夠。


    在這充滿了邪氣的惡劣環境,住民的惡意,都隻成了削弱她生命的一環。


    「我不要。」


    「不要否認。先想一想。用自己的手去改變未來。」


    「我辦不到。這種事我辦不到。」


    「如果真的能夠完美地在心上加個蓋子的人,是不會說這種話的。你為什麽在哭呢?」


    沒錯。她的淚水一直不停往下掉。一直無止境地濡濕著她白皙的臉龐。


    「我。」


    「如果你辦得到,此時此刻就停止哭泣吧。這樣的話,我不會再有第二句話。」


    「還不是因為你淨是說些過分的話!」


    「是啊。因為你也是個確確實實擁有心的人啊!這還用說嗎?」


    烏露絲拉雖然拚命擦去淚水,試圖佯裝平靜,但是淚水接連著掉了下來。皺成一團的哭泣的臉,和她想成為的無機物雕像可是天差地別。


    「……理人,你好壞心,壞心得不得了。」


    「烏露絲拉。」


    「我不需要那種隻會說好聽話的偽善。未來是什麽?我不得不在這裏生活下去。不能忤逆任何人的意思,必須正確成為對鄉裏有所貢獻的人。不這樣的話,我……」


    理人抓住了她的肩膀。


    彷佛要叫她好好看著自己似的,搖晃著她。


    「我想說的就是這麽回事啊!烏露絲拉。和我一起到地麵上去吧!」


    看得出來她這次真的是驚嚇地睜著雙眼。


    「你可以的。試著相信自己。和我一起離開這地底下吧。這麽一來,你就能成為不屬於任何人的你。可以獲得自由。」


    「——可是」


    「我想看看啊!你那不是哭泣而是帶著笑容的臉。在帕納肯亞的兩個太陽之下。你回想一下。在十歲之前的你,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在尋找地麵上的出口呢?當時你憧憬著什麽?」


    雖然烏露絲拉一直不斷拒絕著,終究還是就這樣趴在理人的膝上,像是擠壓著疼痛的喉嚨一般,發出孩童般的哭泣聲。


    「天空。」


    「嗯。」


    「太陽。」


    「嗯,有喔。」


    「我想去。」


    ——總有種她是在說著「想活下去」的錯覺。


    * * *


    是要賭呢?還是留下來呢?當時的路就已分歧為二了。


    歐納斯·阿爾甘,過去曾被有著同樣血緣的弟弟這麽說過。哥哥隻要遵循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就好。


    因為一個瘋狂大王的出現,維茲納亞滅亡了數百年。諾爾德一族和平謹慎地過著一成不變的山裏生活。不管北方是和威爾塔米亞相對,南方有著不服從的人民抗爭,隻有諾爾德的生活是不動如山。心裏一直以為接下來也不會改變。而殘忍破壞了這些的,就是阿耳戈斯的降臨。


    由於魔獸出現,歐納斯一群人的生活完全改變了。被鄉裏逼迫的夥伴之中,約有一半跟著歐納斯來到地底下。其餘的人則是跟著弟弟留在地麵上。不過,到了現在已無法確認,究竟是哪方是在出現較少犧牲者的狀況下結束。


    隻不過歐納斯和弟弟各自背負起一分為二的責任,到了現在也從未放下這些責任生活著。相信現在還在地麵上的弟弟也是一樣的吧。


    (……患者……增加了。)


    當時,歐納斯正在德拉·諾爾德的治療院裏,繼續醫治裏民。


    這裏是族長的宅邸,過去則是維茲納亞的神官們用來當祈禱場所的建築物。目前還有著無法動彈的裏民的治療院這個作用。


    用來進行住院治療的大房間裏,有著帕納帝雅的古祭壇,地上並排著床鋪。歐納斯正為臥床休養的裏民,塗上調和好的藥。


    但是,總覺得連「白天」都得在此處休養的裏民人數,確實年年都在增加之中。


    ——歐納斯。歐納斯,大事不妙了。


    單手拿著研缽,歐納斯抬起了頭。眼前半透明的亡靈包圍著自己,開始喧鬧了起來。


    「有什麽事嗎?」


    ——我不是說大事不妙了螞?


    「現在可是『白天』啊!不是『夜晚』就少給我擅自出現。」


    ——現在可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了。


    ——烏露絲拉不妙了。


    ——被誘惑了。


    ——那個是擁有可怕魔劍的主人哦。毫無疑問一定會消滅我們。


    ——他在引誘烏露絲拉觸犯禁忌哦。


    (真是的。)


    女人這種生物,連死後也還吵得要命。


    這種時候,還以亡靈模樣前來告密的是最愛八卦的女官和巫女們。明明聽說她們早在幾百年前就被狩獵狂王的士兵們的長矛給貫穿而死,但看起來她們的感情深厚而尚未枯竭。


    明明裏民們全部都裝作沒有看見,偏偏對烏露絲拉就是百般照顧,所以麻煩得要死。


    歐納斯把研缽放到桌上。


    「想去地麵上是不被允許的。規定就是隻要魔神支配尚未消失的一天,就一定要住在地底下。」


    ——對啊!要是破壞規矩就會出大事了!


    ——去到地麵上的話,烏露絲拉會死的。


    ——外麵真的是很可怕的地方唷!之前也才剛剛懲罰了一些做了過分的事的人啊,對吧?


    「別太亂來啊!要是這裏被發現就糟了。」


    ——因為他們很遇分啊!居然擅自把垃圾丟下來!


    ——你不會做這種事對吧?了不起的族長。


    「了不起嗎……」


    歐納斯自嘲。


    這種事誰曉得。隻不過歐納斯身上,也有歐納斯的責任義務。守護應守護的東西,繼續該持續的事情這樣類似誓言的東西。也真的隻為了這些,而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


    ——怎廣辦?歐納斯。我們去阻止比較好嗎?


    「禁忌……就是禁忌。我不能讓人打亂鄉裏的秩序。就算是烏露絲拉也不例外。」


    「族長!」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青年裏民衝進了房間來。


    他應該也是其中一位自願參加烏露絲拉爭奪戰,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也是近來罕見擁有像歐納斯一般強烈意誌的男子。但現在


    卻似乎負傷,用左手壓著動不了的右臂。


    「哈迪,被魔獸傷了嗎?」


    「不是。是那個外地來的混蛋幹的。那家夥打算把烏露絲拉從這裏帶走耶!還想就這樣瞞著我們!」


    雙眼充血地吐出這句話。


    亡靈們又更加騷動了起來。


    ——哎呀!怎麽辦啊!糟了呀!歐納斯。


    ——是我們該提起勇氣的時候了。


    ——如果需要,我們可以幫忙。我們的話辦得到。


    ——流著維茲納亞血統的迷途羔羊。來吧!像那個時候一樣做出決定吧!


    真是一群吵鬧不休,卻又十分為他人著想的女人。


    「哈迪,你過來。我幫你治療。」


    「啊啊,拜托你了。可惡,那個外地人。居然毫不留情打了過來。這個應該已經不能用了吧?」


    哈迪嘴裏狠狠咒罵,走近歐納斯。他用左手將已無法隨心所欲使用的右手,粗魯地「拔了下來」。


    在這期間,歐納斯從躺在床上的裏民之中,開始尋找和哈迪體格極為相似的人。一找到看起來適合的人選,用力擰下他的手臂,親手交給哈迪。


    「現在先用這個吧。」


    「啊啊,族長,要怎麽辦啊?對手是強得不像話啊!」


    「我當然是打算去阻止他們。把還在睡的人都叫起來。雖然可能會壞掉——來吧,再次附身而醒來吧!汝輩即為吾之同胞!」


    歐納斯大聲誦唱,舉起雙臂,然後床單上如死人般躺臥的裏民們,一同起身。


    他們在床上,用略帶睡意的眼眸看向歐納斯。


    為了防止裏民們的身體在歲月流逝中劣化,而使得變得脆弱的自我毀壞,才讓他們在「白天」休息。現在亡靈們再度附身到他們身上。


    「——要我們做什麽……」


    「去把烏露絲拉搶回來。這正是我們的使命。」


    「啊啊,這樣啊……確實如此。我們要去幫烏露絲拉。沒錯。」


    大家誌同道合點著頭。由於耗損得太過嚴重,在說明不足的狀況下也很快就接受了的這點實在諷刺。


    「大事不妙。得快點出發。」


    「誰知道在哪裏?哈迪嗎?」


    「啊啊,我知道!我帶你們去,跟我來吧!」


    在哈迪的帶領之下,裏民們魚貫走出了房間。歐納斯目送到最後,接下來帶著立在祭壇上的錫杖跟了上去。


    裏民氣勢提升,一個接著一個呼喚著夥伴加入。這麽做的他們頭上並沒有應該升起的兩個太陽。太陽是什麽形狀、什麽顏色又或是溫度這些事,沒有一項是想得起來的。即使如此,還是存在於遙遠的記憶的彼方。


    「……我們要在這地底下活下去。這是我們選擇的路。不允許往後退,隻要一出去所有一切都會毀壞。這是我無法原諒的——養女啊!」


    * * *


    沙礫船「女神指揮」號係上了名為恩利爾的沙蜥蜴之後,做足了移動的準備。


    剩下的就隻等要留在現場的伊休安和哈謝姆下船而已。


    「這邊是全部了嗎?」


    「大概吧。唷咻!」


    在甲板上重新背起為了下船準備的裝備時,托托走近過來。


    「唷!托托!」


    「伊休安大人……」


    伊休安看著她那泫然欲泣的丟臉表情笑了出來,彈了一下她寬廣的額頭。


    乘客之中,隻有她一直到最後都還在猶豫去留。


    「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嘛!托托跟大家一起回去比較好。」


    「對不起。我、我……」


    「你一定要成為一個偉大的學者喔!到時候再一起觀察蜥蜴的尾巴吧!好嗎?」


    托托用力點了點頭。用手背擦了擦眼角之後,交給了伊休安一本書。


    封麵和封底都已破舊不堪,連書名都沒辦法明辨。


    「……這是什麽?」


    「請讀看看。這本是有提到地下神殿的手劄。因為作者是威爾塔米亞人,我想你應該看得懂。」


    「喔——謝啦!不過,這還真是好舊的一本書啊。是幾年前的東西?」


    「啊。等、等一下。先不要在這裏看。」


    正打算快速翻閱內容時,被托托阻止了。


    「細節請你看看寫在書裏的橫批。麻煩你現在不要翻開。因為實在是太、太丟人了。」


    「啊?」


    此時船長的聲音響起。他在叫著托托的名字。


    「啊,船長在叫我呢。那麽,就這樣啦!告辭!」


    她發出了精神奕奕的聲音之後,回到了船艙之中。


    和她剛剛的氣勢成反比,看起來像睡眠不足的赤紅雙眼讓人有點擔心。


    「丟臉……該不會寫了什麽告別紀念之類的東西吧?」


    還是優美的創作詩歌?伊休安就這樣帶著那本書下了船。


    在下麵,哈謝姆早已下船等待。


    「那是什麽?書嗎?」


    「托托給的臨別禮物。」


    「喔~滿漂亮的嘛。」


    「她說裏麵有寫關於地下神殿的內容。」


    雖然她說現在先不要打開,不過在意的東西果然還是很令人在意。基本上,她覺得自己個性急躁,又是個壞心眼的人。期待著會有令人捧腹大笑的詩歌,一頁又一頁翻閱著內容,看到一半時,發現有一張全新的紙張被夾在其中。


    (筆記——?)


    上麵寫的內容映入眼簾,接者伊休安仰望了背後。


    恰巧是「女神指揮」號揚起大片沙塵正準備移動離開的時候。


    (托托。你這家夥——)


    從書頁之間掉了出來的紙片上,寫有一個驚人的事實。


    * * *


    烏露絲拉就這樣蹲在地上,像個孩子般的哭泣。


    「……想去。我想去。我想和你一起去……」


    「是啊。所以,烏露絲拉,和我一起離開這裏吧。好好在陽光底下,自由地生活。」


    烏露絲拉帶著淚水點了點頭。哭得皺成一團的臉看起來反而更加美麗。


    離開這地底下。


    「那麽,來吧,站起來。我們來找找往上出去的路。」


    「……要找的話,我們該去一個地方。」


    「地方?」


    烏露絲拉又點了一次頭。擦去臉上零落的淚水,直勾勾盯著理人。


    「抱歉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那是我小時候跑到鄉裏外頭去探險時發現的地方。」


    「那裏有什麽東西嗎?」


    「是的。隻有那裏有一條露出不同岩石的路。看起來似乎不通,但是隨著角度不同,我心想是不是從後方堆了石頭封住出入口呢——」


    「就是那個!」


    不由自主大聲喊了出口。


    那應該就是歐納斯一行人來到地底下時所使用的出入口吧。


    「好。你告訴我怎麽去。我們去那裏看看。」


    「你會原諒我嗎?」


    「為什麽?」


    「為了讓你在這裏多待一點時間也好,一直瞞著你到現在。」


    理人對她的懺悔回了一個笑容。


    「彼此彼此嘍!」


    本來想一個人離開。


    站起身子伸出右手之後,烏露絲拉略帶羞赧地回握他的手。那雙手有著確實的溫度。


    心裏再次想著。一直待在這種陰暗的地方怎麽會可能是件好事。她的勇氣,就靠自己推她一把了。


    陰暗的地底通路,馬上就變成露出了岩盤、類似洞穴的地方。滲出的地下水化為水滴掉落下來。


    烏露絲拉單手拿著提燈前進。


    「——以前啊,跑去不知名的地方探險也是件開心的事。從天花板的裂縫落下的白沙,裏民們告訴我的地麵上的古老故事,全都是讓我感到雀躍不已的東西。」


    理人靴子的腳步聲和烏露絲拉涼鞋的腳步聲重疊了。在腳步聲外,又多了烏露絲拉的聲音。


    「不過,我中途就發覺了。在談論地麵上事物的人之中,隻有我跟大家非常不同的這件事。」


    斷斷續續的獨白,一定是為了找回她的自我吧。


    理人偶爾會回問一些問題。


    「你說的不同,是指外表嗎?」


    「這也有。裏民之中,我是年紀最小的。既虛弱又常常生病,就算我可以飼養蛇和蜘蛛當朋友,但是隻要一靠近年幼魔獸就會開始發燒。」


    「這……」


    「以前就經常聽到爸爸和裏民們在感歎著,說我真是個沒用的孩子,這樣怎麽長得大呢?」


    理人歎了口氣。那種情況會發燒也是當然的。因為打從根本,他們關於魔獸的知識就是錯誤的。


    總覺得就算是至今遇過的帕納肯亞人,也沒有過知識偏頗到如此程度的群眾。感覺就好像黑死病這種傳染病,被當成是因為魔女作崇才會一直蔓延。該說是常識太跟不上時代嗎。


    (總覺得啊……這些都是如果過著一般生活應該知道的事情……就算原本生活在深山之中也……)


    即使如此,烏露絲拉依然不屈服於這些不合理,一路以她自己的方法努力著,想要扮演好她身為裏民的角色。正因為背負著沒有血緣的這個重擔,才反而更加拚命吧。包括這樣的烏露絲拉,還有諾爾德之裏的所有人,大家努力存活下來這件事,真是令人敬佩。


    她忽地停下了腳步。


    「沒事吧?很累嗎?很辛苦嗎?」


    「——抱歉,有點喘不過氣……」


    她重複了幾次深呼吸,或許是因為剛剛沾上了魔獸邪氣的關係。


    「烏露絲拉,等到了地上以後,我們先找個僧侶或神官,請他們幫你把累積的邪氣先淨化一下吧。這樣你應該可以輕鬆許多。」


    「謝謝你……理人。」


    「你不用擔心喔!你跟某人不一樣,不是你的錯。沒問題的。」


    很想盡早帶她到地麵上的世界去。


    「現在隻要想快樂的事就好。」


    這麽一說之後,烏露絲拉用失去血色的臉龐點了點頭。


    沒錯。現在隻要想快樂的事就好。想想穿越眼前的陰暗小路之後,來到太陽之下之後的未來。想一想在陽光下綻放的笑容。


    不過,這路程又變成更小的橫向洞穴了。變得幾乎要以半蹲的姿勢才能前進。


    「這、這裏嗎?」


    「是的。請注意頭部和腳邊。」


    「真、真是條很不得了的路啊……」


    「因為是我小時候找到的路。」


    「還好嗎?」


    「沒問題的。」


    盡管堅毅地回答,這路狹窄到連這麽回答的烏露絲拉的頭也會卡住。理人接下來也撞到好幾次頭。接著,道路又忽地變成陡峭的斜坡。


    (這下又是……)


    這道路狀況可讓人知道眼前的少女在小時候,到底是個多頑皮的冒險少女。


    走在陡峭斜坡的半途中,烏露絲拉擦著汗,喘著氣。


    「稍微休息一下吧?」


    「……不了。理人,我們還是走吧。再一下就到了。」


    雖然很緩慢,不過還是抬起頭往地麵爬了上去。


    「我想快點看看你所說的天空是什麽樣子。」


    理人胸口一緊,專注地跟著如此說的她。


    似乎已來到斜坡盡頭,道路又開始趨於平緩。


    「就在這前麵,有個被石頭封鎖的出口。」


    終於——再一下就到了。


    但是,才邁出步伐,烏露絲拉的腳步又立刻停了下來。


    她籃中的蛇無聲地探出了頭。


    凝神一看。在陰暗的前方等著的,是一大群——武裝的諾爾德裏民。


    「——喂,你們要上哪去啊?烏露絲拉。」


    擋在前麵的是血氣方剛的哈迪。


    理人站到因為恐懼而僵直不動的烏露絲拉前麵,像是要把她護在身後。


    「我不會把她——烏露絲拉交給你們。她打算和我一起到地麵上去。」


    「這可不行。那家夥是這裏的人。」


    到底是誰有資格說這種話。


    「去到地麵上之後,有真正的陽光和沒有被邪氣汙染的水。魔獸比地底下的此處更少。」


    「騙人!再胡說八道,我可不知道會有什麽下場喔!」


    「是真的。為什麽你們都還沒出去看過,就要這樣下定論呢?魔神阿耳戈斯已經被封印,現在已經和到處都是魔獸的時代不一樣了。」


    「你給我有點分寸!你這個打破規定又蠻不講理的家夥!」


    哈迪拔出腰間的彎刀,攻了過來。理人用聖劍接下這記攻擊。


    在較勁彼此力量的另一頭,哈迪像野獸般露出了牙齒。


    「……你這家夥啊,像人類這種生物怎麽可能有辦法封印魔神呢?這個我最清楚了。我的叔叔和媽媽,也都是被阿耳戈斯的魔獸給咬死的。你是騙不了我的!」


    「搞不清楚的到底是誰?你們是打算連第一次的魔神封印都當作沒發生過嗎!」


    理人把劍往上揮去,砍傷了哈迪的右臂。低沉的慘叫聲響起,雖然他迅速向後一躍,傷害卻已經確確實實造成了。壓著被砍傷的右臂,哈迪呻吟著。


    「初代……?那是什麽?」


    「就是阿耳戈斯第一次降臨的時候啊!這已經是距今七十年以上的事了。在那時候我和刃霧大師一行人,同心協力封印了魔神。」


    「怎麽可能。在那麽早之前就有魔神的話,世界應該早就毀滅了吧!」


    哈迪把劍換到左手。被理人砍傷的右臂,就這樣垂著不動,但是卻連一滴血都沒有流。


    這是怎麽回事啊——


    「喂!家夥們!上啊!從這妖言惑眾的人手上把烏露絲拉搶回來!」


    在哈迪的一聲令下,後方的裏民們大舉襲來。


    摻雜著普通的年輕人的攻擊,就連步履不穩的老人和女人也都打了過來。手裏拿著粗糙的武器,一邊喊著烏露絲拉的名字一邊靠了過來。這情況也不能輕易還手。


    「壞人!」


    「把烏露絲拉還給我們!」


    「快還給我們!」


    「別過來!我不想傷害你們!」


    「喂喂喂喂喂!現在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嗎!」


    哈迪以連自己的夥伴都會波及的氣勢揮舞著劍。


    (這到底是怎樣啦!)


    好奇怪。未免也太過無法溝通了吧。


    他們也不知道怎麽對付魔獸。先別提六年前的魔神封印了,就連初代的封印一戰都被當作沒發生過。


    「把烏露絲拉還給我們!」


    「————!」


    最後理人終於砍向撲過來的老人。被反射性砍了一刀的老人發出痛苦的聲音之後倒了下去。不過,即使如此依然滴血未流,某種像是黃色粉末的東西瞬間飄進空中。


    (我說這也太奇怪了!)


    砍了又砍,僅是不斷砍殺攻擊而來的人。


    在這彷佛無止盡的惡夢的景象另一頭,有個人默默盯著這裏不放。


    ——是族長歐納斯·阿爾甘。


    他站在塞住洞口的地方,單手拿著錫杖旁觀自己的夥伴被理


    人砍殺的情況。


    然後隻要損傷較為嚴重,倒下之後不再動彈的裏民們到達一定的人數,他就會緩慢揮動錫杖。


    鏘!


    在他用力搖響錫杖之後,趴在地麵的裏民又一同站了起來。關節嘰嘰嘎嘎地響著,接著扭動脖子看著歐納斯。


    「我們在做什麽……」


    「要把烏露絲拉搶回來。這才是我們的使命。」


    「啊啊,對喔……是這樣沒錯。幫助烏露絲拉。原來如此。」


    背部冒過一陣惡寒。他們接著看向護這烏露絲拉的理人。


    雖然看起來確實正在動作,卻是完全無法感覺到活生生氣息的眼神——


    「……歐納斯。你到底——」


    「諾爾德的裏民不管幾次都會蘇醒。直到不祥的魔神被擊退,真正的和平到來之前,我們的責任是不會結束的。我絕對不能讓你們離開這裏。」


    你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待在這地底下的。你們口中的魔神到底是「什麽時代的魔神」。


    他的周遭看見了「不是活著」的人們的輪廓。是之前烏露絲拉所引見的,這個地下神殿原來的居民——維茲納亞的亡靈們。


    * * *


    從托托那裏得到的手劄裏,拜其是用威爾塔米亞文寫成所賜,連伊休安都能閱讀下去。


    書中內容是將有錢有閑的貴族學者,以國外邊境為中心遊曆的見聞統整成一冊。關鍵的地下神殿的記載,則是被寫在了依耶馬路特的章節之中。


    「……喂喂,盜賊大人。」


    哈謝姆開口叫他。


    「邊走邊讀不會跌倒嗎?」


    「吵死人了!你不要跟我說話就不會跌啦!」


    「這本書裏真的寫了那麽好看的故事嗎?」


    我不是叫你別跟我說話了嗎!


    哈謝姆故意找碴,一直不停從後麵拉著她的披肩,所以她板著一張臉闔上了書本。


    「……與其說好看的故事,還不如說是奇怪的故事。這一帶,有個少數民族因為魔獸迫害而逃走,移居到地下。」


    「魔獸迫害,是之前盜賊大人你打倒的那個?」


    「不是。是在更早更早之前。因為是發生在寶王曆二一〇年代——所以是『初代的魔神降臨』吧。」


    「喔?那又還真是非常久遠的事了呢。」


    「是啊。在刃霧那老頭也還青春洋溢的時候。用石箭追著獵物,在洞穴裏吃橡實過活的時候。」


    「你把『守護者』當成什麽了?」


    「愛好修行的臭老頭。」


    哈謝姆發出傻眼的聲音。


    「這可是真的喔!你也可以去問理人。」


    「好好好,感謝你這番珍貴的訊息。」


    「哎呀,怎樣都好。總之那個部族——似乎是叫作諾爾德族吧,那些家夥本來是住在更西邊的深山中的鄉裏。然後就因為魔神出現——被突然出現的魔獸追趕著,成了難民。似乎當時不管什麽地方都是那種感覺。」


    完全沒有事前的知識和心理準備。就連邪氣有毒這種到了現在已是理所當然的常識的認知都沒有。這時成立的就是包含年少的刃霧的初代魔神討伐隊。或許是有非筆墨能形容的辛苦,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然後,諾爾德族煩惱不已的結果,決定一半的人留在地麵上,等到可以回歸先祖之地的日子到來,剩下的一半就依著傳說逃進了地下的神殿。到了現在,大概已經沒有人留在地底下了吧?」


    「這是當然的吧?可怕的魔神消失以後就會出來了吧?」


    「一般來說是這樣對吧?可是啊,這本書上寫的結尾,提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遇到過剩下的諾爾德族人。」


    身為威爾塔米亞人的作者,在初代魔神的危機消失之後,聽了存活在地麵上的諾爾德族代表的話之後,才開始寫了這本手劄。內容之中並未提及去了地下的剩下那一半的人最後怎麽樣了。


    地麵上與地底下,分成兩路的諾爾德族,在滅亡的維茲納亞曆史之中,似乎也是係出名門的少數民族,守護著獨自的文化。如果魔神沒有出現,想必現在也還會在山裏的隱秘鄉裏中繼續過著一如往常的生活吧。


    「不知道後來怎麽樣了呢?說很令人在意也真的很令人在意。結局應該會是在新天地中好好生活著吧。」


    「搞不好其實還住在地底下之類的。然後用跟當時一模一樣的臉跟你說嗨呢!」


    「別說了,你以為是怪談嗎?」


    「沒有啊,誰知道呢?再怎麽說,這裏可都是維茲納亞王國滅亡之地。」


    由於很明顯知道他就是在胡鬧,所以伊休安收起了書率先走了出去。鬼故事什麽的,她可不想再聽下去。


    就這樣,伊休安二人就持續朝著手劄中記載的神殿入口移動。


    用力踩著難以行走的沙子,一邊藉由太陽的位置來掌握目前的所在地,謹慎地前進著。


    「喔。」


    「是啊,中獎了。」


    就是那裏。


    不久之後,一座崩塌得十分嚴重,有如石造神殿的東西映入眼簾。快步走近,看見石柱有一半以上都已斷裂,大部分的屋頂也已崩落,不過被掩埋的狀況比想像中少,部分還保留著。


    一邊拍著防沙的鬥篷,走進神殿範圍內。


    在皸裂的石道中央,看見像是通往地下的樓梯。或許是因為天花板崩塌了的緣故,瓦礫堆積在樓梯口無法向下走。


    「把這堆東西移走就可以了吧。」


    「啊啊,是啊。哈謝姆,幫幫忙吧——」


    無法壓抑自己的動搖回頭一看,哈謝姆雙手抱胸竊笑。


    不由自主收回了招手的手。


    「……幹嘛啦。」


    「沒啊,就是那個嘛。我隻是在想能夠鞠躬盡瘁到這個地步還真是了不起的愛情啊。大哥哥有點感動。」


    伊休安差點噗哧笑了出來。


    「啊?你、你在說什麽鬼話啊!這無關吧?」


    「是這樣嗎?我還以為你們鐵定是……」


    「我告訴你,不·可·能。」


    這個蠢護衛到底把重點放在哪裏啊!


    「你也節製點!這麽說不僅僅隻是對我,對理人來說也是困擾。那家夥『找到響子』以後就要回故鄉去了啊!」


    「這樣盜賊大人也無所謂嗎?」


    「那當然啊!」


    伊休安如此斷言。


    ——確實可能會在一切結束後,有一點點寂寞。不過,但是,這不是現在應該思考的事。更沒有理由被這個男人反覆吐槽。


    「嗯……是這樣的嗎?」


    「就是這樣啦!好了!快給我開始動你的手和腳。」


    「知道了啦!謝謝你讓我聽了件好事。」


    「不客氣——喂!」


    伊休安回頭的瞬間,就擊出了右手的錨槍。鋼索以極快的速度擦過哈謝姆頭頂之後飛出去,打飛被丟出來的短劍。


    發出尖銳的「鏘!」一聲之後,兩種金屬在地上彈跳。


    丟出劍的人是——


    「——哎呀,你沒嚇到呢。」


    「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羅格維爾爵爺。」


    伊休安依然抓緊錨槍,低聲說道。


    在遺跡一隅。有一個如蛋的矮胖男子站在斷掉的石柱上。


    那位理應早就消失在沙塵暴中的威爾塔米亞貴族,兩指之間夾著短劍,看著伊休安。


    * * *


    歐納斯的四周開始接二連三浮現半透明的亡靈們。


    無頭戰士、胸口被貫穿的巫女、染血的女官,他們就這樣維持著五百年前


    死亡時的摸樣,空洞的雙眼盯箸理人和烏露絲拉。


    接著身為亡靈們子孫的諾爾德裏民們,如實戰兵隊開始整隊。雖然身軀是活生生人類,但是在多次戰鬥之中所看見的異樣情景,讓人無法直率地稱他們為生者。


    出口被堵住的地下洞窟之中,彌漫著刺鼻的藥草味。


    歐納斯的氣味、哈迪的氣味、會動的——屍體們的氣味。


    「你們……什麽時候開始在地底下生活的?」


    「已經連數都數不清了。」


    「應該不止十年、二十年吧?阿耳戈斯第一次降臨……刃霧大師將其封印,是在初代降臨的幾年以後的事。所以是五十……六十年以上之前——」


    「所有一切都是魔神的錯。自從阿耳戈斯降臨在我們過著和平生活的鄉裏之後,魔獸的蹂躪接踵而來。」


    歐納斯並不否定理人的話,舉著錫杖擋在前方,彷佛在說絕不會讓出這條路。


    思前想後,不管如何,壽命沒有在很久以前就結束這點好奇怪——


    「靠著遠古祖先的傳說,我們選擇逃進地底之下。但是,當時這個地方也還不是人能夠生活的地方。地底下也有居住地底下的魔獸四處徘徊著,隻要喝口水,人就會倒下。同胞們一個接著一個倒下。」


    「那麽,歐納斯……現在在這裏活動著的人呢?」


    「我身為統領殘存人民的一族之長,被迫需要下個決斷。如果人數減少過多,就無法維持一個民族。我想留在地麵上的弟弟應該也已經死了。直到可恨的魔神消滅之前,不管用什麽手段都要忍下去。就在我想哀求神明之時,亡靈們出現在我的麵前。看到我們之中流著維茲納亞的血脈,對我們伸出了援手。」


    ——沒錯。


    ——我們幫了歐納斯。


    ——親愛的迷路之子


    「我——聽從他們的建議,決定將維茲納亞的亡靈附在裏民的屍體之中,讓他們複活。」


    ——隻要我們進入容器之中,所有的事都跟原來一樣。


    ——和活著的時候一樣可以說可以走路。


    ——雖然做的太過火的話,會因磨損而損壞。


    ——所以我們隻在「白天」的時候進入,這是歐納斯和我們的約定。


    實體其實已撐不下去的維茲納亞女人們,輕快地唱起了歌。接著,倒在一旁的裏民身體突然被拉了起來,才這麽以為,卻又好像斷了線似的趴倒在地。


    ——就像這樣喔。


    ——要再看一次嗎?哎呀,可惜,這個屍體已經壞了。


    「不要啊啊啊啊!」


    烏露絲拉捂住耳朵大叫。


    「騙人。這一定是騙人的。因為大家……」


    「烏露絲拉啊。這就是鄉裏的真實。如果你真的要觸犯禁忌通過這條路,就把我們全都打倒吧。把我及保佑我的維茲納亞亡靈一起打倒!」


    鏘!


    歐納斯再次激烈地搖響錫杖。這次則是至今都還保有意識的裏民們,除了歐納斯,全都趴倒在地,就連哈迪也不例外。


    「遠古的祖先啊!我將一切全都交給你們!請實現我們的願望吧!」


    接著響起了數十數千的亡靈的回想之聲。


    ——殺!殺!殺了他們!


    維茲納亞的亡靈再次進入一動也不動的裏民遺體中,接著就與遺體一同站起身子,大舉襲向理人。


    「可惡!烏露絲拉你退下!」


    理人保護著正處於恍神狀態的烏露絲拉,一個接一個砍殺下去。


    但是,無論怎麽砍,不消一會兒,他們又再度起身。和方才為止不同,現在似乎連一點感到痛苦的樣子都沒有。


    (這是在演韁屍電影嗎!)


    無法「殺害」已死亡的屍體,已經連裏民本身的意識都不存在,隻不過成了亡靈們傀儡的屍體們。一被破壞就又再次附上新的靈魂,然後又再次攻擊而來,簡直就是個惡性循環。


    「哈迪……荷拉……雅吾路阿姨……連叔叔都……」


    而且所有屍體都是烏露絲拉曾經見過的,每當他們被理人揮砍而去的時候,想必她的內心也被拉扯著。


    (怎麽辦?)


    ——這樣下去,根本和無間地獄沒什麽兩樣。理人二人遲早會被壓扁而形消骨毀。


    攻擊而來的裏民人數,隨著亡靈的聲音增加而又增添許多。


    「!」


    這一瞬間,理人的太陽穴受到一股衝擊。


    沒有完全避開這一擊,是因為攻擊而來的對方是個令人太過意外的人物。


    「快消失!你這背叛者,不祥的魔劍使。」


    「母親大人!」


    是歐納斯最年長的妻子。她手中揮舞著和其美貌不配的粗糙棍棒。


    這樣互相對峙著的她,內在是不是也是歐納斯所招喚而來的維茲納亞亡靈呢?剩下的妻子們也睜著一雙空虛的眼神,手裏拿著武器發動攻擊。


    「烏露絲拉就是應該待在這裏!絕對!」


    「絕對!」


    「絕對!」


    「理人!住手!她們是母親大人啊!」


    烏露絲拉已經完全混亂了。


    不過,理人並沒有錯過亡靈口中所說的話。


    (魔劍——是指這把劍嗎?)


    理人的手裏拿著的是沉默的「破魔聖劍」的聖劍本體,還有目前依然被卸下的寶珠。


    此時此刻,在烏露絲拉的慘叫響起的同時,第二記攻擊襲來,理人的眼前逐漸暗去。


    * * *


    羅格維爾大人有如走下王宮階梯般跳向地麵。


    他的身體令人難以置信地輕巧,身上的奢華服飾沒有染上半點灰塵。


    「我可是喜歡有膽量的孩子喔!」


    「這還真是謝謝了喔!」


    伊休安彎起嘴唇一笑。


    「……托托啊,把這件事連同遺跡的情報一起告訴我了:『我看到船長收了羅格維爾大人的錢。而且還說這件事也得瞞著他的騎士部下。』」


    看見夾在古書之中的紙條時,還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而在相信她的話之後,伊休安嚐試再次重組整體的情況。如果以「羅格維爾大人」活著,而且人就在附近的前提下,來思考已經發生的事件的話,會是怎麽樣的狀況?


    在最一開始的時候,先讓人弄不清自己的行蹤,然而其實一直都躲在沙礫船裏吧。


    窩藏他的是從大人手裏拿到錢的船長。躲起來之後,再請船長送食物和水,如此便能自由活動。最先是殺了船員毛利卡,接下來殺了蓋瑞·布朗,再佯裝成是維茲納亞詛咒所害。


    「雖然我本來以為是因為蓋瑞大叔幹了蠢事才引起沙塵暴——事後再想想大叔把銅像丟出去的原因之後,會聯想到本是銅像所有人的你也是很自然的事,不論好壞,大叔也算是個頑固護主的騎士。」


    自尊心高、不懂變通、就算心裏累積了多少鬱悶,也無法扭曲自己的信念,這是那個男子的特色。


    「你隻不過隨便激怒了蓋瑞來達到你的目的。在船員死掉當天夜裏,應該是身為主人的你出現,去把門打開的吧?」


    「是啊。就算心裏多麽瞧不起主人,也無法違抗的可憐狗派。故意叫他做些屈辱之事,反而讓他容易生氣呢。」


    伊休安卷起發射出去的鋼索。一邊拚命吞下不斷湧上的怒氣。


    「歸根究柢,我們是第三個犧牲者嗎?」


    「我可是根本不在意順序先後的主義喔!我被賦予的使命就是除掉理人·相川和伊休安·特洛魯二人。最好是在離威爾塔米亞要多遠有多遠的地方,以非常低調及所有國民都能認同的


    形式。」


    「別開玩笑了!」


    伊休安的錨槍的第二擊襲向羅格維爾大人。大人以從他的體型完全無法置信的敏捷,高高跳上半空中。伊休安一刻不停歇地發動追擊。接著,他拔出了腰間的刀。


    「蓋瑞·布朗,無論如何也對你宣誓了他的忠誠啊。」


    「是啊。非常老掉牙的價值觀。我已經對那種東西感到厭煩了。」


    伊休安火速砍向帶著笑容的羅格維爾大人,而羅格維爾大人則是在落地反轉身子之後,以手中的小刀應戰。


    「以身殉了他所信仰的騎士道,更是把性命奉獻給了圓桌。這不也算是得償所願。」


    「輪不到你說!」


    哈謝姆也加入伊休安的連續攻擊。


    他一來到和伊休安可發動夾擊的位子,便朝著羅格維爾大人衝了過去。


    「喔!」


    大人側身一轉,跳了開來。與其對峙的哈謝姆手裏,拿著一把直至方才都還沒有的長矛。


    羅格維爾大人的衣領,被貫穿了一個洞。


    (這家夥——)


    哈謝姆靈巧地揮動著長矛之後,半蹲下來。一點也看不出長矛到底本來是收在何處。


    「你那東西是從哪裏變出來的?」


    「要是穿幫了不就是部族的恥辱了嗎?我們的規則就是到死都不能說。」


    「這樣啊!」


    羅格維爾大人開心地笑了。


    「這麽一說,聽說這個國家裏有個如族名所示,把利牙藏在身體裏的部族呢。雖然之前有個女子嫁進依耶馬路特三刀之一的哈吉家,但是好像因為想要殺掉正妃而被流放了不是嗎?她所生下來的孩子不知怎麽樣了呢。由於被剝奪了王子的繼承權,應該是被當成軍人的兒子來扶養了吧。」


    伊休安驚訝地看著哈謝姆。


    哈謝姆不置可否,依然將長矛尖端朝著羅格維爾大人,看著他。


    「……能夠告訴你這種無聊閑話的人很有限呢。我對你又更加感興趣了唷!」


    「啊呀,真開心。」


    「反倒是我想問問你呢。沒了大國威爾塔米亞大貴族的身分,在沙漠中一次把威爾塔米亞的英雄全給殺了,拎著這大禮想去『誰』那兒啊?應該是以毀掉現在的威爾塔米亞和依耶馬路特為樂的地方吧?」


    「如果我說是個很棒的地方呢?」


    「我還真想好好聽聽細節呢!」


    「喔嗬嗬嗬嗬!太棒了!」


    羅格維爾大人高聲大笑。大人接著說了一句「這次輪到我嘍!」便開始反擊。手持的小刀換成塗上鮮紅色彩的皮鞭,以從那體型無法預測的速度,攻向伊休安二人。


    (好快!)


    鞭子的軌跡如蛇般彎曲扭動,臉頰上感覺到微微的痛楚之後見了紅。


    「退下!」


    哈謝姆大聲喊叫,從懷裏取出投擲用的小刀扔了出去。其中一把雖然射中了大人的粗肥上臂,卻……


    「不行。還不足以傷我分毫!不夠啊!」


    伊休安接著又放出了錨槍。羅格維爾大人放任小刀刺在身上,高高躍起,落地於崩塌的女神像上。即使哈謝姆正想發出第二擊,但同時大人卻跳下了地麵。


    「唔唔!」


    一瞬之間,發出慘叫的卻是哈謝姆。


    「喂!哈謝姆?」


    「唔,啊,唔。」


    他壓著喉嚨掙紮著,身體被往大人的方向拖了過去。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他的脖子上纏著極細的鋼索。


    鋼索通過女神像的上方,連接在落地的羅格維爾大人腳跟上。


    「——對策當然是愈多愈好。但是,可不能就這樣沉溺其中啊!」


    伊休安緊咬著雙唇感到疼痛。


    「你的目標是我對吧!放開那家夥!」


    「……伊休安……快……逃……」


    「怎麽可能逃啊!混蛋!」


    大人又以更尖銳的聲音笑了。


    「是啊。如果你想救這個依耶馬路特人,快放下所有武器。跪著求我救你吧。讓你好好嚐遍你所想得到的屈辱之後,我倒是還可以考慮饒『他』一命。」


    原來如此——結果是想要自己的命嗎?


    「你別覺得我很壞喔。這是對方的需求。他說改變世界的英雄隻要有一個人就夠了。」


    「……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們會得到所有的東西。我們可以保證既存的身分或戒律等等,都是蠢到不行的一件事喔?」


    真的不了解他的意思,伊休安呆佇原地。


    「好了,談天說地就到這裏結束。別說廢話。快動手。」


    伊休安心不甘情不願地先丟掉腰上的短劍。接下來,把手放上左手錨槍的金屬別扣——


    「可惡!」


    逼不得已擊發了錨槍。但是最後的錨卻空飛過離羅格維爾大人遠的上方。


    「真是!真難看啊!我最討厭人家自暴自棄的最後掙紮了!」


    伊休安緊咬著唇,慢慢卷回已經全部飛出去的鋼索。一點一點,讓大人無法察覺,悄悄地——


    大石頭發出了「咚」的移動聲響,大人的影子也逐漸移動。


    「你不用擔心,接下來等著你的是美好的世界呀。帕納帝雅大人落下的革命齒輪已經開始轉動了——你在做什麽!」


    伊休安在心裏——笑了。


    伊休安的目標並不是羅格維爾大人本人,而是聳立在他背後的石柱。


    斜著傾倒的脆弱柱體,由於錨槍的衝擊輕易倒了下來。


    「再見嘍!羅格維爾爵爺。」


    「等等!這下連你的夥伴都會一起——」


    斷掉的石柱接二連三倒向羅格維爾大人和哈謝姆,石柱因為本身的重量而陷入地麵。


    最後隻剩下強烈的沙塵和瓦礫。


    伊休安在遮蔽視線範圍的沙塵平靜下來之後,擦了擦被大人弄傷的臉頰走近過去。


    「——喂。還活著嗎?」


    過了一會兒,巨大瓦礫微微動了動,接下來有如被爆風炸飛一樣,倒下的石柱飛上了空中。伊休安為了不讓自己被卷進去,慌忙往後一躍。


    在其下方出現的正是哈謝姆·德拉。一邊扯下纏繞在脖子上的鋼索,爬到地麵上。


    「……喔。還活著喔,盜賊大人。」


    「還真危險啊!我還以為連我都會死。」


    「你那樣還比我好多了吧?為何這樣也死不了?」


    「就是這麽回事啦!因為是魔法道具啊!」


    伊休安看著哈謝姆的右手說道。他手上戴著伊休安借他的「回憶庇護」。


    能以高機率回避會擁有者的死亡危機的手環。這就是「回憶庇護」。


    因為可以感覺到羅格維爾大人警戒著五英雄的伊休安,所以才刻意把這個防具交給了哈謝姆。在這種狀態下接近羅格維爾大人,連哈謝姆一同殲滅,隻要哈謝姆以防具的力量存活下來就贏了。這一切都和事前的沙盤推演一模一樣。


    「這東西還真方便耶。」


    「隻不過,那個也有可能對我以外的人無效……順利成功還真是太好了。」


    「——這種事麻煩你先講好嗎?要是好孩子的話!」


    「別在意!你倒是把被打倒的角色扮演得非常好喔!」


    事已至此哈謝姆的動搖,讓伊休安對他露齒一笑。他隻好內心不快地把手環拔下來還給她。


    「不過,這麽做好像有點失策?」


    「嗯?」


    「這麽一來想審問都沒辦法耶。」


    「……也——是喔。」


    想了想那無法從瓦礫


    堆中出來的羅格維爾大人。又回想起了他說的那句「改變世界的英雄隻要有一個就夠了」的尖銳聲音。


    他們口中的英雄是什麽?到底想把打倒伊休安的功勞,獻給「誰」呢——


    「我的工作本來就是刺探他國動向,以及找出組織之中的叛徒。這次是打算看看威爾塔米亞的態度和方針……總覺得事情變得愈來愈糟啊。你會和羅格維爾大人搭上同一艘船,也是因為依耶馬路特的貢品的關係對吧?說是什麽『響子』遺留品?」


    「什麽啦?你該不會想說連大使都是一丘之貉吧……?」


    「天曉得。這種話可不能亂說唷。因為也不知道會不會隔牆有耳。」


    嘴上是說不有趣,哈謝姆的表情卻像是貓找到會動的獵物一樣。


    「真有趣。還真是有趣——到底是誰倒戈到『對方』那裏,又倒戈到什麽程度呢?」


    「……你以前是王子這件事是真的嗎?」


    哈謝姆一臉們被從後麵潑了盆水似的表情。


    「你在說什麽呢?」


    「那個人妖貴族講的話我可是聽了個一清二楚,少瞧不起盜賊的耳朵。」


    「在意嗎?呀呼!好開心喔!」


    「就叫你別想岔開話題。」


    由於他刻意露出笑容又攤著雙手,讓伊休安冷冷丟出了這句話。就正巧在這個時候……


    ——咚!腳邊大大晃動了一下。


    「唔哇!」


    接著從地底下同時湧上了幾十幾百人的聲音。


    (什麽鬼啊?)


    (從下麵傳來的?)


    ——還給我們!還給我們!


    ——把烏露絲拉還給我們!


    ——還給我們!


    ——理人!


    理人。


    ——殺了理人


    ——殺了他!不能原諒的家夥!擁有魔劍的人!


    ——殺了他!


    自己剛剛斬釘截鐵地要人別瞧不起的耳朵,確實捕捉到了「理人」這個音節。這可不是什麽幻聽。


    「理人!」


    「喂!盜賊大人?」


    伊休安不理會哈謝姆的阻止,奔向通往地底下的樓梯前方,被封鎖的神殿入口微微震動。


    「——發生什麽事了……?你在那邊嗎?理人……?」


    * * *


    那是小學五年級的暑假。


    還以為會被忽然漲潮的河川給吞噬,沒想到卻出現在不知名的地方,被陌生男子給撿走了。還被告知要遵循該世界的傳承,拯救瀕臨毀滅的世界。最後與相遇的四位同伴進行了一場冒險。


    翻山越嶺、探索迷宮,朝著魔神所在的阿邁特山脈前進。


    ——救救我!


    逐漸崩塌的夢幻城。拚命想將手伸向掉進無底洞中的夥伴,卻辦不到。已經後悔無數次的根源。一定要幫她!一定要幫她!一定要幫她!


    快點!


    「伊休安——!」


    都立武藏野綜合高中一年b班的相川理人,隨著尖叫一屁股跌到地板上。


    「相川同學,怎、怎麽了?該不會是在說夢話吧?」


    差點頭就要撞到回旋椅上了。


    一起在櫃台值勤的路葉響子,瞪著圓眼望了過來。


    這裏沒有魔神的身影,也沒有伊休安的影子。


    (唔哇。)


    實在是太丟臉了。


    「……嗯。抱歉。睡著了……」


    「唔哇。這麽激烈的狀況,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太珍貴了!」


    按著撞到的腰站了起來。這裏是放學後的圖書室,少數使用者以「發生什麽事了嗎」的態度凝視著櫃台裏的理人。


    理人現在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既不是勇者也不是英雄。如果有個洞,還真想鑽進去。


    「你拿智慧型手機幹嘛?」


    「來拍張紀念照。」


    「別拍了。」


    「好?」


    理人對正要把智慧型手機的鏡頭對過來的響子說了聲no。


    「雖然是夢話也不知道什麽意思。伊休?」


    「沒事啦。」


    「不過總覺得有點放心了。相川同學也會打瞌睡啊。」


    「當然會啊……」


    響子看起來莫名開心。理人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為了掩飾害羞,閉上了眼。


    立刻又好像被拖了進去似的,睡意的浪潮打來。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


    「喂!理人!快起來!」


    這次則是和伊休安·特洛魯對上了眼。


    光澤飽滿的金發及湛藍雙陣,身穿有著公主袖的紅色洋裝,再配上白圍裙,手裏抱有裝著蔬菜的籃子。


    「你是睡傻了嗎?呆愣著不動的話,會被葛琳達罵喔。」


    「啊啊,這樣啊。也是喔……」


    「祭典就快到了!你要好好工作啊!」


    這是一起生活在阿邁特山脈的希爾德村時,那為數極少,兩情相悅的記憶。率直的思念,以及被想念。


    「——理人,沒事吧?」


    親愛的伊休安,甚至還覺得如果時間可以停留在這一刻就好了。


    不過,不是這樣的。感覺這也不太對勁。


    我很清楚。她教我的事。自己選擇了什麽。


    我必須前進的世界是——!


    * * *


    「理人!請你振作一點!」


    ——烏露絲拉搖晃著理人肩膀,理人醒了過來。


    (啊啊。)


    被武器打擊而失去意識似乎隻是一瞬間的事,但是總覺得作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不見天日的沙漠底下,因為遺憾而死的亡靈們,令人暈眩的詛咒之歌片刻不停歇。


    「還來!還來!把烏露絲拉還給我們!不然就隻有死路一條!」


    「對啊!死路一條!」


    眼前是不管倒下幾次都會再爬起的屍體們。內在是維茲納亞的亡靈們。帶著嚴重損傷的遺體,過去被稱為歐納斯之妻者,也一直發出怨慰之聲。


    這裏就是夢的終點嗎——


    理人一邊喘著氣,重新握緊手中的劍。真是的,現實生活才是惡夢,這是多麽的諷刺。不過,烏露絲拉卻緊緊抱住了他。


    「已經夠了。請住手。請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辦不到!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走的嗎?」


    「因為……辦不到的……我已經不想再看到這種事了……隻要我拜托他們,也許你的命就會得救了……」


    有著歐納斯之妻模樣的亡靈,單手拿著武器露出微笑。


    「烏露絲拉,正如你所說。」


    「來吧!過來這邊!」


    就好像在說「你看吧」,烏露絲拉眼中帶淚地看著理人。


    但是,理人卻——


    「不可以。」


    「理人!」


    「你好不容易才決定要提起勇氣的不是嗎?就在這前方啊。我還有很多想讓你看的東西啊!」


    沒錯。真正的兩個太陽,又或是天空的雲和山上的雪之類的東西。


    即使是一般住在帕納肯亞的人們已經見怪不怪的果西,從這裏出去之後都能獲得感動,應該有許多東西都是她第一次見到的。


    「地麵上也有我想要做的事。有些非做不可的事正在等我。不過,這不等於要舍棄你才能完成。如果隻有我一個人出去,我一定會後悔。」


    「可是,這樣下去話你會死的!」


    死?認真的?


    理人再次砍殺著死者們,一邊思考。


    死即是終結。所有一切的盡頭。


    也就是說,真正、確實地成為「死亡」這個狀態的意思是——


    ——伊休安·特洛魯。


    ——見不到她。


    在這瞬間,腦海中爆發性地,甚至可稱為暴力般的氣勢,浮現了各式各樣的時間軸畫麵。


    『拜托你嘍!矮個子!』『你真是個很需要人照顧的人啊!』『救救我。』『如果一個人會感到不安,本伊休安·特洛魯大人也不是不能陪你一起啦!』『因為要是沒有魔神阿耳戈斯,你就不會來到這世界,我也不會與你相遇了。』『痛死了!理人你在幹嘛啦!』『你說過的喔!一點都不奇怪。』『我要賭蓋瑞·布朗贏喔!』


    已經分不清楚到底何者為真,何者是假的繁雜思緒,與她有關的記憶、回憶。


    死亡,就會連這些都全部失去,成為完全的無。


    (我才——不要!)


    差點就發自本能地叫了出來。理人下定決心,把一直收藏著寶珠裝上聖劍劍柄。


    不知道能不能控製,也許會再暴走也說不定。但是,他不再因為恐懼這個而四處逃


    (想刺探就盡量刺探吧!我就隻是單純的我!)


    然後對方也「隻不過」是聖劍,不需要做出特別待遇。


    被裝進劍柄的寶珠開始發起光來。緩慢地震動。身體中閃過一陣顫抖。


    接著開始的是聖劍貫穿全身的感應。不過,並不討厭這不舒服的感覺。全部接受吧!


    「破魔聖劍啊!」


    咚!地空間搖晃了起來。僅隻是如此,前來攻擊的裏民的身體,就像斷了線的傀儡一樣一一倒下。在周遭歌唱著的亡靈們,也被聖劍的波動給吹開逐漸消失。這是連混沌魔神都能送回地底,具有壓倒性的聖劍之力。


    「烏露絲拉,跟我來!」


    理人手裏握著聖劍跑了起來。


    「不準你們逃走!」


    又接著繼續采取行動的歐納斯,抓著錫杖衝了過來。


    和體型不合的銳利刺擊不斷揮來,雖然一直被控製聖劍奪去注意力,但總算避開了致命傷。然而肩上卻感到一陣尖銳痛楚。


    (還不可以!)


    還不可以將此劍放手。不可以放棄。


    「理人,就是那裏!」


    找到了——神殿的出口,巨大的岩石塞住了路。


    「給我停下!」


    閃開了大吼大叫的歐納斯的猛攻,揮動著持續激烈震動的聖劍。


    「豪·鋼·斬·破。」


    對擋住去路的障壁——以聖劍砍向眼前的巨岩。


    「打碎吧!」


    「住手


    」


    比歐納斯的阻礙快了一步,發出炫目光芒的聖劍,隨著爆炸的聲響打碎了岩石。衝擊波的聲勢未減,就這樣往前貫穿而去。


    (去吧,前進吧!打通吧!)


    然後——


    (——穿過去了!)


    光芒從劍上消失了。從被貫通的洞穴的另一端,像是兩相交換,耀眼的光芒射了進來。平等地映照在理人一行人身上。


    「——不要啊!」


    但是,卻響起了烏露絲拉的慘叫。


    照到陽光的歐納斯族長的身體,和其他的諾爾德之裏的人民一樣,開始呈黏稠狀融化而去。


    * * *


    在鄉裏之外遇見魔獸的隔天,她成了發著高燒、臥病在床的住民之一。


    除了整天都卷著毛毯之外,毫無其他辦法,總比一個人作惡夢好。


    『烏露絲拉還在睡嗎?』


    『是啊,燒一直不退。』


    ——是誰?是父親大人和大媽嗎?


    明明就聽得見聲音,身體卻因為高燒而沉重得不聽使喚。眼前一片模糊,什麽也看如果是父親大人,想要跟他來個久違的問候。明明就有好多好多話想說。


    『真的是個虛弱的孩子啊。你也不要太常讓她跑去外頭。』


    『知道是知道,但她就是不聽我的話。』


    『這是藉口吧?這家夥如果活下來,可是會成為族長之女喔。』


    這冷淡又如利箭般的話語,讓烏露絲拉感到無可奈何的沮喪,她在毛毯中哭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個沒用的孩子。


    但是,在就寢的鍾響結束時,有某個人站在烏露絲拉的枕邊。為了讓虛弱的她身體不要著涼,幫她蓋上好幾層珍貴的毛毯。


    『我可不準你死喔。』


    ——希望——那是父親的手這件事,難道隻是個願望而已嗎?


    事實上,從那時候開始,父親的限製又變得更加嚴格。甚至是到了有些不合理的地步。


    「父親大人!」


    彷佛看著遭熱氣所融解的蠟。


    烏露絲拉立刻走回頭,飛奔至跟著錫杖一起頹靡的養父身邊。


    第三代的歐納斯·阿爾甘,全身已經幾乎完全失去了輪廓。


    「歐納斯。歐納斯族長。父親大人,您振作一點!」


    「……所以我才會說不可以打開這個門。因為我們已經不可以在陽光下生活了……除了你之外。」


    她知道淚水又再次從自己的眼中滑落。不要,我不要這樣。嘴裏喊著「為什麽」而不停搖著頭。


    「就算隻是無常又虛假的生存,我們還是選擇了維持鄉裏這條路。就算無法再次拜見陽光,但是我們得到了真正的穩定生活。我不後悔。就這樣不斷告訴自己,過了一段長到快令人發瘋的歲月。在這個時候,從帕納帝雅落下了你這個孩子,絲毫沒有任何汙穢的孩子。」


    在訴說的同時,歐納斯的身體崩塌也已停不下來。


    「你知道——我們有多麽羨慕、嫉妒、眼紅你,還有托付了多少希望在你身上嗎?」


    就算這是違反死亡命運之人的末路也好。


    「我……我。」


    「你這個孩子會在這裏活下去,然後總有一天會成為我們的一員。我一直以為隻會有這種發展。」


    逐漸融解的男子隻是笑著。


    「還是敵不過嗎……這也是命運吧……已經夠了。就丟下我這死不了的,活下去吧!在那有如地獄的地麵上做你想做的事吧。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


    「父親大人,振作點!求求你!都是我不好!」


    「相川閣下。」


    烏露絲拉試圖抱住逐漸毀壞的身體,卻辦不到,所有一切全都掉落地麵。


    烏露絲拉拚命對理人訴說著。


    「理人、理人,怎麽辦!父親大人他……」


    「如你所見。我這個不肖又迷惘的女兒,請務必讓她活下去——拜托你了——」


    這是烏露絲拉二人所能聽清楚的,意識尚存的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腦海中的種種回憶不斷回蕩。


    「啊,啊啊……」


    那雙半夜的溫柔的手,一定是爸爸的手。雖然可能並不被允許這麽想。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都得在陌生的土地上度過,連在這裏所有亡靈的份也一起。


    「……理人。」


    她語調平靜地喚了少年的名字。


    「怎麽了,烏露絲拉。」


    回答她的少年的聲音還帶著些許顫抖。既強又弱而溫柔,是我那不協調的丈夫。


    將白皙的手指緊握到幾乎滲血的程度。來吧!鼓起勇氣!


    「走吧。」


    ——到外麵去。


    相川理人把手擺在烏露絲拉肩上,烏露絲拉則是拭著淚站了起身。


    爸爸的遺物之中,她選了戴在身上的首飾帶走。加諸在脖子上的重量,就好像是父親的重量一樣。


    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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