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又走,眼前淨是些沙子。


    伊休安·特洛魯下了船,為了尋找失蹤者而行走。


    「混帳!」


    裝備防沙的護目鏡,加上厚重的披肩。把幾乎要被沙子埋住的右腳抽了出來,這次又換左腳。


    「嘿咻!」


    細沙上繪出風的紋路的哈塔魯多地麵上,明明就是南國,卻被考驗著像在冰上行走般所需的耐心。四處可見的大岩石擋去視線這件事也令人感到煩躁。


    在兩邊夾擊的岩石之間,風咻咻地呼嘯而過。


    總覺得聽起來也很像人類的哭泣聲,害得自己的情緒也憂鬱起來了。


    「啊——煩死啦!」


    終於伊休安刮起了易怒的風頭,對頭上射出了錨槍。


    帶有鋼索的錨,直直刺進了岩石頂端附近。伊休安一邊卷起鋼索,飛躍到岩石之上。


    「——真是的。一開始這樣做不就好了。」


    從旁邊拉起護目鏡,再次環顧四周。


    可看見白茫茫的沙子,和長年被風侵蝕的巨大岩石,還有稀稀落落的失落王國殘骸景色。在另一頭的巨大陰影,應該是沙礫船「女神指揮」號吧。


    就算失去了六年的時間,也還是有手有腳。就算內在沒有成長,也還是有自己想做的事。


    (到底是跑到哪去了,那個矮個子!)


    眼前想做的事——搜索行蹤不明的人們,也進入了第二天。陸續擴大搜索的範圍,往返船隻的時間也更拉長了。


    但是,在這一成不變的奇景之中渺無人煙。淨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風聲。


    ——理人·相川。你在的話快給我出來啊!我不會生氣的,好不好?


    目前,是去了沙蜥蜴二動彈不得的沙礫船,正停泊在搜索的營地。


    回到船下方之後,剛好是哈謝姆·德拉要爬著繩梯上甲板之時。


    「唷!」


    「——你好啊,盜賊大人。工作辛苦了哩!」


    「你那邊情況如何?護衛大人。」


    「哎呀,不好不好。走到哪都隻看到沙子。這下搞不好真的完全被沙子埋住了也不一定——抱歉,我開玩笑的啦!」


    「開玩笑嗎?如果不想做,你可以去休息啊!要的話乾脆套著木桶過一輩子。」


    亮了亮腰間的短劍開口一問,那家夥立刻就收斂了。


    「……我隻是隨口說說而已。」


    「那句隨口說說讓人沒辦法當作沒聽到呢!喪氣話一旦說了出口是會成真的喔?」


    「這是威爾塔米亞的格言來著?」


    「不是。這是我的準則。」


    斬釘截鐵的把話說死。聽了這句話,哈謝姆·德拉說了句「原來如此」之後,似乎想要討好她,故意讓出繩梯要她先上去,但是伊休安射出錨槍,自行攀上了甲板。


    「啊,喂!」


    忽略他並卷起鋼索之後,托托走了過來。


    「如何?有沒有找到人——啊,看來是還沒有呢。」


    看了看伊休安的臉,她似乎多少察覺到了。這一位倒是非常懂得察顏觀色,真是太厲害太棒了。不愧是托托。


    「我是最後一個嗎?」


    「不是,還有一個船員,哈謝姆也還沒回來。」


    「啊啊,哈謝姆啊。那家夥還在下麵。一輩子都會在下麵。」


    伊休安把現在哈謝姆本人正好想爬的繩梯,從船邊丟了下去。哈謝姆的慘叫逐漸遠去。真是令人滿意又神清氣爽。


    「那你那邊的狀況如何?」


    「……抱歉。」


    托托略帶悲傷地搖了搖頭。沒成果啊……


    雖然是由還能行動的人分頭尋找消失的兩人,無奈沙漠實在是太大了。


    兩人一起走到下方的餐廳之後,已回來的船長一行人全都聚集在地圖前麵。


    麻煩托托把目前為止的情況做了個報告。最大張的桌子上已攤開了以船隻為中心的沙漠地圖。於是就決定在這裏等待。


    他們在把地圖上已找過的地區都畫上了叉叉。而主要還是沒找過的地方壓倒性的多。


    如果至少有落下什麽遺留物品或線索,就可以再稍微縮小範圍了——


    「伊休安大人。」


    一邊嘰嘰地咬牙切齒瞪著地圖的時候,托托回來了。


    「他們怎麽說?」


    「啊,好的。他們說想要再往南擴大一點範圍。」


    ——來得及嗎?已經是第二天了。


    就算想要直接把問題丟出去,但是伊休安幾乎完全無法理解船員們在會話時講的當地語言。雖然上船之後一點一點的想要學,不過光是聽懂簡單的單字就已經費盡全力。


    聽得懂的也差不多就隻有「維茲納亞」、「怪物」、「詛咒」等等單字的程度而已。


    「……我說托托啊。」


    「怎麽了?」


    「我有點想問一下,那個什麽維茲納亞大王的詛咒,真的有那麽可怕嗎?」


    她的問題讓托托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對於威爾塔米亞的人來說,或許沒有什麽真實感,不過,是真的很可怕。」


    「所謂的沙塵暴,就一定是因為詛咒才會發生的嗎?」


    「……我覺得沒有其他可能性了。」


    「哼,無聊死了。」


    她從鼻子哼了聲。


    威爾塔米亞的正騎士蓋瑞·布朗正坐在後麵的桌子旁喝著紅酒。


    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喝的,看起來已經是爛醉如泥。


    「有那個閑工夫不斷找著一個又一個藉口,還不如做出成果給我看看。你這個盜賊就是為此才存在的啊。」


    差點就脫口而出:你這沒用的東西還不是一樣,肌肉人!而且還是個萬惡根源。


    我說理人啊。你對這種人也會做出「成熟的應對」吧?


    「實力不足還真是很抱歉。」


    「你不是最會尋寶了嗎?還真是真心希望你活用一下那跟狗一樣的嗅覺啊。」


    伊休安感覺極為麻煩地聳了聳肩。


    「是——啊。要是可以找到值錢的東西,連嗅覺都會靈敏起來吧。真可惜他就是一副窮酸樣。」


    「吶——你這家夥!」


    「搞不好衣服上的寶石全都是假的呢!哎呀——還真是遺憾啊——」


    終於蓋瑞憤怒地說不出話。


    「伊、伊休安大人……」


    「托托,別管他。大叔也是擔心得不得了。讓他以藉酒逃避以外的方式發泄一下也是很重要的對吧。」


    說了聽似極為冠冕堂皇的話,她轉身背對托托。自己似乎沒辦法成為麵麵俱到的人呢。


    「……之後你就給我好好記住……回國之後就把你們全都……」


    「你有什麽提案嗎?我覺得再縮小一下地點會更好。」


    若無其事的指著桌上的地圖。


    不過,愈是看下去,愈覺得哈塔魯多大沙漠像是沒有盡頭似的廣闊。


    「如何?什麽提案都可以喔?」


    「這個嘛……提案嗎……」


    托托那不可靠的聲音。要是亂說了什麽感覺好像也不太好。


    不過,忽地回過神來,發現那個托托居然比伊休安還認真盯著地圖不放。


    那是每天早上一起觀察沙蜥蜴和動物們時的眼神。


    「托托?」


    試著在她眼前揮了手,可是沒有反應。


    「托托!」


    「哇——什、什麽事!」


    「我知道喔!那個眼神就是那個!有頭緒的眼神!」


    「沒、沒、沒這回事!沒有


    沒有!」


    「小常識什麽都可以,說說看嘛!你不是魔法學院的菁英嗎?」


    托托像是快引起腦陣蕩似的陣仗拚命搖著頭。還搖個不停。


    「像我這種人要是插嘴的話,會被船長投以白眼。被他說:像這種事還是交給專業的來。」


    「就是因為不能交給他們,我才說的啊!我一定要去救理人。」


    「最後肯定反而會落得害他們遇難的下場啦!」


    「你這沒種的東西!」


    此時,像是要叫大家似的,船長拍了拍手。


    「你看你看,伊休安大人。船長召集大家,似乎有話要說。」


    因為表情露骨地鬆了一口氣,有點想踢他一腳。


    「就算他有話要說,我可是聽不懂的喔!」


    「他在說是不是大家都到齊了。」


    「哎,應該還沒吧。哈謝姆和——」


    才剛說完,哈謝姆·德拉就出現在餐廳裏了。因為某處的某人,害得他從頭到腳全都是沙,伊休安決定無視他。


    不過,最後一位船員倒是遲遲不見回來的樣子。


    「好奇怪啊……」


    已經超過了一開始預計的時間好長一陣子,也沒看到他的人影,終於第一個太陽即將沒入地平線之下。


    大家焦躁不安地盯著還留在空中的太陽不放。


    「吶,托托。那家夥說是去了哪裏?叫什麽名字?」


    「他叫伊甸·毛利卡。好奇怪啊。他也是算相當資深的船員了呢……」


    托托也是百思不解。


    終於在船長的判斷下,決定要去尋找該名船員。因為他可能不知道在哪裏迷了路,又或者是腳受傷了無法動彈之類。


    伊休安一行人一邊抱怨的同時,再次來到沙地上。


    「這就是所謂的二次遇難嗎……?」


    「大家也小心一點啊!」


    大家互相叮嚀,開始往毛利卡應該會前往的地點邁步而出。


    捜索的地點,是從船開始步行約一小時的地方。王朝時代的遺跡十分密集,真的是十分複雜的地形。再次分頭之後往內部走去。


    在剩下的太陽也隨著一分一秒不斷落下時,伊休安單手拿著提燈,往崩塌的石柱及柱子之間走去。


    剩下的夥伴們也一個個喊著毛利卡的名字。


    「——毛利卡!伊甸·毛利卡!」


    那老愛嘀嘀咕咕的家夥,聲音卻意外地傳得很遠的,大概是哈謝姆吧。


    「毛利卡——毛利卡——毛——」


    最尖銳的聲音是托托的聲音。


    但是,下一秒,托托的聲音卻化為如絹布裂開般的慘叫聲。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休安火速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


    「喂!托托!發生什麽事!」


    「……毛、毛利卡,不,騙人,為什麽……」


    「振作一點!」


    托托癱坐在傾斜的女神像前。她無聲地回過頭來,用抖個不停的手指著前方。


    伊休安再次睜大了雙眼。


    晚了幾步追了上來的男子們,也愕然無聲地佇立在原地。就像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為什麽?)


    僅僅幾個小時前,還用當地語言談天說笑的依耶馬路特籍船員「伊甸·毛利卡」以被女神像的手貫穿的形式死亡了。與地麵呈倒吊狀態的身體已經一動也不動。魂魄隨著血液被抽離,成了一具屍體。


    「——是不是野狗幹的好事……」


    「那怎麽可能會是這種死法呢?盜賊大人。」


    「我知道啊。你是要我坦白講出這是被人幹掉的嗎?」


    就算再怎麽沒落也還是個「盜賊」。這點事情還是看得透。


    問題是,被誰殺掉的。在這種人影都不見一個的沙漠正中央。


    「是亡靈……」


    共事的船員嘴裏說出了連伊休安都聽得懂的單字。整個場麵的空氣一口氣凍結了。


    「是亡靈。是維茲納亞的詛咒!唔哇哇哇!」


    他就這樣失去自我般哀嚎著奔離現場。


    現場一直不斷響起著像是啜泣般的風聲。


    就像是訴說著隻要在這個地方的一天,詛咒就會一直永無止盡的連鎖下去。


    * * *


    「哎唷唷,這不是理人大人嗎?」


    和烏露絲拉一起出現之後,歐納斯的四位妻子一起搭話。


    她們似乎都在做家事的中途,手中就這樣拿著藤編的籃子和布靠了過來。


    「我還想說您去了哪裏呢!原來是和烏露絲拉在一起啊!」


    「呃,嗯……」


    「烏露絲拉,不可以再做出逃走這種事了喔!」


    心情大好的烏露絲拉被如此一說,還是坦率地點了點頭。


    「是的,大媽。」


    「要好好服侍丈夫喔!」


    「是的,二媽。」


    「你要感謝理人大人是個心胸寬大的人。」


    「是的,三媽。」


    「要嫻淑!嫻淑!身體沒事吧?」


    「是的,小媽。」


    所有人不斷對淡漠地接受這一切的烏露絲拉說教。


    「然後啊,烏露絲拉,你今後打算怎麽辦?」


    「我想帶他去逛逛鄉裏。」


    「帶他去逛逛……也好啦!別對人家失禮喔!還有笑容。來,笑一個。」


    但是,關鍵的烏露絲拉偏偏就笑不出來。她還是有如雕像完成品般麵無表情,四人沮喪不已地歎了口氣。


    「這個孩子真的是……」


    「抱歉,媽媽。」


    「烏露絲拉,走吧!」


    本來是打算出聲助她一臂之力,結果烏露絲拉就被眾妻子拱著走了過來。妻子們的滿麵笑容與她的表情成對比。


    但是,這其實是為了逃離此處的路程。


    兩人就這樣裝成被帶著逛逛和領著人逛逛的角色,開始爬上了離開鄉裏的樓梯。在這期間,鄉裏居民的許多視線也常常聚集在兩人身上。


    從被鑲在外周的居住區的窗戶、擦身而過的階梯或是通道,都還聽得見他們的竊竊私語。


    「——你看你看,就是他。那個打倒試煉之龍的劍士大人。」


    「喔,明明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呢。」


    「如果是和烏露絲拉,不倒也挺相配的嘛。」


    「哈迪那群人可是不甘心得很,聽說氣得直跺腳呢。」


    看來兩人的流言似乎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陌生的異國少年和嫁給該少年的族長之女。和烏露絲拉並肩走著,理人莫名地冒出一股想道歉的心情。


    如果自己就這樣回到地麵上去,她真的會無地自容吧?腦子裏想著這些嚷。


    「……總覺得很對不起。」


    烏露絲拉微微回過頭來。


    「為了什麽事?」


    「讓你覺得很尷尬這件事。」


    但是,烏露絲拉本人的回答卻十分淡然。


    「或許真的是如此,不過——我無所謂。」


    「真的嗎?沒關係嗎?」


    「想了一想,我本來就沒有什麽好讓人評價的地方。」


    「不,應該沒有這種事才對吧……」


    「不不,大概,大家都覺得我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吧。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大家都習慣了吧。所以你不用在意,理人!」


    澄澈的紫色雙陣往這邊看了過來。


    「像這樣的我,能夠有幸承蒙你的救助。你是個堅強又溫柔的人。你一定是地麵上的世界所需要的人吧?和柔


    弱又不會說好聽話的我不同。」


    「……烏露絲拉……」


    理人困擾著該怎麽回答。


    即使被讚美也無法坦率地接受,或許是因為她雖然看起來冷漠卻是個率真的孩子的緣故吧。


    她說的是真心話。她覺得自己沒什麽價值。


    「總有一天又會被命令嫁給新來的男人吧?一切都不會改變。下次,我希望自己可以再懂得如何笑。」


    這是在掩飾自己的厭惡,拚了命地裝冷靜嗎?


    心裏想著:這樣真的好嗎?


    因為你應該在心裏也有著自己的喜怒哀樂才對。理人開口了:


    「但是,你也是個人。」


    對約距一步之遙的烏露絲拉背後說道:


    「討厭的事就說討厭不就好了?你又不是東西。我想你的至親應該也有所誤會。」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這種話呢。」


    「是這樣嗎?不過,像你這麽漂亮的女孩子,絕對可以和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


    不過,應該確實有把話聽進去的烏露絲拉卻沒有回頭,不置可否。


    或許真的是說了太多管閑事的話。


    沉默實在是太尷尬了,所以盯著自己的腳邊。已經來到鄉裏相當上麵的地方。然後,接下來該說什麽卻遲遲無法說出口。


    一出了鄉裏的中心部,又再度開始尋找往地麵上的出口。


    「……吶,烏露絲拉。你知道那個被封印的出入口在哪裏嗎?」


    「這個我不是很清楚,因為沒有人告訴過我。」


    「這樣啊……那還是先回到一開始的地方去好了。」


    「知道了。那我們先去那裏吧。」


    「麻煩你了。」


    在烏露絲拉的帶領之下,往細小的坑道走去。


    接著來到了自己掉落下來的「試煉之間」。


    腐朽的牆壁及柱子上長著發光的苔蘚,昏暗地映著沙堆的輪廓。令人要抬頭才能看的高聳天花板的裂縫,現在也持續掉落著白沙。


    「我應該是從那裏掉下來的吧……不知道能不能爬上去呢。」


    「這個嘛,我是覺得有困難。」


    「我來試試。」


    理人卷起袖子,靠上那麵刻有女神浮雕的牆。就這樣朝著天花板開始爬了起來。


    「還可以嗎?請小心腳邊。」


    「沒事沒事。我知道。」


    「有蠍子。」


    差點心髒都快跳出來了。


    心驚膽跳地看了看自己的腳。從未見過,顏色看起來就像有毒的蠍子,從女神的鼻子一帶開始爬行。


    在那個地方要逃也不是,理人因而僵直在原地。地麵上的烏露絲拉依然淡漠地看著。


    「我說烏露絲拉啊,這蠍子……」


    「是,打死它的話會有毒。如果你可以抓來給我,我也可以養它。」


    不,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絕對沒辦法!我看還是算了吧!


    把很多東西丟在籃子裏的烏露絲拉,或許是當真這麽說,不過理人完全沒心情實踐這句話。


    好不容易等它們通過以後,理人抓住了另一個牆壁凸起之處。


    「!」


    不過——牆壁突然大規模地坍塌了。


    回過神來,理人的身體已從牆上跌落地麵。


    「……你沒事吧?」


    「……呃,總算是沒事。」


    就這樣維持撞到地麵的樣子呻吟著。如果沒有自動回複機能,搞不好都死過一回了。


    「表麵的石頭已經脆化了。鄉裏的男人們也沒有人嚐試成功過。」


    「還真是感謝您珍貴的建言。」


    可以的話,還真希望在爬上去前就先告訴我。


    理人重新抬頭看著牆壁。女神帕納帝雅額頭的裝飾,有一部分因為理人而剝落了,總覺得本來就以哭泣著的概念製作而成的雕像又更令人感到心痛。


    「……那個女神為什麽在哭泣呢?」


    「你說什麽?」


    「那個是創世女神帕納帝雅對吧?因為我幾乎沒看過哭泣的女神畫像。」


    「我想那應該是……『賢者之石』的誕生。」


    「賢者之石?」


    「那是創世女神帕納帝雅發現了已完成的世界的缺點,為了修補而落下的魔法物品。本來由眾人向石頭祈願時,能夠彌補慈悲無法傳達到的世界,實際上反而是為了想獨占『賢者之石』的人引發爭端而已……」


    壁畫之中也有畫到人們流血,不斷爭戰。


    「據說女神發覺自己犯下的錯誤之後,回收了石頭,再也不想將任何東西托付給地麵之人。」


    「原來有這樣的傳說啊。之前從來沒聽過呢。」


    「我想應該鄉裏的人也不知道。這個壁畫也是維茲納亞王朝時代的東西了,由於依耶馬路特的狩獵狂王降臨,而完全消聲匿跡的『異譚』。」


    「咦——是說,那為什麽烏露絲拉會知道?」


    雖然隻是個單純的疑問,烏露絲拉忽地含糊其辭了起來。


    「烏露絲拉?」


    「……那是因為,有人稍微跟我提過……」


    總覺得是個有點避重就輕的回答。


    對方似乎不想被追究,所以理人就決定不驚動她了。


    「明白了。那這個話題先談到這裏,我們先回到正題吧?」


    遠在理人頭上的那個洞口,依然從地麵掉落沙子……


    感覺就像是從瓶底往上看著沙漏的洞口。就算這樣看著,也無法想像自己是從那個洞口掉進來。


    「就算沒辦法爬上去——」


    「理人?」


    「挑戰!」


    現在放棄還太早了。自己還有「這個」。


    理人一拔出腰間的聖劍,把一直拿掉的寶珠裝回了劍柄上。


    「劍嗎?」


    「你看著吧!烏露絲拉。」


    就這樣,慎重地在腦中重複「飛吧」!


    ——腳邊一口氣猛地襲來一陣浮力。接著直線上升。


    「哇,哇——!」


    隻消一秒就來到了爬不上去的天花板。然後硬是撞進了落下來的沙子裏,不過卻無法再往上。不管再怎麽努力都無法突破落下的沙流。


    (辦不到!)


    就在這麽想的瞬間,劍的方向改變了。這次卻是以同樣的速度,往下——


    「理人!」


    「烏露絲拉!不可以過來!」


    不過,正經八百的少女是絕對不會逃走的。由於覺得至少一定不能直接撞擊她,所以扭動了一下身體,以高速衝撞了地麵。轟隆隆的聲音一i起,瞬間眼前一黑。


    ——然後,猛地一張開眼,烏露絲拉正盯著理人不放。


    「沒事吧?」


    「……你也沒事吧……」


    「總之就是和你一起掉了下來。」


    起身之後,這裏比「試練之間」還糟,相當昏暗。四周堆滿著類似瓦礫的石頭,烏露絲拉的燈籠正照耀著兩人。理人和烏露絲拉身上都滿是灰塵。


    抬頭一看,可以看到兩人目標的沙漠裂縫比之前更高了。


    「也就是說我們撞破了地麵嗎……?」


    「是啊。有點嚇了一跳。」


    「抱、抱歉抱歉!都是我的錯!」


    差點都想當場跪下謝罪了。


    「完全沒想到居然會飛起來。」


    「是沒錯。不過,無法好好控製它……真的很抱歉。」


    理人拍去身上的沙子,站了起身。


    中途就放手的聖劍,失去光芒掉在稍遠處。好險


    沒有斷掉。理人撿起聖劍後歎了口氣。


    (愈來愈難使用了啊。)


    真是萬惡根源。繃著臉彈了一下劍之後,發覺了一件事。


    「怎麽了嗎?」


    「彈珠大小的……這樣講你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吧?你有沒有看到一個橘色的小珠子?」


    他在瓦礫間帶著吐槽表情同時詢問。寶珠從劍柄上消失了。


    「珠子嗎?」


    「嗯,那個不見可就糟了。」


    暗到看不清腳邊令人非常困擾。要是掉在某處就好了。


    「明白了。那我也一起找。」


    「真的很抱歉。」


    結果落得在洞穴底部窸窸窣窣地找一顆寶珠下場。


    微妙的沉默持續著。


    「找到了嗎?」


    「沒有。」


    又在這樣摸索的過程中,隻有時間一直流逝。


    「——真是把非常不可思議的劍呢。」


    烏露絲拉小聲說道。


    「咦,啊,嗯。這把劍叫作破魔聖劍。」


    「聖劍——是那把傳說中的聖劍嗎?」


    「你知道啊?我的話你就信個一半就好了。」


    反正在這裏就算想證明也證明不了。


    理人又回到了搬石頭的工作上。


    「確實太難的事我不懂。不過,我知道那代表這是一把很有力量的劍。粗暴又莊嚴……大家都不出來。」


    「大家?」


    「他們總是會在我身邊。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能夠看得見——大家,聽得見嗎?已經沒事了。」


    這麽一說,又再以更親昵的語調說了「出來吧」。


    由於是她說的話,原本以為鐵定是些蛇啊、青蛙之類的東西會出現。不過,實際上出現在理人眼前的是一個沒有頭部、全身浴血的男子。


    「唔哇啊啊啊!」


    不由自主往後跳了一步。


    士兵右手拿著斷掉的長矛,身上隻穿著簡樸的白壽衣和護踝。左手似乎拎著一個像是自己頭部的東西。


    雖然理人看著他空洞的表情,有股想拔劍的衝動,但是……


    「你不用害怕。這些人並沒有實體。」


    「沒有實體……?」


    「是的,沒錯。他們是幽靈。」


    士兵的身邊,這次則是浮現了像女官的女性身影。隻不過,因為是半透明的,所以對麵的提燈燈光透了過來。服裝以目前的時代來說是古老了一些。看起來像幾百年前的服飾。


    被這麽一說——


    「這些人們是本來住在這地下神殿的居民。真正的維茲納亞人。」


    「你說真正的……被發瘋大王連累的人們?」


    「是的。他們是五百年前住在這個神殿的巫女、神官以及士兵們。現在隻有靈魂留在此處。」


    一邊被死者的亡魂包圍著,烏露絲拉看起來十分驕傲地說著。


    「聽說他們自稱諾爾德的守護者。而鄉裏的人是看不見的,不過他們常常告訴我一些當時的情況和古老的傳說。」


    才覺得好像在哪裏看過他們,原來是在夢中行走的那些屍體們。


    不過,那應該隻是一場夢而已——


    ——烏露絲拉。發生了什麽事呢?沒嚇到你吧?


    「他是我的丈夫,雖然隻有目前這段期間。」


    烏露絲拉回答後,維茲納亞的幽靈一同看向理人。相當壯觀的一幕。


    「……你、你們好。」


    理人手裏拎著聖劍,鼓起勇氣打了個招呼。但是,亡靈們卻瞬間無聲消失。


    「理人,他們討厭你呢。」


    被輕描淡寫這麽一說,感到些微不悅。


    「他們居然也會有喜歡和不喜歡啊……」


    「對呀,而且非常膽小。」


    「就算你這麽說……」


    太過分了。沒有頭又滿身是血的他們才更加可怕吧!也不對,應該是因為演變成沒有頭又滿身是血的狀況,才變膽小的吧?


    毫無來由覺得她看起來十分開心。


    「來吧!理人。我們繼續找東西吧。」


    「嗯……」


    然而,在那當下,理人的肚子卻咕嚕嚕地叫了起來。


    「…………」


    「…………」


    「…………」


    「…………」


    不巧此刻沒有其他人,完全無法蒙混過去。雖然心裏覺得,如果可以希望她不要注意到,然後就丟著自己別管了就好。可是……


    「先吃點東西吧?」


    「真的很抱歉!非常抱歉!」


    由於烏露絲拉若無其事卸下背上的東西,讓理人感到加倍的歉意。


    接下來,她重新將放在兩人中間的燈提來附近擺好之後,從背上的袋子拿出食物。


    「真的是準備周到啊。」


    「因為還覺得自己是你的妻子。」


    這話聽來還真是讓人感動得想哭。


    在地下神殿最深處,忽地出現田園風光般的野外午餐時光。雖然輸給食欲有些難為情,但還是請她讓自己也一同用餐。


    「理人,請用。雖然形狀有點醜。」


    「……這完全不成問題。謝謝你,烏露絲拉。」


    烏露絲拉輕輕點了點頭。


    食物本身果然還是相當簡單的東西。在不膨鬆的麵包類食物中,夾上以不知名動物的蛋拌炒的菇類。調味也相當清淡。不過也正因如此。


    「超好吃。」


    「真的嗎?」


    「真的真的。超級好吃。」


    或許是因為真的餓了,這樣的味道滲進五髒六腑。烏露絲拉雖然跟往常一樣沒什麽表情,不過即使隻有一點點也好,還是希望可以將這股感動傳達給她。


    三兩下解決完一個之後,終於覺得自己活過來了。


    「……複活了……!」


    「要不要再吃一個?」


    「謝謝!」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還是接過了另一個。


    「……話說回來,在這樣的地底之下,你們是怎麽處理食材相關的問題……」


    烏露絲拉麵向理人。而理人則是擦去沾上嘴邊的醬料之後,開口說道:


    「啊,這個諾爾德鄉裏之中,應該也有不少居民吧?我是在想,在地底下要養活這麽多人口應該滿辛苦的吧?應該也不可能在田裏栽種東西之類的吧?」


    「田?那是什麽?」


    哇喔,等等。從這裏就開始講不通了嗎?


    「不不不,等等……隻是你我的常識有所不同而已。還有其他補說法。這個……就是將種子播種在地麵之後,利用陽光及水源來栽種。等植物熟成之後,便收割食用。田就是專門拿來做這些用途的土地。」


    「有點……聽不太懂……不過我想應該沒有那種東西。」


    沒有。


    這衝擊更大了。


    「我們的食物是各自采集回來的。比如像是苔蘚、菇類,或是在水源裏的魚蝦等等。」


    「這樣夠嗎?」


    「應該夠。」


    「這樣啊……這樣就夠嗎……」


    雖然似乎沒死人,不過營養方麵倒是挺令人擔心。說到底,長年都不曾沐浴在陽光之下,難道不會生病嗎。


    她那連血管都可窺見的透白肌膚,近看之下總覺得令人有點不安。


    (事實上她也提過自己身子很弱。)


    這是個太陽永不升起,僅僅硬是憑著鍾聲來分出「白天」和「晚上」的世界。一直嚴格遵守此規律的世界。特別怪異的並不隻是這一點,此處連理應不存在於地


    底世界的魔獸都還存活著。


    (對喔。還有這件事呢。)


    令人頭痛的話題。


    印象中在之前的旅程中,「女劍士」萊娜·艾倫確實提過,魔獸所帶來的影響,即使在魔神被封印之後,也還會殘留一段很長的時間。


    和理人一起旅行過的「伊休安」也提到過,野生動物們會受到影響,也是魔獸進化的證據。


    ——我們正在進化喔!


    (這就是進化的證據嗎?)


    沒有比「在魔神消聲匿跡之後魔獸依然存活」更麻煩的事了。腦海裏浮現的句子讓人毛骨悚然。


    總之,這不是單憑理人就能判斷的事,所以不能貿然下結論。應該得先徵詢海達爾或是盜賊伊休安的意見才行吧?他有把這消息好好帶回去的義務。


    「——有太陽是那麽美好的事嗎?」


    烏露絲拉的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理人慌張地咳了兩聲。


    「這……怎麽說呢。嗯——我也不知道好不好——不過我一直覺得是不可或缺的東西呢。應該說是個理所當然的存在……像剛剛那樣,栽種植物需要陽光,而且人體也可以經由日照獲得維他命的樣子。維他命c?e?咦?等等,到底是哪種呢?」


    一時想不起來,抓了抓頭。上課打瞌睡的報應來了。


    「哎唷,我也不確定這道理在這個世界是不是也通用。」


    「太陽真好,一定是很棒的東西吧。」


    烏露絲拉細聲低語。


    「——天空、太陽和月亮——我小時候經常想去尋找此處沒有的東西,所以常常因為跑出鄉裏而挨罵。」


    「你嗎?」


    「是啊,明明是不被允許的,我卻總是不斷偷偷潛入深處後,又被帶回來。有一次終於沒趕上『鍾聲』。」


    總覺得聽到了令人感到意外的內容。難以相信她也會有這麽頑皮的時候。


    「很慘嗎?」


    「父親有半年都不跟我說話。」


    「唔哇。」


    「如果是其他年輕人,即使離開鄉裏晚點回來也是被容許的。為什麽隻有我不行呢……以前實在很想問出原因……但或許沒有什麽道理吧。應該隻會說這是身為歐納斯的女兒不該做的事吧。」


    「所以現在才會以成為一個對大家言聽計從的乖小孩為目標嗎。不過,這樣比較輕鬆吧。」


    烏露絲拉似乎是被這出奇不意的一句話嚇了一跳,雙眼睜得老大。


    糟了,說錯話了。這樣聽起來像是在諷刺吧。


    「抱、抱歉。我好像說了非常失禮的話。不過我不是那個意思。剛剛說的那些,算是都在說我自己。如果你也一樣,我想我非常能夠理解你的心情。」


    切身之痛。


    「……你也是?」


    「嗯,真的。」


    急急忙忙把話接了下去:


    「迎合周遭的人,雖然有點辛苦但不痛苦。雖然這是指我的情況啦。不需要去思考什麽是正確的,不會受到不必要的攻擊,傷口也不會再擴大。因為隻在表麵上受到責備,真正的自己其實是被保護著。因為想要事不關己地活著……所以做了很多自己不想做的事。明明內心厭惡到了極點。」


    然後,心裏也一直以養著一個以「這不是真正的自己」為藉口的自己。真心話和表麵話分別代表內在和外在,總是南轅北轍。不管是在家中,或是在教室裏,隨時隨地都是如此。


    「……我不懂。理人明明就比我堅強這麽多,卻也和我一樣嗎?」


    「雖然你這麽說,但我其實一點也不堅強喔。」


    道路無盡遙遠。


    「如果我真的很堅強,應該不管發生什麽不利的狀況……或絕望的狀況……都有坦白自己心意的勇氣才對……」


    但是,辦不到。


    「……無法坦白?」


    「嗯,辦不到。」


    會害怕。


    「為什麽?」


    昏暗之中,她的聲音聽起來較之前溫柔,讓理人莫名感到想哭。


    如果能有坦白說出真心話以及不怕挫折的勇氣,應該也能麵對「伊休安」——那個真正的她吧。至今理人都依然猶豫著。理人幾乎快要放棄「離開此處並找到響子之後,就隻能這樣回去」的這件事。


    「……以言語來表達自己的心情真的很難呢。」


    她說著說著,開始收拾起了用餐後的杯盤狼籍。理人心想,她應該是一直等不到理人的回答,才出言打圓場。


    「嗯,是啊……」


    烏露絲拉背對他拿起背包。


    「——不過,理人。我的情況則是在心裏已經有答案了喔——」


    總覺得她以如吐息般的氣音說出了這句話。


    理人及烏露絲拉二人就這樣滿身沙礫,四處尋找著洞穴底部,到底已經找了多久了呢?


    「——找到了!」


    理人不由自主大喊出聲。


    「找到了嗎?」


    「嗯!太棒了!找到了!太好了……!」


    烏露絲拉立刻靠了過來。


    理人丟下手上的瓦礫,舉起找了大半天的橘色寶珠。


    哎呀哎呀,真是太好了。真的得救了。可不能在這種地方丟了國寶,不,是世界的最後一張王牌。


    「差點就無顏麵對刃霧大師了……」


    「這個珠子和劍是一對的嗎?」


    「啊,嗯。沒錯。找得到都是托烏露絲拉的福喔!」


    「那麽,又能飛了嗎?」


    和感動不已的理人成對比,烏露絲拉冷靜地指著他們掉下來的洞口。


    「這、這個嘛——」


    「很難嗎?」


    理人答不出來。


    飛是能費。但是,理人沒什麽自信劍不會再暴走一下,應該說是完全沒有自信。


    ——結果。


    在商討之後,理人他們選擇的方法,是將烏露絲拉所擁有的蜘蛛絲扔到洞外後,再順著絲線爬出去。


    「……理人,如何?」


    「啊啊,沒問題。這絲線真的很堅固呢。」


    先讓蜘蛛往上爬,再將吐出來的眾多絲線編成繩狀後,絲線的強度便不輸給真正的繩子。


    「好方便,真好。可以用來做很多事呢。」


    「在玩的時候學會的。因為大家都是『朋友』。」


    「朋友?」


    「——很奇怪嗎?有蛇之類的……人類以外的朋友……」


    「沒、沒這回事!」


    「剩下……就隻有……亡靈們了……」


    雖然烏露絲拉一邊雙手靈敏地操縱著蜘蛛,還是略帶尷尬伏下了雙眼。糟了。她十分沮喪。理人刻意以開朗的語氣說「那我先上去嘍」,然後爬上了絲線。


    「嘿咻!」


    「可以嗎?」


    「沒問題沒問題。」


    任何事全靠烏露絲拉真的令人感到不好意思。自己真是個靠不住的「丈夫」。


    好不容易手總算構到洞口邊緣,他將身體撐了上去。眼前是原本屬於「試煉之間」的地麵,還有即將崩塌的女神像及「賢者之石」的壁畫。


    這次輪到他在旁看著烏露絲拉往上爬,此時他感到背後有人的氣息。


    「——你搞什麽啊?你這家夥在這裏做什麽?」


    出現的是個令人意外的人物,全副武裝的哈迪。


    他與其他年輕人們包圍了站在洞口邊緣的理人。


    「是哈迪嗎?」


    過了一會兒,烏露絲拉也爬了上來,來到他身邊。


    「喂喂,烏露絲拉。這大洞是怎麽回事?」


    「隻是個


    單純的意外。」


    「意外??」


    哈迪往大洞看去。


    「鍾都響了你們卻沒回來,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你沒事吧?這家夥應該沒對你做什麽過分的事吧?」


    「沒這回事。」


    「我怎麽可能相信你啊!他可是個外地人。」


    烏露絲拉索性冷起一張臉,抬頭看向哈迪。


    「請你不要再說我丈夫的壞話。」


    「你——」


    「獎賞是賜給打倒龍的人。這是歐納斯族長的意思。」


    「你真的變成那家夥的人了嗎!」


    「是的。」


    這斬釘截鐵、不留情麵地把話說盡的模樣十分適合她。完全發揮了她不帶情感、不讓人有任何借題發揮的冰山美人長處。


    哈迪太陽穴猛烈抽動著,他緊握拳頭。


    「你這個女人真是……」


    「沒別的事的話,請別多管我閑事。告辭。」


    「——等等啊!」


    哈迪粗暴地擠進兩人之間。


    「要鞠躬盡瘁是你家的事,但要是忘了今天是狩獵之日可就頭大了。如果你硬是要說那家夥是你丈夫,那麽你們也一起參加吧!」


    「這——」


    「這是天經地義的吧!其他人已經到獵場去了。你們可沒時間在那裏拖拖拉拉。」


    狩獵之日?


    理人和含糊其辭的烏露絲拉兩相對望。


    「怎麽回事?」


    「……這一天會集合眾人,一起驅逐出現在鄉裏周遭的魔獸。隻要能夠戰鬥的人,都有義務要參加——」


    「連烏露絲拉也要?」


    「是的,終究如此。」


    似乎就是在說烏露絲拉人在這裏,放棄了自己義務的這回事。


    「我也跟去比較好?」


    「姑且……就是個規定……不過,不過我會請他們不把你算在內。更何況之後你也會離開。」


    「喂,快要開始了喔!」


    在長著野生發光苔蘚的牆壁另一頭,響起了「咚咚咚」沉重聲響。


    哈迪的夥伴指指向牆壁。


    「哈迪,還滿大隻的喔!」


    「好!烏露絲拉,走吧!」


    在哈迪的催促之下,烏露絲拉站了起身。說了句「抱歉」就飛奔而出。


    同時,哈迪也抓住了理人的手臂。


    「喂!你啊!是叫作理、理、理特——理人來著?你也一起來啊!」


    「不了,我……」


    「你在囉囉嗦嗦個什麽勁兒啊!混蛋!打倒了龍,連烏露絲拉都娶了,事已至此怎麽可能允許你置身事外!你已經是諾爾德的一分子了!」


    「怎麽這樣。」


    「閉嘴,來就對了!少廢話!」


    (狩獵魔獸之日?)


    雖然覺得他們不是在開玩笑,另一方麵心裏也想再看一次,究竟理論上應該不存在的魔獸,在這地底下會有什麽動作呢?


    理人一行人一直在有著多條錯綜複雜岔路的地下神殿坑道之中奔跑。


    身為主角的魔獸就在水邊。


    這裏本來應是個群眾聚集的禮拜堂之類的地方吧?不過,地下水從傾斜的地麵滲了出來,讓此處已經幾乎成了半個地下湖。


    (是螃蟹。)


    已有三四隻巨大的螃蟹在湖邊揮舞著粗壯的螯。它們的眼睛已退化,由於色素褪去,所以眼睛是全白的,然而,另一方麵它們口中吐出的泡沫卻帶著黑色。破掉的網子纏在腳邊,一旁還有被壓斷的木棒。


    諾爾德的年輕男子們手裏拿著粗糙的武器,包圍著螃蟹,卻因一直難以縮短兩方距離,而無法行動。


    雖然怪物外表看起來極似螃蟹,但理人立刻就明白那不是一般動物。應該是——魔獸——


    「這會不會太大隻了啊!我們不是趁它們還小時就全殺光了嗎?」


    「原來之被網子勾到的就是它啊!」


    方才先到的年輕人反駁了哈迪。哈迪啐了一聲。


    「烏露絲拉!」


    蓋著頭紗的少女無聲跳了起來。烏露絲拉衝出人群,一邊從腰間的籃子取出蜘蛛,開始對魔獸放出絲線。


    大小約可被指間夾住的蜘蛛們,瞬間吐出了幾千倍的絲,纏繞上了魔獸的灰色盔甲。


    「撐不了太久,動作快點!」


    「知道了。你給我待在那裏。剩下的就交給我們!上!」


    男子們一同吶喊,發動攻擊。


    亂來也要有個限度。他們的戰略看起來就是完全不管邪氣或汙染,總之先置對方於死地。脫離絲線束縛的螯揮開了其中一位裏民。即使如此,男子們依然持續攻擊。武器粗糙,身上也未穿戴堅固的防具,就這樣接二連三攻擊著。


    (這些人不怕汙染嗎?)


    這場與魔獸的戰鬥可說是至今看過最亂無章法一場。


    不僅沒有使用特別用來對付魔獸的機械弓,也沒有采取交換攻擊的戰術以避免汙染。這和理人所知的戰術差距極大。


    這樣下去,縱使能夠收拾掉眼前的敵人,不也會因為邪氣而全員滅亡嗎?


    「——唔!」


    魔獸變得更加凶狠,烏露絲拉的身體被扯離地麵。


    「烏露絲拉!」


    「我不行了,哈迪!」


    「再一下子!再忍忍!大家一個接著一個上啊!」


    真是的——沒辦法坐視不理了。


    「讓開!」


    理人大叫一聲。手中握住取下寶珠的聖劍,往魔獸衝了過去。「模仿」耳環在昏暗中發出了光芒。


    「斬·波·殲·滅!」


    砍飛吧!


    理人一劍揮出,一口氣將三隻魔獸的身體一分為二。


    身體成了兩半的魔獸,倒向地麵之後陷入沉默。從被切開的地方開始冒出深黑色泡沫。


    在一陣喧嘩之中,理人收劍回鞘。


    哈迪十分震驚地問道。


    「……幹、幹掉了嗎?」


    「嗯,我想應該沒問題了。不過要先淨化邪氣——」


    「他說幹掉了啊!我們完全獲勝啦!」


    男子們「哇?」地歡聲雷動。有人高舉拳頭、勾肩搭背、也有人四處跑來跑去。


    「那個,那魔獸的汙染呢?」


    「真是的!這長得像螃蟹的家夥還真是難對付啊!」


    「不行,不可以徒手觸摸!」


    看見他想以裸露在外的手去敲打尚未消失的魔獸身體,理人發出慘叫。


    男子們的眼睛全都瞪得老大。


    理人對自己的認知逐漸失去了信心。


    「這是魔獸……沒錯吧?因為邪氣的汙染,貿然碰它不是很危險嗎……」


    「——喂喂!理人啊!」


    哈迪訝異地開口了。雖然他也一樣就在魔獸附近,卻接著露出個不懷好意又溫和的笑容靠了過來,就這樣硬是搭上了理人肩頭。


    身上那和歐納斯極為相似的刺鼻藥草味衝入鼻腔。


    「我說你啊,別老是說些膽小怕事的話嘛!這樣怎麽能夠當一個諾爾德的戰士?」


    「咦?咦?」


    問題是出在太過頑固或是太溫和上麵嗎。


    魔獸的邪氣對一般人來說可是劇毒。一且被邪氣入體實在是太過危險,所以不能碰觸。這一點在這個世界裏不是常識嗎?


    「擊退魔獸大軍,保衛鄉裏中的老弱婦儒。這就是諾爾德男子的一生所願。那麽點暈眩或麻痹,睡一晚就好了。因為久病不愈倒下的,了不起也隻有烏露絲拉一個而已咧?對吧。」


    話鋒一被轉到自


    己身上,烏露絲拉無法反駁,隻能伏下雙眼。


    「呃,但是很奇怪啊。如果是過著像這樣的生活,一般來說應該會倒下——」


    反倒是理人自己感到無法置信。為什麽他們平安無事?


    「要是真的那麽擔心,就先喝口這個吧!這是清淨的水。」


    好奇怪。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哈迪將掛在腰間的皮革袋子遞給理人。皮革袋中似乎裝了某種水。


    理人感到猶豫,哈迪還專程伸出了手,將水灌進理人嘴裏。


    「……咳、咳咳。這個是?」


    「哈哈哈哈!怎麽樣?好多了吧?」


    這根本就是酒,不是聖水。


    火燒般的熱度,從嗆到的喉頭深處一路往下。餘味黏稠苦澀,一股反胃的感覺冒了上來。


    「哈迪,請停止你這粗暴的行為。」


    「才不過這樣而已,不會怎麽樣吧。你覺得我們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去聽從歐納斯的決定。」


    「簡單來說,這是報複嘍?」


    「不是咧。這可是我們自己的歡迎方式啊,烏露絲拉。是吧,理人。你還真是幹了件天大的好事呢!」


    哈迪奸佞地露出一個下流的笑容。


    「此時此刻在你麵前的烏露絲拉啊,在我們眾人之間可是出了名的冰山美人哩。大家心裏都在想,好不容易也有人要跟她求婚了,沒想到卻是這副德性。」


    「我才沒有……」


    「就別再裝這副令人討厭的謙虛樣啦?反倒是如果你有那麽一點歉意,就再陪我一會兒吧。」


    ——陪他一會兒?


    「是啊,陪我玩個小遊戲。很好玩喔!你就和我們較量較量嘛!剛剛才那麽一下子怎麽可能看得出來,你那殺龍的看家本領呢?你肯跟我們較量的話,我們也會心服口服的認同你。沒問題吧?」


    沒錯沒錯,其他的男子們也跟著附和。


    理人的沉默未答,似乎在他們眼裏已被解讀成同意提案。


    「好!就這麽決定了!讓開點地方!就先從我開始吧!」


    哈迪誇張地舉起雙手,扯著嗓子大喊。旁觀的年輕人則是圍在理人四周,拍手打著獨特的拍子,還加上幾聲吆喝。


    烏露絲拉被擠出了人牆。雖然她一臉擔心看著理人,不過,似乎卻已壓製不了圍觀的群眾。


    哈迪說了句「拿去」,把木劍丟給理人,他的意思似乎就是要用這個決鬥。


    事情演變到這般田地,已無任何退路。


    (自己跟戰鬥還真是有緣啊!)


    ——總之隻要贏他一場就可以了吧?與其抱怨,動手證明似乎還比較快。


    「理人,小心點。請務必勝出。」


    是烏露絲拉的聲音。


    從會為自己打氣的人們口中聽見認真的聲援,感覺還不錯。理人就這麽望向前方,點了點頭。


    「那就開始吧!」


    連個開始的信號都沒有,哈迪就發動了攻擊。


    理人正麵接下這一劍,且半步都沒有後退,這場麵讓周圍響起了歡欣鼓舞的聲音。


    「哈哈!就得這樣才行!」


    哈迪發出了不知該說是奇怪還是來勁的聲音,他轉過身子。在離觀眾極近的地方轉身之後,以極大的動作再次跳了過來。


    其實隻要冷靜應對,哈迪並不是個難對付的人。


    理人目光追尋著他將劍高舉過頭然後下揮的軌跡,一邊冷靜地欺近對方沒有防備的軀體部分。


    (好。)


    接下來隻要攻擊身體,或是將劍尖指向他的喉頭,應該就可以結束一切。


    然而木劍卻從理人的手上滑落。順勢以手部撐住地麵,有如全身被灌入鉛般的,睡意襲了上來。


    (怎麽回事……?)


    身體使不上力,無法看著前方。


    「哎唷喂,真危險!」


    哈迪動作誇張地往後一躍。即使如此,理人還是隻能用手撐住地麵,無法動彈。


    「繼續吧!殺龍的!」


    隨著歡聲響起,對方的木劍砍上理人肩膀。


    (——唔!)


    這股衝擊讓他感到一陣氣窒。


    「喔喔,糟糕咧,居然贏了!下一個!下一個誰要上!」


    「換我!」


    哈迪退到人牆後麵,另一位男子接替他跳了出來。吆喝聲和口哨聲又更加激烈。


    他接過木劍,踩著滑稽的步伐,砍了過來。理人拚命滾到一旁,閃過這一劍。


    「真怪啊!砍不到咧!」


    「認真點啊你!認真點!」


    追擊隨之而來。第三擊時,理人就隻能躺在地上,受了一記劍背的攻擊。


    一邊硬是扭轉著劍尖,男子依然繼續笑著。


    「怎麽啦?也沒大家說的那麽厲害嘛!你不是打倒了試煉之龍嗎?」


    哈迪的奚落聲傳了過來,話語之中有著明顯的惡意。


    理人光是以劍撐住上半身就已用盡力氣,連開口說話都辦不到。


    「……你們·在·酒裏……放了什麽……」


    「聽不到耶!你說什麽?」


    ——他們一定在酒裏放了某些東西吧!隻是,就連想控訴這點都說不出話。


    「喂喂喂,不行了嗎?」


    他們開始以木劍痛毆理人。節奏隻有愈趨激烈。男子們瘋狂的歡呼聲。一個接著一個,究竟吃了多少的拳打腳踢呢?就僅有那強烈的睡意一直存在著,奪去了全身的自由。連想抵抗的意識都逐漸喪失。


    「來人啊!去把歐納斯叫來。看了他這副模樣,歐納斯也會改變心意的吧!這哪裏像個殺龍的啊!」


    動不了。動不了。逐漸開始不知道現在正在發生什麽事——


    「都給我停手!」


    烏露絲拉擋在即將失去意識的理人前方。


    「烏露絲拉!滾開!別這麽不知好歹。我們還在較勁呢!」


    「這已經不是較勁還是什麽了!以多欺少太過分了。」


    「那麽你承認了嗎?要去跟歐納斯提出換個丈夫了嗎?」


    「別說蠢話了。辦不到。」


    「那我們也不會住手。」


    「哈迪。你不聽我的話了嗎?」


    就在此刻,烏露絲拉的臉頰吃了一記響亮的巴掌。


    烏露絲拉愣愣地回望哈迪。


    「烏露絲拉啊——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事?為什麽我非得聽你這女人的話不可。」


    話語之中僅有憤怒和暗藏的輕蔑,他的雙眼寫滿了對烏露絲拉的不屑。


    「我的意思是,這跟講好的不一樣吧!下一任首長由打倒龍的人擔任,繼承人還可以娶烏露絲拉為妻。難道不是這樣嗎?」


    「……所以,這是在爸爸的判斷之下,選了理人。」


    「哈!翅膀硬了敢頂嘴了?誰是你爸爸?還開口閉口父親大人。你以為我為什麽得阿諛奉承你這個不過是撿來的孩子啊?你該不會覺得在沒有任何條件的情況下,就能受到跟其他人一樣的待遇吧?啊?」


    激動的情緒奪去烏露絲拉接下來的發言。連想反駁的靈魂都隨之凍結。


    「如果我是你啊,早就沒那個臉自己先開口了。你應該知道自己的價值也不過就那麽一點吧?還敢在那裏嘮嘮叼叼個不停,胡說八道。所以你才會這麽沒用!」


    「……對不起……」


    「真是的,硬是浪費我的時間。回鄉裏去啦!烏露絲拉。我要你去跟歐納斯說,結婚無效。」


    「……是。」


    烏露絲拉無力地點了點頭,看起來似乎即將就這麽消失一樣。


    像你這種人。撿來的孩子。跟別人一樣。這些無情的話語,將她理所當然也擁有的心撕裂成了千萬片。


    哈迪順勢抓著烏露絲拉的手臂,強硬地邁步而去。烏露絲拉雖然步履蹣跚,還是順著哈迪的意思。


    這樣——不行。不可以就這麽讓他們離開。


    理人強力懇求著無法順利動作的身體。隻要一下子就好。我想要能夠挽留此刻人在眼前的她的力量。


    「等等!」


    理人的身子如彈簧般彈跳了起來,一口氣砍上回過頭來的哈迪。


    哈迪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倒了下去。


    接下來砍向他身旁的男子,傾刻間就打倒了剩下的兩人。


    是個極具壓倒性速度的連續技。


    「理人……」


    理人以遭血染紅的非慣用手——左手拭去滴下的汗水。


    他低聲對傷害烏露絲拉的男子們撂下狠話。


    「——我說過了,不準對別人的妻子亂來!」


    * * *


    成了一具無法開口說話的屍體的船員伊甸·毛利卡回到了「女神指揮」號。這死狀怎麽看都不像是野生怪獸做得出來的。


    對於親眼看見這情況的伊休安一行人來說,是個極大的衝擊。


    不懂當地語言的人們,果然還是無法直接參加船長們的會議。隻能心煩意亂的在旁默默守著在餐廳談話的人們。


    「……應該不可能……是強盜吧……」


    托托悲傷地點了點頭。


    「似乎值錢的東西之類的都沒有被人拿走。」


    「前提是在這種沙漠裏頭,哪來的強盜呢!」


    蓋瑞情緒激動,一臉不滿。


    「不然是什麽呢?大叔。你該不會想說什麽是船上的人幹的吧?」


    「如果找不到其他人,應該是吧?」


    「我說騎士大人,雖然你這自以為是的發言,講得好像不關己事似的,但如果真是那樣,連你都會被懷疑的啊!」


    「你說什麽!」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不然的話,就是那個——」


    如同依耶馬路特船員們所說,是維茲納亞亡靈的詛咒。


    (……不管哪種說法都很蠢啊!)


    可以的話還是放過我吧!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剛剛還在交談之中的船長從椅子站了起身。看起來和船員們的談話已經結束。


    托托以翻譯的身分,開始翻譯起他們的對話。


    「這個……『為保護自己不受外敵傷害,請各位小心不要單獨行動。前往搜索時,請務必與其他人一起行動。』……就是這樣。」


    哎,就是這樣了吧?雖然是個很普通的說法,但是她心裏也覺得目前隻能如此應對。


    在無法講明白究竟是亡靈詛咒還是同伴犯行的情況下,也隻能如此防備。


    在船長做出了解散的指示時,托托抓住了伊休安的袖子。


    「那個,伊休安大人。」


    「怎麽啦?」


    「雖然十分抱歉,不過今晚可不可以跟你一起休息?我、我覺得自己會夢到那個,應該會很難入睡……」


    「啊啊,是無所謂啦!你就來我房間吧!」


    「謝謝!」


    「喔。好好喔!托托。這可是特權耶!我可不可以也加入你們?」


    哈謝姆從旁邊探出身子。伊休安一臉認真地說:「別開玩笑了,白癡。夢話等你睡著以後再說!」


    「別這樣講嘛。危急時要互相幫助啊!盜賊大人。」


    「才不要!護衛不是你的工作嗎?如果你一個人感到空虛寂寞,看要不要去做旁邊那個大叔的護衛。」


    「我還是自己一個人就好!我隻要一想到在這之中可能有人不懷好意,就嚇得要死。」


    蓋瑞一個人嘀嘀咕咕地丟下這句話之後,離開了餐廳。


    「被甩了咧。喔嗬嗬。」


    哈謝姆低聲說著不帶任何感情也沒有任何抑揚頓挫的話。不管如何,伊休安可沒有讓他進房的打算。


    接下來,在夜晚來臨之後,身穿睡衣的托托抱著枕頭,依約來到伊休安的單人寢室。


    「不好意思,打擾了。」


    「房間有點小,忍忍啊!」


    「不會不會,隻要能讓我待在這就謝天謝地了。」


    房間裏就幾乎隻有床。脫下裝備,隻穿內衣的伊休安盤腿坐著,托托則脫了鞋子爬上床。


    「這個也要寫到紀錄裏嗎?」


    「是啊。托托·哈爾涅拉與傳說的五英雄,在沙漠之中一同死——」


    嘀咕的聲音漸漸變小。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不知道。隻能說這種事也是會發生。」


    「我……其實剛好正在思考是不是不要繼續待在魔法學院。」


    伊休安感到意外,睜開了眼。


    托托鑽牛角尖似的緊抱著枕頭。


    「可是你不是那麽拚命……」


    「我們家係在依耶馬路特也是個典型的農業家族。身為官員的爸爸有三個妻子。包含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姊妹總共有十五個人。通常女孩子到嫁人之前都是靜靜待在家。我偶爾會和哥哥們一起鑽研學問,即使隻有如此,也已經算是破例的待遇,之後還順勢成為公費留學生……但是在威爾塔米亞卻隻有是個劣等生。不提學科,連學院的教授也說我完全沒有魔法的才能,要我在這次休假期間好好思考一下去留。這應該就是叫我不要再念下去的意思吧?」


    雖然她是笑笑地說完這段話,語尾卻帶著幾分鬱悶。


    「心想當初可是意氣風發地離開母國,這下該用什麽藉口跟父親大人和兄長大人交代呢?心裏也覺得很對不起在後麵推了我一把的老師和神官們,所以完全不想回去。就想著這艘船還不如乾脆就停在這裏好了……結果,還真的就停了下來……」


    「托托。」


    「對不起。對不起,伊休安大人……都是我害的……」


    托托哭得抽抽嘻噎,肩膀抖個不停,她一定一直都被這罪惡感折磨著吧。伊休安將她拉到肩膀旁的時候,她哭得愈來愈大聲。


    「托托……沒事的。你不需要道歉。」


    「可是!」


    「我也是,你也是,所有人都一樣,心裏多少都會有一兩件內疚的事。然後那些令自己內疚的事,在遇上這種大事件的時候,就會誤以為那些都是罪大惡極的事。」


    然後,像托托這麽善良的人便容易過度感到心痛。


    「伊休安大人也有嗎?」


    「嗯,有啊。」


    雖然被天下奉為英雄,自己卻完全不記得,回過神來周遭的所有人都已長大成人,現在還把最重要的夥伴——相川理人給搞丟了。愧疚不已,心裏滿是做了虧心事的感覺。


    「不過啊,托托。真的犯下這滔天大罪的家夥,就算這種時候一定也還是發出如雷的鼾聲。你仔細聽聽。」


    「咦?」


    「你聽,聽見沒?」


    房間裏接著回歸寂靜。在安靜到似乎沒有任何聲音的空間裏——稍稍混雜了一些呼嚕嚕嚕嚕嚕的粗魯之聲。


    托托雙眼圓睜。


    「哈哈,你看吧!托托。」


    「剛……剛……剛才。」


    「絕對是打鼾啦!真的有人在打鼾呢!真不敢相信。到底是哪來的誰啊!要不要去看看?」


    「伊休安大人,現在去不好啦!」


    吵鬧了一會兒,最後托托的意見「先觀察情況」的意見贏了。接著,兩人一同倒進狹窄的床。


    托托擦去臉頰上的淚水。


    「啊啊,真是的,害我還笑了出來。明明現在是這種情況……。」


    「哎唷,這樣才好啊。即使是現在這種情況,不正經才是最好的!」


    「伊休安大人真是的……這樣很像小孩子喔!」


    伊休安吐了吐舌,順勢關了枕邊的燈。黑暗渲染了整個房間。


    僅有從圓窗照射進來的月光,微微勾勒出房間裏的物品輪廓。


    「——吶,伊休安大人。」


    托托忽地小聲喊道。


    「什麽事?」


    「等到今晚過了,要不要試著去找找別的地方?」


    「別的地方?」


    「是的。雖然和船長的判斷是完全不同的方向,不過從這裏往東的地方,有個遺跡很令人在意。」


    伊休安本想起身再次將燈打開。不過,托托卻「就這樣就好」伸手過來阻止。些微的氣息就在近在身邊。


    「我曾經在魔法學院的書庫裏看過這裏古時候的地圖,那是一份納茲維亞還沒滅亡前的地圖。」


    「居然有那麽古老的東西?」


    「是的。留學看到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我想應該是後來才購入的。因為在那個時代,國家間的交流比現在還少。由於依耶馬路特在打倒最後的大王之後,積極排斥有關維茲納亞的人群及財產,所以在這樣的意義上,國外的資料會比較豐富。就連這裏沒有的東西,在威爾塔米亞的書庫中也有保留著,該說真不愧是大國的威望嗎。」


    托托似乎從頭到尾,仔細讀過那張不知從何時開始就有的古地圖。


    「上麵也記載許多關於現代地圖上未曾提及的城市或村莊的敘述。根據那張地圖——我們現在身處的這個地方的地底下有一個神殿。」


    「神殿……?」


    「是的。由於神殿是利用地底湖和鍾乳石洞建造的大規模工程,所以下麵幾乎都是空洞。因此,如果是被吸進那個沙塵暴……我想有很高的可能性就這樣掉進神殿裏。」


    伊休安倒抽一口氣,坐了起身。


    這是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人提過的事。


    「你的意思是搞不好他會在地底下嗎?如果是這樣,在外麵怎麽找也找不到的吧……呀!」


    伊休安默默把手放到她頭上。不管幾次都想好好摸摸她的頭。


    「托托!你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學者!」


    「我,我。」


    「我保證。這跟魔法的才能無關。絕對是這樣!」


    累積龐大的知識並且進行統整,在遇上困難之時,將其知識當成線索,帶來黑暗中的一線光芒。她是能辦到這些事的人,這和無法用魔法點火這種小事無關。


    「搞不好會被船長白眼。」


    「所以呢?那又怎麽樣?沒問題、沒差啦!謝謝你啊!托托。起床以後就立刻去瞧瞧吧。」


    總覺得第一次看見希望。在緊閉的門扉上開了一個微小但確實的突破口。


    在床上勉強閉上眼,不過卻因為興奮而無法立刻入睡。一直迫不及待等待破曉。


    就這樣,在這深夜之中,有位魔法師在無法動彈的沙漠船上行走。


    魔法師用魔法跟獵物接觸,將窩在房間裏的獵物引了出來。這簡直是輕而易舉。讓獵物夠疏忽大意之後,「他」開始了自己的工作。


    「什麽!」


    星光照耀的甲板上,獵物身體大幅度傾斜,順勢越過扶手,掉落下方的沙漠之中。


    臨死之前的獵物,臉上寫滿疑問「為什麽」。


    「他」扔掉犯罪時使用的劍,低聲細語了句信仰的神之名。


    伊休安·特洛魯在半夢半醒之間,覺得自己聽見了奇異的怪獸叫聲。


    感覺像是雞叫聲和馬嘶聲混在一起的聲音。


    (剛剛那是?)


    伊休安猛地一起身。


    拍了拍在身邊睡得正熟的托托臉頰。


    「喂!托托!快起來!快起來啊!」


    「……咦?什麽事啊……?」


    「你有聽到剛剛那個聲音吧?那是沙蜥蜴的晨鳴啊!」


    沒錯。


    因為太陽即將升起,窗外的顏色已開始改變。以時間點來說也正好是時候。


    托托雙眼圓睜跳了起來。


    「去看看嘍!」


    「了解——伊休安大人你等一下啊!先把衣服穿上吧!」


    「唔喔!糟糕。」


    身上隻穿著內衣的伊休安,急忙打理好自己之後,飛奔出房門。


    甲板上已經聚集了一些人。一邊咬牙切齒覺得自己晚了一步,另一方麵卻因為可看見人牆另一端的沙蜥蜴頭部而感動萬分。


    (真乖!自己回來了!)


    雖然隻有一隻,不過身上確實綁著當初係在船上的轡。


    「啊啊,哈謝姆·德拉。你也起床了嗎?」


    伊休安心情大好地跟他說了句話,不過哈謝姆的表情莫名不太好看。


    「——怎麽了啦!發生什麽事嗎?」


    他默默指著扶手另一邊。


    (下麵?)


    哈謝姆像是在說,別問了,先看看。


    略帶困惑往下一看·伊休安差點就叫了出聲。


    「吶吶,伊休安大人。發生了什麽事嗎?」


    「……托托,你還是別看好了。」


    「咦?什、什麽東西?」


    「叫你別看了。蓋瑞·布朗死了。」


    托托「咿!」地一聲整個人僵住了。


    是真的。仰躺在略白的沙礫之上,血液從肚子流了出來,已經身亡。


    睜著一對驚訝的眼,他是否也還無法相信自己居然已經死了。死去的臉上彷佛寫著如此的感想。


    哈謝姆開口了。


    「我也是剛好現在才發現。」


    「呃,等等。為什麽那個大叔會……」


    那個氣派的威爾塔米亞正騎士,在敵人眾多的同時,應該也有相當強的警戒心才對。絕不親近周圍的人,也不信任任何一個人。這樣的人居然會在半夜打開房門,還走到甲板上來?在連劍都沒有拔、也沒有任何抵抗的情況下被殺?不可能。


    「是詛咒——」


    某些人開始竊竊私語。船上的人口中所說的當地語言的「詛咒」二字,伊休安也已牢牢記在腦海。


    「是詛咒!維斯納邪的詛咒啊!我受夠了!」


    「快給我想想辦法啊!」


    「船長!」


    他們一人一句喊叫著,最後逼迫著唯一的負責人。


    同樣也看著蓋瑞·布朗屍體的船長,苦腦地扭曲著一張臉,大聲喊著某些話。


    整個場合突然人聲鼎沸了起來。


    「喂,托托。他說什麽?」


    「他說把恩利爾……沙蜥蜴綁上船,現在立刻離開這裏。」


    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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