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開始作戰前並沒有太多時間。


    伊休安一行人被分配到各自的崗位上,為了出兵反擊做好準備。


    「——我說,喂,海達爾!大概需要多少水?」


    此時,伊休安正單手拿著馬口鐵水桶,涉水走進「水之神殿」的泉水之中。脫下長靴,水深及她的小腿。澄澈冰涼的水讓她幾乎快失去感覺。


    「海達爾!海達爾!海達爾!」


    「等一下。這個嘛……如果以那個水桶大小來看……差不多有四分之一應該就夠了。」


    「是是是,四分之一是吧,四分之一。」


    海達爾的悠閑語氣讓伊休安感到煩躁。伊休安對看著手帳回答她的海達爾,自暴自棄回了這麽一句。要是不這麽做,她覺得自己都快凍死了。


    「啊,伊休安—小心不要把那邊的沙子弄進水桶裏了。精靈不喜歡骯髒的水。」


    「……拜托你早點講好嗎!」


    在她正要開始汲水時,海達爾又補了這麽一句,害她又得從頭再來過。


    就這樣,伊休安拿著采集完畢的水,回到岸上的海達爾所在之處。


    「辛苦了。」


    「你這家夥,真想叫你自己去取看看!凍死了,我告訴你!」


    「伊休安,你也太誇張了。這可是連理人都走過的地方呢。」


    「……我說你啊。」


    海達爾回她一個微笑。這個眯眯眼男!該不會以為搬出理人的名字,就可以隨便讓她閉嘴吧?


    「是啊,這水真是太賞心悅目了。精靈們,再請諸位多多幫忙了。」


    海達爾本人的興趣,全擺在伊休安取來的東西上。


    他說完這句話,用指尖沾水後,就這麽把水拉向天空。水麵如麥芽糖般被拉高起來,化為一個透明人類的模樣。


    (這就是水之精靈啊。)


    據說她們藉由水跟水的連係,是唯一可自由穿越世界,及現身在別的世界的存在。


    接下來她們又分裂成三個人,朗聲尖笑。


    能夠輕易引導出水的潛在力量的海達爾,身為魔法師的技術雖也已是爐火純青,但接下來才是關鍵。


    「那麽,海達爾,需要的東西都湊齊了嗎?」


    「是的,雖然勉強隻是湊到最基本的東西。」


    「這是我們本來就知道的事吧。托托,輪到你出場了。」


    伊休安對蹲在她背後的少女說道。


    話鋒突然轉到自己身上,見習魔法師托托「唔耶」地發出一聲很不像她的慘叫。


    「真、真的要由我來做嗎?」


    「還有誰能做到?你就大大方方地上吧!」


    「……其他……比如說海達爾大人……不不,我怎麽能說出這種話。陽剛那是我在自言自語,對,自言自語。」


    托托肩膀垮了下來,嘴裏嘀咕著,拿著白木杖走了出去。


    伊休安一行人為了不要被波及,帶著水桶往旁邊移動。水桶中的精靈也不定形地呻吟著。


    接下來,托托即將要用魔法毀掉這座神殿之中的泉水。


    在極為誇張的深呼吸之後,由托托開始詠唱咒文,


    「……是不是果然還是應該要叫上理人比較好?」


    海達爾視線定在托托身上,低聲說道。


    「那家夥說沒關係。」


    「是因為來了可能會後悔嗎?」


    「不知道。不過,既然他都這麽說了,我們也沒道理強迫他吧?」


    「確實如此。這是屬於我們的感傷。」


    沒錯。感覺會開始思考如何減輕罪惡感,即使貝有一點點也好。


    詠唱繼續下去,托托周圍開始起風了。魔杖開始迸出微微的火花。接下來……


    『破壞之業火!運命之灶!開啟於此吧!』


    在優美的威爾塔米亞語調之中,破壞的咒文開始啟動。


    泉水中的女神像及柱子,彷佛被火爐燒著一片通紅,接下來泉水在化為大量蒸氣之後消失無蹤,這是由托托發動的強烈加壓及加熱魔法。


    四處彌漫著大量滾燙的蒸氣,甚至幾乎讓人對呼吸感到猶豫。


    「……大、大概像這種感覺可以嗎?」


    不過,目的已經達成了。


    掩去視線範圍的熱氣逐漸散去之後,他們看見原本就已崩塌的女神像,因為溫度的急劇變化而整個斷成兩截。乾涸的泉水底部,露出一大片滿是裂痕的黏土狀地麵。


    一如以往,隻要讓她完全不受限的發動魔法的話,她的法術真是天下第一。


    「很好,做得很好。托托!你幹得太好了!這麽一來就沒有人能使用它了。」


    「真的、真的沒關係嗎——」


    「我剛不就一直跟你說沒關係了嗎?」


    ——這麽一來,相川理人再也無法回到地球去了。


    剩下的一點水和精靈,將會用來把路葉響子送回地球去。


    伊休安再次抬頭看向身旁的海達爾。


    「怎麽樣,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是的,我們隻能全力以赴,做到最好。」


    他們一輩子都不可以忘記,今天他們用自己的手斬斷了珍惜之人的退路。


    「得好好負起責任,讓他幸福才行。」


    「——這句話是由女生來講的嗎?」


    「嗯?不行嗎?」


    「不不,沒這回事。」


    海達爾忍著沒有大笑出聲,內心感到極為不可以輸,這可是對伊休安來說最重要的動力呢。


    喜歡的男生開口說他也喜歡自己。內心感到溫暖又幸福。所以希望也能讓他感受一下。


    在她腳邊的王牌——精靈們停止絮叼,變回水的模樣。


    (抱歉啊。連累你們失去家園了。)


    如果住在此處之外的泉水,也會引發爭端。最後可能會讓她們生活在越界後的泉水中吧。


    (不知道「地球」上有沒有好一點的水呢?)


    之後再問問理人好了。等一切結束之後,再好好確認看看。


    「好了,那我們走吧。接下來得帶著這個接近響子·路葉才行。」


    「是啊,這是我們的工作了。」


    理人他們也有自己無法卸下的重責大任。


    *  *  *


    果然他也許還是有某些纖細之處的。


    「——英雄大人!英雄大人!喂!」


    理人終於在哈謝姆喊了好幾次他的名字之後,回過神來。


    「……啊……是哈謝姆。」


    「這是什麽反應,我好受傷啊。即使對手是我,再怎麽樣你都不應該在對戰當中心不在焉的啊。」


    「哎呀,真的很抱歉。我剛剛到底在想什麽。」


    正如哈謝姆所說。


    (理人,你也看看時機和場合。)


    此刻理人和哈謝姆正在基地內進行訓練,這段時間可與其他士兵一起調整自己的狀況,是十分珍貴的。


    不管是剛從傷兵角色回歸戰場的哈謝姆也好,還是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的理人也罷,在這次的「總攻擊」中都是核心人物。要在敵對的聖剪使徒開始進行大地的縮小及整理之前,主動出擊,阻止他們的野心,這就是「總攻擊」最重要的目的。


    正麵進攻飄浮王宮,獨力承擔對方的攻擊,打倒魔神阿耳戈斯及魔女巴堤雅等等,是理人他們佯動攻擊隊的目的。特別是理人,背負著眾人的期待,主要將負責持破魔聖劍與阿耳戈斯對決,所以必得讓自己堆備萬全前往應付。


    哈謝姆身體靠上自己擅用的槍矛,雙眼半閉。


    「如果你那麽在意神殿那邊


    的狀況,一起去不就得了?他們不是也有邀你一起去嗎?」


    「不了……而且我是這邊隊伍的成員。」


    理人搔搔頭。這句話也許沒有什麽說服力。


    除了有攻擊隊,另一方麵,還有一個送還隊,目的是在暗地裏接近「聖剪勇者」路葉響子,將她強製遣返地球。海達爾和伊休安就隸屬此隊。


    伊休安一行人身為送還隊,現在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去了「水之神殿」。他們還帶上了原本隸屬別隊的托托。聽說他們要在采集完神殿中的泉水之後,破壞神殿本身的建築,以防敵方利用此神殿。


    「事到如今,你才感到後悔嗎?已經回不去了,你明白嗎?」


    「我明白啊……」


    就是因為明白,才反而覺得……


    「對我來說,我覺得自己以後就不會再三心二意、有所動搖了。意外地反而感到很輕鬆,才會因為這樣的意外……」


    「陷入沉思了是吧?」


    「是的。」


    理人也一直在想自己怎麽會如此冷靜,正當他思考著各種原因的時候,不知不覺心思就不在手中的武器上了。


    「喔,也就是這麽回事吧!是因為你已經心一橫,決定要和盜賊大人在一起的關係吧。」


    「啊啊,或許是吧。」


    理人露出笑容,哈謝姆反而板起一張苦涉的表情。


    「……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再管了。比如說那個人之類的。」


    「那個人?」


    「這個不能由我口中說出來。實在是太可怕、太可怕了。我勸你還是仔細確認一下你的床鋪有沒有被動什麽奇怪的手腳才好。」


    「……喔、喔……」


    「好可怕、好可怕。」


    雖然不是很懂,不過既然是忠告,也許自己就當個忠告記在心裏比較好吧。


    「……不過嘛,事實上,先不提你們愛得死去活來,沒有任何猶豫這一點真是令人羨慕啊。」


    「哈謝姆也會有所猶豫嗎?」


    「那當然是會猶豫的啊!你在說什麽鬼話。我這隻沙漠中的迷途羔羊也是會嚇得臉色發白的好嗎?也會想一些比如:唉唉,我不想死,我好害怕,最討厭麻煩事了。如果可以真的很想逃走。現在應該還來得及,如果倒戈加入敵方,是不是就能活下來……之類的。」


    「可是你還是一直待在這裏。」


    「是啊。真令人難過,隻要我那令人感到無奈的笨姊姊在,我就會在這裏。真是會給人添麻煩。要是她不在了,我就可縱愛做什麽就做什麽了。」


    哈謝姆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不過,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察覺。單純隻因為姊姊身在敵方,單單這個理由就屏除所有其他選擇的哈謝姆,不正也是種毫無猶豫的生存方式嗎?


    他一定是不想承認吧。


    (人的心情真是難解啊。)


    其他人的事自己加減還能看清,但如果說到自己的事,卻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或許正因為如此,人類才會需要除了自己之外的某個人吧。


    「哈謝姆,等到這一切都結束之後,你打算怎麽辦?」


    「一切結束之後?這個嘛,去巴塞爾大玩一場吧?花錢花錢!美酒、美女。去泡個三溫暖,再吃點好吃的……」


    就在理人站在哈謝姆身旁,聽著他嘮嘮叼叼訴說夢想的時候。


    「——全體注意!」


    萊娜突然撐著拐杖走進訓練場來。理人二人匆忙噤聲,立正站好。


    「你們給我好好著。搜索隊似乎已經查明飄浮王宮的所在之處。目前王宮似乎降落在阿邁特山脈北方,與盧卡利亞國境交會之處。」


    其他士兵們麵麵相覷,吱吱喳喳說起話來。理人內心也感到一陣興奮。


    發動攻擊的時刻終於來臨了。


    「……再怎麽樣,似乎也沒意思要讓那座王宮完全取代整個『夢幻城』啊。」


    哈謝姆低聲自語著。


    萊娜繼續宣布聯絡事項。


    「請依序利用傳送門開始進行移動。請在日落之前完成所有準備。明白嗎!」


    眾人齊聲回覆遵命。


    (終於來了。)


    總攻擊,決戰時刻。


    聖剪使徒、巴堤雅、魔神阿耳戈斯,以及路葉響子。與這些人做個了結的時刻來臨了。


    各部隊先全隊離開基地,往位於舊王都郊外的傳送門據點移動。到了傳送鬥之後,再細分成各個小隊,分別轉移至目的地。


    講起來很簡單,但是寶珠和魔法陣都隻有一個,所以花上了不少時間。


    「——烏露絲拉!」


    身為見習神官的少女,將作為醫療小隊的一員參加作戰。


    理人找到她的時候,她正獨自離開群眾,對著樹木根部坐了下來。他看見她蓋住頭發的頭紗,以及身穿白色法袍的身影。


    「……啊,理人。」


    「怎麽了?不舒服嗎?」


    「沒有。難道時間到了嗎?」


    「嗯,輪到你們了,所以我才跑來叫你——」


    她站起來,手裏拿著一個裝著幼蟲的瓶子。


    「……是給蛇和蜘蛛的食物嗎?」


    「是的,我想趁現在收集一些。」


    看著腰間籠子的眼光十分溫柔。理人的表情也在瞬間放鬆下來。


    「我也來忙吧。」


    「小用啦,怎麽可以麻煩理人……」


    「兩個人一起收集比較快收集完吧。」


    理人先她一步蹲了下來,烏露絲拉也不再堅持拒絕。理人對於這些小地方也已經頗有心得。


    挖開有樹根的地方,找尋沉眠其中的幼蟲。


    他也曾經像這樣陪她一起找過幼蟲。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來著?


    「——理人。」


    「嗯?」


    「很抱歉突然跟你說這件事。我喜歡你。」


    理人驚訝地抬起頭,蹲在他身邊的烏露絲拉正直率地看著他。不管眨了幾次眼,一切都沒有變。她的眼神如同一塊澄澈的寶石。


    「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你喜歡我?」


    「對。」


    理人說不出話來,用沾滿泥土的雙手,認真地捂住自己的臉。


    「啊——……」


    「理人討厭我嗎?」


    「沒有沒有,不過……」


    「不過什麽?」


    「我呢……我有喜歡的人了。是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


    「這樣啊,那又怎麽樣?」


    「啊?」


    理人不由得放下手,目不轉睛回望著她。烏露絲拉說:「理人,你臉上沾到土了。」用手指了指她自己的臉,理人則是說著:「咦?哪邊?右邊?左邊?這邊嗎?」地開始四處擦了起來。


    總算是成功把土拍掉之後。


    「——我不是在說這件事!」


    「好的,那我們回歸正題。」


    烏露絲拉眉頭動都沒有動一下,表示同意。


    「烏露絲拉,我呢……」


    「有喜歡的人對吧?是伊休安·特洛魯吧?」


    「啊——你已經如道了嗎?」


    「當然。雖然拖了很久,但聽說兩位已經兩情相悅。恭喜你們。」


    「對、對啊,所以啊。」


    「不過,我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伊休安會成為你的正室。娶她就像是履行身為男人應盡的義務,你就別想太多,也娶我為妻如何?」


    理人嘴巴一直張著,遲遲無法閉上。


    「…………我、我不懂你想


    說什麽……」


    「第一夫人到第四夫人,我爸爸共娶了四位妻子。」


    確實是這樣!她說得沒錯!可是!


    (這又不是阿拉伯的一夫多妻製!)


    自己可能是第一次體驗到文化差異、價值觀的不同。雖然有點蠢,不過感覺自己受到的衝擊,卻是比知道有魔法、有魔獸的世界這種差距時來得大。


    「在我的國家裏……是不承認重婚的。」


    「你不是已經舍棄了那個國家,打算在帕納肯亞老死了嗎?」


    又被她說出這種正當合理的話。


    「順便跟你說,我已經查過了,在威爾塔米亞這個國家,雖然大多都是一夫一妻製,但是法律上並沒有明文記載夫妻人數的限製。貴族階級或是鄉間武士等名門,以習俗上來,是承認擁有正室以外的妻子,有個判例是這樣說的——」


    「連法律這個漏洞都被補上了。」


    為什麽會這麽想哭呢。


    「如果去到盧卡利亞,就有點傷腦筋了。因為那個國家並不存在法定婚姻這種東西。不過嘛,反而也可以說是十分平等,倒也不錯。」


    「不不,問題不是這個。不是這個問題……」


    「這樣啊,不過時間已經到了。再不去就不好了。」


    烏露絲拉乾脆地對著腦袋已經亂成一團的理人說道。


    「烏露絲拉,等一下。」


    「理人,請千萬不能死。丟下這種問題你會死不瞑目的吧?」


    烏露絲拉淺淺一笑,這個笑容應該已經是她的極限了吧。


    所以理人也無法再繼續追究下去。


    ——他甚至稍稍嗅到某種可能性,心裏覺得搞不好這段對話本身,是決戰前一場盛大的聲援或是把戲。


    不過,會不會是真的呢?內心也有點動搖。


    「……我知道了。那下次再說吧。」


    「祈願你武運昌隆。」


    烏露絲拉往傳送門跑去,頭上代表依耶馬路特人特徵的頭紗飄揚著。


    理人目送她離開之後,再次跌坐在地。臉上的熱潮還未退去。


    (這下真的是不能死了。)


    他感覺自己好像接下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  *  *


    ——整體的百分之三十五。


    判斷可能會視如何解讀這個數字而產生分歧。


    這是響子接下來打算削減的大陸麵積。


    這似乎是經由幸福公平問題專家計算所得出的結果。巴堤雅交給她的企畫書上麵,钜細靡遺地寫著響子應該要削減哪裏、留下哪裏,在什麽時間點壓縮之類的。


    「……留下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的人的土地……果然還是威爾塔米亞需要削減去比較大的部分呢。」


    王宮起居室內,響子正坐在沙發上。


    本來這應該是別人居住的房間。不過,她覺得這間房間最適合自己使用,所以就請人讓了出來。


    具體而言,既不過寬又不太窄,而且她很喜歡壁紙的顏色。右手拿著裝有熱茶的杯子,膝上攤著一張以顏色劃分區塊的地圖。


    窗外的景色一直都是雪景,沒有任何變化。


    王宮降落之後,她聽說就這樣一直停泊到縮小計畫正式開始。


    坦白說,聽到要先讓王宮降落時,她鬆了一口氣。要維持這麽大麵積的建築的飛行狀態,還要同時進行縮小世界的工作太辛苦了。


    「原本就是最大的國家吧?那麽減少的土地多一點也很公平。」


    巴堤雅把空杯子放回托盤,回答道:


    「嗯,應該是這樣吧。」


    響子手上拿到的地圖,重新編排之後的威爾塔米亞國土大約消失了一半。


    本來是比任何國家都還要繁榮,支配著這個世界的國家,卻在新世界裏連原本的形態都無法保留,變成了其他地方的一部分。總覺得好諷刺。


    (雖然以哪裏為中心之類的想法也有點可怪。)


    無論如何,接下來巴堤雅她們想創造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她們說,包括國境和法律,一切都會變成適合充滿慈悲的世界的內容。


    「巴堤雅,你剛剛笑了嗎?」


    「——抱歉。請不要覺得不開心。我剛剛在想,拯救世界的人,居然會是這麽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應該也在女神的意料之外吧。」


    響子無法坦率地接受巴堤雅這番話。


    普通,所謂的普通是什麽意思?


    戒指的力量每天都走向增強的方向,被耍得團團轉,身體也漸漸變得像怪物一樣。


    用洋裝袖子遮住的手指根部,現在也感到些微的熱度。


    「你還覺得我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嗎?」


    「普通啊,非常普通。」


    「我們是普通人嗎?」


    我們可是連魔神都拉攏成為自己的夥伴,打算改變世界的人啊。


    還會提出這種問題,或許就是響子的軟弱之處。


    「是的。即使是不可原諒之人,會渴望幸福也是很普通的事。我不會讓任何人阻礙我們。」


    隻有一隻眼睛的魔法師,維持著背對響子的姿勢,開口說道。


    ——搞不好,她早就注意到了自己所深信的宰相,早巳被其他東西所取代的這件事。


    即使如此,她還是無法抗拒希望的誘惑——


    「我沒臉見哈謝姆了呢。因為那個孩子既直率,又討厭說謊。」


    (是啊。)


    跟我一樣。


    「即使如此,我無法接受這個世界上被決定好的事。不管怎麽說都無法——」


    響子站了起來,從背後緊緊抱住一直站在邊桌前的巴堤雅。


    響子也很清楚,現在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巴堤雅,我懂的,不要緊的。」


    「……就別管我的事了。你好好讓身體休息一下。接下來重頭戲就要上場了。」


    窗戶外麵是陰暗沉悶的陰天。呼嘯而過、寒意逼人的風聲聽起來彷佛人的哭聲。


    *  *  *


    利用轉移魔法來到的是仍留有殘雪的北方高原。


    明顯下降的氣溫與空氣,讓理人稍微有些發抖。


    「——哈謝姆,還滿冷的呢。」


    「是啊。聽說從這裏再越過一個山頭,就是盧卡利亞了。」


    利用同一個魔法陣轉移而來的哈謝姆,指著遠方可見的險峻山脈棱線。


    這一帶是片被山環繞、樹木稀少的平原。腳下的大地是暴露在外的凹凸不平岩石表麵,四處都可見巨大的岩石及其底部的灰色殘雪。然後,背對東邊的山腳,先行抵達的奪還軍已全數到齊。


    威爾塔米亞、盧卡利亞、依耶馬路特三國的士兵,整團排在一起,聲勢極為驚人。


    另一邊——似曾相棘的白牆建築及高塔,雖然稍微有些傾斜,就坐鎮於穿過右手邊的緩坡下方。


    (路葉就在那裏。)


    曾經是威爾塔米亞王都中心的王宮,在長時間的飛行之後終於抵達此處。雖然積雪多少可以掩蓋它的蹤跡,但是隻有那個地方的地麵不自然地隆起,岩盤顏色也不同,所以很好辨認。


    理人下意識把手放在腰間的聖劍上,咽下一口口水。


    「來吧,英椎大人。我們終於來到敵方的最前線了。」


    正在理人要點頭回應的時候。


    「——偉大的精銳們!讓我在此再次致上謝意!」


    傳來艾塞爾巴哈一世的聲音,理人一行人急急忙忙停止四處張望,看向前方。


    國王身上穿著與王國騎士團同樣的鎧甲,在隊列的最前方,爬上略高於地麵的岩


    石,正在說著振奮人心的話。


    「在我們忍常人所不能忍之後,終於齊眾於此。得知各位的存在時,我這個尚不成熟之人感到莫大的歡喜。依耶馬路特以及盧卡利亞,令人敬愛的友邦啊!我絕不會忘記,各位在此危機時刻伸出的援手有多麽溫暖。此外,我也想對從未棄劍,勇敢麵對這一切的王國騎士團的忠誠致上最誠摯的感謝。還有,我在此以自己的性命宣誓對廣大人民的敬愛與忠誠。」


    熱誠的演說持續著。


    「這場戰爭,我們將以智慧奪回因傲慢所失去的一切。隻要有各位的努力,加上無名者勇者的劍,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夠達成這個困難的目標。沒錯吧!理人·相川!」


    ——咦?


    (叫、叫我?)


    本來是以觀眾的身分聽著這場演說,此刻的情勢卻匆地一轉。


    整個團體和艾塞爾巴哈國王的視線全部投向理人。


    (當真?)


    最前方的國王點點頭,像是在說當然是如此。這是怎麽回事。士兵們開始拍起手來,隊列開始往左右分開。宛如摩西的十戒一般,理人的麵前開出了一條道路。目的地隻有一個,就是岩石演說台,國王正在等待著他。


    「我、我就不……」


    哈謝姆默默往理人的背後一撞。


    「來吧!上來吧!」


    拜揚王子從對伍中走了出來,帶領步履踉蹌的理人前行。他在猛烈的拍手之中,堂堂正正地像是在炫耀自己最喜愛的道具一般向前而去。


    「王子!等一下、等一下啊!」


    「我不接受任何請求。」


    不容分說地把他拉到隊伍的最前方去。太過分了。王子看著理人困擾的表情,非常開心地笑了起來。這個人天生就是個壞心眼。


    「……呃,那個,我實在很不擅長這些事。」


    這句話剛說出口,他就明白這個狀沉下,大家是聽不進他的請求的。


    理人無奈地做好心理準備,和國王換了位子,站上岩石。


    來自四方的混合部隊,以從左右方向延伸出去的隊形展現在理人麵前。


    (場麵好大啊。)


    這是他第一個想法。


    先不用提就站在咫尺範圍內的拜揚,四處都是自己熟悉的麵孔。他在右翼的醫療小隊中看見了烏露絲拉的身影,魔法師團體中有托托在,還有一位表情嚴峻,站在誌願軍中的女子萊娜。


    雖然他無法立刻找到伊休安和海達爾身處何處,不過肯定也在某個地方注視著他。


    「那個,大家不要太緊張——話是這麽說,但現在似乎也不是放鬆的時候。請大家意思意思地聽一下我說話。」


    雖然他實在很緊張,還是想辦法說了下去。這個音量應該足夠讓大家聽見吧?附近的魔法師看起來正在將聲音傳遞給特定的部隊。那就應該沒問題了吧?


    「我本來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當我在另一個世界的地球當小學生的時候,第一次被帶到這個世界來。也就是六年前消滅魔神阿耳戈斯的時候。」


    然後付出巨大的犧牲並達到目的之後,一度回到地球。又在地球上度過很長的一段時間。


    「對我來說,我一直都是為了某些目的才來到這個世界。比如接受委托打倒魔神、幫助某個人或阻止某個人之類的。今天也是一樣,接下來我將以勇者的身分舉劍戰鬥。但是,坦白說,我希望今天會是最後一次。」


    理人盡快在眾人感到困惑前又補上幾句話。


    「即使不再有任何目的,我也想要在這裏生活下去。因為我喜歡這裏。我想成為一個單純的居民。我就是為此而戰,並且絕對要在此戰中取得勝利!」


    理人聲嘶力竭地說完後,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回應他的是一片歡聲雷動。


    「很好!」


    「好的!我們明白了!」


    不論是哪一國的哪一種人,隊伍之中四處響起了鼓掌聲。這個情況反而讓發言的理人說不出話來。


    「……呃,簡單來說就是,那個——」


    「沒錯!來吧!這一刻已經來臨!」


    艾塞爾巴哈一世在絕妙的時間點來到他的身旁,高聲一睜。他舉起穿著鎧甲的手臂,彷佛想告訴大家此刻是唯一的最佳時刻。


    「奪還軍啊!往前進發!我們必要拿下的城堡就在眼前!為了奪回我們平凡的每一日而戰!」


    「為了平凡的每一日而戰!」


    全軍異口同聲。


    全軍一齊改變方向,麵向已降落至地麵的飄浮王宮。理人再次將手搭上聖劍。


    「出征!」


    雖然十分嚴苛,但是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人民能夠耕田種地、養育兒女,老後歸於塵上。


    以震動山河之勢,理人一行人出征了。


    勝負的關鍵可以說就是在響子迎擊前,能送多少戰力進到王宮之內這一點上。


    奪還軍的先鋒分為三股勢力,在奔過平原,即將抵達王宮前的時候,某個身影越過宮殿圍牆而來。


    (——來了。)


    是個身穿綠色洋裝的嬌小身影。


    「是石頭女!」


    「盡可能分散前進!」


    敵方在牆上舉起雙手。爆炸聲響起的同時,大地裂了開來。不過,在沙塵滾滾之中,理人完全不理會這一切,全力狂奔。加速再加速。以追過所有同伴的氣勢往最前方奔去。


    ——上吧!相川!


    腦海裏響起濱野笹雪的聲音。正合我意!


    與真正合為一體的破魔聖劍一同穿越飛沙走石之間,剎那之間就已來到響子眼前。


    「唔喔喔喔喔喔!」


    「——————唔!」


    少女驚訝地杏眼圓睜,理人和她對上眼神,全力揮出一劍。


    ——擊中了。


    「……相川同學,你變強許多呢。」


    「你不是路葉。魔神阿耳戈斯。」


    被聖劍砍落右臂的身影,由少女的姿態變成戴著單邊眼鏡老人的模樣。宰相歐茲馬,他的真麵目就是將世界陷入混沌的破壞魔神。


    手臂斷麵雖然冒著煙,還伴隨著一股肉類烤焦的臭味,但是老人卻麵帶極為不自然的笑容。


    「久違地來打個一場吧?我很想雪恥呢。」


    「——我也是。」


    「我還有可靠的幫手呢。」


    聽了阿耳戈斯的話,理人驚訝地瞪大了眼。


    宮殿的同一堵牆上,綠色洋裝正隨風飄揚。


    「真正的」路葉響子凝視著理人,手上的三個戒指正綻放著光芒。


    魔神與響子。兩人同時——就是理人能存活下來的條件。


    *  *  *


    「動作快動作快!趁現在快把人送進城牆之中,能多送一個是一個。」


    指揮官大聲疾呼著。哈謝姆回了一句:「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由於「無名的勇者」相川理人同時牽製著宰相歐茲馬及路葉響子,哈謝姆等奪還軍一行,第一次成功將戰力送入了對方的勢力範圍。


    至今都是對方單方麵的壓製,現在終於前進了一大步。也難怪指揮官的語調會有所改變。


    (真不愧是英雄大人呢!一個人就改寫了整個戰況。)


    近似怪物的三人正在展開一場人類之外的戰爭,然而,現在可沒有那個閑工夫把心神放在他們身上。接下來,前方將是人類與人類之間的戰爭。


    「哎呀,我也在不送死的前提下努力一下吧。」


    哈謝姆說完後,與其他士兵一同攀上宮牆。


    「——哈謝姆·德拉!」


    爬到外牆頂端時,一聲少


    女的呼喚傳來。


    身穿白色法袍的烏露絲拉,靈活地操縱著蜘蛛絲爬上了和他同樣的位置。


    「趕上了。」


    「什麽?你這姑娘也來到這麽前線的地方?」


    「司祭大人吩咐我能去到多遠,就盡量去吧。愈是戰況嚴苛之處,就有愈多人需要幫助。」


    真是至理名言。


    「和你之間雖然也有很多不愉快,但是我不希望你死,想請帕納帝雅女神庇護。」


    她說完後,指尖點上哈謝姆的眉間。哈謝姆感覺到一道溫暖微弱的光芒。


    也許是什麽守護的咒語吧。


    「那我走了。沙漠之友,後會有期。」


    她不帶任何笑容地跳進牆內。


    她似乎就為了這麽一個守護咒語才叫住他。


    沙漠之友這個稱呼,還真是個頗古老的說法呢。這個詞匯就連哈謝姆的雙親都不講了,隻有老人們才喜歡用。


    不過,在這個難得相遇的嚴苛環境下,他並不討厭她所表現出來的依耶馬路特人對珍惜細小緣分的驕傲。


    (比說我麻煩蟲來得好多了!)


    哈謝姆摸了摸受到祝福的額頭,微微一笑。


    「是啊——現在可不是廢話的時候。現在是動手的時候了嗎?神官大人。」


    牆的另一頭,聖剪使徒多如過江之鯽。哈謝姆一邊感受著藏在全身上下的武器,揮刀斬入敵軍陣營之中。


    *  *  *


    先鋒隊抵達王宮之後,魔法師的編組小隊也來到了外牆區。


    「開始!」


    配合指揮官的信號,魔法師們開始詠唱咒文。在大批魔法師對著牆麵發動衝擊魔法之時,一個特別稚嫩的聲音引起爆炸聲響。


    『巨人啊,跳躍吧!咆哮吧!撼動天地!』


    一發攻擊就將剛剛半毀的城牆轟個老遠的,是一位有著孩童麵貌的依耶馬路特人——托托·哈爾涅拉。


    「很好!幹得好!」


    「是、是的!我很努力!」


    她自己本身則是抱著和身高不配的法杖,愣在當場。


    「順勢進攻!前進!」


    托托提心吊膽地跟在蜂擁前行、攻入敵陣的騎士們身後。


    「……這、這樣應該可以吧?伊休安大人、海達爾大人?」


    托托向後仰望。但是她想尋求意見的對象卻依然不見蹤影。


    另一方麵,王宮中已經完全陷入混戰。


    四處皆已開戰的狀況之中,新手女神官正混在戰鬥員之中,拚命奔向回廊而去。我方士兵正撐著受傷士命的肩膀前來求助。


    「神官!太好了,麻煩你幫幫忙。」


    「好的!請到這裏來!」


    「麻煩你想辦法救救他,他腹部受傷了。」


    兩人用依耶馬路特語交談著,她們先讓傷兵躺在陰影處。


    他是「紅獅」拜揚王子帶來的傳令兵。而他帶來的是一位威爾塔米亞騎士。此時大家已不分所屬及國家。


    創傷是讓厚重鎧甲凹陷的程度的傷,受傷的騎士似乎已經無法開口說話。恐怕碎片已傷及身體。必需要立刻進行治療。


    「明白了。可以麻煩你協助我脫掉他的鎧甲嗎?」


    「好的。」


    兩人同心協力開始動作。


    「……吶,你是依耶馬路特人吧?」


    「對啊。」


    「我有聽過你的傳言。聽說你在多姆卡姆開始侍奉神靈,像個女神般救助了很多人。」


    「這傳言太誇大其詞了。」


    「不不,未必是誇大其詞吧。」


    傳令兵看著開始著手進行祈禱準備的年輕神官的側臉,感覺她十分耀眼。不由得臉頰泛紅。


    「如、如果可以,這場戰爭結束之後,能不能再見你一麵?不管是在威爾塔米亞或是依耶馬路都好……」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又響起了其他眾多士兵奔跑而來的腳步聲。


    他們本來希望是友軍,但很殘酷的鎧甲卻是綠色的,是聖剪使徒!


    「有敵軍!」


    對方共有三人,一擠拔出了劍。


    傳令兵擋在最前方保護神官及傷兵。


    「你可以嗎?」


    「我盡量。」


    回答的聲音十分尖銳。神官隔著他的背部看向敵軍。


    「唔喔喔喔喔喔!敢上就來吧!」


    傳令兵咆哮著挑釁對方,一場有勇無謀的戰鬥即將開始。不過,在兩方實際交戰之前,神官在後方放出的銀色絲線已經纏上敵軍三人的脖子。


    「這、這是什麽?」


    「——是蜘蛛。」


    女神官雙手指間,夾著不像神職會使用的色彩鮮豔的蜘株,冷靜地看著男子們。


    「我正忙著救人,不想掉腦袋的話就別來煩我。」


    令人寒毛直豎的冷淡聲音,讓三個聖剪使徒,以及應該身為同伴的我方傳令兵都莫名地咽下一口口水。


    殺!殺!總之就是殺!


    讓敵軍成功侵入之後,四處都是開始發生衝突的聖剪使徒和已進入內部的奪還軍。外牆上的裂痕愈來愈多,隨著成功抵達內部的人數增多,安全的地方愈來愈少。慘叫聲與怒罵聲接連響起。


    哈謝姆也是其中一個趁著這場混亂,潛入王宮深處的人。


    一邊偶爾和碰上的敵人互相廝殺,一邊在這個以優美設計聞名的宮殿中前進。


    (真淒慘。)


    過去應該是美麗貴婦人聚集的沙龍,現在已被穿著鞋進攻而來的士兵踩得亂七八糟。他看了看腳架斷去的鋼琴及已斷氣的士兵,往王宮更深處而去。


    「——哇啊!」


    突然之間,有三位男子從轉角處的另一個方向飛過來,撞上牆壁。所有人身上穿的都是威爾塔米亞的鎧甲,是我方奪還軍的人。


    騎士們呻吟著,試圖撐起身子。他們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匍匐前進,試圖盡量遠離後方的危機。


    「你們沒事吧——」


    「……你、你快逃吧!隻有你一個人不行的。」


    「就算你這麽說……」


    他心想既然部已入了虎穴,可不能就這麽逃了吧,看向他們飛來的方向。


    哈謝姆倒抽了一口氣。


    鋪著大理石及地毯的走廊一直長長地延伸至遠方。大片窗戶的另一頭,是一個可以看見池子的庭園。有位身穿綠色鬥篷的女子站在道道走廊的正中央,


    女子垂下的右手中拿著一把鐵扇,上麵沾著還未乾涸的鮮血。左手則是拉著一位已經無法動彈的騎士的手。


    她雖是一位身材苗條的美麗依耶馬路特女子,但是配上她那已毀去的右眼,讓人感到一股陰氣逼人的淩厲。


    「……巴堤雅。」


    「你果然還是來了。伊拉·拉魯魯克之子,我的弟弟。」


    她一笑也不笑,扔開已經斷氣的騎士。哈謝姆全身上下都起了雞皮疙瘩。


    不過,這並不是因為想要逃跑的恐懼。反而更近似「這一刻終於到來」的歡喜之情。


    「開始吧?」


    是啊,開始吧。伊拉·拉魯魯克之女,我的姊姊。


    此處是名為王宮的戰場。僅是一片玻璃之隔,不管玻璃內外各處都正在交戰當中。


    *  *  *


    戴上戒指、已超越人類的響子,在空中快速飛舞著。她雙手製造出來的光球襲向地麵上的理人。


    「你!」


    避得開的光球理人就盡量避開,避不開的,他就朝著空中的響子把光球擊回去。


    原野上的殘雪在響子不斷的攻擊之下,幾乎都已融


    化。散發焦味的沙塵彌漫之中,他感覺背後有另一道氣息正在逼近。


    (來了!)


    在理人意識到之前,他已揮刀往那道類似異形的身影斜肩劈下。那道身影倒向地麵——在完全倒下之前就已消失無蹤。果然是隻魔獸。


    操縱這隻魔獸的是變化自如的魔神阿耳戈斯。在沙塵平息,視線範圍再度明朗起來之時,理人眼前站著那位以斷了單臂的歐茲馬形象出現的阿耳戈斯。背後還跟著他的魔獸手下們。


    「——哎唷,動作好俐落呢!不愧是人類勇者!」


    理人調整著自己的呼吸,開口說道:


    「可不可以不要用這種方式說話?」


    說話的聲音和外貌都還是老人的模樣,卻隻有說話的方式跟以前一樣——是伊休安的說話模式。


    「這個嘛,就算你這麽要求我,但是我早就忘了自己是用什麽方式說話了呢。甚至連自我究竟存不存在部……」


    他用剩下的那隻手臂抵著下顎,像個百分之百的人類歪著頭。


    「要說的話,也許可以說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確定了自己這個個體的存在。我到底是什麽東西?我要怎麽做,才能夠違逆天命存活下來呢?在變成人類、接近人類之後,我得到一個結論就是『隻要不破壞一忉,讓眾人得到幸福就好』。」


    「……我不會說你這個結論是錯的。但是——既然要這麽做,就要讓所有人都真的得到幸福才行吧!」


    「會的。你隻要加入我方就可以了。為什麽你要一直反抗呢?」


    「如果你這句話是認真的,你絕對無法弄懂人類。」


    沒錯,其他的奪還軍夥伴們也是一樣。


    為了守護熟悉的故鄉及家人所在之處。為了將代代相傳的傳統流傳給下一代。還有其他很多無法退讓、不想改變的東西。所以才會不加入對方,還停留在此。


    不會屈服於要自己服從的這句話,是因為他們準備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並不在同一個基準上。


    (幸福這種東西,不是隻有一個標準。)


    如果無法真正了解這種心境,那麽魔神果然就還隻是個魔神。


    「嗯哼。你這家夥還真是頑固啊……你覺得意氣用事能過我這一關嗎?」


    魔神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理人光是要狠狠瞪回去就已經花了好一番工夫。事實上,此刻提起精神麵對著眼前的阿耳戈斯,另一方麵,即使再不願意,也還是會意識到響子的存在。


    響子和魔神阿耳戈斯,同時麵對這兩個人時的狀況,已非嚴苛二字可形容。


    (即使如此,還是得上!)


    理人鼓舞著自己,帶著劍往地上一蹬。


    這次他遠離阿耳戈斯,一口氣飛上天空。響子迎擊而來的光球襲向理人。


    「擊飛!」


    「爆炸吧!」


    兩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不過,理人比她稍微快了那麽一點點。響子避過理人一劍,往地麵上而去。途中理人還看見她勉強揚起雙手,對著現在停留在空中的光球,下達命令:「轉彎!」


    (糟了!)


    後麵——來不及了。


    「爆炸吧!」


    就在理人做好這次肯定會被卷入爆炸的心理準備時,他瞪大了雙眼。


    從響子背後悄無聲息擊飛出來的鋼索已纏上她的脖子。


    擊出鋼索的是使用錨槍武器的伊休安·特洛魯,


    特別行動隊的送還小隊。到底是什麽時候如此接近的?


    響子還弄不清楚發生什麽事,伊休安就開始卷回鋼索,一口氣把她拉下地麵。


    「是你!伊休安·特洛魯!」


    「海達爾,我抓住她了!快來!」


    阿耳戈斯驅使從虛空中產生的魔獸往伊休安所在之處而去。漆黑的獅子張牙舞爪地撲了過去。


    『雷來!』


    這一擊被強勁的落雷擋了下來。


    (海達爾!)


    在後方的岩石陰影處,可窺見黑色的魔法師鬥篷。


    威爾塔米亞首席魔法師,海達爾·瓦畝。「睿智者」的魔杖指向天際,表情嚴肅、目不轉睛盯著對手。


    在這段期間,伊休安也沒有停下來,繼續采取行動。她一邊用右手維持錨槍的運作,再用左手打開腰間的腰包,取出一個小瓶子。她用牙齒撬開瓶蓋,朝著被鋼索纏住的響子丟了過去。


    裏麵的液體灑了出來,潑上洋裝肩膀處的是無色透明的水。


    「你!伊休安——」


    「海達爾,趁現在!」


    「了解!」


    伊休安大吼。海達爾開始快速詠唱起咒語。


    『水啊,穿越吧!與少女的頭一同蜿蜒而去吧。現身於此吧!時機已到。就在此刻請與吾締結開門之約。吾之名為海達爾·瓦畝!僅將此名奉獻於您。』


    這段咒文對於喜愛簡潔有力的法術的海達爾來說,是一段相當冗長的詠唱。


    『約定乃為誓言、亦為血之祈禱。請將此帶進您的懷抱,帶其回歸十重、二十重天外異界。請您由十之海現身。敲響鍾聲後現身。蕩漾吧!蕩漾吧!模糊所有境界,穿越而去吧!水啊!』


    在編織此段冗長無盡的咒語的期間,海達爾的手也比著複雜的動作。越界的儀式終於開始了。


    到了此時,他清楚明白到這段咒文與巴堤雅之前所詠唱的內容有何不同。在海達爾沉重的語調之下,響子濕透的肩榜上,由水化身而成的少女精靈實體化。


    「呀、呀啊啊啊啊!」


    『你好,好可愛好可愛的蜂蜜女孩。』


    響子發出慘叫。似乎因為自己身體延伸出來的這個奇異身影而陷入恐慌。


    「這是怎麽回事,這是什麽鬼東西!」


    理人也全力轉為支援海達爾二人。


    「剛·壓·即·暫——擊碎!」


    由上空筆直往下飛的聖劍,完整地將阿耳戈斯的魔獸劈成兩半。理人就這樣一直舉劍守護仍在繼續詠唱咒文的海達爾。


    「魔神阿耳戈斯,你的對手是我。」


    我絕不會讓你妨礙這個儀式!理人下定決心開口說道。


    *  *  *


    血腥味。


    從何處而來?應該說是四處都充斥著血腥味。


    不僅隻是破了一個大洞的窗戶對麵,包括自己身後搖搖晃晃移動著的士兵身上,甚至自己全身上下都散發著那股鐵鏽般的氣味。


    令人作嘔的腥臭味在口中擴散開來,吐出一看,果不其然是有顏色的。居然是紅色!紅色這種太過固定的顏色也太無趣了吧?乾脆把它變成藍色或綠色嘛!想到這裏,他不禁嘲笑起自己這些迂腐的想法。


    (又不是隻要跟別人不一樣就好!)


    到最後,身為側室的母親因嫉妒而被摘了腦袋,自此,他這個人就被當成犬隻般飼養,活了下來。光是自己流出來的血還能跟其他人一樣是鮮紅色的這點,就已經很足夠了。


    「……吶,姊姊。你不這麽想嗎?姊姊大人。」


    哈謝姆對著眼前互相對峙的姊姊問道。


    她身上也冒出與哈謝姆相同顏色的血。


    她在接連的戰鬥之中受了重傷,特別是左臂已經完全無法動彈。這是哈謝姆在戰鬥中所傷,即使她懂得變身術,也已無法振翅高飛。


    最重要的——哈謝姆負傷的狀況幾乎與她相去不遠。拜此狀況所賜,才會有這麽濃重的血腥味。


    藏在身上的武器幾乎都已告罄,剩下的隻有手裏的短劍和——


    「……你指的是?」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兩人的出身能夠正常一點


    ,或許事情不會變得這麽糟。」


    雖然連說話都很辛苦,他還是勉強自己開口。


    他想著,究竟是哪個環節的齒輪出了差錯,就算追溯至自己出生的那段時間也還不夠。肯定是從父親在官員的沙漠府邸中看上一個女仆役的時候開始,所有的一切就已經亂了套。


    全部的一切都是個天大的錯誤。


    巴堤雅依然一副狀烈之貌,笑了出來。


    「哈謝姆,你真是個可憐的孩子。這個傷一直留在你心裏。」


    「再怎麽樣也比不上你。」


    「沒關係,我們的行動會改變這個世界。你可以不用再這麽苦惱下去了。」


    這股盲目的信仰太可悲了。


    不是這樣。你想做的不是這種事,


    「結果,你們……什麽都不知道。」


    「什麽意思?」


    「你們要繼續高談闊論也無所謂。不過,這一切已經到此為止了。我們的英雄大人和盜賊大人,將會阻止你們的王牌。情況和之前已經不同了。你懂吧?處於下風的應該是你吧?」


    「所以我不是要你別來搗亂嗎!為什麽你就是不明白!」


    巴堤雅收起笑容,尖聲大喊,並且發動攻擊而來。


    「為什麽、為什麽你就是不懂我!」


    「我怎麽可能會懂。包括你、我、他,或甚至其他的任何人都一樣。你怎麽會知道對我來說什麽才是幸福呢?你說得出來嗎?真的嗎?認真的?」


    兩人使出的劍技都是跟母親所學來的,但是以前他一次都沒有贏過。在她揮灑自如的鐵扇攻擊之下,他選擇以防守之勢應對。


    「我隻是想要自由!」


    「沒錯,那有了自由以後呢?」


    「和你還有母親一起!」


    「三個人一起?」


    「隻要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就好——」


    巴堤雅的身子不自然地僵住了。她本以為自己完全避開了哈謝姆的攻勢,全身的力量卻急遠消退,她癱倒在地。


    「……哈謝姆,為什麽……」


    白皙椒細的脖子上刺著一根塗成黑色的毒針,毒性逐漸侵入她的體內。這根毒針是由哈謝姆口中吹出。


    「……這是嗅探犬必備的技巧。就是這麽回事。」


    這是哈謝姆在這九年的歲月裏所學會的。


    至今他一直在挖人內幕,又或者代替別人掩蓋不光彩的事實,如此存活至今。


    而他現在卻用上這些為了活下來所學到的技巧,試圖殺了自己的姊姊。純真的她似乎一點都沒有懷疑過哈謝姆。


    一直到最後,她都以為他是個配得上拉魯魯克之名的清廉劍士。


    (姊姊,我啊,並不是想要消除自己的罪孽。)


    不可以逃避,無法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為了活下來,他手上已染上了太多的髒汙。


    巴堤雅已在生死一線之間,哈謝姆睜大雙眼把這一幕烙入眼簾。打從心底說道:


    「……至少我也希望你多少能有點自覺。」


    「……嗬。」


    「嗯?姊姊,你說什麽?想說什麽你在說吧,我在聽。」


    哈謝姆在巴堤雅身旁跪下,側耳傾聽著已經說不出話,隻發出呻吟聲的巴堤雅想要說什麽。而巴堤雅卻嘔出一大口血。應該再過不久就會命喪黃泉。


    「……啊……哈謝……姆……?」


    她的眼神已失焦,卻還是在找尋某些東西。


    「你……你在哪裏……」


    「巴堤雅姊姊,我在這裏。」


    「這樣啊。太好了……你的生日就快要到了吧。」


    聽見意識朦朧的這句話,讓他倒抽了一口氣。


    (沒想到……)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真的已陷入夢境之中了嗎?她回到了九年前,慘劇發生之前的那一天嗎。


    「……父親大人不知道會不會送些什麽呢。要是送了你一直很想要的馬就太好了呢。」


    「……他是我們的父親大人,一定會送的。」


    「是啊。因為你也是塞涅爾的王子嘛……」


    巴堤雅沒有裝成任何人的聲音,僅僅隻是用著自己原本的聲音說著這些話,卻十分開心地點了點頭。然後,就這麽閉上了她僅剩的一隻眼睛。


    (姊姊,你這個人真是……)


    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未來。他本來就是毫無後盾的貧窮側室之子。就算沒有那個事件,也很難認為哈謝姆到了最後能夠得償所願,


    太過愚蠢、太過理想化了。即使如此,一想到她此時所作的夢中,出現的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自己的時候,他實在感到難以忍受。


    「姊姊……姊姊……」


    巴堤雅·拉魯魯克一直不願正視事實,甚至逃避罪孽,盲目地信仰著夢想。但是,一直到了最後的最後,她還是為了其他人繼續作著這個夢。這一切並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她唯一的弟弟。


    「你好狡猜。你這個人真的是太狡猾了。我也很想跟你一起活下去啊!你丟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好難過……!」


    剛滿十二歲的那一晚開始,內心一直充滿著恨意、憎惡,以及燃燒般的憤怒。然後一直祈望至今。


    他終於明白了。嘴裏說著這段話的同時,眼淚也流了下來。哈謝姆抓著已經倒下的姊姊的手,盡情慟哭。


    雖然是自己親手殺了自己的姊姊,但是失去姊姊這件事也讓他感到悲傷得無以複加。


    失去意識的巴堤雅又吐出一口血。她的生命開始消逝,油盡燈枯。姊姊!哈謝姆一副希望將潑出去的水收回來的模樣,搖晃著她的身軀——


    「請你讓開。」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聲響,接著他就被粗魯地推開。


    難以置信。哈謝姆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為什麽托托·哈爾涅拉會出現在這裏?


    她卷起袖子,跪在已戰敗倒地的巴堤雅身旁。手腳俐落地開始確認她的脈搏及呼吸。


    「她已經失去意識了嗎?是什麽時候倒下的?」


    到底該說什麽才好呢?


    「……那個,托托·哈爾涅拉小姐。不管你再做什麽,她都已經回天乏術了喔。」


    「這很難說不是嗎?」


    「不……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囉嗦!」


    你怎麽可以跑到這麽危險的地方來!就連身為一個年長者想這麽斥責她,卻無法好好說出來。結果開口說出來的話,卻是這種無關緊要的蠢話。


    「都已經這個時候了,可不能再有所懈怠。事情發展至此,是敵方還是我方都已經沒有關係了。你也希望這個人活下去不是嗎?」


    「————」


    「既然如此,就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啊!這有什麽辦法,我又不像烏露絲拉一樣,是個專業的神官。雖然我可能無法做到太完整的治療,但我會在能力範圍內,盡力而為的。」


    她把茫然自失的哈謝姆丟在一旁,又開始進行搶救工作。小小的身體努力按壓巴堤雅的心髒。


    在不同層次的意義上,哈謝姆又感到一陣鼻酸。


    「……托托。托托,哈爾涅拉小姐。」


    「做什麽?現在我可、沒那閑工夫、聽你講那些、捉弄人的玩笑話!」


    「好了,換我來吧。」


    他跟滿頭大汗的少女換了位置,來到離姊姊最近的地方。他認為這點事是他應該做的。他拔掉喉嚨上的針,再次開始進行搶救。


    (給我活下來!)


    想必也有人會說他這樣的行為太過矛盾。偽善者!事到如今已經太遲了之類的。想說什麽你們就說吧!即使可能


    已經為時已晚,他還是在內心祈禱著。


    一切都無所謂,如果還有人會對自己這麽說。


    (給我活過來啊!)


    他一邊在內心祈願著,吸出傷口的毒液。接著按壓心髒。


    在這期間,聖剪使徒和奪還軍的鬥爭聲不絕於耳,王宮的地麵開始強烈搖晃起來。


    高牆之外,一場場接近死亡的死鬥依然持續著。


    *  *  *


    被封於水中的精靈,在海達爾·瓦畝詠唱了極為冗長的咒文之後,實體化出現在這個世界,圍繞響子四周。


    「這、這是什麽!」


    響子陷入恐慌,發出慘叫。她胡亂揮動著雙手,製造出來的光球穿越精靈,直擊附近的伊休安。


    (!)


    伊休安就這麽抓著鋼索承受了這分衝擊。


    雖然視線範圍剎那間刷白一片,不過幾乎沒有對身體造成實質的傷害。


    「……你。」


    右臂上的「回憶庇護」似乎還有作用,隻要它還起作用的一天,她就不會有事。


    (——雖然不知道還撐得了幾次。)


    接下來完全是未知的領域,


    至少在海達爾詠唱完咒文之前,自己必須一直成為他的盾牌。


    身在遠方的理人則是對阿耳戈斯窮追猛打,不讓他靠近這裏。


    雖然響子試圖想要撥開纏繞著自己的精靈,卻因為精靈並無實際形體而顯得十分困難。


    「伊休安,你想要把我怎麽樣?」


    響子脖子上還纏著鋼索,不知所措地對伊休安問道。她的表情就像在拜揚離宮看到時一樣,無依無靠。


    「……我們要送你回家。打算就這樣把你送回『地球』去。」


    「這個——果然是那個時候的妖精啊。」


    「沒錯,這次的法術跟巴堤雅的幻術不一樣,是真正的返還之術。」


    「住手,我還不想回去。」


    「不好意思,我不能答應。」


    「你不是說把我當成恩人嗎?」


    她快哭出來似的,愈說愈激動。確實如此,不過也正因如此,她才更想問清楚。


    「為什麽響子欺騙了理人?」


    她和化身為迪達的歐茲馬,以及魔女巴堤雅一起把理人送進了陷阱。就因為響子一直騙理人說那是返還之術,理人才會一直對自己已經被遣返地球一事深信不疑。


    「那是因為。」


    「你之前在跟我說理人的事的時候,不是那麽重視的嗎?」


    響子的眼眸中浮現真實的淚水。似乎與其呼應一般,地表開始震動起來。伊休安本能感覺到大事不妙。


    「我不想聽被他所選擇的你說這些話!」


    「——海達爾,防禦!」


    光隻是要喊出這聲警告就已經極為費力。路葉響子的雙手浮現光球,接著她把光球往自己腳下砸了下去。


    「消失吧!」


    ——如文字所述,這句話成了地麵消失的起因。以響子為中心,地麵開始呈現漩渦狀,逐漸消失。


    (喂!)


    伊休安被卷了進去,無計可施地掉了下去。


    「唔!」


    在往下掉的時候,左肩受到一股衝擊,


    因為錨槍的鋼索還纏在響子脖子上,所以她現在是呈現著被吊在半空中的狀態。


    她再次看向自己腳下,那深度和無盡無垠的感覺讓她倒抽了一口氣。


    腳下出現的那個洞穴,巨大到連那個「蟲洞」都相形失色。在這緊要關頭,王宮的建築物就岌岌可危地殘留在洞穴邊緣。


    然後,被吊在半空中的伊休安往下看去時,有幾滴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的後頸。


    (什麽玩意兒?)


    她抬頭一看,發現那是飄浮在空子的響子的汗水。伊休安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脖子上還纏著鋼索,響子低頭俯瞰著她。她本來以為響子脖子上纏著鋼索,應該十分痛苦,不過結果似乎並非如此,響子雙手依然空空如也。


    響子的黑發貼上前額,過高的體溫讓她一直不停地流出大量的汗水。但隻有那雙烏黑眼眸散發著強烈的光芒。


    伊休安雖然很明白自己的處境有多麽危險,但是比起自己,她更擔心響子。感覺她身上好像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變化。


    「吶,響子……你沒事吧?一臉快死掉的樣子。」


    響子帶著滿臉汗水露出笑容。


    「喂。」


    「再見。」


    連要她住手的空檔都沒有。


    擁有女神之石的少女,把手伸向自己的脖子,用力地往特製鋼索,同時也是伊休安唯一的救命繩扯了下去。


    「啊。」


    伊休安在極為緩慢的模式之下,感覺到自己即將掉入黃泉底部。這次沒有任何東西卡住她了。天空開始急速縮小,逐漸遠去。和那個時候一樣。


    再想掙紮也沒有任何有形之處可以抓住,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救救我。)


    她覺得自己六年前好像曾喊出這麽一句話。不過就隻有這句話,這次她不會再說了。


    「混蛋!」


    要想辦法活下去,活下去也是為了那個家夥。


    在高速落下的同時,她毫無目標地亂射鋼索,內心一直不停地喊著希望鋼索可以隨便勾到個什麽東西。


    「伊休安!」


    在某個地方。


    有隻手抓住了自己。


    「理——理人!」


    那是相川理人的右手。


    左手拿著劍,盡他最大的努力伸長身子抓住她。這就是相川理人目前的狀況。


    逆光中的少年微微一笑。


    「這次我可趕上了!」


    *  *  *


    「————!」


    「她剛剛動了一下!」


    活下來!給我活過來啊!哈謝姆兩人一起祈禱著,在兩人不斷地重複了好幾次把毒吸出來,以及施放複活魔法的動作之後,倒地的巴堤雅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托托的聲音也大了起來。過了不久,她微微張開眼,這一切並不是他們的錯覺。


    「……哈謝……姆……?」


    「喂,你在做什麽啊!她在叫你呢,得好好聽她的話才行!」


    托托拍了拍手足無措的哈謝姆的背。


    在她的催促之下,哈謝姆戰戰兢兢地握緊了巴堤雅的手。雖然他手上沾滿乾掉的血和泥土,十分骯髒,事到如今卻也沒辦法改變什麽。


    「姊姊,怎麽樣?我在這裏。」


    這次她究竟是在什麽樣的夢裏麵呢?


    「……真的……很抱……歉……要是我……可以再……堅強一點……也許就……可以帶……帶你一起……一起逃走了……」


    哈謝姆這次是真真正正地啞口無言了。


    她是不是聽見了自己以為已傳不進她耳裏的尖叫。


    「你變……堅……堅強了呢。哈謝姆。比我還要堅強。要是……母親大人……還活著……一定……一定會很……很開必……吧……」


    「……姊姊,夠了,不要再說話了……」


    「——巴堤雅?巴堤雅!你振作一點!」


    他感覺得到,自己雙手緊握的手掌心開始逐漸失去溫度。


    「姊姊……!」


    *  *  *


    理人讓聖劍全速飛行,在千鈞一發之際抓住鋼索,把差點掉進剛出現的洞穴的伊休安往上拉。


    (太好了。)


    趕上了。這次是真的趕上了!


    「那個,理人。」


    「伊休安,


    你不要說話。」


    這次是阿耳戈斯放出來的魔獸已逼至眼前。


    石造狒狒身上長著翅膀,高高揮起的拳頭正往飄浮在洞穴中心的理人他們襲來。


    「————!」


    理人結結實實挨了一拳。被揍飛之後,仍努力在空中重新調整好自己的姿勢。


    「理人!喂,理人!」


    下方被吊在鋼索上的伊休安發出慘叫。


    理人全速後退,一邊拉開和魔獸之間的距離,同時確認自己還沒有失去意識,也沒有讓伊休安掉下去。並舸問自己髓內的壁劍:


    (濱野。)


    (我。)


    (還活著吧?)


    隔了一會兒,聖劍答道:


    ——還活著。我也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保護你。


    原來如此,真是令人感謝。


    雖然他心裏想著,已經有了聖劍的保護居然還這麽痛。


    「海達爾!你在嗎?還活著嗎?」


    「還活著!我在這裏!」


    在理人二人的斜後方,海達爾也以飄浮魔法飛在半空中。


    「太好了。你沒受傷吧?」


    「托你的福。我半途中斷了儀式,把咒文切換成了飄浮魔法。」


    「儀式還可以重新進行嗎?」


    「隻要可以回到地麵上的話。」


    太好了。


    理人多少放下心來,決定把被鋼索吊在半空中的伊休安交給海達爾。


    「海達爾,不妤意思,可以麻煩你和伊休安一起回到地麵上去嗎?這麽下去,我手沒辦法活動。」


    「我知道了。那你呢?」


    「我去想辦法解決另一個人。」


    「喂,理人!你在說什麽鬼話!」


    在三人談話的期間,很不可思議的是響子居然毫無動作,一直隻是飄浮在能一眼望盡理人三人及洞穴整體的高處。


    對比之下,魔神阿耳戈斯則是在比他們要再低一點的位置,飄浮在離地麵洞穴較近的中心點,身旁一如往常跟著魔獸們,似乎正等待著理人一行人采取行動。


    理人把僅靠一條鋼索連結在一起的伊休安,交到以魔法飄浮在空中的海達爾手中之後,最後把高度下降到可與她眼神相對的高度。


    伊休安·特洛魯。這次可來得及救你了。


    所以,他已經不想再重蹈覆轍。


    「你……」


    這就是我的答案。


    「理人。」


    理人伸出空著的右手牽起她的手臂,就這樣蜻蜒點水般落下一吻。


    他僅僅觸碰到一剎那之後,身體又立刻拉開距離,對她低下頭。


    「這個可以給我用嗎?但是很抱歉可能沒辦法還給你了。」


    他突如其來的行為,讓她愣了一會兒。


    「——什麽沒辦法還給我,你該不會!」


    在她大喊出聲時,理人已經急速飛走。


    理人從她手臂取下的是她父母的遺物「回憶庇護」。


    雖然可能會有風險,但是他已經想不到還有什麽方法可以救大家了。


    「海達爾,你一定要阻止伊休安!這是我一生的請求!」


    好險,理人囡為風聲的關係,聽不太清楚伊休安喊了些什麽。


    隻要海達爾能照自己的話,好好抓住休休安就好。


    「好了,談話結束了嗎?你該不會覺得單憑你一己之力就能阻止我們吧?」


    眼前與他對峙的是魔神阿耳戈斯。他撫摸著魔獸的頭,對理人問道。


    「確實也許可能是如此。」


    不過。


    「我隻是盡我所能去做我能做到的事而已!」


    海達爾和伊休安應該能把響子送回地球去吧?理人心想,既然如此,接下來就由自己對另一個難關上魔神阿耳戈斯發動攻擊。


    破魔聖劍發出咆哮,將巨大的狒狒劈成兩半。再一個回馬槍,把劍刺向正在附近的阿耳戈斯胸口。


    「什麽!」


    「唔喔喔喔!」


    順勢一直線地加速往洞穴底部飛去。


    不久之後,連天空中的光線都照不進去,他進入了完完全全的黑暗。即使如此,理人還是沒有停止加速。


    「——嗯哼,確實很強。」


    阿耳戈斯以被劍貫穿的姿態說著。


    「很遺憾的,這次似乎又是我輸了。哎呀,這下雨過天晴了。不過,這果然還是在命運的預測範圍之內。你們就這樣殺了我,把我封印之後,一定會再次出現破綻,我又會再度醒來。隻要每隔一段時間,不管幾次我都會再次蘇醒。因為世界的設定就是如此,下次出現的勇者,得花上多少年的時間才會抵達我這裏呢?」


    他就隻是開心地嗬嗬笑著。


    理人以同樣的姿勢回答他:


    「是啊,隻要封印你,你也許就會再重新醒過來。不過,如果不封印你呢?」


    「你說什麽?」


    「魔神阿耳戈斯。我是打算就這樣一直和你持續往洞穴底部掉下去。一直掉下去,永無止盡地掉下去,隻要去到底部之後,又會從天空中掉落下來,不斷重複。就這樣一輩子既不讓你逃走,也不封印你,落入川流不息的女神的回圈。這麽一來,你就什麽事都做不了了。也不會產生新的破綻,」


    就連阿耳戈斯似乎也吃了一驚。


    「啊?這種蠢事,隻憑人類之身怎麽可能做——」


    或許他是想說怎麽可能做得到吧。


    不過,魔神也發現了。


    唯一有辦法做到這件事的方法。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了驚愕。


    「沒想到你居然——用了『回憶庇護』!」


    沒錯,魔神阿耳戈斯,我不會再讓你為所欲為了。


    還有,伊休安·特洛魯,對不起。


    雖然我們說了要一起活下去之類的話,看起來自己除了活著以外,其他的事似乎是辦不到了。


    「住手!你是不是瘋了!」


    得知真相的魔神開始躁動起來,理人使盡渾身的力量壓製住他。此刻落下的速度依然持續提升,絲毫不見減緩。


    洞穴底部是個看不見盡頭的無垠深處。


    *  *  *


    「伊休安,請你一定要理解!這是理人的願望!」


    「海達爾,你放開我!我得去阻止那家夥才行!」


    在海達爾使用飄浮魔法把伊休安帶離洞穴的期間,伊休安一直被海達爾抱著,動彈不得。


    抵達洞口之後,兩隻腳才終於踏到地麵上。雖然伊休安立刻離開海達爾,想飛奔而出,但海達爾卻擋在她的麵前阻止她。


    一直在抵達洞口之前,他已經了好幾記伊休安的拳頭。但是,海達爾絲毫不畏懼。帶著臉上的瘀青,張開拿著魔杖的手。


    「……我不會讓你再往前一步的。」


    「那家夥可是打算就這麽和魔神阿耳戈斯同歸於盡啊!」


    你懂嗎?他可是打算用伊休安的「回憶庇護」,重現六年前發生在伊休安身上的事啊!因為這麽做的話,可以比封印更有效地限製阿耳戈斯的行動。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會讓步。」


    「海達爾!」


    「我們的責任是把響子·路葉送回『地球』去。」


    海達爾再次尖聲喊著。


    伊休安再也忍不住,跪了下去。這種結束的方式實在太勉強了。


    「我們不能讓他的覺悟變成泡影。」


    「……可是,他說要跟我一起活下去的……!」


    不是嗎!你說過的!我們不是互相確認過彼此心意了嗎!


    為什麽你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帕納帝雅異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竹岡葉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竹岡葉月並收藏帕納帝雅異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