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麽新遊戲嗎?」


    看著暖被桌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各種形狀的軸頭,櫻汰首先發問。嗯,看起來的確挺像遊戲的。比方說桌遊,或是骨牌之類的。


    「不是的。現在是在選擇接在掛軸上的軸頭。」


    最重要的總裱工作結束後,裱褙的工作也終於進入最後的收尾。


    而其中一項收尾工作就是上地杆。地杆這個東西的作用,在掛軸掛起時,是幫助向下垂吊的重物;收起的時候,則是做為軸心。基本上都是使用木棍。而裝飾在地杆兩端的東西,就是所謂的軸頭。這同樣也是決定掛軸美觀程度的重要部分,有著各式各樣的材質及形狀。


    「材質的話,有象牙、紫檀、花梨木、竹子、漆器、金屬、水晶、陶器、樹脂等,總之種類很多。什麽樣的作品要使用什麽樣的軸頭,其實大部分都有規定。例如金屬軸用在佛像畫,漆器軸不會用在文人畫等等。不過這其實也和綾布一樣,隻要能夠配合畫心和地杆就好。」


    師傅一邊讓我看著數量眾多的軸頭,一邊對著無法做出決定的我說出這句令人絕望的話。


    「此外,它們的形狀也是各有不同。不過最普遍的還是圓筒型,像這個是切軸,然後這邊這個是撥軸和渦軸。」


    環小姐把兩個軸頭重重擺在我麵前。被稱為撥軸的那一個,前端有逐漸變大的趨勢,看起來就像是三味線的撥弦器一樣,所以有了這個名稱。至於渦軸,形狀就像是把套圈遊戲的環層層疊疊地堆起來,感覺非常不可思議。


    「其他還有利休形、倒角、宗丹形、遠州撥……種類非常繁多。」


    「這也有什麽畫要用什麽形狀之類的規定嗎?」


    「以格調來說,有人認為依序是渦軸、撥軸和切軸。不過這也不需要特別在意。」


    隻要看起來合適就好。當初環小姐說出這番話,還是正月過後,也就是上個月開學的時候。然而如今豆子和惠方卷(注9:日本的正月即為一月,而撒豆與食用惠方卷的習俗則是在二月四日前後的春分舉行。)都已從巷口店麵前消失,改由情人節巧克力占據它們的位置。


    「洸之介,你還沒決定好嗎?」


    看著每天占據加納裱褙店暖被桌的我,以及桌上的軸頭,櫻汰會說出這句話實在是理所當然。未來的天狗之王,肯定任何事情都能迅速做出決定吧。所以他隻是覺得很不可思議,並沒有其他惡意。和坐在走廊乘涼、嘴裏不斷偷笑的蓮華大不相同。


    「洸之介,你一定是a型吧。優柔寡斷的a型。」


    「什麽血型都無所謂吧。這個難道不行嗎?壓克力製的,又輕又耐用。」


    坐在暖被桌裏的揚羽拿起一個透明的軸頭。


    「啊,那個亮晶晶的好漂亮!我幫你貼一點水鑽上去吧?會變得更可愛唷~」


    「啊啊——請不要這樣!」


    我連忙把軸頭從揚羽手中搶了過來。啊啊,真是太危險了!要是還交到蓮華手上,一定會被貼上一堆珠子或施華洛世奇水鑽,變得跟她們身邊的小東西一樣閃閃發亮,甚至會亮到刺眼。


    「欸~明明很可愛的說~!」


    「這是掛軸,所以不可愛也沒關係!」


    嘴巴嘟得老高的蓮華,似乎對軸頭失去興趣,從包包裏拿出手機,開始玩弄起來。那手機也同樣被貼得亮晶晶,看久了連眼睛都有點刺痛起來。要是被弄成那個樣子,可不是鬧著玩的。


    (不過話說回來,來到這裏的大家,也太融入現代社會了吧。)


    我看著正在玩手機的揚羽和蓮華,以及正玩著掌機遊戲的櫻汰,突然有感而發。先不論櫻汰,這兩個穿得像是高中女生的人,明明都已經活了超過百年之久,還這麽徹底融入,享受著現代社會。環小姐也是如此,盡管是個年歲超過五百歲的妖狐,最喜歡的食物卻是漢堡,那也是非常驚人的適應能力。


    她們不會抗拒時代的潮流。隻要是好的,就會率先大量引進,但是她們並不會舍棄老東西的優點,而是一直維持下來,就像環小姐身為裱褙師的技術一般。


    (這個軸頭也是一樣啊。)


    古代並沒有塑膠或是壓克力材質,材質隻能局限於木頭或是陶器等。原本以為這個業界會因為自古以來的習慣,或規定就是如此等理由,拒絕接受新材質製作的物品,但似乎也沒有這一方麵的問題。


    不會摘除全新可能性的嫩芽,反而是大量引進看似有趣的事物,勇於挑戰,不會加以否定。這一點實在是太厲害了。


    (不過,他們難道都不會回顧過去嗎……)


    先不論揚羽她們,我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清楚環小姐的事,至於知道的部分,大概隻有她是被譽為傳說中的優秀裱褙師、曾住江戶,戰爭時搬到這個地方來、店裏是許多妖怪的集合地點、是佐伯家曆代以來的師傅、每天都穿著和服、最喜歡畫和漢堡。就這樣而已。


    至今一直不太在意,所以也沒有刻意詢問,但是我知道的事情果然還是太少了。不清楚師傅狀況的徒弟?這樣難道不會有點不妥嗎?


    啊啊,不過我還是可以隱約感受到一件事。那就是環小姐心中還有一件始終沒有放下的「過去」。是對方明明近在咫尺,卻沒有發現自己的事呢?還是失去了如同另一半的人呢?或者是想把自己的思念傳達給某人,卻無法傳達出去的悲戀?我不得而知。但是她偶爾會想起那件事,然後受到當時的心情影響,甚至表現在臉上。不過這一切都隻是我個人的猜測而已。


    「這麽說來,阿樹去哪裏了?」


    揚羽一邊剝著橘子皮一邊問道。


    「阿樹剛剛被兵助帶走了喔。」


    「為什麽?」


    「今天好像要把先前委托裱褙的掛軸送還給委托人。那個委托人阿婆很難搞,不過隻要一看到年輕帥氣的男人,態度好像就會大轉變,所以就把阿樹也帶去了。」


    「嗯哼。也對,畢竟那家夥隻有外表好看嘛。好看到有點浪費。」


    「因為阿樹是令人感到遺憾的殘念係帥哥啊。」


    「櫻汰說得好!太貼切了!慘了,超好笑的啦!」


    蓮華開始捧腹大笑。看到她笑成那樣,我就突然覺得阿樹實在有點可憐啊。


    「不過,我想他們應該就要回來了。」


    正當櫻汰看著牆壁上的時鍾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店門口方向傳來了「我回來了~」的招呼聲和腳步聲。這就是所謂的說人人到吧。


    「洸之介,你來了啊。」


    率先走進和室的,是殘念係帥哥。可能是兵助先生交代過,他身上穿著一絲不苟的西裝,這麽一來,他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社會人士。相較之下,兵助先生看起來則像個勞力工作者。感覺他之所以無法獲得貴夫人的信用、被人徹底忽略,也算是情有可原。明明隻要換穿稍微正式一點的服裝就行了呀。


    「你還在選軸頭?快點幹脆選一選吧。這種事情越煩惱就越選不出來啊。」


    「我已經徹底體會到這一點了。交貨好了嗎?」


    「喔。我還順便帶了一個人過來。」


    在兵助先生之後登場的人是……


    「啊,是喬治耶。」


    「唷!好久不見。」


    隻有過一麵之緣的那個人,舉起一隻手笑了一下。比之前稍長的頭發,用發蠟抓出了完美的造型。不管是外套還是裏麵的針織衫,看起來都非常時尚,完全看不出來到底是哪種妖怪。


    「這麽一來就是第二次見到你了呢,少年仔。」


    「你們以前見過啊?」


    鑽進暖被桌的兵助先生有點訝異地說道。


    「是的,以前見過一次。」


    「去年秋天的時候,不是曾經為了聽阿樹吐苦水而集合過一次嗎?就是那個時候見到的,不好意思啊,那個時候酒味實在太重了。」


    「不會,畢竟環小姐他們也一樣毫不遜色。」


    「哈哈哈。我想也是。我回到店裏後,其他員工們也說酒味太重,還把我趕出門外呢。」


    「員工?你有在某間店裏工作嗎?」


    「嗯。啊,可以先給我水嗎?今天有點幹燥啊。」


    最近因為過度幹燥,所以造成了流感大流行,新聞經常報導這件事。既然有在什麽店裏工作,那麽會對這個話題敏感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我走到廚房,端了一杯水回來。


    「喔~謝謝你啦。」


    喬治先生向我道謝,接過裝了水的杯子——然後出乎意料地朝著自己的頭倒下去。


    「啊啊,得救了。今天不小心忘記帶噴霧器出來了。」


    「咦咦咦咦咦!」


    看到他出人意表的行動,我忍不住大叫起來。這時為我解釋的,是因為超過人數而擠不進暖被桌的阿樹。


    「洸之介,喬治哥是河童啊。」


    「咦?河童?」


    我下意識地反問回去。他的外表實在跟河童相差太多了。「可是既沒有禿頭,頭頂上也沒有盤子啊?」


    「有盤在啊。在這裏。」


    喬治先生指了指自己的頭。我湊過去一看,發現那裏的確有個硬幣大小的圓形禿,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圓形禿。與其說是平緩的隕石坑,就隻是稍微凹下去而已,也不是不能硬說成盤子。


    「回歸正題,我剛剛說的店,其實是我開的美發沙龍。我是個美容師啊。」


    「咦咦咦咦咦!」


    我發出了今天第二次的喊叫。


    喬治先生是這群成員中最老的老麵孔,很早以前就和環小姐認識,不對,應該說是酒友吧。


    「我原本就不喜歡這個國家的發型風格。尤其是月代頭發髻(注10:江戶時代男子常見的發型,把前額兩側至頭頂的頭發剃掉,後麵留髻。),在上麵抹了一層又一層的油,實在太死板了,根本一點玩心也沒有。」


    他一邊喝著杯子裏剩下的水,熱切地說著自己的論點。


    「另外日本女性的發型也是。像是島田髻或丸髻(注11:島田髻多為年輕女性或藝妓梳的發型,丸髻則為已婚婦女結在頭頂上的橢圓形發髻。),感覺根本無視了每個人頭發的個性啊。還有三七分,那實在太不自由了。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頭發整個硬邦邦的,一定要能夠玩弄發尾,讓發絲輕盈到在風中飄揚才行。而且那種硬邦邦的發型對盤子不好,要是全部露出來的話,盤子就會幹得太快;若是蓋起來,又不方便補給水分。所以我長年以來一直都在研究如何不讓盤子幹掉,而且方便整理,同時還能發揮玩心的發型。最後我終於找到了最理想的造型!」


    喬治先生驕傲地挺起胸膛。


    「那就是亂抓式蓬鬆發型!我大概是在三百年前研究出這個造型,但是當時的人完全沒辦法接受啊。」


    「那種發型,在當時隻有流浪漢或乞丐才會留啊。之後明治維新,就算大家都把發髻剃掉,也還是一樣格格不入,完全就被當成變態看待了嘛~」


    揚羽半睜著眼睛,如此說道。


    「我以前曾經看過路上的人把吃剩的包子施舍給喬治哥喔。」


    「我聽說的是喬治哥曾經被小孩子追打,或是被人扔石頭。」


    阿樹和蓮華跟著接了下去。而兵助先生則像是習以為常般,露出了無奈的表情。


    「哈哈哈。那個時候盡是留下一堆苦澀的回憶呢。不過那也是因為我的感性實在太前衛,而周圍的人隻是跟不上我而已。直到最近好不容易開始被人接受,我馬上就因為頂級發型設計師風潮而瞬間變成名人。」


    「這麽說來,以前也曾經登上雜誌吧。」


    輕聲說出這句話的人是櫻汰。隨後喬治先生滿臉笑容地說道:


    「這個時代終於追上我了啊!」


    「喔……」


    「少年仔也務必近期內過來光顧啊。既然是環的徒弟,我可以幫你打折。隻不過距離這裏有點遠。啊啊,你有去過和馬的店對吧?就是那附近一家叫做『卡波奇歐』的美發沙龍。」


    「『卡波奇歐』!」


    我不小心失聲大喊。之前好像聽說過,而且還是從森島那裏聽來的。


    「你果然有聽過?哎呀,我可真是出名啊。」


    「與其說是聽過,其實是我同學的姐姐好像經常去那裏。名字叫做森島。」


    「啊啊,森島小姐。我認識喔。她是常客,每次都會指定我。」


    這真是出乎意料的交集啊,原來這種事情還是會發生的。


    「不過我馬上就沒辦法再見到她了,真可惜。啊,環呢?不在嗎?」


    櫻汰立刻站起來回答「在喔」,然後跑到裏麵的工作室呼喚環小姐。


    目送他離去後,我再次看向喬治先生。


    「請問沒辦法再見到她是什麽意思呢?」


    「我已經在這個地方,用這張臉擔任美容師超過二十年了。雖然的確有些人類看起來年輕,但是要繼續用這張臉過活,還是有限度的。像現在,沙龍裏的員工和客人都已經把我當成妖怪看待了。所以我想和環小姐討論一下搬家的事情。」


    阿樹立刻詫異地發問。


    「喬治哥又要搬家了嗎?這次要搬去哪裏?」


    「我還沒決定。搬去哪裏好呢?」


    「北方?日本海旁?雪國?雪國?」


    「那是蓮華想去的地方吧?要是真的搬去那種地方,我絕對會再也見不到喬治的。」


    「喬治哥,上次搬家是什麽時候來著?」


    「記得是在兵助出生的時候吧。本來說要慶祝我搬新家,最後反而被環和彌助改成了慶祝新生兒誕生。這麽說來,兵助還真是長大了呢!」


    「喂!都已經不是小鬼了,不要摸我的頭!」


    兵助先生滿臉通紅地揮開喬治先生的手。見狀,揚羽發出了愉快的笑聲。


    「對我們來說,兵助畢竟隻是個孩子嘛。」


    「真懷念呢。感覺好像三天前才發生似的,但是過去的時間卻已經足以讓一個人類長大成人了呢。啊啊,說到懷念,我有件事情要報告。其實那件事才是主要目的啊。」


    這時,櫻汰帶著環小姐來了。她今天的和服是黑色與紅色的千鳥格紋,袖子用帶子固定著。看來剛剛應該正在進行作業吧。


    「你來了啊,喬治。」


    「啊啊,打擾了。」


    相對於滿臉笑容的環小姐,喬治先生突然收起了剛剛輕鬆隨意的態度,換上一副認真的表情,開口說道:


    「——我找到那幅畫了,環。」


    我並不討厭冬天的早晨,甚至有點喜歡,不過隻限於天氣晴朗的時候。萬裏無雲的晴朗天空,冰冷的空氣繃得緊緊的,隻要深深吸入一口這樣的空氣,感覺昏沉沉的腦子就會清醒過來。


    我看了看手表,現在還不到約定的時間。不過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到了吧,我邊想邊抬起頭來。可能是因為少了通勤與通學的人,星期天的站前廣場比平常空蕩不少。隨後圓環入口處開來一輛熟悉的廂型車,停在我的眼前,這是兵助先生的車。我跑了過去,走下駕駛座的兵助先生也舉手打了聲招呼。


    「好早啊,洸之介。」


    「早安。」


    車門滑開,環小姐走了出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氛圍和平常大不相同,我暗自驚訝了一下。


    「洸之介,這是新幹線的車票,然後這是乘車券。來回車票都在這


    裏,然後還有這個。」


    兵助先生把事先買好的新幹線車票連同信封交給了我,信封裏裝著好幾張一萬日圓大鈔。


    「這是餐費。既然去了那裏,就順便吃個蕎麥麵再回來,另外再買些土產吧。數量可能會很多,就用宅配寄回來。畢竟東西太重,大概會拿不回來。錢是阿樹出的,不必跟他客氣。」


    「好、好的。」


    「那麽,等你到了那邊之後再連絡吧。會有人去接你們的。」


    我點了點頭,然後對著身旁像個人偶一般沉默不語的環小姐開口:


    「我們走吧,環小姐。」


    環小姐抬頭看了我一眼,隨後朝著車站方向走去。我向兵助先生說聲「我們走了」之後,追在她的身後而去。


    車站月台上的人也是三三兩兩,我和環小姐並肩而立,等待火車到來。雖然曾和環小姐一起搭電車出門好幾次,不過這還是第一次遠到必須搭乘新幹線。總覺得有點奇怪。


    我偷偷側眼看著環小姐,然而似乎還是看得太明顯了,馬上就被環小姐發現了。


    「因為有人告訴我長野很冷啊。」


    環小姐像是在隱藏害羞似地淡淡說道。臉有點紅了起來。


    她穿著一件畫有大片紅色梅花的白色和服,以及和服用外套。如果隻有這樣,那麽就和她平常的打扮一樣。然而今天卻加了一件毛絨絨的披肩,以及同樣造型的白色毛絨絨耳罩。這應該是揚羽或蓮華幫忙準備的吧。以往一直輕輕紮起的黑色直發,今天也多了些許卷曲。這應該是阿樹或喬治先生幫忙打理的吧。


    「真是的,實在太愛操心了。」


    一大早就被人玩弄著頭發和衣服,環小姐的表情帶著些許無奈。


    不過,我相信大家擔心的並不是氣溫高低。


    ——我找到那幅畫了。


    一聽到喬治先生那句話,出現在環小姐臉上的,是我至今不曾見過、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表情。驚訝、困惑,以及恐懼——諸如此類的感情交錯在一起,看起來非常軟弱。環小姐平常總是充滿著自信,永遠帶著看穿他人的謊言與不安的表情,說是可靠,其實更像一個堅強無比的人。畢竟她是活了五百年的妖狐啊。我一直以為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讓她害怕,直到那一天為止。


    「你在哪裏找到的?」


    「在長野某間寺廟裏。」


    雖然完全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不過我決定仿效其他成員,安靜地聽他們對話。


    「是怎麽找到的?」


    「是靠我的情報網吧。」


    喬治先生閉起一隻眼睛,而環小姐的眼睛像是不太高興似地高高吊了起來。


    「開玩笑的。我最近正在考慮搬家,於是到處尋找下一個住處。這時剛好和長野的一個朋友連絡上了,然後不小心把你和那幅畫的事情說了出來。環應該也認識吧?就是淺河啊。結果就這麽找到了。」


    喬治先生用手指滾動著暖被桌上的軸頭。


    「真是的,我根本沒想到會在那個時候得到消息啊。因為這一百年來都沒找到任何線索,所以我想幹脆豁出去,把你的事情告訴店裏的客人,但是最後還是不了了之啊。」


    「把環小姐的事情告訴店裏的客人?這是什麽意思啊?喬治哥。」


    阿樹發問。


    「我說玉響通的綾櫛小巷裏,有個家夥專門處理特別的畫作。任何跟幽靈或妖怪有關的問題畫作,隻要拿到那邊去,那家夥就會幫忙解決。」


    嗯?我怎麽覺得自己好像聽過這段話?雖然內容不太一樣。


    當我皺著眉頭沉思時,喬治先生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本來以為這個故事要是能夠傳開,之後不隻這附近,全國各地的人都會把問題畫作送到這間店來,這麽一來就可以在裏麵找到一些線索。就是那個嘛,所謂的物以類聚。」


    「然後過程中突然變得有意思起來,所以就開始加油添醋,把整件事情說得天花亂墜,最後變得越來越誇張,對吧?」揚羽像貓一樣眯起眼睛,一針見血地說道。「我聽說的可不隻這樣,內容變成了住在這裏的大妖怪會幫忙解決所有和幽靈與妖怪有關的問題。」


    「喔,揚羽也有聽說過嗎?誰叫我這個人是徹頭徹尾的表演者嘛,和客人聊天,取悅對方,也是我的技術之一啊。」


    「我也在學校聽說過喔,喬治。」


    「是嗎是嗎,也傳進結之丘國小了啊。」


    喬治先生不斷點頭,臉上似乎帶著莫名的滿足。


    「應該已經傳遍這附近所有學校了吧?而且之前還有人聽了這個故事,特地跑過來呢。」


    「喔喔。原來有過這樣的人啊。」


    「不是有過,是有。人就在這裏。」


    揚羽邊說邊指著我。喬治先生盯著我,連續眨了好幾次眼睛之後,張開嘴巴放聲大笑。連原本不知道我是怎麽來到這裏的蓮華,也趁這個機會爆笑出聲。


    「少年仔就是聽了那個傳聞才過來的?」


    「是啊。而且還特地選在醜時三刻呢。」


    「醜時三刻?我有說過這個嗎?」


    「我聽到的版本就是那樣。」


    「哎哎哎~有什麽關係!反正核心重點又沒變,這樣不是挺好的嗎?而且少年仔的煩惱最後還是成功解決了吧?結果好就好啦!」


    一點也不好。要是你沒有把事情說得那麽誇張,我就會選在白天的時候過來了,也不會碰上那段令人煩惱害怕的體驗。我一邊瞪著喬治先生,一邊在心裏大肆抱怨。


    「那麽,環,你打算怎麽做?」


    喬治先生收起笑容,瞬間露出嚴肅的表情,詢問環小姐的意願。這時氣氛突然變了,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環小姐緩緩開口。


    「怎麽做是指?」


    「如果你要去長野,我可以先幫你打點一下?」


    「原來如此。」


    環小姐輕輕閉上眼睛——她的決定下得出乎意料地快。


    「我去。」


    毅然決然的一句話。


    沒有人說話。不對,應該是沒有人說得出話。我想大家應該都不知道那幅畫和環小姐有什麽關係,因為雖然沒人說話,但是大家都露出非常擔心的神色。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不清楚內情的人隻有我一個。而我突然覺得不能放任這麽不穩定的環小姐獨自一人、不能讓她一個人去。回過神後,我自然而然地脫口說出這句話。


    「我也一起去。」


    所有人同時看向我。那股氣勢實在恐怖,讓我有點害怕起來。其中最吃驚的人要屬環小姐。


    「洸之介?」


    「如果要去長野,就要搭乘新幹線吧?環小姐自己一個人一定沒辦法轉車的。我之前也是自信滿滿地一直往前走,結果就徹底搞錯了往南和往北的月台。」


    我畏畏縮縮地說完後,大家明顯露出了鬆一口氣的表情。


    「說的也是,這樣也好。徒弟就是要負責照顧師傅啊!」


    兵助先生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對呀!不但可以幫忙拿行李,還可以買一大堆土產回來呢!」


    「阿樹,長野有什麽名產?」


    「大概是蕎麥麵和蘋果吧?另外還有烤餅和野澤菜。」


    「我想吃蕎麥麵!要吃冷的!」


    「你們兩個就順便吃點蕎麥麵再回來吧。」


    「那麽,選在少年仔不必上課的時候比較好,就選星期六或星期日吧。啊,等等,我先問一下淺河。」


    如此這般。我和環小姐都還來不及說話,出發的日期就這麽定了下來,車次也定了下來,然後轉眼之間就到了出發當日。


    那幅在長野找到的畫,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它對環小姐有何意義。它可能跟我感覺到的、環小姐至今始終放不下的「過去」有關,但是這也僅止於我的個人推測。沒有人說起這件事,我也什麽都沒聽說。不論是在電車裏還是在新幹線列車上,我都隻能默默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我能做的隻有這個,因為我不能厚著臉皮、毫無顧忌地幹涉師傅的問題。在環小姐緊閉的嘴唇開啟之前,我隻能默默等待。


    長野一如預料地下著雪。雖然隻下了薄薄一層,掩蓋路麵,但是天空中的灰色烏雲極厚,輕飄落下的細雪完全沒有停止的跡象。說不定現在隻是剛開始下,之後就會出現積雪了吧。


    我和環小姐一走出車站,立刻朝著停靠計程車的站前圓環前進。


    然後我們依照喬治先生的吩咐,搜尋做了記號的計程車。找到了!車頂上放著河童標誌的計程車。在那前方,站著一個身高不高、穿著製服的計程車司機。細長的眼睛,微帶斑白的頭發,以及隱藏在頭發之下若隱若現的盤子。就是這個人。


    「恭候多時了呐。」


    「你是淺河先生?」


    「是的。環小姐,好久不見了,小兄弟就是小幡唄?來,請上車唄!」


    在淺河先生的催促下,我們坐進了他的計程車裏。


    「到天雲寺大概需要一小時左右。」


    淺河先生以熟練的動作,靜靜開動車子。


    車裏,環小姐依然不發一語,所以就變成隻有我和淺河先生交談。淺河先生似乎是喬治先生的老朋友,交情長達三百年。我在車內聽淺河先生說了很多事,例如喬治先生的名字鷲穀喬治,其實是模仿喬治·華盛頓而來(注12:鷲穀(washiya)和華盛頓(washinston)發音相似。),還有他從以前就非常喜歡西洋事物,兩人曾經一起前往長崎。當時吃的蜂蜜蛋糕有多麽美味、第一次喝啤酒時感受到的衝擊,以及最愛吃的果然還是小黃瓜,最美味的吃法是把味噌和美乃滋拌在一起沾著吃等等。


    淺河先生個性非常開朗,而且健談。我們說得太開心,轉眼間就抵達了目的地。這裏的景色,和車站前迥然不同,周遭全是一片銀白的雪國光景。看來我們是從市區直接來到了深山裏。


    天雲寺是一間很小很小的寺廟,淺河先生先進去請了住持出來。住持對著我和環小姐深深一鞠躬,立刻帶著我們進入正殿。淺河先生則說他想抽根煙,決定在外麵等我們。


    「就是這個。」


    簡單寒喧之後,住持拿出一個細長的桐箱,交給環小姐。表麵沒有任何文字,但是顏色已經變得相當深,看得出是非常老舊的箱子了。


    「雖然不清楚來曆,但是根據前任住持的說法,這大概是從西邊——是從京都來的。我隻知道這點情報。」


    環小姐緩緩打開箱子,裏麵放著掛軸。她把掛軸拿出來,解開係帶,小心地攤開。


    那是一幅畫了女性身影的圖畫,是個幾乎可說是少女的年輕女性。身上穿著紅色和服的女性坐在地麵上,以強烈的眼神直視著作畫者。就是一幅這樣的畫。看起來沒有任何異狀,一點也不像是沾染上強烈思念,隻是一幅普通的畫。


    但是看到那幅畫的瞬間,我直覺地這麽認為。


    ——那是環小姐。


    我看到第一眼就這麽想了。雖然冷靜下來再看時,會覺得古代日本畫特有的細長眼睛和圓潤下巴與她不甚相似,但我還是直覺地認為這名女性就是環小姐。這是畫了環小姐的畫。


    環小姐眯起眼睛,以懷念的眼神凝視著這幅畫,然後輕聲細語地說道:


    「好久不見了,另一個我。」


    淺河先生坐在正殿入口附近,津津有味地抽著煙。我穿上鞋子,站在他的旁邊。雪還在下著,長野是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呢?另外,長野車站附近的雪積了多厚呢?新幹線應該還能正常行駛吧?應該說,今天之內還有辦法順利回家嗎?


    「環小姐怎了嗎?」


    「現在正在和住持說話。她說馬上就會出來,要我在外麵等。」


    「這還挺快的呐。那幅畫就是環小姐一直在找的畫唄?」


    我點頭表示肯定。


    「俺也是一眼就覺得那幅畫畫的是環小姐,所以才會馬上連絡喬治。因為曾聽他說過環小姐一直在找某幅畫啊。哎唷,真是太好了呐!」


    淺河先生笑了笑,吐出白煙。


    「淺河先生一直住在長野嗎?」


    「從出生到現在一直住在長野唷。唯一一次離開這裏,就是和喬治一起去長崎的時候。那時真的很開心,同時也再次認識了故鄉的好啊。從那之後,俺就再也沒有離開這裏呐。」


    「這裏每年部下這麽多雪嗎?」


    「是呀。今年還算是比較少的唄。」


    「這樣算少?不會很辛苦嗎?而且道路積雪之類的又危險。」


    市區內還好,然而才稍微來到郊區,雪就積得這麽厚。尤其淺河先生又是在長野車站附近排班工作,客人都以觀光客居多,前往郊區的機會應該也比較多吧。


    「這就是所謂久居則安呐。俺都已經幹了三十幾年的計程車司機,早就習慣了呐。」


    「已經做了這麽久了嗎?」


    喬治先生做了二十年已經夠讓人驚訝的了,想不到淺河先生竟然比他做得更久。在人類之中混了這麽久,難道不會泄漏真實身分嗎?


    「俺和喬治那家夥不一樣,比較不在意外表嘛。平常總是一點一點地加上皺紋、增加白發,讓自己漸漸變老呐。所以應該還可以撐個十年沒問題。」


    原來可以做到這種事嗎?我感到佩服不已。如果真的像人類像到這種地步,應該不可能會露出馬腳的。


    如果我是以普通乘客的身分和計程車司機淺河先生接觸,我完全不覺得自己有辦法認出他是妖怪。淺河先生也好,環小姐也好,我認識的妖怪們全都太融入人類世界了。我這麽一說,淺河先生立刻開口大笑。


    「會嗎~從俺們眼中看來,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人類更遲鈍的生物啦。人類不太在意自己身旁到底有什麽生物,而且也不懂得警戒。尤其是最近的人類,人類會在意的永遠都是人類。可能以為世界上就是二分成人類和其他唄?所以才對其他生物的氣息這麽遲鈍,也不會注意到扮成人類的妖怪。哎呀呀,實在是非常奇特又有趣的生物呐。」


    「……那樣相當傲慢呢。」


    我稍微反省了一下。感覺淺河先生確實說得沒錯,除了那些會危害到自己的生物,我們真的不會特別多加注意。就算近在咫尺,也不會去尋找、感受其他生物的氣息。會去注意的,就隻有同為人類的人。活在這個世上的生物明明就不隻有人類,像鳥類、蟲類、其他動物,還有妖怪,也都同樣在這個世界上生存。


    「不,俺倒覺得就某種意義來說,你們是非常幸福的一群呐。」


    這時,正殿的大門打開,環小姐和住持走了出來。環小姐把那幅掛軸包了起來,抱在手中。


    淺河先生把香煙在攜帶式煙灰缸裏撚熄,吆喝一聲站了起來。


    「那麽,俺們就走唄。」


    我們在淺河先生推薦的蕎麥麵店裏吃了遲來的午餐,然後回到長野車站。


    「如果要買長野的土產,車站前都買得到呐。」


    我把大家想要的土產說出來後,淺河先生邊苦笑邊這麽告訴我。果然當地人就是比較可靠。


    「下次再來旅行哏。長野還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呐,俺下次帶你們去善光寺。」


    住在長野數百年,想必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可靠的導遊了。


    「見到喬治的時候,幫俺


    告訴他一聲,如果想來長野的話就快點告訴俺。」


    我表示自己一定會把這句話帶到,同時約好下次再來長野玩,我們就和淺河先生道別了。


    我比對手表和標示電車出發時間的電子告示板後,距離新幹線發車的時間還有十分鍾。


    「環小姐,我想去那邊的土產店買點東西,那環小姐呢?」


    我指著像是刻意開在我麵前的土產店,詢問環小姐。


    「我稍微去一下洗手間。」


    「那掛軸,我來幫忙拿吧?」


    一說完,環小姐隨即搖了搖頭。


    「沒關係,不必了,我拿就好。別擔心,這不會很重。」


    「是嗎。那麽我會在這家店等你。」


    「我知道了。」


    我迅速走進店裏,拿出蓮華交給自己的清單。上麵用圓圓的字體寫了一長串大家想要的長野土產,而且還異常地詳盡。這應該是大家一起上網查的吧?一想到現在要開始尋找這些東西,我就覺得頭痛。哎呀?土產是這樣買的嗎?正常來說不是應該由到達當地的人自己選嗎?


    「呃,總之先買信州蕎麥麵和……啥?蕎麥義大利麵?有這種東西嗎?」


    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把東西裝進購物籃。


    「蘋果餅幹、果凍、起司蛋糕,還有蘋果派吧?然後是果醬。還有烤餅和野澤菜,啊,還有酒。話說怎麽全都是這麽重的東西啊!」


    最後因為實在太重,提也提不動,隻好聽從兵助先生的指示,用宅配寄回去了。沒關係吧?反正這是阿樹的錢,是他從貴婦人身上騙來的錢。不對,以阿樹的狀況來說應該不是騙,而是接受施舍比較正確吧。


    (這麽說來,環小姐還沒有回來呢。)


    和環小姐分開行動已經有好一陣子了。原本以為她應該會馬上進入店裏,卻一直沒有看到她。我想她應該不至於弄錯地點,但還是忍不住擔心。


    我在宅配單上寫好環小姐店鋪的地址,然後迅速走出店外。外麵的寒冷,讓我的身體忍不住一抖。看了看四周,有幾個上班族匆匆忙忙朝著車站走來,還有觀光客興高采烈地走來走去,可是就是看不到環小姐的蹤影。她該不會是迷路了吧?我有點不安地跑到車站外麵。然後——


    「——找到了。」


    環小姐單手抱著那幅掛軸,獨自一人呆立在細雪之中。她可能已經保持這個動作好一陣子了,微卷的黑發上積著一層薄薄的雪。


    從遠方看著她的身影,我頓時被某種難以言喻的不安襲擊,突然感到害怕起來。


    總覺得,環小姐好像會跟這些白雪一樣,融進這片純白的風景裏,從此消失無蹤。


    我立刻跑到環小姐身邊,然後輕輕握住她虛弱無力的右手。那隻手的手指極為纖細,仿佛稍微用力就會折斷似的。


    「我們回去吧。」


    環小姐抬頭看著我。長長的睫毛上也出現了積雪。


    「回去吧。回到大家的身邊。」


    我又說了一次。盡可能說得強而有力、字字清晰。環小姐有點生硬地點頭,這副無助的模樣,哪裏像是活了五百年的妖狐或傳說中的裱褙師?根本就是迷失方向、走投無路的小女孩啊!


    新幹線起動後,看著窗外雪景的環小姐開口說了:「真是對不起啊。」我原本以為會繼續沉默不語地回家,所以嚇了一跳。


    「哪裏對不起了?」


    「讓你陪我一起來到這麽遠的地方。」


    「不會,感覺就像是旅行一樣,讓人很開心啊。而且錢全部都是阿樹出的,淺河先生也是個有趣的人。啊,對了,那人應該不是人,是河童才對。」


    環小姐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揚了起來。看到這一幕,我真的鬆了一口氣。終於笑了。感覺有好一陣子沒看到環小姐的笑容。


    「能找到你一直在找的畫,真是太好了。」


    「是啊。這麽一來終於可以重新替這幅畫裱褙了。」


    環小姐低頭看著自己抱在手裏的掛軸。


    「這幅畫啊,是我成為裱褙師之後唯一失敗的作品。」


    「咦?環小姐也曾失敗過嗎?」


    「那當然。那個時候,我經手過的台麵下工作並不多,而且這幅畫上又附著相當強大的思念。你剛看到這幅畫的時候,想到了什麽?」


    因為沒有理由隱瞞,所以我就老實說了。


    「我覺得這幅畫的模特兒是環小姐。雖然不知道為什麽。」


    環小姐搖了搖頭。


    「正好相反。我現在這個模樣,是根據這幅畫變出來的。這幅畫,是我師傅的女兒的畫像。好了,這該從哪裏開始說起呢?」


    環小姐望著遠方,開始緩緩說了起來。


    「我的故鄉是距離京都以西非常遙遠的狩野山。」


    「咦?不是在江戶嗎?」


    「不是喔。我原本就誕生在西邊,在一條叫做玉城川的河流附近。我在那裏住了大概一百年左右吧,那段期間,我開始會變身,於是便到處驚嚇、捉弄人類,以此取樂。但是不久後報應就來了,再也受不了我的人類們,開始在山裏大肆搜捕,我因此離開了那座山。」


    之後就這樣四處漂流,最後才抵達京都。就在那個時候,她不小心闖進了某棟大宅院。


    「那是一棟又大又豪華的宅邸。我還記得當時的紅葉是一片鮮紅,房屋外廊上,坐著一個像是隱居在此的老人,他的表情實在是陰沉至極啊。而且我那時已經很久沒有機會變身,正感到全身發癢,所以打算狠狠讓他嚇得閃到腰。那個老人坐在外廊上,卻沒有看著庭院的景色,而是一邊歎氣一邊按著眼頭望著一幅畫。至於那幅畫呢……」


    「難道就是這個掛軸?」


    「沒錯。我當時的想法是,要是變身成這幅畫上的少女,這個隱居老人一定會嚇一大跳。」


    環小姐嗬嗬嗬地笑了起來。


    「然後如同我所預料的,老人看到我變成的少女時,的確嚇了一大跳。但是他卻不像我過去所嚇的人類,他並不害怕,也沒有一邊慘叫一邊逃跑,更沒有暈倒。那個老人啊,他笑了。他看著我,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後就欣喜若狂地笑了,簡直就像是找到了長久以來一直尋找的東西一樣。這就是……我和我的師傅建部宗由的相遇經過。」


    環小姐的師傅,當時正看著他女兒的畫像。他的女兒千代,在半年前突然過世了。因為是師傅老年才得到的女兒,所以非常疼愛她。


    女兒死去所帶來的打擊,讓師傅再也無心工作。他和環小姐相遇的那一天,也是一邊看著畫師朋友幫忙畫的千代的畫像,一邊睹物思人。所以理應已經死去的女兒突然出現時,他先是驚訝,然後狂喜。盡管對方可能是幽靈。


    「事情出現意想不到的結果,我立刻慌了起來。總而言之,我先向他解釋自己其實是從西邊一個叫做狩野山的地方逃過來的妖狐,是為了嚇他一跳才變身成畫中的少女。結果宗由回答:『既然如此,要不要在這裏住下來呢?既然過去住在狩野山的玉城川附近,那就取名為加納環如何(注13:狩野與加納的發音同為「かのう(kanou)」,而玉城和環的發音同為「たまき(tamaki)」。)?』雖然是簡單無比的提案,但是我接受了。應該說,我馬上就被宗由的家人抓住,然後就出不去了。好像是因為他們希望宗由能夠繼續正常工作。」


    環小姐的師傅建部宗由,是當代首屈一指的知名裱褙師。和茶道家金森宗和與小堀遠州也有私交,所以繪畫書法的裱褙與修複委托一直絡繹不絕,有時連幕府都會登門委托。


    「雖然宗由和他家人告訴我,可以一直變身成千代的樣子待在大宅院裏,


    但是日複一日待在屋子裏,實在和我的個性不合。我剛開始是抱著打發時間的主意,才出入宗由和他的徒弟們進行作業的工作室。這麽一來,大家都像是尋開心似地教導我關於裱褙的各種技術。我也開始感興趣起來,就這麽一頭栽了進去。」


    我非常了解這種感覺,相信那應該就跟現在的我所感覺到的一樣。即將踏入嶄新世界時的心跳加速,能夠接觸全新知識時的愉悅感受。


    「其中又以宗由特別熱心指導我。其他人都說,他一定是覺得自己仿佛正在指導女兒一樣,所以才會如此熱衷。但是啊,我卻不這麽認為。宗由並不是在指導女兒,而是在指導長得跟女兒很像的加納環。我的確可以感受到師傅對我的愛,但是那隻是師徒之愛,他並沒有把我和女兒混為一談。」


    「那樣反而是件非常厲害的事吧?」


    因為正常來說,已經死掉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一般人一定會混亂的。更別說那個人是自己曾經溺愛過的女兒。


    「是啊。這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才對。可是我一直忘不了當初第一次和師傅見麵時,他臉上那種欣喜若狂的表情。我希望他能再次對我露出那個表情,希望他能把當初投注在女兒身上的愛情,再一次地放在我身上。」


    環小姐用力握緊拳頭。


    「一旦出現這個念頭,我便開始嫉妒起千代。長相明明一樣,但是這個差異是怎麽回事?哎,這當然是理所當然的事,隻不過當時的我還太年輕了。」


    後來環小姐的師傅過世,他的長男繼承了家業,但是他也隨即因病去世。最後是由她師傅的孫子信忠當上建部家的下一任當家。


    「就在那個時期,這幅畫開始出現了異狀。可能是因為宗由對於女兒的思念,然後我的嫉妒心又更進一步影響了它的關係吧。這幅畫雖然不像其他畫一樣突然引發某種現象,但是卻漸漸對信忠他們產生了影響。工作委托開始日漸減少,徒弟們也接二連三地求去。


    這時,信忠委托我為這幅畫裱褙。因為他還不是非常熟悉台麵下的工作,所以判斷自己無法完成吧。可是我也沒辦法冷靜地進行裱褙作業,最後反而被宗由以及我自己殘留在畫中的思念所拖累。如今想起來真的很丟臉。」


    最後,裱褙失敗了。


    未能成功封住思念的掛軸,事後被裝進桐木箱,寄放在京都郊區的一間寺廟裏。但是那個時候已經太遲了,信忠先生無法繼續以裱褙師的身分在京都維生。這時,他說想前往江戶,而環小姐也跟著去了。


    「我既沒有理由繼續待在京都,而且對江戶也頗有興趣。不過最重要的是,繼續在那間充滿了回憶的屋子裏住下去,實在是種折磨,所以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然後你就在江戶開店了嗎?」


    「啊啊。是在我確認信忠已經可以獨當一麵之後。至於和喬治、揚羽還有櫻汰的父親認識,都是在我來到江戶之後的事了。」


    「原來是這樣。」


    「當我在江戶街道上豎起裱褙師的招牌後,我開始萌生想要替那幅裱褙失敗的畫作重新裱褙的念頭。當時雖然立刻連絡了京都那間寺廟,但是那間寺廟不知何時已成了廢寺。當然也不可能得知畫的去向。我一直以為可能已經被丟掉,幾乎放棄一半了……」


    環小姐愛憐地望著手中的掛軸。


    「這幅畫啊,是我師傅的寶物,但是我卻因為自己不成熟的心而毀了它。不隻如此,甚至還為師傅的家族帶來了不好的影響。我一直都很後悔,總覺得自己恩將仇報,所以我想要補償。而我現在終於找到了。這麽一來,我終於可以報答師傅他們的恩情了。終於可以、終於……」


    我在電車上就先發了簡訊給兵助先生,所以抵達車站時,他已經來迎接了。


    「喔,辛苦啦。動作比想像中快呢。」


    「是這樣嗎?啊,關於土產,我請店家直接寄送回來,明天應該就會送到了。」


    「謝啦。天已經黑了,我順便送你回去吧?」


    兵助先生主動提議,但是我拒絕了。總覺得今天比較想要走路回家。


    「是嗎。那你自己小心。」


    兵助先生讓環小姐上車之後,表情嚴肅地對我說道「真的謝謝你」。


    「你幫了我們很大的忙啊。像我們是知道事情始末的,就算跟著環一起去,大概也會太過顧忌她吧。另外快點決定軸頭然後到店裏來!」


    雖然兵助先生這麽說,但是我之後有好幾天沒去環小姐的店裏。因為最近一直熱衷於製作掛軸,結果被我遺忘至今的森島逮住了。另外最重要的理由,是因為我始終無法決定軸頭。等到我終於找到可以說服自己的軸頭組合時,揚羽正好發了簡訊叫我去店裏一趟。是環小姐說有些事情要說,所以要我過去。如此這般,我終於在放學後踏進了久違的加納裱褙店。


    「啊~來了來了,洸之介!」


    第一個出來迎接的,是穿得比平常更單薄的蓮華。


    「快點進來快點進來!」


    「到底有什麽事啊?」


    我被那雙凍結似的手——實際上也的確是凍結的——拉進了和室。守候已久的揚羽塞了一個小小的紙袋過來。


    「來,這個給你。」


    「這是什麽?」


    「你這問題是認真的嗎?你以為今天是幾月幾號?當然是巧克力啊!」


    「洸之介,情人節快樂!」


    揚羽一副受不了的口氣,而蓮華則是以亢奮的口氣這麽說,我這才「啊」了一聲反應過來。這麽說來,今天班上的女生的確為了那些不受歡迎的可憐男生們發了大量的義理巧克力。我腦中裝滿了揚羽發來的簡訊,徹底忘了這件事。


    「洸之介,我很期待白色情人節的回禮喔。要還三倍!」


    「啊,我想要唇蜜~!之後會推出春季新色啊~另外還要眼影。」


    就算是義理巧克力,我也還滿開心的。但是現在開心的情緒一口氣降到了冰點,這兩個人,一定是看準了還三倍才到處分發巧克力的。


    「話說回來,環小姐怎麽了嗎?」


    「環小姐現在在裏麵,和兵助在一起,然後還有櫻汰和阿樹。」


    「大家都在裏麵,還挺稀奇的呢?」


    「因為那幅畫的鑲接作業結束了,所以大家都去看了吧。」


    「真的嗎?」


    可以看到那幅畫的新裝裱了!想到這裏,我也興衝衝地朝著工作室奔去。


    工作室裏,環小姐和兵助他們都露出了嚴肅的表情,正在互相交談。


    「那麽就拜托你們了,阿樹、櫻汰——哎呀,你來啦,洸之介。」


    環小姐注意到我,轉頭對我微笑。啊啊,那是環小姐平常的笑容。明明隻是這點小事,我卻覺得非常開心,同時鬆了一口氣。看來先前在長野看到環小姐虛弱的模樣,似乎對我造成了相當大的打擊。


    「環小姐,我聽說鑲接作業已經結束了。」


    「啊啊。就在這裏。」


    環小姐以視線指出了方向——那幅畫,現在就放在作業台上。


    隻看一眼,我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幅宛如火焰燃燒般鮮紅的裝裱,一文字是淡淡的草綠色,隔水與邊大膽使用了紅黑色的格紋,天地也是近似橘色的紅色。雖然使用了如此強烈的顏色,但是畫在畫心上的紅色和服女性,似乎也變得更加顯眼,一點也不影響畫的存在感。


    「好厲害……」


    那幅裝裱已經深深烙印在我眼中,它就是有著如此驚人的衝擊性。


    「對吧?明明用色這麽大膽,卻一點也不覺得混亂。」


    兵助先生像是把它當成自己的功勞一


    般得意洋洋地說道。


    「之後就是總裱了吧?什麽時候可以完成呢?」


    一旦進行托裱的最後一道手續總裱,就必須放置二至三個月的時間,使之幹燥。要讓它接觸一下外界的空氣,習慣濕度等環境變化。我現在就在進行這個步驟。


    「總裱會做,不過在那之後馬上就會加上地杆,然後結束工作。因為這幅畫並不是為了掛出來展示才裱褙的呀。等到軸頭也裝好之後,就要立刻拿去京都的寺廟,請人供養了。」


    沒辦法看到這幅畫掛在和室壁龕裏,感覺有點遺憾,不過我現在也知道環小姐的理由,所以不會多說什麽。


    「那麽,洸之介,你決定好軸頭了嗎?」


    「啊啊,是的。好不容易決定了。」


    我告訴環小姐自己選了哪些軸頭,環小姐隨即笑著回答「好選擇」。


    「難得你好不容易決定了軸頭,不過真是不好意思,因為我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從明天開始會有一段時間不在店裏,所以這陣子無法讓人進來了。」


    「我們還有揚羽她們,大家都要各自去別的地方,所以這裏不會有人喔。」


    阿樹有點愧疚似地這麽說,櫻汰也點了點頭。所謂大家,就是平常出入這裏的所有人吧。


    「是這樣嗎?我知道了。」


    「真抱歉啊。難得你好不容易決定軸頭了。」


    「不會,沒關係的。啊,長野的土產有順利寄到嗎?」


    我突然想起這件事,於是問了一下。結果櫻汰立刻露出了笑容。


    「寄到了喔!裏麵有些保存期限快要到期的東西,所以很抱歉,我們已經先吃掉啦。」


    「謝謝你啊,洸之介。」


    「不會不會,反正錢是阿樹的。」


    「現在還剩下蕎麥麵和蕎麥義大利麵,下次再來吃吧。阿樹會幫忙煮的。」


    「咦?我嗎?」


    阿樹一如往常的反應,讓我們哄堂大笑。之後,我就像平常一樣和大家一起聊著無聊的話題,像平常一樣回家。


    之後過了一個星期。我依照環小姐的吩咐,沒有過去店裏,更正確來說應該是去不了。有部分原因是期末考將近,實在不是到處亂跑的時候。總之我每天都過著往返學校與家中的生活。


    等到考試結束,我以豁然開朗的心情前往綾櫛小巷。來到玉響通轉進小巷的巷口處,我突然停下了腳步。轉角那間香煙鋪竟然沒開,從以前到現在,我都不曾看過那間香煙鋪拉下鐵門。


    「阿婆會不會是感冒了啊?」


    月曆上雖然已經是春天,但天氣還是很冷。即使是外表看起來像個妖怪的阿婆,隻要稍微有個小病未愈,都有可能演變成大事啊。


    我一邊默默祈禱阿婆平安無事,一邊走進小巷深處的木門。


    「不知道環小姐回來了沒有……」


    加納裱褙店沒有開。平常總是可以立刻看到水泥地的店門口,如今僅有一扇老舊的木門緊閉著。我試著敲門,但是毫無反應。


    (去京都嗎……畢竟是她和師傅的回憶之處嘛……)


    以環小姐當時的口吻來看,她來到江戶之後,應該幾乎不曾回去京都吧。她可能突然懷念起來,開始到處巡回她和師傅的回憶之地,所以才拉長了時間。而且她也沒說什麽時候會回來。


    「明天再來看看吧。」


    然後隔天、甚至再隔天,我都造訪了店裏。就這麽過了一星期之後,我終於開始覺得不對勁了。當初最後一次見到環小姐他們,是在二月中旬。到現在都已經過了兩個星期,可是這段期間,店門完全沒有任何曾經開啟的跡象。


    除此之外,巷口的香煙鋪也一樣一直沒開。這也是件怪事,如果阿婆隻是感冒,現在也差不多該痊愈開店了。要是香煙鋪開了,我就可以詢問阿婆關於環小姐的事了啊。


    如果隻是為了供養那幅畫,順便巡回回憶之地的旅行,現在也差不多該回來了。難不成環小姐是回到她的故鄉,叫做狩野山的地方了嗎?如果她一直都沒有回去京都,現在應該也沒有可以暢聊往事的朋友了吧,而且建部一族都已經前往江戶了。啊啊,不過,如果有類似環小姐這種等級的妖怪,搞不好真的會留下來促膝長談也說不定。感覺可以聊很久的往事啊,後來發生的事情應該也多得嚇人吧。


    我試著發簡訊給揚羽,詢問環小姐大概什麽時候會回來。因為環小姐沒有手機,平常總是由揚羽負責擔任聯絡人。


    但是不管我怎麽等,都沒有回音。平常明明隻要一發送就會立刻回複的,可是這次一直到了隔天,手機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怎麽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於是我又發簡訊給蓮華和阿樹。雖然不知道阿樹說的「別的地方」是哪裏,不過要是環小姐沒有回來,他們也會沒辦法進入店裏,所以他們一定知道環小姐回家的日期!我是這麽推論的。然而還是沒有任何回音。然後我也發了同樣的簡訊給兵助先生,回複狀況仍然跟其他人一樣。


    我在學校的每一堂下課時間,都會確認手機,隻要發現沒有新訊息,就會唉聲歎氣。為什麽所有人都不回複呢?像揚羽還會因為我忘了回複,或是回得有點慢而大發雷霆呢。沒有任何人回複實在太奇怪了。我無法理解。


    「大家是不是被卷入什麽事件裏了……?」


    我說出了這句話,但是又覺得不可能。雖然兵助先生和阿樹看起來頗有卷入麻煩事的可能,但是其他成員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畢竟他們可是妖狐、貓又、雪女和天狗王子啊?這麽說來阿樹也是狸貓就是了。


    「什麽?你是怎麽啦?洸之介。露出這麽嚴肅的表情。」


    可能是看不下去我每節下課都在長籲短歎,眉毛下垂、表情變得加倍沒用的森島主動跑來找我。我抬頭看著正要把吸管插進鋁箔包的森島。


    「寄給朋友們的簡訊一直沒有回複啊,明明平常總是會立刻回複。」


    「什麽什麽?難不成是女朋友?你交女朋友了嗎?這麽快就交到也未免太讓人羨慕了吧!你這混帳~!」


    「不是啦。就說是朋友們了啊!不僅是複數,裏麵也有男的。」


    「哼~」森島一邊咬著吸管一邊讓它發出怪聲。「你該不會是被排擠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啦。應該。而且又沒有理由。」


    「那麽就剩下這個啦。他們一直沒辦法使用手機,或者是一直沒有訊號。」


    「也就是說?」


    我催促他說下去,而森島擺出了他覺得最帥氣的表情。


    「被卷進了某種事件之類的。」


    「你這家夥,少講那種不吉利的話!」


    我把森島一腳踢開。他還在旁邊叫著「明明是你自己說的~!呀~家暴啊~!」之類的東西,不過我完全不理他。就是啊,真是太不吉利了。他們可是活過了那些刀劍戰事近在身邊的動亂時代啊!在現在這種和平的時代,他們怎麽可能會發生什麽事呢。


    嗯嗯嗯,沒錯。肯定是這樣。他們一定是沒注意到簡訊,或是必須解決比簡訊更加重要的事情。一定就是這樣。


    然而到頭來,我每堂下課必定看著手機歎氣的生活,還是持續了一個星期。


    就連天性樂觀的森島,也開始覺得連續一星期,而且還是一群人始終沒消息有點詭異了。


    「喂,一個星期會不會久了點啊?對方是你的朋友吧?」


    「算是吧。」


    朋友。哎,分類上的確是朋友沒錯,雖然大家都是超級老前輩了。


    「你不知道他們的家在哪裏嗎?」


    「家啊……」


    我每次都是在環小姐的


    店裏和大家見麵,所以真的不知道他們的生活據點在哪裏。頂多推測揚羽和櫻汰大概住在一起而已。


    「另外就是他們常去的地方,或是你們共同的朋友。」


    「啊啊,如果是那個的話,我大概知道。」


    「那你過去看看不就得了?去問問看對方最近有沒有見到他們。啊,要我一起過去嗎?」


    麵對森島好奇心表露無遺的要求,我透過搶走他咬在嘴裏的鋁箔包裝果汁,然後一把丟進垃圾桶的這個動作,表達拒絕之意。「啊啊!裏麵還有耶!」他似乎又在大呼小叫些什麽,不過我仍然堅定地視若無睹。


    放學後,我立刻試著拜訪揚羽以前打工的咖啡廳。店裏隻有幾位男性客人和一對情侶,吧台上還放著之前那幅油畫。


    「喔~洸之介同學,好久不見了!」


    店長和馬先生麵帶笑容迎接我,但是關於我的問題,卻沒能得到我所期待的答案。


    「小揚羽和小蓮華?大概一個月左右前來過之後就……啊啊,她們在情人節的時候來過。我收下巧克力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們了,而且也沒有連絡。」


    我也問了另一位員工阿秀先生,但得到的答案與和馬先生大致相同。另外他還補上一句:


    「白色情人節的時候必須回禮啊。可以幫忙轉告她們近期內來店裏一趟嗎?」


    原本以為可以掌握到某些線索,然而不但空手而歸,甚至還被反過來拜托幫忙傳話。走出店外後,我忍不住垂下了頭。


    (這麽說來,喬治先生的店好像就在這附近吧?)


    印象中好像有人這麽說過,他似乎是以美容師的身分工作,說不定去到店裏就能見到人。


    想到這裏,我立刻用手機調查「卡波奇歐」的所在地,前往店裏。但去是去了沒錯……


    「店長嗎?他今天休假。」


    染著誇張粉紅色頭發的大姐這麽告訴我。真可惜,他今天休假嗎?我重新打起精神,又問了第二個問題。


    「請問他明天會來嗎?」


    「不,我想他近期內應該都不會來吧。」


    「咦?他明明是店長吧?」


    難道喬治先生也去了別的地方嗎?


    看到我這麽驚訝,大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們還有另一位店長,而且鷲穀店長主要是負責經營,雖然偶爾會在店裏露麵就是了。所以他有時候會突然消失一個月或半年左右的時間喔。」


    「是這樣嗎……」


    「不過他有時候也會突然回來,我可以幫忙轉告客人您來過。可以請問您的名字嗎?」


    「那就麻煩了,我叫小幡。」


    「小幡先生……是小幡洸之介先生嗎?」


    「咦?是的。」


    突然被人說中名字,我有點愣住。


    「店長有交代過。他說如果您來了,就幫您打徒弟折扣。」


    被店員大姐的笑容影響,我也跟著擠出笑容,不過看起來應該相當僵硬吧。話說怎麽會直接用徒弟折扣這個詞啊?局外人根本聽不懂吧。


    我對著態度親切的店員小姐致謝,最後還是一無所獲地離開「卡波奇歐」。


    隔天,我的目的地是阿樹過去的結婚詐欺對象,結實小姐的店。許久不見的結實小姐還是一身有錢人的模樣,剛打完招呼,立刻發動怒濤般猛烈的話語攻勢。


    「前陣子那幅屏風終於修好送回來了!真的變得好漂亮,嚇我一大跳呢。當初明明那麽破爛,現在根本找不到破損和裂痕在哪裏啊!環小姐真是個厲害的裱褙師。我真的好感動啊。」


    結實小姐似乎真的很感動,隻見她雙手在胸前交握,有點亢奮地這麽說道。


    「那個,請問你最近有跟阿樹連絡嗎?」


    「這個啊,我和筱宮連絡是在很久以前了,最後一次應該是在送屏風回來的時候吧。記得那天應該是情人節的前一天,除了筱宮,環小姐和佐伯先生也都來了,所以我就給了大家巧克力,畢竟受過大家照顧呀。」


    「你是在環小姐麵前,把巧克力交給阿樹的嗎?」


    那樣的話,阿樹肯定會因為不想被誤解而導致臉色發白吧。哎,雖然大家早就知道了。


    「是呀。這隻是為了激勵他。啊啊,對了,我們分手之後變成朋友了唷。」


    結實小姐笑咪咪地解釋著。關於這一點,我已經看過阿樹拿著酒瓶大吐苦水的樣子,所以非常清楚。那個時候也是麻煩得要死啊。一回想起來,我就忍不住苦笑。


    「不過最近這一陣子都沒有連絡呢。畢竟已經不是情侶了,沒有頻繁連絡應該也沒有關係吧。啊,不過馬上就是白色情人節了呢,我還是發個簡訊給他好了。」


    結實小姐一邊看著月曆,一邊好整以暇地說道。我在這裏也沒能獲得任何情報,一切都以徒勞無功收場。


    隨後又隔了一個周末,我抱著最後一線的希望,氣勢十足地來到這裏。然而我的氣勢卻徹底地落空了。


    「櫻汰嗎?我聽說櫻汰去了美國。」


    在結之丘小學校門口,操著一口完全不像小學生似的成熟語氣,輕描淡寫地和我說話的人,是櫻汰的朋友坪山小弟。


    「美國?」


    我驚訝得叫了出來。周圍正要放學回家的小學生似乎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但是我完全沒有餘力理會他們。


    因為我根本沒聽說過這件事。話說為什麽是美國?櫻汰不是天狗世界的王子殿下嗎?為什麽會去國外?因為他是王子,所以需要出國留學嗎?


    當我陷入思考迷宮的時候,坪山小弟相當意外似地回答。


    「櫻汰的爸爸不是在美國的公司工作嗎?我聽說他好像在美國放了一個長假,所以這段時間,櫻汰可以在那邊一起生活。」


    「那大概是多久?」


    「我沒問得這麽詳細。隻不過因為這件事情,櫻汰會有好一段時間沒辦法來學校。」


    「那家夥打算怎麽應付白色情人節啊?馬上就要到了吧?」


    站在坪山小弟旁邊的古賀小弟歪著頭說道,隨後水野小弟接著說了下去。


    「因為櫻汰拿到很多情人節巧克力啊。」


    「櫻汰真是受女生歡迎啊~」


    三人吵吵鬧鬧地說著好羨慕、好想去美國之類的話,但是我的記憶隻到此為止,之後完全心不在焉。印象中好像有和他們三個道謝,但是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小學的。等到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正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在站前的馬路上。我無事可做,也不知道該怎麽做,隻能在熟悉的吵鬧聲當中漫無目的地走著。


    櫻汰的朋友,是我最後僅存的救命稻草。除此之外,我再也沒有任何管道或方法連絡他們。為什麽我不知道兵助先生的店在哪裏?揚羽和蓮華有哪些朋友?阿樹現在的女友是誰?五十嵐先生的連絡方式?另外還有淺河先生。我什麽都不知道。盡管距離這麽近,我依然什麽都不知道。啊啊,早知道先問清楚了就好了。詢問出更多、更詳細與大家有關的事情。


    我突然注意到一塊花俏的招牌,於是停下腳步,那是我每次購買進貢品給環小姐的速食店。入口處堂而皇之地貼著即將發售的春季新商品「櫻花團子漢堡」的海報。到底有誰會吃那種東西呢?在碳水化合物裏夾著碳水化合物,到底想怎樣?會吃的人肯定隻有環小姐吧。吃了之後一定會說普普通通,但是吃過一定還想再吃吧,她一定會叫我來買。啊啊,等到發售之後,必須記得過來買才行——


    這時,我發現自己已經把新商品推出後就非買不可這件事當成理所當然,我忍不住苦笑起來。這是我成為環小姐的徒弟後一直在做的事情,如今已經是生活中


    的一部分了。


    (不過,現在應該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因為環小姐不在了。沒錯,環小姐不在,所以沒有必要。如果環小姐就這麽不回來了,這些已經徹底習慣的思考模式,肯定也會漸漸消失吧。想到這裏,我用力搖了搖頭,總覺得這個念頭是非常恐怖的想法。


    再說,老爸的畫的裱褙作業還沒有完成,那種事情肯定不可能發生的,畫現在還留在店鋪的工作室裏,最後的收尾工作還沒完成。


    對,隻剩下收尾工作了。


    經過再三思考才決定的軸頭,我已經轉達給環小姐知道了。之後將會有四幅裝著那些軸頭的完成品畫作寄到我家——這種未來並不是不可能發生吧?


    我下意識地朝著環小姐的店鋪走去。早就已經走習慣的、落日時分的玉響通。沒有招牌女郎的香煙鋪,悄然無聲的綾櫛小巷,以及今天也同樣大門深鎖的加納裱褙店。


    我看向店鋪屋頂。寫著像是蚯蚓爬過似的文字的店鋪招牌,依然掛在上麵。


    我和環小姐學習裱褙技術、和大家一起吃刨冰、聽阿樹大吐苦水、在醜時三刻不小心闖進來的地方,的確就是這裏。木門開啟、門簾高掛,走進店內,就能看到店長環小姐。揚羽會取笑阿樹,蓮華和兵助先生會在旁邊起哄,然後這時櫻汰會冷靜地吐嘈。我曾經和他們接觸過、說話過、歡笑過。


    確實就是這裏沒錯,就是這個地方,應該是這裏才對。到底是為什麽呢?我突然有種錯覺,仿佛隻有這個地方與世隔絕,時間完全停止。說不定這扇門從以前就沒有打開過,一直都是現在這副光景?那塊招牌上寫的字,搞不好根本不是「加納裱褙店」。畢竟那五個字是由環小姐說出來,我其實看不懂。


    人類不會去在意自己身旁到底存在著什麽樣的生物。淺河先生這句話突然掠過我的腦海。事實上的確如此,我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十七年,卻完全不知道這間店,以及聚集在這間店裏的妖怪們。搞不好曾經在路上擦肩而過也說不定。如果喬治先生沒有散布那個傳聞,我大概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吧。


    而現在,隻不過是恢複成知道之前的狀態而已。


    對,就像從夢中醒來一般。


    (——全部都是夢嗎?)


    大家在這間店裏相處的事、環小姐教給我的裱褙技術。不對,應該是更早之前,可能當我在醜時三刻踏進這條小巷時開始,夢境就開始了也說不定。


    至於現在,我會不會就像是氣球充氣爆炸一般,一口氣醒了過來呢?


    回到家後,我會不會看到完全沒有經過任何裱褙、仍然陽春的老爸的畫?然後所有至今發生過的一切都消失無蹤?


    那些日子、那些歡笑、那些溫暖,所有的一切都是夢,都是虛幻,都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東西。


    「被狐狸欺騙……就是這種感覺嗎……?」


    感覺至今累積起來的某種東西,仿佛一口氣全部崩塌。


    「……這樣真的超失落的啊。」


    我把手放在冰冷的木門上。指尖緊抓,然而緊緊關閉的大門,依然是一動也不動。


    「洸之介,我昨天有發簡訊給你,你幹嘛不回?」


    突然從天而降的聲音,讓我抬起了頭。不知何時,森島已經坐上後藤同學的桌麵了。我一直發著呆,所以沒注意到他過來。


    「啊啊,森島啊。」


    「啊什麽啊!我可是等了你一整晚耶!」


    他就像是煩人的女友一樣大呼小叫。我昨天有收到簡訊嗎?心裏雖然這麽想,但我還是無奈地從書包裏拿出手機。正準備操作的時候,發現畫麵一直都是黑的,沒有任何反應。看來應該是在不知不覺當中沒電了。


    「抱歉,我手機死了。」


    因為我沒有帶充電器,所以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把變身成普通四方形物體的手機重新放回書包,開口詢問森島。


    「所以你找我做什麽?」


    「告訴我數學講義第一題、第二題、第三題和第四題的答案。」


    「那種東西自己去想。」


    「我覺得我今天一定會被點到。今天是十六號吧?坐在我前麵的立花同學座號就是十六號吧?一定會被點到的!我這排一定會被點到!」


    這種事情誰管你啊。我繼續無視森島,視線朝著窗外移動。因為結霜,窗戶一片模糊,看不清楚外麵的景色,不過校園裏左右晃動的樹枝,正好訴說著北風的強勁,光看都覺得冷。月曆上明明已經是春天了,氣溫卻完全不見回暖。


    看到我又開始發呆,森島垂下他的八字眉,歪著頭問我:


    「欸,你這兩、三天是不是怪怪的?」


    我什麽也無法回答。


    從我最後一次前往加納裱褙店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像是胸口開了一個大洞似的,承受著巨大的失落感,不管做什麽事情都提不起勁,隻要回過神來就會發現自己在發呆。放學便直接回家,然後默默做著過去堆積的家事,過著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優等生下課後的生活。之前還會和森島一起到處逛逛,很少直接回家,所以連媽媽都驚訝地問我:「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哎,說的也是。以前一直堆著不願處理的家事,現在卻是率先處理完畢。別人當然會覺得奇怪啊。


    森島似乎從我的沉默當中察覺到某些東西,在桌上扭來扭去一陣子之後,換了一個話題。


    「這麽說來,你之前說沒有回複的那些朋友,有連絡上了嗎?」


    「算了啦,那個。」


    「啊?」


    「……算了。別再管了。」


    我一邊凝視著窗外,一邊輕聲這麽說道。


    那是一場夢。


    隻是一場夢而已。所以這樣應該足夠了吧。


    「喂,森島!你不要隨便坐在別人的桌上啦!」


    這時,坐在我前麵的後藤同學大聲叫了起來。看到她逐漸逼近過來,森島像是非常害怕似地縮了縮身體。


    「另外,白色情人節沒有回禮的人,就隻剩下你一個人了喔!」


    「咦?那洸之介呢?」


    「小幡同學在白色情人節當天就給了!」


    「你、你這叛徒!」


    要是在這個日子忘了回禮,到底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我再清楚不過了。因為小時候就曾經因為徹底忘了白色情人節,而被媽媽整個半死。看著在白色情人節之前就把零用錢花光,以致於什麽也做不了的森島,我嗤之以鼻。


    「啊,對了。」後藤同學一邊掐著森島的脖子,一邊回頭看向我說道:


    「昨天放學後,有其他學校的女生過來找小幡同學喔。」


    「咦?」


    「是兩個人,打扮有點誇張,不過挺可愛的。」


    穿著其他學校製服,打扮有點誇張的兩個女生——腦中浮現出那兩個人的身影,但是我瞬間揮開這個念頭。這是不可能的。


    「會不會是找錯人了?」


    「她們是直接問了小幡洸之介同學在不在,是全名呀,所以應該不會找錯人吧?啊,等一下!別想逃,森島!」


    我默默地看著他們兩人離開教室的背影。


    這是什麽狀況?


    聽了後藤同學的話之後,這件事情就一直離不開我的腦子。


    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她們隻是一場夢啊。不對,可是說到其他學校的兩個女生,唯一符合的就隻有她們。我不斷反複著相同的自問自答。


    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走在車站前的馬路上了,看來是在離開學校後下意識地來到這裏。我一停下腳步,走在後麵的學生們立刻滿臉不高興地繞過我而去。前方傳來了腳踏車的鈴聲,我被迫移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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