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吸入一口氣,將肩膀放鬆,然後緩緩吐出。


    接著,我屏住呼吸,把所有精神集中在指尖。隻有一個小小暖爐的工作室非常寒冷,需要費一番功夫才能讓手指不再自然顫抖。左手緩緩地、緩緩地向下移動,拿著刷毛的右手也同時跟進。配合這個動作,鋪在桌上的紙開始慢慢被手中的和紙所覆蓋,等到進行到最後,我鬆開了紙張,和紙立刻順著地心引力落下,然後再用刷毛小心地完成最後步驟。


    「哈啊啊啊啊!」


    緊張感瞬間解除,我忍不住喊了出來。


    無視於我的反應,師傅緊盯著作業台,從頭到尾細細檢查這兩張疊合在一起的和紙。


    「嗯哼。看來似乎沒有空氣跑進去。」


    「成功了嗎?」


    「成功了吧。」


    「太好了!」


    看到我握緊拳頭,開心地擺出勝利姿勢,環小姐有點啼笑皆非。


    「太誇張了。不是都做過三次了嗎?」


    「不管做幾次都一樣超~級緊張啊。要是失敗就糟了,不是嗎?要是小小心傷到畫心就完蛋了,所以當然會繃緊神經啊。」


    「哎,緊張感也是很重要的,不過這還隻是初裱而已喔!」


    「對喔。還要再做兩次對吧?」


    這種緊張萬分的事情還要再做兩次——實際上應該是兩次乘以四張圖畫共計八次。不對,還有綾布等其他東西都需要托裱。一想到之後要做的事,我就感到有點虛脫。


    環小姐對著這樣的我微微聳肩。


    「你可能有點過度緊張了吧。」


    我現在正在做的,是裱褙作業當中非常重要的一道手續,名稱叫做托裱。


    所謂托裱,簡單來說就是為了加強或修補畫心,而在畫心背麵貼上和紙的手續。


    自從知道要貼上和紙之後,我一直以為是塗上漿糊然後貼上去就好,不過這項工程的內容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首先,要先把畫心弄濕。」


    先鋪一張已經用噴霧器弄濕的和紙,然後再把畫心(練習用的假畫心)翻轉過來,然後蓋上去。隨後環小姐繼續毫不留情地利用刷毛和噴霧器把畫心弄濕。


    我在震驚的同時,也感受到焦慮。因為這是師傅做的事,所以應該不會有錯,不過要是墨汁暈開,作品不就毀了嗎?我開始擔心起來。然而擁有數百年實務經驗的傳說中的裱褙師,對我表現於外的不安嗤之以鼻。


    「不必露出這種表情,這不會有問題的。要是一開始不這樣讓紙張伸展開來,就沒有辦法進行托裱了。因為一旦出現皺折就麻煩了呀。」


    隨後她拿出了托裱用的薄和紙,在作業台上盡可能地塗上一層薄薄的漿糊。之後再把塗滿漿糊和水分的紙張放在畫心之上,搭配使用刷毛,把它們緩緩貼和在一起。這個作業看似簡單,實際上卻非常困難。


    不管托裱用的和紙比畫心大多少,隻要開始時稍微貼歪,畫心就會凸出一角。有空氣跑進去或出現皺折的時候,也算是失敗。


    「之後隻要把貼在畫心正麵的和紙剝下來,就大功告成了。」


    這就是托裱的作業流程。


    經過師傅指導後,為了之後的正式裱褙工作,我用假畫心練習了好幾次。反複練習多次,我想自己應該已經沒問題,於是挑戰了正式裱褙。不過正式工作和練習畢竟是不一樣的,一次定江山的壓力真的非同小可,所以我才會變得比平常更疲累。


    我把完成托裱的畫心貼上木板待幹,這時環小姐開口說道:


    「完全幹透需要一整天的時間,之後的增裱要等到後天才能進行。」


    「先不說增裱,一想到最後階段的總裱,我真的覺得緊張得半死啊。大小跟增裱完全不能比對吧?」


    「那是鑲接之後的事情吧?你還真是心急啊。」


    掛軸所需要的托裱手續共有三道。首先是直接在畫心上托裱的動作,叫做初裱。今天做的就是這道手續。之後再在上麵多貼一層增裱,最後則是把畫心貼在綾布上——這道手續叫做鑲接——然後就是對掛軸整體進行托裱的總裱。


    「增裱和總裱的漿糊濃度又不一樣了,對吧?」


    「沒錯。那也必須依照當時環境的不同做出變化。另外和紙也一樣。初裱用的是薄美濃紙,增裱用的是美棲紙,而總裱則是用宇陀紙。」


    利用三種不同性質的和紙進行托裱,能讓掛軸更加適應溫度變化,也會變得比較好卷。這也是古代人的智慧之一。


    「總覺得裱褙師的工作變得越來越不起眼了呢。不管是製作漿糊還是托裱,都是在看不見的地方全力以赴,應該說是背地裏的努力嗎?」


    裱褙乍看之下確實相當華麗優雅,但是我壓根沒想過幕後使用的竟然是這樣的技術。首先我就完全不知道要在上麵貼上好幾層的和紙和綾布,畢竟這種事情,要是沒有實際分解來看的話,根本不可能知道啊。光用看的,根本看不出製作過程中花了這麽多功夫。


    看著半是佩服、半是訝異的我,環小姐點頭回應道「的確如此」。


    「托裱這道手續的確不會登上台麵,是完全看不見的部分。但是——隱藏在內側的東西,有時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喔。」


    我覺得自己莫名可以理解這一點。就在我點頭同意的時候。


    「環小姐——!在嗎~?」


    隨著突如其來的喊叫,一陣轟然跑步聲從走廊傳了過來。然後砰的一聲,工作室的拉門被狠狠甩開。


    「啊~有在有在!洸之介果然也在!」


    如風馳電掣般出現的人,是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留到胸口附近的茶色頭發微微卷曲,眼上貼了假睫毛,化著辣妹妝。身上穿著不是很整齊的西裝式製服上衣,以及可以加上超級二字的超短迷你裙。在十二月的寒冷氣溫下,她從裙子下方伸出來的白皙雙腿,與其說是眩目,其實更有涼颼颼的感覺。


    環小姐看著元氣十足的她,無奈地歎出一口氣。


    「蓮華,我們還在作業中啊。另外這樣好冷,快把門關起來吧。」


    冰涼的冷空氣流進了工作室。這個房間已經很冷了,不過走廊更冷。


    「會冷嗎?我倒覺得今天有點熱呢。」


    「會這麽認為的人,就隻有你和你的族人而已喔。」


    「可是要是不冷的話,我可是會融化的。這是事關生死的問題呀!」


    她說的話確實是真的。


    因為她就是以前送了天然冰過來的雪女。


    進入十一月後不久,她結束在冰淇淋工廠冷凍庫裏的打工,回到加納裱褙店來。說到雪女,一般人大多都會聯想到個性穩重或陰沉、表情很少出現變化、整個人像雪或冰一樣冷淡等等,但是蓮華卻徹底顛覆了這個刻板印象。第一次見麵打招呼的時候,她就異常亢奮。說得更正確一點,她無時無刻都非常亢奮。個性開朗,表情也是千變萬化,是個吵吵鬧鬧的女生。


    「環小姐,你的工作還要很多時間嗎?」


    「不,已經結束了。隻剩下最後的整理而已。」


    「真的嗎?太好了~!啊,我也來幫忙吧。」


    「發生什麽事了嗎?」


    「嗯,小事而已啦。環小姐,可以借用一下洸之介嗎?」


    「咦?我嗎?」


    原本以為自己完全是個局外人,卻被指名道姓點了出來,我不由得驚訝地指著自己。


    「沒錯。洸之介,稍微陪我一下吧!」


    蓮華咧嘴笑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那驚人的寒冷,讓我整個人發起抖來。


    我被半強迫地拉出店外,來到冬夜的寒風中,直接朝著車站前


    進。跟著電車左搖右晃之後,我們抵達的地方是這一帶最熱鬧的鬧區。街上到處林立著十幾到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都非常喜愛的人氣品牌服飾店,此外飾品店和咖啡廳等商店也是隨處可見。這就是所謂年輕人的街道。而且又是在聖誕節前夕,每家店都掛上了冷杉樹和馴鹿等聖誕節裝飾品,感覺比平常熱鬧許多。


    氣象報告說今年冬天是暖冬,不過那一定是騙人的。路上行人呼出來的氣息是一片雪白,此外天氣一旦變壞,下的就不會是雨,而是雪。天氣就是冷到這種地步。


    從離開環小姐的店,直到抵達這條街為止,我一直被蓮華層出不窮的問題轟炸。她想知道現在的高中生之間流行什麽。例如學校裏流行的東西和用語、目前當紅的電視節目或藝人等。理由似乎是因為「要是沒有頻繁更新,就會跟不上流行,這麽一來就沒有辦法假扮女高中生了」。


    「那麽,你幹脆去上學不就好了嗎?」


    「可是念書很麻煩嘛。再說我隻有冬天的時候能去學校,所以手續很不好辦啊。」


    「的確是這樣沒錯呢。」


    「以前曾經去過一次,不過每天上學果然麻煩得要死啊。而且一旦被老師盯上又很糟糕~心裏可不能認為年紀明明比我小,到底在囂張什麽之類的。另外聊天的時候偶爾還會說出好幾年前流行的東西,然後想著完了,又說溜嘴了這樣。」


    我會露出馬腳啊!說完,蓮華吐了吐舌頭。


    「因為我不像揚羽一樣厲害啊。」


    「揚羽也有去上過學嗎?」


    「嗯,應該有好幾次了吧,都是環小姐幫忙準備書麵資料的。然後她每次都會乖乖去滿三年喔!跟我完全不一樣。」


    「喔~」


    也就是說,如果時間湊巧的話,我可能會和揚羽就讀同一所高中,或是同年級學生,甚至是同班同學也說不定呢。這麽一來,我應該會一直使用敬語吧。畢竟我們的年紀可是相差了一位數,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沒辦法用普通口吻跟揚羽說話,可以感受到那股壓力。


    「蓮華和揚羽的感情很好吧?」


    「是呀~我們打從一開始就很合得來。不過我的年紀比她小很多就是了。」


    「第一次見麵的地方,果然還是在環小姐的店裏?」


    「是大家還住在東京的時候。因為我一直很討厭躲在雪山裏麵嘛。我想要到人類生活的城市裏,向往人類的生活。然後我的朋友,也就是櫻汰的爸爸介紹了環小姐的店給我。那時揚羽也在店裏喔。」


    「之後感情就一直很好對吧?」


    「對呀,那時一直都在一起嘛。啊,不過揚羽曾經突然離開,有好一陣子沒有回來喔。記得大概隔了五年左右吧?剛好是在戰爭結束的時候回來。畢竟她可是貓又啊,之前好像就發生過突然消失的狀況。我這個人也是比較隨便,可能就是因為這一點,所以才合得來也說不定。」


    「揚羽在那五年當中,去了什麽地方呢?」


    「好像是裝成普通的貓讓人類飼養。她真的是很隨心所欲呢~」


    「那個揚羽竟然……」


    因為是貓又,所以她一直自由自在,個性強勢,麵對任何人都能毫不留情地批評。雖說時間不長,但是竟然會老老實實地接受人類的馴養?我實在有點不敢相信。感覺揚羽變成貓之後,應該會對所有想碰她的人類又抓又咬,那才符合她的形象。


    「到底是被什麽樣的人飼養呢?」


    「這個嘛!聽說是個年輕女孩。住在稍微有點距離的宿場町——啊啊啊——!」


    仿佛刺破耳膜一般突如其來的大喊,讓我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今年限定的聖誕節套組!超可愛、超想要的——!」


    設置在對麵大樓的廣告電視牆上,正播放著璀璨花俏的化妝品廣告。蓮華一臉陶醉地看著,女孩子就是喜歡那種數量限定的東西呢。雖然我總是懷疑她們買了這麽多化妝品,是不是真的用得完。


    「這麽說來,聖誕節馬上就要到了呢。」


    「大概還差兩個星期左右吧。真是的,這個時期限定的化妝品和小飾品實在太多,讓人好猶豫啊!夏天明明這麽努力打工存錢,結果一轉眼就全沒了!」


    要買衣服啊,而且又要搶正月第一天的福袋。她眼神閃亮地討論著流行服飾和化妝品,這樣的身影跟班上的女同學並沒有兩樣。


    「幹脆交個男朋友,讓他買給你怎麽樣?」


    「嗯~但是我隻能在冬天和對方交往,要他買東西給我實在有點那個呢~再說,我連手都沒辦法牽啊。」


    確實如此。若是和雪女牽手,隻要幾分鍾就會結凍成冰塊。不過蓮華經常直接撲到我和兵助先生身上,或是跟我們握手,真不曉得她到底把我們當成什麽東西看待了。


    「不然就用之前聽阿樹抱怨的抱怨費名義,讓他買一套給我好了。還有兵助也是,他小時候的保母費,當時已經決定等他出人頭地之後要清償了。」


    她開始念念有詞地說著各種恐怖的話。不久前被女友結實小姐甩掉,拿著酒抱怨個不停的阿樹也就算了,但我總覺得兵助先生的狀況應該是不可抗力吧。不過這話要是真的說出口,炮口可能就會轉到我這裏來,我隻能像說不出話的貝殼一樣保持沉默。兵助先生,你節哀順變吧。


    不知不覺中,大樓電視牆上的廣告已經切換成新聞。不同於熱鬧街景與聖誕節氣氛,新聞不斷播放著政治家貪汙醜聞和飛機事故等實況新聞的跑馬燈。下一則新聞則是在國外發現了大量戰時陣亡者的相關資料,這麽一來就可以詳細得知戰死國外的戰死者情報雲雲。感覺今天早上的新聞好像也有播過。


    (這個人,從那個時代就一直活著了吧。)


    我看著身旁的蓮華興致勃勃地計算著應該如何突破年末的商場大戰。不隻是戰爭,她還經曆過明治維新、大政奉還,以及武士的時代。我們隻能透過曆史教科書得知的那些時代,蓮華和環小姐都曾經生活其中。對她們來說,那並不是曆史,而是單純的過去吧。真的很不可思議。她現在的外表明明就是個完美的高中女生啊。


    「話說回來,蓮華,我們接下來到底要去哪裏啊?」


    「啊!對啊!現在幾點了?什~麽!已經這麽晚了?慘了,會被揚羽罵的!」


    「揚羽?」


    「對。我們接下來要去揚羽打工的地方。」


    「原來揚羽有在打工嗎?」


    「不過她已經辭掉了。等等再說,快跑吧,洸之介!」


    雖然我依舊不知道為什麽我們非去揚羽以前打工的地方不可,但是我在蓮華的拉扯之下,最後還是跑了越來。


    蓮華帶我抵達的地方,是距離鬧區有段距離、位在小巷裏的咖啡廳。然而這間店並沒有顯眼的招牌,如果蓮華沒說,我可能就會當成一棟普通大廈直接走過吧。走下燈光昏暗的狹窄樓梯,打開一扇掛有「open」告示牌的詭異小門。告示牌上麵寫著「tter of hoofs」。這是店名嗎?


    一走進店裏,可以立刻感覺到裏麵和外麵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當然,裏麵有開暖氣,溫暖得讓人鬆一口氣。室內的燈光刻意調暗,到處都擺放著設計成不同形狀的桌椅,而且每個座位都坐滿了客人。吵吵鬧鬧的說話聲不絕於耳,和成熟沉穩的氣氛正好相反,裏麵相當吵雜。


    以間接燈光照亮的深色牆壁上,掛著許多幅畫,所以這裏應該就是所謂的畫廊咖啡廳吧。隻不過令人在意的是,這些畫的主題全部都是馬匹。


    「啊,找到了!揚羽!」


    揚羽就坐在最裏麵的吧台坐位上。可能是聽見蓮華的喊聲,她朝著我們招了招手。蓮華


    也沒有等服務人員帶位,直接走了進去。


    「對不起~我遲到了。」


    「沒關係啦,每次都這樣不是嗎?我就猜一定會變成這樣,所以故意把時間提早了一點,看來這樣是正確的呢。」


    蓮華沒有回答,像是大受打擊般按住了胸口。哎,的確是這樣沒錯,所以我也沒辦法幫忙打圓場。蓮華似乎決定無視揚羽的指責,隻見她親昵地朝著吧台裏的店員揮手。


    「和馬哥,好久不見!」


    「什麽好久不見,前陣子不是才剛來過嗎,小蓮華。」


    黑色短發的男性店員一邊苦笑,一邊揮手回應。


    「哎呀,真的嗎?」


    「這個人很健忘,可以不必對她認真啦,和馬哥。洸之介,別站在那裏,過來這邊坐吧。」


    揚羽拍了拍椅子,而我也乖乖地坐下。蓮華跟著坐在旁邊。


    吧台的構造相當簡單,隻在邊緣放了一幅有框的小小作品。不知為何,我相當在意那幅畫。可能是因為它和店裏的裝潢風格不太合,主題意外偏向奇幻的關係吧。那是一幅油畫,畫了一白一黑兩匹馬站在綠色草原上。顏色鮮豔,看起來相當可愛,但是畫框卻是純黑色,相當刺眼。


    「洸之介,這位是這裏的店長,叫做西山和馬。一直到前陣子都還是我的上司。」


    揚羽介紹完後,那位店長笑著說「請多指教」。年紀大概超過二十五歲吧。白色襯衫和黑色圍裙非常相襯,應該是個聰明爽朗、心態成熟的成年男性吧,我心裏這麽想著。而且,揚羽竟然對他使用敬語啊!光憑這一點就夠厲害的了。


    「啊、是。話說,原來揚羽有在打工啊?」


    「不過已經辭職就是了。」


    「小揚羽很能幹,所以我原本不太想讓她辭職啊。而且衝泡的咖啡也廣受好評,我一直哀求她說我可以算時薪給她,要不要回來?但是一直被她拒絕,我的玻璃心都粉碎了。話說回來,你叫洸之介?給你咖啡好嗎?」


    「啊,好的。」


    「和馬哥,我要冰的飲料!要最冰的,在裏麵放一堆冰塊的那種!」


    蓮華氣勢十足地舉手點飲料,而和馬先生也像是早就習慣一般回應她。


    「好好好。明明是從寒冷的室外進來,你還真能喝冷飲呢,小蓮華。未免太有精神了吧。」


    哎,畢竟她是雪女啊。我默默在心中低語。


    「小揚羽,要第二杯嗎?」


    「請給我跟剛剛一樣的就好。」


    「了解。要加溫牛奶對吧。」


    和馬先生確認了我們三人的飲料之後,立刻拿出咖啡豆,開始準備。


    (果然是怕燙的貓舌頭啊……因為是貓又吧。)


    當我一個人在心中自行解釋著眼前的對話時,揚羽就像是聽到我的心聲一般瞪著我。眼中的氣勢真的不是普通地強,感覺加倍恐怖。


    「什麽?你有什麽話想說嗎?」


    「不,沒什麽……啊啊,對了。揚羽能找到這家店,還真是不簡單呢。畢竟地點真的非常不起眼啊。」


    我連忙改變話題,好不容易才轉移了她的焦點。


    「是喬治幫我介紹的,他以前好像是這裏的常客。」


    我想起了之前曾經見過一麵,全身散發著酒臭的男人。


    「鷲穀先生好嗎?最近他比較少來了呢。」


    和馬先生詢問揚羽。這段期間手依然不曾停歇,流暢地動作著。他一刻不停地做著飲品,可見這裏就是這麽忙碌。


    「很好呀。他之所以不來,一定是因為這裏變成這樣的關係。」


    「哈哈,的確有可能。」


    和馬先生苦笑了一下。但我卻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這時,來了一個手拿空盤的年輕店員。


    「哎呀,這不是小蓮華嗎?好久不見啦!」


    「秀哥!好久不見~!你看起來超忙的啊。」


    「都已經沒有時間休息了呢。小揚羽要不要回來?」


    「如果是以客人身分的話,我很樂意。」


    「咦咦——別這樣,一起工作嘛!」


    發現店員開始和揚羽聊起來,店長和馬先生立刻發出了尖銳的指示。


    「喂,阿秀。別光顧著說話,把這個拿去十號桌。另外二號桌要司康餅。」


    「好~的。那就先聊到這啦。」


    被稱呼為阿秀的店員,以熟練的動作拿起餐點,走回顧客區。仔細一看,在客人之間穿梭的人,就隻有他和另一個人。隻靠三個人麵對這種門庭若市的狀態,難怪沒有時間休息。想抱怨幾句也是情有可原啊。


    「原來揚羽是在這麽忙碌的地方工作啊。」


    「我在的時候,並沒有這麽忙喔。硬要說的話,應該算是比較清閑的。大概隻有常客偶爾跑來的程度吧。」


    揚羽用手撐著臉,一副不耐煩的表情這麽說道。而和馬先生也深有同感似地不斷點頭。


    「因為我就是以這個構想開了這家店啊。我想經營一家隻有認識的人才知道,像是成年人的秘密基地一樣,所以才開了這家店。白天是畫廊咖啡廳,晚上則是酒吧。你看,這附近全都是針對十幾歲的年輕人開的店,幾乎沒有成年人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吧?怎麽說呢,就是沒有大人的容身之處吧。所以我才想打造一個成年人、尤其是成年男性能夠放鬆心情的地方。」


    降到最低亮度的燈光,簡約而富有設計感的桌椅。的確,勤奮工作的成年男性,會比我這種十多歲的學生更適合這片沉穩的空間。遠離地麵上那個充滿年輕活力的世界,時間流動緩慢的洗練空間,像這樣的地方,成年男性的確可以隨時想來就來。


    「所以現在變成這副模樣,真的出乎我的預料之外啊。大概是遭到報應了吧。」


    我順著和馬先生的視線,環視了整間店。


    所有座位都被坐滿了。而客人幾乎是清一色的年輕女性,隨處都能聽見開心談笑以及呼喚店員的聲音。當初剛走進這間店裏時所感受到的不協調,可能就是來自於沉穩的店內氣氛,跟女性客人華麗熱鬧的感覺不太相符的關係吧。


    「我辭職是在一個半月前,那個時候還是整間空蕩蕩的啊。後來為了送還製服而過來時,店裏就已經被年輕女孩子擠得水泄不通了,甚至還有人在店外排隊呢!真的嚇死我了。」


    「因為那一天特別忙啊。來,洸之介同學,咖啡。糖和奶精在這邊。小揚羽是咖啡歐蕾,然後小蓮華是冰涼涼的柳橙汁。還要吃點什麽嗎?這次我請客。」


    意想不到的提議,讓我嚇了一跳。


    「可以嗎?」


    相對於我像是確認似地反問,蓮華似乎根本不知道日本人的美德就是客氣,盡管她住在日本的時間比我久得多,不過現在卻是率先舉手,整個身體都探了過去。


    「我要冰淇淋!給我冰淇淋吧!」


    「小蓮華還要吃冰的東西啊?」


    「沒辦法,因為很熱嘛。」


    蓮華做出了用手扇風的動作。見狀,和馬先生有點意外似地歪著頭。


    「熱?要把暖氣開弱一點嗎?」


    「不要緊的,這樣剛剛好。」


    「就是說啊。會說這種話的人,大概就隻有蓮華吧。」


    「是嗎?」


    「是的。啊~我要吃什麽才好呢~」


    為了改變話題,我故意放大了音量說出這句話,同時打開和馬先生遞過來的菜單。這裏畢竟是以男性客人為目標的店,感覺大分量的餐點比較多,蛋糕和其他甜食則非常少。那些女性顧客到底在吃什麽東西呢?我不禁感到疑惑。


    我呆呆地從菜單裏選出三明治,然後點餐


    。對,我真的非常呆。因為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蓮華為什麽要帶我來這間店,我應該更加警戒一點才對。然而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注意到自己被這種一看就知道是陷阱的東西給騙了。


    「洸之介,你進來這家店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什麽?」


    「不,沒什麽特別感覺。頂多隻覺得地點這麽隱密,但是人卻這麽多而已。」


    「是嗎。」揚羽似乎有點失望。


    「大概還有圖畫很多吧。而且全部都是和馬有關的畫。」


    「啊啊,那是因為我喜歡馬。」和馬先生有點難為情似地說道。「因為我的名字裏有個『馬』字,從以前就一直很喜歡馬。理由很單純啦。而且店名也是『馬蹄聲』的意思。裝飾在這裏的,都是我朋友或是認識的人的畫。因為我是美術大學畢業,動用了當時的同學和朋友的管道,搜集馬匹的圖畫。有些是沒辦法光憑畫畫混飯吃的人畫的,也有些是還在練習中的家夥的作品。我想這樣說不定剛好可以幫到他們,所以就變成了畫廊。」


    「原來是這樣啊。」


    我突然對和馬先生產生了親切感。因為雖然領域不同,不過我也和繪畫關係匪淺。


    「所以,你有什麽特別在意的畫嗎?」


    「……那倒是沒有。」


    雖然我有點在意吧台上的小油畫,不過我認為那一定是因為圖畫的風格不太一樣,所以沒有告訴揚羽。然而揚羽似乎感覺到了這一點,毫不留情地逼問我。


    「真的嗎?」


    「是、是真的!話說回來,這裏的畫,難道有什麽問題嗎?」


    「我本來以為會有的。」


    揚羽這次露出了明顯失望的表情,有點不耐煩似地回答。


    「那種事情我沒辦法知道啦!」


    「不過你是環小姐的徒弟吧?而且還是睽違已久、備受期待的新星。」


    我不由得僵住了。隨後立刻把音量降低到和馬先生聽不見的程度。


    「我隻是普通人類啊。而且說到徒弟,還有兵助先生在不是嗎?」


    「那家夥不行啦。既不會做台麵下的工作,又沒有才能,而且還是個膽小鬼。」


    「我也不會做啊。」


    「可是你一直都在看著環小姐做吧?」


    「既然這樣,直接拜托環小姐不是更好嗎?」


    「因為這裏沒有漢堡嘛!而且連日本茶也沒有,再加上環小姐不喜歡咖啡。」


    「咦?就因為這種理由?」


    我不小心喊了出來,連忙按住了自己的嘴巴。


    「所以環小姐是最後的秘密武器,我想讓你這個徒弟先過來試試看。這可是你在裱褙師台麵下工作範圍中的初次登場喔。」


    揚羽甜甜一笑。看在旁人眼中,大概隻看到了高中女生的可愛笑容,但是我隻感受到沉重無比的壓力,背脊陣陣發冷。我對這個笑容有印象,是環小姐。這個笑容跟環小姐一模一樣。然後我這才醒悟過來,我早在不知不覺當中就闖進了陷阱,而和馬先生令人感謝的提議隻是一個引我上鉤的餌。


    啊啊,被貓盯上的老鼠,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我仿佛事不關己似地這麽想。


    「這一個月來,女性客人突然增加是有理由的。」


    揚羽像貓咪一樣眯著眼睛說道。


    「變成現在這樣之前,這裏的狀況就跟和馬哥所描述的一樣,幾乎都是男客人。但是就在一個月前,開始出現零零星星的女客人,然後轉眼間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情況。很奇怪吧?」


    「是滿奇怪的。」


    我誠實地表達讚同。


    「於是和馬哥和我就試著詢問這些女孩子們,是從哪裏得知這間店。結果大家都說了同樣的答案——因為有人說,隻要來這家店,戀情就會開花結果。」


    揚羽露出了少許不屑一顧的感覺,滋滋滋地啜飲著咖啡歐蕾。雖然不知道那是喝日本茶養成的習慣,還是因為她的貓舌頭,不過那真的不太像是咖啡的喝法。這如果被歐美人士看到,一定會生氣。


    「那是真的嗎?」


    「好像是真的喔。」揚羽顯得相當沒勁。


    「聽她們說著說著,最後都會慢慢變成閃光大會了嘛!」


    吃完冰淇淋之後,身體如願冷了下來的蓮華,元氣十足地說出理由。


    「當事人獲得幸福是件好事啦,不過同樣的事情反反複覆聽來聽去,真的聽得一肚子厭煩,都快消化不良啦!大家一來到這間店裏,就會開啟戀愛模式。單戀的人下定決心告白,最後變成兩情相悅;和男友發展不順的人發狠把事情全部攤開來說,結果順利和好等等。還有什麽變得有勇氣啦,感覺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啦,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情、以遭到拒絕為前提試試看後竟然成功之類的,全是類似的狀況。」


    「啊。因為類似狀況不斷發生,就傳了開來,所以有戀愛煩惱的女性就湧進了這家店?」


    「對。」


    「而你們覺得原因可能在於掛在這家店裏的畫,所以要我找出是哪一幅畫?」


    「沒錯!」


    我左右兩邊的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而且她們還像是說著「答對了!真了不起」似地用力拍起手來。總覺得我的頭都開始痛了。


    「我沒辦法。再說,我完全不懂為什麽你們會覺得問題出在畫上啊。」


    「因為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嘛。因為設備和工作人員都沒有變,唯一有變的就隻有那些畫了呀。」


    「是這樣嗎?」


    我向熟練地製作料裏的和馬先生詢問。


    「是呀。大概在一個月前,增加了兩幅新畫。」


    「請問是哪兩幅呢?」


    「一幅掛在那邊的入口,另一幅掛在裏麵的牆壁……那邊的第二幅。」


    「用水墨畫成的那幅嗎?」


    「沒錯。」


    第一幅是油畫,畫的是在夕日草原上奔跑的黑馬。至於第二幅,則是光以水墨畫在和紙上的畫。兩幅畫的馬匹都非常雄壯,充分傳達出生命力、躍動感,以及奔馳的速度感,是非常強而有力的畫作。兩幅畫都裱了相當華麗的外框,掛在牆上。


    「油畫是我朋友畫的。因為機會難得,所以才特地為了掛在我這邊而畫,他現在正在巴黎的美術大學留學。另一幅則是透過店裏常客認識的畫家畫的,聽說那個人是有辦法在東京舉辦個人畫展的知名人士,不過因為我一看到這幅畫就愛上了,就硬是拜托他讓給我。」


    「這兩幅畫,怎麽說呢,會是以戀愛為藍本畫的嗎……」


    「完全不是啊。」


    「說的也是啊~」


    舉凡那種甜蜜感,或是閃閃亮亮的感覺之類的,根本連個影子也沒有。


    「會不會其實跟畫沒關係呢?」


    「可是又想不到其他理由呀。」


    揚羽還不打算放棄這個想法,但是我已經舉手投降了。果然這種事情不該找我這種外行人,直接請專業人士過來看看,才是最好的做法啊。就算這裏沒有環小姐想吃的東西,隻要在回家路上買一、兩個漢堡給她,就報酬來說應該就夠了吧?


    「欸欸,和馬哥。這邊這幅小小的畫,以前就有了嗎?」


    蓮華一邊喀喀喀地啃著杯子裏剩下的冰塊,一邊指著那幅放在吧台上的油畫。


    「很久以前就有了喔。」


    「我還在的時候就有了吧。隻是那個時候並不是對著客人的坐位。我記得之前站廚房的時候經常看到。」


    「因為那是我個人的收藏,不是拿來賣的。有一次剛好被客人看到,然後對方似乎相當喜歡。而我也覺得隻有我一個人看實在太浪費,所以就把它放在這裏


    了。大概是在小揚羽辭職之後沒多久的事吧。」


    「這幅畫,是琴子姐畫的吧?」


    「是呀。小揚羽有見過她?」


    「隻見過幾次。」


    「因為她每次都很晚才來啊。不是來喝咖啡,都是來喝酒。」


    畢竟我不能讓高中生工作到十點以後嘛。和馬先生低聲說道。揚羽似乎是以女高中生的身分在這裏打工。這其實是相當嚴重的年齡詐欺吧。


    「所以這幅畫的作者果然是女的吧。」


    聽完他們的對話,我自行意會了過來。因為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很在意了,畫中的黑馬,以及抬頭仰望黑馬似的白馬,跟其他幅畫不同,畫得相當可愛。這個部分,就跟它的黑色外框一樣,和這間店的氣氛格格不入。


    這是和馬先生在這間店裏唯一容許的女性氣息,而且還是個人的收藏——我馬上開始期待接下來會有什麽發展。這份期待似乎不小心表現在臉上,隻見和馬先生看著我笑了出來。


    「沒有沒有。沒有發生洸之介同學想的那些事情啦,因為對方可沒有把我當成男人看待啊。我們感情很好沒錯,不過比較像是哥兒們。」


    「哥兒們,是嗎?」


    「是啊。另外大概還有憧憬吧。因為她總是筆直地朝著自己成為畫家的夢想努力。隻要喝了酒,她就會熱血上湧然後開始說教,但是聽她說話真的很愉快。啊啊,好懷念啊。記得她每次都會點含羞草來喝。」


    含羞草好像是一種雞尾酒的名字。和馬先生像是拖曳著記憶之絲一般繼續說下去。


    「而她實現夢想的第一步就是去紐約。她說以後不會再回來日本,一定會在國外獲得成功給我看,是個非常堅毅的女孩。年紀雖然比我小,但是真的非常令人尊敬,所以我也打從心底支持她。這幅畫,是她出國之前送給我的。還開玩笑地說將來成名之後一定會身價暴漲,叫我不準賣。據說是因為我喜歡黑馬,而她喜歡白馬,所以才畫了兩匹上去。」


    和馬先生輕輕地把畫拿在手上凝視著。


    「另外,我拿到這幅畫是在一年多以前,之後就一直放在這裏。最近雖然有動到它,但也隻有稍微移動位置而已,跟那個傳聞應該沒有關係吧?」


    「這個嘛,應該吧。」


    我征得和馬先生的同意,拿起油畫仔細觀察。讓人感受到一股堅硬感的純黑畫框,連內側都是黑色的,是帶有光澤、相當亮眼的黑。我看遍了這幅畫框的每個角落,但是沒有找到任何異樣之處。這是一幅非常普通的畫。


    (可是,就是有種怪怪的感覺啊。)


    內心深處有種煩躁感。像是有魚刺卡在喉嚨裏一般,感覺非常不爽快。仿佛遺漏了某些東西似的,無法付諸言語的不安。而且這種感覺一直沒有消失。


    這時,和馬先生端出了剛做好的三明治。總覺得他似乎不想繼續說下去了,所以我也老老實實地接受招待,之後我們聊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話題,然後結束這次的拜訪。


    除了琴子小姐這位女性所畫的小小油畫,還有另一件事情讓我十分在意,那就是傳聞的出處。要是能知道這一點,說不定就能更加接近發生在店裏的神秘現象的真相。


    「促成戀情的咖啡廳?」


    隔天,我師法那些戀愛中的女孩,總之先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精神,訊問身邊的森島知不知道那間店的傳聞。


    「知道啊。就是那間叫做『克萊特·歐福·胡福斯』的店吧?」


    「你聽過啊?森島?」


    「那當然羅!你以為我是誰啊?」


    「結之丘高中的第一吹牛大王。」


    「並不是~!我是結之丘高中的第一情報王~!話說你這樣對待摯友,不覺得很過分嗎?」


    森島刻意露出了大受打擊的表情,裝模作樣地小口啜飲著寶特瓶果汁。老實說真的很煩人。


    「那麽,你是從哪裏聽到關於那間咖啡廳的傳聞?」


    「嗯?從我姐那裏聽來的。」


    「你姐?」


    「對啊。我姐可是在我之上的情報王啊。你看,之前不是流傳過那個大妖怪的傳聞嗎?就是不知不覺中消失的那個。她也知道那件事。聽說她當時是在常去的美容院裏聽來的,一間叫做『卡波奇歐』的店。據說那邊的店長也掌握了很多情報,而且離那家咖啡廳也挺近的。」


    這個話題也讓人十分感興趣,不過現在得先解決咖啡廳的傳聞。我把話題拉了回來。


    「你姐有說過是從哪裏聽來的嗎?」


    「從她大學同學那邊吧。聽說那個人去了傳聞中的咖啡廳之後,就和她暗戀已久的對象修成正果。老姐她也吵翻天了啊。一聽到這個消息,她就馬上跑去那家店了。那個時候傳聞還沒有傳開,店裏好像也沒那麽多人。」


    「所以,你姐的戀情也實現了嗎?」


    森島按住嘴巴,像是再也忍不住似地噗哧笑了出來。


    「那個啊,她什麽事也沒發生。真的超好笑的,因為她好像根本沒有什麽喜歡的對象啊。根據老姐周遭的說法,能夠實現戀情的人,基本上隻限於有對象的人啊。哎,是說正常男人才不會理會那種濃妝豔抹的老太婆啦。」


    隻有在自己有喜歡對象的時候才有效,這會不會是相當重要的一點呢?根據蓮華的調查,成功案例當中似乎的確是以有對象的人居多。


    「什麽?你很在意那個傳聞嗎?難不成你有喜歡的女生了?」


    「不~是啦。隻是……我認識那間店的店長。」


    「喔,什麽時候認識的啊?」


    森島睜大了充滿好奇心的雙眼,俯視著坐在椅子上的我。順帶一提,這家夥現在坐的地方,是我前麵的後藤同學的桌麵。之後得拿張除菌紙巾擦幹淨,不然就太對不起人家了。


    「就這幾天而已,是透過朋友認識的啦。」


    「嗯~難不成跟你爸有關?畢竟那邊是畫廊咖啡廳嘛。」


    「啊啊,差不多是這樣。」


    我順勢帶過這個話題,就當作是這麽回事吧。我沒有把環小姐的事情告訴任何朋友,也不想讓他們知道——尤其是森島——所以我撒了謊。要是被這家夥知道,之後會非常麻煩的。


    「店長好像很在意這個傳聞是從哪裏流傳出來。我本來以為你應該會知道。」


    他似乎把我的話當成讚美。心情大好的森島,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意氣風發地點頭。


    「哎哎哎~如果是這種問題,隨時都可以拿來問我啊!既然這樣,要不要順便幫你多問問看我姐呢?」


    「真的嗎?」


    「客氣什麽,我們可是好兄弟耶!」


    森島的鼻子像天狗一樣翹得老高,而我似乎成功把它拉得更長了,可能比櫻汰的鼻子還長,但是櫻汰更加成熟有禮貌,這家夥根本比都不能比。


    「那就拜托你了。啊,可以順便多問一件事嗎?」


    「喔!我什麽都幫你問!」


    「就是在咖啡廳裏的畫,如果有什麽印象特別深刻的,希望可以一起告訴我。另外再幫我問問,看她記不記得一幅在夕日草原上奔跑的黑馬油畫,還有馬的水墨畫。」


    我本來已經做好準備,等他反問為什麽要確認這些事情,但是這家夥卻是意外地,不對,應該是一如預料地老實單純,似乎不太會懷疑別人。


    「交給我吧!」


    森島挺起胸膛,自信滿滿地笑了。


    幸好這家夥是個愛湊熱鬧又容易使喚的人啊。我第一次打從心底這麽想。


    放學後,我朝著加納裱褙店的方向走去。因為昨天回家的時候,揚羽她們再三叮嚀我一定要過去店裏一趟。不過更重要的是,我


    想親眼確認一下昨天托裱之後的畫心狀況如何。


    為了盡快逃離室外的冷風,我快步鑽過了門簾。這時,一個身穿全套整齊製服、臉上化著淡妝的女孩子慌慌張張地走了出來。她的長相,讓我覺得有點似曾相識。


    「揚羽?發生什麽事了?」


    這個女孩子,竟然是卸了辣妹妝的揚羽。


    隻不過是改變化妝方式和服裝,女孩子就會有這麽誇張的變化嗎!我嚇了一跳。根本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抱歉,我突然有急事,得去江戶一趟。」


    「江戶?」


    「說錯了,是東京!環小姐,我走了!」


    朝著店裏這麽喊了一聲後,揚羽立刻抓起行李跑了出去。


    「雖然每次都是這樣,不過她還真是靜不下來呢。」


    我還愣愣地看著外麵時,從裏麵走出來的環小姐有點無奈似地這麽說道。她今天穿的和服是繪有白雪結晶的藍色和服。


    「揚羽是怎麽了?這麽匆忙。」


    「在東京的朋友送了消息過來,說她一直在找的東西可能有點線索了。」


    「她在找的東西?」


    「是她一個老朋友的遺物。別說了,天氣這麽冷,快點坐進暖被桌吧。我現在就來泡茶。」


    我脫下外套,走進和室間。裏麵的紙門是開著的,可以看到蓮華正一派輕鬆地坐在外廊上,今天她也穿著一看就覺得冷的單薄衣物。


    「洸之介,對不起啊。因為揚羽出門去了,所以今天的作戰會議暫停。」


    「沒關係,這樣反而剛好。因為我學校的同學好像可以幫忙調查那個傳聞的出處。」


    「真的嗎?洸之介,你交了一個好朋友呢!」


    「雖然不知道可不可靠就是了。」


    「那~我們就等到你朋友的報告出爐之後,再去和馬哥那邊吧。我也會去多找幾個店裏的客人打聽看看。那麽,就等到揚羽回來之後再來開會吧!」


    「麻煩你了。」


    這時,環小姐拿著茶和點心走了進來,而我們也像是約好似地同時閉上嘴巴。可能是覺得我們的樣子很不自然,環小姐把頭歪向一邊,詫異地問:「怎麽了?為什麽突然不說話。」


    「嘿嘿,因為這是隻有我們知道的秘密呀。對吧,洸之介?」


    「嗯,差不多就是這樣。」


    其實環小姐才是這方麵問題的專家,和她討論,才是解決這次問題的最快捷徑。我心裏雖然這麽認為,但是現在隻能苦笑。


    不知道是無所謂還是沒興趣——我猜應該是兩者皆有——總之環小姐並沒有繼續追問。


    「請問揚羽大概什麽時候才會回來呢?」


    「這個嘛,可能是幾天,也可能是幾個星期……」


    「她原本就打算在那邊留宿嗎?」


    「大概吧。雖然沒辦法說得太具體,不過應該不會這麽快回來。」


    這麽說來,揚羽以前好像曾經出門一趟,結果過了五年才回來?這次應該不會那樣吧?應該會回來吧?我稍微有點不安起來。


    最後,我的擔憂隻是杞人憂天。兩天後,蓮華傳了一則「揚羽返家,盡速至tter of hoofs集合」像是電報般的簡訊過來。


    我放學後直接前去店裏,但是這次很不巧地客滿了,所以我和她們在店門口會合後,立刻移動到附近的家庭餐廳,召開緊急會議。


    「揚羽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今天早上。所以我也還沒從蓮華那裏聽到任何消息,她隻叫我來店裏集合。」


    可能是剛從遠方歸來的關係,她的臉上露出了些許疲態。想要快點回去環小姐的店裏睡覺,她的眼睛正在這麽說著。


    「所以你到底要說什麽?蓮華?」


    揚羽開口催促,而本次作戰會議的中心人物蓮華開始洋洋得意地說了越來。


    「之前詢問過的客人的朋友當中,有個很早以前就來過店裏的人。那個人也是在來過之後成功交到男朋友,不過她很肯定,那個時候並沒有看到入口處的油畫。」


    「這是真的嗎?」


    「嗯。因為她坐在那裏麵,正好可以清楚看到入口,所以她說她記得非常清楚。」


    「嗯哼~那就表示那幅畫可以排除在外了。」


    「沒錯。」


    「這是獨家消息吧?我很厲害吧?」


    「對對對~好厲害好厲害。那洸之介呢?有查到什麽嗎?」


    我把自己委托森島,以及森島那邊的消息還需要一點時間的事情,告訴了揚羽。


    「你真是交了一個很方便的朋友呢。」


    「那家夥自稱是情報王,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得很。」


    等到作戰會議結束,走出店外,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呼出的氣息也是白的,冷風直接灌進脖子裏,讓人全身發冷,我趕緊把圍巾圍了起來。


    對於寒冷,揚羽的反應比我更誇張。全身已經穿得跟雪人一樣圓滾滾的,卻還叫著好冷好冷。我覺得既然天氣這麽冷,那就別穿迷你裙不就好了嗎?不過這好像是她絕不讓步的地方。


    相對地,蓮華則是穿著單薄,整個人活蹦亂跳的。為什麽這兩個人會變成好朋友呢?


    我們在家庭餐廳的門口和蓮華分開,她打算先去探聽一下聖誕節限定商品的消息。


    對那些東西沒興趣的揚羽,和我一起並肩離去。


    從小巷走到大路,街上到處點綴著華麗耀眼的霓虹燈。每間店裏都播放著應景的聖誕歌曲,處處展示白色、紅色和綠色的聖誕節色係。雖然每年都是如此,不過一旦包圍在這種熱鬧的氣氛下,心裏也會自然地雀躍起來。盡管早就不是相信聖誕老人的年紀,而且也不可能收到禮物了。


    (——這麽說來,老爸好像曾經送過聖誕禮物回來。)


    突然送來的東西,是包裹了數十層緩衝材料的法國葡萄酒。那個時候,老爸好像正待在法國。可是為什麽是葡萄酒?當時我雖然還是個孩子,卻也覺得非常奇怪,我記得當時還想著自己的爸爸真是與眾不同。後來我才知道,那瓶葡萄酒是在我出生的年分釀造的,所以老爸其實也是有先考慮過才送。


    真令人懷念啊。那個時候,我從不覺得聖誕節父親不在是件寂寞的事。


    不過,我現在想的是真希望能和普通家庭一樣慶祝聖誕節,哪怕隻有一次也好。


    因為老爸回來的那一年,病情日漸嚴重,最後連飯都沒辦法好好吃,所以實在不是慶祝節日的時候。然而,現在不管說什麽都已經太遲了。


    我側眼看著走在身旁的揚羽,她和蓮華不同,相當穩重而冷靜,看起來好像也沒有什麽物欲。但是之前卻是非常驚慌,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揚羽變成那那模樣,相信她要找的那個東西一定非常重要吧。


    「揚羽你是去東京找什麽呢?」


    我不經意地詢問揚羽。


    「我聽說是你一個老朋友的遺物。」


    「你從哪裏聽來的?」


    「是環小姐說的。」


    「啊啊。」揚羽呼出一口氣。「我在找的東西啊,是我以前的飼主遺留的東西。」


    「以前的飼主,是生活在戰爭期間的人嗎?」


    「這也是從環小姐那裏聽來的嗎?」


    「這次是蓮華說的。請問那位飼主是什麽樣的人呢?」


    「是個年輕女孩,比洸之介稍微大一點吧。個性很強悍,有種管不動的任性女孩的感覺。」


    「我聽說你被她飼養了五年?」


    「差不多就是那樣,因為她在那個時候去世了啊,生病的關係。」


    我好像聽見了不該


    聽的東西。我的臉上大概出現了這種表情吧?隻見揚羽看著我的臉苦笑,繼續說道:


    「那個時代啊,醫療技術不像現在這麽發達,死亡更加貼近生活。再加上那孩子是藝妓,而且還是等級比較低的那一種。身邊又沒有家人,所以最後是由我為她送終的。」


    我沒想到這個話題竟會變得如此沉重。但是揚羽似乎不太在意,所以我也繼續問了下去。


    「你在找的是那個人的遺物嗎?」


    「我是在找她直到最後那一刻,都還一直放在心上的那個人。」


    揚羽朝手裏呼出一口氣,非常寒冷似地摩擦著雙手。


    「我在找她的戀人。話是這麽說,不過從旁人眼中看來,他們大概不像一對情侶吧。因為對方同時也是她的客人,就算心意互通,但當時和現在不同,沒辦法自由戀愛。再加上那個時代又是那個樣子,所以最後就分開了。見不到他之後,原本是以精力充沛為人稱道的女孩,突然間變得鬱鬱寡歡,最後就這麽病倒了。」


    揚羽淡淡地說著,仿佛這一切全都事不關己,但是她的側臉卻透露著寂寞。


    「你為什麽要找那個人呢?」


    「因為她有件事一直沒能告訴對方。就這樣。」


    揚羽說到這裏就住口,然後瞄了我一眼。這個話題就此告一段落。我覺得自己仿佛聽到她這麽說,她畫了一條線,叫我不要再靠近,而我也不打算繼續追問這個話題。這時,街上隨處可聞的聖艇歌曲,以及閃閃發亮的明亮景致,突然讓人覺得有點空虛起來。


    幾天後,我從森島口中獲得新情報。放學之後,我立刻二話不說直接前往環小姐的店鋪。由於已經用簡訊事先連絡過了,所以揚羽和蓮華都已經待在店裏,等候我的到來。


    「所以呢?你朋友掌握到的情報是什麽?」


    坐在暖被桌裏的揚羽先喝了一口溫暖的番茶,然後才開口。蓮華則是躺在寒冷的走廊上,看著我們互相對峙。我先調整了一下呼吸,然後說道:


    「我那個朋友,叫做森島啦,這是他從他姐姐那裏問來的情報。他姐的朋友,就是去了咖啡廳之後真的實現戀情的人。他們有再次試著詢問對方,不過那個人已經不記得到底有沒有看過那兩幅畫了。」


    這時,揚羽似乎有話要說,但是我製止了她,繼續說下去。


    「據說她對店裏的畫幾乎沒有任何印象,但是卻有一幅畫讓她印象深刻。聽說那幅畫一直停留在她的眼中,所以她記得很清楚。那幅畫,就是放在吧台上的那幅油畫。」


    「琴子姐的畫?」


    「沒錯。」我篤定地說了下去。「不覺得這樣很怪嗎?果然那幅畫還是有點問題。」


    「可是洸之介也看過了,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不是嗎?一般來說,畫應該會動起來吧?」


    「像我這種外行人是看不出來的,必須請專業人士看看才行。」


    「專業人士是指……環小姐?」


    我點頭表示肯定。其實很早之前,我就有這個念頭了。這個方法絕對比較快。


    但是揚羽卻露出了為難的表情,不發一語。我刻意放大了音量,開口說道。


    「為什麽要這麽顧慮呢?就算和馬先生的店裏沒有環小姐喜歡的東西,你隻要告訴她回家路上請她吃個漢堡,她一定會願意幫忙的呀!」


    「可是……」


    「像之前櫻汰和阿樹有事的時候,環小姐不也接受了他們的委托嗎?先不論阿樹,櫻汰可是要等到將來出人頭地才會報答呢。兵助先生也說環小姐的工作就像是在做義工,所以隻要你拜托她,她一定會一起過去的!」


    我不厭其煩地再三強調,但是揚羽的反應依舊不變。隻含含糊糊地做出一些模棱兩可的答複,而且非常猶豫不決,一點也不像揚羽平常的風格。


    為什麽她這麽不想拜托環小姐呢?


    回答這個問題的人,是至今一直默默聽著我們對話的蓮華。


    「不是的,洸之介。揚羽在意的其實並不是那個。」


    蓮華突然開口幫腔,讓我困惑了起來。這是什麽意思?


    「很久以前,環小姐曾經接過一次幫西洋畫裱框的工作,那個時候她沒什麽幹勁,而且還說這個真是麻煩。環小姐雖然擅長幫掛軸裱褙,但是卻很少幫忙裱框,所以我們猜想會不會是不拿手之類的。所以這次這件事,說不定會帶給環小姐困擾,這才是揚羽在意的地方。」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我可以接受,但是可以接受的人,似乎還有另一個。


    「——原來是這樣嗎?」


    隨著這句話,紙門應聲開啟,環小姐走了進來。今天的和服是深藍色搭配各種不同顏色的圓形圖案。左右兩束用緞帶固定的頭發,讓她看起來比平常更稚嫩一些。然而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卻比以往更加凜然。


    揚羽沒發現環小姐就在隔壁偷聽,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看來是真的嚇了一大跳。


    「其實我並不討厭裱框。隻是因為我沒辦法獨自製作畫框,非得拜托兵助他們幫忙不可,那樣真的有點麻煩。因為他們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而這個有時又會非常耗時啊。」


    環小姐有點無奈似地笑了,說道:「因為之前那是比較急的急件。」接著,她像是為了讓揚羽安心一般,輕輕摸了摸她留著烏黑秀發的頭。


    「你明明不需要這麽在意的呀。」


    「可是我一直在這裏打擾,不想再增加環小姐的困擾。而且所有事情都受到你的照顧……」


    「真是傻孩子,你才沒有增加什麽困擾呢。」


    在環小姐麵前,連那個揚羽都變得像是一個普通女孩。外表看起來明明差距不大,這到底是為什麽呢?會是年歲的差異嗎?


    「所以,那間店今天有開嗎?」


    「今天隻有午餐時段有營業,所以就算打烊了,相信和馬哥也會在的!」


    蓮華精力充沛地回答,而環小姐隨即站了起來。


    「那麽,我們就去那家店看看吧。回程就麻煩你買漢堡了,正好最近又推出了新口味呢。」


    揚羽仰望著環小姐,開心地點了點頭。


    咖啡廳「tter of hoofs」的門上,掛著「close」的牌子。不過多虧揚羽已經事先連絡過了,所以門沒有上鎖,馬上就能進去。


    店裏沒有半個客人。由於我隻看過客滿的狀況,所以這種空蕩蕩的感覺,讓我覺得有點別扭。和馬先生則是在吧台後麵的廚房裏作業。


    「和馬哥,我們突然過來真的對不起。明明都已經打烊了……」


    「沒關係啦。原本就是我提出的委托不是嗎?而且我剛剛也在準備明天的材料,現在隻剩下整理工作,不必太在意啦。」


    「其他人都回去了嗎?」


    「阿秀還在。剛剛去倒垃圾了。」


    「是嗎……和馬哥,這個人是加納環小姐。就是照顧我的人。」


    「而且是我學習裱褙的師傅。」


    環小姐向前踏出一步,邊說「我家的孩子承蒙您照顧了」邊深深一鞠躬。


    和馬先生一看到環小姐,立刻張大了嘴巴,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哎,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已經從這些孩子口中聽說了大致上的狀況。那麽,那幅有問題的畫是哪一幅呢?」


    「就是放在吧台上的那幅油畫。」


    我指著那幅放在固定位置的黑框油畫。


    「琴子的畫?不過那不是沒有相關嗎?」


    「看來似乎不是這麽一回事唷。」


    環小姐拿起畫框,開始細細檢查。


    然後她說出了完全出乎我們意料


    的話。


    「嗯哼。這裏有個裂縫呢。」


    有嗎?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環小姐的手。如果隻是隨便看看,根本不會找到那樣的裂縫。


    「因為是純黑的畫框,所以很難注意到。而且裂縫這麽小,店裏的燈光又比較昏暗。」


    環小姐指出來的地方,可以看到一道小到不能再小的龜裂。的確,若不仔細看,絕對不會注意到這麽小的裂縫。因為環小姐非常專業,才有辦法注意到吧。


    「為什麽這個地方會有裂縫?」


    吧台這個地方,無時無刻都會在和馬先生的視線範圍內。但是和馬先生似乎不知道裂縫出現的原因。這時,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站了出來,替和馬先生解惑。


    「抱歉,和馬哥。那應該是我弄出來的。」


    「秀哥?」


    滿臉愧疚、畏畏縮縮地舉起手來的人,是不知何時回到店內的阿秀先生。


    「我想應該是這幅畫剛放到吧台來的時候吧。那時我忘了這裏有畫,所以不小心勾到,害它掉了下來。因為看起來沒事,我就把畫放回原本的地方,也沒有報告。真是對不起。」


    阿秀先生說完後立刻低頭道歉。說到這幅畫開始朝著店內擺放的時期,正好和女性客人開始增加的時期一致。果然傳聞出現的原因就是這幅油畫。


    「原來是這樣。可是,不過就是一道裂縫,為什麽會引起這種狀況呢……」


    「店長先生,請問你曾經打開過這個畫框嗎?」


    「不,不曾。」


    環小姐甜甜一笑,興趣盎然似地說了聲「喔~」。然後她把畫翻了過來,將上麵如同爪子一般的三角形固定扣轉開——據說這個東西叫做旋鈕——拿出背板。


    「這是什麽……」


    以麻布製成的油畫布上,畫著一小團黃色毛絨絨的東西。而且還是畫在稍微右下角的位置,不是很自然。


    「這是花嗎?」


    如同蓮華所說,那團黃色的東西的確有點像花。但是話說回來,它的感覺又不太像是向日葵或蒲公英。而且為什麽會畫在這種地方呢?


    「不是有句話說,隱藏在內側的東西有時會意外地重要?——對吧,揚羽?」


    聽到環小姐的話,我跟著看向了揚羽。這時,我發現她正瞪大了眼睛,捂著嘴巴僵在原地。


    「乍看之下,這朵花的確畫在不太自然的地方。」環小姐把油畫從畫框中取了出來,像是透光觀看似地高高舉起。「它是畫在下方白馬的嘴巴附近吧?相信這幅畫的構圖應該是白馬把這朵花交給黑馬吧。原本可能打算這麽畫的,但是作者沒有這麽做。她沒有把花朵畫在正麵,而是刻意畫在背麵,隻為了不讓任何人發現,就像是在隱藏作者的意圖呢。」


    環小姐把油畫放回框中,繼續說道:


    「這朵花多半是金合歡的花吧。」


    身為普通高中男生的我,當然沒有任何關於花朵的知識,但是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到底是什麽樣的花?不管我再怎麽搜腸刮肚,都想不起來。


    「金合歡的花應該有個別名,那個別名比較為人所知。」


    「——含羞草……」


    揚羽悄聲說了出來。


    好像在哪裏聽過。記得那是這幅油畫的作者琴子小姐每次來必點的雞尾酒名稱吧?


    「含羞草的花語是……不為人知的戀情。」


    我這才反應過來,然後回想起來。


    ——因為我喜歡黑馬,而她喜歡白馬,所以才畫了兩匹上去。


    難道琴子小姐是把這兩匹馬當成了自己與和馬先生,然後畫出來的嗎?而且畫出了白馬獻花給黑馬的構圖。


    「這幅畫的作者,大概不打算告訴對方自己的心意吧。可能有某種不能說的理由。」


    「記得琴子小姐是說過不會再回來日本,才出發去紐約吧?」


    蓮華這麽一說,環小姐像是了然於心似地點頭。


    「嗯哼,原來如此,原來是做出了這種覺悟啊,這就是不能說出來的理由。然而她心中還是有那麽一絲想法,希望把這份心意傳達給對方,所以才會故意把這朵含羞草的花畫在背麵,把心意托付給這幅畫吧。」


    我不知道琴子小姐是如何來到這間店的。起頭可能是經人介紹,也有可能隻是正好經過,湊巧走進來看看也說不定。然後她偶然與和馬先生相遇,喜歡上對方。可是她的夢想是成為畫家,走出這個世界,為此一直不斷努力至今。要實現夢想,就非得要前往國外不可。一旦走了,就可能再也不會回來日本了。


    這段戀情不會有結果。要是把自己的心意告訴和馬先生,隻會成為他的重擔。所以琴子小姐什麽也沒說,決定讓這段戀情繼續維持在「不為人知的戀情」的狀態下,離開日本。


    琴子小姐應該就這麽放棄了。心裏想著不可以泄漏這份心意,然後試圖放棄。


    但是、但是——心裏還是有那麽一點點不想放棄的念頭。


    希望對方知道,隻要讓他知道一點點就夠了——


    「這份思念一直被畫框封住。相信應該是因為偶然出現了裂縫,才讓流瀉出來的思念引發了異常的狀況吧。」


    啊啊,所以那些想要實現戀情的女孩子們會說自己來到這間店之後,仿佛有人推了一把似的,獲得了動力。琴子小姐想做卻不能做的事情,這些女孩可以做到,隻是她們沒有勇氣。相信她們的勇氣一定是來自於琴子小姐的思念吧。


    「原來是這樣嗎……」


    環小姐把油畫遞給了一直凝視著畫的和馬先生。當和馬先生接過畫時——立刻瞪大了眼睛,因為畫開始動了。


    在清風徐吹的草原上,白馬輕輕依偎在黑馬身上。白馬口中,咬著的是應該畫在背麵的含羞草花。然後兩匹馬極度喜悅地嘶叫著。


    近距離觀看這一幕的和馬先生,似乎並不覺得不舒服,也沒有絲毫動搖,隻溫和地微笑起來。看起來真的非常開心、非常幸福。


    「這幅畫的願望似乎已經達成了,但是思念並不會完全消失。放進新的畫框裏,就能封住思念。不知你的意下如何?」


    環小姐一問,和馬先生立刻回答「那就麻煩你了」。


    「我想我透過這種方式知道這件事情,並不符合她的本意。所以我想尊重她原本的意思,把這幅畫恢複原狀。而且我也希望將來可以把畫繼續放在店裏,讓更多人欣賞它。」


    和馬先生的表情非常開朗。一想到和馬先生知道了琴子小姐的心意,我就感到莫名高興。


    「環小姐,為什麽你會注意到畫的背麵有東西呢?」


    從咖啡廳回家的路上,我向環小姐提出自己惦記許久的問題。


    「這個嘛,因為我聽過類似的事情啊。」


    我明白這種仿佛看著遙遠遠方的表情,所以,我以為環小姐可能經曆過相同的狀況。想要傳達給某人知道,卻又不能傳達出去。充滿苦澀與哀傷的回憶。


    然而她這樣緬懷過去也隻在一瞬之間。環小姐像是瞬間轉換好心情一般快步走了起來。


    「那麽,這條街上的速食店在哪裏呢?」


    「環小姐不是這邊,是在那邊!交給我吧!這裏就像是我家的後花園啊~」


    看到環小姐快要朝著相反方向前進,蓮華拉起了她的手。那雙手,可是非常冷的啊。但是環小姐卻沒有表現出一絲半點的異狀,因為同樣是妖怪,所以狀況會有所不同嗎?


    我回頭看向距離一步之遙的揚羽,看到她臉上僵硬的表情,我突然想到一種可能。


    「剛剛那些話,難道是在說揚羽?」


    「不是說我。」


    揚羽搖頭。她一邊看著前


    方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一邊說了起來。


    「以前有跟你說過吧?我的飼主和她的戀人的故事。那個戀人,其實是學畫的。那個人真的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學生,當初第一次來到我主人的店裏,也是陪著他的繪畫老師一起來。所以那個人光靠自己的錢,很難進到店裏來,跟我主人也隻見過幾次麵。


    那個時代啊,年輕男子全都會被抓去當兵,他也不例外。就在出征前一天,那個人偷偷跑來見她了。天氣非常地冷,還下著雪。他隻說了一句我明天要出征了,然後交給她一張畫,一張畫在正方形畫紙上的豔麗牡丹花。那個人隻留了這個給她,然後前往戰地,最後戰死在國外。這還是透過某些管道輾轉聽來的消息,實際上到底是什麽時候死的、死在哪裏,都一直不清不楚。之後她也像是追隨他而去一般離開了人世。」


    揚羽突然抬頭看向天空,我也跟著往上看。這時,空中輕輕飄下了白色的物體。是雪。隻要這樣下個幾天,就會出現白色聖誕節了。我心裏這麽想著。


    「就在她死前沒多久,她看著那張畫的時候突然發現背後貼著一層和紙。那層和紙下麵啊,寫了一串文字。」


    揚羽深深吸入一口氣。


    「——雖置初霜,夜長寒,竹葉終透之而色不顯。」


    那是我從沒聽過的和歌。大概是知道我沒辦法隻聽一次就掌握到正確的意義,所以揚羽幫忙翻譯成白話文。


    「就算竹葉因為夜晚寒冷而被霜雪凍住,它也不會因此出現顏色或變紅。意思是說不論你在我心中占了多大地位,我大概也不會表現在臉上。後來我問環小姐,她說這是《古今和歌集》中的和歌。相信那個人一定覺得自己前往戰地之後不可能活著回來,所以才什麽都沒有說吧。不過……」


    隻要一點點就好,希望能夠留下些什麽。


    就像琴子小姐的畫一樣,留下百般隱藏的心意後,就翩然離去。


    「看到那串文字後,她哭了。邊哭邊說她也想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心意。不過人已經死了,當然是不可能實現。她總是說想要去找他,想要找到他的遺骨,然後帶回日本。所以我才想要幫她傳達她的心意,告訴那個人,你的思念已經確實傳達給她,而她也有同樣的感覺。」


    「就是為了轉達這件事,你才會一直找他嗎?」


    「對。因為資料太少,所以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戰死在何處。不過最近找到相關資料了,我就是為了拜托對方讓我看看,才去東京的。」


    所以才會穿戴得那麽整齊,而且隻化淡妝吧。我暗自表示理解。


    「轉達了她的心情之後,接下來我也想向她報告一下這件事。讓她知道我找到他了,告訴她,你的心意已經成功傳達過去了。」


    「戰爭結束後,你持續找了六十年以上嗎?」


    「差不多吧。我是貓又啊,時間多得是。」


    環小姐也好,阿樹也好,我知道他們的時間觀念和我們人類是天差地遠。但是一般來說,真的會持續尋找這麽久嗎?隻為了尋找曾經是自己飼主的女孩的戀人。


    「因為我是憑感覺做事的人,又善變,說不定哪一天膩了,就把這件事丟到一邊去呢。」


    口頭上雖然這麽說,但我覺得揚羽一定不會這麽做。這隻是我的直覺。


    對,就是莫名有這種感覺。


    「揚羽真是一個認真的人啊。」


    雖然她給人的感覺是沒事就欺負取笑阿樹,或是在環小姐的店裏無所事事,但是那似乎隻是她的其中一麵而已。感覺她相當遵守規矩、相當堅持道義,而且很會照顧別人。像這次為了不麻煩環小姐而保密,蓮華也曾說過揚羽隻要開始上學就會乖乖去滿三年,而且還會打工。之前在和馬先生的咖啡廳裏吃東西的費用,聽說她也偷偷付清了。


    揚羽對於放入自己心中的人——妖怪也一樣——非常溫柔。而那位飼主可能是更加特別的人也說不定,她一定非常喜歡她,否則絕不可能幫忙尋找她的戀人,長達六十年之久。


    真正重要的東西是隱藏在內側。我突然想起環小姐的這句話。為了保護畫心,並為了讓它更加適應濕度變化而進行的托裱,雖然表麵上看不見,但是對掛軸來說則是非常重要的手續。表麵無法得見的內側。感覺不隻是裱褙,這也可以套用在其他事物上啊。


    和馬先生對琴子小姐的心意,還有揚羽對於她的飼主和其戀人的心意,以及平常總是渾身帶刺、但實際上卻非常溫柔的揚羽的心意。這些人的感情與內心,光看表麵都沒有辦法看出來,有時會招來誤解,有時則會擦身而過失去交集。不過,隱藏在最內側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東西這句話,也適用在人類身上。


    當我如此意會之後,揚羽露出了像是意外,也像是非常厭惡的表情。


    然後開口。


    「啊?你在講什麽東西?你以為哪個時代的哪個世界會有認真的貓啊?」


    不不不,就在眼前啊。我把這句差點脫口而出的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剛好過了一星期之後,一個有點遲來的聖誕禮物,送到了和馬先生的手上。新製的畫框,據說是環小姐和兵助先生的合力之作。之前純黑色的畫框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成了鮮黃色的畫框。和那朵含羞草花同樣色調,而且也非常吻合畫中氣氛,比黑色好上太多了。


    至於裱框費用,除了揚羽之外,據說和馬先生也有一起支付。知道環小姐喜歡漢堡後,和馬先生還特別做了一個。裏麵夾著手工漢堡肉,非常正統。漢堡聽說非常好吃,其他人也都讚不絕口,據說之後還會加進新菜單裏。


    收到那幅畫之後,和馬先生好像還是放在店裏的吧台上。而神秘現象就這麽戛然而止,女性客人好像也開始漸漸減少。阿秀先生似乎有點遺憾,不過隻要假以時日,那間店應該就會恢複成和馬先生理想中的模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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