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linpop


    錄入:怠工驢


    位於綾櫛小巷的加納裱褙店,平常總是沉浸在寧靜的氛圍下,幾乎讓人忘記自己身在鬧區。


    綾櫛小巷的出入口所在地玉響通,有許多熟客們經常光臨的老店鋪,也是通學或通勤的必經之路,所以還是有著相當程度的喧鬧聲。可是一旦轉過那間有著招牌女郎坐鎮的香菸鋪轉角,周圍就會瞬間變得寂靜,寂靜到讓人覺得是不是誤闖入了異世界。


    走在規律排列的石版路上,穿過木門,那些鼎沸的人聲、車聲、狗叫聲,全都神秘地消失無蹤。簡直就像是從鬧區瞬間踏入了郊外的隱密旅館一般。


    可能正是因為如此,那些總是消失在喧鬧聲之下、或者被當成雜音忽略掉的聲音,在店內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像是古老時鍾的秒針滴滴答答的移動聲,衝泡茶葉時的水聲,書頁的翻動聲。另外似乎也能隱約聽見,明明已經收起來的、炎夏時掛在外廊的風鈴聲以及電風扇的運轉聲,還有快要把人吵死的蟬鳴聲。這些聲音現在都被鈴鐺滾落在地似的昆蟲歌唱聲取代。盡管白天還殘留著盛夏的暑氣,但也開始有陣陣涼風吹拂過來了。


    平常在家、在學校,或在大街上時,總被電視聲、流行音樂聲、人們的說話聲吸引過去,而無法注意到這些細微的聲響。而之所以會覺得能夠聽到這些聲音的地方非常自在,大概是因為我已經徹底融入了這裏的氣氛吧。不過這也很正常,因為我拜了這家店的裱褙師店長環小姐為師,進出此地都已經超過一年半了。


    至於我為什麽會在一年半之後才想到這件事,是因為那天翩然來訪的那個家夥的關係。這麽說來,我的確不曾在這家店裏聽到音樂聲呢。頂多隻有櫻汰的遊戲機聲,或者是手機鈴聲吧。可以說這裏真的超級安靜,我突然這麽想道。


    那家夥跑來的那一天剛好是我補習班放假的日子,身為考生卻一點也讀不下書的我,像是為了逃離複雜的數學公式或英文單字似地造訪了加納裱褙店,然後,一如往常地跟大家一起圍坐在矮桌旁。就在我們吃著阿樹從他現任貴婦女友那邊拿來的泡芙,一邊聊天的時候,身穿有著亂菊紋圖樣的群青色和服的環小姐,像是突然想起來似地說道:


    「這麽說來,前陣子好像是結之丘高中的校慶吧?」


    因為太過震驚,我拿著泡芙的手不小心用力過度,把內餡擠了出來。環小姐苦笑著遞了手帕給我,所以我一邊擦著沾滿奶油的手,一邊反問:


    「為什麽環小姐會知道呢?」


    「那是因為前幾天喬治過來跟我們說了這件事呀。他說有學生跑來拜托,希望能把海報貼在他們店裏。」


    「啊啊。」


    河童美發師喬治先生所經營的發廊,就位在我就讀的結之丘高中的活動範圍當中。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我意會過來。可是我沒想到這件事會因為這樣而曝光,真是個盲點。枉費我這麽辛苦地保密。


    「前陣子的話,就是暑假剛結束的時候吧?舉行的時間還真早。」


    「就是啊。結高的校慶真的很早。每次等到我想到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啊~啊,怎麽不早點說呢?這樣我就可以過去捉弄你了。」


    貓又揚羽相當不滿似地鼓起了臉頰。她身上穿著淺茶色的毛衣,搭配蝴蝶結領帶和格子迷你裙,外表看起來就是個完美的高中女生,但是她目前沒有上學。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對現在的高中這麽感興趣。隻是就我個人而言,要是大家的事被班上同學知道了會變得很麻煩,所以我才想盡量避免這件事發生。我明明就是因為這樣才保密的啊。


    「什麽?洸之介有在鬼屋裏把蒟蒻丟在客人身上,然後嚇唬他們嗎?」


    坐在一旁默默地喝著日本茶,但真實身分其實是天狗王子的小學生櫻汰,突然冒出一句有點異想天開的話,而我對他搖了搖頭。


    「不,我沒有做那種事情。」


    「櫻汰,那是從哪裏聽來的?」


    提出這個問題的人,是為大家獻上本日點心的帥哥結婚詐欺師──狸貓阿樹。


    「之前坪山同學借我的漫畫裏有寫。」


    「為什麽要用蒟蒻這種東西丟人?」


    「大概是有人覺得,在黑暗中突然碰到冰涼涼又軟綿綿的東西一定會讓人感到害怕吧。」


    「人類可真會想一些有趣的事呢。」


    阿樹轉過頭來徵求我的同意,但是對著身為人類的我這麽說,真是有點困擾。看來對他們妖怪來說,人類打造出來的鬼屋果然是個非常奇妙的東西。就算真的進去了,他們大概也不會覺得害怕。再說我根本無法想像大家害怕的模樣,我猜肯定會是以大笑作結吧。


    「哎,不過我們學校的校慶其實沒有那麽熱鬧。」


    「是嗎?」


    「我們學校不論從好的方麵還是壞的方麵來看,都維持在平均值,也就是非常普通啦。應該說是沒有個性突出的人吧。所以既不會特地為了完成某些事情而召集起一群人,也沒有那種想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感覺。基本上就是迅速做些簡單的東西,然後盡快結束。所以每個班級擺出來的攤位都差不多,體育館裏的活動節目也是千篇一律。我們班上今年也隻是稍微裝飾一下壁報就結束了,不過也有部分原因在於我們今年是考生就是了。」


    我一邊回想結之丘高中幾天前剛結束的、毫無特色可言的校慶,一邊這麽說道。結果揚羽相當詫異似地眯起了眼睛。


    「那樣你玩得開心嗎?」


    「嗯,還可以吧。而且今年的攤位種類也有增加。再說,如果真要聚集一群人大玩特玩的話,我們通常會有種『交給隔壁的結北高中』的感覺。」


    相對於隻有普通科的結之丘高中,結北高中雖然也是縣立高中,但校內有體育科、藝術科和家政科等特別班級,所以聚集了許多有特殊才藝又個性獨特的學生。能夠讓他們毫無保留地發揮才能的活動正是校慶,因此結北高中──通稱為北高──的校慶總是費盡許多心思,辦得非常盛大。甚至連我們學校都有學生對北高校慶的期待勝過自己學校的校慶。雖然我覺得這樣有點奇怪就是了。


    順帶一提,跟我上同一間補習班的北高友人星野則是這麽說:「就隻有這個時候,那群個性太過獨特沒辦法合作的人才會團結一致。」


    我才剛丟出北高校慶的話題,揚羽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這樣呀。北高的校慶好像比結高晚吧?」


    「應該就是這個周末吧。我記得是在星期日。」


    我看向掛在房間牆上的月曆。今天是星期四,所以是大後天。


    「北高嗎?我記得奏現在正在那裏就讀吧。」


    環小姐隨口說出來的一句話,讓阿樹,還有幾秒之前仍興高采烈的揚羽瞬間沉下了臉。


    「對~耶。我完全忘了這回事,的確沒錯啊……」


    「我有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就在這時,原本瞪大眼睛看著兩人沮喪起來的櫻汰,突然像是發現侵入者的獵犬般,朝著店門方向看去。我側耳傾聽,聽到某處傳來了音樂聲,而且是跟這家店一點都不搭的吵雜音樂。看來櫻汰聽到的就是這個聲音。音樂聲變得越來越大,表示聲音的來源正逐漸接近這家店。


    接著,店門口出現一個人影。


    「安安啦!」


    這個發出了與其說是開朗,更偏向輕浮的招呼語的人,是個年記看似跟我差不多的高中生。一頭顏色比阿樹稍亮的茶色頭發,耳朵上戴著頗大的全罩式耳機,音樂似乎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他身上那套熟悉的北高製服,領帶早已鬆開,穿得相當不整齊


    ,而且身後還背著一個應該是裝著樂器的黑色盒子。


    一看到他,揚羽和阿樹兩人立刻一個皺起眉頭,一個全身虛脫。雖然表現不同,不過最基本的部分則是完全相同,一言以蔽之就是「啊~啊,又來了」的感覺。


    他停下播放的音樂,朝我們的方向看來,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


    「好久不見啦,環小姐。大家都聚在一起耶。」


    隨後他也不等店長開口,便自顧自地踏進了和室。


    「你明明住在這附近,但這次真的很久沒露臉了呢,奏。」


    「上次見麵應該是在去年,我拜托你幫忙製作入學文件的時候呢。哎呀~我其實也很想來呀,隻是事情太多了,忙得很。」


    那個叫做奏的人,才剛放下他背上的樂器盒,便開口製止正要泡茶的環小姐說「不必給我茶啦」,然後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拉了一個坐墊盤坐在地。


    「我自己有帶飲料過來啦。」


    他洋洋得意地從軟趴趴的袋子裏拿出可樂,咚的一聲放在矮桌上。


    「我實在不喜歡喝茶啊,一定要是這個才會想喝啦。」


    「我倒是非喝茶不可呢。」


    「環小姐明明這麽喜歡吃漢堡,為什麽會討厭碳酸飲料咧?」


    「因為我討厭那種嘴裏刺刺的感覺。」


    「那是全麵否定碳酸飲料了吧!」


    奏打從心底覺得奇怪似地笑了起來。這時,他才注意到我。


    「喔,是新麵孔耶。而且還是人類。難不成是我的歌迷?竟然追星追到這種地方來,看來我也變得很有名了嘛。」


    「啊?」


    「怎麽可能啊。拜托你別說傻話了。」


    我還沒來得及回應,皺著一張臉的揚羽已經先感慨地對奏這麽說道。


    「歌迷是什麽意思啊?」


    「我在玩音樂啦。現在在學校組了個樂團,我是主唱,也負責彈樂器。」


    「那麽,那個就是……」


    我指著他放在身後的那個黑色盒子。


    「是吉他喔。啊,既然都來了,我就來獻唱一首……」


    奏立刻興衝衝地開始動手準備。不過──


    「不必了。」


    「不需要。拜托,真的不需要。」


    阿樹和揚羽兩人再次搶在我開口之前先製止了他。他們兩人非常激動,可以看出是非常認真在拒絕,可是當事人奏似乎沒察覺到這股氣氛。


    「說的也是啦。應該在更寬敞的地方聽我唱歌嘛。」


    「不不,我的意思不是這樣。」


    「我不是說根本不想聽嗎!」


    揚羽終於大聲喊了起來。結果奏立刻麵露不滿,嘟起嘴巴。


    「那可是我大受同伴們好評的歌耶,不聽嗎?」


    「但他們一定先說了『隻可惜是個音癡』吧!你的同伴稱讚的不是你的歌,是音質。你缺少最重要的部分啊!」


    揚羽用力朝著對方一指。無法接受這個說詞的奏開始「可是可是!」地加以反駁。


    「他音癡真的有這麽嚴重嗎?」


    我一邊讓這兩人的爭執聲左耳進右耳出,一邊詢問坐在旁邊的櫻汰,結果櫻汰搖頭回答:「我也沒有聽過,不是很清楚。」


    「不過父親大人和五十嵐都警告過我最好不要聽喔。」


    竟然能讓天狗國的君王說出這種話,搞不好他真的是很嚴重的音癡也說不定。


    「以前其實沒有這麽嚴重的呀。」


    手裏拿著茶杯的環小姐苦笑起來,而阿樹也點頭表示同意。


    「對啊。而且就跟他的同伴說的一樣,奏的聲音其實是很不錯的。原本他們這一族的特徵,就是利用詭異的聲音嚇唬人類。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奏的聲音非常普通,這麽一來就很難嚇到人類了。為了讓人類感到害怕,他努力讓自己嚴重走音,希望能藉此發出詭異的聲音,沒想到結果就再也改不回來了。」


    努力到最後卻出現這種結果,我突然覺得有點同情他了。


    「他真的音癡到這種地步嗎?」


    「嗯。」阿樹立即回答。「除了走音之外,他還因為活得太久的緣故,身體似乎牢牢記住了早期的音樂風格,唱起歌來就會有種民謠的感覺。而且他的歌聲會一直殘留在耳裏,並在腦中回蕩許久。」


    阿樹以前似乎聽過奏唱歌,他彷佛再次回想起當初的經曆,表情灰暗得像是在述說什麽恐怖的惡夢。從沒聽過的櫻汰則是把頭歪向一邊,說出他的意見。


    「可是,那對鵺來說不就是種成功的表現嗎?」


    的確,如果他們的習性就是利用詭異的聲音嚇唬人類,那麽櫻汰說的確實沒錯。雖然受害範圍不單局限於人類就是了。


    奏好像是一種叫做鵺的妖怪。鵺、是鵺嗎?


    「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聽說過這個名字。」


    「因為《平家物語》或《源平盛衰記》裏寫的源賴政擊退鵺(注1)的故事相當有名啊。所以你才會覺得自己聽過吧。」


    「原來如此。可能是在古文課或是考試題目上看過吧。」


    在我不斷問著關於奏的事情時,鵺和貓又的爭論好像也一直持續著。他被揚羽吐嘈到體無完膚,隻見奏憤憤地站了起來,說出一句驚人之語。


    「真是的,被你講成這個樣子!等我將來正式出道的時候,絕對不會給揚羽簽名啦!」


    「我才不要那種東西呢!」


    「咦?正式出道?」


    正式出道應該是指那個吧?就是推出cd或是上電視,也就是成為專業音樂人的意思?


    因為我才剛從阿樹那裏聽說奏有多音癡,所以一時之間實在難以置信。


    「正式出道……原來您……有這樣的打算嗎?」


    光看他的外表可能會覺得我這樣說話很奇怪,不過奏既然不是人類,就表示他的年記肯定大我好幾十倍,所以還是用了敬語,隻是揚羽立刻對我說:「對這家夥可以不必用敬語啦!」


    「我聽到敬語就會全身不對勁耶,拜托你別用。」


    他本人也是一副難為情的模樣。也罷,畢竟同為高中生,就年級來說,我反而是學長啊。


    「那麽,你有打算正式出道喔?」


    「當然有啦!我的出道單曲cd會登上暢銷排行榜第一名,以彗星現身之姿,成為萬眾矚目的新人!然後拿下當年度的日本唱片大獎新人獎,登上紅白歌唱大賽,最後在武道館和東京巨蛋舉辦個人演唱會!」


    「我連簽名都已經想好了呢!」說完,奏從背包裏拿出一本筆記,在上麵流暢地畫出一個幾何形狀的圖案。他邊說「來,拿去吧!」邊把東西推到我的眼前,所以我也反射性地收下。不是因為我想要,隻是他的夢想實在太遠大,使得我的腦筋一時轉不過來。


    「為了這個目的,我現在一直在參加歌唱比賽,還送了試聽帶到唱片公司喔。」


    「可是全部都在書麵審查時就被刷下來了吧?」


    揚羽的吐嘈,讓奏一時說不出話來。從他的反應來看,應該是被說中了。


    對著身處劣勢的奏,揚羽壞心眼地發出最後一擊。


    「同樣的話你到底說了多久啊?」


    「嗚嗚嗚……有半個世紀了啦……」


    揚羽以大獲全勝之姿露出燦爛的笑容,而奏則是咚的一聲跪倒在地。


    不不,比起他們的勝負,我更在意那一句話。


    「半個世紀?所以是五十年嗎?」


    「是啊。因為奏最早開始嚷嚷著要正式出道,是在披頭四正流行的時候啊。」


    阿樹笑著點頭。說到披頭四,那時還是黑白影像的年代。所


    以他早從那個時代就決定要這麽做了嗎?


    我啞口無言。


    五十年,是五十年啊。還活不到這個數字一半的我,不但無法理解,也無法想像這到底是多麽漫長的時間。而且還要在這段期間內持續追逐著同樣的夢想,正常來說應該辦不到吧。普通人是會放棄的。不對,因為他不是人類,而是鵺,所以壽命比人類長,也正因為如此,他有許多時間可以追逐夢想。可是啊,長年以來一直朝著同一個夢想努力,很辛苦吧。


    重點是還不知道能不能實現。


    那種事情,我肯定沒辦法堅持下去。


    「──可是,我絕不會放棄。」


    奏抬起頭來,語氣堅定地這麽說道。


    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讓我的胸口刺痛了一下。感覺非常細微,宛如被細針輕輕一刺,如果是以前的我絕對不會發現這樣微小的痛楚。可是自從那一天──自從聽了我的師兄兵助先生的那番話之後,我就會偶爾感覺到刺痛。當聽到朋友們聊著夢想和升學相關的話題時,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話說回來,奏。你今天應該是有事才會過來吧?」


    這時,一直坐在旁邊聽大家說話、自顧自地喝著茶的環小姐開口插話了。


    「對耶!」


    奏像是突然想到似地站了起來。


    若是找環小姐有事,應該是跟裱褙相關的委托吧。到目前為止,說到會造訪這家店的妖怪們,目的大多都是如此。但是,我實在沒辦法把眼前的奏和裱褙聯想在一起。


    奏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起來的紙,然後在矮桌上攤開。那似乎是一張傳單。黑白色的簡單印刷,看來像是某個活動的節目表。


    「這次校慶,我和樂團的夥伴們會上台演奏。地點在體育館,下午兩點開始。希望你們一定要來看啦!」


    滿臉笑容的奏伸手指著節目表當中的一行字。可是──


    「才不要呢。為什麽我非得專程去聽音癡唱歌啊。」


    揚羽的回答不帶一點感情。阿樹也深感同意似地不斷點頭。


    「北高好像有點遠呢。」


    連環小姐也沒什麽興致。櫻汰看起來似乎有點興趣,不過也不到非常想去的程度。哎,畢竟住在老家的父親都警告過他了。


    看到他們的反應,奏似乎有點沮喪,不過他的嘴角立刻揚起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嘿嘿嘿……就知道你們會這麽說,不過我這次可是準備得萬無一失喔!」


    奏邊說邊拿出一個東西給環小姐,那是好幾張充滿手工質感的票券。印在上麵的文字是「二年三班免費漢堡招待券」,角落還寫著他的名字「鳥居奏」。


    「我們班上今年要開漢堡店!如果你們願意過來聽,我就給你們這個啦!」


    「好,就去吧。」


    環小姐毫不遲疑地這麽回答,其他人根本沒有機會阻止。


    看來我們似乎徹底中了他的圈套,證據就是奏馬上開心地高舉雙手。


    「太好啦~這麽一來就確定有五個人了耶!」


    「咦?」


    我們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就被一起算進去了。


    環小姐一臉開心地看著手裏的漢堡招待券。雖然揚羽和阿樹大叫著「咦!我才不要!」「我不想去!」可是一旦環小姐決定過去,他們應該也會跟著去吧,而且櫻汰也有點躍躍欲試的感覺。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了。雖然不是很清楚奏的歌聲到底糟糕到什麽地步,不過從揚羽和阿樹灰暗的表情來看,我隻覺得滿心不安。好不容易才因為自己學校的校慶結束而鬆了一口氣,想不到竟然又被卷進了這件事裏。


    雖然在同一座城市裏,但我從來不曾踏進北高。但同為縣立高中,學校這種地方的結構都差不多,所以我想應該不至於在裏麵迷路。可是一旦和加納裱褙店的大家同行,真的沒人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如果事先調查好前往體育館的最短路線,相信也不會是無謂的努力。我打定這個主意,隔天補習時立刻拜托星野協助我調查北高。


    當我不經意地說出要去北高校慶時,星野立刻露出開心的笑容。


    「什麽?你後天要來我們學校嗎?」


    「呃,嗯,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所以決定過去看看。」


    其實要去的成員當中有很多人都不想去。這件事讓我莫名覺得內疚,說不出口,所以隻好含糊帶過。


    「主要目的是下午的體育館表演。」


    「難道是鳥居奏的樂團表演?」


    星野驚訝地瞪大眼睛。


    不過我也同樣感到驚訝。原來自稱是名人的他並非隻是單純的「自稱」而已嗎?


    「你知道他?」


    「知道啊,因為他很有名嘛,二年級鳥居奏的警察抓小偷。」


    「警察抓小偷?」


    都上高中了還玩警察抓小偷?那家夥進了高中到底是在做什麽啊?


    總而言之,他有名的理由似乎跟音樂一點關係都沒有。


    「那可不是在玩喔。聽說那家夥好像完全沒念書。雖然我們學校裏的確有很多隻懂才藝,但念書完全不行的家夥,不過鳥居奏好像又特別嚴重,連級任老師都拿他沒辦法,所以是由學年主任直接進行指導。」


    那位學年主任非常熱心,據說他還為了奏特地安排時間,想幫他課後輔導。可是奏從來不參加。不管警告過多少次,他也從來沒露臉。不隻如此,到後來奏隻要一看到那位老師,就會立刻拔腿狂奔。


    「因為這樣,所以每到放學或休息時間,就會看到老師為了讓鳥居奏參加課後輔導而到處追著他跑的身影。」


    「所以才叫做警察抓小偷……」


    原來名稱是這樣來的,但我同時也開始頭痛了。說真的,那家夥到底是在搞什麽鬼啊。


    「沒錯。拜這件事所賜,正木老師還變瘦了呢。哎,至少他不是變憔悴,而是到處跑來跑去,健健康康地瘦下來,所以應該還好。」


    「我聽說他是音癡,所以一直以為他應該是那方麵比較有名。」


    「他唱歌唱得很奇怪這件事,也算相當有名啊。」


    星野苦笑起來。看來北高學生似乎是把奏的歌認知為唱得很奇怪的歌。


    「不過我有點訝異小幡竟然認識那個鳥居奏啊。」


    「沒有啦,他是朋友的朋友,然後這次是被硬逼著去的。」


    我不希望星野出現奇怪的誤會,所以非常認真地解釋了一下。


    校慶應該是快樂的活動才對。既然要去參加,心裏應該會因為期待而雀躍不已。可是我現在的心情為什麽會這麽沉重呢?我一邊思索這件事,一邊準備站起來的時候,被我扔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我拿起手機,打開收件夾,傳簡訊過來的人是媽媽。沒有標題,隻寫了一行簡潔的文字「到色波來」。然而這一行字,立刻讓我原本就很低落的心情徹底蕩到穀底。


    「呃。」


    「女朋友嗎?」


    星野不可能沒發現我身上散發的沉重氣息,但他還是不懷好意地笑著這麽說道。


    「如果是就好了,不過我跟星野不一樣啊。」


    我本來打算反將一軍。可是麵對我的反擊,星野隻遊刃有餘似地笑了一下。他沒有在這個時候滿臉通紅或驚慌失措,感覺相當成熟,讓我覺得有點懊惱。不過現在既然知道他和後藤同學處得不錯,心裏也安心了不少。


    「先走啦。之後就在北高見麵吧。」


    星野拿起書包,走出教室。


    我沒有回簡訊給媽媽──因為我知道回了也沒用──直接把手機收進背包,心不甘情不願地站了起來。


    「色波」不是人名


    也不是地名,而是媽媽和她的同事們經常光顧的一家店。而且那裏不是普通的餐廳,因為店門口掛著明亮的紅色燈籠,門上還掛著看似年代久遠的門簾──換句話說就是居酒屋,正式名稱是「居酒屋色波」。


    對一個白天努力上課、晚上努力補習和念書的高三生來說,這種再正經不過的一天竟然是在充滿醉漢吼叫聲的居酒屋裏結束,連我自己都覺得很詭異。未成年的學生進出居酒屋,照理說應該是會被父母責罵的,但我卻是被媽媽叫進去,所以也是無可奈何。我明明是個認真向學的高中生啊。


    喀啦一聲拉開拉門,走進店裏,精力十足的吆喝聲立刻響起。裏麵沒有人用狐疑的眼光看著身穿製服的我,店員阿姨甚至還滿臉笑容地走出來迎接。這都是因為我是熟客的家人,而他們也全都知道我為什麽會被叫過來。


    我跟平常一樣走進店鋪深處,拉開包廂的紙門。


    「來得真早啊,洸之介小弟。」


    第一個笑著跟我打招呼的人,是從以前就經常見到的宇梶先生。


    「課長,你兒子來了喔。」


    連同宇梶先生在內,一群穿著西裝的大人麵對麵地坐在包廂裏的桌子旁。至於最裏麵,一個坐在所謂的壽星席上,單手拿著小酒瓶幫自己倒酒的人,就是我的媽媽小幡橙子。她在附近一家大型化學工業的研發所裏進行商品的研究開發,是個活躍於職場上的職業婦女。


    至於其他一起圍在桌子旁邊的人,則是和媽媽同一個部門的部屬們。之前第一個注意到我的宇梶先生在當中資曆最深,我還小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他了,他的年記應該隻比媽媽小一點。


    每當媽媽把我叫來居酒屋時,幾乎每次都會看到一大群足以坐滿兩間包廂的人一起慶祝打鬧,可是今天卻隻有五個人。


    其中一人是媽媽所有部屬當中最開朗的開心果,應該稱之為宴會部長的東先生。他對著我舉起啤酒杯。


    「喔喔,是二世啊!課長二世來了!」


    「洸之介小弟,好久不見了!自從去年尾牙就沒見過了吧?」


    「你呆子啊,塚本。後來不是還有四月的迎新送舊會嗎?」


    「那一次我因為感冒沒辦法出席啊。洸之介小弟長大了呢。之前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大概隻有這麽點大而已吧。」


    身上散發著時尚ol氛圍的塚本小姐,用手比劃出來的高度很明顯是幼稚園小朋友的身高,所以我馬上開口說道「不不,那時候真的沒這麽小」加以訂正。


    這兩個吵吵鬧鬧的人催促著我坐下,我也乖乖地在坐墊上坐了下來。


    「我說啊,二世。你在之前的迎新送舊會上有見過藤城吧?」


    東先生指著他身旁一位年輕穩重的女性。我還記得當時覺得她才剛結束研習就成為媽媽的部屬,實在有點可憐。


    「啊啊,是的。」


    「然後呢,前陣子藤城發現她的男朋友──現在已經分手了,所以應該是前男友吧,總之她發現自己被那家夥劈腿了。」


    我再次看向藤城小姐。像這種溫和型的人,是不是真的很容易被人劈腿啊?


    同時我也出現一股不祥的預感。


    「喔~那男的真的很糟糕。為什麽會喜歡上那種男人呢?找個跟我一樣誠實可靠的男人不是很好嗎~」東先生不滿地說了下去,而塚本小姐立刻插嘴大喊:「呀──性騷擾!」


    「吵死了,塚本,不要一直插嘴啦。反正這件事情後來被小幡課長知道了,結果課長直接找上那個人,穿著高跟鞋闖進他的家裏,像這樣抓住對方的領口,然後大罵『你對我的部屬做了什麽』,聽說那家夥被嚇到一臉慘白,真是超爽的啦。」


    「那還真是……」我對著坐著的藤城小姐低下頭。「家母竟然帶來這麽大的困擾……」


    藤城小姐看似驚慌地搖了搖頭。


    「怎麽會,一點也不困擾啊!這樣反而幫了我一個大忙呢。而且我也因此才能分手分得乾乾淨淨。小幡課長真的非常帥氣喔。」


    我好像在她眼中看到某種閃閃發亮的光芒。


    東先生和塚本小姐笑著說:「這麽一來課長的傳說又要增加啦!」看起來非常開心,但是身為親屬的我真的很頭大。


    媽媽平常看起來非常冷靜,可是個性卻驚人地急躁,就和過去被人稱為瞬間煮沸器的外公一模一樣。也因為如此,她有事沒事就會引發類似的事件。雖然她的部屬們都是用充滿善意的角度看待這些事,可是她的年紀也不小了,真希望她能改用更加成熟的態度處理事情啊。


    為什麽這麽性急的人,有辦法從事研究開發這種需要耐性的工作呢?我真的打從心底覺得不可思議。不對,我也沒辦法想像她從事業務或行政之類的工作就是了。


    「媽。」


    我用語帶責備的聲音喊了她一聲,但媽媽仍然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我的頭真的要痛起來了。


    「你到底在做什麽啊?」


    「就說那家夥讓人火大啊。」


    「什麽火大不火大。都已經老大不小了,拜托你成熟一點。」


    「我不記得自己把你教成會在這種場合提到年齡問題的蠢男人啊。」


    「不是這個問題吧。」


    好了好了好了!一直聽著我們對話的宇梶先生出麵調停。


    「現在時間還早,洸之介小弟也喝點東西吧?」


    宇梶先生把菜單遞了過來,於是我向正好走來的店員點了飲料。


    「這麽說來,洸之介小弟今年幾年級了?」


    等我點的烏龍茶送來之後,宇梶先生滿臉笑容地這樣詢問。


    「高三了。」


    「是考生啊。誌願已經決定了嗎?」


    「嗯,算是吧……」


    一個裝了酒的酒杯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經過精美裝飾的指甲立刻進入視野當中。


    「這種事情一定要好好考慮才行,不然就會變成跟東先生一樣喔!」


    「塚本,你那是什麽意思?」


    東先生皺緊眉頭,回頭反咬塚本小姐。藤城小姐似乎被兩人的對話嚇了一跳,不過早就習慣這個狀況的宇梶先生若無其事地繼續問道。


    「所以你選了哪裏?」


    「呃,第一誌願是燕京大學的理工科係。」


    「喔~那裏啊。你選了一間離家很近的學校呢。所以你不會去外麵租房子住,而是從家裏通學囉?」


    「因為從這裏坐車隻要三十分鍾左右。」


    我選這間學校的理由原本就是因為離家近,可以憑我的成績考上,可以從家裏通學,而且學費也不會太高。雖然不是什麽高水準的名校──應該說那樣的學校原本就不在我的選項當中,所以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列入考量──不過就職率也還算不錯,所以就這麽決定了。我也覺得這個決定相當草率,可是考慮到單親家庭的經濟狀況還有其他各方麵的條件,大概也隻有那裏可以選了。外公和外婆已經過世很久,我們沒有其他可以依賴的親人,而且外公臨終前的最後那句話也讓我相當猶豫。


    「嗯~理工科係啊。我記得課長好像也是念理工的吧?」


    塚本小姐拋出話題,但媽媽隻回了一句「是沒錯」,聽起來有點冷淡。


    不過塚本小姐的粉紅色嘴唇立刻開心地彎了起來。


    「既然這樣,洸之介小弟畢業之後就到我們公司,到我們部門來好了。一起工作吧!」


    「真是好主意!就這麽辦吧,二世!怎麽樣?」


    「絕對不要!」


    我堅定地拒絕了。這麽恐怖的未來,我連想都不敢想。


    「不論如何,你們最後還是選了同一


    個領域,果然是母子啊。」


    宇梶先生一邊看著我和塚本小姐他們的騷動,一邊眯起眼睛,像是領悟了什麽似地喃喃自語。不不不,這真的隻是湊巧啊。


    之後宴會又持續了好一陣子。結帳完畢後,他們今天似乎不打算續攤,直接就地解散。我們把醉得亂七八糟的東先生和塚本小姐塞進計程車,然後目送坐電車回家的宇梶先生和藤城小姐前往車站。等到再也看不見兩人的身影之後,媽媽一語不發地轉身走上回家的路。


    喀、喀、喀。高跟鞋鞋跟發出清脆的聲音。她的腳步聲音量和間隔的時間都很固定,意識很清楚,腳步也很輕盈,沒有站不穩的跡象。


    (真難得。)


    媽媽的酒量比一般人好。不過她畢竟不像環小姐他們一樣能喝──隻不過他們也不是人類就是了──隻要超過一定的量,她就會徹底爛醉,甚至沒辦法自己走路。平常的她並不會喝到那種程度,可是在某些特殊場合上,例如完成某件大規模工作後的慶祝會,或是尾牙之類的活動,她就會偶爾放鬆心情,大喝特喝一番。當她下定決心那天要喝醉的時候,就會把我叫過去。而這樣的舉動當然不是為了體貼孤零零吃著晚餐的兒子,而是變相地「過來接我」的命令。這樣的舉動真的讓我很頭痛,可是至少比麻煩宇梶先生他們這些部屬要好得多。我是這麽想的,所以早就放棄掙紮。


    可是今天的她不像平常那樣,並沒有爛醉到無法走路的程度。


    那麽為什麽要叫我過來呢?


    「你今天好像喝得不多?」


    「我本來想多喝一點的,不過臨時改變主意了。」


    真不像她。不論公事或私事,媽媽都會依照最初的決定貫徹到底,很少出現像這樣臨時改變主意的狀況。而且我覺得她今天的態度有點冷淡,平常總是跟大家一起開心談笑,但今天卻沒有參與話題,隻是一個人喝著酒。這是怎麽回事?這天,我抱著有些無法釋懷的心情,就這麽踏上了歸途。


    這時,我完全不知道之後同樣的狀況還會不斷發生。


    結北高中的校慶橫跨六、日兩天。星期六的活動內容是針對校內學生,校外人士無法進入。第二天星期日的活動則會對外公開,並且吸引許多人參加。


    平常一點也不起眼的校門上,立了一塊大型看板,上麵加裝了許多誇張的裝飾,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當中,有一群應該是監護人的成年人,也有跟我年紀差不多的附近學校的學生,甚至還有牽著狗的老太太,男女老少、各式各樣的人都有。然後校園裏,還有變了裝發著傳單、大聲招呼客人的北高學生。


    盛大到這種地步的話,一些我認識的人可能也會過來吧。例如自稱情報通的吹牛大王森島之類的。因為我不想被這樣的人發現,所以我迅速走進校門,站在圍牆內側。這個地點可以讓我不起眼地躲在看板陰影下,而且環小姐他們經過的時候我也能立刻出聲招呼。


    可是在此之前,我先碰上了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人。


    「後藤同學?」


    「小、小幡同學……?」


    看到同班同學從我眼前走過,一不小心就出聲叫住了她,但隨後立刻有種尷尬的感覺。為什麽你(你)會在這裏?就算彼此都沒有開口問出這句話,也能知道對方心裏正在這麽想。不過我馬上就想到她的理由是什麽,因為後藤同學今天穿的是色調柔和的洋裝和小外套,看得出來是精心搭配的。


    「你是要去找星野對吧?」


    「……嗯。」後藤同學微微點頭。「倒是小幡同學為什麽會在這裏?在等人嗎?難不成是跟森島……!」


    後藤同學說出可說是她天敵的男人名字,立刻進入備戰狀態。


    「不是啦,今天我是跟別人──」


    「──洸之介!」


    突然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我朝著聲音來源看去,發現化著辣妹妝的揚羽就站在眼前。


    秀麗的眉毛高高吊起,雙手扠在腰上的她,渾身上下隻散發出一種氣息:「我很不高興。」


    「慢死了。你到底在幹嘛?快點走了!」


    「咦?等等,揚羽,請等一下!」


    揚羽抓住我的上衣下襬,也不管我出聲製止,就這樣拉著我走開。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我轉頭麵向呆立在原地、看起來相當吃驚的後藤同學,不斷做出食指放在嘴唇上的動作,拚了命地表示:「噓──!噓──!」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這微弱的氣音。不過她是個聰明人,相信一定能夠理解這個動作的含意吧。持續隱瞞星野的事,不讓森島、甚至不讓好友立花同學知道的她,一定很清楚這種消息要是擴散開來,會是多麽恐怖的一件事。而且我也沒有把後藤同學他們的事情說出去,所以她一定會幫忙保密的……吧。應該。


    「剛剛那個女生是誰?是你朋友嗎?」


    揚羽頭也不回地直接問我。


    「是和我同班的後藤同學啦。就是新先生之前蹺班跟她一起討論戀愛煩惱的那個人。」


    「啊啊,是她啊。」


    我們抵達了位在校舍入口的偌大脫鞋處,這時揚羽才終於鬆開了手。然後她就這麽順著人潮走進校內,我也連忙跟了上去。才剛走進來沒多久,一個穿著粉紅色兔子玩偶裝的人默默遞來一本校慶簡介,而我也老實地接過。


    「環小姐他們呢?」


    「因為等不及想吃漢堡,所以先拉著櫻汰和阿樹一起到奏的班上買東西去了。」


    「這樣啊……」


    他們會很顯眼吧。


    我看著走在我旁邊的揚羽。她的打扮雖然和周遭其他的高中女生一樣,但就是比其他女生顯眼得多。雖然也有部分原因出自她臉上的濃妝和五官,不過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就是和普通人不太一樣。


    站在走廊上的北高學生,雖然也有很多人穿著平日的製服,不過運動社團的人會換上運動服;科學社團的人會穿上實驗室白衣;正在分發茶道社傳單的,則是穿著浴衣的女生。再加上剛剛的玩偶裝,北高學生確實對各式各樣的裝扮樂在其中。要是普通人混在這群人裏麵,一定會分不清自己身處何處吧。


    可是如果出現了和揚羽同樣,不對,應該是比她還要更引人注目的人,況且還不隻一人的時候,自然就會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一身典雅和服的和風美人環小姐,清爽帥哥阿樹,以及充滿個性的小學生櫻汰,我的腦海中栩栩如生地浮現出這幅畫麵。不僅是奏的同學,連其他北高學生也會在遠處偷看這幾個人吧。雖然我不是很想牽扯進去,不過必須在人牆變得太厚之前把他們帶出來才行。


    「那麽我們也去吧。奏的班級是幾班來著,呃──」


    我邊走邊翻開了剛剛拿到的簡介。記得奏的班級是二年三班,我對照著寫在漢堡招待券上的文字還有攤位配置圖,奏的班級應該是在二樓教室。


    「總之我們先上二樓吧。樓梯……應該在那邊吧。」


    我們在走廊上前進,還差一點點就要抵達目的地樓梯的時候──


    「喂,臭小子──!給我等一下!」


    一陣破壞歡樂氣氛的怒吼聲傳了過來。難道發生了什麽事件?這裏人這麽多,就算出現小偷也不奇怪。我立刻開始警戒,不過這場騷動轉眼即逝。


    「是小奏!」「他們還在玩啊。」「鳥居,你要順利逃跑啊!」「加油~」北高學生們開始發出不知道是聲援還是什東西的吶喊。


    「不好意思借過!讓我過一下啦!」


    從人群縫隙之間鑽過來的人,是一臉看似走投無路的奏。今天他沒有背著樂器盒,而是在製服上套了一件圍裙。


    看到我們,奏的臉上立刻綻開笑容。


    「啊,揚羽、洸之介,你們來得正好耶!」


    然後他立刻靈活地放慢腳步站在我們麵前,一邊說「拜托讓我躲一下啦。揚羽站這邊,洸之介站這邊,然後你站這裏」,一邊把我、揚羽,還有另一個不幸在現場的北高學生a同學拉過來做成一道圍牆,蹲在我們後麵躲起來。


    「那家夥跑到哪裏去了!」


    才剛躲好,怒吼聲的主人就從我們麵前一邊吼叫一邊衝了過去。真是千鈞一發。


    奏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走到我們前麵。他朝著剛剛那位男性離去的方向仔細確認之後,才安心地呼出一口氣。


    「呼~嚇死我了,總算甩掉他啦。啊,謝謝你,感謝你的幫忙啦!」


    奏感謝著a同學的辛勞,然後就放他走了。a同學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反而是一邊大笑一邊離開。


    露出懷疑表情的人則是揚羽。


    「剛剛那個人是老師?」


    「是啊。是正木老師。我本來以為他今天應該不會再追我了耶。」


    奏嘟著嘴巴抱怨。難道剛剛那個就是星野說過的「警察抓小偷」嗎?記得老師的名字好像就叫做正木。若真是如此,就跟我想像的差很多了,當中根本不存在遊戲要素,而是非常認真地追著跑啊。


    「隻有你們兩個來?環小姐他們呢?」


    「環小姐他們已經先去你班上買漢堡了,我們現在正要過去。」


    「是喔。我也想回去啦,可是正木老師搞不好會在那邊埋伏……對了!」


    雙手環胸、做出思考動作的奏突然抬起頭來。這時我注意到他圍裙上的那個外型奇特的卡通人物,然後認真想了一下。這家夥真的很不適合穿圍裙啊。


    「我想到一個好地方啦!」


    結北高中的校舍,主要是由包含了各個班級的教學教室大樓,以及包含了教職員辦公室、家政教室、美術教室等特別學科教室的大樓兩棟建築物組合而成。兩棟建築物都是三層樓,而外型細長的建築物兩端各有空橋聯接。這次校慶使用的範圍隻有一樓和二樓,三樓則是用來當作各項活動道具的放置地點。


    我們被帶到一間照理說隻有結北高中的師生才能進入、校外人士止步的偏僻理科教室。這裏有附設水龍頭的長桌,四方形的木製椅子,還有放在置物架上的各種實驗器材。每所學校的理科教室應該都長得差不多,可是這裏每一項器材都顯得亮晶晶的,看起來比我們學校的東西更新,而且同樣的理科教室據說還有兩間。明明都是縣立高中,這差距是怎麽回事啊?我覺得心理有點不平衡。


    「而且我剛剛朝著脫鞋處跑去,正木老師一定以為我跑到外麵去了,絕對想不到我會出現在老師的地盤上啦!」


    奏站在講台上得意地挺著胸膛。從他的發言來看,正木老師負責的似乎就是理工相關科目。


    我和揚羽麵對麵地坐在講台正前方的坐位上。


    「那位老師也真可憐,竟然不得不輔導你這種麻煩到家的學生。」


    揚羽側眼看著奏。


    「我才不麻煩呢!」


    「那他為什麽會追著你跑?如果你沒有問題的話,就不會變成那樣了吧?」


    「那、那是因為……」


    不知該怎麽回答的奏陷入沉默,而我開口把星野告訴我的資訊說了出來。


    「因為你實在太不用功,所以被老師逼著念書對吧?」


    「咦?為什麽你會知道?」


    奏大吃一驚似地縮起了肩膀。


    「不是很有名嗎?鳥居奏的『警察抓小偷』。」


    「呃,難不成已經傳到結高那邊去了?」


    「不,我是從北高的朋友那裏聽來的。」


    揚羽應該已經從我和奏的對話當中掌握到大致的狀況了,隻見她瞪了奏一眼。


    「什麽?你又不念書了嗎?我不是一直告訴你沒有必要拿高分,但是至少要保持在不會不及格的程度啊。都當這麽多次高中生了,你為什麽還不懂呢?」


    揚羽像是頭痛不已似地按住自己的太陽穴。


    「你不是人類,所以不必擔心未來的出路。這種事你自己知道就算了,可是啊,老師並不知道你的狀況好嗎?他會把你當成普通學生對待,會要求不念書的學生努力念書。因為他們會擔心學生的未來啊,這是很正常的。可是你一直逃來逃去,糟蹋了老師的好意,還讓老師做了一大堆無意義的事情。」


    聽著揚羽的說教,奏一句話也沒說,隻是緊緊閉著嘴巴。與其說他接受了揚羽的說詞,其實更像是在鬧別扭。


    「……不知道環小姐他們知不知道地點?」


    為了改變氣氛,我對著他們兩人這麽說道。揚羽已經傳了簡訊給阿樹和櫻汰,說我們現在正在理科教室,所以應該就快到了。


    「我想應該沒問題,我有寫是第一理科教室。」


    揚羽邊說邊看了教室大門一眼。


    正好就在這個時候,門突然喀啦啦地被人拉開,阿樹走了進來。


    「呼~真是的,總算到了。」


    阿樹手裏提著一個偌大的塑膠袋。隨後進門的櫻汰手裏也抱著一個大袋子。環小姐是唯一兩手空空的人,可是就算裝了五人份的漢堡,那兩個袋子也未免太大了。


    「大家來得挺慢的呢。」


    「沒有啦,我們其實有看到簡訊,本來打算馬上過來,可是被人群包圍一直走不出來啊。」


    阿樹傷透腦筋似地抓了抓頭。


    「大家好像覺得很稀奇似的,一直過來找我們說話。」


    「對啊,一下子就被人包圍了呢。甚至還有人問環可不可以一起拍照。到底是為什麽?」


    「這個嘛,會不會是被誤會成我們變裝了呢?」


    「原來如此!和服果然很罕見!」


    環小姐和櫻汰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不斷點頭。


    應該不是那個意思吧。雖然對高中生來說,身穿稻黃色和服搭配月兔花紋腰帶的環小姐的服裝確實相當罕見,不過茶道社的女生們也都穿著浴衣,就裝扮來說不算稀奇吧?周圍的人會這樣騷動可不是因為衣服。看著這三人脫線的對話,我不由得渾身無力起來。


    「都是因為這樣才遲到的。」


    「不過也因此拿到很多東西喔!」


    櫻汰把手裏的袋子放到桌上,從裏麵拿出了用紙包住的漢堡。然後一邊說這是超辣芥末山葵漢堡,這是烤地瓜起司漢堡,這是鳳梨蝦球漢堡……一邊把東西排在桌上。很明顯地這些比免費招待券的數量多得多。


    「剛開始是奏的同班同學給我們免費漢堡。之後周圍的人也開始給我們各式各樣的東西,像這份章魚燒就是附近的一群太太們給的。」


    阿樹從袋子裏拿出章魚燒並放了下來,看來他似乎沒察覺那群太太的真正用意。從他無法了解他人的心境變化來看,阿樹果然非常不適合做詐欺師這一行。


    「奏,你班上的人要我轉告你,要你快點回去。」


    「現在沒辦法啦!」


    「為什麽呢?」


    表示疑惑的人不隻是環小姐,連不斷從袋子裏拿出免費炒麵、免費大阪燒、免費甜甜圈等東西排列在桌上的櫻汰和阿樹,也都一臉詫異地眨著眼睛。


    「奏,你做了什麽嗎?」


    「不是『做了什麽』,而是他一直以來都有『在做什麽』的感覺吧。」


    如果讓他自己說,正木老師可能會被他講成一個壞人,所以是由我和揚羽從客觀的立場說明了來到理科教室之前的經過。雖然最後全變成是揚羽對奏的說教就是了。


    「嗚嗚,我以前就有這種感覺了,揚羽對我實在很壞啊。你大可多同情我


    一點啊。」


    「我怎麽可能會同情你。」


    途中一邊夾雜著像這樣的對話,我和揚羽一邊把他和正木老師的警察抓小偷事件全部說了出來。其他三人一邊吃著漢堡,一邊默默聆聽我們的說明。


    說完後,三人各自做出了不同的反應。


    「你在搞什麽呀。」


    「正木老師很可憐耶!」


    「這樣的話,下次我就沒辦法幫你做高中入學的文件了呢。」


    「咦──!環小姐,沒有人這樣的啦!」


    奏猛然站了起來,椅子差點被他踢翻。


    「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麽奏要一直當高中生呢?」


    我也有稍微想過這一點。麵對櫻汰純真的提問,奏相當自傲似地回答:


    「因為在學生時代正式出道成為歌手,不是很帥氣嗎!」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歎出一口氣。隻因為這種理由就被耍得團團轉的正木老師實在太可憐了。


    我們一邊聽著奏熱烈辯解的說話聲,一邊動手解決從各個攤位上收到的免費商品。在其他學校的理科教室裏吃東西,有種奇妙的感覺,不過同時我也相當慶幸置物架上擺放的是實驗用道具。我一點也不想在被動物標本圍繞的環境下吃東西啊。


    我們沒理會說個不停的奏,就在桌上的食物大概清空了一半的時候,走廊方向傳來了「咚咚咚」的偌大腳步聲。我原本以為應該是某個北高學生過來拿東西,不料教室的大門突然被人重重打開。


    出現在門後的,是上氣不接下氣地瞪著奏看的正木老師。


    「找──到──你──了──!鳥居!」


    「咦咦!」


    受到震撼的奏立刻跳起來,朝著窗戶方向逃去。不過這裏是三樓,他無法繼續逃跑,完全是甕中捉鱉的狀態。看出這一點的正木老師一邊調整呼吸,一邊緩緩縮短自己和奏之間的距離。


    剛剛老師瞬間就從我們麵前跑過去,所以我沒有注意到,不過正木老師比我想像中年輕很多,大概三十五歲多吧。因為聽說他是學年主任,所以我一直以為年紀應該更大一點,像我們學校的學年主任,大多都是快退休的老師。


    隻不過他臉上的表情極度凶惡,幾乎讓人忍不住擔心一名教師露出這樣的表情會不會不太妥當。雖然現在有部分原因是他終於追上了警察抓小偷當中的宿敵小偷,不過最大的原因應該還是在於他眼睛下方的濃濃黑眼圈吧。


    「這個人就是正木老師?」


    「是的。」


    環小姐輕聲問我,我也輕聲回答她。


    「老師,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校慶啊。至少今天就放我一馬吧!」


    「什麽叫做至少今天,你根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是校慶吧!至少在校慶當天給我做好學生的本分!」


    「今天我就要登台演出了,絕對不能在這裏被抓到啦!」


    奏一邊偷偷測量自己跟正木老師之間的距離,一邊做出假動作,他看準空隙朝著門口衝了過去。不過正木老師並沒有放過奏的任何一個舉動,他俐落轉身,伸手抓住了奏的襯衫衣領。那行雲流水、毫無窒礙的動作,讓我們忍不住發出「喔喔!」的驚呼聲。


    「唔、脖子被勒住了啦,老師!」


    「隻要你不動就不會勒住。總算逮到你了,今天一定要讓你乖乖念書!」


    「不要!」


    正木老師意氣風發地轉向我們這邊,然後突然愣住,相信他剛剛眼中大概隻有看到奏吧。


    「那個,這裏禁止校外人士進入……」


    「是我把大家帶來的啦。」


    奏舉手發言,正木老師無奈地說了聲「你這小子啊」。


    「另外,這邊這位環小姐就像是我的監護人,所以就某方麵來說,她算是相關人士啦。」


    為了進入這所學校,環小姐幫奏準備了入學文件,所以奏的這番話也有一絲道理。然而正因為如此,害得正木老師現在不得不和這個問題兒童周旋,環小姐似乎覺得有點內疚,所以沒有否定奏的發言。


    環小姐轉身麵向老師,提出問題。


    「您就是正木老師吧。奏的成績真的有這麽糟糕嗎?」


    在阿樹的催促下,正木老師在環小姐正麵的椅子上坐下。揚羽則是把奏按壓在環小姐旁邊的位子上,頓時促成了即席親、師、生三方會談。


    正木老師剛開始還相當驚慌,不過最後在大家的殷切期待下,他開始說明目前的狀況。不知道是不是累積了太多壓力,他的話裏開始出現一些抱怨。


    「不隻是糟糕而已,他雖然會來學校上課,不過上課期間不是睡覺就是聽音樂,被點名問問題也隻會正大光明地回答『我不知道』。雖然體育或音樂之類需要實地練習的課程算是做得不錯,可是他根本不聽老師說話,每次都擅自行動,妨礙上課。」


    這個家夥根本是幼稚園小朋友吧。


    「考試交白卷是理所當然,還會在背麵畫上一堆抽象畫,或是寫一些不知所雲的暗號。」


    「那是用來表現曲子的圖畫,另外那些不是暗號,是歌詞啦。」


    「答案卷上麵隻要寫答案就好!哎,總之就是這樣,光憑班導宮川老師實在沒辦法應付他,所以才會由身為學年主任的我負責指導。」


    正在訴說這番話的正木老師,臉上流露出濃濃的疲倦之色。真是不幸抽到下下簽了啊,我忍不住同情起來。


    「雖然好不容易讓他升上二年級了,可是看目前的成績,將來搞不好會留級也說不定。所以我才想讓他在放學後或空閑時間多念一點書,可是現在卻連讓他坐在椅子上都辦不到……」


    「那還真是……」


    連環小姐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


    無話可說這句話,應該就是用來形容這個狀況吧。


    正木老師以認真無比的表情看向奏。


    「鳥居,你明年就是考生了,差不多該有所自覺了。不然的話,你會沒辦法考上任何一所學校。就算要就職,那也很困難。」


    「沒關係啦。反正我畢業之後就會成為歌手啦。」


    「你啊……」


    看著噘著嘴的奏,正木老師隻能抱頭煩惱。


    「你要好好看清現實。到時候後悔當初不好好認真念書、準備升學的人,可會是你自己啊。再說以你的歌唱實力,要靠音樂這行吃飯實在太強人所難了,社會可是比你想像中更加嚴苛。尤其是音樂這種競爭激烈的世界,隻有一小部分有才能的人才有辦法成功──光憑夢想根本無法生存下去。」


    聽著這沉重的語調,就能知道正木老師是多麽為了奏著想。相信奏也體會到了吧,正因為他體會到了,所以反應才會這麽激烈。


    奏放在桌上的手用力握了起來。


    「我才不會後悔啦!又沒有人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事情!要是打從一開始就認定辦不到,那麽就會真的什麽也辦不到了。」


    奏的眼神非常堅定,毫無迷惘、毫無動搖,宛如一根筆直向前的箭矢。


    正麵承受他的眼神的正木老師,露出了相當意外的表情。


    「還是有可能的,而且班上同學和樂團夥伴也都為我加油啊。」


    「……他們隻是覺得好玩而已。」


    正木老師十分無奈地這麽說道。


    「真是的~應該要從大方向來看待事物啦。就算我不會念書,被迫留級,甚至沒辦法畢業,隻要能以歌手身分出道就萬事ok啦!」


    不行。跟這家夥說什麽都沒用。就算正木老師說破了嘴,奏也會全部左耳進右耳出,這麽一來就會真的跟揚羽說的一樣。


    正木老師認真擔心這種學生,還耐心十足


    地和學生周旋,可以說是真正的教育者。現在這樣放心不下學生的老師已經很少見了。


    「老師太小心眼了啦。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失眠,還出現那麽誇張的黑眼圈喔。」


    「我會失眠有一半是因為你好嗎!」


    奏試圖轉移話題似地伸手指著兩眼下方,而正木老師則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麽,另外一半的原因是什麽呢?」


    我忍不住插嘴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既然是一半,就表示還有另外一半的原因。也就是說,他還有另一個不下於這個問題兒童的嚴重煩惱。


    老師有點吞吞吐吐地回答「啊啊,那個啊……」然後就再也不開口了。


    「是什麽?我好在意喔。老師,說出來會比較輕鬆啦。」


    「不,可是……」


    「如果可以的話,就請說給我們聽聽看吧。說不定我可以為您提供一點協助。」


    環小姐甜甜一笑,然後用她那雙能夠看穿任何謊言或潛藏的真心話的眼睛看向老師。被那雙眼睛注視,老師再也動不了了,這麽一來也沒辦法移開視線。這樣真的會忍不住懷疑這個人是不是施展了催眠術之類的。不對,她不是人,而是妖狐嘛。


    可能是不敵環小姐的笑容壓力吧,正木老師的頑固態度終於軟化下來了。


    「其實最近,我住在市內老家的祖父去世了。在舉辦七七四十九日法事的那天,分配遺物時我拿到了一本畫帖。那是祖父生前非常珍惜的東西,指定由我繼承保管。」


    「畫帖?」


    我對這個不熟悉的單字出現了反應。別人才剛開始說話就插嘴打斷,實在很讓人過意不去,可是我真的在意得不得了。


    「所謂畫帖,就是把搜集而來的繪畫裝訂成冊。」


    聽到環小姐的回答,正木老師也點了點頭。


    「嗯,就是做成經折本(注2)形式,然後把畫貼在上麵。畫帖裏麵全是一些非常美麗的畫,我的妻子和孩子都非常喜歡,所以偶爾會拿出來欣賞。而那本畫帖……」


    正木老師瞬間猶豫了一下,視線飄忽不定。


    「有一天晚上,我因為聽到聲音而醒了過來。我很在意,心想會不會是有小偷闖進來了,所以就往聲音出現的方向走去。」


    正木老師朝著聲音出現的位置,也就是客廳走去。他的家人們似乎沒有醒來,客廳也沒有開燈。老師一邊覺得訝異一邊打開了門──隨後立刻發現了異狀。客廳一角正散發著微弱的光暈,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個地方擺放的正是不久前剛拿到手的畫帖。


    「因為實在太超乎現實,我到現在都還以為是自己睡昏頭看錯了,不然就是在作夢。」


    老師先解釋了一番,然後才繼續說下去。


    「……原本闔上的畫帖被人翻開了……而且上麵的圖畫都在動……」


    「喔……」


    從形狀優美的嘴唇流瀉出來的聲音微小,但環小姐的大眼睛裏已充滿了期待與好奇的光芒。


    老師看到了。相信那應該就是附著在畫作上麵的人類情感──思念。我也經曆過同樣的體驗,所以非常清楚。因為作者,或是長期持有物品的某人的思念,讓畫帖動起來了。


    「我原本以為那天隻是作了一場夢。可是隔天也同樣因為聽到動靜而醒過來,畫帖上的畫也同樣動個不停……之後每天都會發生相同的狀況。」


    因為覺得詭異又害怕,所以老師就這樣失眠了。


    在這種失眠狀態下還有體力追著奏到處跑,實在很厲害。正木老師應該有固定從事什麽運動或活動,鍛煉過身體吧。


    「我有好幾次都想把東西處理掉。可是那是祖父的遺物,所以一直無法下定決心。而且圖畫上麵還寫著應該是作者的親筆簽名,例如大貫香深、澤村玉舟、神川春升。全都是我這種不熟悉美術的人也聽說過的名字。啊啊,還有一個小見山鬆齋,這個名字我就沒聽過了。」


    如果是前三個人的名字,我也曾經在哪裏聽說過,隻不過想不起來是在教科書上看到,還是從誰那裏聽來的。此外,我也沒聽過小見山鬆齋這個名字,會不會是隻有一個不有名的畫家混在裏麵呢?


    「至於祖父為什麽會擁有這些極負盛名的畫家們的畫呢……我祖父生前經營過一家小小的民宿,據說當初繼承的時候,還曾因為負債累累而差點倒閉,不過最後還是努力重振起來了。雖然祖母因此而搞壞身體,祖父也體弱多病,但在家人與親戚的協助之下總算是度過難關,沒有被迫關門。可是,某一天民宿還是突如其來地歇業了,如今民宿也已不複存在。所以我覺得祖父應該沒有那麽多錢可以購買這些畫,就算說是贗品,我也可以理解。不過這是祖父一直小心保管的物品,所以我也遲遲無法舍下『說不定有可能是真品』的想法。」


    正木老師一臉倦意地這麽說道。那樣的確會讓人猶豫啊。如果我站在同一立場上,肯定也會猶豫該不該丟。


    「那個異常狀況,現在也還是每天持續發生嗎?」


    「是的。」


    環小姐用手撐住了下巴,自言自語地說道「嗯哼嗯哼,原來如此」。


    「老師身邊也有很多麻煩事呢~」


    奏對著正木老師露出同情的眼神,但揚羽則用力拍了他的後腦杓一下,罵道:「還輪不到你來說!」


    「不過,老師的運氣很好喔。如果是這種問題,隻要交給環小姐就沒問題啦!因為環小姐是非常厲害的裱褙師嘛!」


    「啊?」


    正木老師訝異地皺起眉頭。


    哎,會出現這種反應也是理所當然。因為環小姐被稱為傳說中的裱褙師,專門解決台麵下的工作──解決和思念相關的問題,這些事情老師都不知道啊。


    「那本畫帖現在還在府上嗎?」


    聽到環小姐的問題,老師給了否定的答案。


    「其實我今天把它帶來學校了,就放在隔壁的理科準備室裏。畫帖中裏麵有個地方寫了一些草書,但我看不懂,想拜托教國語的入江老師幫忙看看,於是就帶來了。入江老師擁有書法段數,所以我想他一定看得懂──」


    「既然這樣就早說啊!我馬上去把入江老師找來!」


    奏大喊了一聲,整個人像是彈起來似地衝出教室。


    留在原地的我們和正木老師,全都愣愣地看著他剛剛衝出去的那扇門。隻有一個人,隻有環小姐的步調絲毫沒有被打亂。


    「那麽,可以讓我看看那本畫帖嗎?」


    「咦?」


    「因為我也看得懂那種字。」


    正木老師愣了一下,不過隨後立刻從口袋掏出鑰匙,打開準備室的門,把畫帖拿了過來。


    「就是這個。」


    放在桌上的畫帖,比我想像中更大、更厚。封麵使用了綾布,相當厚實。內頁和一般線裝書不同,沒有釘線處,而是用一張長條形和紙像彈簧般反覆折疊,然後把圖畫貼在折疊起來的平麵位置上。隻是很可惜的是封麵有些破損,相信原本封在裏麵的思念就是從那裏跑出來吧。


    芒草擺蕩的山路、停在細小樹枝前端的紅蜻蜓、穿著和服的小孩子們、從事農耕的大人們、隻有些許色彩的群山,還有飛在晴空之中的鳥群。


    裏麵有鉛筆畫、水彩畫、水墨畫,使用的畫具繁多,而筆觸更是各有不同。若說包含多位畫家的畫作,確實可以立刻接受。不過這些畫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每幅畫的筆觸都相當輕巧,不是那種好好坐在一個定點完成的圖畫,可能比較接近速寫吧。


    簡直就像是用來保存旅行回憶的快照一樣。


    「感覺好像照片呢。」


    聽到我對畫作的感想,環小姐輕笑


    著回答「是呀」。


    有個地方沒有圖畫,隻有文字。就像是寫在簽名板上的集體簽名一樣,在正木老師說他看不懂的文字周圍,有著四個人的簽名。


    環小姐花了一段時間仔細觀察這些畫。站在一旁的櫻汰,像是再也受不了乖乖等待似地探頭過去,開口問道:


    「環,這些簽名是真的嗎?」


    「看來應該是真的喔。」


    「真的嗎?」


    發出驚歎聲的不是提問者,而是畫帖的持有者正木老師。


    「這麽多畫家……全部都是真的嗎?」


    「嗯,全部都是真的。」


    環小姐又再度斷言。


    正木老師還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不過既然環小姐斷定是真的,那麽應該就是真的吧。


    「真不敢相信。可是如果是真品,為什麽祖父會有這種東西呢?祖父一直非常熱中於經營民宿,實在不像是對繪畫感興趣的人啊。」


    「以下是我的推測。」環小姐先說出這麽一句話,然後開始敘述。


    「鄰市那裏有座鹿湖裏溫泉對吧?那裏是風光明媚的風景勝地,從很早以前就一直是許多文人墨客偏愛的地方。相信畫帖裏這幾位畫家應該都是預定前往此處,可是因為天候不佳或是其他因素,導致他們無法成行,於是滯留在這附近,而他們很可能就是在令祖父的民宿裏過夜。」


    「啊啊……祖父那家小小的民宿裏,竟然來了這種大人物……?」


    原來如此。我相信環小姐的推論,但是正木老師知道自己祖父的民宿規模,所以還是半信半疑。哎,這也難怪,因為在一般人的印象當中,知名畫家的住宿地點的確都是一些庶民根本無法觸及的高級旅館。


    「因為當時他們都還隻是沒沒無聞的學生啊。」


    「你為什麽會知道這個呢?」


    環小姐點了點頭,指著隻有寫著文字的部分,讓正木老師看了其中一個簽名。


    「這個小見山鬆齋,是他在學生時期使用的雅號,後來改成了小見山笙風。如果是這個名字,相信您就有印象了吧?」


    「啊啊!我有聽過。」


    「而且他們都是在同一位老師大森竹清門下學藝的同門師兄弟,所以會一起行動也不是什麽怪事。當他們被困在這裏時,令祖父非常殷勤地招待了他們。他們一定是被親切的招待深深感動,同時也非常感謝。為了表示謝意,我想他們應該是把自己在住宿期間完成的繪畫集結成畫帖,然後送給令祖父了。」


    「證據就是這個。」環小姐把那些扭來扭去的文字念了出來。


    「致我們的友人,此畫帖願為感謝之證。期許將來互相傾訴的夢想成真之時,能夠再次相會。」


    「夢想……嗎?」


    聽到老師輕聲說出的話,環小姐點了點頭。


    「是的。他們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成功的畫家。因為他們對於夢想的期待非常強烈,所以才會化成思念,依附在這本畫帖上。」


    說到這裏,畫帖突然像是被強風吹動般翻了開來──圖畫動了起來。


    芒草開始擺蕩,鳥和蜻蜓的翅膀也不斷拍動,在圖畫中上下飛舞。


    不知道是因為看習慣了,還是白天的關係,或是處在這麽多人的環境下,總之正木老師雖然看到這一幕,卻表現得相當冷靜。


    「他們……已經實現夢想的他們,最後有來見我祖父嗎?」


    「我無法判斷此事。不過,我不認為能夠畫下如此強大思念的人,會忘了自己曾經說過這句話。而且您剛剛不是說過嗎?令祖父即使身體欠佳,仍然堅持繼續經營民宿,可是又在某一天突然收了起來。」


    我想應該可以這樣解釋吧。即使妻子的身體搞壞了,他自己也變得體弱多病,但仍然不願關閉民宿、持續經營的原因,是為了等待這群畫家再次造訪民宿。然後某一天突然關閉的理由,是因為他們真的來到了這家民宿,正如同寫在畫帖上的留言,他們的願望確實成真了的關係吧。雖然這隻是我個人的想像,不過這樣就能解釋得通了。


    「圖畫之所以會動,是因為封麵破損,造成裏麵的思念流瀉出來。思念本身似乎無害,不過隻要修好封麵,我想應該就能解決。如何?需要我幫忙修理嗎?」


    「當然。如果可以的話,務必麻煩您了。」


    正木老師深深低頭行禮。嗯,我懂這種心情。盡管知道上麵沒有附著幽靈,也知道那不是什麽壞東西,但圖畫會動就是讓人覺得不舒服啊。當環小姐準備闔上畫帖的時候,畫中的蜻蜓和禽鳥們也都各自回到原位,靜止不動。看來環小姐說得沒錯,這份思念確實非常純真,不是什麽帶有惡意的東西。


    這麽一來,算是解決了正木老師一半的煩惱。


    就在我如此心想,有點鬆懈的時候,環小姐用若無其事的口吻扔下一顆巨大的炸彈。


    「話說回來──老師您以前是不是放棄過關於音樂的夢想?」


    咦?什麽意思?出現這個念頭的人似乎不隻我一個,而是環小姐以外的所有人,大家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我不知道音樂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嚴苛,可是您剛剛對奏說的話非常沉重,簡直就像是親身體驗過一樣,聽起來有那樣的感覺。」


    正木老師對奏的升學指導確實非常熱心。我以為那是因為正木老師真心關心著奏的將來,難道不是這麽一回事嗎?


    「您擔心嗎?」


    正木老師沒有直接回答環小姐的問題。他像是著迷似地看著畫帖的封麵,過了許久之後才終於開口說道:


    「……看到他那種衝動的模樣,我就覺得好像看到以前的自己。」


    正木老師流露出彷佛緊咬著什麽東西似的,充滿感情的聲音。


    「我以前正好在鳥居這個年紀的時候也組了一個樂團。當時我全心投入吉他演奏,心想將來一定要用音樂混口飯吃。即便長大成人,不管年紀多大,我都會一直拿著吉他站在舞台上。我毫無疑問地相信那就是我的未來。可是等到上了大學,我才發現自己的演奏有多拙劣,跟那些真心朝著專業音樂人之路前進的人們相比,等級實在差太多了……另外,因為父母的勸說,最後我放棄了夢想,選擇成為一名老師。」


    「我從挑戰中逃跑了。」正木老師自嘲似地笑了。


    「不過您現在應該不覺得當初的選擇是錯的吧?」


    「嗯。我現在覺得這樣也很好。我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有個美滿的家庭,老師這個工作做起來也很有成就感。雖然我不敢說自己對音樂完全沒有留戀就是了。我現在也會偷偷在家裏彈吉他,不過僅止於興趣而已,我覺得這樣就足夠了。」


    老師乾脆到有點爽快地這麽說道。我感覺得出這不是謊言,而是他的真心話。


    「我不會叫鳥居跟我一樣放棄。我當初在追逐夢想的時候,曾和許多人見麵,那些體驗至今仍是重要的財產,我也因此得到很多東西。可是鳥居的個性實在太直率了,等到有一天他不幸撞上高牆,不得不放棄的時候,我很擔心那家夥會從此一蹶不振,我隻希望他能了解未來還有其他的選擇。」


    正木老師凝視著自己的掌心。正木老師年輕時不得不放手的東西,如今奏正緊緊握在手裏。必須放手時的心情,正木老師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所以他才不希望奏也體驗相同的心情,才會如此熱切地進行升學指導。


    氣氛變得有些凝重──不過,那也隻維持了幾秒鍾,隨後立刻被人破壞殆盡。


    因為破壞氣氛的始作俑者奏,臉色大變地衝進教室。


    「糟了啦!出大事了啦!」


    奏揮舞著雙手,用全身表現出狀況之緊急,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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