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地點的印象與記憶,我認為氣味是一項相當重要的因素。


    加納裱褙店是戰前就已經存在的古老木造建築,與它長年累積而來的曆史氛圍相同,店內也飄蕩著各種不同的氣味。榻榻米的藺草氣味,古老木材的氣味,有時也會出現環小姐焚燒薰香的香氣。其中對我來說,印象最為強烈的就是茶香。


    日本茶不像咖啡或紅茶那樣香氣濃烈,可是店裏總是能夠聞到綠茶的芬芳,我想這一定是因為環小姐的泡茶手法極為高明的關係。就我所見,環小姐的泡茶方式跟其他人似乎沒什麽不同,不過她確實非常注意必須讓沸水稍微冷卻之後再使用,或是將水倒進杯子裏的方式等小細節。就算其他人也用同樣的方式泡茶,也泡不出如同環小姐泡出的味道,實在非常不可思議。


    那一天,我才剛穿過店門門簾,一股茶香立刻撲鼻而來。可是那股味道卻和平常不太一樣,感覺香氣似乎變濃不少。可能是用了跟平常不同的茶葉,這種事情應該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有誰來了嗎?)


    再三思索可能的理由後,我導出的結論是有客人來了。鐵灰色的水泥地麵上,放著一雙環小姐的草履,以及一雙看起來像是阿樹的男用皮鞋。此外,還有一雙女用的簡約包頭鞋,平常會在這裏出沒的人當中並沒有人會穿這種鞋子。


    在出聲招呼之前,我先偷偷朝著起居室看去。進入十月後,由於空氣逐漸變得寒冷,所以用來分開脫鞋處和起居室而設置、夏天時總是大大敞開的玻璃拉門,最近拉起來的次數也變多了。透過今天也緊閉著的玻璃門,我看到一個不熟悉的女性背影。對方綁著一束如今已相當罕見的漆黑發辮,身上穿著看似黑色套裝的衣服。雖然我隻看到背影,不過整體的印象感覺有點土氣。


    (既然是客人,就表示那個人也不是人類囉?)


    當我這麽想的時候,她突然轉過身來,打開了玻璃門。那張戴著黑框大眼鏡的臉,比我想像中年輕許多。大概還是學生吧,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好奇地動來動去。


    「哎呀?環小姐~有客人來了喔!」


    「不,我是……」


    「這孩子是我的徒弟喔。」


    我正因為不知道該怎麽說明而感到狼狽的時候,師傅伸出了援手。我往起居室裏看去,身穿橘黃色蘋果花紋的和服、係著紫色腰帶的環小姐,正拿著托盤站在裏麵。


    「徒弟?佐伯家有這個年紀的小孩嗎?」


    「他不是佐伯家的孩子呀。」


    女性似乎相當吃驚,隻見她瞪大了眼睛。


    「真難得耶,環小姐竟然會收佐伯家以外的人當徒弟。」


    「因為發生了很多事。洸之介也別站在那裏了,快上來吧。凪紗帶了茶和點心過來喔。」


    矮桌上放著一個小紙盒,裏麵裝滿了帶有秋天色調的茶點。我混在兩個興奮挑選點心的女性中間,盤坐在一個空坐墊上。這麽說來外麵雖然放著鞋子,可是卻沒看到阿樹呢。我才剛這麽想,阿樹就從裏麵扭扭捏捏地探出頭來。他一看到我,馬上露出打從心底鬆一口氣的笑容。


    「洸之介,你來了啊。」


    他在我旁邊坐下,輕聲補上一句「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我不了解這句話真正的含意是什麽,但我確實注意到他臉上的疲憊。到底是怎麽了?該不會又是結婚詐欺失敗,被女朋友給甩了吧?不對,這種事應該是常態才對。


    「點心是從老師推薦的店裏買的,茶也是老師給我的喔。因為機會難得,我想用環小姐泡的茶搭配點心一起品嚐。環小姐泡的茶實在太好喝了嘛。」


    「你說的老師是指律師的老師?」


    「律師?」


    我忍不住插嘴。眼前這位看似乖巧的女性,實在沒辦法跟律師這個單字聯想在一起。是認識的人當中有律師嗎?還是正處於需要律師協助的狀況?該不會是有官司纏身吧?


    「不,哪有這種事,我本人就是律師啦。」


    我還沒開口問出任何一個問題,這位女性──凪紗小姐便這麽回答了。大概是從我的表情察覺到我正在想什麽吧。不論是她的敏銳程度,或是她的清晰口條,看來她確實是個腦筋動得很快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人竟然是律師啊。長相看起來還帶著一點稚氣,發型和服裝也──


    「看起來很土氣,怎麽看都像個還不懂事的學生,實在不敢相信她是律師。」


    「咦?」


    我剛剛有把話說出來嗎?不對,這比我原本想的還要更沒禮貌,而且聲音又是女性的聲音。可是──


    「為什麽我會聽到自己心裏想的事情呢?真奇怪……你是這麽想的,對吧?」


    又來了。第二次被她說中我的心聲,讓我非常困惑。


    「為什麽?」


    「嗬嗬嗬,為什麽呢?」


    凪紗小姐彷佛栗鼠般靈動的雙眼映著我的身影,然後她有點促狹似地笑了。等等,那個笑容有點恐怖。不對,是非常恐怖。正常來看明明是相當可愛的笑容,但我就是感受到一股深不可測的壓力,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讓我徹底凍結的思緒開始融化運作的人,是我那位可靠的師傅。


    「玩笑開到這裏就好,凪紗。洸之介,凪紗她是天邪鬼。」


    「天邪鬼……」


    天邪鬼指的不是故意跟別人唱反調、個性別扭的人嗎?那也是妖怪的一種嗎?


    「天邪鬼是能夠看穿人心,模仿對方說話,藉此取笑他人的妖怪喔。」


    坐在旁邊的阿樹為我說明,而且不知為何,他的聲音還是很小。


    「雖然不能像覺(注3)那樣完全了解對方的想法,不過大致上都能知道。剛剛應該都被我猜對了吧?」


    所以她才有辦法說出我的心聲嗎?她的確是幾乎完全猜中,所以我也老實地點頭。


    「重新自我介紹一次,我是天邪鬼凪紗!」


    「請多多指教。」就算她對我這麽說,我又該怎麽回應呢?我其實不是很想指教她啊。所以這次沒有點頭,隻說出了「喔」或「你好」等不著邊際的回答。


    「雖說是律師,不過我還隻是今年春天剛開始工作的菜鳥啦。」


    「那麽,你已經考過司法考試了嗎?」


    「考過了喔~我有好好上大學、念法律研究所、接受司法考試、司法研習,然後再去考試。真的好漫長啊~我本來想拜托環小姐隨便做一些書麵資料,就可以立刻開始工作,可是她跟我說如果要在人類當中工作,就必須遵守規定,好好考取律師資格,所以我隻好照做了。」


    「那是當然的。」


    環小姐沒好氣似地這麽說道。


    「可是那邊明明就有一個打破人類社會規定,專做結婚詐欺的人耶。啊啊,不過,因為他不會成功所以沒關係嘛~」


    盡管聽到凪紗小姐洋洋得意地這麽說,阿樹還是隻能發出「唔唔唔」的鬱悶聲響,無法反駁。坐在矮桌旁、被律師辯到啞口無言的結婚詐欺師,這副光景也未免太超脫現實了。


    最後阿樹似乎放棄反駁,換了另一個話題。


    「凪紗,你已經不是學生了,還是換件比較成熟的衣服吧?不然委托人也會感到不安。」


    「可是,一看到我這種土氣又內向的外表,所有人都會對我鬆懈戒心呀!我就是看準了這點,然後就可以在法庭上,把那些原本囂張得要死的人徹底打趴在地上啦。」


    「你的個性果然還是一樣糟糕──好痛!」


    「環小姐,如果你身邊有碰上跟蹤狂,或是有可疑男子非法入侵住宅之類的困擾,就找我商量吧!我絕對可以幫你打贏官司!」


    凪紗小姐似乎在矮桌底下抓了阿樹一把,隻見阿樹痛得跳來跳去。


    「啊啊,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想跟凪紗講話……」


    阿樹淚眼汪汪地小聲說道。剛剛那個完全是他說錯話,所以我隻覺得是他自作自受。不過凪紗小姐可以知道別人心裏在想什麽,所以就算沒有說出口,也還是會被發現,就像我剛剛那樣。雖然阿樹並不是人,而是狸貓。


    我對著垂頭喪氣的阿樹小聲詢問平常總是待在這個房間裏的另外兩人的狀況。


    「揚羽和櫻汰呢?」


    「櫻汰去朋友家玩了。至於揚羽,她像是感應到什麽,在凪紗抵達的前一刻就逃跑了。」


    然後逃不掉的阿樹就這麽被逮住,腳還被狠狠抓了一把。明明都是妖怪,這差距到底是怎麽回事?是貓又和狸貓的不同導致的嗎?


    「不過洸之介能來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祈禱能有人過來,像是兵助。」


    那應該是為了分散凪紗小姐帶來的災害吧。雖然我知道他很開心,但我實在開心不起來。


    「那麽,剛剛提到的老師是指哪一方麵的老師呢?」


    環小姐壓根不理凪紗小姐和阿樹的對話,自顧自地咬下一口茶點,然後繼續自顧自地回到一開始的話題。


    「是茶道。」


    「茶道?凪紗在學茶道嗎?」


    阿樹像是大吃一驚似地眼睛瞪得鬥大,而凪紗小姐滿臉笑容地瞪了回去。


    「怎麽?我學茶道很奇怪嗎?」


    「呃、不,沒什麽……」


    為了不讓自己繼續說錯話,阿樹閉上了嘴巴。真是明智的選擇。


    「剛開始是公司前輩帶我過去,然後我才開始正式學習,現在則是徹底喜歡上了喔。以前隻要一待在安靜的地方,我就會想要狠狠捉弄人類,想要取笑他們,不然就會覺得全身不對勁,不過我現在已經可以泰然處之了。」


    「哎呀~我也成熟不少了呢~」凪紗小姐感慨良多似地說著自己的事。她已經取得律師資格,並以社會人士的身分在工作了,所以應該也有著一定的年紀,雖然她的實際年齡一定在這之上,不過那張怎麽看都是學生的臉孔,總讓我有種不太搭調的感覺。


    「我的工作地點與其說是吵鬧,不如說大家總是認真處理工作,所以氣氛一直很緊繃。再說我原本就很少去比較安靜的地方,所以那種寧靜又充滿緊張感的氣氛,讓我覺得很新鮮。其他像是聞著茶香或薰香,或是細細傾聽衣物摩擦和熱水煮沸的聲音,也都不是普通生活中能感受到的啊。另外教室裏還插著各種花卉,可以感受到四季的變化。之前我也是去了教室練習後,才發現現在已經是秋天了。茶道真是好啊~你覺得怎麽樣?」


    凪紗小姐說到這裏突然把話題丟了出來,而且不知為何瞄準了我。


    「不,我對長時間跪坐有點……」


    「沒問題的啦,馬上就會習慣了。」


    「而且,茶道應該還是有種以女性為主的感覺吧。」


    「那其實是最近才有的傾向喔。在這之前,茶道一直都是屬於男性的活動。你想想,那些戰國武將不是大家都會茶道嗎?像是織田信長先生啦,或是豐臣秀吉先生等人。」


    她用「附近那個誰誰誰也有做」的感覺,列舉了曆史上的人物。我隻是個普通人耶。話說回來,這個人到底幾歲了啊?我猜應該比環小姐年輕,但也活了好幾百年吧。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掌握不到時間感吧。


    「再說,既然你是環小姐的徒弟,最好還是學一點茶道的知識比較好。因為茶室裏一定會有掛軸,還有屏風、紙門、格子門──茶道和裱褙是一體兩麵,想分也分不開啊。所以身為一個裱褙師,我覺得你必須要知道茶道相關的知識。」


    「喔……」


    即使她在我麵前說得口沫橫飛,我還是隻能發出缺乏幹勁的聲音。


    我從沒想過成為一個專業裱褙師,而且將來要走的路也已經決定好了。不過我的確對茶道產生了一點點興趣,這也是不爭的事實。難得我都拜了傳說中的裱褙師環小姐為師,當然也希望能夠除了工作之外一直學習裱褙下去,同時也很想看看各種用在茶道當中的掛軸或屏風。


    但是話又說回來,不擅長長時間跪坐這件事仍然深深影響著我,若真的要我去參加茶會或茶道教室,我又沒那個興致了。等一下再請教環小姐茶道和裱褙之間的關係吧。


    「那麽,凪紗,你在電話裏說的委托是什麽?」


    吃完茶點,心滿意足地喝著茶的環小姐突然若無其事地點出正題。


    「我常去的那間茶道教室,裏麵的風爐先屏風好像壞了,我想拜托你修複。因為上麵沒有附著思念,隻是普通的屏風,所以我原本沒打算麻煩環小姐,直接去了佐伯裱褙店。可是……」


    「可是?」


    「被他們逃掉了,兵助和彌助都跑走了。」


    凪紗滿臉笑容地這麽說道。


    兵助先生也就算了,連他的父親彌助先生都跑掉,這就有點誇張了。彌助先生是個充滿人情味,感覺像是市場大叔一樣親切的人,非常擅長照顧別人。正常來說,這樣的人應該不可能連委托內容都不聽就直接從工作場所溜走。這就表示他曾經因為凪紗小姐而吃了不少苦頭吧。從妖怪的角度來看,身為人類的兩人年紀太輕,立場薄弱,再加上內心又被人看得一清二楚,根本不是對手。畢竟連揚羽都因為本能察覺到危險而逃跑了啊。


    「除了環小姐之外,我再也沒有其他可以拜托的人了。」


    「我無所謂呀。」


    「真的嗎?太好了!」


    聽到環小姐乾脆地答應,凪紗小姐不禁大喜過望。


    「前去茶道教室把屏風帶回來會比較好嗎?」


    「嗯,麻煩你了。這個星期天怎麽樣?那天我剛好要去練習。啊,因為要搬屏風,所以應該需要人手吧?」


    凪紗小姐麵帶微笑朝著阿樹看去。相對於此,全身猛然一跳的阿樹則是一邊狂冒冷汗,一邊遊移著視線。至於他最後在驚慌失措之時說出來的答案,根本堪稱是自掘墳墓的最佳範本。


    「……不、那個,我那天要和女朋友約會……」


    「阿樹真~的是個大爛人呢!」


    凪紗小姐以再爽朗不過的笑容撂下狠話。環小姐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不動聲色地喝著茶。我看著半僵化成屍體的阿樹,忍不住想抱頭大叫。為什麽要老實說出來啊!他完全被凪紗小姐玩弄在股掌之間。真是太令人遺憾了,我甚至有點憐憫他了。


    認定阿樹派不上用場的凪紗小姐,隨後就把矛頭指到我身上。


    「我嗎?」


    「嗯,你意下如何?」


    就算問我意下如何,我還能怎麽說呢。這句話雖然是疑問句,但她完全沒有表現出一丁點觀察我的反應之類的不安舉動。我那天的確沒有任何安排,而且也對用在茶道上的裱褙有點興趣──相信她應該是在早就看穿我的心思之下,才這麽說的吧。


    環小姐也和凪紗小姐一樣,有時可以看穿人心。她會在我因為害怕而裹足不前的時候,說出一句像是推著我前進的話。相較於完全是以捉弄他人為出發點的凪紗小姐,環小姐的話是為了我才說的。所以即使被環小姐看穿內心,也仍然會有種安心的感覺。


    反正真心話都被看光了,而且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我回答「可以啊」。


    「太好了~!」


    看著高興得真情流露的凪紗小姐,環小姐輕輕歎了口氣。阿樹則對我投以半是尊敬、半是憐憫的眼神。


    「嗬嗬,這麽一來就有人負責搬運了!」


    凪紗小姐


    滿臉笑容地比出勝利手勢。這時,我突然感到一股強烈的不安。


    我是不是答應得太早了?


    小路上吹過一陣溫度偏低的清爽涼風。九月時節,還殘留著可說是夏天尾巴的暑氣,白天外出時還會不停地流汗。但是過了九月的現在,空氣中就帶著濃濃的秋意了。不像夏天那樣潮濕悶熱,也不像冬天那樣寒風刺骨,現在可能是最適合外出踏青的季節也說不定。


    在這片和煦的陽光下,我和環小姐一起走在寧靜的住宅區裏。走了一段路之後,一塊掛在茂盛植物圍籬上,寫著「倉橋茶道教室」的招牌立刻映入眼簾。雖然它看起來像是快要埋沒在圍籬的綠意當中,不過這裏就是凪紗小姐所說的目的地。我們走進了招牌旁邊的焦茶色木門,踏過幾塊石版之後,馬上就看到了玄關。這是普通民宅的玄關樣式,難道教室就在這裏嗎?我朝著左右張望,卻沒有看見我想像中的那種茶室,這裏隻有一座小而精致的庭院。


    「真的在這裏嗎?茶道用的茶室,不是都要從一個小小的入口進去嗎?」


    「你是說躙口嗎?」


    環小姐忍俊不住似地笑了。


    「現在並不是去參加茶會啊。如果隻是練習,在普通的和室裏就可以了。」


    「這樣呀。我一直以為一定是在茶室裏舉行。」


    我立刻曝露了自己有多麽無知。關於茶道的知識,我充其量隻知道躙口,或是喝抹茶時要轉動茶碗之類的,而且這些還都是從電視或書上看來的片段。說得直接一點就是未知的世界。比起期待,我反而開始擔心起來。


    相對地,環小姐還是一如往常,態度顯得非常落落大方。因為是環小姐,所以她肯定非常熟悉茶道的知識吧。而且凪紗小姐也說過茶道和裱褙是一體兩麵,想分也分不開。看著環小姐今天身穿草綠色和服搭配龍膽花紋腰帶的身影,若是她說之後就要去練習茶道,一定會讓人出現「果然沒錯」的念頭。


    環小姐喊了一聲「打擾了」,伸手拉開拉門。


    「久候多時了。」


    凪紗小姐一邊這麽回答,一邊跪坐在玄關門口等候我們。發型和服裝都跟上次見麵時一樣,可是當她以細膩的動作低頭行禮時,我完全看不到之前那股孩子氣,簡直就像另一個人似的。看來茶道真的是種非常厲害的活動啊。


    「時間分秒不差呢。來吧,老師已經在等候了,請往這裏走。」


    在凪紗小姐的帶領下,我和環小姐踩上玄關,走進走廊。凪紗小姐在一道紙門前停了下來,屈膝正座。


    「千鶴老師,環小姐他們來了。」


    然後她緩緩拉開紙門。


    坐在和室裏等待我們的,是位身穿水藍色和服的女性,她的年紀大概比我媽媽稍大一點吧。不過和我媽媽的共通點就隻有同為女性和年齡相近而已,其他則是完全相反。這位女性身上散發出高雅而柔和的氣質,有種「這才是茶道老師」的感覺。臉上的淚痣讓人印象深刻,是個非常漂亮的人。


    「歡迎兩位來訪,請進吧。」


    我們依言走進和室。不知是否正好翻新過,榻榻米的顏色相當青翠。另外可能是因為沒有家具的關係,這個四坪大的小房間看起來異常地寬闊。說到裏麵有的東西,可能就隻有掛在壁龕的掛軸,以及插在小小花瓶裏的些許花朵吧。


    我再次深刻體會到這裏不是生活空間,而是練習場。像我這種完全不懂茶道規矩的門外漢,真的可以進來這種地方嗎?因為是跟環小姐在一起,讓我以為不會有問題所以沒有很在意,但實際上狀況可能很糟糕也說不定。慘了,我開始緊張起來了。


    「你不是來練習,所以大可不必這麽緊張喔!」


    凪紗小姐的這番話,充滿著為我著想的體貼之情。不過實際上應該隻是在取笑全身僵硬到不行的我吧。


    「嗯,不跪坐也沒關係的。」


    聽到老師的補充,我反而越來越不好意思了。雖然這是個非常令人感謝的建議,但我卻不敢隨意改變姿勢。這間房裏的氣氛,就像在說:「那種難看的姿勢是不行的!」而且凪紗小姐的臉上也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我是倉橋千鶴,在這裏經營茶道教室。今天勞煩兩位特地前來,真的非常感謝。」


    倉橋小姐把手指放在榻榻米上,低下了頭。由於環小姐回應了「我是加納環」,所以我也連忙跟著報上名字。這時,凪紗小姐補充了其他資訊。


    「洸之介同學是環小姐的徒弟喔。」


    「哎呀,是嗎?真讓人開心。最近手腕高明的裱褙師越來越少,能看到新的年輕成員,真的很讓人安心呢。」


    不不,我其實不打算成為裱褙師啊。我心裏這麽想,但沒有說出口,直接吞了回去。


    「我們這裏,每次碰上屏風或紙門破掉的時候,都會委托附近一位裱褙師幫忙修理。可是那位先生受了點傷,同時也因為年紀大了,最近收掉了店鋪。而且他似乎也沒有繼承人,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這次若槻小姐能幫忙介紹,實在幫了我大忙啊。隻是我沒想到會是這麽年輕的小姐就是了。」


    「不過,她的手腕是可以肯定的,完全不需要擔心。」


    凪紗小姐挺著胸膛掛保證。


    「那麽事不宜遲,就請讓我看看那張風爐先屏風吧。是那個嗎?」


    環小姐把視線移到倉橋小姐身旁那張疊起來的小屏風上。倉橋小姐把屏風張開,讓我們查看物品的狀態。高度大概五十公分,寬度連一公尺都不到。上了黑漆的木框包圍四周,中間還貼著白色和紙,這張屏風看起來跟這間和室的氣氛非常契合。


    順帶一提,所謂風爐先屏風,指的是在超過兩坪半的茶室裏泡茶時,放在茶具後方的直角對折型屏風。據說作用是用來突顯茶具,同時決定泡茶的位置。這些資訊全都來自於環小姐。


    「前陣子被我女兒踢破了……」


    如同困擾至極的倉橋小姐所說,屏風和紙上有一道相當大的裂縫。當時肯定踢得很用力吧。而且屏風似乎也因為相當老舊了,和紙變得脆弱,所以才會這麽容易破掉。


    「我還有另一張風爐先屏風,所以不會對練習造成妨礙。隻是這張屏風是家母傳承下來的重要物品,是非常特別的東西。」


    倉橋小姐的表情帶著一絲落寞。不過當她聽到環小姐說「的確,這是非常好的屏風」時,臉上立刻恢複成溫和的笑容。


    「謝謝你,那麽就麻煩你了。」


    「好的。那麽我就暫時保管了。」


    由於環小姐從懷中取出了包袱巾,所以我也跟著幫忙把屏風包起來。雖說是屏風,不過重量相當輕,而且尺寸也不大,我一個人也抱得起來。搬運物品的人隻要一個就夠,看來凪紗小姐的判斷並沒有錯。


    「令堂也是茶道老師嗎?」


    「是的。她在這裏經營茶道教室超過二十年。兩年前家母過世後,這裏就由我繼承。」


    凪紗小姐之所以會稱倉橋小姐為「千鶴老師」,可能是因為其他學生為了和已故的老師的母親區別而這麽稱呼,然後凪紗小姐也跟著這麽叫了吧。


    「雖然教室的規模非常小,但還是有學生絡繹不絕地來上課,所以我覺得如果突然關閉,會非常對不起他們。不過我也希望能夠善用小規模這一點,用小班製讓大家和樂融融地練習。」


    「千鶴老師的教法非常仔細,真的很厲害喔。所以才會有學生絡繹不絕地前來。」


    凪紗小姐雙手握拳大力推薦。


    「謝謝你的誇獎。我隻是把以前家母傳授給我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傳授給大家而已。所以如果有人覺得我的教法相當好懂,那肯定是托了家母的福吧。而且學生們都非常熱心


    學習,我教起來也很有成就感。尤其若槻小姐的進步速度真的非常快,讓我很驚訝呢。從開始學習明明不過半年,練習的進度就已經達到了相當的水準。」


    聽到倉橋小姐的讚美,凪紗小姐難為情似地紅了臉。看來別扭的天邪鬼也會老實接受他人純粹的讚美呢。


    我一邊側眼看著她,一邊想著有點乖僻的事情。因為她可以看穿人心,當然會進步神速啊。因為就算不知道做法,她也隻要看穿老師的心思,就能知道接下來的步驟,然後隻要照做就好啦。環小姐似乎也這麽認為,她回答「是這樣嗎」的聲音聽起來莫名有些死板。


    「對了。機會難得,兩位要不要喝杯茶呢?我這裏還有一些練習用的茶點。」


    「呃……」


    一聽到倉橋小姐突如其來的提議,我馬上感覺到自己的臉僵住了。


    這個提議真的非常讓人感激,不過也非常令人頭痛。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應該說,我根本不知道茶道的規矩啊。


    「真的嗎?環小姐,就答應吧!今天的茶點非常好吃喔!」


    「好嘛?好嘛?」拉著環小姐和服下襬的凪紗小姐這麽說道。那副模樣真是像極了跟父母要糖吃的小孩。正常來說,為了不要太寵孩子,做父母的應該會拒絕。不過環小姐倒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個孩子的要求。


    「那麽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真的假的?難道是因為茶點才上鉤的?大概,不,肯定是這樣沒錯,因為環小姐前陣子也非常中意凪紗小姐帶來的點心。


    「洸之介同學,你的臉變得好奇怪。」


    「我的臉天生就很奇怪。」


    「嗬嗬。不要緊張到這個程度啦。不就是喝杯抹茶,吃個點心嗎?」


    「若槻小姐說得沒錯。請不要想太多,放輕鬆就可以了。」


    就算要我放輕鬆,那也不是這麽簡單就能辦到的啊。要不然我早就改變姿勢了。


    倉橋小姐為了拿茶具而離開房間後,我才稍微得以放鬆。我趁機站起身來,伸展自己已經發麻的雙腳。才過了這麽一點時間,我的腳就麻成這樣了,等一下真的還有辦法繼續跪坐嗎?一想到之後的事,心裏就覺得沉重起來。


    今天造訪這裏的目的,應該隻是把那張屏風搬回去而已。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凡事都要親身經曆過才行。再說,既然你現在正在學習裱褙,那麽總有一天也會需要學習茶道,所以這可是個好機會啊。搞不好一個不小心,你就會像我一樣著迷也說不定呢。」


    「我其實不打算成為裱褙師啊。」


    「咦?是這樣嗎?」


    凪紗小姐瞪大雙眼,不知為何不是問我,而是問向環小姐。


    「既然本人都這麽說了,應該就是那樣吧。」


    「唔嗯……」


    即使聽到師傅的回答,凪紗小姐還是一副無法認同的樣子,嘴裏念念有詞。


    「我還以為一定是這樣的……」


    這時紙門被人打開了,倉橋小姐拿著托盤走了進來,所以我連忙恢複正座。


    「現在不是茶道練習,所以就這樣放了。」


    小碟子裏裝著橘色和黃色的秋季風情茶點,並一碟一碟地放在我們的麵前。


    「平常是用什麽方式拿出來呢?啊,現在這個時候是不是不能說話?」


    說出口之後,我才猛然驚覺。


    「不,沒關係的。平常我會把茶點放在稍微大一點的容器裏再拿出來,然後再請其他人用懷紙這種和紙一人取用一個。」


    光聽這點說明,我就覺得非常麻煩了。


    端出茶點之後,倉橋小姐又接連拿來了裝有熱水的熱水瓶、茶碗和茶簽,開始迅速地泡茶。等到茶碗表麵上浮著一層泡沫的鮮綠色茶湯送到眼前,我的身體終於徹底僵硬。然而一直僵住不動也不是辦法,於是我拿起茶碗,茶碗比想像中更輕更薄。記得喝茶之前好像要轉動茶碗?剛剛比我早喝茶的環小姐也有轉動。可是她轉了幾圈啊?話說我現在轉幾圈了?當我頭昏腦脹地不斷轉著茶碗的時候──


    「噗。你轉太多圈了啦。」


    凪紗小姐開口取笑我,而一旁的師傅則伸出了援手。


    「把茶碗放在左手上,用右手順時鍾旋轉兩次。這是為了避開茶碗的正麵圖樣。」


    兩次嗎?原來不是兩圈啊。我側眼看著不斷偷笑的凪紗小姐,一口氣喝光了茶碗裏的茶。老實說我因為太過緊張,喝不出什麽味道。不過我一直先入為主地認為一定很苦,但似乎也不是那麽一回事。喝完後,我把茶碗放在榻榻米上。


    「我原本以為茶碗會更厚重一點。」


    「因為茶碗也有很多種類,而且還會細分成濃茶用和淡茶用。」


    「濃茶?」


    「是的。」倉橋小姐把剛泡好的茶送到凪紗小姐麵前後,微微點頭說道:


    「真不愧是裱褙師,真是博學呢。沒錯。剛剛端出來的是淡茶。一般人提到茶道的抹茶時,大多數人想到的都是淡茶吧。濃茶是將抹茶反覆加熱之後完成的茶,顏色更深,而且更濃稠。淡茶是以一人一碗的方式端出來,而濃茶則是裝在一個茶碗裏,大家輪流喝。」


    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比剛剛喝的還濃嗎?對我來說可能有點太苦了。


    「有很多茶會都是端出淡茶。不過正式的茶會──我們稱之為茶事,茶事最主要的部分就在於泡濃茶,之後才是淡茶。」


    「要喝兩次嗎?」


    「是的。在此之前還會享用懷石料理。最基本的形式叫做正午茶事,總共會需要四個小時左右的時間。」


    四小時。呃,意思是要連續正座四小時嗎?我正在懷疑的時候,凪紗小姐瞬間開口吐嘈。


    「中間當然會有休息時間啊。」


    「凪紗小姐有參加過那個正午茶事嗎?」


    「沒有,不過我之後一定要參加一次看看。倒是我之前有跑去參加淡茶的茶會喔。」


    「那麽,你應該有發揮茶道練習的成果吧?」


    「是的。我沒有像洸之介同學那樣全身僵硬,非常享受喔!」


    這個人不管提到任何事都會說一句多餘的話呢。不對,她不是人而是天邪鬼,所以可能是某種習慣吧。


    聽了凪紗小姐的報告,倉橋小姐露出笑容後說:「聽到學生主動參加茶會,果真讓人覺得很開心呢。」


    「茶道對一般人來說,印象多是在學習禮儀規範或是預備成為新娘的課程。這樣的動作舉止,的確可以運用在日常生活中,而且也有很多人是為了這個才去學習茶道。可是茶道練習的目的其實並不是為了學習相關規矩或泡茶的方式,而是為客人送上茶湯,讓他們開心享受茶會,也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全心全意地接待客人。如果使用茶具的動作不夠美觀,即便是難得的茶會,也會讓客人感覺不滿意。為了成就一場充分滿足所有客人的茶會,亭主(注4)必須慎選茶具,準備茶點,同時裝飾壁龕。」


    「那麽,一幅掛軸就有可能改變整場茶會嗎?」


    「是的。掛軸是所有用具當中最重要的一個,甚至還有『掛軸之前無用具』的說法,因為掛軸會成為整場茶會的主題。」


    倉橋小姐看向壁龕,所以我們的視線也跟著望了過去。那幅裝裱的一文字是有著銀色花紋的紺藍色,隔水與邊為灰色,天地則是帶著紅色色調的茶色。至於畫心,則是寫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根據倉橋小姐所說,這是現代茶會最常使用的掛軸形式,上麵隻寫了漢字數字的書法作品,名稱叫做一行書。不過掛軸並沒有特別規定是圖畫、和歌還是古人的書信,隻要符合茶


    會的主題,任何內容都可以。


    「我也希望將來可以擔任亭主看看呢。」


    凪紗小姐凝視著壁龕,如此說道。


    「如果是凪紗小姐的話感覺很快就能實現呢。」


    「哎呀~洸之介同學真是的。不管我進步得再怎麽快,那也是不可能的啦。」


    「你這樣誇我,我也沒有東西可以給你喔。」凪紗小姐看似難為情地這麽說道,不過我看不出來她到底是在自謙還是自誇。


    「茶道的規矩有很多不同的形式,非常複雜。即使隻看一個行禮動作,也能分成真、行、草三種形式,根據各個不同場合采用不同的形式。」


    「真、行、草是什麽?」


    我問了這個從沒聽過的單字。結果凪紗小姐先是一愣,隨即立刻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不知道嗎?可是掛軸的形式當中應該也有真、行、草不是嗎?這是基本吧?」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不禁嚇了一跳,趕緊詢問環小姐「是這樣嗎?」而她點了點頭。


    「這個說法是從漢字的書寫方式,真書、行書和草書而來的。真是正格,也是基本型,草是形式自由的優雅型,行則是介於兩者之間,茶道和花道把這個用法當成是表現美的方式。裱褙也是一樣,分成真、行、草三種形式。而每一個形式裏又有真、行、草三體,例如真之真、真之行等等。因為沒有草之真這個形式,所以總共有八種。一般最常見的三段裱褙可以對應到行之行。隻要看見裱褙的外型,以及其畫心內容和格式就能一目了然。」


    透過裱褙的外型可以得知畫心格式什麽的,感覺之前好像聽過。然而我卻不知道有這種基本的區分方式。


    聽著環小姐行雲流水的解說,倉橋小姐和凪紗小姐也連連點頭。也就是說──


    (不知道的就隻有我嗎?)


    倉橋小姐是茶道老師,所以她應該知道。凪紗小姐則是因為年紀……應該說就算她是因為和環小姐來往才知道,也一點都不奇怪。然而我雖然拜環小姐為師,但本業仍是高中生。這一年半的時間也不是完全用在學習裱褙的相關知識上,有很多東西不懂是很正常的。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是我現在仍舊非常錯愕,腦中一片空白──心裏突然湧出一股無力和懊惱的感覺。


    為什麽呢?是因為被凪紗小姐指出來了嗎?還是因為隻有我一個人不知道呢?


    (不對,不是因為這樣。)


    一定是因為我不知道應該要知道的基礎知識。


    環小姐早就看出來了。即使我開始學習裱褙的相關知識,充其量也隻是閑暇之餘的活動。我最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幫老爸的畫裱褙。


    因此環小姐隻教了我現在需要的知識,內容全都挑選過了。這全是為了我而做的事,考慮到不能讓我過度忽略本業的高中生活,再加上我現在是考生,當務之急是把教科書的內容全部塞進腦子裏,其他東西隻會變成多餘的負擔。我猜環小姐應該是這麽想的吧。


    可是,我真的非常懊惱。我突然對自己說是環小姐的徒弟這件事,感到非常羞愧。因為師傅明明是傳說中的裱褙師,明明是這麽厲害的人,但徒弟的自覺竟會如此低落。


    我努力不讓這份心情表現出來,不過內心卻是沮喪無比。


    環小姐和凪紗小姐應該早就發現我的異狀,但她們一直假裝沒看見。連阿樹說的「個性糟糕」的凪紗小姐也完全沒接觸這個話題,這就表示我沮喪的模樣應該相當誇張吧。


    「那個,請問一下。」倉橋小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正好是女性成員們的熱烈討論告一段落,而我也稍微振作了一點的時候。倉橋小姐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握拳,帶著一臉不安的表情,看似愧疚地這麽說道:


    「加納小姐也有接裱褙掛軸的工作對吧?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行不行呢?」


    「可以,請說。」


    環小姐點了點頭,請她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有位學生,最近好像買了一幅相當稀奇的掛軸。不過掛軸的裝裱似乎有點問題,所以他說如果可以的話很想換掉裝裱,希望我能介紹認識的裱褙師給他。」


    「稀奇的掛軸嗎?」


    環小姐似乎產生興趣了。


    「我不太清楚,不過根據豐川先生──就是我的學生所說,好像是非常貴重的物品。」


    「還沒看過掛軸之前,我無法斷言能不能依照要求完成工作,不過還請讓我過目一次吧。」


    「真的嗎?太好了。」


    環小姐的話似乎讓倉橋小姐安心不少。最後決定先由倉橋小姐和那位豐川先生討論之後,再行通知會麵日期。如此一來,今天的任務便告一段落。就在準備說出「我們該告辭了」的時候,我的內心突然浮現了另一個新的問題,而且還是相當嚴重的問題。


    當我正準備跟在站起身來的師傅身後時,我的身體僵住了。站不起來,腳完全麻掉了。而有個可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的人,不對,是天邪鬼。綁著發辮的惡魔悄悄靠近我的背後──


    「你的腳該不會麻掉了吧?」


    「等等,請不要戳我的腳啊!」


    環小姐和倉橋小姐隻麵帶微笑地看著這一幕,沒有出手幫忙。最後在腳麻的感覺消失之前,我隻能忍耐凪紗小姐不斷戳著我的腳。


    直到這一刻,我才終於了解阿樹和揚羽他們的心情。往後要是再收到凪紗小姐來訪的消息,我一定會第一個逃跑。


    等到腳麻的感覺完全消退,終於能走路的時候,我們便離開了倉橋茶道教室。三個人一起走在小路上時,環小姐對凪紗小姐這麽說:


    「她看起來是個溫柔又坦率的好老師呢。之前聽說身為天邪鬼的你一直固定上課時,我還在想到底是什麽樣的老師,不過現在似乎可以理解了。」


    「就是說啊,老師真的是個非常溫柔的人。因為太溫柔了,讓我連捉弄她都不忍心辦到。不過也因此她會無法拒絕一些古怪的要求,有種主動抽了下下簽的感覺。坦率的人在這一方麵真的很吃虧呢。」


    「看在你這種精明的人眼中,可能真的是這樣吧。」


    如果換成是凪紗小姐,一定馬上就能察覺對方的想法,然後以言語巧妙誘導對方,蒙蔽對方之後,再把下下簽推給其他人吧。


    麵向前方的凪紗小姐一邊轉動著眼睛,一邊抬頭看著我。


    「怎麽樣?對茶道有興趣了嗎?」


    「還好,但──」


    「──正座還是非常困難?或許真是如此,但有另一種形式是坐在椅子上品茶的立禮喔。」


    「不,那個……」


    「如果你覺得不是那個問題,那麽是什麽問題呢?茶道的規矩隻要練習就能學會呀。」


    拜托不要搶在我思考之前說話好嗎!我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沒辦法像凪紗小姐一樣,就算不記住規則也能完美掌握要領、確實完成啦。」


    凪紗小姐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平常那種胡鬧似的表情被層層剝去,嘴角扭曲起來,露出了宛如自嘲般的神情。眼中像是光芒散去般黯淡,朝著和大馬路接軌的小路盡頭看去。


    「是啊。如果像是茶道的動作之類的,那我的確很在行……」


    在秋天的涼風吹拂下,從她未塗口紅的嘴唇當中吐露出來的低語,彷佛融化一般煙消霧散。


    「就是要在校舍後麵告白吧!」


    塚本小姐像是把手裏的啤酒杯往桌上敲一般重重放下。她的臉頰非常紅,看得出來已經醉得很厲害了。


    我現在的所在地不是加納裱褙店也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居酒屋「色波」。今天我也被媽媽突如其來的簡訊召喚過來,然後陷


    入不得不和一群醉漢對峙的狀況。順帶一提成員還是跟上次一樣,隻有媽媽和她的四名部屬。


    「什麽啊,塚本。原來你也有不敢告白的可愛時期嗎?」


    跟塚本小姐一樣以驚人的速度一杯又一杯喝著啤酒的東先生,故意不懷好意地這麽問道。


    「不是啦,東先生。我不是想要告白,是想被人告白。」


    「啊?」


    「因為這不是很讓人憧憬嗎?就像青春洋溢的電視劇和電影一樣。」


    「你啊,那些東西都是虛構的好嗎?真正的校舍背後都是又黑又有黴味,潮濕得很啊。」


    一開始是宇梶先生隨口問我:「最近的高中生活怎麽樣?」這句普通至極的話,沒想到後來這句話在一群醉漢當中三傳四傳,就變成了「在高中時期沒完成而感到後悔的事」。剛剛那個回答就是塚本小姐的主張,不過她的狀況與其說是「沒做很後悔」,更像是「沒人對自己做很可惜」才對吧?


    「那麽東先生呢?」


    「問得好啊,二世!」


    東先生不斷把啤酒倒進一個放在我麵前的酒杯裏。


    「高中時,我們校長室裏據說有個保險箱。然後大家都在流傳裏麵放著校長的備用假發,就算一次也好,要是當初有偷偷溜進去偷看一下就好了。」


    「你們校長有戴假發?」


    「對。那肯定是假發沒錯。」


    東先生雙手環胸,表情嚴肅地這麽斷定。可是那張通紅的臉完全糟蹋了他嚴肅的神情。


    順帶一提,宇梶先生說的是很想吃看看福利社裏每次都最早賣光的炒麵麵包,而藤城小姐則是想用理科教室的儀器煮一次料理看看。這些內容跟東先生比起來算是和平多了。


    「不過課長看起來就沒有遺憾的樣子。」


    藤城小姐把話題轉給今天也獨自一人默默坐在角落喝酒的媽媽。


    「這個嘛……」媽媽隻在一瞬之間露出了思考般的眼神說道:


    「沒有呢。」


    聽到這個不出所料的回答,我不由得感到有點虛脫。東先生他們開始大叫:「真不愧是課長!」這時我趁機把手邊裝滿啤酒的杯子跟東先生的交換。他什麽也沒發現,直接一把抓住那杯盛滿啤酒的杯子。


    「高中生活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所以一定要不斷地挑戰想做的事比較好喔。」


    「可是,我已經高三了。」


    「現在是十月……十一、十二……還有五個月不是嗎?」


    塚本小姐彎著手指計算,藤城小姐也相當認同似地點著頭。


    「你一定還有很多可以挑戰的事,不可以年紀輕輕的就害怕失敗喔。」


    「年紀輕輕……藤城小姐應該隻比我大五歲吧?」


    「是啊,藤城說得沒錯。早一點體驗失敗會比較好喔。不然等到成年之後,就會因為打擊太大而無法振作了。」


    「東先生,你這句話是預設了會失敗嗎?」


    「慘遭失敗而失去自信也是件哀傷的事啊,不過你還年輕時,周遭的人都會出手幫忙。」


    「沒問題的,加油!」塚本小姐送來了聲援。不不不,我根本沒說過半次自己打算挑戰什麽東西啊。


    這時,一直聽著這場鬧哄哄對話的宇梶先生開口了。


    「跟考試題目不同,出社會之後就必須挑戰許多沒有正確答案的事情。最常發生的狀況就是自己不斷摸索、反覆嚐試才完成的東西最後根本派不上用場,全部又退回到白紙一張。」


    「沒錯沒錯!在那之前還想說要靠這個成功,結果卻是『哎呀?錯了嗎?』之類的感覺。」


    「前陣子那套器材會故障,是因為你搞錯了藥品分量好嗎!」


    東先生如此大叫之後,塚本小姐隨即把頭重重歪向一邊,回答:「是這樣嗎?」


    「是啊,藤城小姐說得沒錯。有些東西確實有正確答案,隻要一直照著做就行。不過這種做法總有一天會麵臨極限,因為人們的要求會改變,會不斷追尋新事物。畢竟世界一直都在不斷運轉著啊。」


    「說的也是呢……」


    不知不覺中,我發現自己正點頭同意著宇梶先生的話。


    我想起了環小姐的工作態度。環小姐總是會把當代最新的事物應用在工作之中,同時也擁有自古傳承下來的知識與技術。這應該就是她持續製作著符合該時代、以及該時代的人們所追求的事物的證據吧。而她的徒弟兵助先生也繼承了這一點,兩人的風格都是配合著當代所需,非常靈活多變。想到這裏,我就覺得他們還真是不受拘束啊。


    在我認真思考這些事情的期間,喝酒速度變得更快的大人們,開始熱絡地聊起了學生時代的失敗經驗。


    然而這一天,媽媽也同樣一語不發,最後也沒有喝醉。


    我在補習班下課後確認手機時,發現凪紗小姐突如其來的簡訊。我有給凪紗小姐號碼嗎?我瞬間浮現了疑問,不過隨後立刻想到原因,多半是找阿樹他們逼問出來的吧。就算是搬運物品或是前往茶道教室,其實都沒什麽關係,可是一想到不得不跟凪紗小姐再次見麵,就令我心情沉重。明明前陣子才剛下定決心一定要在見麵之前逃走的,這麽一來當初的決心不就白費了嗎?我的臉上一定露出了相當厭惡的表情吧。


    「什麽?又是女朋友點召嗎?」


    星野立刻取笑似地這麽說道。就跟你說不是這樣了。


    雖然很想逃,不過既然環小姐都去了,那我也不得不跟去。在指定的那一天,我無奈地抱著已經修複完成的風爐先屏風,和環小姐一起前往倉橋茶道教室。凪紗小姐已經先抵達了,正在練習場裏優雅地喝著茶。


    然而,和室裏並沒有看見豐川先生的身影。據說他是比較沒有時間觀念的人,練習時也經常遲到。倉橋小姐代替自己的學生頻頻低頭道歉,讓人有點惶恐起來。


    因此,我們就先請倉橋小姐看看修複完成的風爐先屏風。看到重新貼上嶄新和紙的屏風後,倉橋小姐與其說是開心,更像是鬆了一口氣。


    「我並不是在懷疑若槻小姐的話,隻是以一位裱褙師來說,加納小姐看起來實在太年輕了,所以我才會有些不安。」


    倉橋小姐一臉愧疚地說出實話。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這副外表一定會讓人有這種感覺,根本無法看出她其實是精研此道數百年的超級老手。環小姐似乎也已經習慣,對著倉橋小姐說了一句「請不必在意」後露出安撫對方的微笑。


    「豐川先生還沒到嗎?」


    皺著眉頭的凪紗小姐不滿地問道。


    「我想應該快到了才對……」


    這時,玄關方向傳來了開門聲。同時響起的還有沙啞的招呼聲「午安!」,和一點也不適合茶道教室的偌大腳步聲。聽到這些聲音,凪紗小姐站起來說「我去迎接」之後便離開了房間。回來後,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位中年大叔。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老師。突然有個工作上的客人來訪。」


    發量稀疏,配上高高鼓起的驚人啤酒肚。身上穿的西裝應該是非常昂貴的高級品,但可能是穿的人的關係,整體看起來莫名地廉價。左手腕上還戴著一支全金色的粗獷手表,顯得格外刺眼,若要評斷他的穿著,簡單來說就是品味極差。阿樹的前女友結實小姐也會穿戴一些看似昂貴的裝飾品,不過品味實在好太多了。對不起啊,結實小姐。以前竟然覺得你是暴發戶,眼前的這個人才是真正的暴發戶啊。


    這位暴發戶大叔腋下夾著一個細長的箱子,也就是說,這個人似乎就是前來學習茶道的豐川先生。大叔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動作粗魯到讓人懷疑他真的有在學茶道嗎?


    「豐川先生,這邊這幾位已經等很久了。而且──」倉橋小姐的眼神出現一絲責備。「我平常不是一直告訴你,要記得把手表拿下來嗎?」


    「老師啊,因為今天不是練習啊。」


    「但還是要處理掛軸吧?要是不小心刮傷了重要的掛軸,那該怎麽辦?」


    「也對也對。」


    依照老師的指示,豐川先生解下了手表,不過他一直嘻皮笑臉地,感覺一點也不認真。這個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我覺得有點不舒服,凪紗小姐也明顯表現出厭惡。


    「那麽,那位裱褙師老師在哪裏呢?」


    「就是這一位。」


    當倉橋小姐開口介紹環小姐時,豐川先生張大眼睛眨了好幾下,然後噴出口水大笑。


    「嘎哈哈!請不要開玩笑啊,老師。這麽年輕的小姐怎麽可能是裱褙師呢!」


    「是真的。這張風爐先屏風就是環小姐修好的。」


    表情不悅的凪紗小姐挺身而出,指著手邊的屏風。


    「咦?」


    「初次見麵,我是裱褙師加納環。」


    環小姐把手指放在榻榻米上,行了一禮。那是隻要學過茶道的人都知道的「真」之禮。


    「啊,啊啊……」


    「這邊這位也是這裏的學生,是幫忙介紹環小姐過來的若槻凪紗小姐。另外這一位是加納小姐的徒弟小幡洸之介同學。」


    我們包圍在豐川先生四周的空氣,似乎終於讓他知道這不是在開玩笑了。豐川先生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


    「這還真是失禮了。我是豐川秀作,從兩個月前開始接受這裏的指導。」


    「剛才您提到有關工作的事,不知道豐川先生從事哪一行呢?」


    「主要是不動產業。年輕時在完全沒錢的狀況下白手起家,經曆很多事之後才總算上了軌道。以前總是我們單方麵地拜訪客戶,到現在幾乎每天都會有客人來訪啊。哎呀,遲到真的很不好意思。如果知道是這麽一位年輕小姐,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對方趕回去的啦。」


    豐川先生張大了嘴巴大笑。看來他是個表裏一致的人。


    「那麽,為什麽您會想來這裏學茶道呢?」


    「問得好啊,裱褙師小姐!」


    豐川先生狠狠拍了膝蓋一下。


    「聽到我的名字,你有發現什麽嗎?」


    「嗯……」環小姐難得出現了困惑的表情說道:「沒有。」


    「什麽!裏麵有兩個字和那位豐臣秀吉一樣啊!」


    那又怎樣?我努力把這句衝到嘴邊的吐嘈吞了回去。


    「從一名小兵爬到奪得天下的太合(注5)之位,而我的名字跟他有著同樣的字啊。雖然不是故意取的,隻是湊巧而已。不過一想到這裏,我就覺得對太合大人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啊。你看,我也是從兩手空空的情況下創業成功的嘛。」


    豐川先生似乎把自己的境遇和秀吉的功績重疊在一起了。雖然規模完全不同就是了。


    「太合大人喜愛茶道,還重用了千利休(注6)為親信隨侍左右,所以我覺得自己應該也來學學茶道。」


    「可是千利休不是被豐臣秀吉殺掉的嗎?」


    對著意氣風發的豐川先生直潑冷水的人,是凪紗小姐。她假裝在我耳邊低語,然後故意大聲地繼續說道:


    「記得是隨便找了個理由逼他切腹喔。」


    豐川先生張大著嘴巴,再也說不出話來。他該不會不知道這件事吧?既然這麽喜歡秀吉,就應該把這段曆史好好調查清楚吧。環小姐催促著因為凪紗小姐的話而僵住的豐川先生,讓他再次動作。


    「豐川先生,可以告訴我您的委托內容嗎?記得應該是更換裝裱吧?」


    「啊啊,對、沒有錯。」


    豐川先生把他帶來的細長桐木箱放在環小姐麵前。獲得允許之後,環小姐從箱子裏拿出了一幅掛軸,小心翼翼地展開,那是幅畫了一隻猿猴的水墨畫。帶著茶色的畫心當中,有隻手腳細長的猴子站在樹枝上,正朝著下方伸手。而底下好像是河川還是池塘,水麵上倒映著看似月亮的東西。包圍在作品周圍的天地是無花紋的茶色,隔水與邊則是有著細小花紋的淺黃色裝裱,沒有一文字。乍看之下相當不起眼,不過卻是頗有深意的裝裱。


    「這是……」


    環小姐看向圖畫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豐川先生立刻驕傲地挺起胸膛。


    「發現了嗎?真不愧是裱褙師,眼光果然好。沒錯,這就是那位綿穀心月大師的作品。」


    綿穀心月是誰啊?豐川先生認識的人嗎?我和凪紗小姐的臉上立刻出現了這個疑問,環小姐則開始為我們說明。


    「綿穀心月就是大森竹清的老師。他是活躍於江戶後期至明治時期的日本畫家,神川春升等人都是他的徒孫子弟。」


    「沒錯,這就是那個綿穀心月的畫,我硬是拜托一位認識的收藏家讓給我的。哎呀,光交涉就花了好幾個月,真是辛苦啊,畢竟這可是那位綿穀心月的畫啊。」


    「那麽,您希望怎麽處理這幅畫的裝裱呢?狀況看起來相當不錯,似乎沒有替換的必要。」


    「不不不,這幅圖畫和裝裱的搭配實在太糟糕了,所以我才要更換。」


    「…………咦?」


    環小姐立刻皺緊了眉頭。


    「為什麽呢?這幅裝裱不是很棒嗎?」


    「就是說啊。跟畫明明很合,感覺並不需要替換啊。」


    我和凪紗小姐同時這麽說,結果豐川先生有點看不起人似地用鼻子哼了一聲。


    「明明就這麽不起眼又老舊。這可是綿穀心月的畫喔!那位知名大畫家的畫喔!可是卻用了這麽樸素又廉價的顏色裱褙,一點也不適合。這個啊,是個失敗作品。」


    「是不是失敗作,我認為不應該這樣單方麵地判斷。」


    凪紗小姐毅然地說道。她的臉上出現了些許憤怒。


    「怎麽可能。你們年輕人大概不懂,但對我這種人生經驗豐富、藝術造詣又深厚的古物玩家來說,這可是常識啊。我可以斷定,這是為這幅畫裱褙的裱褙師的失敗作品。失敗中的失敗。」


    看著不斷反覆強調失敗作品的豐川先生,我以為凪紗小姐會像平常一樣徹底發揮天邪鬼的本領,但她卻咬住了嘴唇,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她的表情扭曲,看起來很心酸、很痛苦似的。她是怎麽了?明明剛剛才用了激烈的語氣大罵不是嗎?


    「既然如此,豐川先生打算換成什麽樣的裝裱呢?」


    一直在旁邊聽著對話的倉橋小姐眼看情況不對,開口詢問。


    「老師,那還用問嗎!說到符合綿穀心月作品的裝裱,當然是使用了金縷等豪華的東西啊。要讓作品散發出神聖的燦爛光輝──感覺嘛,對,就像太閣大人的黃金茶室(注7)一樣。」


    「喔……」


    這次連倉橋小姐都啞口無言,隻輕輕回應了一聲。


    「我想把它掛在我的會客室裏,那裏所有的東西都是金黃色的。哈哈哈,大概就像是現代版的黃金茶室吧。我希望能替換成符合此處的豪華裝裱。」


    如果讓豐臣秀吉聽到這番話,他大概會生氣吧。可能會怒吼不要把奪取天下之人的權力象徵跟你這種暴發戶的興趣相提並論。即使房間裏所有人都快聽不下去了,但未曾注意到其他人反應的豐川先生依然肆無忌憚地說下去。


    「然後啊,裱褙師小姐。下次我想找朋友過來欣賞我的收藏,也包括這幅掛軸,所以我希望可以在一星期之內將裝裱替換完成。」


    「那是不可能的。」


    說出這句話的人是我。膽敢搶在師傅麵前說話,我赫然覺得大事不


    妙。但話已經說出口,也沒辦法回頭了。


    「裱褙作業需要好幾道繁複的手續,必須花上好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完成,這麽短的時間內不可能辦到。」


    「你以為你是誰啊。我現在可是在跟裱褙師小姐說話,當徒弟的哪懂這個。」


    豐川先生朝我瞪了一眼。就在我有點害怕的時候,師傅說了一句「我的徒弟說得沒錯」讚同我的說法。


    「如果沒有花上一定的時間,會造成畫心──造成繪畫本體受損,我並不建議您這麽做。」


    事到如今,豐川先生終於露出不悅的表情。


    「老師說可以介紹一位高明的裱褙師給我,所以我才特地過來,不過現在看來應該是在浪費時間,果然年輕人就是沒什麽技術可言。沒辦法,我隻好去找其他裱褙師了。」


    豐川先生一邊抱怨一邊把掛軸收進桐木箱裏。就算委托其他裱褙師,回答應該也一樣吧。不過很難講不會有那種完全不考慮對畫心帶來多少損傷,就直接動手的業者。到時候就會傷到那幅好不容易才保持良好狀態的作品,我覺得這樣實在很浪費。


    無視於倉橋小姐的阻止,豐川先生準備離開茶室。


    「──請等一下。既然您這麽說了,這份委托我就接下了唄。」


    一陣高亢的聲音飛來。剛開始我還想是誰在講話,後來才發現聲音主人竟然是環小姐。聲音本身是很熟悉沒錯,但口氣和抑揚頓挫卻和平常不一樣。這應該是關西那邊的……是京都腔吧。為什麽突然講京都腔?我正感到訝異時,坐在一旁的凪紗小姐輕聲吐出一句「糟了」。她的嘴唇不斷顫抖,臉色一片慘白,完全符合「蒼白」這個形容詞。


    「什麽啊,所以你還是有辦法做嗎?」


    正準備離開茶室的豐川先生心滿意足地坐回原本的座位。


    「因為綾布的種類繁多兒,方便交給我來選擇嗎?」


    「好的、好的,沒有問題。就隨裱褙師小姐的品味選擇吧。」


    「那麽兒,費用方麵就等作業結束之後再向您請款。」


    「可以、可以,錢不是問題。我啊,對這種藝術作品是不會吝嗇的。」


    這段對話的最後,環小姐保持著燦爛非凡的笑容進行確認。


    「不管做成什麽樣子兒,都沒有關係唄?」


    「哈哈哈!沒關係。總之麻煩你多用一些高價的綾布啊!」


    豐川先生的態度出現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心情大好。


    這個人為什麽沒有發現呢?沒發現正在這個房間裏肆虐的暴風雪。


    暴風雪的來源,正是用和服袖子微微掩住嘴角,露出高深莫測笑容的環小姐。周遭的空氣迅速冷卻,冷到讓我不禁揉了揉眼睛,確認坐在那邊的人並不是雪女蓮華。而在冷卻的空氣之外,同時還有讓人背脊發涼的恐懼。臉色蒼白的凪紗小姐不斷發抖,倉橋小姐也像是耐不住寒氣似地摩擦著手臂。


    我上次是因為腳麻所以站不起來,但這次卻是因為這股奇妙的寒冷與訝異,還有深不見底的恐怖,完全無法移動。


    之後,我們收下豐川先生的掛軸,回到了店裏。不過環小姐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始終保持沉默。加上平常熱愛聊天的凪紗小姐也說了「我還有事」後便落荒而逃似地跑掉了,最後隻剩下我和環小姐兩人獨處。我不知道該怎麽應付這種狀況,隻能尷尬地跟在環小姐後麵,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觸環小姐身上一觸即發似的氛圍。


    等到我們終於抵達店麵,環小姐一語不發地直接走進裏麵的作業場,然後就這麽關在裏麵。即使人在店內的阿樹和櫻汰出聲喊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發生什麽事了?」


    站在已經化成天岩戶(注8)的紙門前麵,揚羽一臉擔心地這麽問道。


    「呃,發生了很多事……」


    我把先前在茶道教室裏,和豐川先生之間的對談告訴他們三人。


    「──最後是接下了委托沒錯,可是環小姐變得有點怪怪的。平常她從來不提跟錢有關的事,可是這次卻刻意提出,而且還突然說出了京都腔。」


    「咦?京都腔?」


    「等等!說出京都腔了嗎?」


    阿樹和揚羽同時逼近過來。我被他們的氣勢嚇到,忍不住一邊退後一邊回答。


    「呃、嗯,沒錯。」


    「嗚哇──」


    「雖然是自作自受,不過那個大叔還真是可憐啊。」


    「……什麽意思?」


    我不懂他們兩人的意思,於是偷偷向一旁冷靜的櫻汰問道。


    「嗯~聽說環一旦真的氣炸時就會露出本性,口氣還會變成京都腔。」


    環小姐的確有說過她是京都西邊的人嘛。而且也在京都住過一段時間,所以並不奇怪。不對,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然後,讓環氣到說出京都腔的人,據說下場全都慘不堪言。」


    這是什麽現代的恐怖傳說!一時之間我還以為是開玩笑,不過他們三人全都露出了異常嚴肅的表情,如實表現出此話決非虛假的立場。我不久前已經親身體會過那個讓人全身發抖的狀況,所以沒辦法說出這種話一定是騙人的,然後一笑置之。


    豐川先生最後到底會怎樣呢?我有點擔心起這個今天才剛見麵的大叔的下場了。


    「喔喔喔!這真是太棒了!」


    將掛軸攤在榻榻米上的豐川先生發出了歡呼。


    一如豐川先生的要求,這幅出自綿穀心月之手的猿猴畫,裝裱換成了大量使用金襴(注9)或以金縷繪製花紋的綾布,做成一套金光閃閃的掛軸。金色分量之多,甚至讓人忍不住懷疑這樣會不會太誇張了?即使站在遠方觀看,也覺得非常刺眼。


    「哎呀~能委托裱褙師小姐真是太好了!真是無可挑剔啊!」


    就在接下委托整整一個星期後,我們再次來到倉橋茶道教室,由環小姐把當初的委托品交還給豐川先生,而豐川先生似乎非常滿意作品成果。


    掛軸的確是徹底變了一副模樣。可是比起外觀,畫中的氣氛明顯出現了更大的變化,然而豐川先生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個人怎麽會遲鈍成這樣?我覺得自己都快看不下去了。


    雖然表麵上看不見,但身體確實感受到一股充滿惡意的氣場。


    這是思念。而且還是非常邪惡,對人有害的思念。


    「環小姐,那應該是思念對吧?」


    順利交貨之後,我們走在從倉橋茶道教室回到店鋪的路上,這時我向環小姐確認了此事。


    凪紗小姐似乎也發現了這件事,跟著說道「果然是這樣沒錯啊」。


    「哎呀,你發現了嗎?」


    環小姐回答。心情好得像是快要哼起歌來一樣。


    看到這一幕,我直覺地認為環小姐當然不可能封印思念失敗,那肯定是故意的。故意讓思念流竄出來,讓它造成影響,所以才完成那幅裝裱。


    「沒錯,那是依附在畫心當中的思念。思念被前一套裝裱封住了,可見原本應該是出自手腕極為高明的裱褙師之手。上次看到的時候,你們完全沒察覺到有這份思念吧?」


    的確是這樣沒錯,所以我和凪紗小姐都老實地點頭。


    「那套裝裱是經過精心考量才完成的。綾布之所以老舊,是為了配合那幅畫而特地選用繪製當年的綾布。還有它的形式,那叫做輪褙(注10),屬於草之裱褙,是經常用於茶掛(注11)的形式。邊的部分很細對吧?綾布看起來不起眼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沒有一文字,再用茶色的天地搭配花紋醒目的淺黃色緞子,這應該是意識著珠光裱褙或利休裱褙(注12)而完成的作品吧。如此一來便完成了充滿寧靜與寂寥的裱褙。


    」


    「那麽,那並不是失敗作品囉?」


    「那絕對不是失敗作品,隻是因為那個人沒有看穿這一切的眼光。」


    「……說的也是。原來不是失敗作品啊,太好了。」


    凪紗小姐再三回味似地這麽說完,像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般笑了。


    「不過,那是綿穀心月的畫吧?可是現在的裝裱卻變成了那個樣子,真是浪費啊。」


    雖說依附著思念,但貴重的圖畫卻因為那種品味差勁的裝裱而徹底糟蹋了。但是這時,神色如常的環小姐拋出了一顆震撼彈。


    「啊啊,那是贗品。」


    咦?我和凪紗小姐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


    「跟真品很像沒錯,相信應該是綿穀心月的徒弟為了練習作畫,而臨摹了老師的作品吧。這種事情很常發生喔,為了學習作畫技巧而臨摹老師的畫。那幅畫的署名筆勢有點不太一樣,所以可以看出是贗品,而且畫中的思念似乎是來自於作者對師傅的嫉妒。」


    豐川先生好像有炫耀過那幅畫價格驚人。雖然不知道他付了多少錢,不過該不會是被那個收藏家騙了吧?不過他看起來也是一副容易上當的樣子。


    「如同茶禪一體這句話所說,茶道與禪之間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那幅畫的主題叫做『猿猴捉月』,你們知道那代表什麽意思嗎?」


    麵對環小姐突如其來的問題,我和凪紗小姐同時搖頭。


    「從猿猴試圖抓住水中的月亮、最後落水的故事中,引申出懷抱著不合自己身分的大誌向,最後隻會帶來毀滅的意思。」


    豐川先生知道這幅畫的意思嗎……不對,他看起來似乎不知道。


    環小姐最後丟下一句:「這次的事件對那個男人來說是一帖良藥。」隨後神清氣爽地邁步向前走去。


    我正打算加快腳步追上去,但不知為何,身旁的凪紗小姐停下了腳步。


    「怎麽了嗎?」


    「我這個人腦筋很好,不管做什麽事情都能立刻上手。而且我能知道別人在想什麽,所以從來不曾失敗。考試一次就合格,也很快進入了法律事務所。當時我心想:『什麽嘛,在人類社會中工作根本不算什麽,律師這種工作實在太簡單了。』」


    怎麽?這是在挖苦我這個不聰明又不得要領的人嗎?我立刻想反唇相譏,但凪紗小姐的樣子明顯不太對勁。一直盯著柏油路看的凪紗小姐,眼中似乎有些茫然。


    「我覺得自己在天邪鬼當中算是比較坦率,比較有辦法配合周遭人群行動的類型。但我畢竟還是天邪鬼,個性還是很別扭,我覺得是正確答案的東西,對別人來說可能不是;我覺得這樣很好的一件事,對當事人來說可能一點都不好。因為如此,我失敗了好幾次。即使知道別人的心情,也沒有辦法完全順著他的意思做。即使知道我必須在一切都已既定的法律當中想辦法努力,但最後還是一點都不順利。總是被『照理來說』、『有無先例』,或是『常識』之類的字眼束縛,再也沒辦法采取行動,這麽一來我也就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凪紗小姐緊緊閉上眼睛。


    「我一直在煩惱,自己成為律師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發現這一點的事務所前輩,帶我去了千鶴老師那裏。」


    她似乎是在那裏一邊學習茶道,一邊沉澱心情,逐漸恢複精神的樣子。


    「之前豐川先生說那幅掛軸是失敗作品的時候,我真的打擊很大。我第一眼看到時,就覺得那是一幅很棒的掛軸,應該很適合掛在茶會的筵席上。可是當它被人單方麵地否定,被指為失敗作品的時候,我突然有種『啊啊、又來了』的感覺。是不是我覺得好的東西又被別人否定了?然後就令我想到了工作上的事。」


    所以那個時候她才會突然閉口不說話嗎?我現在才反應過來。她是把那幅掛軸和自己重疊在一起了吧。


    不過,被豐川先生說成失敗作品的那幅掛軸並不是失敗作品。隻是豐川先生如此認定,看在其他人眼中,仍然是一幅了不起的掛軸。有很多事情都無法立刻判斷是否失敗,這世界上還是有很多當時無法獲得認同,在時間流逝之後才逐漸發現其價值的事物。


    「不過環小姐已經幫忙證明了這一點,所以我不要緊了。成為律師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到底是不是一項錯誤的決定,現在根本不可能知道。畢竟我才剛踏進這個行業一年,還有很多不懂的事。為了將來能夠抬頭挺胸地說出『從事這項工作是我最成功的決定』,從明天開始我還是會繼續努力!」


    朝我看來的凪紗小姐,邊說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和她過去壞心眼的模樣完全不同。雖然對於被她戲弄實在是敬謝不敏,不過她真的不適合那種陰沉的表情。


    「嗬嗬嗬。不過,我的眼光果然沒錯。」


    凪紗小姐有點得意起來。


    「什麽東西?」


    「洸之介同學果然還是想成為裱褙師吧?」


    我不知道她說的「果然」是從哪裏發想出來的。我從來沒有這麽說,而且也沒這麽想過。


    「我已經決定未來誌向了。我要去念附近的大學,然後成為某間公司的職員。」


    「嗚哇──好平凡──好普通──」


    「現在這個時代,要成為普通的上班族也是很辛苦的。」


    「我知道。不過,你真的覺得這樣好嗎?」


    「這樣就好。」


    我說得非常乾脆。但凪紗小姐還是一副無法接受的模樣。


    「真的嗎?難道不是你自欺欺人而已嗎?」


    自欺欺人?說我自欺欺人是什麽意思?


    「你都沒發現嗎?當你看掛軸,還有那張風爐先屏風的時候,看起來非常開心喔。」


    「我有那麽開心嗎?」


    「嗯。你露出跟環小姐一模一樣的表情,而且你之前不是也杠上了豐川先生嗎?」


    「那是因為豐川先生說了強人所難的話啊。」


    凪紗小姐一個箭步走到我麵前,那雙栗鼠般靈動的眼睛緊盯著我。


    「洸之介同學家裏的狀況,我都從環小姐那裏聽說了。如果是單親家庭,在金錢方麵確實會有很多困難的地方。可是,你會不會是把這個當成理由,然後壓抑著自己真正的心情呢?」


    是這樣嗎?我的確打算繼續在環小姐身邊學習。如果問我這份心情是不是等同於想要成為裱褙師,老實說我不知道。跟兵助先生投注在原創裱褙當中的熱誠相比,我的心情顯得非常隨便,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然而麵對凪紗小姐的問題,我卻沒辦法乾脆地回答「沒這回事」。我知道自己還有非常多不懂的事,就像這次的「真、行、草」一樣。就在我察覺到自己還是外行人的同時,也發現自己想要更加深入了解這個世界,這樣的想法比我想像中還要強烈。搞不好真的跟凪紗小姐說的一樣,我可能在潛意識中壓抑著自己也說不定。


    不過我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凪紗小姐,而是輕輕地收在內心深處。


    「你坦率一點會比較好喔。」


    看著凪紗小姐認真的模樣,我不禁噗哧一笑。


    「我從沒想過會被天邪鬼勸告要坦率一點啊。」


    「我是很認真的耶!真是的,不管你了!」


    凪紗小姐氣呼呼地轉過頭去。


    這時,走在前麵的環小姐喊了一聲:「你們在做什麽?要回店裏去了喔。」


    過沒多久,被那幅掛軸的思念搞得雞犬不寧的豐川先生再次找上了環小姐。麵對憔悴不堪的豐川先生,環小姐似乎不隻是威脅他說:「所以我才向您確認過這麽多次呀。要是不恢複成之前的裝裱,還會發生更嚴重的事情喔。」同時還和凪紗小姐聯手,索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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