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原本是商家的關係,平常總是掛著門簾的加納裱褙店出入口相當寬廣。


    可能就是因為如此,雖然這家店沒有打廣告,人潮眾多的玉響通上也看不到招牌,更是完全沒有宣傳活動,可是店裏仍會收到許多委托。有些是透過兵助先生,有些是熟識的妖怪,委托途徑相當多樣。


    我也曾經是委托環小姐裱褙的其中一人,但我根本沒想過自己竟然會再次提出委托,而且還是這家店目前接受過的所有委托中特別奇怪的。


    我凝視著自己手中的細長紙盒,反射性地歎出一口白茫茫的氣息。抬頭往上看,頭頂上是一整片被厚重雲層蓋住的陰沉天空,簡直就像是反映出我的內心一樣。平常為了逃離刺骨的冷風,我都會盡快穿過門簾。可是今天的腳步卻無比沉重,一直無法下定決心向前邁進。進入十二月,街上已被聖誕節的燈飾裝點得五顏六色,人們也因此雀躍鼓舞,然而我的心裏就隻有滿滿的不安與憂慮。


    到底環小姐會不會接受我這詭異的委托呢?如果她不接受,我該怎麽辦才好呢?不過在此之前,我該怎麽跟她說明比較好啊?我越想越覺得頭痛。為什麽事情會變得這麽麻煩?


    我想破了頭也沒有進展,於是我暫時停止思考,走進昏暗的店麵。


    「午安。」


    我先用比平常低沉的聲音打了一聲招呼,然後拉開玻璃門。和室裏沒有半個人,不過燈是亮的,而且也有聽起來像是遊戲機的輕快音樂聲。


    「櫻汰?」


    「喔?這聲音,是洸之介嗎?」


    櫻汰從暖被桌另一邊緩緩探出頭來,他剛剛似乎是躺著打電動。


    「真難得,今天沒有出去玩嗎?」


    「嗯嗯,大家好像都感冒了。因為最近爆發流感,隻能像這樣乖乖待在家裏。」


    緊盯著遊戲機的櫻汰臉上,出現了不滿的表情。他其實比較想跟朋友一起在外麵玩吧。


    「環小姐呢?」


    「在裏麵工作,要我叫她過來嗎?」


    不,沒關係。正當我準備這樣婉拒的時候,櫻汰背後的格子門突然打開了。身穿黑底南天竹花紋和服的環小姐走了出來,她似乎沒有察覺我來了,驚訝地瞪大眼睛。


    「哎呀,這是怎麽了?今天不是你應該補習的日子嗎?」


    「洸之介,你該不會蹺課了吧?」


    「是蹺課沒錯,不過這有點像是被允許的蹺課……」


    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好,正驚慌失措的時候,環小姐的視線移到我手中的盒子上。


    「那是?」


    「這是一個我認識的人交托給我的東西,不是我的。」


    我也跟著看向手中的紙盒,然後回想起昨天保管這幅放在紙盒裏的掛軸時發生的事情。


    「我今天就是為了這個想拜托環小姐一件事……」


    媽媽的聯絡總是來得非常突然。而且不論是簡訊或電話都會排除多餘的文字,隻把要件極度簡短地說出來,理所當然地也沒有任何招呼用語。可能就是這樣,才會格外讓人覺得「突然」也說不定。


    現在回想起來,老爸也是這個樣子。完全沒有聯絡就突然跑回來了,我都快要產生我的家人其實是以驚嚇我為樂的錯覺,不過實際上當然不可能這樣。


    事情的開端,就是來自於媽媽的聯絡。


    那一天不必補習,所以放學後我仍然留在教室裏,跟森島一如往常地聊著天。當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的那一刻,我心裏閃過的念頭是「不會吧」。打開手機一看,發現果然是媽媽發來的簡訊。意思就是,我大概又要被叫去「色波」了,心裏不禁感到有點鬱悶。我一邊聽著平常總是鎮守在我隔壁的後藤同學的座位上──這次不知為何在隔壁──的森島不斷說著級任老師的個人資訊,一邊看起簡訊內容。


    「然後啊,我不小心在走廊上聽到了。聽說裏中下個星期又要去相親了,而且這次的對象是年紀大了十多歲的護理長。好像是訓導主任幫忙安排的,他還拍著裏中的背說:『哎,加油吧,裏中老師。』啊,這應該算是被趕鴨子上架,結果逃不掉了吧。喔,你怎麽了?表情怎麽這麽嚴肅。」


    我看著簡訊內容,似乎是在下意識中皺緊了眉頭。


    「該不會是女生傳來的?」


    「是女的沒錯,但年紀已經不能說是女生了。是我媽傳來的啦,傳了一封奇怪的簡訊。」


    「喔?我看看我看看。『放學後於自家就位,嚴禁亂跑。』看起來好像軍隊的軍令啊。」


    「你覺得她為什麽會傳這種簡訊過來?」


    「會不會是因為你被人發現行為有問題,學校聯絡家長,然後她準備好好念你一頓之類的?例如:『小幡同學最近好像對森島同學非常冷淡,請問您在家是怎麽教育他──』」


    「那是不可能的。」


    我一打斷森島的話,他立刻說道:「我覺得你最大的問題就是不把別人的話聽到最後。」指責我的行為,而我當然也忽視了這句話。


    「不過,既然叫我待在家裏,就表示一定是有話想跟我說吧?」


    森島一邊滋滋滋地吸著手裏的利樂包煉乳草莓大福牛奶,一邊回答。


    「應該就是這樣吧~?」


    在那之後,我依照媽媽的指令立刻回家。因為實在沒有什麽好預感,我真的打從心底想衝進加納裱褙店裏躲起來。不過這麽做應該會引發軒然大波,所以我還是乖乖照做了。


    大概在我回家後一個鍾頭吧。我懶洋洋地坐在客廳裏時,玄關方向傳來開門的聲音。隨後出現在客廳門口的人是媽媽,還有另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宇梶先生?」


    「嗨,洸之介小弟,打擾了。」


    宇梶先生有點疲倦似地笑了笑後說道。他手裏拿著黑色公事包,還有一個用布包起來的長條形物體。


    媽媽把手裏的東西隨手一丟,重重坐在沙發上。


    「洸之介,倒茶。」


    「啊,嗯。」


    「宇梶,別站在那裏,快坐下吧。不好意思啊,家裏這麽亂。」


    「不不,我才是這麽突然跑來打擾。」


    宇梶先生誠惶誠恐似地在媽媽指定的位置坐下。


    我雖然對這預料之外的發展感到疑惑,但還是依照吩咐走向廚房。雖然總是在喝茶,但好像很久沒用自己家裏的茶壺了呢,不知道茶葉有沒有發黴?我心裏一邊想著一邊把茶泡好端給兩人。媽媽看了茶杯一眼,相當不滿似地說道:


    「茶點呢?我想吃石井屋的草莓大福。」


    「哪可能有那種東西啊,再說平常根本很少有客人來我們家吧。」


    「真是不機靈,而且也沒有把房間打掃乾淨。」


    媽媽看了客廳一眼。


    「如果你要帶客人回來,至少先跟我說一聲啊。這才不是什麽機不機靈的問題呢。」


    「不不不,不必這麽客氣。」


    宇梶先生喝了一口茶,眼睛眯了起來。


    「洸之介小弟很會泡茶呢。」


    其實我隻是模仿環小姐平常泡茶的方式而已,不過被人稱讚還是會覺得難為情。


    「是嗎?不就隻是比較涼一點?我個人比較喜歡燙一點的茶。」


    「那是因為媽媽的舌頭比較怪吧。好痛!不要打我啦,茶會灑出來啦!」


    「閉嘴。那不是跟媽媽說話該有的態度。」


    我不顧媽媽強詞奪理的發言,轉頭朝著臉上不知為何露出會心一笑的宇梶先生看去。


    「那麽,既然叫我待在家裏,意思就是有事找我吧?」


    媽媽會把宇梶先生帶到家裏,就表示宇梶先生可能有話想對


    我說吧。如果有事想找媽媽討論的話,大可在公司裏說。


    「沒錯。我有件事想跟洸之介小弟商量。」


    「商量?跟我嗎?」


    身為社會人士的宇梶先生要跟我這個高中生商量的事情,到底會是什麽呢?如果立場顛倒過來,我還比較可以理解。


    宇梶先生將手上的茶杯放在桌上。


    「我太太的娘家在東北地區,是個很有來頭的家族,應該就是所謂的名門啦。老實說一直到我們決定結婚後過去打招呼之前,我都不知道這件事。曆代家族好像有人擔任叫做肝煎的職位,類似名主(注14)吧,而且住家也非常老舊寬廣。我第一次去的時候,真的被那裏的氣勢嚇到了,心想我竟然要娶一個名門大小姐過門。」


    「不過本人倒是相當普通就是了。」宇梶先生先生苦笑著說道。


    「前陣子,親家家裏舉辦了已故爺爺的第十三次忌日法事,所有親戚都過去了。那個時候,他們說希望我可以保管這個東西,就把這個交給我。」


    宇梶先生把他帶來的長條形物體拿了出來。緩緩解開上麵彷佛封印惡靈似地反覆捆綁的布,然後出現的東西,是個外表相當有年代的紙盒。


    「我可以打開嗎?」


    「請便。」


    我打開了蓋子。放在裏麵的東西,是一幅同樣老舊的掛軸。


    「聽說這好像是我太太家裏從以前就一直珍藏至今的掛軸。都是由每一代的當家負責保管,因為好像是那個地方的領主賞賜的東西。」


    「為什麽要把這個東西交給宇梶先生呢?難道你將來會繼承那個家之類的?」


    「不不不,那個家早就已經決定由我的大舅子繼承了。」


    宇梶先生揮著手否定。


    「老實說,這幅掛軸有點問題。據說隻要拿在手上,那個家裏的人就會接二連三地離開。」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氣。心裏湧出了疑問,這該不會是?


    「剛開始是親家的家──也就是本家。以前,本家曾經雇用了類似幫傭的人,可是那些人卻接二連三地求去。之後,便換成經常出入家中的和服店與百貨店業者漸漸不再來訪,到最後連家庭成員都開始離開本家。」


    其中當然也有結婚之後獨立出去成家的人,可是大多都是離家出走或私奔,甚至有人在離家出走的地點遭遇事故橫死。由於類似的事件接連發生,擔心再這樣下去恐怕會毀了這個家的爺爺,開始心想原因會不會出在家中的某個物品上,於是將整個家徹底搜查了一番,最後他找到的東西就是這幅掛軸。好像是因為他一把掛軸寄放在親戚家,之前離家出走的家人就立刻回來,因此獲得了證明。


    害怕掛軸的爺爺直接把掛軸送給了那位代為保管的親戚。這是因為爺爺是入贅的女婿,不知道那幅掛軸的重要性。後來得知消息的奶奶把他狠狠罵了一頓,又把掛軸要了回來。可是爺爺又不想把東西放在家裏,於是就找了另一個親戚,拜托他幫忙保管一陣子。


    「結果這次換成那位親戚家裏的人開始離開嗎?」


    「就是這樣。」


    家裏的人會漸漸離去。隻要發現這個狀況,就會把掛軸轉交給其他親戚。同樣的事情一再輪回,這幅掛軸也在親戚之間反覆轉手,最後終於來到了宇梶家。


    「親戚們也建議過好幾次要把這幅掛軸處理掉,可是如果掛軸是附著惡靈或遭受詛咒的話,隨便處理可能會招來更加嚴重的災難也說不定。因為害怕,所以沒有人敢真的動手。而且本家的奶奶也說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激烈地反對。她大吼大叫地說這幅掛軸是我們家的傳家之寶,絕對不可以丟掉,有這種念頭會遭天譴,會對不起列祖列宗。因為奶奶的自尊心很高,要安撫她真的費了一番功夫……」


    宇梶先生像是身曆其境似的,隻見他重重歎了一口氣。


    「他們說想在奶奶明年生日的時候,把這幅掛軸掛在壁龕,所以希望我至少可以保管到那個時候……」


    宇梶先生的表情相當灰暗。他沒辦法拒絕這種大戶人家的請托,可是一想到這幅掛軸搞不好會害家人發生不幸的事,就覺得坐立難安吧。記得宇梶先生有三個孩子,而且都是女孩,這麽一來的確會讓人感到不安啊。


    「請問本家大概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人離開呢?是從爺爺入贅的時候開始嗎?」


    「不,好像是在婚後過了十多年才開始的,因為聽說是孩子們都長大後才發生。」


    「在那之前什麽異狀都沒有對吧?」


    「聽說是這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開始出現這種狀況。不過本家的奶奶有說過,這是因為掛軸被弄髒、弄破的關係,由於爺爺沒有定期檢查和仔細保管,掛軸才會生氣,最後降下懲罰。她還說是因為沒有交給裱褙師好好修理的緣故。」


    「咦?」


    突然從宇梶先生口中聽到「裱褙師」三個字,讓我愣了一下。


    「聽說那是奶奶小時候,從她的奶奶那邊聽來的。以前這幅掛軸曾經不小心弄破過,而當時也出現了傭人不斷離開的狀況。可是等到掛軸修複之後,類似情況也跟著停止了。」


    相信那位裱褙師一定是能夠封住附著在這幅掛軸上的東西──能夠完成台麵下工作的人吧。環小姐曾經說過,現在雖然很少見,不過以前有很多能夠完成台麵下工作的裱褙師。


    「之前小幡課長提過,你一直在裱褙師那裏學習製作掛軸。」


    宇梶先生側眼看了媽媽一眼。媽媽仍然雙手環胸,默默地低頭看著桌上的掛軸。


    我是有告訴媽媽自己正在學習裱褙相關知識。因為先前還關係到老爸的畫,所以實在沒辦法隱瞞。隻是我告訴她的地點不是加納裱褙店,而是佐伯裱褙店。


    「所以我向課長提起這件事,而她建議我可以跟洸之介小弟談談。」


    「喔……」


    找我談隻會讓我覺得傷腦筋啊。老實說,我什麽也做不到。能做的事情頂多就是幫忙介紹技術高超的裱褙師而已。


    「這幅掛軸,我可以展開來看看嗎?」


    看到宇梶先生點頭之後,我把盒子裏的掛軸拿了出來。解開係帶,然後緩緩攤開。


    畫心是一隻正在空中展翅飛翔的禽鳥畫。如果隻是這樣,那就是我平常見慣了的普通掛軸。可是現在在我手中的這幅掛軸並不普通。畫裏除了鳥,還畫了朝著天空伸展的竹子。從畫心最下方不斷向上伸展的竹子並沒有停留在畫心當中,而是直接刺穿到裝裱的部分。沒錯,裝裱上麵也畫著圖畫。整幅畫的構圖就像是站在竹林間仰望著空中的飛鳥一樣,而且仔細看過才發現,裝裱上的花紋並不是刺繡,而是手繪的圖案。這到底是什麽?我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這是我至今從未見過的裱褙形式。


    而且令人遺憾的是,掛軸看起來相當骯髒。除了看似發黴和油漬的髒汙之外,還有大範圍的蟲蛀痕跡,破損得相當嚴重。地杆也有受損,軸頭更是不見蹤影,狀態非常糟糕。


    大概正是因為如此吧,我一看到這幅畫,胸口立刻騷動起來。彷佛有股寒意,全身爬滿雞皮疙瘩。


    一股涼颼颼的空氣逐漸包圍住這裏,要是被這股氛圍抓住,就再也沒辦法動彈了,必須快點逃跑。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不過我立刻冒出這樣的想法。


    心跳開始加速,本能正敲響著警鍾。


    這是思念。毫無疑問。


    確定這一點之後,我立刻把掛軸重新卷了回去。


    「果然不管怎麽看,都沒辦法喜歡上這幅畫呢。」


    宇梶先生似乎也感到相當困惑。至於同樣看到這幅畫的媽媽,不知道是不是沒有什麽感覺,臉上還是一樣平靜。


    「


    我覺得最好立刻請人修複。請問這種事情必須事先徵得本家同意嗎?」


    「不,大舅子也有對我說過要是找到高明的裱褙師就立刻請對方修複,所以沒問題的。」


    「那麽就由我來提出委托吧。我剛好認識一個非常厲害的裱褙師,等一下再幫宇梶先生問問看吧。」


    「──那東西。」


    媽媽突然開口介入我們的對話。然後她凝視著我,說出難以想像的發言。


    「你沒辦法修嗎?」


    「…………啊?」


    「我是說,我問的是你沒辦法修複這幅畫嗎?」


    等一下,這個人在說什麽啊?要我修複這幅畫?我的腦筋一時無法理解媽媽的話,開始不斷地反覆咀嚼。


    「不可能啊。我隻是個外行人,而且這一定要拜托專家處理才行,因為這可是大戶人家的傳家之寶啊。」


    「之前你不就替小幡洸泉的畫裱褙了嗎?」


    「那個跟這個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好嗎?那是老爸的畫,是親人的東西,就算失敗也不會造成什麽影響。但這個要是受損,可不是開玩笑的。」


    我努力試著讓她聽懂我的話,可是媽媽根本不打算聽,我都要懷疑她是不是塞了耳塞。


    「你去了那個裱褙師的店有一年多了吧,甚至沒有讀書準備考試,卻什麽也辦不到嗎?」


    這句話深深刺進了我的胸口。的確,有超過一年半的時間了,我隻要有空就會往加納裱褙店跑,在環小姐身邊看她做事,也會動手幫忙。然而即使如此,我從環小姐身上學到裱褙師應有的技術與知識,隻占了極小一部分而已,根本沒辦法修複掛軸,更遑論封住上麵的思念。可是就算我這麽說明,感覺媽媽這種個性的人應該會用一句「我不夠認真」就總結一切,於是我立刻就放棄辯解了。


    「可是,要是不趕快修複,可能會對宇梶先生的家裏造成影響啊。如果要拿去給專家看,能早一刻(注15)是一刻。」


    「早一刻的一刻是多久?用以前的時間來換算,應該是現在的三十分鍾左右,不過應該可以放更久吧?宇梶,你保管這幅掛軸多久了?」


    「大概一星期左右了。」


    「這段期間有發生什麽怪事嗎?」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既然這樣,就表示一個星期還不會有問題吧。」


    媽媽仍然坐在沙發上,整個人靠上了椅背,然後伸手朝著我的鼻尖一指。


    「就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這段期間,你必須完成一份報告,把你決定用哪種方法修複掛軸、該如何進行整理好,然後提交給我,期間不去補習也沒關係。順帶一提要使用報告用紙,手寫二至十頁,要用釘書機釘好並附上封麵。」


    「現在這個時代用手寫?」


    「不需要用原子筆書寫整齊,隻不過要寫得讓我看得懂,因為你的字實在不是很漂亮啊。」


    「不對不對,我不是問這個!」


    「等我仔細研究過後,判斷你是否能辦到,再來就交給那位裱褙師了。很簡單吧?」


    才不簡單呢。這種事情當然不可行啊。我無法接受這個提議,堅決表示「可是!」卻瞬間被駁回了。


    「我最討厭的就是沒辦法或辦不到之類的話了,在什麽都沒嚐試的情況下就說這種話尤其令人討厭。」


    這是媽媽的個人意見,強加到我身上會讓我非常困擾。我本來想這樣反駁,可是媽媽不容分說的壓力直接壓了上來,我雖然張開了口,卻說不出話,直接坐著向後退。


    「讓我看看你這一年多學習的成果吧。」


    「──就是這樣,我媽媽昨天硬交給我這個強人所難的課題。」


    一回想起昨天的事,我就忍不住頭痛。


    媽媽隻要做出決定,就一定會貫徹到底。到目前為止從沒看過她推翻曾經做好的決定。


    可是這一次的事情真的不可能辦到。我在宇梶先生回去之後再次嚐試說服媽媽,卻被她全盤否定,最後甚至還豎起了眉毛怒吼:「少在那邊抱怨不停,直接給我動手做!」要蠻橫也該有個限度吧。真是的,宇梶先生他們竟然有辦法在這種人手下做事,實在讓我非常佩服。不對,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


    媽媽完全不知道裱褙是什麽樣的世界,所以才有辦法心平氣和地提出那種天大的難題。一定是這樣。她明明是小幡洸泉的太太呀。這麽一來,不就跟之前提出強人所難要求的豐川先生一樣了嗎?對於我提出的這個委托,環小姐搞不好又會發飆也說不定啊。明明我前陣子才剛發過誓絕對不會再讓環小姐說出京都腔。啊啊,怎麽辦──思考越來越負麵。我戰戰兢兢地等著師傅的回應,不過環小姐仍然慢條斯理地喝著茶,看來目前似乎還沒有問題。


    「洸之介的母親大人真是個有趣的人。」


    「一點也不有趣啊,櫻汰。她是個讓人很頭痛的人。」


    「是嗎?」


    櫻汰相當訝異地歪著頭。他之所以覺得有趣,應該是因為事不關己吧。可是對於親人來說實在是非常棘手、極度累人。


    「那就是你暫時保管的掛軸吧?」


    環小姐邊說邊放下茶杯,而我把紙盒推了過去。環小姐毫不猶豫地打開盒子,展開掛軸。一看到那幅畫,環小姐立刻開心地眯起眼睛。


    「這是絹本呢。不是繪於和紙,而是把畫繪於在絹布上,而且還是罕見的繪裝裱。」


    「繪裝裱?」


    「對。這幅掛軸連裝裱的位置都畫上圖樣了不是嗎?這是用一張偌大的紙分別畫出畫心上和裝裱上的畫。裝裱上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畫,也有可能是讓畫心的圖樣超出至裝裱上的畫,或是可能畫出類似綾布花紋的圖形,表現方式相當多元,不過基本上這些全部統稱為繪裝裱。裝裱也變成了畫作的一部分,然後再進行托裱,製成掛軸。」


    也就是說,這幅掛軸果然和平常那種將畫心貼在綾布上製作的掛軸不一樣。


    「嗯哼嗯哼,一隻鷺鷥配上竹子嗎?看來似乎沒有作者的姓名呢。」


    「環,極月是什麽意思?」


    櫻汰指著一行寫在畫心角落的文字。


    「那是農曆十二月的別稱,這幅畫大概是在十二月完成的吧。」


    環小姐手中的掛軸,猛烈散發出讓人不是很舒服的氣息。感覺氣溫似乎下降了一點,心情也跟著越來越低落。可是環小姐臉上的表情卻跟我的心情成反比,看起來越來越高興。


    「這上麵附著思念吧?」


    我忍不住開口確認。環小姐則是輕鬆地回答:「是呀,緊緊依附在上麵了呢。」


    「嗯~畫是很漂亮沒錯,可是卻不想一直盯著看呢。」


    看著這幅畫的櫻汰,兩條眉毛看似不快地皺在一起。嗯嗯嗯,這才是正常反應吧。


    「而且跟洸之介說的一樣,狀態非常糟糕啊。」


    櫻汰的這句話,是他看到這幅掛軸最直接的感想,同時也包含了「這樣真的有辦法修複成原狀嗎?」的疑惑。


    我也是這麽想。除了破損得非常嚴重之外,又是繪裝裱這種特殊物品,甚至還附著非常不好的思念。如果是傳說中的裱褙師可能還有辦法修複,但像我這種隻比外行人稍微專業一點的人,當然是直接舉手投降。


    「是啊,可能會花上非常多的功夫和時間呢,而且思念又這麽強。」


    「那麽,果然還是盡快開始修複比較好吧。」


    等我回去之後,還是試著再說服媽媽一次吧,說我無法辦到那種莫名其妙的要求。要成功說服實在難如登天,不過我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告訴她師傅也說必須盡快開始修複,不然就會發生大事,搞不好還


    會死人之類的。就算是騙人的也好,隻要說得誇張一點,她搞不好就會一邊碎碎念一邊答應也說不定。


    可是,一直凝視著掛軸的環小姐語氣輕鬆地這麽說:


    「你母親說得沒錯,放置一星期應該不會有事,你就來試試看吧。」


    「咦?」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同時也懷疑映著滿臉笑容的環小姐的雙眼是不是看錯了。


    「那麽,我就來幫你上短期特別衝刺課程吧。」


    環小姐樂不可支似地從懷中拿出了固定袖子用的帶子。


    我打開手機確認時間,現在是下午一點,正好是約定的時間。闔上手機後,我有點愧疚地打開了掛有「本日公休」告示牌的店家大門。雖說是店家,但這裏不是加納裱褙店,而是我來過不少次的兵助先生的店──佐伯裱褙店。


    才剛走進店裏,兵助先生立刻就從裏麵走了出來,可能是聽到開門聲吧。


    「你來啦,洸之介。哎,就上來吧,雖然有點亂。」


    「抱歉,星期六明明是公休日,我卻跑來了。」


    「沒事沒事,這種小事不必在意啦。反正老爸和老媽都出門了,我現在也沒有非做不可的工作啊。」


    我跟在兵助先生的後麵,來到一間看似會客室的和室。他叫我隨便找地方坐,我就直接坐了下來。這時,眼前的紙門被人緩緩拉開。


    「洸之介同學,歡迎你來。」


    邊說邊走進房間的人,是望月小姐。身為兵助先生未婚妻的她,會出現在這裏並不是什麽怪事。不過她工作的地方,今天應該不是休假日才對。


    「咦?今天不必工作嗎?博物館應該沒有休息吧?」


    「今天剛好是我休假的日子,而且我聽兵助說,洸之介同學正認真準備接受成為裱褙師的考試,所以我就過來了。」


    「這種假消息是從哪邊聽來的呀?」


    「不是這樣嗎?這是揚羽發來的簡訊啊。」


    兵助先生在桌上放了一台筆記型電腦,插上電源。


    「不是啊,隻是有人丟了一個有點麻煩的課題給我。」


    揚羽大概是從環小姐和櫻汰那裏聽說的,可是到底要怎麽聽,才會變成這種完全錯誤的狀況啊?照理說環小姐他們應該會正確傳達訊息才對。


    為了解開誤會,我把之前和媽媽的交涉經過簡單告訴兩人。


    「喔,原來還發生了這種事,真有趣~」


    「中間是出了什麽問題,才會讓揚羽產生那種誤會啊?」


    「這個嘛,你問我也不知道,我倒是很想知道原因。」


    「也對。然後你的課題,就是那幅繪裝裱嗎?」


    「是的。」


    兵助先生的眼睛盯著電腦螢幕,移動滑鼠點了幾下,然後把整台電腦轉了過來。


    「這些是繪裝裱的照片。」


    畫麵上排列著滿滿的掛軸照片。我今天來這裏,就是為了看看這些繪裝裱的照片。因為環小姐在介紹各種關於繪裝裱的知識時,對我說道:「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兵助那邊有很多照片,你先去看看吧。」


    「好厲害啊。立體感十足,而且又有魄力,感覺就像是立體繪本一樣。」


    比我先看到畫麵的望月小姐這麽說道。


    從畫心朝著裝裱大大展開雙翅的老鷹;把畫心當成窗戶,從窗中朝著裝裱跳出來的女性;從畫心當中延伸,糾纏在裝裱上的藤蔓。除了這種畫心跟裝裱互相關聯的作品,也有畫心上畫著小狗,而裝裱上畫著高掛月亮的星空之類的,把兩種截然不同的畫組合在一起。


    「這也是繪裝裱吧,要畫出來肯定非常辛苦。」


    望月小姐指出來的,是一幅乍看之下用了普通綾布的掛軸,然而上麵細致的花紋全都是用毛筆一筆一畫小心畫上去的。要手繪這些花紋,的確需要非常大的耐心。


    「繪裝裱的作者必須連綾布的部分都要繪製,所以裱褙師的工作,大概就隻有托裱,然後加工成掛軸而已。可是若要修複,那就非常困難了。如果隻是綾布破損,那麽隻要更換綾布就好,可是繪裝裱沒辦法這麽做。」


    沒錯。這次雖然不必煩惱綾布的選擇,不過取而代之的是非得在無法加工的狀態下連綾布也一起修複。


    「狀態怎麽樣?很糟糕嗎?」


    「是的。上麵有蟲蛀的痕跡,甚至還有發黴、油漬,另外好像還有被雨淋過的水漬吧。此外,環小姐也說這些痕跡應該從很早以前就有了。」


    「這還真是麻煩啊。」


    「除此之外,上麵還依附著非常強大的思念。」


    我這麽一說,兵助先生立刻「呃!」了一聲,厭惡地皺起了臉。相對地,我覺得好像在望月小姐的眼中看到莫名的光采。


    「那幅掛軸現在在哪裏?我好想看喔。」


    「現在寄放在加納裱褙店。不過,就算看了也不是什麽有趣的東西,應該說我實在不太想再看到啊。」


    「有發生東西移動或圖畫移動之類的事情嗎?」


    「目前是沒有……望月小姐,你該不會喜歡恐怖片之類的東西吧?」


    「超喜歡的。」


    望月小姐帶著燦爛的笑容回答,聽到這句話的兵助先生則是渾身虛脫。


    「不過,竟然會碰上這麽麻煩的掛軸,你的運氣也實在真夠差。」


    「我也是這麽想。」


    「洸之介同學的媽媽並沒有要你想辦法處理思念吧?隻是問你能不能把掛軸修複得漂漂亮亮。可是這要怎麽做呢?總不能拿去洗吧。」


    聽到望月小姐的這番話,我想起了昨天從師傅那裏學來的知識。


    「好像真的是用水洗喔,如果沒用的話再改以熱水衝洗。」


    首先把托裱紙剝除,普通的掛軸在這個步驟就能將畫心和綾布分開。然後再把畫心放在鋪了和紙的板子上,用噴霧器噴濕後再用水壺緩緩注水,把上麵的髒汙衝掉。這個方法是用來去除剛出現不久的髒汙。如果水太燙的話,有可能會把顏料也一起衝掉,所以必須小心。師傅是邊說邊在我麵前實地演練一遍,當然是用假畫心。


    「如果冷水和熱水都沒辦法去除的話,就會用藥物。」


    「那個環小姐也有說,可是她記不住藥物的全名。」


    「她到現在都還沒記住嗎?」


    兵助先生看不下去似地說道。之所以記不住,是因為藥物名稱裏混著片假名標記的外來語。環小姐拿外來語沒轍,所以連帶記不住有片假名的單字。漢堡的名字明明就有辦法過目不忘。不過雖然記不住名稱,卻還是可以自由運用,這一點實在很了不起。


    「一般常用的是過錳酸鉀。你要好好記住啊。然後是亞硫酸鈉和硼酸。把這些成分溶在溫水裏,接著再分別用水壺依序淋上去。」


    「感覺好像化學實驗呢。」


    這些全是化學教科書裏會出現的單字。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裏聽到這些名稱,我有點意外。


    「不過使用藥物算是最終手段。因為這樣會傷害畫心,有時還會造成顏料褪色。而且為了不讓藥物殘留,必須使用大量清水衝洗。因為要是有任何一點藥物殘留,就會毀了畫心啊。」


    「也就是說,隻有承受得了反覆衝洗、非常完整而堅固的作品才能使用藥物嗎?」


    一聽到望月小姐的結論,我的心情馬上沉重起來。那幅掛軸已經破破爛爛的了,搞不好根本不能使用藥物。


    「我忘了說,在清洗之前一定要塗上防止剝落的東西。」


    「環小姐也有提到。我記得那叫做膠礬水對吧?就是用來防止顏料剝落。」


    我一邊回想師傅說過的內容一邊這麽說,望


    月小姐聽了之後露出疑惑的表情。


    「塗抹膠礬水應該是在作畫前進行的吧?為了不讓顏料暈開。」


    「是這樣嗎?」


    「啊啊,你老爸應該也是那樣做,他應該有皮膠之類的東西吧?」


    等我回去之後再來翻找老爸的房間吧。自從老爸去世之後,房間也一直維持著原樣,搞不好還有辦法在那堆畫具小山裏找到塗抹膠礬水的工具。


    「對了,洸之介同學的爸爸就是小幡洸泉啊。果然向環小姐拜師學藝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出自父親的影響吧。」


    「這個嘛……有點難說……」


    因為我對老爸的工作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直到老爸回來之前,我甚至連他畫了什麽樣的畫都不知道。


    不過就結果來說,我還是因為老爸的關係來到了加納裱褙店,說有影響也算是有影響吧。


    「真是的,都做到這個地步了,洸之介同學乾脆成為裱褙師不就好了嗎?對了,你乾脆到這家店工作如何?我公公不是也說洸之介同學很有天分,非常中意你喔。而且他最近腰痛,工作速度也變慢了,多找一個人過來,對這家店也有好處吧。」


    望月小姐一邊誇張地揮舞雙手,熱切地表示意見。


    「剛開始可能沒辦法給薪水。如果這樣也行,你就來我們店裏吧。」


    兵助先生這句出乎意料的話,老實說讓我非常驚訝,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對我這麽說。


    「不過,要獨當一麵至少需要十年的時間,中間這段期間就算是實習。」


    「……十年嗎。」


    果然需要這麽長的時間。也對,不論是製作或修複掛軸,都需要非常龐大的知識與技術。而且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累積經驗才有辦法獲得,連兵助先生也說他是一直到最近才獲準獨自一人進行作業。


    十年應該算是保守估計吧。可是對現在的我來說,實在有點太久了。


    我真的很感謝他們如此真心為我著想,並提出這麽好的建議,所以我狠不下心直接拒絕他們,隻說了一聲謝謝。


    自從這個房間的時間停止,到底過了多久呢?自從房間的主人離去後,大概過了兩年吧。


    我打開老爸生前使用的那個房間的紙門,紙門意外順暢地打開了。我原本以為房間裏會有異味或充滿灰塵,不過其實並不嚴重。說不定媽媽一直都有頻繁地打開房門換氣。


    一走進昏暗的房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明亮的陽光照了進來,房間裏的氣氛頓時一變。在陽光的照射之下,這些多到彷佛填滿房間似的大量畫具,從原本詭異的黑色影子中一一浮現出來。


    放著最多畫具的地方,就是矮桌上和桌腳附近。硯台、調色盤、各式各樣的畫筆、和紙以及刷毛。直到臨死前,老爸都在這裏畫圖。所以有好一陣子,這裏都維持著他生前使用時的模樣。可是一直這樣下去畢竟不是辦法,所以我就和媽媽一起把調色盤和畫筆都洗乾淨了。不過,說到我接觸老爸畫具的經驗,也就隻有那一次而已。


    當初幫老爸的畫裱褙時,相關作業一直都是在加納裱褙店裏進行。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我一直下意識地認為裱褙作業所需的工具都在那家店裏。所以,家裏就有裱褙工具這件事,對我來說實在是非常出乎意料之外。可是仔細想想,就算有應該也是理所當然。如果作畫的畫具和裱褙的工具完全不一樣的話,兩者就會完全不調和,無法統一。


    我打開桌子旁邊的木箱。裏麵放滿了各種裝有顏料的小瓶子。拿在手裏搖了搖,顏料就像沙子一樣沙沙流動,感覺就像是有顏色的粉末,跟我想像中的顏料完全不同。


    「你在幹什麽?」


    「唔哇!」


    我朝向聲音的來源回頭,媽媽一副剛睡醒的模樣站在眼前。


    「不要嚇我啦。」


    「因為你一直製造出聲音,我才醒了過來。真是的,今天可是難得的假日耶。所以呢?你到底在幹嘛?」


    「你知道皮膠這種東西嗎?」


    「皮膠?啊啊,動物性蛋白質的凝膠是吧?如果是那個,我想應該就在這附近吧。」


    媽媽快步走進房間,在畫具堆裏翻找,然後拿出一個塑膠袋對我說:「就是這個吧?」


    袋子裏放著一根介於黃色和茶色之間的棒狀物體。看起來有點半透明,感覺有點像是形狀稍微歪斜的塑膠棒,這好像就是皮膠。


    日本畫所使用的岩繪具(注16)都是顆粒狀,乾巴巴的沒有辦法直接用。而皮膠則是接著劑,把皮膠溶化之後和岩繪具混合在一起使用。這和學校美術課使用的顏料大不相同,並不是轉開蓋子立刻就能用,據說非常費功夫。


    兵助先生所說的防剝落步驟也需要使用這種皮膠。把皮膠和明礬一起溶進水裏之後,完成的東西就叫做膠礬水。塗在繪畫上,就能防止顏料剝落。


    「這看起來還滿硬的,真的是凝膠嗎?」


    「好像是熬煮牛皮之後的萃取物。你要用那個嗎?」


    「不,我隻是確認一下家裏有沒有而已。」


    「喔。」


    媽媽不太感興趣似地隨口回應。


    「你的課題應該有所進展了吧?」


    「啊,算是有吧……」


    我沒有明確回答,閃爍其詞。


    「不過,沒想到媽媽竟然知道皮膠這個東西,真教人意外。我還以為你對圖畫一點興趣也沒有。」


    「因為那個人隻會說關於畫的事啊。」


    媽媽有點受不了似地接著說:


    「用什麽顏色的顏料,可以畫出什麽樣的風景。用什麽樣的畫具,用哪一種方式作畫,就能完成什麽風格的圖畫。他隻會把這些事情掛在嘴邊。」


    媽媽拿起箱子裏放了顏料的小罐子。


    「這些東西,應該都是將礦物磨碎而成的吧。」


    「我聽說最近好像也有人工製成的。」


    「這是矽酸鹽和金屬氧化物的化合物。」


    「啊?」


    「群青是鹼式碳酸銅,胡粉是碳酸鈣,辰砂(注17)是硫化汞。我就是這樣,隻把這些東西當作化學式在看。所以每次看到利用這些顏料能畫出那麽美的畫,都讓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明明看著同一種東西,卻沒辦法用同一種方式去看呢。」


    媽媽一邊輕聲說道,一邊像是對著陽光觀察似地把小瓶子拿了起來。她凝視著讓人忍不住眨眼的深藍色顏料,側臉看起來有些寂寞。


    「會用那種方式看待顏料,洸之介的媽媽真是有趣的人呢。」


    揚羽邊說邊笑,然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熱牛奶。


    我並不在加納裱褙店的和室,而是在揚羽以前打工的咖啡廳吧台前,將我在老爸房間發生的事情說出來,一旁還可以看到蓮華像隻花栗鼠似地嚼著冰塊。因為我有事要找店長和馬先生,結果正好和偶然來訪的她們巧遇。


    「我之前不是要洸之介過來找和馬哥打聽蓮華的下落嗎?在那之後我都還沒有跟他好好報告事情已經落幕了。」


    這似乎是她們來店的理由。這麽說來,我也是問過之後就再也沒來了呢。為大家帶來麻煩的始作俑者隻用平常那種隨便的口吻說道:「對不起啊~和馬哥。不過我們已經和好,所以沒問題了~嘿嘿!」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反而讓人更加內疚了。明明不久之前還那麽低落,這樣一來簡直就像是在騙人。


    之後揚羽問起我的課題進度,所以我自然而然地說出了上午跟媽媽的這段對話。


    雖然早就知道她是個腦中充滿數學公式、化學式和專業用語的人,隻是沒想到會誇張到這種程度。老爸應該不會像媽媽那樣想吧。對畫家來說


    ,顏料就是畫圖用的工具。腦中肯定隻想著繪畫,根本不會去在意成分是什麽。明明是夫妻,對事物的看法卻如此迥異,應該說真虧得他們兩人有辦法結婚啊。藝術家和理工科的研究者,不管怎麽想都很難配在一起啊。


    「原來小幡洸泉的太太是這樣的人啊,感覺真新鮮。」


    店長和馬先生相當感興趣似地這麽說道。以藝術家的伴侶來說,媽媽果然比較特別。


    「他們到底為什麽會結婚呢?」


    「你直接問問看不就得了?」


    揚羽壞心眼地笑了。看得出來她完全就是在看好戲,所以我也回答她「絕對不要」。


    「所以,洸之介今天為什麽過來?」


    「我有點事想問和馬先生。」


    「問我?」


    和馬先生一邊擦著玻璃杯,一邊瞪大了眼睛。


    「請問這附近有沒有大型的畫具店?」


    「洸之介同學要畫圖嗎?啊,現在才開始準備術科考試,可能已經太晚了喔。」


    「不,不是為了那個,而且我也不打算變更報考的大學。」


    「咦?什麽?大學?洸之介不是要成為裱褙師嗎?這次的課題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不是啦,揚羽。拜托請不要再到處散布謠言了,請問你到底是從誰那裏聽來的?」


    「我是聽蓮華這麽說的。」


    我和揚羽同時移動視線,看向蓮華。蓮華用手指玩著她長長的頭發,嘟起嘴巴。


    「咦~?不是這樣的嗎~?我是從櫻汰那邊聽來的耶~」


    櫻汰個性嚴謹、記性又好,他對蓮華說的一定是事實。隻是蓮華沒有認真聽清楚,然後擅自誤解了吧。揚羽似乎立刻發現不對勁,小聲地抱怨著:「我說你呀,肯定又沒有認真聽別人說話了吧。」


    「既然這樣~那個課題又是為了什麽?」


    「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隻是媽媽單方麵要求我這麽做。然後在環小姐指導我的期間,我想到自己還不曾仔細看過畫圖用的畫具。老爸的房間裏雖然有留下一點,但是那應該也隻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原來如此。如果是這樣,那麽最清楚的人就是和馬哥了。」


    揚羽深表同感似地點頭。美術大學畢業,現在又在經營畫廊咖啡廳,和藝術家的交流活動肯定不少。這麽一來,應該也會非常清楚哪裏有販賣畫具的店鋪吧。我是這麽推測的,而這個推測完全命中。


    「我想想,如果是這附近的話,隔壁鎮上就有一家老字號的畫具店。那邊的畫具種類相當齊全,應該可以提供不少參考吧。」


    我打開手機裏的地圖軟體,向和馬先生仔細詢問路徑,並確認了位置。如果是那裏並不算太遠,明天去環小姐的店之前就先繞過去看看吧。


    「你看起來真開心,一點都沒有不得不做的感覺呢。」


    闔上手機後,我一抬起頭來,正好和滿臉不懷好意的揚羽四目相交。


    「沒這回事。都是因為這樣,我才一直不得不蹺掉補習班的課啊。」


    「咦~這有什麽關係!可以正大光明地蹺課耶~」


    「當然有關係啊。補習費都已經繳了,請問這樣不是很浪費嗎?」


    「你對這種事情倒是很嚴格呢。」


    「因為我家並沒有那麽寬裕啊。」


    和馬先生原本一直笑著聽我們說話,隨後突然伸手托著下巴,做出了正在深思的動作。


    「洸之介同學,你今年三年級對吧?」


    「嗯,沒錯。」


    「小揚羽和小蓮華今年應該也是三年級吧?」


    兩人同時全身一震。我不是很清楚,不過她們好像是這麽設定的。


    「明明同年,為什麽隻有洸之介同學要用敬語呢?」


    「那個啊……」


    因為她們其實不是人類,年紀比我大很多呀。我當然不可能把事實說出口。


    「因為我們的生日比洸之介早。」


    「對對對~我們開玩笑地說我們是學姊喔!結果也就這麽定下來了。」


    兩人臉上帶著非常不自然的微笑,還有冷汗。這個藉口實在有夠牽強。


    「喔,原來是這樣啊。」和馬先生看向我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絲憐憫,不過我決定假裝沒看到。就這麽辦。


    隔天放學後,我前往了和馬先生告訴我的畫具店。仰賴手機裏的地圖前往的目的地,和周圍的民宅融合在一起,使得我不斷來來回回走過頭。等到我終於注意到那塊老舊的招牌時,都已經不知道經過店門口幾次了。這裏搞不好比加納裱褙店更沒有存在感也說不定,後者至少有塊顯眼的招牌,雖然字看不懂就是了。


    老店鋪裏意外地寬廣。除了日本畫之外,還擺放著油畫、水彩等各式各樣的畫具。收銀台後方有一位應該是店員的老爺爺,單手拿著一本文庫本坐在那裏。我往店內看了一圈,除了我以外似乎沒有其他客人,非常安靜。


    我朝著自己的目的地日本畫專區走去。光是可以做為畫心的和紙和絹布,就有好多種類一字排開,然後還有各種大小和粗細的畫筆。皮膠也不光隻有棒狀,甚至還有顆粒狀。再往裏麵走去,則是一整櫃的岩繪具,種類之多,讓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老爸的房間裏也有相當多種類的顏料,不過眼前的小瓶子卻是家裏的數十倍之多。顏色有的鮮豔、有的細致,我覺得彷佛快被這片色彩之海給掩蓋、吞沒了。


    顏料的顏色種類很多,不過價格非常不一致。數量最多的大概是五百日圓左右,有比這個便宜的,也有更貴的。


    「這麽一小瓶竟然要三千日圓啊。」


    我忍不住說出了平民般的意見。畫具真的是很貴呢。可是價錢為什麽會差這麽多呢?就在我伸手拿起一瓶標價稍高的瓶子時──


    一個明明沒有人在的地方,突然傳來了一陣聲響。然後我在展示架後麵隱約看到一團蓬鬆的茶栗色頭發。


    「……小杏,你在做什麽?」


    一個大概念小學的小女孩戰戰兢兢地走了出來。她是鐮鼬小杏,外表看起來可愛,但是腦中的思考回路卻是相當危險。


    「那個……因為揚羽姐說洸之介會過來這裏……所以我在這裏等著。」


    「等著?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等的?」


    「大、大概三個小時前。沒問題的,因為我有偷偷躲起來,店裏的人應該沒有發現我。」


    「你早點叫我一聲就行了呀。」


    「因為你看起來好像很開心,所以我叫不出口……」


    小杏用含含糊糊、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這麽說道,然後低下頭。


    之前揚羽也有對我這麽說吧,還有更早之前的凪紗小姐也是。


    「我看起來真的有那麽開心嗎?」


    「是的,非常開心。不過我可以理解這種感覺,隻要看到喜歡的東西,就會整個人沉迷進去呢。我每次看到最新型的家電用品時,都會看到忘了時間,前陣子也因為沒發現打烊的時間已經到了,結果就被關在賣場裏麵。」


    小杏害羞地紅了臉。


    不管再怎麽沉迷,我也不會做到那種地步,應該說不管任何人都不會做到那種地步。


    「這、這樣呀……」


    「是的。多虧如此,我才可以毫無顧忌地一直看家電。」


    「……那真是太好了呢。」


    「是的!」


    小杏抬頭看著我,臉上堆滿笑容。剛開始因為小杏過度怕生,連臉都很難看見,不過現在已經可以這樣麵對麵說話,讓我覺得相當感慨。雖然對話內容詭異的部分還挺多的。


    「所以,找我有什麽事嗎?」


    「


    與其說有事……不如說我從蓮華姐那邊聽說洸之介這次決定成為裱褙師,所以現在正在接受考試。」


    「不,那是假的。」


    蓮華啊,你到底跟多少人說了這個假消息啊?


    「是假的嗎?」小杏似乎相當吃驚,發出了一點也不像她會發出的大喊聲。「你不打算成為裱褙師嗎?明明看起來那麽樂在其中呀?」


    「跟環小姐學到很多東西的確很開心,而且我對這個世界也很有興趣,不過光憑興趣沒辦法一直做下去。」


    「是這樣嗎?」小杏的眼神難得強硬了起來。「小野寺先生也是因為喜歡才努力學習,最後還成功創立公司了喔!」


    「那是比較罕見的例子啦。」


    小杏的朋友,也就是小野寺製造廠的初代社長,出於熱情而創立了家電產品公司,獲得成功,不過那隻限一小部分的人。雖然也有像奏一樣,隻因為喜歡就在同一條路上持續前進,即使經過五十年也堅持不願放棄。不對,那應該是特例中的特例吧。


    「這麽說來,現任社長的小野寺先生,最近情況如何?我聽兵助先生說,那幅達摩畫的掛軸好像已經送回去了吧?」


    「是的。他的病也已經痊愈,最近正精力充沛地工作著。公司營運也漸漸好轉了,相信一定都是托了那幅畫的福。」


    「這樣呀。那真是太好了。」


    站在第一次進入的畫具店裏,我和小杏相視微笑。


    「喂,小子。」


    我因為一個異常沙啞的聲音而回頭,發現坐在收銀台後麵的老爺爺站了起來,正在看著我們。難道「小子」是在叫我嗎?


    「如果是你認識的人,就把那個小姑娘帶回去吧。一直坐在店裏,讓人很傷腦筋呀。」


    小杏似乎以為自己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躲在店裏,不過老爺爺好像早就發現她了。不知道是這件事情讓她遭受嚴重的打擊,還是因為她太過怕生,總之小杏瞬間紅了眼眶,還發出了一聲小小的慘叫。


    在畫具店前和小杏道別之後,我直接朝著加納裱褙店前進。環小姐已經在裏麵的作業場等我到來了。


    宇梶先生的繪裝裱就攤開在作業場的桌子上。環小姐一邊指著下半段一大片的蟲蛀痕跡,一邊解說:


    「像這幅畫一樣,當破損部位非常顯眼的時候,就要用新的和紙補起來。然而這是絹本,所以必須剪下一塊和破損部位同樣形狀大小的絹布,分毫不差地填補上去。那塊絹布也必須選用和畫心相同材質與顏色的絹布。不然的話,填補部位就會特別突出,反而變得更顯眼。同樣的情況也可以套用在直接托裱於畫心的初裱上,不然畫心明明很老舊,但托裱紙卻純白嶄新,這樣也會讓人覺得很奇怪。」


    「原來如此,的確是這樣沒錯呢。」


    「如果這麽做之後,修補部位依然顯眼的話,就要塗上一層淡淡的顏色,使之和周圍融為一體。隻能塗在修補部位上,絕對不可以動到原本的圖畫。」


    我一邊點頭,一邊把師傅說的話全部寫進筆記本。自從這個短期特別衝刺課程開始後,環小姐教授的所有東西全都被我钜細靡遺地寫了下來。


    開始不過幾天而已,就已經累積了相當多的內容。一想到必須把這些筆記內容統整一遍,就覺得沒有幹勁。可是以媽媽的個性來說,要是交出不上不下的報告,可能會被她直接退回來。為了不讓之後出現紕漏,我必須把師傅所有的話都記錄下來才行,壓力頗大。


    在我努力做筆記的時候,一直盯著掛軸看的環小姐緩緩開口:


    「可是,就這幅掛軸來說,現在能做的大概就隻有重新選一組軸頭了。不管再怎麽做,應該都沒有辦法恢複原狀了吧。像這片頑固的汙漬,就無法完全清除。」


    我認真凝視著環小姐看似有些落寞的側臉。


    剛剛說話的人是環小姐吧?因為傳進耳中的這番話實在讓人無法置信,想不到環小姐竟然會說出喪氣話。


    「環小姐也有辦不到的事情嗎?」


    環小姐驚訝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忍俊不住地笑了。


    「當然有呀。」


    「可是到目前為止,你應該把委托物品全都完美修複了吧?」


    「就某種程度來說,總會有辦法讓掛軸看起來是漂亮的,而且那些掛軸的狀態也不算太糟糕。可是這幅掛軸上麵的汙漬已經過於老舊,就算用了藥物也還是會殘留下來。如果硬要把髒汙洗掉,藥物可能就會傷到畫心,這麽一來不就本末倒置了嗎?」


    這樣說也沒錯。我心裏這麽想的同時,卻也有一部分的自己無法接受。不知道該說是無法接受,還是無法相信。


    然後我發現了,我可能把環小姐當成是什麽都辦得到的魔法師也說不定。因為她是傳說中的裱褙師,又是活了五百年的妖狐,所以我才會擅自認為人類辦不到的事情,若是她全部都辦得到。實際上,我也不曾聽過環小姐說出「這幅掛軸無法修複」這般喪氣話,她總是說「沒問題,一定可以完美修複」。


    環小姐感受到我的疑惑,苦笑著說道:


    「身為裱褙師所擁有的技術,原本就不是我發想出來的,而是許多先人們經過長時間的研究、鑽研、實踐而來的。我隻不過是循著前人的腳步,隻是裱褙經驗比普通裱褙師多了一點而已。所以我能做到的事,比現在的年輕裱褙師可能稍微多一點。可是啊,還是有限的。」


    環小姐低頭看著掛軸。


    「現在我能做的,就是確實掌握自己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事情,然後把自己能做的部分徹底完成;做不到的,就隻能托付給未來了。將來可能會誕生新的技術,可以在不傷到畫心的情況下去除髒汙也說不定。為了讓這幅畫能夠等到那一天,現在就要把能做的事情盡力做完。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啊。」


    環小姐口中說得乾脆,側臉看起來卻有一絲懊悔。


    到目前為止,環小姐可能已經有過多次因為無法修補而感到懊惱的回憶吧。所以她才會不光是利用古老的方法,同時還積極采用新的技巧。


    可是這樣的未來真的會來臨嗎?


    「這就難說了。隻不過,我活著的這段期間,發生了許多過去根本無法想像的劇烈變化。例如:以前沒有加了防腐劑的漿糊,也沒有能去除髒汙的藥物。那個時候可都是用鳥糞或飯粒去除髒汙呢。就連岩繪具,現在都可以利用人工製造出各種顏色了不是嗎?活了這麽久果然是有好處的呢。」


    環小姐的這句話莫名顯得蒼老。


    「所以,未來如何實在沒人知道。搞不好將來開發出那種技術的人就是洸之介也說不定。」


    「我?」


    「不是完全沒有這個可能吧?」


    環小姐看了我的眼睛,然後戲謔地笑了。


    我突然想到和馬先生說的話。以科學的方式研究美術畫具的學術領域,如果到那裏去,說不定就能實現環小姐所說的未來,說不定就能成功做到環小姐認為「做不到」的事。


    一條鐵道在我前方延伸出去。我原本準備前去的這條鐵道,是中間沒有岔路,筆直的單行道。可是現在,這條鐵道上突然出現另一條通往他處的嶄新鐵道。這條新鐵道是筆直的呢?還是會不斷轉彎呢?是高低起伏?還是順暢的平地呢?完全不得而知。可是,我很想看看終點究竟是什麽樣子。


    我現在距離分歧點非常近,如今隻剩下到底要不要拉下改變方向的把手而已。


    從教室窗戶見到的天空,跟昨天之前的天藍色完全不同,轉變成一片灰白。泫然欲泣這句話正好可以用來形容今天的雲朵,到昨天為止明明都還是好天氣呀。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雨滴成功忍耐到放學之後。必須在開始下雨之前趕快


    前往環小姐的店才行,就在我一邊這麽想,一邊站起來的時候──


    「小幡同學。」


    坐在隔壁的後藤同學叫住了我。


    「我聽說你最近都沒去補習,怎麽了嗎?看起來似乎也不是身體不舒服的樣子?」


    後藤同學像是在觀察似地認真凝視著我。我們並不是去同一間補習班,不過我立刻就想到她的消息來源。應該就是星野吧。


    「因為有點事,所以這星期沒辦法補習。幫我轉告一下我下星期就會過去了。」


    我沒有說要轉告給誰,不過似乎隻要這樣說就可以了。隻見後藤同學點了點頭後回答「我知道了」。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一個穩重的聲音傳來。我回頭一看,正好看到單手拿著書包,看似相當詫異的立花同學歪著頭站在眼前。


    「因為我聽說小幡同學最近都沒去補習,正在問他是不是真的。」


    「是嗎?竟然在這個時期蹺課,還真遊刃有餘呢。真好~」


    立花同學一臉羨慕地抬頭看著我,讓我有點心虛。我才不是遊刃有餘,現在反而是被逼到毫無餘力做其他事的程度啊。報告的繳交期限就是後天了,但我根本還沒開始整理筆記。


    「沒錯沒錯~非常遊刃有餘啊~模擬考的判定結果也是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是a或b吧~」


    一隻手臂搭上我的肩膀。我往旁邊看去,馬上看到森島的臉。他從什麽時候開始聽我們說話啊?這個家夥一登場,後藤同學便立刻皺起了臉,立花同學則是嚇得睜大了眼睛。至於我的表情如何,我想應該比較接近後藤同學吧。雖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就是了。


    「有自信的人真好啊~」


    「才沒有自信呢。那你之前的模擬考結果怎麽樣?又是d?」


    「不,是e。」森島露出悲壯的神色。「就連我覺得勉強可以上的學校都是e。」


    「這樣很糟糕耶。」


    「對吧?真的死定了啦,我該怎麽辦才好?」


    「既然這樣,森島同學就直接當重考生啦。」立花同學的口氣聽起來莫名有點開心。「現在要更改報考的大學可是很麻煩的。」


    「咦?在接受考試之前就已經確定重考了嗎?不要這麽快放棄我啊!相信我的可能性吧!搞不好會發生奇跡也說不定啊!」


    「應該不會吧。」


    「不可能不可能。」


    我率先發難,後藤同學也緊跟在後一起搖頭。然後立花同學甜甜一笑,發出致命一擊。


    「所謂的奇跡啊,通常隻會發生在平常就有在努力的人身上,什麽都沒做的人是不可能出現奇跡的。」


    立花同學說得非常中肯,但也非常殘忍。她真的是個和外表完全不同、一本正經的女生。


    「可惡!好友也就算了,竟然連女生都否定我!現在到底要我怎麽辦才好啊!」


    森島抱頭大叫。


    不過,早就習慣他如此吵鬧的我們,立刻選擇忽視他。


    「如果小幡同學的模擬考結果一直都這麽好,大可選擇更好一點的大學呀。」


    立花同學因為外表可愛,被周遭男同學譽為療愈型女生,不過她本人其實有著非常強烈的上進心。對她來說可能很難相信我的選擇吧。


    「我家是單親家庭,所以能直接從家裏通學的學校會比較理想。家裏沒什麽錢,能讓我上大學就已經很感激了。」


    「你要考燕京大學對吧?這附近的話大概也隻有那裏了,其他學校都必須搬出去住。」


    「是嗎?如果是這樣,那就沒辦法了呢。」


    立花同學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相對於垂下眉毛的立花同學,森島的眉毛則是高高吊起。


    「什麽嘛、什麽嘛!你們不要無視我聊得這麽開心啊!我好羨慕啊,洸之介!而且你之前還收到了女生傳來的簡訊!」


    「就說那是我媽媽傳來的。你不是也看到了嗎?那封像軍隊命令的簡訊。」


    「啊啊,小幡同學的媽媽真的很帥呢。非常幹練,有種女強人的感覺。果然是個了不起的職業婦女啊。」


    「沙織,你有見過她嗎?原來小幡同學的媽媽是那種感覺的人啊。從小幡同學身上根本沒辦法聯想出來呢。」


    「立花同學,無法聯想是什麽意思?」


    「長相跟小幡同學很像,但氣質很不一樣。」


    「原來如此~搞不好個性比較像爸爸?」


    「誰知道呢。話說立花同學,剛剛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


    「嘎啊啊啊!就說讓我也加入對話啦!不要忽視我!讓我成為同伴啦!拜托!」


    森島從後麵抓住我的肩膀,開始猛烈搖晃。眼前景物不斷晃來晃去,感覺有點惡心。


    「根本沒人忽視你啊,你根本是有被害妄想症吧。」


    「那你快點老實交代你蹺掉補習班的課跑去哪裏了!一定是跟女生約會吧?」


    「不是。隻是有件麻煩事落到我頭上來了。」


    「麻煩事是什麽!該不會跟女生有關吧?可惡,你這叛徒──!」


    要是被人這樣誤會可就麻煩了。而且森島抓著我的肩膀的力道越來越大,使得兩邊的肩膀都好痛。


    原本以為森島這番胡言亂語絕對不會有人當真,但是後藤同學突然插嘴問道:


    「難道是之前在北高校慶上看到的那個黑頭發的女生?妝看起來有點濃,不過長得挺可愛的……啊!」


    說到這裏,後藤同學這才像是注意到另外兩人的視線,連忙用手按住嘴巴。


    「等等,這是怎麽回事啊,洸之介!」


    「小幡同學有女朋友了嗎?」


    「不,就說不是這樣……」


    兩人不斷逼近,我反手抓住了書包。確定好教室內的逃亡路線之後,我動了動臉上的肌肉,露出一個假笑,然後調整呼吸,算準時機。


    「再見啦,後藤同學。」我故意用另外兩人也能清楚聽到的聲音開口說:「幫我跟你男朋友問好。」


    後藤同學的臉立刻通紅。同時,大驚失色的兩人馬上就把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而我趁機逃出了教室。


    背後傳來了「什麽意思啊!」、「沙織,你有男朋友了?」等說話聲。我想像著那兩個人現在應該已經開始逼問,心裏不禁覺得有些內疚。


    不過先泄漏秘密的人是後藤同學。所以我沒有錯,應該沒有。


    離開學校後,我直接朝著加納裱褙店前進。幸好有在開始下雨之前轉過了香菸鋪的轉角,成功來到綾櫛小巷。


    正當我感到安心的時候,阿樹突然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衝出店外。他會驚慌成這樣實在稀奇,該不會又是凪紗小姐來訪了吧?阿樹對著店裏喊了一聲:「我到了之後會馬上聯絡!」那嚴肅的表情和充滿急迫的氣氛,有種事情非同小可的感覺。我對著阿樹大叫:


    「阿樹!發生什麽事了?」


    阿樹發現我之後,看似稍微安心地放鬆了臉上的表情,不過隨即又緊繃起來。


    「剛剛雙葉打電話來說早瀨女士生病了,現在正在醫院。」


    「早瀨女士生病了?狀況怎麽樣?」


    「不知道,雙葉沒有多說。他隻說了人在醫院,我才正想多問一點的時候,他就把電話掛了。因為他叫我們去醫院,所以我想自己先過去,店裏現在也隻有環小姐一個人在。」


    「我也一起去。」


    我立刻這麽說道。早瀨女士的狀況實在令人在意,阿樹也點頭回答「幫上大忙了」。


    我們坐上計程車,直奔雙葉說的醫院,那是距離早瀨家最近的一家大醫院。當計程車開進醫院內部,在


    出入口附近停下來之後,我丟下了正在付錢的阿樹迅速下車。這時突然有個涼涼的東西打在我的臉上,我抬頭一看發現下雨了。腳下的水泥地被雨水一滴滴地打濕,漸漸變了顏色,看來天氣終於變了。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吧,內心莫名感到不安。


    腦中一直盤旋著不好的想法,我直接跑進了自動門。候診室裏擠滿了人。之前櫻汰說過最近流行性感冒肆虐,或許是這個原因吧。


    成排椅子的一個角落,坐著一個相當眼熟的小小背影。


    「雙葉!」


    我這麽一喊,那個毛發亂糟糟的頭便朝我轉了過來。可能是因為駝背的關係,他的身影似乎比平常更小了一點,臉色好像也不太好。


    「早瀨女士的狀況怎麽樣了?」


    我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詢問。這時阿樹也追了上來,問著:「早瀨女士在哪裏?」


    「她……」


    雙葉用細不可聞的聲音這麽說,隨後低下了頭。這個動作反而讓人感到越來越不安了。


    難道早瀨女士的病況已經嚴重到說不出話來了嗎?難道已經沒救了嗎?狀況真的有這麽令人絕望嗎?就在氣氛開始低迷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道開朗的聲音。


    「──哎呀,你們兩位怎麽了?」


    我一轉身,立刻看見臉上帶著驚訝表情的早瀨女士。雖然臉色有點發紅,不過說起跟平常不一樣的地方,大概就隻有多穿了幾件衣服,看起來有點臃腫而已,整體來說非常健康。


    「你們兩位是來探望誰嗎?還是說有哪裏不舒服?」


    早瀨女士擔心地皺起眉頭,阿樹則搖著頭回答:


    「不……因為雙葉打電話說早瀨女士生病了,所以我們才過來。」


    「哎呀,是這樣嗎?真是不好意思啊,讓你們跑這一趟。我隻是輕微感冒而已,雙葉也實在太小題大作了。」


    早瀨女士像是覺得非常有趣似地笑了。相對地,雙葉則是有點難為情地撇過頭去。


    「真的隻是感冒嗎?」


    「嗯。醫生說隻要吃藥然後好好休息,馬上就會好了。我也覺得沒什麽大不了,是雙葉硬把我拉到醫院來。」


    「那種事情誰知道啊!搞不好是流感也說不定啊。」


    「體溫沒有升得那麽高呀。真是愛操心。」


    「啊啊……是嗎……」


    我和阿樹同時鬆了一口氣。也就是說,我們隻是因為雙葉過於心急的判斷而被耍了一下。雖然隻要早瀨女士沒事就好,不過還是有種無法釋懷的感覺。


    「所以為什麽要叫我們來呢?」


    麵對阿樹的問題,雙葉高高在上似地哼了一聲。


    「因為誌津叫我不要聯絡她的兒子,所以這隻是以防萬一。而且如果隻有我,肯定會被當成小孩看待,另外還需要幫忙拿東西的人手。反正你們很閑吧?」


    阿樹沒反駁,表示他可能真的很閑,但我可是一點也不閑啊。


    「不過,明明隻是小感冒卻把別人叫出來,實在不太好吧。大家都要忙著上班上課,沒辦法因為我們的關係請假啊。」


    這時,付費櫃台的方向傳來一聲:「早瀨女士──」


    「哎呀,我得去結帳了,還要順便拿藥。」


    「我跟您一起去。」


    早瀨小姐和阿樹一起朝著櫃台走去,現場隻留下我和雙葉。一直站著也有點怪怪的,所以我在他身旁坐了下來。總覺得有點累了,剛剛在學校也都是用跑的啊。再說,要是這家夥沒把事情講得這麽誇張,就能稍微休息一下再過來了。


    「隻是普通感冒,不要搞得這麽誇張啦。」


    「誰知道是不是真的隻是普通感冒啊。」


    雙葉像是壓抑了感情般低聲說道:


    「老人家很容易因為一點小病就死掉。原本以為隻是小感冒,但最後變成了肺炎,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疾病。到現在為止,我已經看過很多、很多次了。」


    雙葉是個總是住在獨居老人的家裏、作風有點奇怪的座敷童子。因為放心不下像早瀨女士這般孤單的老人家,所以一直陪伴著他們。相信直到最後那一刻,他也是一直待在他們身邊吧。這番話就是如此沉重。


    「雖然她兒子一家人比以前更常回來家裏,可是平常畢竟是分開住,沒辦法注意到疾病前兆之類的小變化。」


    雙葉抬起頭。


    「所以我必須待在她身邊幫忙注意才行。」


    他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如此說道。這時,我的腦中閃過了家裏的情形,感覺這句話似乎直接刺在心裏。


    滴滴答答的雨聲不斷從頭頂上傳來,並在耳邊回蕩。那是雨水打在塑膠傘上的聲音,現在正在下一場還無法凍結成雪的、冰冷的雨。我握著傘柄的手幾乎凍僵,無法隨心所欲地移動。由於光線昏暗加上雨勢,眼前的視線相當模糊。我獨自一人走在這條路上。


    「我會送他們兩位回家,洸之介先回去吧。往車站方向的公車看起來就快要發車了,希望你能趕上。」


    早瀨女士拿好藥之後,阿樹把他從附近賣場買來的塑膠傘遞給了我。


    「今天應該也是要拜托環小姐教你吧?」


    「我有聽雙葉提過,你現在正為了成為裱褙師而努力學習吧?明明是分秒必爭的時候,真是對不起啊。」


    「不,請不要在意。」


    我對著相當內疚似的早瀨女士搖搖頭。


    「再說,我並不是為了要成為裱褙師,那是蓮華亂說的假消息。」


    我加以訂正,結果不隻早瀨女士,連雙葉都驚訝地瞪大眼睛。


    「是這樣嗎?真是可惜啊。」


    聽到早瀨女士的話,雙葉也跟著連連點頭。我突然有種自己背叛了他們期待的感覺,不過那也是無可奈何吧。


    目送載著三人的計程車離去後,我搭上了阿樹說的那輛前往車站的公車,然後再轉乘電車,在平常距離店鋪最近的車站下車。這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站前充滿了人工燈光。我順著熙熙攘攘的人潮方向前進,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正往哪裏走,隻是機械性地動著雙腳,右、左、右、左。人群喧嘩的聲音逐漸遠離耳邊,隻剩下單調的雨聲。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在玉響通上了。


    因為這場雨,天空中沒有月亮與星星,使沒有街燈的綾櫛小巷變得非常昏暗。可能就是因為如此,從加納裱褙店門口散發出來的橘色燈光,看起來似乎比站前的燈光更亮、更溫暖。我穿過門簾,收起雨傘。這時,眼前的玻璃門就像是靜候多時一般打開了。


    「洸之介。」


    身穿朱紅色底與白色菱形花紋的和服、搭配黃色腰帶的環小姐,從玻璃門後方走了出來。


    「剛剛阿樹打電話過來了,早瀨女士似乎沒什麽大礙對吧?」


    「是的,好像隻是小感冒。」


    「似乎是這樣。不論如何,隻要人沒事就好。外麵很冷吧?來,快進來吧。」


    在環小姐的催促下,我脫了鞋子走進和室。這裏除了環小姐之外,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櫻汰去哪裏了?」


    「櫻汰被喬治帶出去玩了。因為他最近沒辦法出門找朋友玩,看起來非常無聊的樣子啊。揚羽和蓮華也一起去了。」


    「這樣呀。」


    我脫下外套,把腳放進凹陷式暖被桌裏。等手腳都開始暖和之後,才終於有了徹底擺脫寒冷的感覺。當我還在發呆時,一個裝著熱茶的杯子出現在眼前。抬頭一看,發現環小姐就坐在我的對麵。


    那雙大眼睛一直凝視著我,讓我覺得有些退縮。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走進這家店時發生的事。當時待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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