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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柳弘基的人生中,是否能夠得到久瀨美和子,也就是暮林美和子的稱讚,是他判斷事物的唯一基準。這十年來始終如此,他覺得今後也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弘基是在國中二年級,血氣方剛的時候遇見美和子。當時,弘基是惡名昭彰的壞學生,接受輔導的次數應該居全學年之冠。主要罪狀有偷竊、恐嚇、竊盜等,但他從不沾染要花錢的菸酒和毒品。因為去醫院要花錢,所以他也極力避免和人打架。他並不是吝嗇,純粹隻是沒錢而已。


    在弘基讀國中的幾年前,他居住的地區發生了地層下陷,但並不是土地的問題,而是附近一帶的經濟狀況向下沉淪。即使年幼的弘基,也清楚地發現了周圍的沉淪。許多工廠接二連三地倒閉,在工廠上班的工人紛紛失業。弘基覺得,失業等於喪失收入來源,失去居住的地方,也失去尊嚴。事實上,附近經常可以看到大白天就喝醉酒的男人走在街上,街上的女人也好像一下子變得蒼老。弘基的父母也一樣。父親工作多年的工廠倒閉,找不到新的工作,整天借酒澆愁。和父親在同一個工廠打零工的母親也失去了工作,在弘基中學一年級時,她開始去要搭一個小時公車的深夜便當工廠上班。


    一家人的生活越來越困苦,弘基的三餐來自母親隔天會在矮桌上放一個五百圓硬幣,他必須靠這些錢解決青春期的旺盛食欲。如果桌上有錢還好,有時候母親會假裝搞錯,隻放一百圓。父親更加惡劣。有一次,弘基生氣地準備打他,罵他有錢買酒,為什麽沒錢給我?那時候,父親的體力已經不如弘基,他去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對著弘基破口大罵,你不要小看我。弘基心想,完了,人一旦沒有錢,一切真的完了。


    但是,他並沒有痛恨父母。在向下沉淪之前,他們家的生活很美滿。雖然家境並不富裕,但母親總是張羅好三餐,父親也絕對不可能揮刀。弘基至今仍然覺得,這些平凡的因素,就足以構成一個正常家庭。所以,他痛恨向下沉淪,或者說痛恨窮困的生活。那是當時的弘基得出的簡單結論。


    如何才能克服向下沉淪,答案也很簡單。自己沒有的東西,隻能從擁有的人手上拿。他身邊有很多人有相同的想法,於是,弘基和他們成群結黨,無惡不作。他既不後悔,更沒有反省。唯一的後悔,就是不小心被抓到。


    弘基除了物品以外,也偷了很多女生的心。弘基從小就長得俊悄,女人都對他特別親切。從班上的女同學,到女同學的母親,乃至她們的姊妹、保母、女老師,甚至在路上遇到的老太太,都會麵帶笑容,親切地向他打招呼。當時,還沒有誤人歧途的弘基總是以親切回報他人的親切。弘基至今仍然覺得,這是一種正麵的連鎖反應。如果沒有發生向下沉淪,搞不好我會變成一個白馬王子。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向下沉淪的確發生了,弘基的心靈也開始變得邪惡。他的邪惡開始針對那些看似和平的人。隻要有良家少女向他表白,他都會玩弄對方後,狠狠地拋棄。因為他正處於青春期,不僅食欲旺盛,性欲也不受控製。他對當時的校花所做的事也很絕。在校花向他表白後,他們開始交往,不久之後,去她家玩的時候,和她姊姊上了床。當然,那時候早就已經占有了校花的第一次。


    「弘基,你無法真正愛一個人。」


    分手時,校花這麽對他說。當時,他不以為然,覺得這個女人太傲慢了,難道不喜歡她的男人,都是無法愛人的瑕疵品嗎?少自戀了,笨女人。但是,現在他終於瞭解,她的話在某種程度上說對了。如果沒有遇見美和子,我不是整天騙女人的錢,就是當女人的小白臉。


    當時的觀護人把美和子介紹給弘基認識。弘基做了太多壞事,所以由觀護人監督他的行為。觀護人告訴他,美和子以後就是你的家庭教師。


    「她在都內的補習班任教,她教的是英語,但也很會教其他科目,我相信她是一位很好的老師。」


    弘基兩個月後,就要升中學三年級,但他連九九乘法表的七之後的乘法都常背錯,所以,觀護人為他感到擔心。但是,弘基拒絕了觀護人的建議,因為他根本不想讀高中,不光是學力的問題,他很清楚,家裏沒有錢讓他上高中。


    「不用了,我中學畢業後就會去找工作,以後要當牛郎。這張臉是父母給我的唯一財產,我要靠騙女人賺大錢,過好日子。」


    弘基說,美和子笑了起來。


    「這可不行,靠騙人賺錢不是正道。」


    弘基立刻反駁。


    「是不是正道無所謂,反正誰有錢,誰就是老大,錢沒有分乾淨或是骯髒。」


    美和子一臉輕鬆的笑容說:


    「當然有,錢當然有乾淨或是骯髒之分。你心裏很清楚,才會這麽說。如果真心覺得錢沒有乾淨和骯髒的區別,就不可能說出這種話。」


    她說對了。其實弘基心裏很清楚,錢有乾淨的錢,也有髒錢。父親以前賺的都是乾淨的錢,那是為了家人,流著汗賺的錢,是充滿驕傲地用工作換來的錢。這種事我當然知道。雖然弘基心裏這麽想,但還是覺得拉不下臉,繼續為自己辯解。


    「……反正,我不需要家庭教師。即使讀再多書,也填不飽肚子。」


    他這麽說當然是在挖苦,但美和子似乎沒有聽出弦外之音,幾天後,帶了很多麵包來到弘基的公寓。


    「我雖然是補習班老師,但也是麵包學校的學生,所以,隻要你讀書,就可以填飽肚子。我做的麵包統統送給你。」


    美和子滿臉笑容地遞上麵包,弘基忍不住想,這個女人是笨蛋嗎?但是她手上的那袋麵包真香啊,弘基的口水都在嘴巴裏打轉。這些麵包剛出爐,還熱的喔。美和子塞到他手上的那袋麵包的確還溫溫的,弘基在沒有暖氣的房間內,雙手已經凍僵了,好久沒有接觸到溫暖了。而且,那一陣子,矮桌上已經連續好幾天連一百圓都沒有,弘基因為饑餓而渾身發抖。所以,他當場打開了美和子遞給他的麵包,裏麵裝了魔杖麵包、法式培根、牛角麵包、巧克力丹麥麵包。他拿起麵包撕了一塊,裏麵還微微冒著熱氣。弘基貪婪地把麵包送進嘴裏,他至今仍然覺得,那是他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麵包。當時的味道是他麵包入生的起點。


    之後,美和子每次都帶著麵包和教科書,來到弘基家。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那些麵包根本就是誘餌。也多虧了那些麵包,他終於學會了完整的九九乘法表,也學會了英語的基礎知識,甚至學會了美和子在開玩笑時說的幾句法文。他一邊打工,一邊就讀定時製的高中。連弘基自己都很驚訝,美和子改變了他的人生。


    所以,當美和子去法國學做麵包時,他也毫不猶豫地尾隨而去。當時,他高中畢業不久,靠不分晝夜打工籌到了機票錢,之前和他一起做壞事的朋友也提供了不少協助。他們為他介紹了高時薪工作,還有人拿出自己一半的打工費當作程儀讚助他。令人驚訝的是,他的父母也資助了他。母親拿出三萬圓私房錢,父親也悶不吭氣地給了他兩萬圓。這些錢哪裏來的?弘基問。父親冷笑著說,是那個啦,買馬票中的,反正是不勞而獲的錢,所以,就統統給你吧。但是,父親的手上沾滿了黑色油汙。


    「希望你去其他地方好好闖一闖,無論如何都不要像我。」


    開什麽玩笑。弘基心想,我當然要像你一樣賺乾淨的錢,他媽的,我就是要像你一樣。所以,我要先去法國。


    他靠著幾句法文,終於來到了巴黎的蒙馬特,因為他知道美和子的公寓就在蒙馬特。弘基打算在這一帶尋找美和子的下落,沒想到他一下子就找到了美和子。在通往蒙馬特山丘階梯前的廣場上,弘基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美和子的身影。連他自己都納悶,為什


    麽能夠在人群中找到她,但隨即知道了其中的原因。


    這是命運。弘基這麽認為。對我來說,美和子是我命中注定的人,所以,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找到她。即使再度麵臨相同的狀況,我還是能夠找到她。無論多少次,我都可以找到她。因為這是命運,即使再多次,我也可以找到她。


    弘基站在階梯上叫著美和子的名字。美和子回頭時,當然滿臉驚訝。阿弘?怎麽了?你怎麽會在這裏?美和子說話時,弘基已經衝下階梯,衝到了她麵前。然後,他大聲說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話。


    「你怎麽可以隨便跑來這麽遠的地方!如果沒有你的麵包,我就活不下去!」


    那是愛的表白,但美和子隻理解了表麵的意思,之後,她把學校做的麵包都統統送給了弘基。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弘基雖然這麽想,但覺得還是順其自然。因為他們的年紀相差一輪,他覺得十八歲的自己在美和子眼中可能隻是一個小鬼。等自己再長大一點,再找機會向她表白吧。於是,弘基走上了麵包之路。美和子第一次給他麵包時,他就已經下定了決心。雖然法國成為出發點這件事不在意料之申,但因為他沒有錢去糕點學校,所以就在麵包坊打雜。幾年之後,弘基成為手藝高強的麵包師傅。


    他比任何人更努力,而且似乎也具備了與生俱來的才華,運氣也很好。因為那家麵包坊的老板認為技術的傳承是麵包師傅的職責,所以,不吝把麵包技術傳授給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日本小鬼。而且,美和子也不時稱讚他。每次弘基拿了自己做的麵包給她,美和子就摸著他的頭說,你真是天才,麵包太好吃了。弘基經常覺得自己是為了聽到美和子的稱讚、看到她的笑容、博取她的歡心,才會一頭栽進麵包的世界。


    「我做麵包,是因為想要把好吃的麵包送給自己喜歡的人。」


    美和子有時候會這麽說,弘基不禁陷入自戀。因為美和子的麵包幾乎都送給了他,所以,當他得知美和子有男朋友時,驚訝得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


    「我們從大學開始交往,因為他工作的關係,我們一直是遠距離戀愛。」


    弘基相信自己更有勝算。因為自己就在美和子身邊,更重要的是,美和子是自己命運中的人,所以,當他得知美和子結婚時,渾身無力,靈魂都快出竅了。


    「我們都快三十歲了,剛好做一個了結,所以,從今天開始,我不再姓久瀨,改姓暮林了,請多關照。」


    弘基仍然沒有放棄,覺得自己還有機會。美和子愛的或許是她的丈夫,但他深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愛美和子。她的丈夫長期派駐國外,他有更多時間和美和子相處,而且,他們還有麵包這個共同語言。所以,隻要精誠所至,一定——。


    但是,美和子居然年紀輕輕就死了。他是在美和子死後才認識暮林,第一次見到暮林,他訝異得說不出話,原來自己就是輸給這個留著胡碴的眼鏡男。整天一臉傻笑,既沒有霸氣,也沒有氣勢,對美和子賭上人生的麵包也一無所知,甚至沒有做過手工麵包。


    所以,當暮林邀他一起開麵包坊時,他懷疑這個男人腦袋是不是有問題,但他還是答應了,因為他想看看暮林這個男人的未來,想近距離觀察美和子所愛的這個男人,想知道美和子在這個男人身上到底感受到什麽,對他有什麽想法。也許最後可以從暮林身上發現美和子。


    而且,協助這個男人一起開麵包坊,一定可以得到美和子的稱讚,他在這種地方也運用了他的人生判斷基準。最重要的是,在這家店工作應該不會無聊。


    和暮林一起開的暮林麵包坊有很多奇怪的客人,最典型的莫過於希實。她自稱是美和子的妹妹,隻不過美和子的父親二十年前就離開了人世。也就是說,她根本不可能是美和子的妹妹,暮林仍然決定把那個少女當成是美和子的妹妹,留在店裏。


    但是,暮林有時候會說一些奇怪的話。


    「希實真的和美和子沒有血緣關係,卻長得很像,簡直是奇跡。」


    弘基當然反駁說,什麽?那個女人什麽地方像美和子?美和子那麽溫柔婉約,心胸開闊,就像陽光一樣。暮林大笑著回答說:


    「美和子也漸漸磨圓了,她在讀大學的時候,整天板著一張臉斜眼看人,她經常說,世界上的每個角落都是戰場……」


    暮林的記憶中,果然有弘基所不知道的美和子。


    「即使是和平的日本,到處都是肉眼看不到的子彈飛來飛去,肉眼看不到的炸彈四處爆炸。即使有人被炸傷了,大家也都視而不見,依然幸福地笑著。她以前經常說,世界上到處都是這樣的戰場。」


    弘基難以相信這是美和子說的話,但他能夠理解這些話的意思。他覺得自己以前也在戰場上,所以,美和子才會向自己伸出手。


    因為她瞭解什麽是戰場——


    ※


    宣布進入梅雨季節的翌日黎明,希實被斑目叫了起來。


    「希實,你知道夢違觀音寺嗎?」


    天還沒有完全亮,斑目就來到店裏,把睡眼惺忪的希實叫到廚房,劈頭就這麽問她。希實搞不清楚狀況,揉著眼睛回答:


    「……不知道,夢違觀音寺怎麽了?」


    「——木靈的媽去了那裏。」


    「什麽!」希實聽了,大聲叫了起來,趕走了殘留的睡意。正脫下廚師衣的暮林和弘基也聽到了斑目的說話聲,衣衫不整地跑了過來。


    「真的假的?真的是木靈的母親嗎?」


    半裸著身體的弘基問,斑目對他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用力點頭。


    「我用望遠鏡看到的,因為我的望遠鏡是超高性能,絕對就是她。她在三十分鍾前,搖搖晃晃地突然出現在夢違觀音前,合掌拜了一陣子,但之後不知道去了哪裏,因為她又搖搖晃晃地走進小巷子不見了……」


    希實覺得即使木靈的母親已經離開也無所謂,但還是決定去她剛才出現過的地方察看一下。幸好弘基很清楚那一帶附近的路。


    「夢違觀音寺就在我住的地方附近,我每天下班回家都會經過那個寺廟,我記得有一個水池。」


    弘基說得沒錯,夢違觀音的青銅像就在寺廟水池內的正中央,好像從水麵中長出來一樣。池畔的看板上寫著觀音像的說明。暮林慢條斯理地念著上麵的文字。


    「夢違觀音。可以把惡夢、不想要再經曆的事,以及不願意回想的事變成好夢……」


    弘基聽了,哼地冷笑了一聲。


    「……所以說,這代表木靈的母親有類似的經驗。」


    希實已經從斑目口中得知了織繪的過去,忍不住暗自點頭。


    她希望把那些往事中的什麽變成美好的夢?是母親的死?還是和父親的關係?抑或是對自己無法實現的夢想?還是父親的突然死亡,或是生下木靈的事實?還是、還是——。希實越想,越覺得心情沮喪。


    斑目似乎察覺了她的想法,安慰她說:


    「希實,你不要想太多。我會繼續監視這裏,隻要木靈的媽媽一出現,我會第一個通知你。」


    沒想到這個變態很會察言觀色嘛。希實忍不住在內心感歎。但變態不愧是變態,他立刻張大鼻孔說:


    「所、所、所以,那個……,希希希、希實,你你你可不可以、把手手手、手機號碼和郵郵郵、郵件信箱告訴我?」


    對嘛,如果不這麽做,就枉費你是變態了。弘基深有感慨地表達了自己的感想。希實也覺得弘基說的有道理,但斑目強烈主張,我的確是變態,不過,我沒那麽邪惡,不會濫用希實的手機號碼。於是,希實就把手機號碼和手機的郵件信箱告訴了他。因為下次織繪再出現時,


    一定要當場抓到她。


    織繪失蹤已經兩個月了,她不應該離開木靈這麽長的時間。這是希實內心的真實想法,也是她的願望。


    「希實姊姊,怎麽辦?有一個奇怪的阿姨和叔叔來我們家裏。」


    那天傍晚,木靈打了希實的手機。


    「他們堅持說要見織繪,不然就不離開。」


    希實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拜托暮林和她一起去了木靈家。


    「……搞不好是兒福中心的人,可能有人去密報木靈一個人在家的事。」


    聽到希實的說明,暮林點了點頭,覺得很有道理。那要趕快趕過去。


    希實和暮林來到木靈家門口時,發現一個中年男子和另一個看起來比男人年輕的女人站在那裏,兩個人都穿著整齊的套裝,頭發也沒有染過,女人戴著無框眼鏡。希實立刻猜到他們是兒福中心的職員,因為從他們嚴肅的臉上可以感受到善意和正義感。暮林上前打招呼後,他們自我介紹說是兒福中心的職員,那個男人說,他們接獲了通報。


    「昨晚,兒福中心接到了匿名的電話,說水野木靈小朋友的母親失蹤多日,他都一個人在家。」


    希實立刻反駁:


    「那隻是惡作劇,木靈的母親並沒有失蹤。」


    女職員皺著眉頭反問:


    「但是,附近鄰居說,最近都沒有看到他的母親。」


    他們似乎對突然出現的希實和暮林產生了警戒,希實內心極度焦慮,但暮林像往常一樣泰然自若,嘴角露出笑容,從容不迫地等對方出招。這時,木靈從屋子裏衝了出來。


    「——希實姊姊,阿暮!」


    他叫著他們兩個人的名字,一路跑到門前,然後躲在希實的身後,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拜托兒福中心的人。


    「看吧?我不是一個人,所以不用擔心,我沒問題的,  走吧。」


    看到木靈的真切訴說,兩名職員露出困惑的表情。這時,暮林才不慌不忙地開了口。


    「……這孩子說得對,他的母親的確暫時不在家,但她拜托我這段時間來照顧木靈,所以,我們現在才會來這裏。」


    那名女職員沒有退縮。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他的親戚嗎?」


    暮林回答說不是,她又訝異地問:


    「那為什麽會把小孩子托付給你?你和他媽媽是什麽關係?」


    暮林哈哈大笑著回答:


    「隻是麵包坊和客人的關係,這個孩子很喜歡我們店的麵包,之前就經常住在我那裏。」


    他像往常一樣慢條斯理地說,兩名職員似乎也無話可說了。是這樣嗎?那就好……。暮林看到他們的氣勢弱了下來,又乘勝追擊。


    「我知道兩位很忙,就不耽誤你們時間了,請兩位回去。如果有什麽事,歡迎打電話到我店裏。」


    他麵帶笑容,巧妙地把兩個人趕走了。


    「我店裏還有事要忙,希實,你先在這裏陪木靈。如果他留在家裏會害怕,也可以讓他暫時去店裏。」


    希實點頭同意暮林的提議,如果讓木靈住在暮林麵包坊,就不會遭到鄰居通報,也不必擔心他一個人留在家裏不安全。


    但是,木靈拒絕了希實的邀請。


    「——希實姊姊,這樣不行啦。」


    他露出和平時不太一樣的成熟表情。


    「我要在這裏等織繪,不然,她回家時看不到人,一定會很難過。」


    他總是獨自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卻說這種話。


    木靈吃完希實從店裏帶來的麵包當作晚餐後,立刻昏昏欲睡。希實帶他上床睡覺,他好像電池耗盡般馬上睡著了,也許是因為和剛才兒福中心的人交涉太傷神了。看著他發出均勻的呼吸,希實茫然地想,雖然他看似輕鬆,但也許快撐不下去了。


    希實帶木靈上床睡覺後,不由自主地走進了織繪的房間。她的房間淩亂不堪,家具的顏色、材質和高低都毫無統一感,衣物整理箱從衣櫃裏擠了出來,床邊的牆上貼著月曆,桌子前掛了一本日曆。床上放著大小不一的絨毛娃娃,從古董娃娃到電玩中心的獎品都擠成一堆。書架上有中、小學的教科書,也有看起來像是她讀看護學校時的書。畢業文集和畢業紀念冊也一樣,希實隨手拿起她小學時的畢業文集,發現織繪寫的那一頁慘不忍睹。文字的配置和文章的長短都有問題,看到她將來的夢想是「當一個好媽媽」時,希實忍不住露出苦笑。


    「……完全沒有實現。」


    希實說著,把畢業文集放回了書架,重新環視著房間。雖然房間內的東西都各在其位,但或許因為東西實在太多,而且彼此之間很不協調,所以感覺房間內沒有立足之處。這個房間的樣子令人聯想到織繪本身。


    床邊的床頭櫃上放著幾張織繪和木靈的合影,照片中的木靈都笑得很開心,織繪也露出了笑臉,感覺像是一對普通的母子。


    但是,織繪為什麽離開了木靈?為什麽離開之後,一直沒有回來?如果繼續不回來,恐怕木靈就會被兒福中心的人帶走。


    「……她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希實回想起斑目說的話,輕聲自言自語。隻有在做出某種決定時,才能看到真相。那麽,織繪的真相到底是什麽?


    這時,希實的手機震動起來。是斑目打來的電話。


    「——希實,她出現了!」


    斑目在電話的彼端大叫。


    「木靈的媽又去夢違觀音寺了!」


    夢違觀音。可以把不想要再經曆的事,以及不願意回想的事變成好夢。


    織繪到底要把什麽過去變成好夢?


    希實沒有驚動木靈,在夜色中趕去夢違觀音寺。多虧了斑目即時聯絡,當她趕到時,織繪仍然對著水池中央的青銅像合掌膜拜。


    「……」


    希實喘著粗氣,向她的背後走去,織繪突然放下手,緩緩轉過身。然後,麵帶微笑地開了口。


    「……希實,你有特異功能嗎?」


    然後,她又納悶地繼續說。上次我來這裏之後,你不是也和幾個男人一起趕來了?於是,希實用問題回答了她的問題。


    「……你看到我們來這裏嗎?」


    織繪輕輕笑著點了點頭。


    「看到了啊,我從頭看到尾,還看到你和麵包坊的老板一起對兒福中心的人說謊,全都看見了。」


    織繪說話的聲音好像在黑暗的水中遊泳的魚。


    「……我想和你談談木靈的事。」


    希實提議,織繪立刻點了點頭。我也想和你談一談。於是,希實就帶織繪來到還沒有開店營業的暮林麵包坊。


    走進店內,織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好漂亮的店。然後,她眯起眼,環視店內。這麽漂亮,卻很溫暖,難怪木靈這麽喜歡。


    在暮林的要求下,織繪坐在最裏麵那張桌子旁。弘基遞了一杯熱牛奶給織繪,織繪小聲說了聲:「謝謝。」喝了一口後,靜靜地問:


    「……要從哪裏開始說起?」


    希實聽了,立刻激動地說:


    「——當然是木靈的事。木靈的事,你到底有什麽打算?」


    希實一口氣問,織繪卻慢條斯理地回答。


    「……是啊。……老實說,我很傷腦筋……」


    她依次看著希實、暮林和弘基,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離家出走已經這麽久了……,我以為他早就被送去了育幼院……,完全沒想到他一個人住在家裏……。而且,你們還阻止木靈被送去育幼院,你們為什麽這麽做?」


    希實忍不住加強語氣回答:


    「因為木靈在等你回家,他說


    要在家裏等你回家……」


    織繪打斷了希實的話。


    「——但是,我已經不需要他了。」


    希實的腦海中浮現出斑目的聲音。隻有在做出某種決定時,才能看到真相。織繪生下了兒子,又拋下兒子。她為什麽做出這樣的決定?希實想要問她做出這些決定的理由。


    「……為什麽不需要了?」


    麵對希實的發問,織繪很輕鬆地回答:


    「因為木靈變成了我的兒子。」


    好像她事先就決定要這麽回答。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我的兒子——」


    她好像在囈語般說完這句話,說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我父親很疼愛我。因為他晚年得女,所以對我百般溺愛,他總是把我抱在手上,父親不管去哪裏都帶著我,我至今仍然記得父親白袍觸碰在臉頰上的感覺,和消毒水的味道。所以,父親也對我充滿期待,他總是說,希望我繼承他開的那家醫院。他說,希望我早日成為醫生,成為他的左右手。我也打算這麽做,我不想嫁人,想要一直陪在父親身旁,那是我的夢想,也是我應盡的義務。」


    織繪目不轉睛地看著桌子,滔滔不絕地談論著自己的事,她流利的語氣彷佛在念放在桌上的稿子。她在談自己的事,卻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但是,我不夠聰明。全都是我母親的錯,我母親的血液讓我變笨了。父親也經常這麽說,那個女人想要當醫師娘,才會跑來醫院當事務員勾引他。那個女人很有心機,也很放蕩。當我出生後,父親眼中隻有我一個人,根本不看我母親一眼。所以,母親對我恨之入骨,我至今仍然記得母親充滿憤恨地看著父親抱著我的神情。」


    看著淡淡訴說的織繪,希實的身體感受到隱約的寒意。也許是因為織繪說的話是對她母親的侮辱,也可能是織繪對父親的深情令希實感到不自在。


    「她一直嫉妒我,即使在後院的栲樹上吊自殺時,兩眼也一直瞪著我。明明己經死了,卻仍然瞪著我。也許我不聰明不光是因為母親的血液,更因為她的詛咒。我覺得那雙眼睛明確地對我說,你休想得到幸福。」


    織繪向眾人解釋說,母親的詛咒讓她變得不幸。


    「我很用功讀書,連續考了幾年,卻都沒有考進醫科大學。最後,父親對我很失望,咬牙切齒地說,我終究是那個女人的女兒。但是,這不可能,因為我一直都是父親的女兒,是父親一個人的女兒,是那個女人礙事,是死了之後,仍然對我詛咒的母親礙事。」


    原來她一直帶著這種想法活著。希實心想。她帶著這種想法,活了這麽多年——。


    「都怪那個女人,所以我無法回應父親的期待,之後也出了不少錯……。但是,我以為還有機會,雖然我無法回應父親的期待,但隻要生下能夠回應父親期待的孩子,父親一定會很高興……。幸運的是,那時候,我在大學附屬醫院工作,周圍有很多優秀的醫生,我接近了其中最聰明的醫生。」


    希實聽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他是有婦之夫,他明確地告訴我,和我隻是玩玩而已,叫我不要當真。我當然無所謂,因為我隻想要他的孩子,想要一個和他一樣優秀的孩子,一個可以得到父親原諒的孩子……」


    織繪的眼睛奇妙地扭曲著。希實不發一語,等待織繪的下文。


    「所以,當我得知懷了木靈時,我高興得跳了起來。我終於可以找回父親的愛了,和父親之間一定可以恢複以往的關係。」


    原來這就是她做出第一個決定的理由。希實說不出話。你是因為這個理由期待木靈的到來嗎?你是因為這個理由生下那個孩子嗎?


    「父親說,他無法原諒我生下父不詳的孩子,但我以為隻要把孩子生下來,父親就會諒解的,也會瞭解我是為了他而懷了這個孩子。遺憾的是,父親在木靈出生之前就死了。不過,木靈真的很優秀,在一歲測智商時,說他是天才……」


    織繪眼中泛著淚光,陶醉地說道,她身體顫抖,滿意地歎了一口氣,彷佛在回味當時的幸福。這時暮林嘴角帶著笑容問織繪: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會覺得不需要木靈了呢?」


    織繪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冷冷地回答說:


    「……在考幼稚園時落榜了,我覺得可能因為是單親的關係,所以隻好放棄了,沒想到考小學時又落榜了,我終於知道,原來木靈和我一樣是笨蛋。」


    才不是這樣。希實咬著嘴唇。木靈才不笨,是你不瞭解他,他每次考試的分數都很高,老師在家庭訪問時也稱讚他,說他的成績最近越來越穩定了。最重要的是,木靈很善良,即使對我也很好,你隻是太不瞭解木靈。正因為你從來不注意他,才會不瞭解他。


    然而,織繪並沒有察覺希實的憤怒,用沒有起伏的聲音繼續說道:


    「因為,我覺得去育幼院對木靈來說比較好,我不需要他,還把他留在身邊,他應該也很痛苦……」


    晚上十一點之前,織繪離開了麵包坊。暮林問她,是不是回木靈那裏,織繪輕輕地搖頭。那你要去哪裏?暮林追問道,織繪對他露出警戒的眼神。不管我去哪裏都好,和你們沒有關係。


    「……那個女人也許說得對。」


    希實坐在織繪剛才坐的座位上輕聲嘟囔。


    「木靈去育幼院也許比較好。至少比留在那種母親身邊好。」


    她真心這麽認為。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要也罷的父母。因為,希實忘記了斑目之前對她說的話。


    「人很容易說謊,隻有在做出某種決定時,才能看到真相。」


    希實覺得所謂做決定,就是采取某種行動。


    織繪果真采取了行動。


    午夜過後,暮林麵包坊的電話響了。電話是斑目打來的,希實接起電話,斑目鬆了一口氣。他擔心地對希實說:


    「——太好了!希實,原來你在家裏!我打了你手機好幾次,都沒有人接,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


    聽到這句話,希實才發現,剛才就沒有看到手機。


    「啊,對不起,我的手機可能忘在木靈家裏了。怎麽了?你有事要找我嗎?」


    希實問。斑目有點吞吞吐吐。


    「……這個嘛,我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聽斑目說,幾個小時前開始,有奇怪的男人在水野家附近徘徊。


    「那兩個男人,現在已經離開了。以我的經驗判斷,看起來像是徵侰社的人,但我搞不懂這種人怎麽會在木靈家附近轉來轉去……」


    希實聽了,再度前往木靈家,順便去拿手機。暮林和弘基都皺著眉頭說,時間太晚了,但最後以穿弘基的便服作為條件,終於同意她外出。


    「好,你穿上這種好像毒蟲子一樣的衣服,壞人也不敢靠近。」


    聽到暮林這麽形容,弘基露出不解的表情,但在送希實出門時,還是不忘發揮毒舌功。你穿這件衣服,看起來真像男人。


    木靈家晚上都會開著燈,這是木靈的堅持。希實曾經勸導他,現在推動節能減碳,但木靈仍然聽不進去,強烈要求玄關和客廳一定要開燈。


    這一切都是為了織繪。


    「如果織繪晚上回家時黑漆漆的,不是會覺得很寂寞嗎?」


    木靈每天都回到黑漆漆的家,卻說這種話。


    所以,那一天,玄關的燈也亮著,但門沒有鎖,希實忍不住冒著冷汗。因為,最後一個離開的不是別人,正是希實。她接到斑目的電話後,慌忙衝了出去。當時的確很匆忙,但她清楚記得有鎖門,況且,之前從來沒有犯過這種疏失,所以,她不解地歪著頭,走進了玄關。


    「啊……」


    她立刻知道了原因。因為有一雙黑色的娃娃鞋脫在門口。織繪剛才就穿了相同款式的鞋子。


    希實悄悄地沿著昏暗的走廊往裏麵走,經過亮著燈光的客廳,躡手躡腳地走向木靈的房間。


    「……起,……靈。」


    走近房間時,聽到有人小聲說話。即使沒有看到織繪的身影,希實也知道就是她。


    她站在房門敞開的門口,看到木靈躺在床上。木靈睡得很沉,仍然維持著希實剛才離開時的睡姿。


    「……」


    織繪就在木靈身旁。她蹲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木靈。她緩緩伸出手,想要撫摸沉睡的木靈,但在手指觸摸到木靈的臉頰前停了下來,然後又百般不舍地把手收了回來。


    「……對不起,木靈。」


    織繪緊握收回來的手,輕聲呢哺著。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像小女孩一樣,一次又一次地重複這句話。


    希實看著織繪,忍不住想道,她剛才說不需要木靈,為什麽現在哭得這麽傷心?為什麽在三更半夜流著淚,不為人知地低聲道歉,就連木靈也不知道。


    希實用有點輕,又不會太輕的力道敲了敲門,織繪猛然地抬起頭,緩緩地轉向門口的方向。


    「啊!」


    她的臉上滿是淚痕。


    希實把織繪帶到走廊上,問她怎麽會在家裏。


    「你剛才說的話,和目前的狀況太矛盾了。可不可以請你解釋一下?否則,我就大聲把木靈叫起來。」


    織繪麵對希實的威脅,露出困惑的表情,隨後終於不再抵抗,鞠躬懇求說,我會告訴你,你不要把木靈吵醒。


    「……我必須拋棄木靈。」


    織繪在客廳泡茶時說。她泡茶的手顫抖著,希實不禁有點提心吊膽。


    茶終於倒好了,織繪說了聲:「請喝吧。」把茶遞給希實。希實不發一語地接過茶。窗外是夜色中的庭院,有飛蟲不時地撞在玻璃窗戶上,發出答答的輕微聲響。


    「我剛才也說了,我是為了吸引父親的注意力,才想要生孩子。這句話千真萬確,我懷孕後,激怒了父親這件事也是真的。」


    織繪說話時,突然用力縮著身體。希實猜想她可能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這種情況並不難理解,在回想痛苦的回憶時,全身都會有反應,我也很瞭解這一點。


    「他大發雷霆,叫我把孩子拿掉,說是丟祖宗的臉,他絕對不會原諒我。但是,我沒有聽從父親的話。雖然當初是為了父親才想要生孩子,雖然父親很生氣,說不能生下這個孩子,我也很清楚自己無法成為像樣的母親,但是,我還是想要生下來。」


    織繪語帶顫抖地說。


    「——因為我覺得隻要生下這個孩子,我……就不再孤獨。」


    喔,原來是這樣。希實心想。


    「雖然我知道自己很自私……」


    原來她一直都很孤獨。


    織繪沒有聽從父親的指示去墮胎,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當她的父親發現時,她已經大腹便便。


    她的父親得知後怒不可遏,破口大罵織繪,對她揮拳頭。


    「因為我父親很傳統,覺得動手也是一種教育。他以前就這樣,所以,我應該忍受父親的拳頭,我應該承受背叛父親得到的懲罰……」


    她向來對父親的暴力逆來順受,但是,身懷六甲的她很擔心父親的拳腳會打到她的肚子,於是,她拔腿就逃,采取了平時絕對不可能有的行動。


    「對,就在這個房間……。我在這裏逃離了父親。父親當然追了上來,他追到我之後,抓住我的襯衫……」


    說著,織繪茫然地看著門口。希實也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門外是靜悄悄的黑暗走廊。


    「但是,我揮開了父親的手逃走了……」


    希實似乎看到了年輕的織繪抱著大肚子逃走的樣子,也看到了年邁的男人氣得發抖,在她身後追趕的身影——。男人大叫著。織繪,別走。我不會原諒你——。織繪,你別走!織繪!織繪!他的雙眼因為憤怒而發狂。


    「父親追到門口附近……,突然倒在地上。」


    倒在地上的男人痛苦地按著胸口,仍然瞪著遠方大叫著。織繪,別走!織繪,我不會原諒你!我不會——。


    「然後,他就斷了氣。」


    織繪用沒有感情的聲音說道。希實眼中的老男人也頓時不動了。


    「我鬆了一口氣……」


    織繪的眼中似乎也看到了那個斷氣的男人。


    「我發自內心地覺得,父親死了,真是太好了。」


    織繪露出茫然空虛的表情,似乎注視著那個男人。


    「雖然父親比世上所有的一切更重要……。所以我在想,父親也很痛恨我,但我覺得沒關係,因為我有木靈。」


    織繪說,她生下木靈後,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因為木靈很乖……。雖然大家都笑我,說我眼中隻有自己的兒子,但他從小就很乖巧,完全不用我操心。喝奶也很乖,他是同年齡的小孩子中最早戒掉尿布的,也很早就學會說話了。我不是說了嗎?測智商時,發現他是天才。那也是真的。但他和其他的孩子並沒有什麽明顯的不同,也和大家一起玩……。他真的很善良,隻要聽到有小孩子哭,他總是第一個跑過去安慰那個小孩。這件事讓我很高興……」


    不知道是否想起了當時的事,織繪的眼中泛著淚光。


    「木靈真的是一個好孩子,他真的很善良、很乖,讓我這種人也可以當母親。」


    織繪以前的夢想是當一個好媽媽。希實隱約想起這件事。也許那才是她直一正的夢想。她的夢想可能並不是成為父親期望的醫生,也不是為了討好父親而當護理師,那才是她真正的——


    「但是,我打了那孩子……」


    織繪的話令希實輕輕倒抽了一口氣。


    「……和其他孩子相比,他真的不用大人為他操心,但他犯了一點小錯,我就氣急敗壞,質問他為什麽連這種事都做不到……,我對他大發雷霆,簡直就像是被我父親附了身一樣。」


    希實的耳朵深處響起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織繪,我不會原諒你。我不原諒,我不原諒——。


    「每次我都覺得是父親來向我複仇,心裏就覺得很害怕……。因為是我害死了父親……。」


    我不會原諒你。不原諒,不原諒——。


    「所以,我無法留在木靈的身邊……,在我心情平靜之前,遠離這個家……。有時候也會把木靈趕出家裏……」


    織繪說完,茫然地看著希實,她像玻璃珠般的空洞雙眼看著希實。


    「但是,你找上了門……」


    希實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靜靜地反問:


    「我嗎……?」


    織繪仍然看著希實,緩緩點頭說:


    「你說木靈偷東西……」


    「喔。」希實輕輕地嘟囔了一聲。她第一次來到這裏,是因為木靈偷了暮林麵包坊的麵包。


    「……所以呢?」


    希實問,織繪靜靜地調整呼吸後回答:


    「不可以偷竊,絕對不能做這種事。木靈絕對不能做這種事,也不該做這種事。」


    織繪好像囈語般說道。


    「——木靈絕對不可以做和我相同的事。」


    織繪嘴角顫抖地娓娓訴說起來。


    「因為偷竊是我的壞毛病……。我父親也說,因為你很差勁,所以才會得這種病。我想要改掉這個毛病,卻怎麽也改不掉。一旦被父親知道,就會遭到毒打,但我還是停不了,後


    來,父親也對我心灰意冷,覺得我無藥可救了,我也對自己失望透頂。因為我就是這種貨色,但是,木靈——,木靈怎麽可以和我做一樣的事,絕對不可以這樣。他居然偷了你們店裏的麵包,所以,我、我——」


    希實問渾身顫抖訴說的織繪:


    「……所以,你打了木靈?」


    織繪點了點頭。


    「我不想打他,但還是怒氣衝衝地動手打了他……。當我回過神時,發現那孩子的臉腫了起來……。於是,我就在思考,怎麽辦才好……,最後,我決定了。」


    希實又想起斑目說的話。隻有在做出某種決定時,才能看到真相。她生了兒子,又拋棄了兒子。為什麽會做出這種決定?


    「離開木靈,這是我唯一能夠為他做的事。」


    然後,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這是想要當好媽媽的她做出的選擇。


    ※


    當希實心情沉重時,暮林麵包坊內一如往常,弘基熱心地傳授做麵包的技巧。


    「麵包塑形完成後,要在表麵畫斜紋。這是在烤麵包之前的最後一項作業。」


    弘基站在廚房的工作台前向暮林解釋,他舉起手上握著的刀,示範給暮林看。


    「角度大約七十度,刀子微微傾斜,用手臂從前向後拉,手腕不要扭動,也不要轉動,一定要拉直線。不要猶豫,不要遲疑,一口氣劃下去。」


    弘基一邊說明,一邊為排在工作台上的魔杖麵包劃了斜線。他的動作沒有猶豫,也沒有遲疑,精準地劃在麵包上,好像知道斜線該劃在哪一個位置。


    「這條斜線決定了麵包的相貌,這些斜線可以說是麵包坊的招牌,所以,一定要劃出漂亮的斜線。」


    暮林聽了弘基的指導,嘀咕了一句:「原來是這樣。」接過弘基遞給他的刀子,在半空中模仿弘基的動作,但是,他的手腕彎曲了,角度也太大。弘基覺得他太笨拙了,不知道是不是領悟能力太差,動作也很生硬,既不輕巧,更談不上優美。


    難道美和子愛上他這些地方?弘基忍不住這麽想,然後深有感慨地覺得,在這些方麵,我的確和他完全不同。


    「……」


    弘基向來覺得麵包是完美的存在。完美的配方、完美的步驟、完美的技術,進而創造出完美的外形。人和麵包也有幾分相似,在和他人交流的過程中,逐漸改變自我,逐漸走向成熟,變成不同的個體。令人難過的是,人類並不需要像麵包那樣追求完美,相反地,有時候人類還會愛上這種不完美,實在是很麻煩的動物。


    美和子也經常說:


    「陽介有點笨拙,永遠都對自己抱著懷疑,所以,我必須相信他,彌補他懷疑自己的部分。隨時告訴他,我永遠支持他。」


    美和子留在弘基心中的這個部分,應該是暮林所不瞭解的。當然,他完全無意和暮林分享。


    當他回想起往事時,忍不住聳了聳肩。美和子真的很遲鈍,完全沒有察覺我對她的心意,整天在我麵前談論陽介、陽介。


    「……」


    話說回來,她也可能隻是假裝不知道而已。


    「……對了,希實怎麽還沒有回來?」


    暮林把刀子伸向魔杖麵包時突然問道,弘基忍不住咂了一下嘴,叫他注意力集中。在做麵包的時候,尤其在畫斜線時,不要分心去想希實的事,隻要關心眼前的麵包。


    雖然弘基心裏這麽想,但還是忍不住確認時間。然後歪著頭,覺得自己也很在意那個自大的女高中生。時鍾早就超過了淩晨一點。暮林說得沒錯,她早就該回來了。希實那家夥怎麽還沒回來?弘基也難得在做麵包時分了心。


    遠處傳來烏鴉的叫聲。三更半夜的,聽起來真可怕。弘基想著這些事,看著玻璃外的店內。


    希實那家夥沒事吧?


    在漆黑的夜晚,烏鴉聒噪地叫個不停。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正是不祥的預兆。


    翌日,木靈就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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