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低頭看著寫在褐色格子內的名字,忍不住輕聲笑了笑,淡淡的微笑宛如黑暗中亮起的一小盞筆燈。右側臉頰浮現出淡淡的酒窩,這個酒窩柔和了她看起來像冰山美人的標致五官。


    她手上拿的是結婚登記申請表。丈夫欄內,潦草的字跡歪七扭八地簽了名,彷佛一個調皮搗蛋的少年初學功夫般胡亂揮拳踢腿。真是無可救藥。她又笑了笑。看他簽的名,就知道他當時多麽心不甘情不願。


    旁邊的妻子欄內用整齊的筆跡簽了名。由井佳乃。這四個字頑固而無懈可擊地佇立在那裏,漂亮而工整的字簡直可以收進鋼筆字帖,每個字也沒有忘記在轉角的地方帶一點弧度,似乎想要刻意掩飾主人的潔癖。


    真年輕啊。她不由地想道。雙方的文字都散發出嗆鼻的青澀。話說回來,寫這張結婚登記申請表時,雙方都還是中學生,與其說是年輕,不如說是幼稚更恰當。因為她現在也才二十五歲。雖然她覺得自己已經二十五歲了,但在旁人眼中,仍然屬於年輕的範疇。


    她把結婚登記申請表折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收進上衣口袋。因為那將成為重要的王牌。一旦有了這張王牌,他或許願意伸出援手。即使他不願幫忙,至少可以成為利用他的工具。


    她正在逃亡。這不是比喻,她真的在逃亡。她肩上背的行李袋和這張結婚登記申請表是她目前唯二的保證。她快步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加快腳步,逃得越遠越好。當她想到這件事,酒窩立刻從她的臉上消失,標致的臉蛋再度繃緊。


    結婚登記申請表上丈夫欄裏的那個名字是佳乃的前男友。那是她中學時代的男友,也是她的初戀情人。中學的入學典禮上,佳乃對他一見鍾情,在二年級的聖誕節向他表白,然後兩人開始交往。


    雖然不知道對方的情況如何,但佳乃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經曆了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上床,也從他身上瞭解到可以喜歡一個人到整個人都輕飄飄的,更會因為別人的傷害而心痛欲裂。


    沒錯,佳乃被他甩了。因為他的原因,導致他們分手。因為他好死不死,偏偏和佳乃的姊姊劈腿。佳乃為這件事質問他,他竟然滿不在乎地說,那就分手啊。我剛好覺得很煩,原本就想分手了。太過分了,這根本不是人說的話。他還說,反正我本來就不喜歡你,隻是看你好像很陵的樣子,所以和你玩一玩而已,傻瓜。


    所以,分手時,佳乃充滿挖苦地對他說:


    「弘基,我隻是覺得你很可憐,因為你不懂得什麽是愛。」


    不知道他有沒有因為這句話受到傷害。不過,會說出「我本來就不喜歡你」這種話的人,恐怕早就忘了別人在分手時對他說的那句話。


    真是太傻太天真了。她忍不住想。說話這種事,本來就是各說各話,難以溝通。因為在巴比倫尼亞時代,人類的語言就無法相通了。


    讀教會女子學校的她這麽想道。雖然她的同學都品學兼優,個性開朗,個個像天使一樣,她卻整天在上課時睡覺,也交過不少男朋友。說起來,應該屬於墮落天使那一類,但或許因為在多愁善感的時期整天看《聖經》的關係,所以,受到的影響有時候連她自己都會感到驚訝。


    巴比倫尼亞是創世紀中提到的傳說王國,是諾亞方舟的諾亞好幾代後子孫所建立的王國。愚蠢自戀而又驕傲的人類建立了自己的王國後,想要建造一座可以通天的高塔,觸怒了上帝。於是,上帝就讓人類的語言互不相通作為懲罰,人類因為語言不通而陷入了混亂,被拋下高塔後,四散到世界各地。如今,世界上存在各種不同的語言,就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


    我的家人也一樣。她繼續想著。他們自戀而且驕傲,買了根本不符合自己經濟能力的豪宅。當因為付不出房貸而被迫搬離時,父親和母親都手忙腳亂,都隻會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


    她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些事,發現口袋裏的手機開始震動。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聽到震動聲,她忍不住輕輕倒吸了一口氣。可能是他。她閃過這個念頭,緩緩拿出手機,看著螢幕上顯示的名字。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果然不出所料,螢幕上出現了「號碼保密」幾個字,她握著手機,站在原地。手機震動片刻後,終於安靜下來。她才鬆了一口氣,手機又再度震動起來。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好像在責備她似的,執拗地要求她接電話。你聽我說,你看著我,不要忽略我。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語言無法溝通。她再度想道。


    這個世界果然是從巴比倫尼亞發展而來的。


    她無可奈何地把手機丟進皮包。對方有權利表達主張,我也有無視的自由。她邁開大步,幾乎用小跑步的速度前進,彷佛想要擺脫手機的震動。要趕快逃,動作要快。因為我不能被抓到。


    走了一會兒,她看到了一片小小的燈光。在昏暗的住宅區中,孤零零地浮現出燈泡的柔和光線。


    「——找到了。」


    她輕聲嘟噥著,快步走向燈光的方向。住宅改建的小麵包店宛如在小巷內休息的貓,靜靜地佇立在那裏。


    從窗戶泄出來的橘色燈光映照在她的臉上,她確認了看板上的文字。「bongerie kurebayashi」。沒錯,這裏就是弘基工作的地方。


    她把手放在門把上,發現握起來很順手,好像是配合自己的手掌訂製的。她推開門,傳來當啷啷的牛鈴聲,店內飄散著甜甜的麵包香氣。


    「歡迎光臨。」


    也許是因為店內陳列的麵包,讓整家店感覺特別明亮。法式魔杖麵包、丹麥麵包、鄉村麵包,各種漂亮的麵包展示在陳列架上。


    她果然地看著眼前的景象,覺得自己開放了天堂之門,華麗的景象讓墮落天使卻步。


    ※


    每逢假日的前一天,晚上開店時,都由希實負責看店,這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暮林烘焙坊的慣例。由於第二天是假日,深夜也有不少人在街上走動,走進烘焙坊的客人也自然增加,再加上飯店和咖啡店預訂早餐用的麵包訂單幾乎是非假日的一倍,店內的工作量自然而然比平時更多。


    希實在收銀台前為客人結帳時,總是忍不住想。這兩個大人怎麽可以讓我一個高中生在深夜工作?這樣是不是違反了勞基法?嗯,八成違反了。但為什麽那兩個人理所當然地要我在深夜工作?


    她無法釋懷地回頭看向廚房。暮林正在食物攪拌機旁細心地稱量麵粉,弘基帥氣地在工作台前揉麵團。暮林就像一絲不苟的測量員,盯著磅秤仔細看,弘基猶如抱著剛出生的嬰兒,把剛才揉的麵團放進盤子。他動作俐落地把盤子送邐焙爐,開始操作焙爐上的按鍵,計時器也同時響了起來。嗶嗶,嗶嗶,嗶嗶。他立刻打開烤箱的門,取出剛烤好的水果塔底座,三兩下就把水梨、蜜李和杏桃排了上去。他做事向來快手快腳,卻不失優雅。


    暮林終於稱好了不同種類的麵粉,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當他發現希實正看著廚房,便麵帶笑容地對她揮了揮手。他像往常一樣,做事慢吞吞的,居然還笑得出來。希實覺得他真了不起。弘基滿腦子都是麵包的事,暮林似乎腦袋空空的,他們兩個人的腦袋裏應該完全沒有所謂道理或是法律之類的事。


    「阿暮!水果塔三分鍾後出爐,就交給你了。」


    弘基厲聲對悠然揮手的暮林說道。暮林慌忙收好磅秤和麵粉,快步走向烤箱。就在這時,烤箱的計時器響了。弘基的時間算得剛剛好。暮林按照弘基的吩咐,把水果塔拿了出來,把草莓、覆盆子、藍莓和奇異果排上去,變成了一幅美麗的小型繪畫。當然,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弘基調教有方。


    雖然暮林笨手笨腳,但在弘基持續不懈的指導下,他終於有點麵包師的樣子了。


    弘基站在瓦斯爐前搖著一個小鍋子。希實猜想他正在做果膠。像丹麥麵包這一類的麵包,最後都要塗上一層透明的醬汁——也就是果膠,既可以增加光澤,也可以防止乾燥。


    「阿暮,讓一讓。」


    弘基單手拿著小鍋子,用腰把暮林擠到一旁,趁熱把透明果膠倒進水果的縫隙中。濃稠的果膠發出咻咻的聲音,緩緩流向底座。等果膠稍微冷卻後,再用刷子刷在水果上,於是,那幅畫便在轉眼之間綻放出光芒。看到眼前的鮮豔色彩,弘基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暮林也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


    「……這樣就完成了!」


    最後放上香葉芹作為點綴,弘基點了點頭。


    烤盤上的水果塔頓時像寶石般閃亮起來。站在收銀台前的希實,也覺得這些寶石光彩奪目,美得讓人希望它們一直留在那裏。但是,弘基毫不猶豫地拿起了烤盤。


    「這個!給你!」


    他走向希實。這個舉動的意思,就是要希實把麵包陳列在店裏的貨架上。希實瞥了一眼店內的掛鍾,時針指向淩晨一點多。雖然隔天是假日,但她也差不多該上樓休息了。


    「弄完這個就可以走了嗎?」


    希實接過烤盤時間,弘基也瞥了一眼時鍾,皺著眉頭咂了一下。


    「啊,沒想到已經這麽晚了。唉,小鬼真是不中用。」


    這是什麽態度!希實寄宿在暮林烘焙坊已經超過半年,對弘基的毒舌早就習以為常,但有時候還是會被他氣到說不出話,忍不住想要反駁他。


    「什麽?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應該是希實的天性。


    「你需要小鬼來幫忙,自己才不中用吧?你知道我對這家店的貢獻有多大嗎?附近的宅配和記帳都是我一手包辦的,害我沒時間讀書,最近的考試成績都一落千丈了。」


    弘基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不可能白白讓人數落,他絕對會加倍反唇相譏。


    「你少囉嗦!寄人籬下還敢這麽囂張!成績一落千丈又怎麽樣?隻不過讀書的時間少一點,功課就退步,代表你原本就沒有實力!說穿了,你不行啦,根本不是讀書的料。」


    兩個人又開始鬥嘴。什麽!我哪裏不行了?你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像我這麽能幹的十七歲女生!傻瓜!老子十七歲的時候比你能幹多了!那時候我是工地的工頭!工頭又怎麽樣!我現在負責管店裏的帳啊!那又怎麽樣?帳簿不過是一堆數字而已!什麽?那以後你來處理賒帳的事!


    暮林看到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一臉溫柔的笑容開了口。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都少說一句,我知道你們感情很好,但說太多話,口水會噴到麵包上。」


    暮林說話宛如春風般溫柔,但希實和弘基都即刻閉了嘴。的確不應該在要賣給客人的麵包前爭執。弘基繼續皺著眉頭,揚起下巴,示意希實趕快去放麵包。希實狠狠瞪了弘基一眼,努著嘴無聲地說,不用你說,我也會去放啦。


    就在這時,店門打開了。牛鈴發出當啷啷的聲響,希實在轉頭看向店門的同時,不加思索地說了聲:


    「歡迎光臨。」


    一個女人剛走進店門。這個年輕的女人皮膚白皙,一頭披肩長發,即使隔著上衣,也不難發現她身材苗條。她有一張瓜子臉,五官明顯,卻不會有豔俗的感覺,而是楚楚動人的美女。比起太陽,她更像是月亮;比起玫瑰,她更像是白百合。弘基和暮林看到她,異口同聲地開了口:


    「歡迎光臨!」


    女子呆然站在門口。她不是凝視店內琳琅滿目的麵包,而是看著希實。


    這名女子讓希實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奇妙感覺。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好熟悉的感覺……。希實思考著這個問題,目不轉睛地看著門口的女子。希實不認識她,更不曾見過包含她在內的眼前景象,但是,為什麽會有這種奇妙的熟悉感?


    「——啊。」


    希實恍然大悟的同時,那名女子以驚人的速度衝了過來。白百合來到收銀台前,咚的一聲,把肩上的行李袋放在收銀台上。她的舉動更令希實有一種熟悉的感覺。這也難怪,因為白百合的舉動像極了希實在初春來到這家店時的舉動。


    女子放下行李袋後,立刻張開了雙手。但她不是麵對希實,而是對著弘基。也就是說,她剛才凝視的並不是希實,而是弘基。


    這個人是誰啊?


    希實納悶地偏著頭,那名女子頓時露出笑臉,宛如花蕾漸漸綻放,然後,她用力抱住了弘基。


    「弘基!我好想你!」


    意想不到的發展讓希實差點把烤盤上的水果塔掉在地上,幸好她及時站穩,但真的隻差一點就完蛋了。那名女子絲毫不以為意,繼續緊緊抱著弘基。


    「弘基,你還記得我,對嗎?」


    弘基完全不掩飾不耐煩的表情,冷冷地說:


    「我不認識你……」


    但是,女子並沒有退縮,笑著說:「你又來了。」然後,從上衣口袋裏拿出折起來的紙,當著弘基的麵,小心翼翼地打開了。


    「我們不是有約嗎?如果雙方在二十五歲都還是單身,就要結婚。你看,我們還一起寫了結婚登記申請表呢。」


    她手上拿著已經簽了名的結婚登記申請表,褐色的格子內的確寫了柳弘基的名字。希實探頭看到了弘基的名字,立刻將視線移到配偶欄,念出了上麵填寫的名字。


    「……由井、佳乃、小姐?」


    聽到希實的聲音,女子用力點頭。


    「沒錯,我是他的舊情人。」


    女子笑著舉起手,弘基不耐煩地說:


    「什麽啦?誰是你的……?」


    但那名女子仍然保持天真爛漫的姿勢,她把手上的結婚登記申請表遞到弘基麵前,像開機關槍般說了起來。


    「太過分了!你居然忘記了?我是由井佳乃,國二那年的聖誕節,我向你表白後,我們開始交往,在情人節後,因為你劈腿,我們就分手了。你應該記得吧?弘基,你和我姊姊劈腿,所以我們分手了。我們分手得那麽慘烈,你怎麽可能忘記!」


    說完,她嘟起了嘴。雖然她的動作很可愛,但她說的內容一點都不可愛。


    希實看著這個女人,說不出半句話,她對弘基太失望了,他居然劈腿劈到女朋友的姊姊身上,爛人做爛事也該有個限度吧。雖然平時就覺得這人很差勁,但沒想到居然差到這種程度。


    「這件事我記得啊。」


    弘基難掩困惑地表情,女子一派輕鬆地說:


    「太好了!弘基,那我們結婚吧!」


    「這是兩碼事。」


    「那我們先同居。」


    「什麽意思啊?完全搞不懂你在說什麽。」


    女子的一雙大眼睛泛著淚光,繼續說道:


    「不瞞你說,我走投無路了……,沒有人可以依靠,也沒有錢……」


    然後她腿一軟,跪在地上。


    「弘基,求求你,讓我住你家吧,隻要一段時間就好。我們不是曾經私定終生嗎?隻要你願意收留我,我全都聽你的!我幫你做家事,也可以幫你工作!求求你!讓我住你家……!」


    沒想到答應她的不是弘基,而是暮林。


    「好啊,好啊,走投無路真的很傷腦筋。」


    看到暮林這麽輕易地答應,弘基慌忙表示反對。


    「阿暮,你說什麽?等一下,你可別隨便亂答應!我住的是小套房,根本沒地方讓她睡覺!」


    即使弘基大聲咆哮,暮林依然老神在在地回答:


    「那就住在這裏,二樓還有一個空房間。」


    「我說阿暮啊,並不是隻要有生命的東西,就可以隨便撿回來養。」


    弘基好不容易找到反駁的理由,但暮林仍然笑嘻嘻的。


    「是沒錯啦,但你之前不是說,如果是兩條腿會走路的,就可以留下來嗎?」


    可見得暮林還為之前無法養貓的事耿耿於懷,聽到暮林這麽說,弘基說不出話,隻好皺著眉頭,很不甘願地說:「既然你都這麽說,那我就沒意見了。」然後,試圖讓希實出麵當壞人。


    「那你呢?和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女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你也沒意見嗎?」


    這也許是弘基發出的求救訊號,希實雖然察覺到了,但還是回答說:


    「沒問題,我無所謂啊,就讓她住在這裏吧。」


    希實壓根兒不想幫弘基的忙。


    「比起派不上用場的小鬼,她應該可以幫很多忙吧。」


    希實笑著回答,弘基再度啞口無言。那名女子歡呼起來:「哇,太謝謝了。」轉身用力抱住了暮林,希實差一點又把烤盤上的水果塔掉在地上。


    在弘基的命令下,希實帶著女子——也就是由井佳乃來到二樓自己的房間。


    「喔,這裏好有懷舊感,真不錯,真不錯。」


    佳乃步上樓梯,走在走廊上時,樂不可支地說道。走進希實的房間時,她也說著:「哇,好簡樸。」邊笑邊巡視著房間。希實打斷了她開朗的聲音,用極低的聲音靜靜地對她說:


    「……那我把我的東西搬走。」


    說完後,她慢吞吞地把教科書、筆記本和換洗的衣服等塞進行李袋。因為弘基剛才交代她:


    「你讓佳乃住你的房間,你搬去美和子的房間住。不能讓外人住美和子的房間。」


    美和子是暮林的亡妻,也是希實同父異母的姊姊。但其實希實和美和子根本沒有血緣關係,隻是希實的母親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欺騙了美和子,讓她以為希實是她的妹妹,順利把希實塞進這個家。所以,如果要說是外人,希實和佳乃半斤八兩,全都是外人。希實在整理行李時,忍不住輕輕歎了一口氣。其實我和美和子也沒有任何關係,也好不容易適應這個房間了,根本沒必要大費周章地換房間。


    隻不過弘基對她是美和子妹妹的這件事信以為真,因此,她聽到弘基的命令,隻能點頭說:「對,你說的有道理。」既然隱瞞自己的真實身分住在這裏,就必須接受某種程度的不方便。希實認命地整理行李,佳乃小心翼翼地抱著自己的行李袋,樂不可支地觀察著房間。她一下子咚咚地敲打牆壁,一下子用腳搓著地板,好像在唱歌的地不停地說:「不錯嘛,不錯嘛。」


    「這裏也可以聽到店裏的動靜。」


    「喔,嗯,是啊。」


    希實冷冷地回答,但佳乃始終興奮不已。她一屁股坐在希實身旁,笑嘻嘻地探頭看著希實的臉。她的臉湊得太近了,希實覺得這個女人真會裝熟,難道不光是對男人,對女人也用近距離接觸這一招嗎?


    「希實妹妹,你今年幾歲了?」


    我為什麽要回答這種問題?雖然心裏這麽想,但希實還是如實回答:


    「……十七歲,讀高二。」


    從小就四處為家的希實認為,和他人共同生活需要寬容和豁達。


    「真羨慕,這個年紀是人生最燦爛的時候。」


    什麽?哪裏燦爛了?希實心裏很不以為然,但還是苦笑著回答:「是、這樣嗎?」但佳乃並沒有察覺希實的笑容是苦笑,連連點著頭,說著「十幾歲正是青春正盛的年紀啊」,又接二連三地問了一大堆問題。


    「這家店是什麽時候開的?」


    這個女人應該很自我吧。希實在內心分析著,不停地回答她提出的問題。


    「……呃,我記得好像開了八個月。」


    活了十七年,當然知道用以自我為中心的方式和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對話,隻是在原地打轉。


    「是弘基和剛才的大叔共同經營的嗎?」


    「不,老板是暮林先生,弘基是受雇的麵包師,但暮林先生幾乎不會做麵包,所以如果沒有弘基,這家店就開不下去了。」


    聽到希實的回答,佳乃訝異地點點頭,嘀咕了一句:「感情真不錯啊。」然後,又繼續發問。


    「為什麽要在半夜營業?」


    聽到這個問題,希實理所當然地回答:


    「這我就不知道了。」


    「是喔,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的理由?」


    「我對開店的事一無所知。」


    「你該不會從來沒問過?」


    「對,從來沒問過。」


    希實應付著佳乃的問題,但稍微反省了一下。被她這麽一說,她才發現整天隻在意自己的事,對這家店真的很不瞭解。


    佳乃聽到希實冷漠的回答,露出有點納悶的表情,但她還是無法不問她想知道的事,於是,問了暮林的事——他有沒有結婚?他太太什麽時候去世?現在有沒有女朋友?有沒有可能會變成他女朋友的對象?等等。還問了弘基的現況——有沒有女朋友?住在哪裏?等等。她不厭其煩地問個沒完,希實也終於從她的發問中,重新瞭解了她關心的事。


    希實在談話的同時,把所有的東西都收進了行李袋,然後走出房間。離開前,希實向她解釋了烘焙坊的作息,也告訴她浴室、洗臉台以及廁所的位置。因為弘基特別關照,要好好向她解釋清楚。


    「如果有什麽事再叫我。」


    希實說道,佳乃回答:「收到,謝啦。」給了她一個飛吻。希實頓時感到無力,反手拉上紙門,快步走向美和子的房間,但其實就在隔壁。


    美和子的房間是四坪左右的西式房間,原本可能是和室,房間角落做成書櫃的地方應該是之前壁寵的位置。窗戶很大,地上鋪了木質地板,和希實之前住的房間一樣都是石灰牆。窗邊放了一張大床,床邊有一張古色古香的木製書桌和椅子,很適合用來讀書。


    坐在床上時,彈簧稍稍讓身體彈了起來。嗯,這個房間不錯。希實心想。比之前的房間更舒服。


    這時,希實注意到房間角落的大書架。書架上放了很多資料夾和筆記本,還有一整排外國書籍。資料夾和筆記本應該是食譜吧,是美和子留下的……。想到這裏,希實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準備走向書架。


    就在這時,弘基的話閃過她的腦海,她立刻停下腳步。


    「我有言在先,你可不要隨便亂翻美和子的東西,因為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是美和子的遺物。」


    希實帶著佳乃上樓時,弘基嚴厲叮嚀過。也對,的確不該看,我根本是個外人,雖然美和子死了,但還是要尊重她的隱私權。


    希實改變主意後,轉身開始把行李袋裏的物品拿出來。整理自己的行李比看美和子的東西更重要。她的隨身物品少得可憐,整理起來也很簡單。把冬天穿的海軍大衣掛在橫梁上,用方巾包著的襪子和內衣褲丟在床邊的架子上,運動服也收在床邊的架子上,教科書和筆記本在書桌上排整齊。


    「……啊。」


    這時,希實發現筆記本中夾的一張照片。


    「原來夾在這裏。」


    這是夏天舉辦納涼祭時拍的照片。納涼祭主辦者為他們在掛著暮林烘焙坊招牌的攤位前拍的紀念照。


    除了希實、暮林和弘基,還有幾個老主顧的身影,每個人都對著鏡頭露出愉快的笑容,隻有希實的表情很僵硬。雖然嘴角上揚,但眼睛完全沒有笑。


    好蠢。希實發現隻有自己表情尷尬,忍不住聳了聳肩。在當時的情況下,也是無可奈


    何的事,自己已經盡力掩飾了。畢竟在拍照之前,曾經發生那種事——。


    她把目光移向照片中的暮林。夏日的景象清楚地浮現在腦海。


    準備納涼祭時,暮林和希實一起吃麵包,突然流下了眼淚。夕陽從後方照在暮林身上,他的雙眼宛如無底深淵般一片漆黑,淚水不停地流。他說他沒事,嘴角努力擠出笑容,捂著臉的大手看起來很無助。希實從來不知道,一個大男人竟然會哭得那麽傷心。


    那天之後,希實想了很久。是我說了什麽讓他不開心的話嗎?也許真的說了什麽,因為我常常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惹惱別人。但暮林在流淚之後,和以前並沒有不一樣。他一如往常地麵帶微笑,舉手投足也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好像那天哭泣的事根本就不存在,即使麵對煩惱著自己是罪魁禍首的希實時,也和以前一樣親切溫柔,讓希實甚至懷疑,當時所發生的是不是夢。現在看到照片,就會清楚地回想起暮林當時的樣子。


    為什麽暮林先生會流淚?


    然而,即使想破了腦袋,她仍然不知道那些眼淚的原因。


    「……算了,不想了。」


    希實再度把照片夾進筆記本,每個人都有一、兩件不想說的事,隻活了十七年的希實也有,更何況暮林比自己多活了二十年,即使有多一倍的秘密也不足為奇。


    整理完行李,希實拿出手機確認時間,已經半夜雨點多了。


    要趕快睡覺。才這樣想道,卻發現電池快沒電了,想要趕快充電。


    「充電器,充電器呢……?」


    但是,她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沒有看到充電器,似乎把充電器忘在隔壁了。


    無奈之下,希實隻好再度回到以前的房間。


    「不好意思,我把手機的充電器忘在房間裏了。」


    她在說話的同時,輕輕敲了敲紙拉門,沒有人回答。佳乃該不會睡了?雖然希實這麽想,但如果現在不充電,明天早上電池就會用完,所以,她又敲了敲門。


    「對不起,佳乃小姐,我進去囉?」


    她打了一聲招呼後,拉開紙拉門。


    「……打、擾了。」


    希實探頭張望,但立刻愣住了。因為眼前的景象讓她難以置信。


    「啊……?」


    佳乃靠在行李袋上睡得很香甜。她可能累壞了,感覺整理東西到一半就睡著了,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她熟睡的臉看起來天真無邪,即使年紀比她小的希實也覺得她很可愛。


    雖然可愛,她的樣子還是讓希實驚訝不已。


    不會吧?


    雖然心裏這麽想,雙眼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佳乃。因為佳乃從行李袋裏拿出來的是一疊又一疊的鈔票。就是在電視和電影上常見的那種用白色紙條捆起來的整疊鈔票,整整齊齊地放在佳乃的枕邊,而且,敞開的行李袋裏麵還有一疊一疊的錢。


    到底有多少錢?希實扳手計算著可以看到的錢。七、八、九……什麽?還有嗎?


    佳乃在現金堆旁睡得很香甜。不知道是否在做夢,她的嘴角揚起的角度很高,從鼻子發出嗬嗬的笑聲,而且雙手還抓著錢。超現實的姿態和可愛這兩個字完全沾不上邊。


    希實隻好輕輕關上門,在昏暗的走廊上用力吞著口水。


    那些錢是怎麽回事?


    應該說,那個女人是怎麽回事?


    希實眨著眼睛,呆然地愣在那裏。走廊上可以聽到攪拌機和計時器的聲音,聞到麵包的香味,一派和平景象。


    但是,背後的紙拉門內仍然不時傳來嗬嗬的笑聲。嗬嗬嗬,嗬嗬。


    希實立刻把佳乃睡在錢堆裏的事告訴了弘基。雖然也可以對暮林說,但暮林正在招呼客人,隻有弘基在廚房內。不、不、不好啦!那個、那個女人!希實語無倫次、結結巴巴地向弘基說明了情況,沒想到弘基聽了之後的反應卻很冷淡。


    「喔,是喔。」


    他麵不改色,也沒有停下正在切麵團的手。看到弘基的樣子,希實更加糊塗了。因為按照她的標準,那並不是一句「喔,是喔」就能解決的情況。


    「喂,你有沒有認真聽我說啊?弘基,那個女人有問題!她有那麽多錢,卻說她走投無路了……!絕對有隱情!」


    弘基始終保持冷靜的態度,輕快地切著麵團。


    「有錢卻走投無路,就代表那些錢沒辦法用。」


    希實聽不懂弘基這句話的意思,訝異地反問:


    「啊?哪有錢不能用的?」


    「可能是贓款,或是保釋金,也可能是還債的錢……」


    希實聽到這些聳動的字眼,忍不住發出「啊?」的驚叫,弘基絲毫不理會她的反應,把切好的麵團放進焙爐。希實慌忙跟在弘基的身後追問:


    「什麽?這是什麽意思?她該不會是危險人物?」


    弘基把麵包放進焙爐,瞥了希實一眼。


    「我哪知道啊,我和她已經十多年沒見麵了,我怎麽知道她現在的情況。」


    他按著焙爐的操作鍵,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但是,她突然出現的方式太奇怪了,所以,我不是也向你確認,到底是不是要讓她留下來,誰知道有一個大笨蛋搞不清楚狀況,說什麽完全沒問題。」


    被弘基這麽數落,希實無言以對,眼下隻能先認錯。


    「那件事、是我不對,……但現在該怎麽辦?」


    希實誠惶誠恐地問,弘基想了一,下,然後哼了一聲,說不必理會她。


    「你窮緊張也沒用,我會向之前讀同一所國中的學弟妹打聽一下,你就當作沒事,輕輕鬆鬆地當個好鄰居。別說我沒提醒你,你千萬別去刺激她喔?」


    既然弘基這麽指示,希實決定靜觀其變。物以類聚,既然是弘基的舊識,還是去向舊識打聽最妥當。於是,希實就按弘基所說的,輕輕鬆鬆地和佳乃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但是,和佳乃共同生活期間發生一連串的事,實在無法讓她在心情上保持輕鬆。佳乃搬進來的第三天,希實就對她的不守規矩感到無言。


    希實每天放學回家,佳乃都會在她的房間。佳乃似乎不滿意自己房間的床墊太薄,天天跑來睡希實的床。即使請她不要擅自進房間,她總是聳聳肩說,對不起,我不小心的。這個世界上有哪個蠢蛋每天都不小心跑去別人房間睡覺?床的事還問題不大,反正她都是趁希實上學的時候占用,而且或許是基於偷睡別人床的罪惡感,她幾乎每天都會換床單。


    但佳乃不小心使用的並非隻有床而已。希實經常發現她偷穿自己的襪子,或是因為手機沒電,試圖用希實的手機。有一次還因為找不到便條紙,撕了一張希實的筆記本。她這個人似乎看到什麽就拿來用,根本不會多考慮。


    「……佳乃小姐,你是天生的小偷。」


    希實忍不住挖苦她,沒想到她麵帶笑容地說:


    「被你發現了嗎?別人經常這麽說,我好像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偷走朋友的男朋友。」


    她似乎也有這種可怕的習性。相較之下,床、襪子、手機或是筆記本這種東西被偷似乎還算好。


    十天之後,希實開始對佳乃的熱心感到心浮氣躁。


    佳乃之前承諾願意做任何事,所以主動幫忙店裏的事,除了記帳以外,之前希實負責的工作統統由佳乃接手。佳乃接手後不久,立刻成為烘焙坊的活招牌。不知道是因為她楚楚動人的長相,還是和藹可親的性格,或者是雖然苗條,但隔著衣服也可以發現的豪乳,為佳乃而來的男客瞬間大增。


    那些老主顧也有很大的變化。平時總是喝得爛醉如泥才來店裏的咖哩麵包男子來店裏的頻率增加,幾乎每天都


    來報到。以前都是買一、兩個咖哩麵包,就搖搖晃晃地走回家,這陣子總是開心地和佳乃在內用區一邊聊天,一邊把店裏的咖哩麵包全都吃完。希實很擔心再這樣下去,他的臉不久之後就會變成土黃色。


    還有曾經因為法式魔杖麵包太硬來客訴的年邁紳士也不落人後地改變了。他的牙齒不好,自從來店裏客訴後,就改買比魔杖稍微柔軟的短棍麵包,但遇到佳乃時,就會買魔杖麵包,而且還會在內用區英勇地大啃魔杖麵包,希實每次都看得提心吊膽。牙齒、牙齒、牙齒——


    自從佳乃在店裏工作後,就連向來宅在家裏的劇本作家斑目也變了。他之前每周來店裏兩、三次,但最近每天晚上都現身,長時間坐在內用區。而且,他以前絕對不和別人並桌,但現在可能想坐久一點,即使遇到陌生的客人,也可以若無其事地和別人並桌。如果對方也是為佳乃而來,還會偷偷交換意見。也許他的社交性終於萌芽了,這也算是好事一樁。雖說是好事一樁,問題是他完全不接別人打給他的手機。聽說那些電話都是來向飽催稿的,但他常常在店裏聊得口沫橫飛,完全忽視手機的鈴聲。他不擅長社交、缺乏協調性,根本不可能去公司上班,如果失去劇本作家的工作,他就真的走投無路了。希實忍不住為他擔心。


    這些全都怪佳乃。雖然店裏的生意變好了,但希實無法苟同這種會對客人造成不良影響的經營方式。


    希實最看不順眼的就是佳乃特別黏暮林。她來暮林烘焙坊的那天,就麵不改色地擁抱初次見麵的暮林,之後不是挽暮林的手,就是拉他的圍裙,甚至把頭依在他的肩頭。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看到佳乃的這些舉動,煩躁的塵埃就在希實的頭上飛舞,然後靜靜地、漸漸地,卻又確確實實地在希實的內心累積。


    每天早上,佳乃都會和暮林一起去宅配。每次聽到佳乃說,「感覺好像去兜風約會,好開心喔」,希實就忍不住想罵她一、兩句。不要把工作當兒戲。希實也極力避免看到佳乃陪暮林練習做麵包的身影。每當笨手笨腳的暮林不小心把麵粉沾到臉上,佳乃就笑著為他擦拭。


    「陽介,你真是的。」


    沒錯,佳乃對暮林直呼其名,而且,她叫暮林時的聲音讓希實想起自己的母親,心情不由得惡劣起來。母親總是嗲聲嗲氣地和男人說話。就是這樣,佳乃有點像母親。每次聽到佳乃的叫聲,希實的煩躁之塵就會狂亂吹舞,然後迅速累積。


    暮林也對佳乃特別照顧。佳乃跌倒時,他當然會立刻扶她起來,還幫忙她搬麵粉袋之類的重物,看到佳乃想要踮腳拿架子高處的工具時,暮林會立刻拿下來交給她。


    最讓希實火大的另有其事。那件事就發生在暮林和佳乃一起練習做麵包的時候。


    暮林揉麵團的動作依然笨拙,他果然沒有這方麵的天分,動作比來到暮林烘焙坊後第一次挑戰的佳乃更加生疏。和弘基宛如藝術般俐落揉麵團的樣子更有著天壤之別。


    當麵包烤好時,佳乃說:


    「陽介的麵包看起來醜醜的,味道也比弘基的簡單,或者說有點笨拙。」


    聽到她這麽說,暮林隻好苦笑著聳了聳肩。他根本連弘基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沒想到佳乃又說:


    「可是,陽介,我喜歡你的麵包。」


    我也是這麽想的啊。


    店休的日子,暮林和弘基也照常來上班。弘基的目的是開發新商品,同時指導暮林做麵包,暮林的任務當然是學做麵包。


    這天店休時,佳乃剛好外出,希實立刻找機會問了弘基那件事。


    「弘基,那個女人的事調查得怎麽樣了?」


    希實已經無法忍受讓煩躁之塵累積,不想繼續靜觀下去。


    「你不是說要去向舊識打聽嗎?」


    聽到希實的問題,剛換好廚師服的弘基綁著圍裙,對她點了點頭。


    「已經大致瞭解她高中時期的情況了。」


    「他們怎麽說?說她和壞蛋混在一起嗎?」


    「不,她讀的是教會係的貴族學校,好像是優等生。」


    聽到弘基提供的消息,希實忍不住「啊?」了一聲。


    「貴族學校?她嗎?」


    弘基從架子上拿下切刀和切板,放在工作台上時回答:


    「她本來就是幹金大小姐,她爸爸好像是什麽董事長。」


    他拿起原本就放在工作台上,用保鮮膜包著的橢圓形白色物體,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觸摸著確認手感後,又繼續說道:


    「至於最近的事,還要花一點時間調查,總之,她目前也沒有什麽奇怪的舉動,繼續觀察一陣子就好啦。」


    聽到弘基回答得這麽輕鬆,希實當然緊咬不放。


    「好什麽好!她還不奇怪嗎!」


    「喔?哪裏奇怪?」


    「你不覺得她一直討好暮林先生嗎?」


    「喔,她以前就這樣,向來就是那種八麵玲瓏的人。」


    弘基說著,開始聞白色橢圓形物體的味道。希實皺著眉頭反問:


    「你沒意見嗎?」


    「對什麽事?」


    「佳乃不是你的前女友嗎?你看到她整天和暮林先生卿卿我我的,難道不介意嗎?」


    聽到希實的問題,弘基驚訝地偏著頭說:


    「當然不介意啊,為什麽要介意這種事?」


    弘基一臉不解的表情,讓希實一時覺得搞不好真的沒什麽好介意的。即使舊情人黏上現在的同事也沒關係嗎?對不曾有過戀愛經驗的希實來說,當然無法想像情人分手之後的事,而且,弘基直截了當問她:


    「你為什麽對這件事那麽生氣?」


    被他這麽一問,希實也說不清楚為什麽自己這麽大驚小怪。看著弘基訝異的表情,希實無言以對,眼神閃爍起來。為什麽?為什麽暮林先生不能和她黏在一起?她還沒想出答案,弘基一臉恍然大悟地說:


    「我懂了,我懂了,如果阿暮和其他女人有什麽發展,身為美和子妹妹的你就無家可歸了,所以才會這麽緊張,對嗎?」


    「什麽?」


    「如果阿暮愛上她,你是不是很傷腦筋呀?」


    「喔……」


    雖然希實並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但被他這麽提醒,覺得很有可能是這麽一回事,所以連連點頭。


    「沒錯!就是這樣,所以,你要好好監視那個女人!一定讓她和暮林先生保持距離……」


    希實趁勢叮嚀道,話還沒有說完,暮林就來上班了。


    「早安。喔,怎麽了?難得你們兩個人都在店裏。」


    暮林笑著問,希實立刻擠出僵硬的笑容說:「沒、沒事啦,我和弘基哪有什麽可以聊的。」


    弘基看到希實慌忙解釋的樣子,一臉很受不了的表情哼了一聲,把手上的白色橢圓形物品遞到暮林麵前。


    「我們在聊,今天差不多可以試吃史多倫麵包了。」


    弘基解釋說。暮林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


    「喔,是嗎?終於完成了啊。」


    史多倫麵包是德國的甜麵包,從聖誕節前的數周開始,一點一點切來吃,所以,這種麵包的保存期限很長。麵包表麵覆蓋了大量砂糖,麵包內加了大量用酒醃漬過的水果乾,以及表麵也灑了酒,再加上烘焙的時間很長,麵包內的水分很少,才能長期保存。這些全都是向弘基現學現賣的,也是希實對史多倫麵包所知的所有知識,但她隻知道知識,從來沒嚐過。


    弘基從十月開始就常常說,不做史多倫麵包,一年無法結束,很早就開始用酒醃製水果乾,聽說十二月左右會開始在店裏販售。暮林也喜孜孜地說,史多倫嗎?美和子每年聖誕節前就會拿來送


    我。無論我調到哪裏,她每年都會送到。這種麵包甜得牙齒都快掉下來了。雖然覺得這種稱讚很微妙,但暮林當時的確是這麽說的。


    佳乃也受邀參加了試吃。是暮林把她找來的。暮林還通知了木靈。木靈是住在暮林烘焙坊附近的小學生,放學後,三不五時跑來店裏玩,秋天的時候,他聽到弘基說要做史多偷麵包,就一直吵著說,等史多倫麵包做好後,他也想吃吃看。


    接到暮林的通知後,木靈一路跑到店裏,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太猛了,好香喔!」


    木靈雙眼發亮地看著工作台上的史多倫麵包,弘基笑著對他說了聲:「準備好囉!」拿起切刀宣布:


    「好,那我就來切囉。」


    弘基把橢圓形的史多倫麵包放在切板上切成薄片。或許是因為裹著砂糖的關係,刀子切開麵包表麵時,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聲音格外動聽、,感覺好像在分享快樂。希實目不轉睛地看得出了神,暮林、木靈和佳乃也注視著弘基的手。


    切成薄片的剖麵有滿滿的水果乾和堅果,四周灑落了很多原本覆蓋在表麵的砂糖,顯然在製作時,使用了大量砂糖。


    「嗯,感覺很不錯,來,大家來嚐嚐。」


    隨著弘基一聲令下,暮林和木靈都伸手拿起盤子,佳乃也毫不客氣地拿了,一片。弘基把盤子遞到希實麵前,「你也嚐嚐。」希實也拿了薄薄的一片。


    希實正準備咬下去,甘甜的酒香立刻撲鼻而來。酒香中帶著水果味,是因為加了水果乾的關係,還是使用了有水果味的酒?希實來不及找到答案,就從角落的地方咬了一小口,更濃鬱的甜蜜香氣鑽進鼻子。這是大人的味道。她閃過這個念頭,繼續咀嚼後,強烈地感受到奶油味。奶油味很濃鬱,卻沒有蓋過小麥的味道,各種不同的味道演奏出絕妙的協奏曲。


    「……好好吃。」


    希實忍不住輕聲讚歎,弘基揚起單側嘴角說:「那當然啊。」雖然這個笑容讓人很火大,但真的很好吃,所以也無法反駁他。木靈和佳乃也興奮地發出尖叫聲。弘基,這個太好吃了!沒錯!弘基,你太了不起了!聽到這些讚賞,弘基又嗬嗬地笑了幾聲,自己也咬了一口。


    「史多倫麵包真正的美味才不僅止於這樣而已。因為這是需要慢慢熟成的麵包,砂糖、水果乾和酒會一天一天和麵包融為一體,放到聖誕節的時候最好吃。」


    聽了弘基的說明,佳乃立刻稱讚:「好厲害。」木靈也跟著驚叫:「好猛!太強了!」弘基越來越得意了。


    「我的史多倫與眾不同,所有食材都經過嚴格挑選,在準備時也很用心,最重要的是出自我的手,怎麽可能不好吃……?」


    弘基這個人真單純啊。希實忍不住這麽想著,繼續啃著手上的史多倫。這個單純的男人做的麵包味道卻有很多層次,而且讓人欲罷不能。


    平時總是滿臉笑容說著「對啊,對啊」的暮林今天難得沒有開口。他啃著手上的史多倫,偏了偏腦袋,咀嚼了一下,然後又偏了偏腦袋,吞下去之後,繼續偏著腦袋,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弘基似乎看到了他的反應,詫異地探頭望著暮林的臉。


    「阿暮,怎麽了?」


    聽到弘基發問,暮林的頭更歪了。


    「我覺得味道有點……」


    不光是弘基,就連希實聽到暮林的回答,也驚訝得拚命眨眼。無論吃什麽都說好吃的暮林,居然對味道提出意見!暮林細細咀嚼著嘴裏的史多倫後,「嗯」了一聲後說:


    「我覺得和美和子做的不太一樣,到底是哪裏不一樣?是不是香味不同?」


    暮林這麽一說,弘基立刻徵求他的意見。


    「是嗎?我做的史多倫麵包算是標準口味,會不會美和子有什麽獨特的配方?你說香味不同,是香味不夠嗎?還是香氣太濃了?」


    雖然弘基很傲慢,但似乎具備了傾聽的能力。


    「嗯,我也不知道。雖然不知道,但怎麽說,感覺有一種香氣飄過來……」


    「是酒的種類不一樣嗎?還是加了更多水果乾?」


    「我搞不懂是酒還是水果,反正就是不一樣。」


    暮林提了意見卻不得要領,弘基不耐煩地抖著腿。


    「搞什麽嘛,這樣根本沒辦法改良嘛。」


    「我知道啊,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啊。美和子的史多倫感覺有一種特殊的香氣……」


    佳乃突然加入了他們的對話。


    「弘基的史多倫很好吃,但我也想試試陽介說的那種史多倫。」


    希實發現她在說話時,居然緊貼著暮林。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未免太近了,暮林卻沒有對這樣的距離感到不自在。「對吧?」他低頭對佳乃露出笑臉。搞不好他的眼睛有問題,不,絕對有問題。


    「可是,我說不出到底哪裏不一樣,也沒問過她是怎麽做的。」


    「那就試試各種配方?我可以幫忙!」


    佳乃拉著暮林廚師服的袖子,抬眼看著他。希實斜眼看向她,忍不住皺起眉頭,默默戳了戳弘基的背。正打算吃第二片史多倫的弘基不耐煩地回頭看著希實,但隨即了然於心,瞥了暮林他們一眼。


    暮林和佳乃完全沒有察覺希實他們的動靜,親密無間地繼續討論。「雖然你願意幫忙,但我不像弘基那麽會做麵包。」「才沒有這回事,你一定可以完成的。」「是嗎?」「對啊,別忘了還有我可以幫忙啊。」佳乃說著,順手想要挽住暮林的手。


    弘基立刻走過去擋在暮林和佳乃之間,佳乃原本想要觸摸暮林的手空虛地懸在空中。希實忍不住在心裏做了勝利的手勢。弘基,真有你的!幹得好!


    弘基成功地隔開了他們,但很不自在地站在原地,最後吞吞吐吐地開了口。


    「嗯,那個,該怎麽說。對了,你們兩個大外行有什麽資格談論麵包啊。」


    然後,他看了佳乃一眼,冷冷地說:


    「外行靠邊站,我會做出美和子獨特的史多倫麵包。」


    於是,弘基踏上了製作史多倫的漫長之路。


    以前隻有弘基會走進美和子的房間。希實並不是好奇心很旺盛的人,並不會想去除了自己房間以外的地方,暮林也從來沒有去過。況且,希實根本沒看過暮林上過二樓,雖然她至今仍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隻有弘基偶爾會走進美和子的房間,翻找她以前留下的麵包食譜,有時候也會打掃整理,或是曬一下被子。希實隱約記得弘基曾經說,沒有人進出的房間容易壞。希實覺得弘基對美和子的房間很熟悉。


    所以,看到弘基走進美和子的房間,也就是走進希實目前住的房間翻找食譜時,一副好像回到自己家裏的表情,希實立刻覺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自己在這個房間生活才短短半個月,弘基早就在這裏進進出出了。


    「……不對,也不是這本。」


    弘基嘀咕著,把手上的筆記本丟在地上,然後又在剛才從壁櫥裏拉出來的紙箱裏翻找起來。他正在找美和子可能留下的史多倫麵包食譜。


    「你那裏怎麽樣?有沒有找到感覺很像的?」


    弘基回頭問,希實露出為難的表情。


    「沒有,但應該說是我看不懂,有時候寫的不是日文。」


    希實說著,再度低頭看資料。弘基命令希實也幫忙找,但她剛才拿起的每一本資料夾裏,搜集的都是用外文記錄的內容。


    「別擔心,如果是食譜,一定會同時附上麵包的照片。你隻要找附有史多倫麵包照片的資料就好。」


    弘基快速翻著筆記本說道,希實對他歎了一口氣。「好啦,我會找啦,我繼續找,這樣總可以了吧?」


    雖然


    弘基向暮林宣告要做出美和子獨創的史多倫麵包,但似乎陷入了瓶頸。


    「我原本以為是酒的種類不同,或是香料的比例不一樣,但好像不是這麽回事。無論我怎麽改變,阿暮都一直說,味道不一樣,味道不一樣。」


    最後,弘基得出了一個結論。美和子做的史多倫除了一般的材料以外,一定還加了某種東西。


    「聽阿暮說的感覺,好像不是香氣強弱的問題,而是好像缺少了什麽,所以,我猜八成就是這樣。」


    然而,即使已經找到了方向,要找出新的香味材料卻極其困難。暮林在味道方麵的表達能力極差,唯一的提示就是「香味不一樣」。即使弘基問他到底是怎樣的香味,他隻會露出為難的表情說,你問我是怎樣的香氣,我也不知道,隻知道是很好聞的味道。他唯一能肯定的是,不是薄荷的味道。


    所以,弘基決定找出美和子的食譜來研究。美和子的食譜量很驚人,壁櫥內有四個紙箱,書架上有兩個。食譜隨機地出現在這些紙箱裏的資料夾和筆記本中。


    「美和子習慣把想到的事統統記下來,並沒有固定搜集在哪一本資料夾或是筆記本上,她又不擅長整理。」


    找了將近十本筆記本後,弘基這麽說道。其實不用弘基說明,希實已經充分感受到美和子隨興的一麵。


    因為她搜集資料的方式雜亂無章。前麵是旅行的筆記,下一頁居然記錄了飛碟出現的條件,接著又突然出現如何靠兩萬圓撐過半個月的計畫。同一頁的角落還會潦草地寫上「固定資產稅太高了!真火大!」之類的塗鴉。她記錄的時候,把日文、英文,還有應該是法文夾雜在一起,字也寫得很醜,有時候甚至出現了斷斷續續的文字,讓人以為是臨終遺言。


    她的拍照技術也很差,有時候因為手抖得太厲害導致嚴重失焦,根本不知道她在拍什麽。即使拍得很清晰,也會切掉上半部,或是太偏右了,幾乎每張照片都慘不忍睹,所以,如果不仔細確認她拍攝的內容,很難判斷是不是史多倫麵包。也就是說,每張照片都要花時間辨別。


    「……這些真的全都要看嗎?」


    希實抬頭看著架子上的資料架,無力地問。弘基的回答很乾脆。


    「當然啊,既然我說要做,就沒有退路了。」


    希實覺得他的男人氣概常常發揮在很奇怪的地方,隻能泄氣地繼續翻著資料夾。雖然她沒必要幫忙,但如果不找到食譜,弘基就會一直跑來這個房間。有時候黎明時分,希實睡得正香甜,弘基也能如入無人之境般地闖進來,在書架和壁櫥內翻找。所以,隻有找到食譜,希實才能安眠,她是為了自身的安寧才協助弘基。


    「……咦?這是美和子嗎?」


    希實發現一張拍立得照片後問弘基。弘基嘀咕著:「我看看,我看看。」探頭看著資料夾,露出了笑容。


    「對,可能是去亞洲流浪時拍的,你看她的臉曬得那麽黑。」


    照片上的美和子站在河邊,和幾個看起來像是漁夫的男人搭著肩膀大笑。那幾個漁夫個子都不高,從五官來看,的確像弘基說的,長得像亞洲熱帶地區的人。褐色的河流很混濁,水麵很平靜,不知道有沒有流動。對岸是一片很濃的綠意,聽說熱帶地區的綠色特別深,所以的確不像是日本。


    「她年輕的時候喜歡雲遊四海。」


    弘基樂不可支地說道,希實輕輕「嗯」了一聲。雖然找食譜是一件苦差事,但在找資料夾時,可以順便瞭解美和子這個人。這也是希實願意協助弘基的原因之一。


    「……到海外、流浪。」


    美和子並不像弘基形容的那麽漂亮。她沒有化妝,頭發有時候也很不整齊,感覺像是自己剪的,但她的笑容讓人感覺很舒服。每張照片中,她都張著嘴,眯著眼睛,笑得很開心。和她一起拍照的人也都麵帶笑容,甚至感覺是美和子的笑感染了其他人。


    原來暮林先生之前喜歡這樣的女人。希實望著照片,茫然地想道。美和子的確與總是一臉溫和笑容的暮林很匹配,希實可以順利想像出他們站在一起的模樣。


    希實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這種人真好。對,她忍不住這麽想。這種能夠開懷大笑的人,可以很自在地和別人搭肩的人,可以感染身邊的人一起露出笑容的人真好。希實知道自己個性別扭,但也會向往別人的正麵素質。雖然不至於很羨慕,但會忍不住思考自己和那樣的人之間到底有什麽差異。因為她相信自己身上完全沒有這種素質,隻有完全相反的素質而已。


    希實垂頭喪氣地翻著資料夾。藍天的照片、牛在路旁打盹的照片、瑜伽姿勢的圖、一段感歎燃料稅的文字。下一頁貼了一張肥胖老女人的照片。一頭榛色鬈發,皮膚很白,臉頰紅潤,粗壯的雙臂抱著一個沉重的大鍋子。應該是歐美人。她的眼睛是淺灰色,鼻子很高,好像繪本中出現的魔女。她麵對鏡頭露出驚訝的笑容。


    「……這個人是誰?」


    希實把資料夾遞了過去,弘基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小聲地說,應該是漢娜吧。


    「嗯,八成是漢娜。是美和子以前在德國寄宿時的房東。」


    他仔細打量著照片,感慨地說:


    「原來她以前這麽瘦,我見到她的時候更壯……」


    弘基的感慨讓希實瞪大了眼睛。照片上的她已經夠豐腴了,之後還更胖?希實驚訝不已,弘基似乎回想起往事,輕輕笑了笑。


    「美和子去漢娜家時,她總是準備一桌子的菜,說美和子太瘦了,所以,美和子也盡情地大吃,每次都因為吃太多而吃壞肚子。每次看到她們,我都覺得好像母女在唱雙簧。」


    我根本就不認識她們,即使說了關於她們的笑話,我也沒什麽感覺。希實心裏這麽想,冷冷地應了一聲:「是喔。」弘基不以為意,似乎回想起當時的情景,覺得很滑稽,繼續說道:


    「漢娜也說美和子是她在日本的女兒,她的丈夫戰死之後,她一直都孤單一人,所以更有這種感覺吧。」


    「……戰爭?」


    「第二次世界大戰啊。」


    「喔。」或許是因為這個字眼很陌生,希實果然地發出這個聲音。第二次世界大戰。對喔,德國曾經打過仗。她暗自這麽想著,低頭看著照片上的漢娜太太,原來她的丈夫死了,她也和戰爭有關。她心不在焉地這麽想著,弘基突然搶走了她手上的資料夾,迅速瀏覽手上資料夾上的文字。


    「——這是史多倫麵包的食譜,是漢娜教美和子的……」


    聽到弘基這麽說,希實再度探頭看著資料夾,但上麵寫的不知道是法文還是德文,希實完全看不懂。


    「寫什麽?有沒有用什麽特別的材料?」


    希實興奮地問,弘基手指著文字,說了聲:「等一下。」自言自語地把材料念了出來。蘭姆酒、葡萄乾、橘皮、檸檬皮、無花果乾、蔓越莓……,都是很普通的材料啊。杏仁、美洲胡桃、核桃可加可不加,肉桂、肉豆蔻、胡椒、小豆蔻、香草……。怎麽?香料也很普通啊。當他看到最後一行字時,皺了皺眉頭。


    「……什麽意思啊。」


    「什麽?寫了什麽?」


    希實問。弘基緩緩偏著頭,皺著眉頭念出了聲音。


    「愛。」


    希實聽不懂,立刻追問:


    「啊?那是什麽?」


    弘基不耐煩地抓著頭回答:


    「已經說啦,就是愛啊,愛啊。」


    「愛?」


    「對,上麵寫著,加入少許愛。」


    「……什麽?」


    兩個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弘基始終抱著手臂,盯著那個「愛」字。希實忍不住問他,該不會有名叫愛的食


    材吧?弘基皺著眉頭粗暴地回答,怎麽可能有?白癡。然後,把資料夾塞給希實,走回紙箱旁。


    「又回到起點了。趕快統統找一遍。」


    這天雖然找遍了房間內所有的資料夾,卻沒有找到想要的資料。弘基眉頭緊鎖,嘴裏不停地念著:「愛、愛」,走出了房間。希實目送著弘基的背影,精疲力盡地坐在床上。


    「……唉,眼睛都花了。」


    希實按著眼皮,不由地試著推理愛是什麽,但心情很快就惡劣起來,她放棄了思考。


    母親一次又一次因為愛而身心受創,對希實來說,愛隻是難以理解的激情。


    即將開店營業時,希實正在房間內寫功課,佳乃突然闖了進來。


    「希實,有一封奇怪的信。」


    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在廣告單中,有一封寄給希實的信,信封上沒有留寄件人的名字,佳乃有點擔心這封來路不明的信。


    「……沒問題嗎?要不要我幫你處理掉?」


    為什麽要處理掉?希實露出不解的表情,佳乃說了一大堆理由。因為裏麵可能裝了美工刀、爆裂物,甚至可能有不好的細菌。聽到她這麽說,希實無言以對。這個人怎麽會有這種聯想?也越來越懷疑她了。莫非她曾經幹過這種勾當?


    希實一看信封,就知道是誰寄來的信,所以,她一把搶了過來。


    「謝、謝謝!我沒事,不用擔心!」


    佳乃看著她,說了聲:「那就好」就下樓了,但似乎仍然不太放心。希實看著她離開後,終於拆了信。


    果然沒有猜錯,是母親寄來的。這是她失蹤七個多月後第一次和希實聯絡。


    以「漸入嚴寒,伏維自愛」開頭的整封信都讓希實越看越火大。雖然下周就十二月了,風也開始有了寒意,每天早上都很冷,都不太想離開被窩。


    但無論如何,還不到嚴寒的季節啊。一個當母親的人,連這種最基本的常識都沒有嗎?為什麽這把年紀了,還可以這麽無知?你不是已經三十七歲了嗎?希實差一點把信丟到一旁,但還是耐著性子,繼續看了下去。算了,別天真了,有常識的母親怎麽可能把十七歲的女兒丟給外人,自己神隱鬧失蹤。要求她具備常識,簡直是緣木求魚。對這種母親沒什麽好期待的。但是,接下來的內容讓希實越看越氣。


    「希實,最近還好嗎?你和姊姊相處得愉快嗎?她人很好,我相信一定沒問題的。媽媽也很好,每天都開心得不得了。」


    她還好意思說啊。希實忍不住咂了嘴。姊姊死了,姊夫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人,所以我才不至於流落街頭。丟下女兒不管,竟然還好意思說什麽每天都開心得不得了。


    而且,母親在信中還附了一張照片,希實忍不住懷疑自己看錯了。照片上,她和一個身穿白袍的男人依偎在一起。正如母親在信上所說的,從她的笑容中,的確可以看出她過得很開心。她當然開心囉,因為她似乎釣到了大魚。


    「照片中的這一位是媽媽新交的男朋友,有沒有嚇一跳?當然嚇了一大跳吧?媽媽自己也嚇到了!因為我竟然結交了一個醫生男朋友。哇!掌聲鼓勵!媽媽終於有了幸福的預感△」


    看到這裏,希實終於恍然大悟。母親當初就是為了和這個男人一起生活,所以才拋下自己。母親就是這種女人。在她的人生中,戀愛是勝於一切的優先事項,她可以為了戀愛做任何事。她八成沒有對那個年輕男友說,她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當希實接著往下看時,果然證實了前一刻的猜測。


    「媽媽雖然很想把現在的住址告訴你,隻是有一個小問題,因為媽媽還沒有把你的事告訴他。我跟你說喔,我騙他說我二十九歲、單身,所以,假如你回信給我,不就會穿幫了嗎?所以,媽媽目前住的地方暫時要保密△」


    這個女人太厚顏無恥了。希實用顫抖的手抓著信,臉頰抽搐著。二十九歲的單身女郎?那個男人會相信她的鬼話也有問題。


    這封信的最後更莫名其妙了。


    「希實,你很堅強,媽媽相信,即使媽媽不在你身邊,你也可以過得很好。所以,要加油喔。我會在另一個世界為你加油的。那就這樣囉,拜拜。母字△」


    這個人是白癡喔。另一個世界通常是指死後的世界——。希實已經不想生氣,而是感到無力。她再度看了一眼信中所附的照片,想要再次確認剛才隻瞄了一眼的那個男人。


    站在母親身旁的男人看起來是一個耿直的年輕人。一頭黑發,胡子很濃,臉頰和下巴都可以看到胡碴的痕跡。兩道濃眉下的鼻子很挺,讓人聯想到柴犬。看起來還不錯。希實心想。如果可以勾搭到這個男人,母親的確是釣到大魚了。


    被母親緊緊依偎的他雖然露出了笑容,但感覺像是在苦笑。和女人站在一起時露出這種表情的男人,十之八九並不愛那個女人。希實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卻曾經多次見過母親的男朋友。這兩個人的感情恐怕岌岌可危……。


    當她內心浮現這個疑問的同時,背後傳來一個粗獷的聲音。


    「啊喲喲,這兩個人快完蛋了。」


    蘇菲亞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希實的背後,探頭看著照片。


    「蘇菲亞……」


    希實最後一次見到蘇菲亞至今已經一個月了。之後,蘇菲亞曾經多次發簡訊給她,怨歎因為工作太忙,沒時間去店裏玩,所以很久沒見到她。也許是因為好久不見的關係,蘇菲亞比之前更美,也比之前更壯碩了。隻要蘇菲亞不開口說話,會覺得她是一個個頭高大的美女,但一旦開口就會露餡兒。她原本是男人這件事馬上就會露出馬腳,喔,不對,她現在是女人。


    你怎麽會來這裏?希實問。蘇菲亞舉起馬克杯,嘟起了嘴。「我難得有空,想來這裏的內用區吃麵包,沒想到座位全滿了。我忍不住抱怨,簡直難以置信。結果,弘基叫我來你房間坐坐。」聽到蘇菲亞轉述弘基的話,希實忍不住一肚子火。弘基這個家夥老是給我找麻煩。


    蘇菲亞當然不可能察覺希實內心的想法,再度低頭看著照片。她手上的馬克杯不斷飄散出咖啡的香味。


    「從這個男人臉上的表情來看,他們的關係撐不過一個月,不,搞不好連半個月都很危險。」


    希實聽了,覺得自己前一刻的猜測果然沒有錯,但還是忍不住向蘇菲亞確認,她怎麽會知道。蘇菲亞用渾厚的男低音斷言: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女人的直覺。」


    原來是女人的直覺。希實歪著頭仰望著蘇菲亞,評估著她的直覺,蘇菲亞絲毫不在意希實的視線,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道:


    「對了,收銀台那個女人是怎麽回事?招呼客人的時候扭腰擺臀的,很想叫她不要對客人拋什麽媚眼。」


    蘇菲亞氣鼓鼓地說著,坐在床上,咬了一口另一隻手上的可頌麵包,跺著腳大聲叫了起來。


    「啊~,太好吃了!我一直想吃這個~。」


    她又喝了一口咖啡,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真是人間美味極品啊。她有時候說的話好像老人家。蘇菲亞的可頌欲望似乎暫時得到了滿足,再度低頭看希實手上的照片,問希實,這個女人是不是你媽?希實驚訝地問,你怎麽知道?蘇菲亞咯咯地笑了起來。因為你們長得很像啊。


    很像?我和我媽?希實仔細打量著照片,忍不住偏著頭。「我從來不覺得我們長得像。」蘇菲亞又笑著說:「這種事,通常都是當局者迷啊。」


    「我媽好像戀愛了。」


    希實說,蘇菲亞點點頭。


    「那當然,因為她還很年輕。」


    「但她已經三十七歲了。」


    希實皺著眉頭,蘇菲亞也對她皺起了眉頭。


    「啊喲,那和我同年啊。三十七歲也要戀愛啊,也要讓我們談戀愛啊。」


    蘇菲亞好像在唱歌般說道。聽她這麽一說,希實暗自覺得有道理。因為蘇菲亞雖然三十七歲了,但似乎和自己的年齡並沒有差太多。


    「……我覺得我媽不是在談戀愛,而是在尋找自己的歸宿,讓人覺得很煩。她會因為交往的對象改變自己的生活,甚至把我這個女兒棄之不顧,她都一把年紀了,還像是小孩子,完全缺乏身為人母的自覺。」


    希實抱怨著,蘇菲亞頻頻點頭,喝了一口咖啡後小聲地說:


    「你媽一定很寂寞。」


    「是這樣嗎?」


    「如果父母很寂寞,當他們的孩子就很辛苦。」


    「……是這樣嗎?」


    聽到希實的回答,蘇菲亞把手上的馬克杯和可頌輕輕放在桌上,轉過身來麵對希實張開雙手。


    「來吧?」


    「啊?」


    「你可以叫我媽媽。」


    不,被這麽粗壯的手臂抱在懷裏,我一定會叫爸爸。希實心裏這麽想,但還是鞠了一躬說,謝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蘇菲亞遺憾地垂著眉毛,聳了聳肩說:「是嗎?你不必跟我客氣嘛。」然後,再度拿起可頌,大口咬了起來。


    「對了,希實,新來的女人沒問題嗎?我感覺不太妙。」


    蘇菲亞一邊咀嚼著可頌說道。「你也看出來了嗎!」希實覺得終於遇到了知音。蘇菲亞的女人直覺很強,搞不好看出那個女人哪裏可疑。「我也這麽覺得!她是弘基的前女友,說沒有地方可去,所以就搬進來了,在店裏的時候,對每個人都表現出一副熟絡的樣子,我就覺得她很可疑……!」希實激動地大聲說道。


    蘇菲亞點著頭說:「我瞭解你的感覺,」她咕嚕咕嚕地喝著咖啡,「她居然和我的阿暮卿卿我我!」


    原來她是在說這件事。希實有點不以為然,但也有點焦急。原來別人也覺得那兩個人卿卿我我。


    「阿暮的太太也死了一年多了,當周圍漸漸安定下來之後,也是他精神上最痛苦的時候。這種時候,那種女人出現在他周圍,如果不是超級正人君子,很容易就暈船了。」


    蘇菲亞的說明讓希實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暮林雖然看起來像正人君子,但私底下到底是不是呢?況且,怎樣才算正人君子?男人暈船的話會怎麽樣?希實為這些問題煩惱不已,蘇菲亞探頭看著腳底下根本看不到的廚房繼續說道:


    「那種女人很危險,」蘇菲亞壓低了嗓門,注視著看不見的情敵說,「會迷惑男人。」


    蘇菲亞說得沒錯,危險很快就出現了。


    那天,希實在學校和班導師麵談,比平時更晚回家。


    麵談的內容不外乎討論目前的成績和未來的方向。之前期中考時,希實的成績是高中入學以來最差的一次,但最近的小考成績逐漸進步,所以,班導師的指導內容也不痛不癢,隻說希望她不要鬆懈,繼續努力。至於未來的方向,希實的誌願仍然是四所國立大學,班導師對這件事並沒有多說什麽。總之,就是要求她在各方麵都繼續努力。


    她回到烘焙坊時,太陽已經快下山了。最近白天的時間越來越短,希實看著道路前方的夕陽,悠然地這麽想道。


    有一個男人正背對著夕陽站在那裏。因為逆光太強,一開始還分不清那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


    他站在烘焙坊旁的電線杆前,靜靜地抽著菸。他一身筆挺的深藍色西裝散發出一種神經質的感覺,他把菸灰彈在攜帶型菸灰缸裏,看起來是一個做事很嚴謹的人。他站在那裏看著來往的行人,似乎正在等人。


    希實經過他麵前時並沒有特別在意,再加上天氣很冷,她隻想趕快回到店裏暖和一下。這時,男人把香菸在攜帶型菸灰缸捺熄後,走向希實。


    「小妹妹,你是這家店的人嗎?」


    男人說話的方式好像在對小孩子說話,搞不清楚他是年輕人還是中年人,既像是對人生感到疲憊的二十多歲,又好像是保養得宜的四十多歲,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很深,一頭濃密的黑發向後梳。希實隨口應了一句。


    「……嗯,對啊,算是吧。」


    「太好了。」男人小聲地說,並從胸前的口袋裏拿出手機,突然把手機畫麵遞到希實的麵前。


    「你認識這個女人嗎?」


    男人遞過來的手機上顯示的是佳乃的照片,她對著鏡頭笑得很燦爛。希實注視著照片,努力保持麵不改色。


    「……呃,那個,有點看不清楚。」


    希實在敷衍的同時拚命思考,可以說認識她嗎?於是,她下定決心說:


    「不認識,她怎麽了?」


    聽到希實的回答,男人臉上掃過一抹愁雲,眼露出不滿之色,但希實還是努力保持驚訝的表情。假裝不知道是小孩子的特權。男人對希實的回答信以為真,把手機放進胸前的口袋時向她解釋說:


    「她是叔叔的未婚妻,突然失蹤了,所以叔叔正在找她。」


    什麽?未婚妻?希實內心慌亂起來,但還是故作天真地回答:「是喔。」如果被對方察覺到自己慌亂,就會遭到懷疑。於是,希實擠出笑容說:


    「對不起,沒幫上你的忙。希望可以趕快找到她。」


    男人深有感慨地點了點頭。


    「是啊,我也這麽希望。」


    說完,又冷冷地補充了一句:


    「這樣也可以避免有下一位被害人出現。」


    被害人!聽到這個字眼,希實的身體立刻僵硬起來,不小心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但轉念一想,聽到這種話,露出驚訝的表情也無妨。希實不再掩飾內心的慌亂問:


    「被害人是什麽意思?」


    男人緩緩把手舉到太陽穴的位置,好像在緩解頭痛,小聲地說:


    「……有點像是結婚詐欺。」


    希實立刻在腦海中把幾個詞匯串聯起來。結婚登記申請表、不能用的錢、好色的男人、看起來有點危險的未婚夫,還有身為經營者,目前是鰥夫的暮林,名叫佳乃的女騙子整天黏著暮林不放。


    喔,難怪,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原來如此,暮林先生,真是危在旦夕啊!


    確認男人走遠後,希實衝進店裏,暮林和弘基已經來上班了。他們換好了廚師服,正在廚房討論事情,聽到牛鈴慌亂的鈴聲,同時轉頭看向店內。一看到希實,暮林露出了笑容,弘基發出冷笑聲。


    「希實,回來啦,你來得正好。」


    暮林麵帶微笑說完,向希實招著手。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落入騙子的魔爪,居然露出這麽毫無防備的笑容。希實急忙走向廚房,這時,店門又打開了。回頭一看,女騙子,不,是佳乃走了進來,斑目和在她周圍轉來轉去的木靈也一起跟了進來。


    「希實,你回來啦。」


    佳乃露出迷人的笑容說道。斑目和木靈也跟著說:「你回來啦。」


    「我們剛才去了胡蘿卜塔,希實,你也知道吧?就是車站前那個。」


    「我不知道。」希實冷冷地回答,但佳乃完全沒有察覺到希實的不悅,繼續滔滔不絕地說:


    「斑目先生說,那裏有一個展望台。我第一次上去,發現在展望台上看夕陽實在太美了。希實,如果你沒去過,下次我們一起去。」


    佳乃說話的聲音像銀鈴,斑目露出陶醉的笑容,但希實的焦躁已經到了極點。這個女人光招惹暮林先生還不夠,連斑目都不放過嗎?


    「這種事不重要,佳乃小姐,你是不是……!」


    希實原本想問她是不是愛情騙子,但發現了斑目的銳利眼神,就把話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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