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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斑目裕也是變態。這不是誇張的形容,而是他對自己的評價。


    他住在大樓內的套房,家裏有三台天文望遠鏡,當然都放在三個朝著不同方向的窗前。今年春天時,他還買了一副雙筒望遠鏡,所以視野變得更開闊,生活完全沒有壓力。沒錯,他就是偷窺狂。


    但是,他偷窺是有原則的,對於偷窺的內容,也有嚴格的限製。比方說,不論對象是男是女,他都不會看人換衣服,也不看需要穿脫衣服的行為。他完全不想看這些行為,他隻對他人表麵的生活有興趣。


    住在東側四百五十公尺外的全身美容按摩師保羅——這是斑目為他取的名字,因為他長得很像保羅·麥卡尼——每逢假日,就窩在家裏喝啤酒,看一整天的漫畫;住在西南側三百公尺外公寓內的女大學生波妞——當然也是綽號,當然也是因為她長得很像某種魚——整天都在煩惱是否該偷看同居男友的手機,以及她男友的劈腿對象是保羅這些事,都是他透過天文望遠鏡看到的。他想偷窺的是這些平淡的生活和人際關係中意外的交集。對靠寫劇本維生的斑目來說,人類觀察算是一種職業病,隻是他病得不輕。


    他的變態始於純潔的戀愛。開始寫劇本的第三年,還是這一行的菜鳥時,他認識了一名自稱是他作品的大粉絲想要進入演藝圈的女子,他立刻墜入了情網。那是他遲來的初戀。他立刻愛得欲罷不能,隨時想要見到她,想要在她身邊守護她。於是,他乾脆搬到她的住家附近,購買了天文望遠鏡。斑目並不是一開始就做出這種變態行為,起初隻是做一些很簡單的跟蹤行為,沒想到鬧上了警局,他被下令不得靠近那名女子,所以,他隻能遠距離守護她。經過幾年的歲月,斑目成為有實力的劇本作家,天文望遠鏡的數量也增加了。一切都是為了愛。因為他一直想要看到初戀情人。即使天文望遠鏡再昂貴,即使他內心的聲音罵自己是變態,他仍然無法放棄偷窺。


    但是,初戀情人已經離開。今年夏天結束時,她搬走了。


    斑目當然從望遠鏡中看到了她搬家的過程,她和兩名搬家工人一起把行李搬上卡車,沒有朋友或是男朋友來幫忙。卡車載著她所有的行李奔向目的地,但她沒有坐上卡車,隻是站在原地目送著卡車離去。她的表情很難形容,有一點寂寞,有一點難過,但似乎叉鬆了一口氣。然後,她環視四周,似乎想把周圍的景象記在腦海中。


    這時,斑目覺得有一剎那和她四目相對。斑目的住家和那裏相距超過五百公尺,她的肉眼無法捕捉到斑目的身影,但是,斑目還是有那樣的感覺,那也成為斑目和他的初戀情人最後一次相見。


    斑目當然調查了她的去向。如果她的新家在東京都內,他恐怕會跟著搬家,但是,她搬回了鹿兒島的老家。因為她奶奶對她說,趁三十歲之前回來吧。這就是她返鄉的理由,她的家人做好了欣然迎接她的準備。於是,斑目終於領悟到,我不需要再守護她了。話說回來,在此之前,她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守護。


    她明年就要邁向而立之年。斑目跟蹤她的行為已經持續了十年的歲月,也對這麽漫長的時間陷入了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感慨,他好像傻瓜似的希望她幸福。我會為你的幸福祈禱,你在東京這個沙漠獨自闖蕩了十幾年,無論在哪裏都會過得很好。


    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行為真的很惡心。跟蹤了別人十年,還說什麽希望別人幸福。自己是個死變態,自私獨善也該有個限度。


    斑目並不認為自己的戀愛很崇高,相反地,他覺得這是一個沒有女人緣的男人自私的行為。我的戀愛很自私。自私地愛上她,自私地跟蹤,自私地一直想著她,並不想瞭解真實的她,隻是一味搜集關於她的資訊,在自己的腦海中塑造一個完整的她。在塑造的過程中,當然根據自己的喜好做了取舍選擇,用幻想補充不足的部分,塑造出一個完美的她。


    我的戀愛隻是幻想,也可以說是病人膏肓的職業病,所以和真實的戀愛不一樣。否則,不可能亟禍追了十年的女人得到幸福。因為現實更真切,更庸俗,更沉重。


    但是,斑目用積極的態度看待自己的戀愛。這樣也很好,我適合幻想,不適合麵對嚴酷的現實。我這個人原本就會讓女孩子覺得惡心,那就讓我一輩子活在溫柔的諱言中吧。沒錯,即使很自私獨善,我也希望繼續成為一個能夠為她的幸福祝福的人。


    而且,還有另一個原因,讓他接受了和她的分手。雖然他是跟蹤狂,但也很容易見異思遷。


    比方說,在討論電視劇時,如果一起開會的助理製作人剛好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就會立刻開始和她交往。當然,是在他的腦內世界交往。娛樂圈的女生個個都很忙,無法常常見到,很快就分手了——這當然還是在他的腦內世界。但是,即使在分手之後,他總是可以很快找到新對象,所以永遠不會缺女朋友。


    現在他當然也有對象,就是暮林烘焙坊的活招牌佳乃。即使他們的關係隻能說是超越朋友,卻算不上是情人,斑目仍然希望珍惜這段關係。當然,這也是斑目在自己腦內建立的關係,隻是這次的佳乃在他的腦內世界很有真實感。因為佳乃舍不時拉他上衣的衣角,伸手拿掉他嘴角的麵包屑,完美而真實地演出了幻想中的必需事項,完全不需要斑目用想像補充。


    我很清楚,這種類型的女人會向每個人放電,一旦男人真的愛上她,就會說什麽:「怎麽會這樣~,我從來沒有這個意思啊~」。說穿了,這種女人很差勁,隻會說一些言不由衷的敷衍話,她的言談中不會有半句真心話。但是,隻要自己不陷進去,她就可以成為罕見的人間女神,可以一直玩這種朋友以上、情人未滿的遊戲。


    他們之前一起去胡蘿卜塔看夕陽。她的臉龐被映成了橘色,輕聲感歎著:「好美喔。」當她偏著頭時,輕輕觸碰到斑目的肩膀。斑目覺得太出色了,她演得太出色了。既然這樣,我也要完美演出上當受騙的角色。


    他們也曾經一起去世田穀公園。她說想要坐小火車,於是,斑目就帶著受罰的心情,和一群吵鬧的小孩子一起在小火車上搖晃了一圈。走下火車時,她輕輕牽著斑目的手,好像是給他的獎勵。這根本是鞭子加糖果的終極策略,太了不起了。斑目忍不住嘀咕。不按牌理出牌這招也用上了,真厲害啊。


    當斑目提到自己聖誕節期間要閉關工作時,她就買了營養補充劑放在他家門口;斑目說自己新年期間也要繼續趕稿,她微笑著說,那我會做好年菜送到府上。斑目忍不住拍著大腿,太精彩了,騙人居然可以騙到這麽專業,她到底想騙我到什麽程度?而且,說到年菜時,佳乃的臉頰還泛起了紅暈。一般男人絕對早就成為她的囊中物了。斑目忍不住歎息。他動員所有的理智,才終於把持住,但真的隻差一點就信以為真,差一點就認真向她表白,差一點就讓佳乃有機會對他說:「哎喲~,我根本沒那個意思啊~」這句話。


    被佳乃玩弄於股掌的斑目關在家裏努力振作。他坐在電腦前,打開word軟體,開始編織幻想。原本在工作時,他都會把愛貓暖暖放在腿上取暖,但這一陣子暖暖和暮林撿到的那隻褐色虎斑貓柴田打得火熱,整天膩在一起相互梳毛,根本不理會斑目。他已經對這種現實習以為常。暖暖,難道飄然現身的公貓比共同生活多年的男人更重要嗎?暖暖,你倒是說說看啊?況且,柴田還隻是小男生而已喔。還是說,你覺得年輕的男人比較好嗎?暖暖,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啊!他的心情曾經為此起伏了好一陣子。


    但是,斑目現在已經可以發揮想像力,感受暖暖正在自己的腿上。他的幻想功力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盡情地騙吧。斑目一邊敲著鍵盤,一邊想道。我用幻想欺騙自己多


    年,你的任何甜蜜陷阱,再多的甜蜜陷阱都衝著我來吧。當他回過神時,發現已經在word軟體中編織了滿滿的謊言。


    很好。對我來說,戀愛就是順利被欺騙。


    ※


    新年假期時,暮林烘焙坊也放了新年假。


    但隻有除夕到一月二號的三天放假而已。希實曾經不經意地建議,乾脆休到三號,遭到弘基斷然拒絕。


    「客人最多隻能忍耐三天不吃麵包,尤其有些人吃完年菜後,會更想吃麵包。年初的時候,店裏會擠滿對麵包感到饑渴的野獸。」


    有這回事嗎?希實不禁懷疑,但暮林采納了弘基的意見,最後還是按照原訂計畫休假三天。


    聽到這個決定後,希實忍不住想,烘焙坊暫停營業的這幾天,也就是從除夕黎明到三號的傍晚期間,暮林和弘基都不會來店裏。於是,她下定決心,必須在這段期間和佳乃兩個人和睦相處,一起送舊迎新。


    希實並沒有放棄對佳乃的懷疑。即使如佳乃所說,之前找上門來的男人是跟蹤狂,而且他的話都是謊言,但佳乃仍然沒有解釋她身懷钜款的原因。所以,她目前並不清白,充其量隻是灰色。況且,希實依然對她的行為看不順眼。或許因為希實之前曾經抱怨,所以她黏暮林的次數減少了,卻照常厚顏無恥地睡在希實的床上,提醒她之後,她雖然有改,但之前竟然若無其事地穿著希實的海軍大衣出門去宅配。在希實對她有心結的狀態下,兩個人單獨相處絕對有礙身心健康,很可能稍不留神,就會擦槍走火發生爭吵。


    希實灰心地告訴自己,隻能忍耐。因為自己也是寄人籬下,而且是偽造身分,賴在這裏不走的騙子,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嚴格追究佳乃的可疑。所以,隻能乖乖繼續監視那個女人的動向,暫時忍下疑問和不悅,熬過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新年假期。


    雖然希實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沒想到除夕中午過後,暮林和弘基都來到店裏,看到他們比平時營業日更早出現,希實有點驚訝。


    「你們來幹什麽?不是從今天開始放假了嗎?」


    弘基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告訴你,我不會丟著酵母菌和天然酵母不管,一天也不行。」


    暮林也笑著說:


    「更何況除夕當然要大掃除啊。」


    於是,他們開始默默打掃店麵和廚房,就連不久之後來店裏的木靈也一起加入打掃的行列。


    希實當然也被迫加入,但不是打掃一樓,而是二樓的房間和廁所衛浴。原本以為不見蹤影的佳乃在房間睡覺,後來才知道她在中午過後出門去采買食材了。傍晚時,她雙手提著裝得滿滿的環保袋回來,說了聲:「我要做年菜。」就走進剛打掃完的廚房開始動手做菜了。


    希實和其他人都露出不信任的眼神看著她,覺得年菜根本不是用她說「我來做晚餐~」的那種輕鬆態度就可以做出來的,但佳乃卻一派輕鬆,俐落地開始準備蔬菜。她似乎是個廚藝高手。


    其他人的大掃除幾乎已經結束。其實是因為弘基像女人般細心,店內和平時就隨時保持整潔狀態。這時,希實發現店門前已經放了注連繩1和門鬆2的新年裝飾,一問之下,才知道是暮林在傍晚時拿出去的。


    「除夕就把注連繩和門鬆擺出來好像對年神不夠尊敬。」


    店內已經完全做好了迎接新年的準備。弘基打量著店內,小聲地嘟噥:


    「太讚了。」


    一問之下,才知道弘基的老家在新年時,從來不會特別做什麽。


    「最多隻有我老爸的酒喝更多而已,我媽也照常去打工,我對新年根本一無所知。」


    聽到弘基這麽說,希實也脫口回答:「我也是。」她並沒有說謊,在她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日子中,從來沒有度過像樣的新年,所以她對新年的習俗也很陌生。


    「……這種日本的傳統節日可以反映每個人的成長環境。」


    希實和弘基忍不住看著在廚房內忙碌的佳乃、和把鏡餅3裝飾在店麵櫥窗內的暮林出了神。希實問弘基,新年不回老家陪家人嗎?弘基聳了聳肩說,他的父母都去了母親娘家的九州,即使一起去九州,也沒有回家的感覺。他從小就在東京長大,他的父母早就搬離了這裏。


    「所以,我有點不太適應日本的新年。」


    1日本人新年必備的神聖物品。過年時就會在家門口掛上各式各樣的稻草編織,日本人相信,注連繩具有驅魔避邪的功用。


    2為了迎接「歲神」(新年之神)之用,亦是「神」的休息地方。為了讓歲神每年都能先臨自家,帶來幸運及福氣,日人都會用「鬆」與「竹」來製作。


    3日本過年時,用來祭祀神明的年糕。一股來說,鏡餅是大小兩個圓盤狀的餅相疊而成。


    佳乃做的年菜令人食指大動,簡直就像在看年菜型錄。栗金飩4的光澤誘人,伊達卷5卷成漂亮的漩渦狀,鹵什錦蔬菜中的胡蘿卜被切成漂亮的花瓣形狀,蝦子漂亮地彎了起來。看到她的手藝,連弘基也忍不住驚歎,暮林更加佩服不已。


    「佳乃,我之前就覺得你很會做麵包,沒想到你的手這麽巧。」


    佳乃笑著說:「這點廚藝不算什麽啦。」但並沒有多理會眼前兩個男人,俐落地把年菜裝進了多層的漆器便當盒。「為什麽要裝進便當盒?」希實問她。她理所當然地回答,「因為要送去給斑目先生啊。」


    「斑目先生從聖誕節開始就在家裏閉關趕稿,所以也沒辦法過新年……,這樣也未免太可憐了,所以我想帶年菜給他吃,已經和他約好了。」


    希實聽了,不加思索地拿起貨架上的麵包,探出身體,露出笑臉說:


    「真是太巧了,斑目先生叫我送麵包給他!說因為在家閉關,要我送食物過去……」


    這當然是說謊,但她腦袋裏響起了警報,覺得讓佳乃獨自去斑目家太危險了,等於是把羔羊送到惡狼麵前。當然,在希實的認知中,變態斑目是羔羊,活招牌佳乃是惡狼。


    「如果隻是送麵包,我可以順便一起帶去。」


    佳乃親切地說道,但希實態度堅決地拒絕了。「不,我也要一起去,因為我很擔心他的身體,會不會工作得太累了。」然後,她也邀了木靈同行。「好久沒看到斑目先生家的暖暖了,去看看吧?」木靈聽到這句話,立刻興奮地大叫:「我要去!」希實內心鬆了一口氣,很慶幸木靈是個頭腦簡單的小孩。雖然不知道佳乃在打什麽主意,但她不能眼看著斑目被佳乃玩弄。


    佳乃始終保持著笑容,蹲在木靈麵前,用甜美的聲音說:「木靈,那我們一起去吧~。」因為靠得太近了,木靈顯得有些害羞,但還是興高采烈地笑著回答:「嗯!」最近佳乃似乎連木靈也不放過。希實斜眼看著他們,忍不住想道——


    這種距離,還有這種騙人的招術,這個女人果然有問題。


    希實並不光是因為那筆钜款的問題而繼續懷疑佳乃,關鍵在於她的行為。


    當希實質疑她是不是想欺騙暮林時,她態度堅決地說,絕對沒有這回事,之後,她對暮林的態度也的確收斂了,但她隨即縮短了和斑目之間的距離。


    4用栗子做成的和菜子。


    5用雞蛋和魚漿做成的雞蛋卷。


    斑目也是佳乃的愛慕者,經常賴在店裏不走。即使看到他們兩個人親密聊天,希實也不會太在意,之前他們一起去胡蘿卜塔,應該隻是佳乃剛好有空。她對店裏的每個客人都會放電,她會在下班後,和咖哩麵包男一起去居酒屋喝酒——車站前竟然有幾家居酒屋營業到早上八點,簡直令人難以相信——聽說她會在假日時,和魔杖麵包紳士去喝咖啡。她幾乎對每個客人都賣弄風騷,簡


    直就是博愛主義的忠實信徒。


    但是,因為木靈的相機事件,讓希實覺得斑目和佳乃之間有點不太對勁。


    十二月上旬,木靈突然對拍照產生了興趣,但他的相機是一台很舊的數位相機。希實問他哪裏來的,他開心地回答,佳乃送我的!隻不過相機太舊了,希實甚至覺得是佳乃懶得去丟垃圾桶,所以硬塞給木靈。第一次擁有相機的木靈欣喜若狂,有時候拍暮林揉麵團時的樣子,有時候在弘基換廚師服時偷拍。他整天在店裏打轉,簡直變成了一個小狗仔。


    有一天,斑目在營業時間內走進店內,看到木靈的相機,就對他說:


    「木靈,拜托你!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和佳乃單獨拍一張照?我要求不高,隻要拍到我站在她背後的照片就夠了!」


    麵對斑目的請求,木靈不加思索地回答:「好啊!」然役把鏡頭對準了佳乃。


    正在店裏擦灰塵的佳乃一開始沒有發現木靈的鏡頭對著她,木靈不停地對著她按下快門。斑目偷偷地站在她背後,不斷做出各種搞笑的姿勢,想要和佳乃合影。


    不一會兒,佳乃發現了斑目的舉動。這也難怪,因為店麵很狹小,斑目在她背後偷偷摸摸地動來動去,不覺得奇怪才有問題,斑目差一點就被逮到了。


    佳乃看著斑目和木靈,似乎在思考什麽。斑目也緊張得說不出話,但佳乃立刻露出笑容,對木靈說:


    「機會難得,木靈,你幫我們兩個人照一張吧。」


    說完,她主動挽起站在她身後的斑目的手,另一隻手比出勝利的手勢。被挽著手的斑目整個人都僵住了,張大了嘴巴,但佳乃絲毫不在意斑目的表情,把頭微微倚靠在他的肩上。斑目張大鼻孔,臉脹得通紅。


    「來,笑一個~。」


    聽到佳乃這麽說,斑目硬擠出一個笑容。木靈為他們合影後,記憶卡的容量剛好滿了。斑目發現後,立刻興奮地舉起手說,「我來把照片印出來!」但隨即又說:「不,不一定要印出來,我可以幫你燒在光碟上,反正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佳乃立刻微笑著對斑目說,我們的照片要記得列印喔。


    聽到佳乃的嗲聲嗲氣,斑目的鼻孔當然張得更大了。佳乃當時的態度讓希實覺得事有蹊蹺。呃,她剛才的舉動應該不是不由自主,而是積極地想要誑騙斑目吧?


    之後,希實就密切注意佳乃的動向。果然不出所料,佳乃不時露出馬腳。相較於她對其他男客人的態度,她經常主動和斑目有肢體接觸,和他聊天的頻率也特別高,還曾經偷偷為他的咖啡續杯。聖誕節時,還特地送食物去斑目家。


    於是,希實和弘基討論了這件事。


    「弘基,你會不會覺得佳乃現在又把目標轉移到斑目身上了?」


    但弘基完全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即使她想勾引斑目也沒問題啊,男未婚,女未嫁,旁人無可置喙。」


    聽到他的回答,希實有點生氣。他和斑目不是好朋友嗎?為什麽反應這麽冷淡?當然,她不光是因為這個原因生氣。佳乃來暮林烘焙坊已經一個多月,但弘基的調查完全沒有進展。


    「聽說她爸的公司倒閉,她高中沒讀完就休學了,她好像經曆了不少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啦……」


    弘基的回答總是說不出所以然,希實內心失望到了極點。已經過了這麽久,隻打聽到這麽一丁點消息是怎麽回事?他真的想要認真調查嗎?於是,希實越來越不信任弘基,對隹乃的懷疑也越來越深。既然弘基靠不住,我隻能自立自強。斑目已經昏頭了,我必須好好監視佳乃。所以,當佳乃說要去送年菜時,她也自告奮勇地說要同行。


    前往斑目家的路上,木靈興奮不已。他似乎很高興可以見到斑目的愛貓暖暖,希實看著木靈,靜靜地笑著。其實希實心裏有一個計畫。


    希實猜想,木靈這麽想要見到貓,當斑目一打開門,他就會立刻衝進斑目家裏,到時候,自己可以假裝去追木靈,順利進入斑目家中。這時候,一定要讓佳乃一起進屋,因為這個計畫的目的,就是要讓佳乃看到斑目的天文望遠鏡。


    一旦看到那些望遠鏡,佳乃一定可以察覺斑目是變態這件事,到時候,她的態度一定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絕對不想和變態打交道。那就萬事大吉了,斑目就可以避開佳乃這個危機。


    沒錯,隻要讓她知道斑目是變態就好。希實心裏早就計畫妥當。當佳乃按斑目家的門鈴時,她立刻對木靈咬耳朵說,斑目家有一隻新的小貓。因為她認為勾起木靈對貓的欲望就可以達到目的。


    出乎意料的是,當斑目打開家門時,木靈並沒有衝進去。即使看到兩隻貓在斑目身後玩耍,也用力握拳,拚命克製著。木靈似乎已經學會了忍耐。才九歲的他正在一天一天長大,但希實內心反而著急起來。這種時候根本不需要長大啊,木靈,趕快帶頭衝進去,我也就可以跟著進去了。


    佳乃不顧希實在一旁乾著急,露出甜美的笑容,把多層的漆器便當盒交給斑目時說,即使再忙,也要稍微感受一下新年的氣氛。斑目伸手接便當盒時,她當然沒忘了輕輕握住他的手。斑目的鼻孔又一下子張大了。完了,這下慘了。希實雖然很沮喪,但還是鼓起勇氣開了口。


    「——斑目先生,柴田的情況怎麽樣?」


    為了闖進斑目家中,為了讓佳乃看到他的天文望遠鏡,她喋喋不休地說著話。


    「木靈說想要看,可以讓他們一起玩一下嗎?我也想看看柴田長得好不好。」


    說完,她開始脫鞋子。即使斑目阻止,她也打算硬闖進去。沒想到斑目說,「喔,好啊,那你們進來坐一下吧。」轉眼之間,就為他們準備了室內拖鞋。


    他的家裏居然有拖鞋,難道他打算邀請別人來家裏作客嗎?希實驚訝不已,但在斑目的催促下走了進去。一走進去,忍不住皺起眉頭。


    「外麵很冷吧?我來泡熱茶給你們喝,要不要喝蜂蜜薑茶?」


    什麽?蜂蜜薑茶?希實忍不住在心裏咂了一下。我懂了,原來他猜想佳乃送年菜上門時,一定會進屋,所以還特地準備了茶。


    希實的猜想完全沒錯,因為斑目的房間內完全看不到望遠鏡的影子。


    斑目根本是甘願受騙嘛!希實訝異不已,偷瞄了正在與暖暖和柴田玩耍的木靈和佳乃,偷偷把斑目拉到走廊上,一開口就問:


    「……斑目先生,望遠鏡呢?」


    斑目用下巴指了指盥洗室,很乾脆地回答:


    「當然藏好啦。」


    聽到斑目的回答,希實探頭向盥洗室張望,發現望遠鏡果然藏在裏麵,但數量和原本不一樣了。原本他家裏有三台天文望遠鏡,但盥洗室內隻有一台。


    「……還有兩台呢?」


    希實問,斑目露齒一笑。


    「賣掉了。」


    「什麽?」


    「因為最近手頭有點緊。」


    斑目說,最近他需要用一筆錢,雖然曾經打算把定期存款解約,但眼前經濟不景氣,他不想冒這種風險,最後,用網拍把那兩台高性能望遠鏡賣掉了。


    聽了斑目的解釋,希實想起一件事。那就是佳乃的衣服。不久之前,佳乃還偷穿希實的海軍大衣,最近她都穿一件名牌羽絨衣,不知道去哪裏買的。希實覺得她出手真大方,但又想到她藏了那麽多錢,花一點似乎也是理所當然。該不會……?希實用力抓住斑目的手臂。


    「斑目先生,你該不會為了幫佳乃買衣服,所以才把望遠鏡……?」


    斑目用力搖頭,斬釘截鐵地說:


    「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為這種事賣掉我心愛的望遠鏡!」


    希實聽了,終於鬆了一


    口氣。也對,斑目不可能為這種事賣掉望遠鏡。這時,斑目一臉嚴肅,氣鼓鼓地說:


    「我當然不可能做這種事,我賣掉望遠鏡,是為了買訂婚戒指,不可以和其他東西混為一談。」


    斑目挺著胸膛回答,希實也跟著點頭附和說:「也對啦。」但馬上拉著斑目的上衣驚叫起來:


    「什麽?訂婚?斑目先生,你在說什麽啊?」


    希實用力搖著他,但他害羞地微笑著:


    「因為佳乃說,訂婚戒指想要蒂芬妮的。」


    斑目,你趕快醒醒!希實想要對著他大叫,但看到斑目說話時一臉幸福的樣子,忍不住把話吞了下去。


    「也因為這樣,我終於有了賣掉望遠鏡的理由,我真的很感謝她。」


    這的確是跨出了革命性的一大步。


    「這麽一來,我或許就可以向變態人生說再見了。向變態說再見喔!」


    真是太可喜可賀了。


    但是,但是,斑目先生。


    「婚禮的時候也會邀請你參加。」


    斑目先生,這個女人可能是騙子啊!


    木靈信誓旦旦地說要聽除夕的鍾聲,但十一點多就睡著了。他以前是個夜貓子,即使半夜,也經常在外走動,這陣子可能生活比較規律,很少熬夜超過半夜十二點。


    「木靈的母親差不多快下班回家了,我們先送他回家,然後順便去神社新年參拜。」


    暮林把木靈背在身上時提議,弘基正在內用區吃佳乃做的年菜,聽到之後,也站起來說:「好主意,我真的很久沒有去新年參拜了。」


    同樣在吃年菜的佳乃也跟著弘基站了起來。「我也要去~。」希實遲疑了一下,也微微舉起手。「……那我也去好了。」


    於是,暮林烘焙坊的所有人把木靈送回家後,走去附近的神杜。沿途比平時更冷清。新年期間,東京就像一座空城,這一帶也不例外,路上的車輛變少了,平時街道上不絕於耳的嘈雜聲也安靜下來了,隻有路燈和霓虹燈大放光芒,照亮了夜晚寧靜的街道。希實他們走在街上。


    弘基走在路上時,不停地叫著:「好冷,好冷」,但希實一點都不覺得冷。雖然嘴裏吐出的氣都是白色的,但她並不在意。因為她一直在思考更重要的事。


    斑目絕對受騙上當了。她好幾次差一點脫口說出這句話,但因為佳乃也在場,所以無法輕易說出口。畢竟欺騙斑目的不是別人,正是佳乃。


    希實始終在找機會,隻要佳乃一離開,她打算馬上告訴弘基。斑目已經站在懸崖邊了,必須趕快勒住馬!佳乃打算把斑目推下懸崖!而且沒想到佳乃這麽快就出手了。來到世田穀大道時,佳乃挽著暮林的手,興高采烈地聊得不亦樂乎。


    希實見狀,立刻拉住弘基的手,把斑目送禮物給佳乃,還有賣了望遠鏡,以及訂婚戒指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弘基不耐煩地抓了抓頭說:


    「……嗯,很好啊,姑且不說結婚的事,至少向望遠鏡說再見這件事可喜可賀。」


    聽到弘基心不在焉的回答,希實火冒三丈,忍不住小聲地罵了起來,以免被走在前麵的佳乃他們聽到。


    「啊?你說什麽!?斑目可能被騙了,你居然說這種話!」


    但弘基仍然維持剛才的態度,看到希實氣鼓鼓的樣子,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你嘰哩呱啦的吵死了,現在還不知道結果吧。」


    他又老調重彈,說要向老家的朋友打聽,請他們幫忙詳細調查一下,再三叮嚀希實,叫她稍安勿躁。


    「你亂說亂動,搞不好會打草驚蛇,我也想繼續觀察一下事態的發展。你聽我的準沒錯,先別插手管這件事。」


    弘基用下巴指了指前方說:


    「你不擔心他了嗎?」


    雖然希實知道弘基在轉移話題,但也知道繼續說下去,隻會讓弘基覺得厭煩,所以順著他下巴指的方向看去。


    「你前一陣子不是整天在嘀嘀咕咕,說她在勾引阿暮嗎?」


    暮林和佳乃走在前麵。雖然暮林被佳乃挽著手,但並沒有不悅的表情,正在回答佳乃的話。希實看了,輕輕點了點頭。


    「喔,原來你是說這個……這個已經沒事了,因為暮林先生沒問題。」


    希實說的是真心話,她已經知道,即使佳乃再怎麽挽暮林的手,即使暮林對她露出微笑,他的心也不會動搖。


    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和誰在一起,暮林先生的心中隻有美和子。希實吐出白色的熱氣,不由地這麽想道。走在前麵的暮林即使對著佳乃展露微笑,他眼中也隻有美和子。


    暮林的嘴裏也吐著熱氣,笑的時候,眼尾擠出了魚尾紋。他腦後的頭發翹了起來,可能睡相不好,起床後又沒有整理。微微駝起的背看起來有點像大叔,他走路的步伐很慢,似乎在配合身旁的佳乃。希實忍不住想,他以前和美和子走路時也是這樣嗎?他有沒有帶著美和子一起去新年參拜?


    快到神社時,街上的行人變多了。大家都走向相同的方向,應該是去相同的神社。


    除夕鍾聲響起時,他們剛好走到神社,神社內已經萬頭攬動,奇怪的是,並沒有喧鬧的感覺。有的攜家帶眷,有的是情侶,還有的是幾個朋友同行,每個人都很莊重。希實心想,應該是因為在神明麵前的關係,也許人在神明麵前就會變得安靜。


    幾乎不曾有過新年參拜經驗的希實站在暮林身旁,模仿他的動作參拜。暮林和佳乃很熟練地投了香油錢,鞠躬兩次後,啪啪地拍著手。希實看在眼裏,也動作生硬地跟著投了零錢,拍了拍手。身旁的弘基動作更加笨拙,但希實努力不去注意他,把頭轉向暮林的方向。因為原本就不太習慣這種事,如果這種時候受到弘基的影響就完蛋了。


    暮林也察覺到希實和弘基在模仿自己,所以,確認他們都完成後,才緩緩合掌,閉起眼睛。喔,原來現在要祈禱。希實心裏這麽想著,立刻合起手掌,閉上了眼睛,但她不知道要祈禱多久,忍不住把眼睛張開一條縫偷瞄著暮林。


    暮林祈禱時很有架式。他應該經常祈禱。不知道為什麽,希實很自然地這麽想著。


    新年參拜後,大家回到暮林烘焙坊前解散,希實和佳乃直接走進店內。這時,暮林對大家說,新年快樂,其他人慌忙微微欠身,互道新年快樂。佳乃說,希望今年也多關照。大家聽了,又紛紛跟著說,希望今年也多關照。


    「感覺好像老人。」


    說完之後,弘基有點害臊地說出了這樣的感想。希實也有同感,但沒有說出口,因為她覺得這樣也不錯,這樣才像新年,有一種心癢癢的感覺。


    躺在床上時,指尖和屁股還冰冰的。她這才發現身體都凍僵了,趕緊又抓了一條毛毯,把身體縮了起來。腳趾頭也凍僵了,碰到小腿時,她差一點叫起來。她忍不住笑了,這就是深夜去新年參拜的後遺症。


    身體這麽冷,根本睡不著啊。雖然希實這麽以為,但她很快就睡著了,隻是直到天色蒙蒙亮的時候才發現這件事。她蜷縮著身體躺在床上,聽到外麵有動靜。被驚醒後,才發現自己睡著了。


    「……在嗎!……在嗎!」


    她聽到聲音的同時,覺得整棟房子在微微震動,也許是因為發出聲音的人,正在用力拍門的關係。希實隻好揉著惺忪的睡眼下了床。


    走出房間,沿著昏暗的樓梯下了樓,發現聲音越來越大。有人在嗎?有誰在裏麵嗎?外麵的聲音不停地喊著,當然,也沒有停止拍打店門。整棟房子好像發出了哀號聲,希實大聲地回答,來了來了,馬上就來了!


    「——請問是哪位?」


    希實在問話的同時打開店門,發現三個男人


    站在那裏。其中一個看起來像上班族的年輕人穿了一件雙排扣大衣,另一個身材壯碩的中年男人穿了一件黑色羽絨衣,中間那個高大的男人穿了一件皮夾克。


    他們想幹麽?看到站在店門口的這幾個男人,希實有點不知所措,她幾乎不加思索地想把門關上。元旦的黎明時分,幾個陌生的大男人突然找上門,絕對沒好事。


    雙排扣的上班族察覺到希實想要幹什麽,慌忙大叫著:


    「等一下!我們不是壞人!隻是來這裏找人……」


    其他兩個人聽了,紛紛點著頭,他們的表情好像迷路的小孩般無助。應該不是壞人……吧?希實打量著眼前幾個人:心裏改變了主意,把門打開一條縫問:「找誰?」壯碩的羽絨衣男向前走了一步說:


    「小由!我們得知她在這家麵包店,所以就一起上門了!」


    皮夾克男聽了,也點著頭說:


    「沒錯沒錯,因為她突然消失不見,我們都很擔心……。如果小由在這裏,至少可以確認她平安……」


    因為從夢中被叫醒的關係,希實一開始不知道他們在說誰,但聽他們說著說著,漸漸察覺到他們可能在說佳乃。希實慢慢清醒,雙排扣男雙手合掌拜托她:


    「我們上門並不是想要責怪小由!隻想知道她是否平安,如果她願意,希望她告訴我們,為什麽突然失蹤,她是怎麽看我們的……」


    對了,佳乃好像是姓由井。所以,眼前這幾個人果然是來找那個女人的。這時,希實已經完全清醒了,立刻發現大事不妙。難道眼前這幾個人也像上次的男人一樣,覺得佳乃騙婚,所以找上門來?


    但是,這三個人看起來很溫和,和上次來的那個人很不一樣,說的內容也有天壤之別,他們從頭到尾隻說很擔心佳乃。


    「呃,這個……」


    看到這幾個因為不安而眼眶濕潤的男人,希實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們佳乃在這裏。於是,她決定先打聽他們的身分。


    「……你們、和那個小由是什麽關係?」


    三個男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男朋友!」


    什麽?三個人都是男朋友?希實眨著眼睛,雙排扣上班族一臉看透了希實心思的表情,點了點頭說:


    「我們三個人都是她的男朋友。」


    至少該慶幸不是三個未婚夫嗎?


    最後,希實決定讓三個男人在店門前等,自己去問佳乃該怎麽辦。於是,她走去佳乃正在睡覺的房間。


    「佳乃!你快起來!有人來找你,說想要見你!」


    她拍著紙拉門叫著,但沒有人回答。她睡得太熟了嗎?希實打了一聲招呼說:「我要進去囉。」然後把門拉開了。


    「有幾個男人說,想知道你是不是平安……」


    希實一邊說著,一邊走進房間,但立刻閉上嘴。因為房間內空無一人。


    「嗯?佳乃?」


    她打開壁櫥的門張望,當然沒有看到佳乃,仔細觀察室內,發現斑目買給她的衣服和上衣都不見了,連那個裝了錢的行李袋也不見了。


    「佳乃?」


    希實叫著她的名字,也回自己的房間確認,當然沒找到佳乃。無奈之下,隻好去走廊前端的廁所和盥洗室找人。


    「佳乃!你不在嗎?佳乃!」


    她打開了二樓盡頭的浴室門,佳乃也不在裏麵。浴室和之前唯一的不同,就是窗戶敞開著。希實立刻衝到窗前探頭張望。


    「啊……」


    窗外是暮林烘焙坊一樓的屋頂,上麵掉了一隻女人的鞋子。那是一隻深咖啡的芭蕾舞鞋,佳乃平時都穿這雙鞋——。


    被希實的一通電話找來店裏的暮林和弘基從浴室的窗戶鑽了出去,站在屋頂上,撿起那隻鞋子分析起來。


    「應該是從屋頂上逃走的。」


    「她還真靈活啊。」


    聽到他們事不關己的對話,希實大叫著:


    「問題不在這裏吧!她真的是騙子!她騙了找上門的那幾個男人,也騙了斑目!」


    弘基也點點頭。


    「既然已經瞞不住了,那就沒辦法了。」


    希實聽了弘基的話,忍不住張大眼睛,用顫抖的聲音問:


    「啊?怎麽回事?」


    弘基笑著說:


    「我老家的學弟說,由井佳乃是很厲害的愛情騙子,還騙了很不好惹的人,所以最好不要和她有什麽牽扯。」


    說完,弘基把佳乃掉落的鞋子高舉空中。


    「幸好她自己逃走了,從此和我們沒有任何瓜葛了。」


    聽到弘基的話,暮林打量著佳乃留下的芭蕾舞鞋,感慨地咕噥說:


    「隻留下一隻鞋,到底是灰姑娘還是佳乃呢?」


    這種時候要喝酒。


    在弘基的提議下,暮林烘焙坊的內用區排滿了罐裝啤酒。因為是元旦,商店街內沒有任何一家店營業,最後,暮林和弘基兩個人去附近的便利商店張羅了這些啤酒回來。


    因為要把事實告訴斑目,弘基認為斑目腦袋清醒的話會很痛苦,暮林也同意他的想法。他們已經訂婚了,一定會很痛苦。


    希實原本以為暮林聽到斑目和佳乃訂婚的消息會很驚訝,沒想到他一下子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暮林說,我原本就發現他們很要好,即使他們訂婚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希實聽了他這番話,反而有點驚訝。不知道這是寬容還是鎮定,大人對男女之間的事太淡然了。


    但是,不久之後出現的另一個大人的表情就一點都不像是大人。


    接到弘基的電話,斑目火速趕到暮林烘焙坊。他身穿一套運動衣,腳上趿著拖鞋,一副輕鬆的打扮,而且臉上冒著胡碴,可能沒換衣服就直接衝了過來。昨天才見過他,怎麽一下子變成這副德性?希實實在難以相信。斑目喘著粗氣衝進店裏,一走到弘基麵前,立刻尖聲地問:


    「你你你、你說佳乃逃走了,怎怎怎、怎、怎麽一回事?」


    弘基冷靜地對斑目說,你先鎮定一下,先喝點啤酒,再來慢慢聊……。斑目的嘴唇發抖,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大叫:


    「你你、你別敷衍我!我我、我很鎮定!也也、也不會喝酒!趕趕、趕快說正事!」


    一點都不鎮定嘛。希實在一旁為他捏一把冷汗,弘基挑了挑單側的眉毛說,那你先坐下。他請斑目坐下後,獨自拿起手邊的啤酒,打開拉環後,一派輕鬆地說:「我不知道你不會喝酒,早知道該準備甜點。」


    然後,他猛然拍了一下手說:


    「對了,如果你喜歡吃甜的,六號那天我要做國王派,斑目,你也來吧。」


    斑目皺著眉頭,重複著弘基的話反問他:


    「……國王派?」


    弘基說的話太出乎他的意料,他說話的語氣也恢複了正常。弘基喝著啤酒,開心地點頭說:


    「對啊對啊,這是法國的習慣,新年過後,就要吃國王派,很好吃喔。不吃國王派,就沒有新的一年開始的感覺。我來烤國王派,大家一起來店裏吃,怎麽樣?」


    弘基說得眉飛色舞,但斑目嚴詞打斷了他。


    「好了!這件事不重要!我不想聽這些,你趕快告訴我佳乃的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弘基聽到斑目說他的話不重要,失望地聳了聳肩,咕嚕咕嚕地喝著啤酒,一口氣就喝完了一罐,用力吐了一口氣。


    「好,那我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你,你趕快忘了佳乃。」


    弘基借酒壯膽,一口氣說完這句話。他一下子吞吞吐吐,一下子直言不諱,但他似乎覺得自有分寸,然後,又丟了一個直球給斑目。


    「她


    是愛情騙子,你被騙了,你該慶幸戒指還留在你手上。趕快去把戒指變賣,再去買一個望遠鏡。我的話說完了。」


    但是,斑目無法輕易接受他的話。


    「什麽意思?我聽不懂!你要解釋清楚,讓我聽得懂啊!」


    斑目大叫著,一把抓住弘基的衣領,弘基麵不改色,麵無表情地望著斑目。隻是弘基的麵無表情有點冷漠,又有點殘酷,總之,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狠勁。不知道是因為他長相俊俏的關係,還是他原本就讓人有這種感覺,希實搞不清楚,隻能繼續看著他們。


    抓住弘基衣領的斑目似乎也被弘基的態度嚇到了,快快地鬆開了弘基,呻吟著說:


    「我無法接受這種分手的方式……」


    弘基又拿了一罐啤酒。他其實是自己想喝吧?希實訝異地注視著弘基的動作,一旁的暮林嘴角帶著微笑,也不發一語地看著他們。弘基又咕嚕咕嚕地喝起啤酒,斑目一臉緊張的表情站在弘基麵前。


    「……弘基,請你趕快告訴我。」


    聽到斑目的哀求,弘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抓了抓頭,終於低聲說了起來。


    「……你要有心理準備喔。」


    「我當然知道。」斑目回答,弘基撇著嘴笑了笑,然後,開始娓娓說起佳乃這個女人的事。


    和弘基讀同一所中學的由井佳乃容貌出眾,當年曾經是校花,而且她功課好,家境富裕,簡直是男生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女神。


    「不過,她骨子裏是個目中無人的傲慢鬼。」


    雖然這麽批評以前交往過的女人很不上道,但這似乎是弘基的真實感想。佳乃進了教會的貴族學校後不久,她父親的公司倒閉,所以她在高二那一年就休學了。希實之前就聽弘基說過這些事。


    「之後的情況就不太清楚了,總之,他們一家人被拆散,她好像從此自暴自棄,開始四處詐騙,專門欺騙男人的感情,這是老家的學弟告訴我的,應該不會錯,受騙上當的人數還不少。」


    斑目也是其中之一。希責難過地瞄了斑目一眼。斑目眯著眼,認真地聽弘基說話,但臉頰微微顫抖著。


    「而且,聽說她的手法很齷齪,基本上都挑高學曆的知識分子下手,她很會挑那些有一些社會地位,會因為醜聞毀了一輩子的男人,騙了他們的錢之後,就消失不見了。而且,她分手時還用了賤招,讓對方無法告她。」


    斑目聽了弘基的解釋,不解地偏著頭。賤招?弘基皺著眉頭說:


    「她通常都會跟對方說,我無法適應你的性癖好,以此作為分手的理由,而且還把床上的照片作為證據……」


    暮林立刻捂住希實的耳朵,嘴裏大叫著:「啊—啊—啊。」也許他認為未成年的希實不宜聽這些內容。希實眨著眼睛,斜眼看著暮林。暮林一臉認真的表情,繼續發出「啊」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鬆開手說:「現在沒問題了。」


    「怎、怎麽了?」希實問,暮林一本正經地說:


    「總之,就是佳乃安排了那些男人無法告她的狀況後才逃走。」


    弘基也點頭說,「對啦,就是這樣。」然後,他又繼續喝著啤酒,眉頭緊鎖地繼續說了下去:


    「她的手法很高明,那些男人都隻能忍氣吞聲。尤其是那些腦袋聰明的知識分子,當然不好意思說自己被來路不明的女人騙了。況且,也沒有騙走他們所有的財產,所以,大部分人都選擇隱忍不說。」


    聽了弘基的說明,希實感到不解。即使佳乃詐騙了那麽多人,隻要對方不告上法庭,她就無罪嗎?希實問了這個問題,弘基立刻對她大吼:「當然不是啊。」說完,他又開始喝啤酒,似乎想要平息內心的怒氣。


    「不管有沒有被人發現,犯罪就是犯罪,即使沒有留下前科,累積的怨氣也會越來越多,心靈也會越來越扭曲。這就是傷害別人的後果,而且,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


    從剛才就悶不吭氣的斑目輕歎了一聲,靜靜地開了口。


    「……所以,她遇到鬼了嗎?」


    聽到他的問話,弘基哼了一聲。


    「沒錯,就是這樣。」


    說完,弘基把喝空的啤酒罐捏扁了。


    「因為她從來沒有失手過,所以有點得意忘形,結果騙了一個不好惹的人。」


    「不好惹的人?」


    「……當地的黑道老大。」


    弘基簡單介紹了那個黑道老大的背景。


    「他是佳乃的國中同學,所以也是我的同學。我老家那裏很亂,所以,很多同學都是混混,基本上他都和高年級的學長玩在一起,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那個同學在三年級中途就沒有再來學校。


    「那一陣子我也很忙,根本沒發現他沒來學校了。最近才聽說,當時他為學長頂罪,去了少年感化院,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走上了黑道菁英之路。」


    弘基說著,又拿了一罐啤酒。難道他隻能靠喝酒平靜心情嗎?他不顧提心吊膽地看著他的希實,慢慢地喝了起來。


    「到了這個地步,通常就會一直墮落下去,但他和別人不一樣,重新爬了起來,在當地還成為成功的典範,他手下的詐騙集團撈了不少錢,他用這些錢成立了一家正當的公司,現在是好幾家餐廳的老板。」


    希實聽弘基說這些話時,隱約想起了之前來找佳乃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穿著做工考究的西裝,身上散發出沉重的空氣,無法判斷他到底是年輕人,還是曆盡滄桑的中年人,他該不會就是弘基口中的那個人?


    「雖然聽起來很不錯,但那家夥是個狠角色,如果真是力爭上遊的人,早就被人毀掉了。黑社會是一個注定無法成功的環境,他能夠熬出頭,代表他不是普通人。他不相信別人,在緊要關頭時,可以犧牲任何人,根本不把人當人看。佳乃居然連他也敢騙,隻能說她有眼無珠。」


    「什麽意思?」希實問,但回答她的是暮林。


    「她硬是撬開了原本不相信任何人的心,讓對方相信她,最後又背叛了對方,事情當然沒那麽簡單。」


    弘基聽了暮林的話,連連點頭。


    「對方也可能因為佳乃是熟人,所以放鬆了警惕,但背叛這種人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光是偷錢問題還不大,問題是連心都偷走了,那種人不可能忍氣吞聲,即使佳乃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會追到底。」


    說完,弘基又看向斑目。


    「佳乃就是這種女人,我勸你還是趁早放棄。如果你也遭受池魚之殃,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你不是對目前的生活和工作都很滿意嗎?那就好好珍惜,趕快忘了佳乃吧。」


    弘基很有耐心地勸著他,好像在對小孩子說話。斑目也的確像小孩子一樣抿著嘴,看著半空,但弘基沒有罷休,用比平時更嚴厲的語氣繼續說:


    「對方是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你不能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對方,你們生活的世界不同,一旦有任何牽扯,你絕對會吃虧,所以,佳乃的事……」


    但是,斑目拍著桌子,打斷了弘基的話。他語氣堅定地說:


    「我不信!我才不相信……」


    他把身體探出桌子,一口氣說道:


    「佳乃不可能騙婚!她不是那種會欺騙別人的人!雖然她會說一些言不由衷的奉承話,對每個人都很親切,她就是這種人啊!她還說要蒂芬妮的戒指,簡直是十足的戀愛小偷,但不會踐踏人心,絕對不會做那種卑鄙的事!她的心地很純真、很善良!」


    他說話的聲音不時顫抖,眼眶也有點濕潤,好像快哭出來了,但弘基仍然保持強勢的態度。


    「她把別人玩弄於股掌,哪來的純真善良!明眼人都知道你被騙了


    !希實,你說對不對?」


    希實突然被問到,身體忍不住抖了一下。雖然她一再強調斑目受騙上當了,但沒想到弘基會在這種時候徵求她的意見。她忍不住懷疑弘基到底在想什麽,隻能含糊其詞,但又不願意說謊。


    「……嗯,該怎麽說呢,我隻是覺得佳乃對斑目先生的感覺,可能和斑目先生想的有點落差……」


    得到希實的同意後,弘基露出自信滿滿的表情,「你看吧!」斑目狠狠瞪著希實,好像把她當成了殺父仇人。


    「……啊呀,我對戀愛沒什麽經驗,所以也不清楚啦……」


    希實立刻搪塞道,斑目又「啪」的一聲拍著桌子,態度堅定地說,,


    「——我們絕交!」


    希實聽了,拚命眨著眼睛,暮林也推了推眼鏡,弘基目瞪口呆,斑目用力撐大鼻孔哼了一聲。


    「你們竟然這麽說佳乃,我要和你們絕交!我自己去找她,你們別管我!也不要打電話給我!宅配也不必送了!我以後再也不來這裏買麵包了!」


    說完,他轉身離去,但臨出門時,又回頭看著所有人說:「再見!」既像是在道別,又像是在撂狠話,然後憤然離開了。


    「小學畢業之後,我就沒再聽過絕交這個字了。」


    希實忍不住咕噥道,暮林和弘基也異口同聲地說:


    「……我也是。」


    「……我也是啊。」


    最後,暮林和弘基花了好幾個小時,消耗了事先準備的大量啤酒。暮林嘴裏說著:「沒想到元旦就喝這麽多」,卻麵不改色地一罐接著一罐喝,弘基趴在桌子上,不停地罵著:「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什麽事都不順……!他媽的……。」


    弘基有得天獨厚的天賦,可以做出像藝術品般的麵包,沒想到居然會說這種話。希實把喝醉的弘基帶到了佳乃的房間。


    「為什麽會這樣?王八蛋……王八蛋,好想吐。」


    躺在地上的弘基抱著頭,嘰嘰咕咕說不停。他似乎醉得不輕,不知道他說的那些話是醉言醉語還是在說夢話。希實把毛毯蓋在他身上,隔著毛毯拍了拍他的頭。


    「睡一覺就會舒服點,快睡吧。」


    希實的母親喝醉時,她都用這一招,沒想到弘基也在毛毯中回答:「好。」然後就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希實稍微鬆了一口氣。


    安頓好弘基後,希實問正在店內收拾空罐的暮林:


    「暮林先生,你覺得呢?」


    聽到希實的問題,暮林把垃圾袋中的空罐弄得卡啦卡啦響,偏著頭「嗯?」了一聲。於是,希實說出了剛才內心產生的疑問。


    「我覺得弘基說的話有點問題,我當然不是像斑目一樣,想要袒護佳乃,但總覺得來這裏找佳乃的幾個男人,和弘基說的話之間有微妙的落差……」


    暮林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叫希實坐下後問她:「你說有微妙的落差是怎樣的落差?」希實仔細回想著,把早上來這裏的三個男人的事告訴了暮林。


    「來這裏的男人雖然自稱是佳乃的男朋友,但他們並沒有恨佳乃,或是對她咬牙切齒,隻是單純地為佳乃目前的情況感到擔心。」


    希實一點都沒有誇張。那三個男人得知佳乃又逃走後,一臉認真地討論起來。「我們這樣找小由,她可能真的覺得很困擾。」「我看最好的方式,就是默默守護她。」「但如果棄她不顧,萬一她真的走投無路,要找誰幫忙?」


    三個人交換意見了半天,都沒有得出任何結論,最後,雙排扣的上班族留了一張名片給希實,希望她接到小由的聯絡後,可以私下通知他。那三個人一臉認真地說,絕對不會給小由添任何麻煩,如果小由再也不想見到他們,他們也願意接受,隻是想知道她是否平安。看到他們這麽真誠的表情,希實忍不住答應了。


    聽那三個男人說,小由——佳乃以前是行動便當店的店員,他們分別在便當店認識了她,被她開朗活潑的魔力所吸引,分別開始和她交往。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是她唯一的男朋友,持續交往了一段時間。


    兩個月前,她突然失去了聯絡,音訊全無。他們擔心地去便當店找人,便當店的人告訴他們,由井小姐辭職了。於是,他們又慌張地去她的公寓找人,發現還有兩個陌生的男人也和自己一樣,正在找佳乃。


    身材壯碩的羽絨衣男告訴希實,這就是他們三個人相識的過程。一開始當然很生氣,覺得怎麽會有這種事,但最後覺得確認小由的安全更重要,於是,三個人齊心協力開始尋找小由的下落。


    他們三個人委托了徵信社,合資付了調查費,最後找到了暮林烘焙坊。


    「三個人都說,佳乃從來沒有明確說過和他們交往,所以搞不好是自己誤會了,所以,我覺得佳乃應該也有問題……」


    暮林聽了希實的話,不停地輕輕搖頭,不時附和著:「是啊」「原來是這樣」。他的嘴角仍然帶著笑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認真回答,但希實心想,反正他就是這種人,所以就繼續說了下去。


    「可是,我還是不覺得她是弘基口中說的那種行徑惡劣的人……。雖然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表麵上笑得很親切,背地裏卻做一些傷天害理的事。」


    「嗯,對啊。」暮林仰頭看著半空,抱著雙臂,臉上露出慣有的笑容,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小聲說:


    「有時候女人會有意想不到的一麵。」


    就在這時,店裏的電話響了。希實和暮林立刻互看了一眼。可能是佳乃打來的。暮林應該也想到同一件事,他立刻站了起來,走去收銀台。


    「你好,這裏是暮林烘焙坊。」


    希實屏住呼吸,看著正在接電話的暮林。暮林把電話放在耳邊,一臉誠懇地應對著。


    「……是……,是,喔?」


    暮林說話時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今晚一整晚,不醉不歸?」


    他說的話卻令人費解。


    暮林露出為難的表情,希實也搞不清楚事情的狀況,隻好豎起耳朵偷聽到底是誰打來的電話。


    希實安靜地聽著,電話中傳來粗聲粗氣的撒嬌聲。暮林應該覺得太大聲了,把耳邊的電話稍微移開,淡淡地和電話中的人繼續聊著。對啊,今天是元旦。是,烘焙坊今天休假。喔,新年跳樓大拍賣?有新麵孔?可以打包回家?喔,真是太有趣了。


    電話是蘇菲亞打來招徠生意的。她工作的酒店從元旦開始營業,請暮林一定要去坐坐。希實沒有說話,不時聽到電話中傳來的聲音。我等你喲~,阿暮,你非來不可,如果你不來,我就去吃掉你~。根本搞不清楚她在邀約還是恐嚇。


    暮林掛上電話後,露出了思考的表情,他似乎很煩惱,最後,他開口說:


    「我無法拒絕,那就去坐一下,不醉不歸。」


    「真的嗎?」希實忍不住問。暮林雙手合掌說:


    「對不起,蘇菲亞說店裏來了新麵孔,叫我一定要去捧場。她是我們店的老主顧,也整天都在為佳乃擔心。今天是元旦,難得去痛快一下吧。」


    雖然暮林嘴上這麽說,但他急急忙忙地離開時,露出一臉興奮的表情。他的腳步有點不穩,似乎有點醉了。


    希實納悶地目送暮林離開。雖然是蘇菲亞的店,但發現暮林一聽到有新麵孔,就興奮地去喝酒,心裏很不是滋味。他不是很愛他太太嗎?為什麽還喜歡去酒店?


    希實悵然地坐在椅子上,突然覺得身體很疲憊。今天一整天發生太多事了,可能真的累壞了。這樣的新年也未免太刺激了。希實深深地靠在椅背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未來真讓人擔心啊。


    希實的不安完全猜中了,而且比


    她想像的更糟。


    像暴風雨般的元旦終於結束,翌日卻是平靜的一天。希實在中午之後起床,發現弘基已經不在佳乃的房間,但走進廚房,發現弘基為她準備了法式蔬菜牛肉濃湯,旁邊的字條上寫著「給你吃!」,這應該是弘基式的道歉方式。希實吃了蔬菜牛肉濃湯後,又回房間睡覺了。


    烘焙坊從二號開始正常營業,元旦發生的一切也漸漸遠離。而且,正如弘基說的,新年過後,客人一下子湧進店裏,再加上佳乃離開了,希實必須忙碌地在店內幫忙,完全無暇想東想西,元旦所發生的一切也失去了真實的味道,覺得似乎是一場夢。沒有人提到斑目,也沒有談起佳乃。希實有點擔心斑目,所以每天都傳簡訊給他。但她的簡訊傳出去不到三十秒,就收到了斑目隻寫了兩個字的回覆。「絕交!」可見他至少還有體力傳簡訊。


    日子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平靜地過去。一月六號黎明時分,希實在房間睡覺,弘基突然出現在她麵前,打破了這段日子的平靜。不,希實早有預感,這份平靜已經搖搖欲墜。


    「今天下午三點,我要烤國王派,你絕對要來參加。」


    他似乎真的要烤元旦那天提到的派。


    「啊?那是什麽?」


    希實還沒睡醒,忍不住反問。於是,弘基就向她解釋國王派的由來。


    「國王派可以測試一年的運氣。國王派裏麵會放一個小瓷偶,把派切開後,如果有人


    吃到有小瓷偶的那一塊,那個人就是國王。這個國王在接下來的一年都可以得到幸福。」


    聽到弘基的說明,希實又說了不該說的話。


    「……那是什麽?新的國王遊戲嗎?」


    聽到她的聯想,弘基忍不住大罵:「王八蛋!不要把日本的低俗遊戲和國王派混為一談!」


    他輕咳了一下,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總之,今天就是國王派的日子,記得要叫木靈來,因為按照慣例,也要分給小孩子吃。」


    「是喔。」聽完弘基的說明,希實用帶著睡意的聲音說,「喔,是喔。」心裏卻忍不住歎氣。他一大清早來吵我,到底想說什麽啊。弘基並不在意希實的反應,繼續自顧自地說話,然後輕咳了一下,「對了,還有那個……嗯,把斑目也找來吧。」


    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好像隻是順便找斑目一起來,但這句話才是他真正想說的。


    那天隻有木靈到店裏來。雖然希實也傳了簡訊給斑目,但隻收到他回覆「絕交!」這兩個字,他並沒有在店裏現身。


    希實把手機拿給弘基看,出示曾經聯絡斑目的證據,弘基氣鼓鼓地大叫:「那個王八蛋,他是國小一年級的女生嗎?人家辛辛苦苦調奶油,忙一大堆事,他卻不領情!」於是,隻有希實、木靈、暮林和弘基四個人吃國王派。


    把內用區的桌子並在一起後,弘基把特製的國王派放在桌上。希實第一次看到國王派,烤成金黃色的表麵有一片很大的葉子圖案,連葉脈都畫得很仔細。因為是糕餅,所以比麵包的味道更香。


    「既然斑目不來,那四等分就夠了。」


    雖然弘基發出這樣的指示,但暮林還是把國王派切成了八塊。


    「因為木靈說要帶回去給他媽媽吃。」


    聽到暮林的辯解,弘基抱怨說,那切成六等分就夠了啊。暮林笑了笑說,「六等分太難了,我不會切。即使八等分也很難切得平均。」他切的派果然如他預告的,八塊切得大小不一。「阿暮,你連派也不會切。」暮林也回答:「對啊,我好像也沒有這方麵的才華。」「既然你意識到這件事,就趕快練習啊。」暮林和弘基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拌嘴,桌子下傳來木靈的聲音。


    「好了嗎?」


    木靈似乎以為是在玩躲貓貓,照弘基說的慣例,在切國王派時,小孩子要躲在桌子底下才行。


    「喔,好了啊。」


    弘基回答,木靈開心地從桌下探出頭,看到切成不同大小的派,雙眼發亮地指著每一塊說,這塊是阿暮叔叔的!這塊是弘基的!這塊是希實的!還有、還有……。他因為太興奮了,忍不住嗆到了。他為母親和自己挑選好後,又說:


    「還有、還有,這是蘇菲亞的,這是斑目的……。這是佳乃的!」


    聽到他的發言,所有人都僵住了。原來小孩子會毫無顧忌地說出大人努力不提的名字。希實忍不住這麽想道,木靈又問了讓人無法招架的問題。


    「佳乃為什麽不在呢?」


    麵對木靈天真無邪的問題,希實苦笑著吞吞吐吐了起來。「呃,佳乃……」


    「真希望佳乃早一點吃到!我幫她選了最大的那一塊!」


    希實他們聽了,低頭看著派。木靈的確在八塊派中為佳乃選了最大的一塊。「為什麽挑最大的給佳乃?」希實問。木靈理所當然地說:


    「因為吃到小瓷偶,不是可以得到幸福嗎?所以,我選了最大的給她!希望佳乃可以幸福!」


    「什麽意思?」希實忍不住追問。木靈害羞地笑著,忸怩起來。看到木靈的樣子,其他人忍不住麵麵相覷。佳乃該不會……?希實的內心浮現這個念頭。她該不會連小孩子都……?木靈的回答果然沒有背叛她的想法。


    「因為佳乃說,等我長大了,她要和我結婚。」


    什麽!眼前居然還有一個被害人!希實說不出話,弘基抓著木靈的肩膀大叫著:「木靈!你不愛你媽媽了嗎?而且,你看女人太沒有眼光了!女人應該要選更那個的,對了,你應該記得之前在這裏看過的那個姊姊吧?要選那種女人……」


    弘基激動地說道,但木靈把頭轉到一旁說:「才不是呢!佳乃很可愛啊!我要和佳乃結婚!」


    「你這麽固執,以後會吃苦喔!」


    「沒關係!隻要和佳乃在一起,吃苦也沒關係!」


    聽到木靈這句話,暮林小聲嘀咕說:「木靈,你真瞭解結婚的深奧意義。」


    希實抱著頭,說不出話。怎麽偏偏是木靈上了佳乃的當?


    就在這時,希實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她很好奇誰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來,拿出手機,螢幕上顯示了照開頭的陌生電話。


    「……誰啊?」


    她狐疑地接起電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問,請問是不是筱崎希實小姐的電話。希實回答:「是。」對方說她是某醫院的護理師後,說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我是因為斑目裕也先生的事聯絡你。」


    希實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刻焦急地問:


    「斑目先生怎麽了?」


    聽到希實的話,原本正在吵鬧的其他人頓時安靜下來,弘基也立刻臉色大變。他的表情僵硬,似乎很緊張,對希實說了聲:「讓我來。」粗暴地搶過電話。「喂,電話換人聽了,我是斑目的朋友。是,是,喔,原來是這樣,是這麽一回事。嗯。」


    弘基淡淡地回應著,希實屏住呼吸,擔心地看著他。木靈似乎也察覺到出了事,用力拉著希實上衣的衣襬。暮林把桌上的國王派裝到小盤子裏,靜靜地觀察著事情的發展。


    「……好,那我們馬上過去。」


    弘基說完這句話,才終於掛上電話。然後,用力吐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更嚴肅了。


    「……斑目怎麽了?」


    希實問,弘基小聲地說:


    「出事了,」


    他英俊的臉龐因為憤怒而顫抖著。


    「——要休養一個月。」


    聽弘基說,受傷的斑目倒在路上,被路過的大學生發現,立刻叫了救護車。他的手機被摔壞了,身上也找不到皮夾,醫院方麵不知道該聯絡誰。當斑目清醒後,才報上


    了自己的姓名和希實的手機號碼。於是,護理師立刻打電話聯絡希實。


    「至於他受的傷,聽說是被人打的。斑目說是因為私人恩怨,所以不必報警。明明被打得渾身是傷,哪裏是什麽打架?」


    前往醫院的車上,弘基說明了斑目的狀態。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他心情無法平靜,一上車,就一直在抖腳。駕駛座上的暮林一如往常的泰然自若,聽了弘基的說明,也隻是靜靜地點頭附和幾句「喔」「是喔」。


    「他有沒有提到打他的人是誰?」


    暮林問,弘基瞪著半空回答:


    「斑目沒有說,但一定是因為佳乃的關係才會挨揍。」


    坐在後車座的木靈聽到他們的對話,小聲地說:「斑目先生沒問題吧?」希實也有相同的心情。因為聽說他的傷要一個月才能痊愈。雖然目前還不瞭解具體的狀況,但情況似乎很嚴重,讓人坐立難安。


    斑目住的是六人大病房,他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弘基口中被打得渾身是傷的斑目,頭部和手臂都包了厚實的繃帶,右手還上了石膏。他的左眼周圍腫了起來,有一大塊瘀青,左側的嘴角滲著血。希實看了,忍不住皺起眉頭。看到熟人受傷,自己身上也會覺得痛。


    看到希實他們出現,斑目口齒不清地向他們道歉:


    「對不起……我之前說要和你們絕交,你們遺來看我,真的很對不起。」


    希實看著皺起眉頭說話的斑目,搖了搖頭說:「你不必在意這種事,我從來就沒想過和你絕交。」聽到這句話,斑目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鼻子輕輕吸了一下,用石膏擦了擦臉頰,再度小聲地說:「對不起。」


    希實他們把麵紙遞給斑目,紛紛說著:「你不必道歉啦。」「痛痛趕快走!」鼓勵他。因為斑目身受重傷,看到全身包了這麽多繃帶的人,任何人都會有惻隱之心。希實心裏這麽想道,但她的想法立刻遭到了否定。站在她身旁的弘基用冷酷的語氣對斑目說:


    「你以為哭就能解決問題嗎?又不是小學三年級的小女生!」


    他一屁股坐在病床旁,一把抓住斑目的衣領說:


    「既然你覺得抱歉,就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們放下開店的準備工作特地趕來這裏,你既然給我們添了麻煩,就要展現相對的誠意。」


    斑目聽了,眨了眨完好的右眼,不知所措地回答:「我知道啦。」然後,難以啟齒地把事情說了出來。


    「……你猜對了……,我在尋找佳乃的下落,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斑目窺視著弘基的表情,先說了這句開場白。弘基一臉不悅地追問:「所以呢?」斑目一臉窘迫地再度說了起來。


    「我認識專門采訪黑道的社會記者,透過他的關係,找到了以前和佳乃一起玩的男性朋友。」


    那個男人說他目前和佳乃仍然有聯絡,斑目立刻要求和他見麵,希望從他口中問出佳乃目前的下落。


    「對方也說願意和我見麵……」


    弘基聽了斑目的話,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雖然他答應見麵,但要你付錢,才願意把佳乃的聯絡方式告訴你。你帶了錢,去他指定的地點,結果就被揍了嗎?」


    弘基毫不留情地說道,斑目無言以對,默默地垂下眼睛。但弘基生氣地繼續說道:


    「說什麽和她以前玩在一起的朋友,這擺明了是胡說八道。這是那些人慣用的手法。你不是劇本作家嗎?歪則沒寫過這種情節嗎?還是說,你已經昏了頭,連這種事都搞不清楚了?」


    斑目被罵得狗血淋頭,皺著鼻青眼腫的臉。


    「……我知道有可能是騙我的。」他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但我又找不出其他方法……」


    然後,他小聲地補充說,他去約定地點之前,把信用卡從皮夾裏拿了出來,也把手機裏的資料另外備份,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但弘基還是嘲笑他這種消極的自我防衛手段。


    「結果你最重要的生財工具都被打成這樣,不是白忙一場嗎?」


    聽到弘基這麽說,斑目看著自己右手的石膏。他的慣用手是右手,而且他的工作都是電腦作業,右手受傷的確是致命傷。希實也忍不住擔心起來。


    但是,斑目用力回瞪弘基,稍稍提高嗓門說:


    「既然不能用手,就去買一套可以用聲音輸入的軟體。這種小傷算不了什麽!」


    弘基也生氣地反駁:


    「喔,是啊,你手上還有蒂芬妮啊!剛好,把戒指拿去當鋪,趕快去買軟體吧!」


    這時,其他病床的病人同時咳嗽起來。弘基和斑目才冷靜下來,互瞪著對方,很不甘願地住了嘴。希實他們也無法化解眼前的尷尬氣氛,隻能默默地看著這兩個人。


    最後,斑目打破了沉默。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弘基,突然移開視線,自言自語地說:


    「……其實我心裏很清楚。」


    聽到斑目的嘀咕,木靈偏著頭問:


    「清楚什麽?」


    斑目輕輕地笑了笑,對木靈說:


    「我知道她在騙我。」


    他深呼吸後,環視了所有人,慢慢說了起來。


    「我也活了三十七年,所以心裏很清楚,那麽漂亮的女人不可能和我這種人在一起。」


    希實聽了,覺得內心被揪緊了。她也承認斑目和佳乃並不配,但聽到斑目說自己是「我這種人」,身為朋友,不由地感到生氣。斑目當然沒有察覺到希實內心的想法,繼續說道:


    「但即使這樣,我們仍然有一個共同點。你們知道巴別塔的故事嗎?」


    希實、弘基和木靈聽了斑目的問題,都紛紛搖頭。「是某個觀光景點嗎?」希實問,暮林插嘴說:


    「是一座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塔,舊約聖經的創世紀中提到這座塔,是巴比倫尼亞王國的故事吧?之後語言就不相通了。」


    「沒錯,沒錯,」斑目忍著痛,笑著點頭,「巴比倫尼亞人過度相信自己的能力,覺得自己變成了神,所以建了一座高達天空的塔,觸怒了上帝,於是,上帝就讓人類的語言不相通了。無法用語言溝通的人類亂成一團,舍棄了巴比倫尼亞,四散到各地。目前世界各地的語言不通,就是因為受到了上帝的懲罰。」


    聽完斑目的說明,弘基訝異地皺著眉頭。「那又怎麽樣?」斑目不為所動,淡淡地繼續說道:


    「我小時候看了這個故事,馬上完全理解,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別人才聽不懂我說的話。」


    「什麽意思?」希實問,斑目輕輕笑了笑。


    「簡單地說,就是和別人談話沒有交集,無法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別人,或是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麽,別人也無法理解自己。」


    希實聽了,忍不住想像斑目小時候,還無法用言語和別人溝通的樣子,想像著小時候的他在大人麵前閉口不語的樣子。


    「因為小時候,我曾經相信語言是萬能的,所以,當我用語言和他人溝通,卻發現別人無法瞭解我時,我開始感到困惑,覺得這個世界是巴比倫尼亞。因為是巴比倫尼亞王國,所以語言不通也沒關係。」


    斑目說完後,又挺起胸膛補充了一句:「在語言不通的問題上,我現在可算是病危狀態。不過,我是變態,別人當然不可能理解我,否則這個世界就太奇怪了。」


    說到這裏,他眯起眼睛低聲說:


    「……但是,沒想到佳乃能夠理解我。」


    斑目凝望著遠方繼續說道:


    「她很興奮地告訴我,她也在中學時期看了聖經,產生了和我同樣的想法,覺得這個世界是由巴比倫尼亞演變而來的。她對我露出笑容,說很高興遇到和她有相同想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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