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噴發的天災——的確有可能導致獨立交易市的毀滅,後果難以想像。但奮力一搏後,反而讓都市獲得意想不到的許多好處。


    成功處理流出的岩漿不必說,還得到『現存聖劍』這位強力的同伴,並從她口中得知了許多真相。不管是之後對敵國、對天災、對霍爾凡尼爾,以及對聖劍的鍛造——那些陷入苦戰的諸多難關,可說得到了飛躍性的進展。


    不過姑且擱下這樣的成果,還是有讓人高興不起來的事。


    ——果然光靠我們自己的力量,根本什麽也辦不到嘛。


    雨果·哈斯曼獨自待在市長室。


    藉由聖劍之力突破困境後,現在已是當天深夜。


    解除避難警告時,太陽幾乎已下山了,自衛騎士團在昏暗的天色下引導市民回家。直到剛才,協助工作才完全告一段落。


    雨果把身體靠在辦公椅上,歎了一口氣。設置在桌上的玉鋼發出淡淡的光芒,微微照亮他那流露出懊悔之色的表情。


    他胸中依然有難以撫平的失意。盡管許多問題均已獲得改善,有了大幅進展,但自己對火山噴發這項異變束手無策的情況畢竟令人無法容忍。


    ——靠這種方法解決其實並不好。


    雨果拿起杯子,才發現裏頭是空的,便將手伸向水壺。他並沒有把水倒入杯中,而是嘴巴直接就著水壺,一口氣喝幹裏麵的水,隨後又用衣袖粗魯地擦掉噴出的水滴。


    「轉換一下心情吧,之後還有許多該處理的工作。」


    他喃喃低語,說給自己聽。


    關於那把聖劍,當她把自己的事向瑟希莉與漢尼巴爾解釋過後沒多久——


    『太久沒使用力量令我昏昏欲睡。詳細的事等明天再說吧,你們就讓惡魔小妹妹帶我去就寢之處。』


    語畢,她便恢複成劍的姿態。為了避免不聽命行事而惹惱她,就按照她的期望暫時交給『莉莎』工坊來保管了。


    造成那麽巨大的破壞,體力會消耗到突然被睡魔襲擊也是理所當然的。或許「喪失了封印相關能力」也是原因之一,正如她本人所言,聖劍的壽命即將告終了。


    不加緊腳步不行了,雨果心想。


    其實這也在預料之中,畢竟這回的騷動,會讓好不容易恢複平靜的市民再度陷入恐慌。繼續把人留在獨立交易市不會帶來任何好處,恐怕之後會比預定更快推動後續的移居計劃吧。


    此外,透過舊聖劍的告知,新聖劍的完成也不再那麽遙不可及。


    而同樣地,霍爾凡尼爾複活的危機感再度攀升了。


    還必須確實準備與帝政同盟國即將展開的戰爭才行。


    工作堆積如山。


    ——不過還有其他令人感到在意的事。


    雨果望向自己的辦公桌,那裏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文件。


    初代哈斯曼遺留下的研究資料也在其中。以前尤英從市公所書庫找出來的東西,雨果也借來看了。雖然很久以前他便閱覽過這些資料,但為了帝政同盟國的宣戰布告,雨果決定再看一次。


    令雨果感到好奇的是,宣戰布告中的署名。


    『齊格飛·哈斯曼』。


    長期以來,關於齊格飛的來曆始終是個謎。


    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率領著以魔劍、魔劍使用者和人外兵器等組成的戰士團。另外,之前他襲擊都市時,路克切斷了他的頸動脈竟然沒讓他喪命——大致就是這種程度吧,後麵那項情報反而讓他的真實身分變得更神秘了。


    不過這個『哈斯曼』的姓氏倒是成為了線索。


    初代啥斯曼研究出祈禱契約,是構築獨立交易市基盤的先賢,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不過另一方麵,他也在私底下進行許多不人道的實驗。


    根據官方資料,他並沒有留下任何後代。實際上,他並不是沒有生『小孩』。對日夜埋首研究的他來說,所謂的『小孩』其實就像人類對待幼小家畜的感覺一樣——也就是『實驗材料』。


    ——初代死後,又有人頂著他的姓氏現身,所以那個人到底是誰?


    雨果拿起一冊資料,強烈的不快感忍不住脫口而出。明了初代的研究內容後,他已不知幾次浮現相同的想法:


    「……初代果然就像惡魔一樣啊。」


    恐怕齊格飛也存在於這些研究資料裏麵吧。


    諾亞·加德萊特是一名不具備特殊優秀能力的平庸青年。


    被魔劍『菲蘿尼卡』看上後,他數個月前才從帝政同盟國的騎士團轉調至同國的戰士團。諾亞性格怯懦,很不適合上戰場。不過,更正確地說,就是托了他個性軟弱的福,而恰好迎合了菲蘿尼卡個人的嗜好。


    諾亞如今正處於強烈的緊張與困惑當中。


    「…………」


    這裏是前帝國領土的西部,鄰接海岸的水都——『帝都』的主城。


    今天諾亞被叫到主城之中的某個房間——


    那是戰士團領袖——齊格飛的私人空間。


    這個房間的家具擺設非常少,但相對地,立足點卻被散落一地的文件資料給占據,感覺像是他看過之後就隨手扔在地上。一把設計非常精致的劍靠立在窗邊,那大概是齊格飛的愛用武器吧。


    「怎麽了,坐下啊。」


    「…………是、是。」


    在房間主人催促下,諾亞在角落的一張椅子上就座。他全身不停發出急促的顫抖,大概是椅子歪了吧,震動傳到地板上,再也沒什麽比這個更吵的了。


    齊格飛以麵對麵的方式重重坐在另一張長椅上。


    這名銀發男子身材纖細,但高眺瘦長的身驅卻顯得剮柔並濟。流線型的軀體搭配充滿壓迫感的三白眼,散發出的氛圍讓人聯想到銳利冰冷的刃器。自頸項以下,則完全被漆黑得彷佛與幽暗同化的衣物包裹。


    諾亞對齊格飛這名男子所知不多.沒錯,他基本上是自己的上司,但平常卻很少在眾人麵前現身。具體的命令下達都由他的左右手——魔劍『法藍西絲卡』負責,許多部下甚至隻在很遠的距離外看過他。


    他的年齡同樣不詳。外表上看起來似乎很年輕,但又微妙地散發出老成的氣質。在跟獨立交易市宣戰所發出的布告中,他署名自己姓『哈斯曼』,更加深了他身上的謎團。


    突然被這名神秘人物叫來,諾亞感到害怕也是正常的。此外,諾亞還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這更令他大為驚恐。


    不該知道的事——便是齊格飛不同於尋常人類一事。


    「我從法藍西絲卡那兒聽說了。」


    諾亞嚇得聳起肩膀。


    聽到這兒,已經可以大致猜出自己被叫來的理由了。


    「諾亞·加德萊特是個難得一見的膽小鬼。」


    「……嗚嗚嗚。」


    諾亞感覺快哭出來了。


    ——果然是要提這件事……


    調任戰士團後,諾亞接受某項特殊訓練並學會控製魔劍『菲蘿尼卡』。而在一個月前左右也進行過第一次實戰。對手是瀕臨死亡的黑發男子。諾亞跟魔劍『菲蘿尼卡』聯手與那家夥戰鬥。


    菲蘿尼卡的真實身分是模仿人外兵器造型的『鎧甲』,可稱得上是萬夫莫敵的魔劍。結果諾亞卻隻受了一擊,就因為『鎧甲』縫隙被刺穿的痛楚而喪失了戰鬥意誌,淒慘地敗給那個黑發男子。


    返回帝都之後,他便自行接受同屬戰士團的荷列休·迪斯雷利的訓練。然而訓練的成果並不顯著。終於按捺不住的法藍西絲卡往上報告,才導致他今天被叫到這裏來吧。


    不知道要接受什麽樣的懲罰,或者是又必須接受新的『訓練』呢。


    ——我已經受夠那個了……


    諾亞想起以前被迫進行的訓練,就感到心情沉重。那項訓練是為了讓他能控製菲蘿尼卡。要說『特別』確實一點也沒錯,但內容卻極其單純。


    被菲蘿尼卡包裹著,直到可以控製她之前,都要不停斬殺毫無抵抗的人們,訓練的內容僅隻如此——


    光是那麽做,就輕易地麻痹了諾亞的心。不過即便被麻痹了,他依然認為:


    如果可以的話,最好不要再接受那種訓練了。


    「抬起頭來。」


    諾亞不知不覺垂下了頭,聽到這話才猛然挺起身子。


    「本來呢,你這種人一點用處也沒有,我無法容許身邊有廢物存在。」


    齊格飛的表情依舊難以解讀。他眯起眼睛,就像在看一隻無足輕重的蟲子,靠著長椅的模樣也顯得十分慵懶。


    「但菲蘿尼卡卻選擇了你。擅自更換使用者隻會讓魔劍不快,況且她又是寶貴的魔劍,不能舍棄她的戰力。這麽一來隻好從你身上著手了,你明白嗎?」


    「……是的。」


    「諾亞·加德萊特,你害怕戰鬥嗎?」


    怎麽會!諾亞正想否定,卻急忙閉上嘴。


    那人的三白眼緊緊盯著自己,那視線就像刀刃一般。諾亞感覺心髒直接被對方揪住了,因此隻好老實回答:


    「……我害怕,尤其怕痛。」


    齊格飛揚起嘴角。這是他首度出現的表情變化。


    「我不討厭為自己辯解的家夥,不過臉皮太厚的人也會讓我不愉快。」


    還真難拿捏啊。這人愈來愈難應付了——盡管諾亞絕對不敢這麽說。


    「不過那些……我已經在訓練中習慣了。」


    「你是指害怕自己感到疼痛這件事嗎?」


    「是的。」


    當諾亞覺得對話愈來愈像逼供時……


    有結論了,齊格飛稀鬆平常似地點點頭。


    「隻要不讓你再度受傷就行了。」


    諾亞不禁用力眨著眼。


    ——這個人在說什麽?


    「請、請問……?」


    「你有意見?」


    「不是,我、我不太明白那個意思。」


    「既然如此,我會讓你理解。你隻有兩個選項。第一是矯正這種膽小愚笨的性格。」


    齊格飛懶洋洋地告知。


    「第二是毫發無傷地取得勝利——學會這種戰鬥方式。就這兩種,二選一。」


    請不要開玩笑了——倘若對方不是齊格飛,諾亞應該會這樣反駁吧。


    畢竟自己這種性格已深入骨髓,根本不可能矯正過來。但是,話說回來,「不再度受傷」的戰鬥方式也太讓人匪夷所思。就算菲蘿尼卡是以一擋百的魔劍,但身為使用者的自己卻能力有限。


    不論哪一種選項,諾亞都覺得辦不到。


    「…………」


    然而,諾亞隻能不置可否地保持沉默。


    他的腦海裏被『不可能』與『辦不到』的詞匯充斥著。但即便把那些話說出口,感覺也像是不成熟的小孩在鬧別扭。因此他無話可說。他低下頭,雙手握拳放在膝上,無助地顫抖著。結果齊格飛似乎掌握了他的心態說道:


    「快點決定,我很沒耐心。」


    ——啊,糟了。


    會被殺。


    沒錯,這種直覺可不是開玩笑,諾亞覺得全身的血液彷佛急遽被抽幹了。


    齊格飛並沒有做出任何特別的動作,他隻是懶洋洋地靠在長椅上,表情與聲音毫無改變地催促諾亞回答。


    不過諾亞明白。正如法藍西絲卡所言,自己的確是『難得一見的膽小鬼』——也因為如此,他學會了察言觀色的技巧,並沒有錯過此刻齊格飛散發出來的輕微殺氣。


    那名男子大概連眉毛都不皺一下,就可以取走自己的性命吧。


    ——怎、怎麽辦?要怎麽突破如今的窘境?


    他邊冒冷汗邊頭昏眼花地思索。這時候該五體投地謝罪嗎?不,那個人已經叫他『選擇』了。如果不選擇反而低頭謝罪,可是一點用也沒有,搞不好還會因此觸怒他。那麽……抵抗他如何?不不,絕對不可能。如果有菲蘿尼卡也就罷了,徒手的自己毫無戰力。難道想跟帝政同盟國為敵嗎?自己又缺乏反駁他二擇一說法的辯才。既然如此——就隻剩下逃跑一途了。


    逃得遠遠地,讓齊格飛無法傷害自己。


    這時思考的漩渦突然打住,當然,那並非諾亞已下定決心逃亡。


    而是他察覺到了一點。


    「你終於明白了?」


    大概是觀察出自己的表情變化,齊格飛剛鼻子哼了一聲。


    「老實說根本沒有二選一這回事,你的選項隻有一個——」


    因為膽小的性格深入骨髓,所以無法矯正。


    因為膽小,所以對逃跑這種行為一點抗拒感也沒有。


    這麽一想答案就自行浮現了。


    「之後不準受任何傷並取得勝利,活用你那逃跑的天賦吧。」


    這時——


    諾亞垂下肩膀,重重吐出一口氣。不知何時浮起的臀部又重新坐回椅子上了。


    「可以了,你退下吧。」


    「……是。」


    盡管點頭表示遵命,但諾亞卻沒有馬上起身。


    那是因為——


    「呃,可以請教一件事嗎?」


    「問我?」


    齊格飛挑起一邊的眉毛。平常這種反應會讓諾亞嚇得魂飛魄散,但今天大概是因為太疲勞而使感覺變遲鈍了吧,他就這麽開口問道:


    「您……跟我們不同,不是人類對吧?」


    諾亞當然知道這個問題太深入了。


    但他的好奇心卻戰勝一切。真不可思議,自己的性質被人看穿竟是一件那麽爽快的事,對看穿自己的家夥也產生了興趣——不管是生活方式或想法,象征齊格飛這個人的一切他都想了解。此外,諾亞最想引出的內容,還是關於齊格飛的真實身分。


    過去在戰士團入團測驗中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當時諾亞與荷列休並肩跟齊格飛交戰。諾亞以魔劍『菲蘿尼卡』,荷列休則持魔劍『法藍西絲卡』上陣,結果依舊慘敗,遭齊格飛壓倒性的力量所蹂躪。然而那次齊格飛自己也被手中的魔劍——『艾莉莎·伊芙』的雷擊燒焦一半身體——如果是普通人早就因此休克死亡了,但他卻能承受著這股痛苦繼續戰鬥。


    那根本不是人類辦得到的,事實上,荷列休也問過齊格飛本人這個問題。


    『你到底是人類……還是惡魔?』


    『都是。』


    激戰過後,當諾亞再次看到他時,齊格飛似乎沒留下任何後遺症。即便他的身體表麵有一半被火燒傷,外表看起來卻像根本沒發生過那場戰鬥一樣。


    當時諾亞隻覺得毛骨悚然,不過並沒有深入去思考。現在他的求知欲終於超越恐懼——更正確地說,反正對方也不會告訴自己這種人,所以諾亞才大膽發問。


    果然,齊格飛瞪著空中皴起層。


    看來還是不行啊,諾亞幹脆地低下頭。


    「抱歉,我問太多了——」


    「……無妨,就為了好玩告訴你吧。隻是故事有點長就是了。」


    諾亞嚇了一跳,趕緊又把頭拾起來。


    「真、真的可以嗎?」


    「也不是什麽必須隱瞞的內容。」


    然後齊格飛又附加一句:


    「我也想看看你的反應。」


    他露出淺淺的邪惡笑容。


    感覺像自討苦吃啊,諾亞瞬間後悔了起來。


    3


    首先,齊格飛要確


    認一點。


    「你當然聽說過初代哈斯曼這個人吧。」


    這恐怕沒有人會搖頭。關於那位人物的名號與知識可說是大陸史基礎中的基礎。


    大約在四十五年前的戰爭末期,初代啥斯曼這位偉人建立起一座不隸屬當時帝國、軍國和同盟列國的獨立交易市。同時身為大陸史研究第一把交椅的他,也發現了不把靈體用在惡魔契約而改以祈禱契約形式運用的方法,這種契約術式對因長年戰爭而荒廢的大陸起了振衰起敝的貢獻。


    果然,從公開宣示『哈斯曼』這個姓氏後可以猜想到的,齊格飛與初代哈斯曼之間確實存在某種關聯。初代一直到臨死前都沒有留下後代,那麽兩者間的關係又是什麽呢?


    齊格飛並沒有打算立刻說明這點。大概是需要開場白吧,他繼續討論初代哈斯曼的話題。


    「那家夥渾身充滿求知欲。為了滿足這種欲望,他願意做任何事——」


    盡管初代哈斯曼因各種功績而揚名於世,但親近他的人卻不怎麽願意讚揚他。


    這當中最超乎常理的,就是他所進行的『惡魔契約研究』。


    研究材料是從前同盟列國大量采購的奴隸們。他先施加具備麻醉效果的祈禱契約,然後再以外科術式切開他們的胸膛,分別抄錄心髒所刻的『死亡咒文』。手術後以藥物讓奴隸失去自主能力,引誘他們自行詠唱出本身的『死亡咒文』。重複這種過程就可以大量增加惡魔範本,以利研究進行——


    「請、請等一下!」


    愣了半晌的諾亞慌忙插話。


    齊格飛說得很理所當然,但對諾亞本人來說卻是前所未聞。


    「那位初代哈斯曼……竟然私下以非人道的方式使用這種被禁止的惡魔契約!?」


    「禁止使用惡魔契約的大陸法,是在戰爭結束那年製訂的。那家夥可是更早就開始研究了。更正確地說,之後還是偷偷在進行……不然你以為他是怎麽發現祈禱契約的?」


    諾亞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畢竟他對祈禱契約並不熟悉。


    齊格飛依舊一派平靜的模樣。


    「作為惡魔契約研究的一環,他偶然找出了靈體的其他使用方法——祈禱契約的發現不過是種巧合罷了。不知犧牲了多少人命才得到的契約術式,大部分人都不清楚發現的過程,隻覺得心存感激,獨立交易市的一部分人士明知真相,卻依舊默許他的研究。精彩吧?那些人今天還敢說自己是正義的一方呢。」


    齊格飛喀喀喀地發出諷刺的笑聲,諾亞隻能愕然地望著他。


    「那家夥整天想著研究的事,可以說是個標準的怪胎。」


    他的口氣——就好像初代是他的朋友一樣。


    諾亞突然想到:


    自己不清楚初代啥斯曼的生卒年,但既然大戰是將近四十五年前的事,而研究在更早以前就展開了,那初代應該活得很久吧。


    齊格飛是在何時、又是怎麽樣跟對方認識的?


    「不過,就算隱密地繼續進行研究,戰後除了祈禱契約以外,也沒什麽可觀的成果。頂多就是順應獨立交易市那群家夥的要求提供霍爾凡尼爾的研究資料,或公開新的祈禱契約術式罷了。於是那家夥為了解悶而開始了某項實驗。」


    「為了解悶?」


    「是啊,為了排解無聊——他進行了惡魔與人類的交配實驗。」


    「交配……惡魔與人類?」


    不理會吃驚的諾亞,齊格飛繼續道:


    「不過這項交配實驗並不是第一次嚐試,過去就已經試過許多次了。」


    當時所進行的,是『人型魔劍』與『人類男性』的交配。人型魔劍會產下魔劍之子,但一生產完就喪命了。不論試過幾次結果都一樣。


    透過這項實驗,可以推敲出人型魔劍全都是女性的理由以及其詳細生理機能。不過,初代哈斯曼似乎覺得這種結果一點也不有趣,之後就放棄交配實驗了。


    「然而,戰爭結束後二十年或三十年,那家夥又卷土重來。」


    「為、為什麽呢?」


    「不是說過了嗎?解悶啊——單純就是太無聊了。」


    諾亞已經不知道怎麽回應了。


    為了排解無聊而進行人體實驗……諾亞無法理解這種想法。


    「首先,那家夥從同盟列國購買女奴隸,並讓她們生下自己的孩子。」


    「…………耶!?」


    諾亞大為困惑。不是惡魔跟人類的交配實驗嗎?


    「這項實驗可以解決另一個問題。那就是——」


    當時初代也想知道『年齡對惡魔契約的影響』。


    因為每個人的死亡咒文不一樣,所以進行實驗前都得先切開胸膛直接加以確認才行。為此,能派上用場的實驗品必須是耐得住外科術式的肉體。初代哈斯曼所收購的奴隸也都是壯年人。


    然而這次的實驗卻放鬆了這項限製。為了驗證前述的疑問,最後他決定,隻要到了會說話的年齡就可以拿來當實驗品。不過,即便是奴隸大國也很難找到幼兒奴隸,刻意去綁架的風險又太高,最後初代哈斯曼想出的對策是,幹脆自己製造材料——也就是讓女奴隸懷孕生產。


    諾亞從剛才就很好奇這一點,所以問道:


    「但我聽說初代哈斯曼並沒有留下後代……」


    「那是官方說法啊。你也知道這種事實不能對外發表吧。況且那些小孩都隻被視為『實驗品』,那家夥並不把奴隸所生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後代。」


    ——太過分了。


    不把人當人看,簡直是瘋子。


    這時諾亞恍然大悟。


    「難、難道……那些孩子當中的一個是……?」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想,不過錯了。我並不在那些實驗品裏麵。」


    齊格飛立刻否定,諾亞感到大失所望。不過齊格飛自己到底什麽時候才會在故事中登場呢?


    不理會諾亞的疑問,當事人繼續說下去。


    「總之,那家夥讓奴隸們生產。」


    生下的孩子們各自讓其奴隸母親照顧,等待成長為實驗品。實驗大致是從開始具備語言能力的一歲幼兒做起。


    不用說,實驗陷入了困境。畢竟一歲幼兒根本不具備撐過外科術式的體力。就算有人能勉強活下來,與成人不同的是,理性未成熟的幼兒並無法順利執行惡魔契約,經常因此引發失控的狀態。浪費了許多幼兒以後,初代哈斯曼決定提高實驗的年齡。


    就像這樣不斷反覆進行嚐試。


    「……由於得耐心等待實驗品長大,可說是無比漫長的過程。但這種困難反而引燃了那家夥的研究熱情。」


    齊格飛冷笑著,但諾亞卻在想別的事。


    隻相處幾年就得生離死別的母子。為了異常的實驗,母親不得下養大自己的小孩。光是想像這種處境就讓他感到背脊發寒。


    ——為什麽有人能做出這種事?都不會良心不安嗎?


    渾身求知欲、解悶、排解無聊、研究熱情。


    光靠這些詞匯就能一語帶過?


    「實驗幾乎都以失敗作收……不過,唯有一例成功了。」


    成功了——這番話,或者該說這樣的聲響貫穿了諾亞的胸膛。


    齊格飛並沒有在注意他。至此之前始終一劃倦怠模樣的他,這時突然振作精神,掛著如麵具般的撲克臉,就像是要壁抑某種情感一樣。


    他斷斷續續地敘遖道:


    「成功案例是一名四歲的女孩。那女孩兩度執行惡魔契約。第一次把一隻手獻給靈體,誕生了一把魔劍……你知道魔劍的惡魔出現條件吧?術者對神抱持憎惡執行契約時,就有很高的機率可以誕


    生魔劍。那名年僅四歲的女孩抱持著足以製造出魔劍的強烈憎恨。」


    諾亞想起菲蘿尼卡變化為魔劍時的咒文。


    『解開沉眠,以罪酪酊。呈毒於獅——以殺神。』


    ——生下菲蘿尼卡的術者應該也非常恨神吧。


    「第二次的惡魔契約,讓那小女孩屍骨無存。因為失控了。小女孩犧牲剩下的肉體,誕生了一隻惡魔……這麽一來,終於達成最初的目的了。」


    最初的目的?諾亞不解地歪著頭,不過他很快就了解了。


    是交配實驗。


    「關於執行契約的術者性別,跟從那人身上造出的惡魔性別是否有因果關係,到目前還不明朗。反正這回的實驗所降生的惡魔,身上具備男性器官。接著,那家夥——初代哈斯曼,就讓那隻惡魔去上那些女奴隸。」


    假使惡魔不具備男性生殖器而是女性器官呢?這種問題就不必問了。那種情況,初代哈斯曼一定會對調兩者的立場,讓奴隸去侵犯惡魔吧。諾亞終於漸漸理解了他的行動。


    總之——


    以前的交配實驗是『人型魔劍』配『人類男性』。


    而這回的交配實驗則是『惡魔』與『人類女性』。


    「結果後來又一直失敗。大抵惡魔都不具備人類那樣的思考能力,幾十名奴隸白白被惡魔當成食物吃掉。不過,那家伏又投下藥物加上以祈禱契約控製惡魔,終於成功讓惡魔與一名奴隸性交。」


    「結果呢……」


    「懷孕生產了,小孩生下來的時候,母親因休克而死。」


    「……」


    不過,這麽一來也證明惡魔跟人類是可以生下後代的。想必花了很多年吧,一連串的實驗終於有了成果——看起來是這樣沒錯。


    沒想到齊格飛臉上卻浮現陰沉的笑容說道:


    「附帶一提,那孩子也是個離譜的不良品。」


    「耶?」


    「外觀是人類幼兒沒錯,但那家夥卻不具備最重要的生殖機能。」


    人類與惡魔的異種交配果然隻會製造出異端的生命。


    被生下來的孩子無法延續血脈,隻能存活一代。


    所以——到這裏諾亞總算明白了。


    「不過那也是花了長時間才獲得的實驗結果,那家夥覺得把成果處分掉太可惜了。為了從實驗成品身上找出大量資訊,那家夥努力地蹂躪對方。最後留下的就是一些妥善保存下來但卻沒啥用處的情報。實在是滑稽之至。」


    他臉上又浮現陰鬱的笑容。


    再怎麽樣諾亞也不可能猜不出來。


    「那個成果……就是您吧。」


    一說出口,諾亞立即察覺自己失態了,畢竟他在聲音中流露出一絲絲同情的意味。


    齊格飛不悅地冷哼一聲。


    那模樣簡直就像小孩子在鬧別扭——這想必是諾亞的錯覺。


    4


    疑問尚未全部厘清。


    初代哈斯曼執行剛才說的交配實驗,應該是在戰後二十年或三十年吧,此外生下惡魔與奴隸的孩子也花了不少歲月。


    今年是戰後四十五年,也就是說——


    「您的年紀……究竟是幾歲?」


    終於想到了嗎——齊格飛掀起嘴角。


    「正如你的想像,我還不滿十歲。」


    「十……」


    也就是說年紀隻有一位數?雖然還不至於是三歲這種誇張的數字,但不管怎樣都跟他的身體外觀完全不符。原本齊格飛的外貌就很難猜出年紀了,就算他說自己已三十多歲,諾亞也會相信吧。


    「惡魔的血統會使成長異常加速,直到最近我才停留在目前的模樣。」


    「嗄……所以受傷也能迅速恢複?」


    「原理是相同的。」


    這麽一來,被火燒過後完全沒留下任何疤痕的原因也獲得解釋了。


    不過,話說回來——諾亞重重地歎了口氣……


    他對於談話的內容實在很難發表任何感想。那麽多極度殘酷的實驗,光是聽就感覺消耗了大量的體力。如果要說諾亞的感想,也許就是「疲憊不堪」吧。


    這時,齊格飛直接了當地表示:


    「我並不要求你發表感想。」


    「咦?」


    「看你那張臉就夠了。」


    有一瞬間,諾亞無法理解對方在說什麽。


    不,他隻是假裝聽不懂而已。


    事實上,聽了初代哈斯曼窮凶極惡的作為後,諾亞既沒有感到憤怒,也沒有因恐懼而鐵青著臉。但是,即使他的言語與態度表現出難以諒解之意,但他的表情卻無法掩飾內心真正的感受。


    潮紅的臉頰、擴張的鼻孔、揚起的嘴角——這些全是鐵證。


    初代哈斯曼為了私欲把他人當道具看待的殘酷與自私——這種自己無法擁有的感覺、無法實現的行動,在在讓諾亞產生了類似憧憬的情緒。盡管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不莊重而且丟臉,但前者的情緒仍然壓倒性地大於罪惡感。


    「難、難道我被菲蘿尼卡傳染了?」


    跟那種虐待狂在一起,就算受到一點影響也不奇怪吧。諾亞這麽自我解釋。


    錯了,齊格飛斬釘截鐵地否定他的想法。


    「你根本跟我們是同一國的。」


    即便生而為人,諾亞一出生就跟菲蘿尼卡及齊格飛是同類。諾亞不知道自己對此該感到高興還是失望才好。


    ——不管怎樣部不要緊了。


    因為自己已完全浸淫在這個世界當中。


    現在還想挽回也太遲了。


    「……不過,怎麽會突然討論起我?」


    以玩笑話來說,這內容也太過沉重了,況且兩人之前並不親近。對齊格飛來說頂多是一枚棋子的諾亞,竟然能讓前者花費這麽多時間。


    齊格飛將乎擱在一側的膝蓋上撐住下巴,咧嘴笑了。


    就好像他已經等這個問題很久了。


    「你要跟菲蘿尼卡完全契合才是一把魔劍。也就是說,你是菲蘿尼卡的零件。少了你,魔劍『菲蘿尼卡』就無法發揮機能。」


    事到如今齊格飛才這麽說道。


    「此外,你也知道了,你的主人是什麽樣的存在——我身上流著什麽人的血液。」


    初代哈斯曼的血統。


    不把人當人看,瘋子的後裔。


    「你應該再也不想從我身邊逃跑了吧?」


    是啊,諾亞確認了這點。對方這麽做的目的簡單說就是為了綁死自己。


    ——我是個無可救藥的膽小鬼。


    既軟弱,又極度害怕疼痛。由自己說出口感覺好像很奇怪,不過諾亞是個隨時都有可能逃離戰場的家夥。


    像這種心誌軟弱的人類與菲蘿尼卡攜手會變成不安的因素。因此齊格飛才要堅定諾亞的意誌。讓諾亞·加德萊特明白他的主人是多麽恐怖的人物,這麽一來,諾亞就「連逃跑都不敢了」。


    諾亞在心底感歎地喃喃說道——


    一切都如您所料啊!


    他的心靈完全屈服於齊格飛,再也不會違逆對方的命令。


    「談話結束。」


    「是的,非常感謝您。」


    不知不覺間竟然待了這麽久,這回諾亞終於從椅子上站起身。


    來到房門前,因為有件事忘了問,於是他又轉過頭。


    「請問……」


    「……什麽?」


    「您是怎麽從初代哈斯曼手中逃離的?」


    霎時,諾亞有種室內溫度急遽下降的錯覺。


    他好不容易咽下差點衝口而出的尖叫。


    對方那充滿殺氣與怒意的三自眼


    ,正貫穿著自己。


    「你怎麽會以為我是『逃出來』的?」


    「咦?不,那個……因為我聽說您接受了殘酷的實驗……」


    語尾變得模糊不清,諾亞幾乎要噴淚了。


    主人的視線刺穿了他的身體,就連想躲開他的目光都不被允許。


    「……你知道封印強化遠征吧?」


    「聽、聽說過,從、從法藍西絲卡小姐那裏。」


    「那家夥在那場遠征中死了,被霍爾凡尼爾的『手腳』幹掉。因此我就恢複了自由之身。」


    「原、原來如此。」


    諾亞盡管這麽回應著,心中卻難以擺脫其他想法:


    初代哈斯曼真的是被霍爾凡尼爾所殺嗎?


    「快滾吧,礙眼的家夥。」


    「失!失禮了!」


    諾亞慌忙離開房內。一滾到走廊上,他的腿就軟了,不過他還是用爬的遠離齊格飛的房間。要能夠用正常方式走路還得花上一點時間。


    「…………啊。」


    在走廊上踱步時,諾亞才想起還有另一件事也忘記問了。不過,那個並不怎麽重要,假使不小心又激怒對方就慘了。一想到這兒諾亞就改變主意,決定將疑惑保留在心底。


    那個疑惑是——那名小女孩用一隻手臂換來的魔劍,現在在哪裏呢?


    諾亞·加德萊特離開房間之後——


    突然,黑色的火焰柱升起,散落地板的大量文件眨眼間被燒成灰燼,但不可思議的是火勢並沒有繼續擴大。火柱不到幾秒鍾就消失了,焦黑的地板上多出了一名女子。


    那是位全身漆黑裝扮的貴婦人,包括眼珠與頭發在內,裹著她那如枯木般細長身軀的晚禮服也是黑的,但膚色卻呈強烈對比地病態蒼白。她的表情感覺不出一絲溫度,是名氣息莫名淡薄的女子。


    她正是焰型魔劍『艾華多妮』。


    諾亞與艾華多妮盡管見過幾次,但諾亞卻沒看過她身為劍的姿態,因此就算她在房內傾聽諾亞與齊格飛的對話,諾亞也始終不知道。


    變化為人型的艾華多妮回頭望向長椅。


    「如此多話還真不像您的作風。」


    「……」


    「諾亞·加德萊特跟以前的您很像。雖然隻有一部分。」


    「……小心我把你折斷。」


    齊格飛發出鬱悶的聲音威脅道,接著便仰頭望著天花板。


    與諾亞對話的內容又在他腦中響起。


    『惡魔的血統會使成長異常加速,直到最近我才停留在目前的模樣。』


    那個膽小鬼大概沒想到吧。


    所謂的成長異常快速,就代表壽命也比普通人類短。


    而成長停滯下來——也暗示著自己的死期將近。


    因此齊格飛有必要加緊腳步。


    在這個身軀腐朽之前,務必要達成所有心願。


    「你們都去死吧。」


    他以隱約帶著孩子氣的口吻自言自語,艾華多妮卻隻是沉默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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