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那個傳聞八成是真的吧。」


    聽見走在身旁的同僚魔法士如此喃喃說道,男性王城衛兵抬起臉,擺出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回話:


    「哪個傳聞?」


    「就是那個啊,現在正在構築的大魔法,其實是朝著負之海開孔的傳聞。」


    「喔,聽說有個古怪的侍女亂講的那件事吧。不過魔法士長不是已經否定了嗎?」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感覺不太對勁啊。而且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城裏確實開始有瘴氣冒出來。」


    「瘴氣?」


    還很年輕的宮廷魔法士將指頭擱在下巴旁。不久前他才到化作殺戮現場的第四研究室看過,那裏確實已經充斥著濃密的瘴氣。


    起初他以為是因為那太過淒慘的事態孕育了瘴氣,但是現在城內四處都能感覺到類似的氣息。這情況簡直像是證實了那個可疑侍女的話語。


    現在眾人正為了應付城外的混亂以及追捕潛伏於城內的刺客而四處掃蕩,但這麽做真的對嗎?會不會在不知不覺間招致無可挽回的事態?


    兩人默默地走過走廊的轉角。


    但是一走過轉角,士兵便不知踢到了什麽,差點被絆倒。


    「嗚哇!什麽東西啦!」


    士兵勉強站穩身子低頭一看,一名魔法士倒在地上正淌著血。


    大概是遭到刺客的襲擊。男人痛苦地呻吟,但傷勢似乎算不上太重。士兵身後的魔法士見狀,連忙上前要施展治愈魔法。但就在他要伸出手時──士兵狠狠一腳踢向傷口附近。


    「呀啊!」


    「你、你做什麽啊!」


    「……很礙事啊,倒在這種地方擋路。弱不禁風的家夥就早點死一死。」


    士兵煩躁地拋下這句話,隨即跨過橫躺在地的男人身軀,揚長而去。


    魔法士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遠去。


    「……現在到底是怎麽了……」


    平常個性沉穩和善的士兵突如其來的異變,讓他倒抽一口冷氣。


    太陽升起之後的王城相當明亮,然而他卻有種重重黑暗正環繞四周的感覺,讓他不禁為之冷顫連連。


    ※


    王城西北角。轉移陣所在的大廳距離王城中心有一段距離。


    埃利克說他在找到王城中央位置之前,一麵躲避追兵一麵在城內遊蕩了好一段時間,不過雫對自己的方向感有自信。她先沿著來時路回到了一樓,隨即便朝著西北方向彎過走廊的轉角。


    魔法大國法魯薩斯──雫原以為那是自己要回到原本世界的最終目的地。


    雖然現在自己正一分一秒靠近那個國家,心中卻沒有分毫喜悅。雫滿心隻著急地想著千萬要趕上,身體雖然已經絞盡力氣奔跑,焦慮卻隨時間逐漸高漲。


    衛兵們也許都已經離開城內了,王城不再嘈雜,而是一片死寂。不知為何,長廊看起來有些陰暗,彷佛這裏已經沒有其他生者。


    但在雫懷著這樣的感想跑過長廊時,轉角處傳來了女性的說話聲。


    「王城整體似乎被設下了結界,現在沒辦法用轉移出入了。」


    「真的假的?就最後的掙紮來看也太誇張了吧。」


    雫連忙想躲藏,但隨即因為熟悉的說話聲而衝出轉角。位在走廊前方的兩人訝異地看向雫。金發女性指著雫,抬起頭看向身旁的男人。


    「咦?她不就是你帶來的那個女生嗎?」


    「喔,雫。太好了,你沒事啊。既然你是一個人,還沒和夥伴會合?」


    右手持劍,揮著左手打招呼的男人正是塔奇斯。另一人則是在入侵王城時,為傭兵開啟轉移門的魔法士莉迪亞吧。雖然上次見到兩人還隻是數小時前的事,但雫隻覺得恍如隔世。不過,現在要為重逢感到欣喜還太早。


    雫衝向塔奇斯,激動地說:


    「我現在就去法魯薩斯一趟!要快點去找救兵才行……」


    「啊,我們已經聯絡嘍。應該不久後就會到吧。」


    「什麽!」


    男人對著目瞪口呆的雫,輕描淡寫地解釋他的安排。


    根據他所說,聯絡法魯薩斯原本就是這次計畫的一部分。


    在黎明時向民眾散播禁咒的消息,若逼近中午時分事態尚未解決,就會有數名魔法士將消息告知法魯薩斯。雖然法魯薩斯在確認情報真假到實際行動為止恐怕需要一些時間,不過應該能在禁咒真正完成之前得到魔法大國馳援。


    「如果我們能在那之前自己搞定,就能一口氣打響名號了吧。真可惜。」


    「拜托,再怎麽想也不可能啊!一開始就先派人聯絡啦!」


    「全扔給別人解決有什麽意思,那樣算什麽傭兵啊。」


    莉迪亞冰冷的視線直刺塔奇斯。雫介入兩人的爭執,插嘴問道:


    「不、不好意思,法魯薩斯真的會派人救援嗎?」


    「我想應該會來吧。那國家不會輕忽看待禁咒二字。」


    那也許還趕得上。雫鬆了一口氣,但莉迪亞隨即一臉平淡地說明現況。


    「不過我們能不能活到那時候是另外一回事。」


    塔奇斯與莉迪亞向雫解釋,禁咒帶來的變化在雫不知不覺間已經侵蝕了城裏城外。城外有一層瘴氣構成的厚膜阻隔人員進出,至於城內的三樓中央區,已經遭到禁咒吞噬。靠近瘴氣最濃烈的中央區的人們,無論是衛兵或傭兵,全都失去理智而瘋狂,不分敵我互相殘殺。


    「所以說,三樓已經幾乎沒有幸存者了。雖然也有人察覺異狀想要逃走,但是休拉教在城外設下了魔法結界,現在沒辦法出城了。」


    「因為出不去,我和莉迪亞也隻能像這樣四處亂晃。」


    「真受不了。你介紹的工作真是糟糕透頂。」


    「咦?所以說樓上現在已經沒人看守了?」


    「大概吧。那種程度的瘴氣一般人根本抵擋不了。就連這樓層也開始受到影響了。老實說,不久前禁咒的支配領域就漸漸擴張到這裏了。搞不好在法魯薩斯抵達之前,整座王城都會被瘴氣淹沒。」


    「……那樣肯定沒救吧。」


    若等不到法魯薩斯的支援就全軍覆沒,設下保險的意義便蕩然無存。身為計畫策劃人的塔奇斯將雙手擱在後腦杓。


    「雖然我沒想過一切都能按照計畫走,但這實在超乎預料了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空氣變差了,就連我也是一靜下來就覺得焦躁……瘴氣這玩意兒還真夠煩人的。」


    「覺得煩躁就去王城庭院跑個幾圈吧。你才教人心煩。」


    欠缺緊張感的兩人先放一旁,看來狀況比想像中更急迫。


    雫向兩人告知她所知的情況後,莉迪亞挑起了眉梢。


    「嗚哇!所以說人死越多,禁咒的完成速度就會越快?糟透了!這樣找上凱特那種殺人狂不就是反效果嗎?這種事你事先要講清楚啊!塔奇斯!」


    「咦?因為委托人也告訴我隻要殺了魔法士,禁咒就會停下來啊……話說,是你該主動告訴我吧,你才是魔法士啊。」


    「關我什麽事!普通魔術士怎麽可能有禁咒的知識嘛!就算有資料化的文獻,也全都嚴密封存在王城之類的地方啊。」


    塔奇斯在爭論之中完全敗北,莉迪亞則毫無顧忌將責難一股腦轟向他。兩人的對話輕快得有如相聲,但現在可沒空聽他們繼續吵嘴。


    雫連忙整理剛才得到的消息。埃利克剛才提過「統禦禁咒的核心就在正上方」,而現在核心所在的樓層沒有其他幸存者。既然如此,有辦法闖進遭瘴氣封閉的中央區的人──


    「恐怕……就隻有我了。」


    雫的自言自語讓梅亞驚得跳起。


    小鳥的綠眼中透露著擔憂與震驚。


    ──也許這隻是我的自以為是。


    盡管如此,這個念頭已經浮現腦海,況且也絕非毫無勝算。


    雫已經決定不讓休拉教順心如意。雫摸了摸梅亞的頭,轉身正色麵對兩人。


    「我明白狀況了。我這就出發。」


    「咦?先等等。你想上哪去啊?」


    雫對著開口叫住她的莉迪亞點頭,揚起手臂筆直對準了那個方向。


    「王城中央,禁咒核心的所在位置。」


    既然塔奇斯已經派人聯絡法魯薩斯,那麽自己能辦到的事隻在這座王城內。


    雫也想過回到地下室帶埃利克遠離禁咒的壓力,但是那個選擇的風險與回報不成比例。如果讓他離開會讓禁咒的擴張速度更快,就算拖著他離開該處,眾人終究還是會被封閉在城內,遲早會迎麵撞上死期。


    ──在那之前,先阻止禁咒就可以了。


    「不用擔心我!你們一定要支撐下去喔!」


    雫拋下這句話,立刻邁開步伐奔跑。雖然莉迪亞的呼喚聲「等一下啦!」從背後傳來,但她沒有停下腳步。雫有些擔心塔奇斯可能會追上來,但沒聽見腳步聲。雫在毫無人蹤的王城走廊朝著王城中央一路奔跑。


    盡管正值午間,城內卻顯得陰暗。


    就如兩人所說,數次跑過轉角後明顯感覺到空氣越來越差。但雫並非感受到瘴氣,而是越來越濃烈的血腥氣味。噴濺在牆上的血漬讓雫不禁皺起眉頭,肩上的梅亞擔憂地鳴叫。


    「我沒事。你要是不舒服要說喔。」


    ──埃利克的推測恐怕八九不離十。


    目前雫沒有感覺到任何精神上的異狀,但梅亞也許不同。


    爬上樓梯,撞見走廊上兩具重疊的屍體時,雫還是不禁停下腳步。


    也許是持兵器互砍後斷氣的吧。士兵的遺體倒臥在血泊中,長劍則落在屍體旁。那怵目驚心的情景彷佛電影中的一幕,若是尋常少女恐怕無法直視。


    然而,在愣了短短一瞬間之後,雫立刻告誡自己要恢複冷靜。隻要越靠近王城中央,這樣的屍體肯定也會跟著增加。現在就得接受這就是當下的現實,否則自己接下來肯定會動彈不得。


    雫將沉重的背包放在柱子後方。來到這座王城首次放下行李的她走到兩人的屍體旁。


    「請借我一用。」


    她的手握住了染血的劍。盡管如此,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握緊了劍柄,拖著那沉重兵器帶在身旁。雫將手伸向睜著眼斷氣的士兵,為男人闔上雙眼。


    ──人死後什麽也不剩。


    遺留在世上的唯有生者與記憶。現在雫也明白了。正因如此,人們才會祈禱。


    心中想像著祈禱能拯救死者,期待死後世界的安寧。盡管對已然發生的事實感到遺憾,隻要牢記不忘就好。即使受到無力感的折磨,那肯定也是為了再度向前所必須的儀式。


    雫不自在地拖著那柄就她的體格而言太長的劍,看向肩頭的梅亞。


    「走吧。」


    翠綠鳥兒點頭回應。兩人一同望向長廊的另一端。


    一步步跨越累積於此的死亡,在充斥著鮮血與瘴氣的一片死寂的盡頭處──


    她終於來到「絕望」的麵前。


    彷佛正等候著兩人到來,長廊盡頭處的門敞開著。


    梅亞從肩頭上跳下,轉瞬間恢複為少女的模樣。也許是感覺到瘴氣的壓力,她掩著嘴指向昏暗的房內。


    「請務必小心……休拉教的主教,應該就在這裏。」


    「主教?不過普通人不是應該都死了……」


    「……我還以為是誰來了,原來是湖底的魔族啊。」


    乾啞的說話聲從房內傳來。回響於黑暗中的蒼老人聲讓雫大吃一驚,停下腳步。但梅亞無所畏懼地步入房內,雫連忙追著她走進去。


    ──展現在眼前的房內情景,是一片超乎想像的慘狀。


    燭台微微照亮的牆上抹滿一片腥紅,那液體甚至噴濺到天花板。


    無數黑影散落在昏暗地上,大概是人體的一部分吧。


    「……!」


    鬼屋也不至於如此淒慘,目睹那情景讓雫不禁伸手掩嘴。盡管在方才的一路上已經習慣許多,但作嘔的感覺總會在某個瞬間突然從喉嚨深處湧現。每次雫都得強忍住生理上冒出的淚水,硬是咽下逆流至喉頭的胃液。


    房內中央處畫著複雜的魔法陣,嵌在地麵各處的水晶散發著微弱的紅光。也許這就是禁咒的核心吧。既然如此,隻要破壞這魔法陣,禁咒也許就會停止運作。雫抬起臉,凝視房內黑暗的更深處。


    蒼老的男人坐在正前方的王座上。


    白色長袍大概是休拉教的象徵。不過現在那抹白色隻讓雫厭惡。


    老人看向梅亞笑道:


    「魔族少女啊,為什麽回來了?我不是命令你前去排除入侵者嗎?」


    「我不會再聽你的命令了。契約就到此為止。」


    梅雅的雙眼浮現平靜的毅然決然。但老人彷佛並未察覺般笑道:


    「要背棄契約是無所謂。不過你在等的那個人要怎麽辦?沒了湖水也沒了城堡,你現在已經無處可歸了吧?」


    「我不在乎。」


    少女斬釘截鐵地說道。一旁的雫恍然大悟。


    乾涸的聶比斯湖與散落在湖底的建築殘骸。那果真是梅亞過去居住的場所。然而少女的眼神沒有迷惘。梅亞以平緩沉穩的口吻繼續說:


    「失去了居身之處是因為我自己的愚昧,但是我不會繼續錯上加錯。無論是你想做的事情,或是這座王城的慘狀,夫人見了都不會開心的。我不能以這種事當作代價,呼喚夫人前來此處。」


    「梅亞……」


    離開獨自生活的湖底,隨著巡禮隊伍走過大小城鎮村莊的日子肯定相當辛苦吧。隻消回想在那天她獨自走在雨中的背影便能輕易想像。盡管如此,梅亞之所以不放棄巡禮,是為了與過去離開的夫人重逢。


    然而,雖然剛才主教譏嘲她難道願意讓一切努力付諸流水,她的意誌依然不變。


    美麗的翠綠眼眸直視著休拉教的主教。


    「人類啊,為了補償我的愚昧,我會阻止你的禁咒。就算沒了能回去的城堡,我也會自己尋找夫人的。就算最後找不到她……那樣也無所謂。隻要夫人在某處幸福地生活著──那我就滿足了。」


    即使無法再見麵,也希望對方能過得幸福。


    在她心裏隻有滿滿的愛。或許有一天雫也會這麽想──萬一無法從這個世界回去,至少希望遙遠的家人能夠幸福。


    梅亞將她的小手對著魔法陣舉起。


    「隻要破壞這個魔法陣,你的計畫就會化為烏有吧。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光凝聚在冰冷的指尖前。雫屏息靜觀狀況變化──突然間笑聲響徹房內。


    主教以沙啞的嗓音開懷大笑,枯枝般的手指指向梅亞。


    「真是愚昧至極。雖說無知便是種罪孽,但你簡直無知到令我不禁憐憫啊。事到如今居然還在說這種傻話。」


    「……你指的是什麽?」


    「就是我說的意思。你等的那個人,絕不可能正在某處幸福地生活啊。」


    ──不好的預感掠過雫的腦海。


    那是過去也曾一瞬間抱持的疑問,但是當時雫隻覺得不可能而沒有追究。


    「可憐的湖底魔族啊,你等待的那個人為何離開了城堡,你難道真的忘了嗎?那故事在人類之間就連孩童都知曉啊。在遙遠的過去,嫁給水神的公主最後的下場……」


    「梅亞!」


    雫拔


    腿衝向少女。


    雫隻是不想讓她聽見。然而事實理所當然般揭露在少女麵前。


    「你在找的夫人,早在遙遠的過去就被自己的兄長殺死了。那是遙遠的往事了。悲慘地死去後,早已不存在於這塊大陸的任何角落。」


    水神與公主的故事。源自聶比斯湖的愛情悲劇,理應隻是遙遠過往的童話故事。


    所以雫聽了梅亞當時那麽說,也覺得「聽起來有點像」。雖然「在同一個地方會這麽巧地發生類似的事情嗎」這問題讓她不免有些在意,但是梅亞深信夫人依然活著的態度,讓雫認為應該是自己多疑了。


    若非如此,她背負的孤獨時光未免也太過漫長。


    「梅亞。」


    雫對著懷中的少女說道。呆站在原地的梅亞圓睜著綠眼,渾身僵硬。那雙眼睛沒有映著任何事物,顫抖的嘴唇開闔說出故人的名字。


    「怎麽可能……蕾莉亞夫人怎麽會……」


    少女的視線飄向自己的胸口。她從中取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攤開。


    緊抓著最後一縷希望般的眼神──然而布包中露出的是一片發黑乾癟的葉子。


    「你的所作所為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意義。你隻是為了死者吃盡苦頭,別說是你那個夫人的幸福,你隻是在四處潑灑負而已。不過對我來說倒是很方便。」


    接觸了空氣的葉片在轉瞬間崩解成細碎的碎片。就算過去曾施加防止腐敗的魔法,終究還是敵不過漫長歲月的摩耗吧。發黑的碎片有如塵埃,自梅亞的指間落下。


    「蕾莉亞……夫人……?」


    少女凝視著空無一物的掌心,不再動彈。


    ──淚珠輕聲墜落在地。


    梅亞彷佛損毀的人偶,隻是呆站在原處不停掉著淚。雫為了保護少女般將她擁入懷中。


    「梅亞,別聽他說。」


    懷中的梅亞宛如凍僵一般。雫拚命對著茫然的少女輕聲說道。


    王座上的年老男人看著兩人的反應,以腳尖推動腳邊的屍首。


    「隻要雨連綿不絕,讓疾病蔓延,民心便會尊崇我們。得到民心之後就能得到國家,一切都水到渠成。真得感謝亞薇耶拉告訴我有你的存在啊。」


    「……你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真相,卻對梅亞──」


    他們明明知道少女的心願沒有實現的一天,卻欺騙並利用了她。


    主教對保護梅亞般擋在她身前的雫投以近乎和善的沉穩眼神。


    「別這麽憤慨。也許市井之民不會明白,但為了迎接我們的神,這是必須的手段。」


    「你是說到處發那個騙人的護符?」


    「四處散播的不隻是咒具。多虧那位魔族,現在這塊土地上已經廣泛積存著大量的負。操縱天候這種魔法連最優異的魔法士都辦不到,你以為區區的使魔真能辦到嗎?那魔族降下的不是什麽雨水,而是被她的主人詛咒過的湖水。一旦滲入地麵,自然會侵蝕土地。」


    「……難道說――」


    ──一夜之間乾涸的聶比斯湖。


    過去曾被水神詛咒的湖泊長久以來都沒有生物棲息。而梅亞就是將那受到詛咒的湖水轉變成雨水,並使之灑落在各處。她從不知道自己降下的綿綿細雨就是為了開啟負之孔的預備工作。


    「那女孩雖然知道自己用湖水代替雨水,但她沒發現真正的意義吧。對於棲息於湖底的魔族而言,湖水就有如常伴身旁的空氣。她怎麽會想到那其實帶著詛咒土地、積存著負的毒素。真是愚昧至極啊。」


    「!那還不是你們指使的!」


    故意欺騙對方卻又嘲笑對方的無知,簡直厚顏無恥。雖然至今雫對休拉教的感想僅止於厭惡,但得知真相的現在,那份厭惡已經突破了極限。


    麵對義憤填膺的雫,老人發出乾啞的笑聲。


    「沒錯,是我們好心指引她的。所以你們盡管憤怒,盡管悲歎。一切都與我們的神緊緊相係。而再過不久,世界將合而為一……」


    在主教這番話來到結尾的同時,地上的魔法陣發出刺眼的紅光。


    「什麽,這麽快!」


    該不會禁咒已經完成了吧?未免也太快了。


    疾風在房內打轉。那一陣陣強風彷佛要將兩人甩開,雫牽著梅亞的手與魔法陣拉開距離。紅光照亮了主教陶醉的表情。


    「吾等的神啊,如此一來即將──」


    咻!黑影劃過空中。


    風霎時間歇止,令人作嘔的血味充斥四周。


    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雫用已經習慣黑暗的雙眼凝視前方,掌中緊握的梅亞的手劇烈顫抖。


    王座上的主教身軀頹然倒下。


    那身軀……胸部以上像是被巨人扯斷般消失無蹤。


    ──同時,一條巨大的黑蛇蜷曲著身子盤據在王座前方。


    「有、有蛇……」


    來到這世界後,雫已經見過不少難以理解的情景。


    但是現在的狀況恐怕遠遠超越過去的經驗。長達五公尺的巨蛇──正以赤紅的雙眼俯視著主教,粗壯的蛇尾連接至魔法陣的中心。明明沒有任何破洞的地麵突然間探出一條蛇尾,雫立刻回想起巡禮者們分發的咒具。


    「……原來那不是蚊香的形狀啊。」


    那黑色螺旋代表的是蛇。


    雫牽著梅亞的手,想要緩緩後退。


    然而就在這時,漆黑巨蛇將頭轉向雫。雫嚇得縮起肩膀的同時,言語在腦海中響起。


    『來了嗎?』


    那究竟是對誰說的話?雫看向梅亞,但梅亞的表情依舊木然。


    雫意識到右手中握著沉重的長劍。連短劍也不曾使過的自己如果要和巨蛇戰鬥,恐怕隻是自尋死路吧,必須想辦法找出其他方法。


    她估測著距離房間入口多遠,膽怯地開了口。


    「……語言,能通嗎?」


    巨蛇的紅眼直指著雫。直至這時,雫才理解剛才那句話是對她說的。這條蛇從未將梅亞放在眼裏,注視的目標隻有雫。


    沒有回答。雫一麵緩緩後退,再度問道:


    「你──究竟是什麽?」


    同樣不會有回應吧。也許隻能逃跑了。


    這樣的念頭湧現腦海的下一個瞬間──


    『我為絕望。』


    巨蛇低聲回答。


    蛇的言語在雫的腦海中形成漣漪並回響。


    分不出是男性或女性的嗓音,單純隻是能理解的言語。雫仔細思索那意義。


    如果無法與對方進行任何溝通,雫恐怕已經轉身逃離此處。其實現在雫滿心都是立刻逃走的衝動,但她絞盡意誌力站在原處。


    塔奇斯曾說:「比武器更可怕的道具多得數不清。」雫不知道他真正指的是什麽,但如果要讓雫回答同一個問題,雫會回答:「語言。」


    置身於異世界,自己的語言能通可說是莫大的幸運。


    因此若要與之對峙,首先必須持語言對抗。這條巨蛇顯然不是人類能正麵交鋒的異類。但如果它與負之孔相係,雫無論如何都得找出突破當下困境的線索。


    雫深吸一口氣,挺胸麵對巨蛇。


    「──你就是負嗎?」


    『我是轉化為人之前的人類的負。』


    「也就是棲息於負之海的存在?」


    『怨恨、消極、悲歎。我是這一切,亦為更加根源之物,又名為絕望。』


    接觸世界深淵的問與答。


    巨蛇的身軀無聲地扭動。不反射光線的漆黑蛇身挺著蛇頭,漸漸靠近雫。


    盡管情景令人戰栗,但雫直視著對方,向前一步擋在梅亞麵前。


    「那名字


    是人定義的,是這個意思?」


    『唯有人類能意識到我的存在。』


    「那是人類的優越之處,還是缺陷?」


    『兩者皆是。能意識到我的存在即為優越,然而我本身位於最底層。』


    唯有人類能意識到的異階存在,同時也是位於最底層的存在。


    如果將神祇定義為「具思考能力的非人者」,那麽眼前的巨蛇毫無疑問是神。


    紅色的蛇眼逼近至隻剩幾步的距離,黑色蛇尾接連拂過橫躺在地的屍體。倒下的燭台火焰在死者的血脂上搖曳。


    雫胸中深處的「某物」不斷躁動。那幾乎逼人瘋狂的壓力,讓她握緊了手中的劍柄。


    盡管如此,她還是選擇了「言語」。


    「蛇形之神啊,那麽……你所求為何?」


    蛇的動靜倏地停止,紅色蛇眼自正麵凝視著雫。


    『我無所希冀。』


    雫的視線轉向依然散發著紅光的魔法陣。


    ──孔尚未完全開啟。


    既然如此,隻能趁現在阻止。她握緊了僵硬的五指,讓劍稍稍挪向魔法陣的外圍。緊抓著韁繩駕馭因恐懼而顫抖的精神,一次又一次強迫意誌鎮定。


    ──這裏隻有自己。做好覺悟吧。


    雫閉上雙眼,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將所有意識集中在自己身上。


    就在她再度睜開雙眼時,她站在從未體驗過的澄澈至極的寧靜世界。


    「蛇形之神,就算你真是與人類靈魂鄰近的存在,但現在太靠近了,會讓人發狂。」


    『本應如此。人原本便如此。始自人之初便與我相係。』


    為何人會憤怒、會怨恨、會悲傷?也許其中一個答案是這一切都源自負之海。因為靈魂這扇窗口永遠都朝著負開啟。


    但是雫認為那絕非全部。來自異世界的她同樣會憤怒,也會悲傷。生而為人,那些情感便與生俱來。盡管能批判,卻無法否定。


    正因如此,負之海必定不能決定人的一切。人同時也知道如何駕馭不時於自己內在翻騰的負。


    「人是具有理性的生物。」


    『沒錯。人亦與正相係。人與一切都相係。』


    「如果靈魂真如你所說,與一切都相連,那麽要做出什麽選擇、遵從誰的想法,都應當出自每個人自己的意誌。其他人無論是誰都不應該侵犯。我的希望是精神的自由。」


    『如此希望,又要如何?』


    「──不能把人們交到你的手上。」


    這就是她身為人的結論,她所深信的人類的尊貴之處。


    雫雙手握劍高高舉起,打磨光亮有如鏡麵的劍身映著她的黑眼眸。


    沒有迷惘。


    甚至感受不到對死亡的恐懼。一切都先拋諸腦後。


    她看準了魔法陣外圍的線。強烈感覺到蟠踞於劍的另一側的蛇的氣息。


    『──你有何資格這麽說,誤入世界的異物啊?』


    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無法阻止。


    「啊啊啊啊啊啊啊!」


    雫發出不成言語的吶喊。


    意誌與根源彼此碰撞的一瞬。


    她灌注全身力量,將長劍刺向魔法陣的紅線。


    狂風橫掃房內。


    直撲向雫的狂暴力量讓雫放開了長劍,輕易地將她整個人拋向遠處。


    知道自己即將摔落在入口附近的地上,雫做好迎接痛楚的心理準備。然而下一瞬間,某種冰涼的觸感接住了雫。


    「雫、雫小姐!」


    顫抖的說話聲來自梅亞。大概是她為雫減輕了撞擊力道吧。雫看見臉上依然掛著無數淚痕的少女跑向她,並站起身。


    「!……痛……一點也不痛!」


    魔法陣和蛇現在怎麽了?雫努力讓模糊的視線找回焦點。


    燭台的燈火搖曳著,但那並非剛才那樣隨著些許氣流搖曳發光。現在燭火正在強風中舞動,彷佛即將熄滅。難以理解的情況讓雫睜圓了雙眼。


    「龍、龍卷風?」


    在魔法陣中出現了一道小型的漩渦。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剛才蛇所在的位置被強風遮擋而看不見。朝中央處打轉的疾風開始將周遭的物體吸向中心。


    ──究竟該逃還是該留在這裏?


    為了盡可能判斷狀況,雫凝視著龍卷風。


    房內的空氣跟著向中心凝聚,原本充斥於房內的幽暗霧靄隨之消失,沉澱於此的瘴氣也逐漸淡去。置身於急劇且明顯的變化中,雫壓著隨風飛舞的頭發屏息等待。


    蛇的言語在腦海中響起。


    『外來者啊,你所求為何?』


    「我、我……」


    雫愣了半晌,答不出話。既然那條蛇還在,就表示一切都還沒結束。


    同時現在巨蛇問話的對象除了她,沒有別人。她顫抖的嘴唇動了。


    「我……我想回……」


    ──想回去原本的世界。


    雫原本打算這麽回答,說她就是為此而旅行至此。


    雫沒有其他任何心願,那正是她最重要的目標,也是最想實現的願望。


    ──原本應該如此的。


    話語哽在喉嚨。


    為什麽現在那條蛇會這麽問?明白雫「來自其他世界」的神,現在如此詢問的理由是什麽?


    如果老實回答真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如果顯現於世的根源擁有實現那心願的力量……


    如果情況允許,雫希望能得到一點點時間,至少要先知道他是否平安。


    隻要一點點時間就好。再見一次麵,向他道謝。就隻要這一點點時間。


    那短暫的時間……是雫現在最渴望的事物。


    『答不出來嗎,外來的異物啊?』


    「等、等等……」


    『不應存在的外來異物,不應持有的傲慢意誌啊。既然如此,你將因人類的願望而遭到排除。』


    「──咦?」


    無法置若罔聞的危險字眼讓雫睜圓雙眼。


    旋風的力道霎時間變得更加劇烈。魔法陣附近的屍體彷佛傀儡般被拖進龍卷風的中央。不隻如此,就連其他大概原本就在這房內的屍首也紛紛自暗處滾出,接二連三被吸進魔法陣中央。


    「什、什麽!」


    那不是靠單純的風力辦到的。穿著鎧甲的魁梧士兵的屍體不可能輕易被風拖動。況且現在雫本人還能在那劇烈強風中站穩雙腳,附近的椅子也一動也不動。


    ──隻有屍體被吸進去。


    理解了眼前情景,難以忍受的戰栗令四肢顫抖。


    恐怕馬上就要出現了。八成是很不好的玩意兒。


    雫雙眼直盯著龍卷,挪動雙腳往房門的方向開始後退。


    四周的瘴氣似乎消散了,原本充斥在空氣中的莫名壓力現在已經感受不到。同時眼前的龍卷風卻像是凝聚了城內所有的負,化作混濁的黑色。


    「這一定……很糟糕……」


    長劍剛才已經離手。塔奇斯給的短劍方才和背包一起放在走廊上。


    應該先逃出這房間搞清楚狀況再說吧?當這念頭浮現時,龍卷風倏地消失了。


    不,龍卷風並非消失。一切全被吸入黑色巨蛇的體內。


    與剛才簡直無法相提並論的龐大身軀。有著赤紅雙眼的巨大蛇頭悠悠抬起。


    身軀的長度超過剛才的五倍,比樹幹更粗的身軀在地上滑動。


    「不會吧……」


    赤紅如血的雙眼凝視著雫。


    那雙眼散發的威壓感並沒有讓她化作被蛇嚇呆的青蛙──她二話不說旋即轉身。


    一把抓住梅亞的手,使


    勁推開半開的房門衝到走廊。心髒劇烈蹦跳,彷佛下一秒就要直接從喉嚨跳出。


    「糟糕了、糟糕了!變大了!」


    那不是赤手空拳能應付的對手,而且現在恐怕也無法指望以言語溝通。雫想要能思考對策的空檔。她稍稍偏過頭,一眼瞥向背後──


    「呀啊!」


    大概是為了追逐逃出房間的雫,黑蛇也跟著開始動作。粗壯的黑色身軀滑出走廊後毫不猶豫地逼近雫。在現實中恐怕找不到的巨蛇以蛇行前進的速度雖然並非快得驚人,但還是與逃跑中的雫不分上下。一旦被追上就會被一口吞下吧。雫連忙更加提升速度,鞭策自己也認為早該耗盡力氣的身體跑過走廊。


    看見自己的背包就在走廊上不遠處,雫大喊:


    「梅亞!你先逃!」


    雫鬆開梅亞的手使勁蹬地,邊跑邊抓起背包。就連拉開背包拉煉的時間都嫌慢,從背包中取出了短劍。把背包扔向一旁,轉身麵對巨蛇。


    「!來啊!」


    蛇的紅眼與雫四目相望。剛才主教猝然慘死的景象浮現腦海。


    但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梅亞在雫身旁展開了細瘦的雙臂。黑色巨蛇朝著兩人高抬起頭。雫幾乎想也沒想就拔腿奔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雫發出野獸般的嘶吼聲,朝著巨蛇奔跑。


    赤紅蛇眼一瞬間眯細──但同一時間,梅亞釋放的力量擊中巨蛇的頭部。


    在這短短的空檔,雫對著巨蛇揮出了短劍。雙手握住的短劍刀刃毫不留情刺進巨蛇的軀體,傳來的是鬆軟潮濕的觸感,簡直像是把手伸進腐肉中。


    生理性的厭惡感令雫渾身打顫的瞬間,橫掃的蛇尾撞飛了雫。


    「啊……!」


    雫背部狠狠撞上牆麵,癱倒在地。


    全身痛得幾乎無法呼吸,滲淚的雙眼看見赤紅蛇眼正俯視著她。


    就要這樣輕易結束了嗎?隻有這個問題掠過腦海。


    「雫小姐!」


    梅亞淒厲尖叫。


    然而,不知誰的怒吼聲緊接而來,推動時間前進。巨蛇發出痛苦的呻吟聲扭動身軀。


    「雫!給我爬起來啊!」


    第一次聽見的嚴厲責罵。那聲音將雫的意識一把拉回現實。她連滾帶爬地站起身,看向巨蛇身軀的另一側,表情凶惡的塔奇斯將短劍刺進巨蛇的黑尾。那把短劍與他平常慣用的長劍不同,被刺穿的蛇身冒出燒焦般的黑煙。


    蛇轉頭以充滿憤恨的眼神看向塔奇斯,他立刻抽回短劍,向後跳開。


    「才發現瘴氣不知道被吸去哪了,這是什麽玩意兒啊?禁咒叫出的怪物嗎?」


    「差、差不多!該怎麽辦!」


    「我才想問啊!莉迪亞!」


    迸裂的白光照亮走廊。那來自一語不發的女性。剛才大概是在塔奇斯的後方詠唱魔法吧,莉迪亞以魔法射出的無數白光迸裂,在巨蛇軀幹中央處挖出碩大的傷口。


    「瘴氣與禁咒凝聚而成的嗎?未免太棘手了……簡直沒完沒了啊。」


    就如她所說,魔法轟出的窟窿轉瞬間就隆起填滿而恢複原狀。也許那其實沒有實體。塔奇斯對著越來越著急的雫喊道:


    「雫,你趁現在快逃!你應該知道同伴在哪裏吧!」


    「!可是!」


    他們兩人聯手恐怕也敵不過這條蛇,這條蛇不是符合常理的存在。雫清楚明白這件事,而且也知道黑蛇為何視她為敵人──


    現在逃跑也隻是改變死亡的先後順序吧。雫看著塔奇斯與莉迪亞開始與巨蛇戰鬥,在不停打轉的思緒中摸索。


    「該怎麽做……有什麽……」


    有什麽辦法嗎?與蛇之間的對話沒有任何線索嗎?過去埃利克是不是有告訴她什麽關鍵?快找啊。翻遍記憶的每一吋角落,甚至是思考或肉體。倘若還是找不到,就連靈魂也不能放過。


    快找啊,肯定有的──


    孤身一人站在白色房間。


    桌上有三本書──她翻開其中一本。


    「……!」


    突然浮現腦海的影像讓雫不知所措。


    為什麽那樣的影像會掠過腦海?但是她從中找出了一個答案。


    「埃利克……打算拆解禁咒……」


    他正在進行拆解禁咒的準備。


    不是誰告訴她的,隻是突然間知道事實如此。


    就像雫事先得知了梅亞口中的「夫人」的名字,就像她曾經窺見負之孔的曆史。


    她也同樣與外界相係。並非負,而是其他截然不同的事物。


    ──現在這一刻,正是坎德拉曆史的轉捩點。書這麽說道。


    雫抓住了突然得到的線索,抬起臉對著黑色巨蛇吶喊:


    「我在這裏啊!」


    如此喊叫後獨自一人沿著走廊奔跑。赤紅蛇眼轉眼盯向她的背影,不理會塔奇斯和莉迪亞,直追向她。塔奇斯的怒吼聲響徹走廊。


    「!等等……!雫!你想幹嘛啊!」


    沒有空檔轉頭回應,雫以樓梯為目標一路跑過走廊,少女模樣的梅亞出現在她身旁。轉頭一看,梅亞懷裏抱著雫的背包。


    「梅亞,這邊……很危險。」


    抱著沉重的背包卻以與雫同樣的速度奔跑,梅亞抬起翠綠眼眸看向她。


    至今深信的事物一瞬間全部顛覆,她剛才究竟承受了多大的打擊?


    究竟是絕望、是虛脫、還是悲歎?雫怎麽也無法想像。現在能為梅亞做的,隻剩下不要再波及她了。雫對嬌小的少女輕聲說道:


    「很夠了,快逃。」


    但是梅亞微微搖頭。


    「我要和你一起。」


    翠綠眼眸泛著淚光。她的回答讓雫睜圓了雙眼。


    願意陪伴身旁的少女投出誠摯的眼神,為雫疲憊的精神注入力量。


    「……謝謝你,梅亞。」


    忍著幾乎要潰堤的淚水,雫對著映入視野的樓梯大喊:


    「梅亞!我們回埃利克那邊!」


    「好的!」


    沒有時間迷惘,也沒時間膽怯。感覺到巨蛇在背後迅速逼近的同時,雫沿著樓梯往下跑。身體各處都在喊痛,盡管如此還是不能停下來。


    這階梯並未通到埃利克所在的地下一樓。當雫衝出樓梯來到一樓走廊,梅亞的警告便衝進耳朵。


    「請閃過!」


    在回答之前,雫使勁全力往左邊跳。


    巨蛇猛然咬合的上下顎落了空,銳利的尖牙失去目標而刺向地麵。打磨光滑的石地板就這麽裂開,雫不禁一陣冷顫。


    但她的身體已經調整了姿勢再度起跑。跑過前方的轉角,以通往地下的樓梯為目標。梅亞轉身使勁振臂,大概是施展了某些力量,背後傳來破裂聲。


    「就隻剩……一點點……」


    這個瞬間,雫慶幸自己擁有優異的方向感。走過一次的路她從不會忘記。


    終於發現通往地下的樓梯,雫沿著樓梯奔跑。


    絕不回頭,也絕不停下腳步。


    ──一定會贏的。


    這個念頭浮現的瞬間,巨大黑影籠罩頭頂。


    雫抬起臉,與凝視著自己的赤紅蛇眼四目相對。


    「雫小姐!」


    聽見慘叫聲。但同時燒灼般的痛楚已經傳遍雫的全身上下。


    ※


    回過神來,雫發現自己穿著睡衣站在自家的廚房中。下意識以手掌輕拍身體各處,但毫發無傷。


    「咦……隻是一場夢?」


    「小雫,怎麽了?你醒啦?」


    鍋子傳出冒泡聲。站在流理台前的姊姊背對著雫如


    此問道。


    「姊姊。」


    「因為是暑假就睡過頭了吧。大家都已經出門嘍。」


    「嗯。」


    「我順便幫你做個早午餐吧。」


    雫道謝後坐在椅子上。身體似乎還有大半仍未清醒,思緒彷佛隔著一層薄紗朦朧不清。她將擺在桌上裝了麥茶的寶特瓶拉向自己,倒進玻璃杯。沁涼的味道讓她覺得莫名懷念。


    「那個,姊姊。」


    「怎麽啦?」


    「你知道埃利克在哪嗎?」


    「…………」


    「我一定要回到埃利克身邊才行。姊姊,你知道要去哪裏找他嗎?」


    姊姊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晃動瓦斯爐上的平底鍋。


    雫伸出指尖彈飛沾在玻璃杯上的水滴。


    「謝謝你,姊姊。但是我該走了。我會再多努力一下的。」


    姊姊沒有回答。那人影不是真正的姊姊,雫也心知肚明。因為她實際上不擅長料理,不會主動親自下廚。


    但雫彷佛麵對真正的姊姊般如此說道。她心中想像著肯定正為失蹤的她擔憂的家人,輕聲說:


    「姊姊,對不起。我出門了。」


    雫站起身走向廚房的門。背後傳來與姊姊同樣的說話聲。


    「小雫,所有的答案,都在你心裏喔。」


    雫握住門把,推開門。


    下一瞬間,眩目的白光包圍了雫,刺眼得教她不禁緊緊閉上雙眼。


    ※


    「雫小姐!」


    近乎哭喊的聲音闖進意識。


    聽見那聲音讓雫倏地睜開雙眼。短短一瞬間無法理解自己位於何處,但雫馬上理解自己剛才被巨蛇追逐而從樓梯上摔了下來。雫倚著牆麵,好不容易撐起染血的沉重上半身。


    蛇就在不遠處。


    巨大身軀幾乎塞滿了狹窄的地下一樓走廊,蛇眼依然盯著自己,腥紅的舌尖時隱時現。


    『還沒結束嗎,外來的異物啊?』


    「我……」


    『那就再試一次罷了。』


    巨蛇再度挺起了頭部。雫看見梅亞在蛇身後舉起雙手,大概是想保護她吧。但是這樣來不及,雫會先被蛇一口吞下。


    雫仰著頭,看著那張巨大的嘴張開到極限。


    ──就在這時,蛇的動作停止了。


    漆黑蛇身的各處突然間浮現了淡淡的粉末狀光點。


    神秘的光之粉令雫回想起第一次在圖書館目睹的魔法。光點在轉瞬間彼此連結,化作無數的線,緊緊捆綁巨大的黑蛇。


    雫愣愣地看著眼前無法理解的情景,不遠處傳來青年傻眼的說話聲。


    「未免太亂來了吧。為什麽情況會變成這樣?」


    「……埃利克。」


    不知何時,青年魔法士出現在蛇身的另一邊。


    埃利克看著雫,端正的眉宇之間飄過一抹陰霾。在他的腳邊以他為中心浮現微微發光的魔法陣。


    「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不是應該沒辦法離開那個小房間嗎?


    滿臉血汙的雫想問,但青年清楚的說話聲阻止了她。


    「晚點再說。」


    隨後傳來的是詠唱。


    魔法陣的微弱光芒在轉瞬間變得刺眼。就在雫忍不住挪開視線時,閃耀的光條貫穿了蛇的身軀,傳來不成言語的慘叫聲。


    『!嘎啊啊啊啊啊!』


    黑霧噴泄四散。但埃利克沒有因此減慢詠唱。


    一根又一根的光條接連貫穿蛇身。白光貫穿蛇身後與捆綁蛇身的白線彼此連結,白光在青年的指揮下有如生物般凝聚成鎖鏈。


    「……好厲害。」


    銀白的鎖鏈漸漸覆蓋黑蛇全身的神秘情景,讓雫看得傻眼。


    每當鎖鏈更加勒緊那巨大的身軀,黑霧也跟著散逸,一點一滴逐漸減少。


    雖然速度算不上快,但黑蛇的尺寸確實逐漸縮減。


    站在另一頭的埃利克與雫四目相對,皺起眉頭。


    「因為瘴氣的壓力突然消失,我才來看看情況,結果就看到你被蛇吞了。」


    「我還沒被吞……」


    話雖如此,身上的衣物已經千瘡百孔又沾滿血汙,一點說服力都沒有。雫搖了搖思考不太清楚的腦袋,用稍微恢複清晰的雙眼再度打量黑蛇。


    不知不覺間黑蛇已經變為剛才出現時的原本大小。纏繞著龐大身軀的鎖鏈,仔細一看是由發光的細小文字所構成。不隻如此,發光的文字鎖鏈似乎從走廊遙遠的另一側一直延伸到埃利克腳邊的魔法陣。


    「……這到底是……」


    「嗯。因為禁咒似乎吸收了充斥在城內的死亡瘴氣而加速完成,所以我嚐試準備了分離禁咒與瘴氣的魔法。雖然我沒想過禁咒居然會變成蛇型四處移動,但足夠延伸到這邊真是太好了。」


    「……好像插座一樣,真了不起……」


    「畢竟有時間讓我準備,這裏也充滿了魔力才能辦到。」


    雖然埃利克說得輕描淡寫,但那隻是他謙虛吧。


    他有某些計畫這一點,不知為何雫剛才就知道了,所以雫才會來到這地方。但是剛才那份確信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消散,現在隻剩下驚愕充滿她的腦海。


    漸漸遭到分解的蛇可能已經無法說話了,隻是用那雙紅眼直盯著雫。那眼神中似乎蘊藏著更勝殺意的某種意誌,令雫不禁冷顫。


    埃利克對她伸出手。


    「走吧。我的魔法構造沒辦法拆解禁咒核心,趁現在離開這裏吧。」


    「好、好的。」


    雫撐起靠著牆麵的身體。雖然內髒傳來刺痛的感覺,但仔細一看,外傷隻有肩膀被刺穿的洞,傷口也不深。雫甩了甩莫名沉重的頭,梅亞從黑蛇那邊走到雫身旁,牽起雫的手。


    哭花了臉的梅亞用力拉著雫的手。


    「我、我們快走吧。請快點逃離這地方……」


    被鎖鏈捆綁的蛇也許依然教梅亞不安,梅亞使勁拖著雫一步步走上樓梯。


    雫回頭看向跟在她身後的埃利克,以及仍被捆綁在原處的黑蛇。


    赤紅蛇眼依舊盯著雫。


    『有朝一日你會遭人排除吧。』


    那樣的一句話似乎在腦海中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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