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遙遠昔日的追憶。


    「初次見麵,請多指教,夫人。我名叫梅亞。」


    畢恭畢敬地垂下頭。這是主人創造梅亞時就已經灌輸的禮儀。


    梅亞就像是服侍自己的主人般,盯著地麵等候夫人回應。發現對方遲遲沒有反應,梅亞抬起臉,再次直視嫁到這座城堡的女性。


    女人的容貌嬌美可人。她雙眼圓睜,注視著梅亞。


    「好漂亮的頭發。」


    輕聲吐露的感歎,在平常總是寂靜的城內聽起來格外美好。


    梅亞睜圓了與頭發同樣色澤的雙眸。女人戰戰兢兢地對她伸出手。


    「那個,可以讓我摸摸看嗎……」


    「您是說……我嗎?」


    梅亞納悶地反問後,她點頭回答。究竟夫人為什麽想觸碰隻是個使魔的自己呢?梅亞想不通理由,但還是點了頭。彷佛迫不及待般,她的手隨即輕輕拂過梅亞的頭。


    那手掌溫暖得教梅亞吃驚。


    「好漂亮的顏色……像是透著陽光的嫩芽一樣。」


    「陽光?」


    居住在湖底的梅亞不曉得地上的陽光,也從未見過和自己的頭發相似的翠綠。


    她對著臉上寫滿疑問的魔族少女笑道:


    「是種很漂亮的顏色喔。啊,你等一下。」


    語畢,她開始摸索自己的洋裝,很快就拿出了一個小布包。她攤開布包,露出裏頭的一片葉子。


    「要離開祖國時,我特地帶在身上當護身符。這是從我小時候當作秘密小屋的大樹上摘來的葉片。」


    「這是……」


    厚質的綠葉帶著與眼前的女性同樣的溫暖與活力。


    梅亞小心翼翼地接過那片葉子。也許是施加了防止衰敗的魔法,葉片依然保持與樹枝相連時的光澤,帶領梅亞的想像力飛往與湖底全然不同的世界。


    見梅亞直盯著綠葉瞧,她微笑道:


    「不嫌棄的話就給你帶著吧,當作見麵禮。」


    「咦……?可、可是……」


    這應該是她寶貴的護身符才對。梅亞連忙想將葉片還給她,但是她的手已經覆住了梅亞的手。吃驚的梅亞想向後退開,對方便蹲下身子讓兩人的視線等高。


    「你就帶著吧。因為我從今以後要在這裏度過了。」


    她的微笑有如陽光。


    梅亞發現她眼底深處藏著一抹不安,為之屏息。


    嫁到湖底之城的她不再有機會回到地上世界,心中不可能沒有絲毫不安。


    盡管如此,她還是美麗且幸福地微笑。


    「初次見麵,我叫蕾莉亞。很高興認識你。」


    她的手握住梅亞的手。


    令梅亞泫然欲泣的溫暖,直到今天梅亞依然能清楚回憶。


    ※


    雫離開了化作慘劇現場的第四地下研究室,首先思索應該尋找第五研究所或是同樣趕往第三研究室阻止那個少年。


    「埃利克會在哪一邊呢……」


    針對魔法士的隨機屠殺就要開始了,一定要盡早找到他才行。


    話雖如此,若要問埃利克以外的魔法士是不是被殺也無所謂,雖然不甘心,但在這緊急狀況下也隻能以優先順位做出取舍。


    雫如此煩惱的同時邁開步伐,但她立刻被迫改變方向。


    ──出現在走廊另一頭的兩名魔法士交頭接耳,伸手指向她。


    其中一人立刻開始詠唱魔法,另一人則向她逼近。雫見狀立刻轉身,朝著最靠近的轉角拔腿就跑。下一瞬間,某種魔法筆直地自她背後的長廊奔馳而過。


    「糟糕了、糟糕了!好像被拆穿了!」


    恐怕是剛才的魔法士長已經向衛兵告知她的模樣並下令追緝了吧。在追兵來到這個轉角之前,雫再度衝進下一個轉角。


    「站住!那邊的小鬼!」


    老套的警告,但雫可不會乖乖停下腳步。與追兵之間的距離還相當遠。就在雫認為也許能甩掉對方的同時,她的身體不聽使喚地往前彈飛了一段距離,肩膀狠狠撞上地麵。


    「!……好痛……」


    因衝擊而暈眩。大概是被某種魔法擊中吧,身體各處傳來痛楚。


    雫連滾帶爬地撐起身體,再度跨出腳步時,背後再度傳來詠唱的聲音。


    不好的預感化作冷汗滑過背脊──下一瞬間,背後的空氣卷成漩渦傳來轟然巨響。


    「喂……!」


    雫連忙蹬地跳向附近的轉角,閃過了疾馳而來的魔法疾風。但是情急之下無法安全著地,跳起的她幾乎直接撲倒在地上。四肢猛然撞上地麵的痛覺讓雫低聲呻吟,但快步靠近的腳步聲已經傳到耳畔,她管不了痛楚,隻能咬緊牙根試著撐起身子。


    「動起來啊……」


    不能在這裏被抓住,一定要快點逃走。雫將雙手撐在地上,絞盡力氣鞭策發疼的身軀重新站起。


    但就在這時,嬌小的人影來到她麵前。


    「……雫小姐?」


    不會認錯的年幼嗓音。


    站在眼前的正是雫在尋找的魔族少女。


    已經褪下長袍的梅亞放下了綠發。沒有兜帽遮蔽的發絲依然是亮眼的綠色,她的耳後有一片看似魚鰭的透明薄片。穿著造型簡單的連身裙的少女似乎毫發無傷。雫目睹少女平安的模樣,不禁鬆了口氣。


    「梅亞!真是太好了……!」


    「雫小姐,為什麽會在這裏……?」


    「埃利克沒來,又擔心你出事,所以我就來找你們了。休拉教他們……」


    解釋到一半,雫驚覺腳步聲已經追到身後,連忙站起身牽起梅亞的手。


    「對不起,現在先逃吧!之後我會再好好說明的!」


    「──不準動!」


    警告聲從背後傳來。這下真的被追到了。


    附近似乎沒有能讓她逃竄的轉角,就算有也不可能牽著梅亞全速奔跑。


    現在能做到的頂多隻有保護她而已。雫轉身麵對追兵,挺身擋在梅亞麵前。


    看見雫舉起雙手的模樣,兩名魔法士愣了半晌。


    「什麽啊……隻是侍女嗎?」


    「不要大意。既然她剛才逃跑,就代表她是入侵者的同夥吧。喔,在那邊的是──」


    發現站在雫背後的梅亞,一名魔法士挑起眉梢。現在的梅亞隻消一眼就能看穿她非人的身分,雫連忙張開手臂試圖阻擋魔法士的視線。


    但魔法士卻鬆了口氣般笑著說:


    「什麽嘛,原來你也來了啊。是主教的指示嗎?來得正好,幫忙抓住那女的。」


    「咦……?」


    這句話究竟是對誰說的?雫沿著魔法士的視線,緩緩轉頭。


    ──站在身後的梅亞正抬起頭以情緒淡薄的綠色雙眼看向她。


    「梅亞……主教的指示,是真的?」


    「是的。」


    沒有溫度的說話聲在走廊上回響,聽起來彷佛來自遙遠的某處。


    「為了實現和主教的契約,我奉命前來阻止入侵者。」


    彷佛映在靜謐湖麵上的森林倒影,色彩鮮麗的翠綠雙眸不起波紋。


    「……那、那是……」


    ──這名少女,果然不是人類。


    活在不同時空當中,無法理解的對象──那強迫雫回想起剛才遇見的少年。


    該如何才能讓言語傳入對方心底,在雫還找不到所需的字詞時,梅亞已經舉起右手。


    她將手指指向雫並說道:


    「──請快逃吧,雫小姐。」


    冰冷的指尖射出兩道光芒。


    光芒避開雫的身軀劃出左右兩道


    弧線,擊中了雫背後的兩名魔法士。兩人發出慘叫聲倒地不起。雫轉身向後,嚇得目瞪口呆。


    「咦?咦?梅亞?」


    「請快點逃吧。這座城正慢慢陷入瘋狂。因為禁忌之術逐漸成形,再過不久城內就會開始受到影響。在那之前請快點離開。」


    少女的眼眸中映著雫的臉龐。


    人類所沒有的美麗色彩──然而,映在眼眸的是無異於人的哀戚。綠色雙眸的邊緣滲出淚珠。


    「……是我太愚蠢了。夫人怎麽可能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柔弱的肩膀顫抖著。來到這座城中,魔族少女究竟看見了什麽又聽見了什麽呢?她兩道眉毛因憂愁而揪緊,搖著頭說:


    「主教說我能再見到夫人,讓我期待得忘了一切。他說隻要我來到地麵上,就能呼喚居住在遠方的夫人前來……可是,這地方都已經變成這副模樣,怎麽可能呼喚夫人前來呢……我真是太愚蠢了。」


    少女的雙手緊緊握拳。


    離開湖底直到今日,她無時無刻不期待著與心中思慕的夫人重逢吧。但實際上目睹的卻是王城漸漸受到瘴氣汙染的慘狀。


    悔恨之情濡濕了梅亞的睫毛。


    「對不起……請快點逃走吧,雫小姐……」


    少女垂著頭,身影看起來好似那天獨自走在雨中的她。孤身一人四處遊蕩,尋找著不知身在何處的那個人。


    ──如果要說飽受漫長孤獨折磨的她太過愚蠢,那麽利用她的人類又算什麽?


    雫咽下言語,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以雙臂緊緊環抱梅亞。受盡折騰的嬌小身軀。雫把臉頰貼上那綠色的發絲,聽見臂彎中傳來啜泣聲。


    「……我不會逃。」


    沉靜的憤慨自心底深處湧現。


    身體的痛楚被屏除至意識外。感情驟然升溫,但思緒冰冷而清晰。


    「我不會逃走。所以──和我一起阻止禁咒吧,梅亞。」


    休拉教的目的是發動禁咒,在這座王城打開「負之孔」。


    據說隻要完成,首都本身便會毀滅。不過雫與目的在阻止禁咒的傭兵們不同,將尋找埃利克與梅亞放在第一順位而行動。然而──


    「不能就這樣讓他們順心如意。對主教還以顏色吧。」


    「雫小姐……」


    雖然向魔法士長告知真相的方法已經失敗,但應該還有其他方法能阻止禁咒。


    為了尋找那方法,首先必須盡早與埃利克會合。隻要找到看穿了禁咒構造的他,一定就能擬定接下來的方向。雫牽起梅亞的手,拉著不知所措的她邁開步伐。


    「別擔心,我會盡可能去做的。總之要先搞清楚現在位置……梅亞,你知道嗎?」


    「不好意思,王城內的事我不太清楚……」


    少女垂著臉說道,但這並不是什麽大問題。


    雫一麵走一麵取出紙筆,大略地開始畫出剛才走過的一樓部分的地圖。找個大概位置畫上出發地點的塔,隨後畫下第二研究室與第四研究室,最後在現在的預估位置畫上一個x,這裏應該距離王城中心不遠,與她的推測相同。


    「中心啊……」


    五間研究室以王城中央為圓心,排列在圓周上──這是雫推測位置時假設的前提之一。第二與第四研究室至少是這樣。


    現在的位置距離中心很近──雖然這也是假設,但恐怕八九不離十吧。現在兩人應該來到了距離王城中央處不遠的位置。


    禁咒的魔法陣由五間研究室連結成巨大的圓形,而「孔」就會開在圓形的中央──這個推測究竟是否正確呢?


    「那個孔能不能堵住呢……應該還沒開啟吧?」


    據說「負之孔」能讓人陷入瘋狂,但實際上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不諳魔法的雫無從想像。


    首先,「孔」並非一種抽象的譬喻,而是真的有一個洞嗎?日本神話中伊邪那岐以巨岩塞住通往黃泉比良阪的道路,也許與這有幾分類似?假使禁咒的洞真能用岩石就塞住,那肯定隻有神祗才能辦到吧。況且雫既沒有能搬動巨岩的臂力,王城內也找不到那種巨岩。


    誤打誤撞來到距離王城中央不遠的位置,如果能辦到什麽卻空手而歸未免太可惜了,但糟糕的是不知道具體該做些什麽。


    「總之,我們先去距離這裏不遠的第一研究室看看吧……啊,不過梅亞和我走在一起被發現就糟了。你知道有哪裏能躲藏嗎?」


    「我是無所謂……您擔心的話,我就改變形體吧。」


    ──綠光劃過半空中。


    在雫還來不及反應之前,魔族少女已經變為一隻翠綠色的小鳥。


    看著站在自己肩頭上輕聲啼叫的小鳥,雫不禁愣了好半晌。


    「好厲害。而且好漂亮,像寶石一樣。」


    雖然已經明白梅亞是魔族,但這情景還是讓雫不禁感歎。雫以指腹撫過小鳥的頭,梅亞像是覺得癢,身子不禁顫抖。


    「好,那我們走吧。」


    雫與小鳥互相點頭,再度跑在走廊上。


    ──但是開始移動後沒過多久,肩上的梅亞便發出尖銳的鳴叫聲。


    「咦?什麽?」


    雫原本以為又被追兵發現了,但似乎並非如此。梅亞振翅自雫的肩頭飛起,一邊啾啾鳴叫一邊飛往走廊的右側。雫連忙追趕在後。


    「等、等等,你要帶路嗎?」


    雫如此問道,小鳥便輕聲啼叫當作回答。梅亞前進的方向與第一研究室完全不同。在梅亞的帶領下,雫屢次拐彎,每當雫判斷自己的方向,緊張感便跟著攀升。


    ──自己肯定正逐漸靠近王城的中心。


    雖然在途中數次走下樓梯,梅亞仍一路往中心前進。地下的樓層也許用途接近倉庫,整體造型相當單調,樸素的石砌走廊與研究室的石室似乎有幾分類似。


    最後梅亞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


    「這裏是……」


    這扇門看起來沒什麽特殊之處,與並排在左右的門完全相同。雫伸出顫抖的手按在門板上。


    ──這裏幾乎是王城的中心位置了。


    既然如此,也許孔就開在這房間裏。難道梅亞的意思是要我現在就趕緊把它塞住嗎?


    在推開門之前,雫先掃視自己置身的走廊。走廊上四處擺著大木箱,其中有幾個雫認為自己也勉強能推動。


    「用箱子能堵住嗎……」


    如果孔比箱子還大,落入孔中的箱子最終會抵達何處呢?雫一麵思考著自己也覺得無厘頭的疑問,推開了門。


    ──開門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巨大的木箱。


    木箱在門前堆高到幾乎觸及天花板,一眼看上去像是堵死了,但仔細一看,右側有一道勉強能讓人通過的隙縫,隙縫後方似乎還有更寬敞的空間。雫走進房內,橫著移動想通過那道隙縫。


    就在此時,梅亞以尖銳鳴叫聲警告。


    雫反射性地停下腳步──下一瞬間,利刃自箱子後方刺出。


    「咿……!」


    彷佛阻擋通道的橫杠般從一旁突出的短劍,與她的頸部幾乎同高度。


    從雫的角度看不見是誰手持那柄短刀。遭遇從未料想的伏兵,雫遲疑自己是不是也該拔出短劍。


    但在她猶豫的時候,梅亞已經飛越短劍上方,搖搖晃晃地穿越了隙縫。雫連忙伸出手。


    「等一下!梅亞!」


    「咦?」


    男人訝異的說話聲。晚了半拍後,短劍自眼前抽回。那聲音雫也認識。


    雫不可能認不出來。她趕忙穿過縫隙。


    ──一名魔法士站在眼前。


    「埃利克!」


    「還


    真的是你。怎麽會來到這地方?」


    訝異地睜大的雙眼;感覺不到太多緊張感的日常口吻。


    沉著穩重的藍色雙眸讓懷念與安心一瞬間漲滿胸口。至今壓抑著雫的緊箍倏地鬆脫。張開口想說些什麽卻又不成言語,隻是努力別讓自己哭出聲音。


    目睹侍女打扮的少女雖然令埃利克訝異,但他立刻收劍入鞘,露出苦笑,隨後一如往常地輕拍她的肩膀。


    「嗯,你很努力。謝謝你。」


    雫什麽也還沒說,不知為何他像是全都懂了。


    但這些疑問轉眼間消失,聽見這短短一句話的瞬間,雫覺得一切都有了回報。她就這麽任憑淚水流下,露出笑容點頭回應。


    埃利克被教徒們押走之後,被迫協助構築禁咒,但傭兵們襲擊王城引發的騷動讓他找到機會逃了出來。聽完埃利克一貫的簡略說明後,雫指向埃利克目前藏身的這個倉庫的地麵。


    「那這個是什麽?應該是魔法陣吧?」


    「嗯,是我畫的。」


    魔法陣由三重的同心圓組成,圓內填滿了複雜的紋路。仔細一看,那應該是用類似粉筆的白色物體所繪成。長棒與細繩落在一旁的地上,大概是繪製魔法陣的道具。雫敬佩地看著直徑超過一公尺的魔法陣。


    「你那邊的過程是怎樣?剛才那隻小鳥是那個魔族女孩吧?」


    「你看得出來?」


    化作小鳥模樣的梅亞現在正在門外為兩人看守。埃利克立刻點頭。


    「因為魔力一樣啊。啊,原來如此,她也記得我的魔力才帶你來到這裏吧。」


    埃利克若有所悟地說道。緊接著,雫向他大致解釋剛才的經過。入侵王城之後已經過了將近兩小時。雫坐在地上,揉著變僵硬的雙腳肌肉。


    「那個,到頭來負之孔到底是什麽啊?我隻聽你說過負之海是位在其他位階。」


    雫如此發問,埃利克沉思半晌後開口回答:


    「我之前也跟你提過靈魂吧?在這世界上,一般認為人是由靈魂、精神、肉體的三個要素所組成。」


    「嗯。」


    這類想法雫並不陌生,平常在大學的人文學科課堂上也聽過類似的內容。埃利克似乎也明白雫能接受,一如往常地接著說:


    「肉體應該不需要多做說明吧?負責感覺、知覺與維持生命、生殖等的物質部分。而精神與肉體緊密相連,掌管知性思考、感情和記憶。最後是靈魂,靈魂區分了生物與無生物,靈魂是讓生物之所以成為生物的那股力量,寄宿於生物中,死後會擴散消失,回歸自然。」


    「原來如此。」


    「還能理解?」


    「目前還可以。」


    雫用剛才畫下王城地圖的筆記本記下埃利克的說明。不過看起來與西洋古代哲學的講義似乎沒什麽兩樣。她在人型的內部畫上愛心符號,裏頭填上「魂」字。在這世界上「人死後什麽都不剩」的認知就是源自於靈魂會在死後消散吧。精神與肉體一同腐朽,靈魂則消散於無形,也許這就是死亡的真麵目。


    剛才見到的屍體──意識差點飄向剛才「已然結束的人」,雫連忙把注意力拉回當下。


    「靈魂會在死後擴散。那麽一開始是怎麽出現在生物體內的?」


    「啊。咦?呃……和肉體一起誕生的嗎?」


    「一部分正確。其實關於靈魂還有許多謎題尚未解開。但是經過研究的結果,魔法士之間一般認為靈魂『源自萬物並與萬物相係,藉由肉體成形』。換言之,將周遭的自然的力量像這樣……」


    埃利克舉起放在地上的寶特瓶。透明的塑膠瓶中無色的水搖晃著。


    「肉體將力量封閉於體內,讓靈魂與萬物分離,形成個體。」


    「液體是靈魂,而肉體是容器?」


    「對。所以肉體死後靈魂也會流失。」


    他輕輕搖晃瓶中水,隨後轉開瓶蓋飲用。


    「現在的問題在於『與萬物相係』這一點。和水被封閉在容器內不同,靈魂雖然位於體內,但依然與各式各樣的事物互相聯係。魔法士們認為,人們之所以有著根本上彼此共通的情感、基本思考和共通語言,就是因為所有人的靈魂都連係到相同的『某物』,而魔法士之所以能觸碰到理應位於不同位階的魔法定律,就是因為靈魂也與那個位階相連。不過,你是異世界人,也許不適用吧。」


    「而且說不定根本沒有靈魂嘛!」


    雫並非因為這評語而心懷芥蒂,畢竟總是有這可能性。埃利克點頭作結:


    「總而言之,你可以把靈魂想成是人的內在與外界相係的無形窗口。那個窗口和各式各樣的事物相連係,從至上的美德到最底層全不例外。而靈魂連係的最底層就是我們說的『負之海』。」


    「海啊……」


    「嗯。也有人用『混沌之海』稱呼,是位於這世界下層的概念上的海。如果視知性與美德、魔法構造與高階魔族的位階位在比人類世界更高階的位置,那麽負之海就是最下層。負之海充斥著絕望、悲歎、怨恨,這些都是形成人的感情之前的『負』。」


    「嗚惡……」


    雖說是最底層,但是印象差到極點。雫轉動著手中的自動鉛筆。


    「所以說人類會怨、會嫉妒,都是因為和那片海相連係?」


    「理論上是這樣。不過實際上我想應該沒那麽單純吧。」


    「原~~來如此~~」


    美德在上,惡德在下。這樣的想法在雫原本的世界也有。人的靈魂與負相連,正因如此,人必須努力尋求上升之道,有這樣的想法應該不算離譜。


    「不過那是實際上存在的東西嗎?那隻是概念上的海吧?」


    「如果實際上不存在就沒這麽多問題了。你記得嗎──我曾經說過,過去曾有過朝著負之海開洞的事件。」


    「……啊。」


    寒意爬上背脊。不知為何書本上出現一個黑色的洞的情景掠過腦海,但那彷佛無關緊要的片段自記憶中消逝。


    埃利克露出苦笑,以手中的棒子指向空中。


    「差不多在八百年前吧,在大陸中央區域有個天然的洞窟,洞窟裏頭有個很深的洞。」


    「那、那就是負之孔?」


    「不是,就隻是一個洞。」


    埃利克指向他繪製的魔法陣,彷佛那個深洞就開在眼前,視線直指向下。


    「雖然原本隻是個洞,但似乎就位置上容易累積瘴氣。如果光是這樣還不會出事,但當時正值戰亂的時代,聽說人們將屍體扔進洞中棄置,結果無數的屍體被扔進原本就積存瘴氣的洞──最後讓世界出現了破洞,朝著負之海開啟了一個洞。」


    青年彈響修長的指尖,那聲輕響讓雫不由得為之一顫。


    「傳說首先發現負之孔的男人被拖進了負之海,第二個男人則發狂失去神智。所有人都束手無策,『負』依舊自孔中不斷泄出,而第三個男人稱之為神。」


    ──這故事,好像曾在哪裏聽過。


    雫按著微微發疼的額頭。那不是誰告訴她的,是在更深的某處。


    但是,每當自己試圖回想是在何處聽聞,頭便跟著發痛,記憶也隨之遠去。若要追尋到盡頭,也許會連自己也跟著墜落,那凝視深淵般的感覺讓雫在途中放棄回憶,將意識抽回到當下。


    「出現於人類階層的負被稱作『西密拉』。第三個男人成為了教祖,讓信徒居住在洞穴旁,形成了一個小村落,那恐怕與休拉很類似吧。經過百年,村落漸漸增加信徒而擴張。根據記載,那時西密拉被稱為邪神,而周遭的城鎮都認為那村落是邪教集團。」


    「邪、邪神?在那之後結果是怎樣?


    」


    「嗯,滅亡了。」


    「世界滅亡了?」


    雫震驚的輕呼聲在小倉庫內回響。回音散去後,埃利克以難以言喻的語氣填補了空白。


    「你先冷靜點。如果世界滅亡了,我們怎麽會在這裏?」


    「……說的也是……」


    臉頰發紅的雫垂下頭。埃利克不當一回事,繼續回答她的疑問。


    「滅亡的是邪神與村莊。被巨大的魔法攻擊一擊炸飛了。不過據說那出自偶然,而魔法攻擊本身也是一種禁咒。」


    「嗚哇,聽起來好像怪獸大戰爭一樣。」


    「什麽意思?」


    「請讓我省略說明。」


    肯定從未看過怪獸電影的青年一瞬間麵露疑惑,但他應該也明白追問到底隻會浪費時間吧。他像是什麽也沒聽見般接著說:


    「在西密拉毀滅之後,又發生數次有狂熱信徒想打開洞的案例。我之前提到的事件也是其中之一。不過,盡管這些案例最終全都以失敗收場,但每次幾乎都會造成數百人死亡或發瘋。如果真的讓洞開啟會造成什麽慘狀,老實說我也不願意去想像。」


    平常遭遇什麽事都反應平淡的青年難得語氣凝重苦澀,令雫緊張地屏息。


    現在兩個人坐著的石磚地麵下方更深處,不屬於人世間的深淵似乎正蠢蠢欲動。雫覺得自己彷佛正坐在漂浮於黑夜海洋的脆弱木板上,令她背脊一陣發涼。


    「那……該怎麽樣才能阻止?」


    現在一切正瀕臨危機,這一點已經很明白了。


    但原本就已經理解這一切的埃利克會在這種地方繪製魔法陣,肯定就是有某些用意吧。埃利克將指頭按在額頭旁似乎正在沉思,但同時用另一隻手先是指向魔法陣,隨後又抬高指向天花板。


    「我現在正在爭取時間。禁咒的中心在這裏的正上方……我想應該設定在二樓或三樓。如果能直接破壞它應該就會停止運作。其實我在教徒逼我幫忙構築禁咒的時候,稍微修改了其中的構造,所以這個魔法陣與禁咒彼此相連。雖然沒辦法大幅度影響,但是或多或少有延遲進度和減輕影響的效果。」


    他若無其事的解釋讓雫瞪大了雙眼。雖然之前就時常這麽覺得,但他真的是非常優秀的魔法士吧,恐怕休拉教徒們也始料未及。


    「不過這就是我的極限了。幸好現在這座城裏充滿了魔力,多少能讓我行使較複雜的魔法,但還是沒辦法完全阻止禁咒。我想統禦禁咒的核心就在這上方,但我的魔法陣效力沒辦法抵達該處。在我爭取時間時必須找出對策。」


    「啊,既然這樣,找傭兵他們……」


    話說到一半,雫啞然無語。第四研究室的慘劇現場與一手打造出那情景的少年身影再度闖進腦海。如果他就像那樣掃蕩了其他研究室──也許禁咒真的會停止,代價就是數十人的性命。


    窒息般的感受與足以扭曲視野的壓迫感再次湧現。胃液湧上喉頭,雫不由得趕忙摀住了嘴。但在這時,埃利克的手伸了過來,輕輕按在她的額前。


    「還好嗎?臉色很差喔。」


    「……我沒事。」


    雫閉上眼睛,緩緩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感覺到空氣撐飽整個胸腔之後短暫屏息,隨後慢慢地吐氣。


    現在他就在身旁,自己肯定能恢複鎮定。如果精神與肉體的存在緊密相連互不可分,那麽自己肯定能同時支配雙方。隻有成功辦到這件事,人才能真正完全成為自己的主人。


    緩緩吐出所有空氣時,也許是雫試著壓抑感情的深呼吸得到了成果,她幾乎取回了平常的鎮定。她以平淡的口吻陳述現在許多襲擊者就在城內,而其中一人正四處殺害魔法士。


    埃利克眉心深鎖仔細聆聽她的報告。就雫所知,這表情可說是前所未見的凝重,而他開口吐出的語調也同樣苦澀。


    「這就是原因啊。這下不妙啊,難怪我會覺得禁咒的進展速度變快了。」


    「變快了?沒有開始變慢嗎?」


    「越來越快。招募前來構築禁咒的人數約有五十名,這人數可不是鬧著玩的。基本的構造早就已經完成了。剩下的問題就是,為什麽八百年前負之孔會開啟?」


    「啊……」


    容易累積瘴氣的洞穴,大量屍體被扔進洞中使得世界出現裂口。那麽在當下的狀況,負責構築的魔法士們接二連三遭到殺害,不就像是在重現當初負之孔開啟的情境嗎?


    雫霎時間覺得全身發涼,強迫顫抖的嘴唇吐出言語。


    「我、我這就到樓上阻止那個人……!」


    「等等。雖然他的確是個問題,但不像是能溝通的對手。你去了白白被殺也沒意義。」


    「可是!」


    「你的心情我明白。但狀況相當危急,現在開始不允許任何誤判。」


    不允許反駁的嚴厲措辭令雫隻能沉默。埃利克拾起了擱在地上的王城地圖,指向地圖上的某一點並說道:


    「我沒辦法離開這裏。但是,光這樣還不夠。若要破壞禁咒的核心,就需要足以顛覆當下情勢的手段。老實說我也覺得不應該拜托你,不過……」


    藍色的眼眸一瞬間挪開。雫注意到那視線的移動而凝神注視青年端正的五官。


    「你最為適任。你要到法魯薩斯,向公主報告這件事。」


    「咦?」


    這是怎麽回事?雫試著理解埃利克的指示。


    埃利克指著地圖上王城西北方向的某個房間,說那是設置了複數轉移陣的大廳。其中應該就有通往大國之一法魯薩斯的轉移陣。


    「轉移陣的目的地大多會寫在地上。沒必要太著急,慢慢來,千萬別走錯……我想現在城裏應該也沒有額外的兵力看守。你要進入轉移陣,抵達法魯薩斯之後,隻要說因為禁咒的問題想找公主,應該就會有人幫你傳話。」


    「請、請等一下!這樣真的就能解決嗎?」


    「成功的可能性最高。她是足以使役精靈──也就是高階魔族──的王族魔法士。在當今這塊大陸上可說是頂尖的術師,若要問誰有力量對抗禁咒,我想不到其他人。你順利抵達法魯薩斯後就乖乖待在那邊,之後公主應該會出手解決。」


    「可是這樣不就是……!」


    雫不曉得這句話該不該說出口,硬是把話吞了回去。


    換個角度看,埃利克的指示就像是要把雫趕出這個混亂至極的王城,語氣也遠比平常更強硬。那是不是因為他知道就算盡全力也不一定能阻止禁咒?當然了,希望魔法大國伸出援手應該也是事實,但光是這樣會讓他說什麽「慢慢來,千萬別走錯」嗎?


    雫不明白青年的真正用意而躊躇。他的臉龐清楚掛著疲勞的跡象,讓雫更加擔心。


    「我不想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要去的話就一起去吧。」


    「如果我離開這裏,禁咒的速度還會更快。如此一來,一切都會無法挽回。」


    「就算挽回局勢,要是你有個萬一,那就沒有意義了啊!」


    如果雫隻是想逃離危險,早在兩人分散的時候趕緊出城離開就好了。但雫沒有選擇那條路,不惜接下塔奇斯的短劍,一路涉險來到這個地方。


    一切都是因為擔心他和梅亞。是因為想回報至今得到的助力。雫沒辦法好不容易找到人卻又舍棄當初的目的。


    雫以近乎責難的眼神凝視著埃利克。雫不知道什麽才是最佳的選擇,盡管如此,雫無法為了這個國家犧牲他。


    沉默沒有持續太久。


    埃利克甚至沒有歎息,隻是筆直地凝視著雫的雙眼,簡短地回答:


    「你身上還有可能性。」


    「可能性?」


    那是指成年人對孩童抱持的那種朦朧不清的希望嗎?


    如果真是這樣,未免太沒說服力了。那種東西不管誰身上都有,不足以構成讓誰能比另一個人優先的理由。如果埃利克口中的可能性是這種意思,那雫會繼續思考能與他一同行動的其他方法。


    ──然而他展現的是更加具體的,「唯獨她才擁有的可能性」。


    「我剛才不是解釋了負之海嗎?我們的靈魂全都與『那個』相聯係,無一例外。過去與禁咒相關的數個案例中,人們發狂都是出自這個原因。與負之海的界線越是稀薄,周遭人們的精神平衡也會跟著往負麵傾斜。這座王城也一樣,恐怕再過不久最初的變化就要開始了,有些人也許還會更早。」


    藍色眼眸直視著雫。


    「但是,你有不同的可能性。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


    澄澈而散發著堅決意誌的眼神。雫回想起他說過的話。


    「……因為我的靈魂,沒有連接到『負之海』?」


    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


    既沒有知識也沒有力量,邁步前進也不知道最終將抵達何處。


    總是在猶豫與空轉,彷佛這個世界的異物。


    但是──如果有種方法隻有異邦人才能達成。


    雫看著自己的手掌,看起來與這世界的人類毫無二致。


    「我……也是個人,會忌妒也會怨恨。這樣看來,也許我也同樣和負之海相連喔。」


    「當然這種可能性也存在,但實際上你似乎真的不容易受瘴氣影響。還有,你那邊的世界沒有魔法,也許就是世界構造不同的一項證據吧。」


    「確實在我那邊的世界,到了現代,這方麵的研究一般都認為沒有實用性可言。」


    「嗯。我不曉得你那邊的世界,所以隻是推測。但現在我隻能押注在你身上了──雫,能辦到嗎?」


    「我可以。」


    應該有不殺人也能解決的其他辦法。是雫自己對那少年這麽說的。既然如此,雫就必須親自證明。若隻是空口說白話,別說那少年,任何人都無法說服吧。


    雫從埃利克手中接過地圖。他在紙片的一角用這世界的文字寫下「法魯薩斯」。大概是分辨轉移陣的時候會用上吧。雫凝神注視,將那形狀烙印在記憶中。


    緊接著她拎起已經有如身體一部分的背包,將肩帶掛上肩頭,把還剩下一半以上的寶特瓶擱在他身旁。


    「我這就全速跑去,然後一定會再回來!」


    這句充滿幹勁的宣言讓埃利克為之瞠目。但他立刻恢複一如往常平穩冷靜的神情,微微苦笑。


    「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如果要回來,一定要帶著其他人一起。」


    「當然了。我就算死了也會變成幽靈喔!絕對會回來找你的!」


    「你說的幽靈我倒是有點興趣。大概長什麽樣子?」


    「沒有腳而且是半透明的……幹嘛講這個啦!」


    雖然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也許不同,但是「死了就完了」這一點對雫而言還是不變。不能因為一點興趣就去嚐試,況且雫也沒那興趣。


    「千萬別死掉,等我回來。也不可以發瘋喔。」


    「我畢竟是魔法士,抵抗力比一般人強一些。不過別太期待。」


    「不要在告別前講這種觸黴頭的話啦!」


    雫不禁想著:他是不是真的不明白人的心情啊?不過這反應確實很符合他一貫的風格。


    雫走到阻擋在房門前的木箱旁,再度轉身看向他。


    「那我去去就回。」


    「小心點。」


    短短三十分鍾的重逢。下次見麵,大概是事件落幕時吧。


    雫的思緒一瞬間飛向無法想像的未來,但她立刻搖頭。就算要沉浸於感慨,也得在阻止禁咒之後。


    她就要離開倉庫,埃利克的聲音從木箱另一頭傳來。


    「對了,要是你見到法魯薩斯公主,最好不要提起我的名字。」


    「嗯?我知道了。」


    雫雖然納悶,但沒再多問,下定決心後掩上身後的房門。


    ※


    在關門聲止息後,埃利克深深歎了一口氣,一隻手拿著寶特瓶開始詠唱。


    剛才目睹她再次出現於眼前,著實令埃利克訝異得一時啞口無言。雖然埃利克原本就認為她充滿了行動力,但實在沒想過她居然會假扮成侍女混進王城內。


    不過這次是個好機會。與其讓她獨自沿著馬車幹道旅行,用轉移陣直接送她到國外肯定更安全,而且目的地能選法魯薩斯就更沒話說了。隻要告訴她自己需要她的協助,她就不會猶豫。


    「萬一她發現,會不會生氣啊?或者是其實已經察覺了呢……」


    就算真能抵達法魯薩斯並見到公主,雫大概也無法再回到這裏吧。為了確保得知事態的證人存活,法魯薩斯不會讓她再度涉險。這樣就可以了。


    位在禁咒構造中央處的他接下來將會承受超乎尋常的負荷。假使法魯薩斯真的能在禁咒完成之前趕上,屆時自己是否還能維持理智,埃利克也沒有把握。


    「原本的世界啊……希望你能順利回家。」


    大概再也沒機會和她交談了吧。


    雖然對異世界的文字還有許多疑問,但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畢竟這趟旅程相當有趣也非常愉快,甚至足以徹底洗刷這幾年來的鬱悶。


    埃利克閉起雙眼牽引魔力,呢喃編織詠唱的字句。


    閉合的眼皮內側浮現了她的臉龐,帶淚的雙眼彎成喜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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