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穎原是剛升上高中的事,同班的他給了我非常成熟的第一印象。


    「我叫穎原真一郎,請各位多多指教。」


    開學當天,他冷淡的把雙手插在口袋內起身,用平靜的語氣自我介紹。低垂的眼神雖然帶有知性,但他醞釀出的那種不想和他人接觸的氛圍,至今依然令我印象深刻。


    他總是獨自一人待在教室裏。


    從沒見過他和同班男同學聊天,也從來不會成為他們的話題。但是,在開學約一周後,因為他那俊秀的外表和穩重的氛圍,還是讓他常被女學生們私下當作有人氣的男孩子談論著。


    當時的我沒什麽戀愛經驗,也不清楚喜歡上男孩子是怎麽樣的感覺。但即使是這樣的我,也能從他那份特異感中感受到某種莫名的吸引力。他沒有經常被女孩子談論的男生特有的那份輕薄,俊秀的外表上那帶點不相稱的銳利目光,彷佛冰一般冷漠的感覺深深吸引著我。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我在初次見麵時就已經喜歡上他了也說不定。


    第一次和他有所交集,是在開學典禮一個禮拜後,班會時進行的委員選舉上。我們先是選出班長,然後再開始決定各個委員。委員的名額並不多,隻要不毛遂自薦或是輸在抽簽,就能在保持一身輕的狀況下結束。


    我沒有擔任任何幹部的打算,當時的我已經決定好以後要就讀音樂大學,將來打算當鋼琴家或是做其他有關音樂的工作,因此沒有多餘的時間擔任委員。所以為了不和無法選出候補時尋找目標的老師對上眼,我低頭坐在位子上。


    在班會即將結束時,正在募集傳聞中會減少休息時間、大家覺得最麻煩的圖書委員時,意外的,穎原他舉起了手。


    確實,潁原他老是在下課休息時間看書。雖然這有些失禮,但他怎麽看都沒有「圖書委員」的感覺。實際上他與我先前抱持的「喜歡書的人」這個印象截然不同。穎原雖然平時很文靜,但是也會因為疲累而癱坐在椅子上、用手托腮或是盤起腿來。硬要說的話,他給人的感覺應該是班級裏常有的「喜歡耍帥的男同學」。


    還真意外呢。當我看著他想到這裏時,或許是感受到視線,穎原往我的方向看。


    當時的我頓時覺得背脊發涼。


    插圖007


    他沒有瞪我,然而我就像是被他那細長的眼眸緊緊盯住的小動物般,完全動彈不得。


    我們四目相交的時間或許連數秒都不到,但在這段時間中,我體內的某種事物沸騰了起來,胸口感到一股熱意且心跳加速。


    我吞了口口水,把轉過去的頭轉回來,調整好坐姿,不引起周圍注意地微微深呼吸,然後用力地舉起手臂。


    「隻有青島一個人嗎?」


    擔任班長的男同學站在講台上這麽說後,班上的視線都聚焦在我身上。畢竟特地和那個難以相處的穎原擔任同一種委員,會受到注目也是理所當然。我努力地使自己保持平靜。


    「那麽女圖書委員就交給青島了。」


    一段時間後,班長這麽宣言,我接著把手放了下來。因為自己在還不熟悉的班上受到注目,那份難為情的感覺使我腦內一片空白。


    我看向黑板,寫著「圖書委員」四個字的下方,「穎原」和「青島」四字並排在一起。這個時候,我才驚覺自己因為一時衝動而作了不得了的事。當時的我明明不擅長於和男孩子交流,卻要和毫無社交性的穎原一起進行一年委員的工作。


    放學後的圖書管理是從四月開始,每個星期五一次,剛開始的時候,我和他甚至連話都沒講過。


    安靜的春天放學時分雖然使人倦怠,但是與穎原坐在一起的數小時工作時光裏,我緊張得全身僵硬。加上圖書室內那寂靜的氣氛,令我覺得既尷尬又難受。


    時間來到五月中旬,在早晨的陽光逐漸開始參雜夏天氣息時候,我開始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如果再不找個機會向他搭話,之後想找他交談隻會難上加難。


    至今為止從未互相打過招呼,他似乎也沒有想要和我對話的打算,就算在圖書室碰麵時向他問候,他也隻是「嗯」一聲隨便應答。那冷淡的態度每每挫折了我想和他交談的勇氣。


    畢竟已經是高中生了,我十分清楚要改變已成既定印象的人際關係有多麽困難。


    今天一定要和他搭上話。


    在初夏的氣息逐漸濃厚的某一天,我抱著決心前往圖書室工作。


    我拉開拉門走進圖書室,發現穎原早就已經到了,他把白色襯衫的袖子卷到手肘,坐在椅子上讀著書。


    「早、早安,今天還、真早呢。」


    我因為無法隱藏的緊張使得話語斷斷續續,但他像是完全不在意我的緊張般,視線沒有離開書本,隨興地「嗯。」一聲回應。他對我完全不感興趣。我告訴自己這是稀鬆平常的事,接著走進櫃台坐在他身旁。


    桌上擺著顯示日期的塑膠裝飾、辦理借出手續時使用的印章和印泥,還有寫著作業流程的老舊複印紙。


    我們櫃台後方的時鍾有裝秒針,正滴答、滴答的發出些微聲響,那聲音如同在催促我趕緊向穎原搭話般。沉默的時間越長,和他對話的難易度也跟著提升,令我感到不小的壓力。


    我側眼瞥了他一眼,雖然我找尋著開口的時機,但是每當開口時又有如喉嚨被魚骨刺到一般,我隻能乾咳幾聲試著掩飾這尷尬的場麵。


    夕陽的顏色漸漸鮮豔了起來,從淡淡的黃色變為初夏傍晚常見的深紅色。在這個能聽見外頭社團活動的談話以及腳步聲的空間裏,我突然覺得,要是今天無法跟,他交談的話,大概永遠都沒有辦法和他說話了。


    ──我試著不去想之後的事情。


    他會怎麽回應呢?要是沒辦法好好的和他對談會不會給他壞印象呢?


    把不停浮現在腦海中的負麵思考一並消除,我開口向他搭話。


    「──那個──你在看什麽呢?」


    無意識間,自己講話的聲音似乎高了幾度,而且語調也有點奇怪,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臉紅起來。


    「噓。」


    他小聲的說。


    「咦?」這句話令我一時語塞。


    我認為這是安靜的意思,大概是不希望他人妨礙他讀書吧,我垂頭喪氣的向他賠罪。


    「對、對不起……」


    他抬起頭來。然後目光嚴肅地看著我。我以為他正在生氣,使我有些害怕。但是──


    「為什麽要道歉?」


    他表情一成不變地向我發問。至今的緊張感,以及他初次跟我搭話的驚訝使我陷入一陣慌亂之中,我焦急的揮了揮手。


    「咦?可是你不是叫我安靜……」我像是在辯解般做出回答。


    接著他緩緩的搖了搖頭。


    「我沒這麽說。我說的是『詩』,現代詩。」(注2:日文中「詩」(shi)和「噓」(shi)同音。)


    「咦,啊,是這樣嗎?」


    這段話總算使我注意到他並沒有生氣而取回些許的冷靜。腦內也開始拚湊起下一段話語。


    「我也喜歡看書,每周都會去書店幾次。」


    「哦?」他有些意外地從書上移開視線,抬起頭來。


    「你會看哪些書?」


    「那個,像是戀愛小說……還有連續劇的原作之類的……」


    聽我說完後,穎原他自言自語似地「嗯」了一聲。


    「有什麽推薦的書嗎?剛好最近想不到要看什麽……」


    正當他打算重新埋首於書中時,我追問似地說,穎原聽了之後說出兩本書的書名。


    「這裏有那些書嗎?」


    我這麽問,


    「大概吧」他點點頭回答。


    「我去找看看!」


    說完後我站了起來,由於緊張使我有些喘不過氣來的緣故,我走到他看不見的書架縫隙中,按著胸口大口地深呼吸。


    接著我握緊拳頭,小聲地說了句「太好了」。花了一個月終於盼到能和他對話的日子,雖然不能算是愉快的交談,但是能夠感到自己嘴角不經意的露出了微笑。


    調整好加快的呼吸後,我到小說區找尋書本,很快地找到了那兩本書,我隨後拿著書回到了櫃台。


    「是這個嗎?」


    我把兩本書拿給穎原看,他停下原本看書的動作,從我手上接過書籍,開始翻了起來。然後向我遞出了借書用卡片,正當我因為他的行為不知所措時。


    「你不是要看嗎?」


    他有些疑惑的問。


    「啊,嗯。」


    我拿起桌上的鉛筆,寫下自己的名字「青島未華子」,然後將卡片遞還給他。他默默的拿起寫著兩周後的印章蓋上,接著把書遞還給我。


    「謝、謝謝……」


    我將兩本書抱了起來。


    「穎原是因為喜歡書才來當圖書委員的嗎?」


    「不,沒那回事,隻是用來打發時間而已。」


    借書的流程中也與他進行了簡短的交談,對話結束後,穎原又重新讀起他手中的書。我也翻開剛剛從他手上辦好借閱手續的其中一本書,坐在他身旁開始閱讀。


    偶爾側目窺見他的側臉,他那低垂的知性眼神,使我心跳不已。


    和他第一次交談的兩小時就這樣結束,時間來到工作結束的六點,我們二人隨即前去向圖書管理員打招呼。


    與圖書管理員老師互道「辛苦了」應酬幾句後(雖然穎原跟以往一樣低著頭),我們來到無人的走廊上,畢竟還不敢開口說想跟他一起回去,所以我像平常一樣假裝還有事情要回教室,等待他先行離開。


    看著不發一語逐步離去的穎原,「那個──」我開口叫住了他,這也是第一次在回家之前跟他交談。


    「今天謝謝你,明天再見。」


    自己的聲音明顯透露著喜悅,他跟往常一樣「嗯」的一聲平淡地回應,對我點點頭後,隨即往走廊走去。我在初夏夕陽染紅的走廊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階梯間。當時那股彷佛胸口被揪緊的感覺,使我第一次理解到,自己已經喜歡上他了。


    讀完穎原推薦的書後,我在下一次的圓書委員工作時把自己的感想告訴了他。


    雖然我們的交談不算順暢,但我依舊努力的向他傾訴,然後繼續請他推薦新書給我。這是和他交談的好藉口。雖然穎原從來不曾自己開口,但是在我向他表達自己的感想時,偶爾他也會透露出自己的想法。他的語調簡潔而且有條理,雖然外表文靜,但是表情總是帶點陰鬱的穎原散發一種超齡的知性風格。


    現在回想起來,他推薦的書籍是先從容易閱讀的作品再到有著獨特個性的作品,慢慢的由簡入深。從撰寫大眾文學的流行作家到新小說派的作家、南美的作家等使我擴展了不少閱讀範圍。


    當然,我並不習慣看這類書籍,所以隻能在練習鋼琴的休息時間中,忍著頭痛、將無法理解的部分跳過,才終於能夠正常閱讀。


    就算如此,他或許對每周都讀著不同書籍的我有了興趣,彼此的會話逐漸開始熱絡起來,我也終於能夠用和女性朋友一般的普通態度來與他交談了。


    「上次的書有點色色的。」


    看完性描寫相當露骨的小說後,我轉達了自己笨拙的感想。他擺出像要說「啥?」一般的厭倦表情,


    「隻在意那邊喔?」


    簡短地吐槽了我。


    「可是……」


    當我正打算反駁時,穎原的表情變得柔和。


    「真是小孩子呢。」


    那是我花了數個月才終於看到,與他歲數相符的少年表情。


    「穎原你年紀不是也和我一樣嗎?」


    他臉上掛著滿是從容的微笑,繼續讀著手上的書。被他回避話題後,我抿著嘴發出不滿的聲音,他見狀僅隻是些微地聳了聳肩。


    雖然口頭上自稱與他同年,但對當時的我來說,我沒有辦法將既成熟又帶有深厚文學知識的穎原當作其他的男同學一樣看待。不過在我們開始交流後,那個「差距」便漸漸的消失,我能感覺到自己和他之間的精神距離越來越近。做為證據,他也逐漸開始在我的麵前展露笑容了。


    我與穎原逐漸接近的那年初夏,為了暑假時的演奏會,我全神貫注在和藍阪奏老師的練習上。如果想當上職業鋼琴家的話,十幾歲時就必須經常在演奏會中取得好成績。雖然當時我隻是個高一生,但是這不能當作理由。因為老師在高中生時代也參加過同樣的演奏會,並且一年級時就獲得了冠軍。


    當我正練習著從蕭邦的《練習曲》中挑選出來的地區大會指定曲時,奏老師隻是雙手抱胸凝視著我。


    老師她不是會給予太多指示的那種人。雖然沉默寡言,但是每當她與人交談時,臉上總是掛著令人安心的微笑。但她在演奏上所指出的問題,以及指導總是一語中的。老師從未使用嚴厲的詞語責罵我,但她確切的指導,以及那不可思議的氛圍總會莫名地令我感到折服,因此每當我做出不像樣的演奏時,都會像是受到責罵般,老老實實地聽取老師的建議。


    藍阪奏曾是一流的鋼琴演奏家。


    但現在已經退居幕後了。雖然年紀僅有三十出頭,但她在數年前演奏會中途因為嚴重的心髒病發作,自行結束了職業生涯,回到自己土生土長的入穀市。雖然國內有不少有名的音樂大學打算聘請她擔任教師,但悉數遭到拒絕,自己開了一間小小的鋼琴教室。是間無論是我這種音樂大學誌願者,還是新手都願意教授,普通的音樂教室。


    有著光輝經曆的老師當時為何會選擇這種像是隱居生活般的道路呢?我並不明白其中的理由。


    但這件事對我來說算是幸運。因為能得到一流的演奏家而且還是自己仰慕對象的藍阪奏親身指導。


    穎原也知道奏老師的事。就和當時知性少年,或說是假文青的人們一樣。穎原他不僅喜愛文學,也熱愛音樂,我在某次交談中得知他擁有不少張同鄉出身的藍阪奏所發行的cd。


    當他知道藍阪奏在這個城市裏開設音樂教室後,他也一同開始學習了。起初我還因為和他的交點又多了一項而暗自竊喜。


    有一次,穎原的課剛好接在我的課程結束之後。當我把樂譜和筆記用具塞進包包,和奏老師道別後離開教室時,發現他坐在門外的椅子上。雖然離放學已經好一段時間了,但他依然穿著製服。


    那是我們第一次在校外碰麵。雖然我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相遇小小地發出尖叫聲,但穎原還是如往常一般,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向我打招呼。


    「今天你也有課啊?」


    我恢複些許冷靜後這麽問,他「嗯」一聲點點頭。隨即打開隔音室的門走進教室。


    教室的大門上有著長方形的玻璃部分,我環顧四周,確定附近沒有人後,偷偷觀察起穎原在教室內的模樣。


    正好是他將樂譜放上譜架,準備坐下的時候。或許是因為練習還沒開始,他正在和老師聊天,教室外頭能夠看見兩人的嘴巴動著。


    那兩個有著獨特世界觀的人到底會聊些什麽內容呢?這令我十分在意。雖然有相當的年齡差,但他們有些許的相似之處,或許會誌同道合。


    噗通,我的心髒小小地跳了一聲。


    現在回想起來那大概是嫉妒吧。老師不僅是個美人,身上還帶著一股她獨有的神秘氛圍,至少我的班上沒


    有人有老師那種奇妙的氛圍,也從沒見過跟老師同樣的成年女性。


    但最讓我在意的是穎原也會對老師露出笑容這件事。


    這點令我感到動搖。努力和他對話、閱讀難解的書籍、過了數個月才終於讓我見到的那個笑容,明明他與奏老師見麵才過沒幾天,卻肯毫無保留地露出自己那唯一像是少年的微笑。


    課程中,老師在樂譜上補足內容時,他們甚至會接近到幾乎要肌膚相親的距離。我不禁覺得老師好狡猾。


    梅雨季即將結束時,某次我進入教室,發現奏老師正在看書。文靜的老師讀書的樣子就如同畫一般優美,但這還是我初次看見老師讀書的模樣。


    「午安──老師,您在看什麽呢?」


    打完招呼後,我向老師這麽問。她抬起頭,將書籍闔上然後遞了過來。


    雖然我有些不明所以,但依舊接過了書。那是一本文學雜誌。封麵上小小的寫著「穎原心」的名字。雖然名字不同,但是姓氏卻和他是一樣的。「該不會……」我這麽思量,並看了老師一眼。


    「是他喔。」


    老師立即像是雨水滴落般,簡短地回答道。


    我翻開那本書,隨即從中看見穎原拿著獎狀的照片。


    那個時候,我完全無法將雜誌上的潁原和班上的穎原當成同一個人。至今為止我對潁原的印象隻是個頭腦好又有點奇怪,喜歡讀書的男生。從沒想過他居然會是個能夠取得文學雜誌獎項的詩人。


    ──為什麽要瞞著我呢?


    我心中浮現些許失落感,和不知從何而來的焦躁。他選擇坦承秘密的對象是老師而不是我,這讓我感到十分不滿。


    那天我完全無法集中精神在練習上,跟平常相比被老師指出了更多的錯誤。課程結束後,老師站到我身邊這麽叮嚀著我。


    「今天失誤有點多喔,下次精神要集中一點。」


    我很喜歡奏老師,並且尊敬做為鋼琴家的她,那謙卑的個性和美麗的姿態都讓同為女性的我相當仰慕,但先前穎原的事卻讓我的內心開始萌生嫉妒。


    「隻是狀況有點不好而已。」


    雖然自己也知道這是小孩子鬧脾氣,我仍舊一邊收拾用具,一邊話中帶刺地回答。奏老師聽了隻是露出溫柔的微笑,加上些許開玩笑似的口吻說了句「沒關係的。」


    「我很支持穎原和未華子你們倆的。」


    我瞪大眼睛看著老師,明明我從未向老師提過自己很在意他。


    「我不會做妨礙你們的事情。」


    老師偏著頭,像是想讓我安心般,語調溫柔地說。


    老師一切都瞭若指掌。我先是對老師的洞察力或該說是敏銳的直覺感到驚訝,接著因為不知該怎麽回應,結巴了好一陣子。


    「你就安心的加油練琴吧。」


    老師坐上椅子,把手放在琴鍵上,彈出一個和弦後這麽說。


    練習時完美無缺,但隻要到了正式比賽就會失誤,當時的我正是這樣的人。


    在變得親密的穎原前來聽的那場演奏會中,我犯下平常絕對不會發生的彈錯音,或是節奏失去控製等錯誤,導致變成一場零零落落的演奏。


    姑且不論全國大會,在地區大會就失去資格使我相當挫折。不隻是對指導老師過意不去,在特地前來聽的穎原麵前做出這種難堪的演奏也讓我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夜晚的回程道路上,老師隻是溫柔地向我詢問:「哪邊不好你自己應該很清楚吧?」,而不像平常一樣指出具體的問題,僅僅是簡短地對我說「你辛苦了」。


    並肩走在我身旁的穎原也像是要鼓勵我般,輕拍著我的肩膀。


    因為在失落的時候受到溫柔的對待,加上自己和一流的演奏家奏老師,以及年少便做為詩人活躍著的穎原間那過於龐大的距離,突如其來猛烈的孤寂感使我哭了出來。直到現在我依然記得當時眼淚一滴一滴地在柏油路上,所描繪出的黑色痕跡。


    即使演奏會結束後,當時的我也難以從那份打擊和自卑感中重新振作。雖然依然持續上著鋼琴課,但我開始對自己是否真的適合彈鋼琴抱持疑問,日子有如失去了色彩。


    當時有通電話打到我家,是穎原打來的,他邀請我一起去海邊。雖然我心情非常失落,仍舊馬上答應。完全沒有想到穎原居然會邀我約會。而因為這麽單純的事,我大部分的憂鬱就這樣被一掃而空。


    約定的日期是在暑假即將結束,讓人感覺秋天涼爽微風的日子。


    目的地是關東沿岸的海邊小鎮,搭電車約兩小時路程的地方。中午過後我們在那個小鎮的車站下車,大海近在眼前,強烈的海潮氣息迎麵而來。門可羅雀的商店街夾在防波堤和道路之間,沿著海岸延伸成一線。


    八月下旬以進行海水浴來說已經太晚,雖然氣溫並不低,但由於吹拂而過的微風十分涼爽,令人感覺十分溫暖。


    我們沿著海岸散步。雖然來做海水浴的人寥寥無幾,但仍能看見有些人正在衝浪,反射日光的海麵上也能見到幾個人影。


    我因為是第一次和男孩子約會而十分緊張,導致不知該從何開口,穎原平時就是個沉默的人,因此我們之間並沒有能稱作對話的交談。隻能聽著海浪的聲音,一邊走在漫長的海邊道路上。因為要是和他並肩行走的話總覺得很害羞,所以我跟在穎原的後方約半步的距離,一步一步地踏著步伐。除了前往海邊之外,今天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計畫。


    當我思考著接下來的計畫時,穎原爬到大約等同我身高的水泥防波堤上坐下來,然後轉頭看著我。


    「要坐上來嗎?」他對我伸出手。


    「啊,好。」我點點頭抓住他的手。這是我初次觸碰到他的手,和女孩子的雙手完全不同,既結實又富有力量。


    他握住我的手,協助我爬到防波堤上。我輕輕的拍去上頭的沙子,坐到了他旁邊。水泥因為日光曝曬而變得炙熱,那份溫度透過牛仔裙傳到我的大腿上。


    我的視野滿是灰色的沙灘以及藍灰色交錯的大海。海麵上有幾處如同魚鱗般的銀色區塊,正銳利地反射著陽光。


    我們就這樣靜靜的看著海,每次卷起的浪潮大小以及形狀、或是打到岸邊飛濺起的水花的形狀都不同,因此就算隻是默默的看著也意外的不會感到厭倦。


    過了一陣子,我們離開水泥牆來到沙灘上,並肩走在海岸邊。強風吹拂,我的頭發也跟著啪咑啪咑地在空中飛揚。岸邊附近有個像是小型舄湖的地方,能看見小型魚類正徜徉其中,我跟穎原一起盯著它們打發時間,看夠之後穎原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坐下開始看書,我則像個孩子般,將沙子堆成山的形狀玩鬧。


    時間來到日落時分,防波堤旁的道路上,路燈開始亮起橘紅色的燈光。雖然夕陽依然紅通通的,但海岸邊卻意外的有些昏暗。


    我感到些許睡意,於是走到穎原的身邊坐了下來。道路上汽車和機車的奔馳的聲音逐漸增多,顯得有些熱鬧。不過我們所在的位置是小沙丘的內側,附近幾乎沒有人影。


    「今天謝謝你帶我來,我很開心。」


    「嗯。」


    或許是也覺得有點困,他先是雙手抱著膝蓋,接著將腦袋靠了上去。


    「或許也能將演奏會的事情拋諸腦後了。」


    「那就好。」


    「……穎原又如何呢?奏老師提過你最近準備發表新作品。」


    「……嗯,沒錯。」


    「真是厲害,很順利地活躍。」


    我心中抱持著羨慕以及自卑感這麽說。但一直以來麵無表情的他,表情卻蒙上了些許陰影。


    「才不厲害……有時甚至覺得自己不能原諒


    。」


    「咦?為什麽……?」


    因為不清楚他話中的意義,所以我這麽問。


    「沒事。」他先是抬起頭來這麽說,「青島」隨後叫了我的名字。被他那不帶感情眼眸注視,使我感到心跳加速,脖子像是凍結般僵硬,身體彷佛被猛禽類盯上的小動物般無法動彈。


    「閉上眼睛,不要動。」


    我順著他的話語閉上眼,隨後嘴唇感到一股熱流。我瞬間就理解到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心跳就像是快停下來一般,腦中一片空白,身體深處開始變得熱炙熱,意識彷佛快要融化一般。是我從來沒有感受過,也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溫暖又幸福的感覺。


    但是我從他那背向陽光的陰暗臉龐上,卻看不到這種感情。


    那是看似寂寞──某方麵甚至像是一麵抱持著罪惡感,同時忍耐著微小的痛楚般,眉頭深鎖的表情。我因為不能理解他的想法而感到不安──又或許是因為接吻使得自己的腦袋完全不聽使喚吧──我扭動身體和他拉開了些許距離。


    他站在夕陽底下,用彷佛會被海浪聲掩蓋的微小音量,喃喃自語地說:


    「我討厭自己的詩。」


    因為無法理解他這句唐突告白的個中含意,我停下了動作。接著他並非是向我,而是對著夕陽接續了自己的話語:


    「為了滿足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被認同欲,我投稿了詩作。或許無法忍受自己獨自寫著無意義的文章也是原因之一。也有可能是因為大人認同自己而得意忘形……有時我會無法原諒如此低俗的自己。」


    聽完穎原的自白,我感到有些驚訝。我很清楚他喜歡詩,也是有創作天賦的人,但完全沒想到他居然對自己的作品抱有這種感情。


    「──我的詩完全無法和藍波或布雷克、吉增等人相提並論。每當看完喜歡的詩人所做的詩篇,再回頭閱讀自己的文章時,一想到這種東西居然能在世上獲得某種程度的讚賞,我就會猛烈的感到羞恥。」


    他低著頭說。


    「──可是,穎原你不過隻是個高中生……沒必要和那麽有名的詩人比較吧……你已經很厲害了。」


    「這種安慰的話語以及微小的傲慢,是和寫詩的心境相隔最遠的東西。」


    他語氣嚴厲地回應,但與其說對象是我,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彷佛想讓自己心底刻下這段話語一般。


    「我無法原諒自己的平庸,無法原諒自己是弱小的人,更不能原諒懼怕某些東西的自己。」


    然後用帶著笑意的口吻這麽說:


    「簡直有病呢。」


    他那像是在嘲笑自己般冰冷的語氣,讓我的背脊像是被潑了冷水一般發麻。甚至感覺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這是我第一次窺見他的內心,總覺得能稍微掌握到經常浮現在他臉上那抹陰影的真相了。我隻是因為在演奏會上做出不爭氣的演奏就感到失落,而穎原則是在更──該怎麽說──名為他的存在中更深層的部分,抱持著巨大的苦惱或是辛酸,這個時候我才初次了解。


    現在回想起來,有察覺到他懷著某種過剩、連自己都無法控製的事物的人,大概隻有我跟奏老師吧。雖然是之後才知道,穎原他出生在父子單親家庭,和他父親的關係也不算良好。


    所以說有機會能阻止他崩壞的人,大概隻有我們而已。現在回想起來,心中的後悔仍會像舊傷一般隱隱作痛。


    我和穎原初次見到黑崎壯二,是在數個月後的冬天。


    雖然奏老師做為演奏家退下了第一線,但偶爾還是會參加短時間的演奏會。我經常做為弟子前去聆聽,穎原也時常出席。


    新年那時,東京的音大主辦的演奏會中,奏老師也有出席演奏。當時我也和穎原一同前往聆聽,還受邀參加了結束後的小型慶功宴。


    那是個擠滿了音大的老師們、和奏老師有一麵之緣的演奏家,以及以音樂家為誌向的音大生們的場所,讓我有些膽怯。每當老師向他人介紹我的時候,我就像支搗杵般不斷地低頭鞠躬。而穎原則是與我相反,他一派輕鬆地向大人們回禮。這是因為他的詩被刊載在有名的文學雜誌上,在這方麵是備受期待的新人,音樂家之中認識他的人也不少,因此有藝術天賦的穎原他才會受到大家的盛情款待。對此我感到一股被拋下的孤獨感,默默地躲到了角落。


    等大人們都和穎原打完招呼後,他拿著兩個裝有果汁的杯子走向倚靠牆角的我。


    「給。」他這麽說,並把其中一個杯子遞了過來,表情滿是無奈。


    「啊,謝謝。」


    我向他道謝並接過杯子,除了會場乾杯時喝的那杯柳橙汁外,因為感覺格格不入而怯場的我從那之後滴水未沾,一直躲在角落。


    「你們在聊什麽呢?」


    他喝了一口果汁,表情一成不變地開口。


    「讀了我的詩之後的感想一類的。」


    「果然,畢竟穎原你是名人嘛。」


    聽我這麽說,他搖了搖頭。


    「都隻是些無聊的感想罷了。」


    他同樣倚靠著牆站在我身邊,接著過沒多久,「青島。」他忽然叫住了我。


    「那家夥是誰?」


    我順著穎原的視線看過去,在身穿深藍色禮服披著披肩的奏老師旁邊,站著一位男性。兩人的距離十分靠近。由於奏老師平時不會隨意讓他人靠近,所以是種新鮮但又帶有不協調感的光景。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


    那名男性偶爾會向老師搭話,而老師則會露出平時沒見過的微笑。這個時候,奏老師不經意地看向我們,隨即湊近那個男人耳邊說了些話,男人的視線隨即也轉向我們。


    之後,他們兩人一起朝我們走了過來。


    「壯二先生。」奏老師這麽稱呼這那名男子。


    「他們是我的學生。以鋼琴家為目標努力的青島未華子,以及詩人穎原真一郎。」


    老師介紹完後,我再度低頭致意。穎原僅是簡單地點了點頭,並開始認真地打量起黑崎壯二。當時我對黑崎壯二的第一印象並不差,他穿著有品味的服裝和夾克,表情相當溫和,身材既高?又有氣勢,甚至會讓人覺得他是個完美的人。他報完自己的姓名後,先是有禮貌地分別向我們打招呼,然後才轉頭看著穎原。


    「你就是剛剛話題中的穎原嗎?」


    他麵帶微笑地詢問,穎原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眼神如同在教室時那般尖銳,隻簡短地應了聲「是。」當作回答。


    「聽說你是最年輕的文學雜誌得獎者呢,我雖然不太瞭解文學,但是下次我會仔細拜讀你的作品。」


    「謝謝。」穎原一臉無聊的回應。


    雖然穎原和奏老師都是沉默的人,我也被場麵的氣氛影響而顯得有些畏縮,但黑崎先生為了不讓我們四人間的氣氛變得尷尬,巧妙的引導著話題。


    直到奏老師被別的男性呼喚,他們兩人簡短地打招呼後便離開了。我仔細的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果然靠得很近。從剛才聊天的情況來看,也能感受到奏老師對他抱有某種程度的親密感。


    「真是個可疑的人。」


    穎原用不帶感情的冷淡目光凝視著黑崎壯二的背影,喃喃自語地說。


    穎原該不會喜歡奏老師吧?


    十六歲的我除了音樂以外,最大的煩惱就是這個了。那年夏天,穎原讓我見到了他內心所隱藏的一部分苦惱,就算在那之後,我也有把握自己是學校裏唯一能跟穎原對話的人。但是和奏老師交談時的他,總是頻繁地把原本以為隻有我見過的笑容展現在老師麵前。老師明白我的想法,而且大概也對黑崎先生抱有戀愛情感,所以我很清楚她不會和穎原有所


    交流,但我心中的烏雲卻遲遲不散。甚至有了希望他隻注視著我、想要獨占平常總像是在瞪人的他無意間露出的笑容,這種自私的想法。


    隨著自己和穎原的關係變的親密,我躲在棉被裏輾轉難眠的夜晚也與日俱增。


    接著,那一天到來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或許就是破滅的開端。


    當時我正前往教室,隨即發現明明輪到我的教學時間,但是穎原和奏老師卻依然待在隔音室裏。我原以為隻是稍微延長課程時間,試著坐在門外等了一陣子,但即使過了五分鍾,兩人的對話卻依然毫無結束的徵兆,我覺得很可疑,便站了起來。心裏有種預感,認為他們兩個原先那麽沉默寡言的人會交談那麽久絕對不是小事。


    我為了能聽到兩人的對話,將隔音室的門偷偷地打開一條縫。在他們注意到我的舉動前,有數秒的間隔,我當時從穎原的口中,聽見了黑崎壯二這個名字。


    這時坐在鋼琴椅前的奏老師注意到了我,背對著我的穎原也轉過身來。


    「啊,對不起,因為剛好是我上課的時間……」


    我有點結巴的說,並且走進房間內。


    穎原立即閉上了嘴,粗暴地拿起自己的書包穿過我身邊走向大門。


    「穎原……」雖然我試著向他搭話,但他彷佛充耳未聞,毫無反應地走出房間關上隔音門,這麽露骨地被無視還是第一次。雖然他有著不讓人輕易接近的一麵,但就如同我擔任圖書委員跟他初次交談的時候一樣,他並不是個會無視他人的人。我因為受到打擊而呆站在原地。


    隨後我向老師提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老師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她坐在鋼琴椅上,憂鬱地看著穎原離去的大門。


    過沒多久,老師的視線突然轉了回來,臉上還掛著微笑。


    「什麽事都沒有。」


    「我們開始上課吧。」老師這麽說,打算從椅子上站起來。但這時老師的身體突然劇烈的晃動,我緊張地扶著老師的肩膀,發現老師的手正按著自己的胸口。


    該不會是……想到這裏,我大聲呼喚著老師。但隻見她緩緩的搖了搖頭,拿起自己的包包,搭配瓶裝的水將藥吃下。


    「我沒事。」老師對我露出微笑。


    「今天的課我請假吧?」我這麽說,扶著老師坐回椅子上。


    「真對不起。」老師簡短地這麽說,「未華子……」隨即呼喚了我的名字。


    「有什麽事嗎?」


    「穎原就拜托你了。那孩子需要一個能夠理解自己痛苦的人、需要知道自己是被他人所理解的。但我似乎已經無法成為那個人,所以隻能拜托未華子你了。」


    老師呼吸有點急促地說,雖然我無法理解老師在說什麽,但不久前她和穎原的對話,再加上他火冒三丈、亂發脾氣般的態度,以及出現在對話中的「黑崎壯二」,無疑就是老師和穎原變得不對勁的原因。


    那天之後,笑容就從穎原的臉上消失了,他上學的次數也逐漸減少。雖然仍會參與圖書委員的工作,也會向我推薦書籍,但交談時的語氣明顯地比以往冷淡許多。


    雖然他一如往常地前往奏老師的教室,但我再也沒有在課程開始的前後見到過他。與他交談的機會隻剩下每周一次擔任圖書委員的時候。


    我相當在意那一天的事,於是找了個機會,試著詢問他與奏老師之間的談話內容。他視線離開正在閱讀的書本抬起頭,闔起書本放到桌上,簡短地說了一句話。


    「是黑崎壯二。」


    果然。我暗自思量著,隨即接著說:


    「那個看起來和奏老師關係很好的人?」


    「沒錯。那家夥已經結婚了,而且還有小孩。他家是有名的家族。親戚裏有政治家,也經營著不少醫院和福利設施,一查就知道了。」


    聽到的是與我想像完全不同的內容。雖然我因為太過吃驚,導致一瞬間思考有些混亂,但隨即我回想起他和奏老師之間親密的氣氛,「那不就是……」我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這段話。


    穎原麵無表情,冷淡地點了點頭。


    「大概跟青島你想像的一樣。」


    「老師她,知道這件事嗎?」


    穎原點了頭表示肯定。


    「那為什麽……」


    「老師無論身心都和一般女性不同,這點我早已知道,可是……」


    然後,穎原彷佛在眺望虛空似的,臉上掛著我在那個夏天見過的陰暗表情開口說:


    「我討厭像那他種處世圓滑,不會對世界抱持不信任感的人。正因如此,我不明白奏老師的想法。總之,因為我還隻是個小鬼而已吧。」


    見他自暴自棄地這麽說,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各式各樣的感情令我的內心十分糾結。想拂去他心中不安的思念,以及為何如此執著奏老師的嫉妒,這些思緒不斷地在我的腦海中打轉,使我不知該從何開口。


    「這話題就此打住吧。」在這個隻有我跟他的黃昏圖書室中,他輕輕地搖了搖頭說,臉上滿是苦澀。


    於是,我在下次上課時,向老師詢問之前那件事的內容。老師像是清楚我總有一天會問起這話題般,慢條斯理、語氣平淡地開口:


    「我呢,心髒有問題喔。」


    她這麽陳述著。


    「雖然隻是自我滿足,但我想要盡可能地照自己的方式來度過剩下的人生。」


    這句話從僅持有普通女子高中生道德觀的我聽來,隻覺得是錯誤的,但要是換成我得知自己來日無多,也沒辦法繼續彈鋼琴時,如果這時穎原正在與別的女性交往,我又是否能夠放棄他呢?


    先不論這件事在道德層麵上的好壞,就算是當時的我,也無法全盤否定老師的做法。更何況老師是個成年的女性,這件事是她自己的私事,不是我這種小鬼有資格插嘴的問題,因此我隻能將不安及苦惱藏在心底,保持沉默不發一語。


    學期結束後,我和穎原被分到不同班級,擔任圖書委員的日子也不一樣了。他蹺課的情況變得更為頻繁,自那年春天開始,我們兩人逐漸變得疏遠。


    自己努力接近,甚至曾接吻過的男孩神色逐漸改變,總覺得像是要離我遠去一般,這令當時的我覺得很不安。持有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思想及老成風範的他究竟在想些什麽,隻是個普通高中生的我是無法理解的。這件事對我來說,除了戀愛的煩惱外,更增添了些許不安。


    之後的某一天,奏老師的樣子有些不對勁。平時不管多麽細微的地方都能確切給予建議的奏老師,那天居然會漏聽我的失誤,給人一種心不在焉的感覺。原本還擔心是不是身體不適,但是真正的理由,直到課堂結束後我才從奏老師的口中得知。


    「穎原好像不來上課了。」


    老師語氣有些寂寞地說。


    「咦?」


    我因為老師這句意料外的話而有些震驚。


    「未華子。」接著老師用她那清澈的深藍色瞳孔看著我說。


    「要陪在他身邊喔。」


    老師的話語中顯露出迫切的感情,當時奏老師大概比我更加理解穎原內心的危險性吧,但我卻沒能及時理解這份危機感。不隻是變得疏遠,再加上失去與他唯一共通點的寂寞,使我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思考他內心的煩惱及軟弱。


    隔天我來到穎原的班級前,將他叫到走廊上。雖然現在會覺得這隻是舉手之勞,但對當時的我來說,要跟約兩個月沒有任何交集的他搭話,是十分需要勇氣的。


    就算是在喧囂的下課時間中,穎原在新的班級裏果然依舊遭到孤立。他坐在位置上,直直的望向前方。從教室外來看,他的周遭就像是被透明的牆壁所包


    圍一般。


    接著我從走廊呼喚了他,其他同學的視線紛紛聚集到我身上。雖然我覺得很害臊,但他仍然麵無表情的從座位上站起,走到我身旁。沒有像先前在奏老師的教室時受到無視使我安心了不少。


    「穎原你不繼續學鋼琴了嗎?」


    對於開門見山提問的我,「嗯。」他表示肯定。


    「因為基礎都學會,所以鋼琴已經夠了。我跟青島你不同,鋼琴隻是單純的興趣而已……我還有其他該做的事。」


    他語氣平淡地說。


    「怎麽會……」


    他冷淡的態度令我感到十分寂寞。雖然認為原因大概是奏老師那件事,但我無法開口確認。畢竟已經很久沒跟他交談,使我有些慎重。


    「怎麽了?」


    就在我沉默不語時,他突然笑了出來這麽問。睽違數個月後見到他的笑容令我有些吃驚。


    「因為很寂寞啊……」


    「鋼琴基本上是一個人彈的樂器吧?」他這麽說,接著將話題引領到今年夏天的那場演奏會。


    「今年的演奏會要加油喔。」他這麽對我說。


    臉上帶著以往那溫柔的笑容。他那單純的笑容,稍微舒緩了我所心中的寂寞。因為得知其實穎原並不討厭我。我覺得很高興,用力的點了點頭。


    但在幾周後,夏天剛開始的那一天,那個事件發生了。


    如同先前所提到的,我明白他是個心中充滿苦惱及辛酸的人。但那時的我卻怎麽也沒想到,他居然會傷害其他人,甚至選擇自殺。


    當時我人在自己的教室裏,突然聽到尖銳的慘叫聲,起初我還不清楚發生什麽事,隻是跟著人潮跑離校舍。因為火災警報器響了,原先還以為是發生火警。但是在那之後,所有學生都被集中到體育館內,老師們臉色蒼白地討論著,救護車和警車的鳴笛聲與蟬鳴混在一起響個不停,令我產生不好的預感。


    這個時候,有句謠言傳進了我的耳裏。


    ──好像有個男學生從校舍跳樓自殺了。


    雖然不知道名字。但我直覺聯想到引起這場騷動的正是穎原,而且他已經死了。


    下個瞬間,我受到整個世界彷佛從根部崩毀般的衝擊,幾乎要無法站立。周圍的女學生見我蹲了下來,不安地高聲出聲,同時好幾位老師朝我跑了過來。


    大概是在問我要不要去醫院吧。但那時,事件發生那幾天我的記憶十分模糊,腦中一片混亂,悲傷的感情令我完全無法思考。


    事件發生後,奏老師的身體也更糟了,住院了幾個月。出院後也因為要進行療養,暫時關閉了音樂教室。這段漫長的時間裏,我沒有再見過老師。


    那年的整個夏天,我一直把自己關在拉起窗簾、完全封閉的昏暗房間裏,不斷思念著穎原哭泣。


    我非常後悔那年冬天以來,和他疏遠的那數個月時間。打從遇見黑崎壯二後,他開始變得冷淡,也不曾再見過之前不時讓我窺見的少年般的表情。當時要是我能夠更加關心他,或是像那年夏天他為我做的一樣,約他出門約會的話,或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說不定我已經被甩了呢。」


    當我與他疏遠時,這軟弱的想法使我鼓不起勇氣和他說話。我隻是消極地,等待著能和他再次親近的機會。


    但由於發生了那種事,那個機會也永遠不會到來了。


    雖然心中的確存有想責備引發這起糟糕事件的他的想法,但於此同時,我也痛恨沒能注意到他心情的自己。在這段輕度失眠的日子裏,穎原他總是會出現在我那短暫的夢境中。隻有在睡夢之中才能和他再次相會。對當時的我而言,醒來後的現實世界才是真正的惡夢。


    日常生活能夠衝淡一切悲劇,這是經曆那個事件後我所學到的事。也許是習慣了穎原不在的世界,又或許是悲傷的淚水早已哭乾。總之我再次回到學校,重新開始彈起了鋼琴。


    在走出心理陰影之後,我拚命地努力,甚至到了學校的出席天數不足的程度,但由於學校方麵視情況給予通融,因此我沒有被留級。


    為了能早日理解穎原和奏老師所看到的世界,我辭去圖書委員,專心地不斷彈著鋼琴。他在想些什麽,感受到了什麽,又為何會引發那場災禍?對我來說,想要理解他的方法隻剩下彈鋼琴了。於是我像瘋了似地埋首於鋼琴之中,或許是想逃避現實吧。不想看著他不存在的世界,也不想思考,所以才不停地讓自己腦中隻想著音樂也說不定。


    或許是因為這種練習奏效了,我的演奏技巧明顯有所提升,也考上了音樂大學。


    事件過了大約一年半後,奏老師的教室再次開張,那時我已經結束了音大的入學考試,正準備放春假。


    老師似乎在宿疾心髒病發作,住院數個月之後,遵照醫師的指示,前往中部地方的小鎮進行療養。我想是因為精神上的打擊,引起了什麽並發症吧。


    在我回到學校時,奏老師的病情也有些好轉,我們的生活看似恢複成過去的樣子,但是我的世界已經迎來了決定性的改變。雖然隻相處不到兩年,但是在我至今為止的人生中,能在我內心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人隻有他。他綴出的詞句、那寂寞的背影、深思熟慮的眼神,對我來說就是如此特別。


    「是我的錯。」


    當我再次與奏老師見麵後,她在第一堂課時用低沉的口氣這麽說。穿著蓬鬆連身裙的她一如往常的美麗,但是比以前削瘦了許多。


    這句話裏到底蘊含了多少思念呢?老師像我一樣,明明注意到了穎原持有的那種危險因子,卻又和他發生了衝突。


    我滿是辛酸的聽著老師的話,老師果然也一直覺得穎原的死是自己的責任。我心中的某個角落,還藏著對奏老師的嫉妒,甚至還想責怪她害得穎原邁向毀滅。


    但是有人與我懷抱著相同的痛苦,跟我一樣心中還存有關於穎原的回憶,該怎麽說呢──或許是帶給我一種安心感吧,更何況我依然尊敬著名為藍阪奏的人,因此我無法開口責怪她。


    「請您再次教我鋼琴吧。」


    雖然心中抱有各種想法,但是我該對她說的隻有這句話。


    「我隻能跟老師學習了,他所喜歡的音樂。」


    老師點點頭,語氣沉穩地說:


    「……我很高興你還願意這麽說。」


    從那之後,我同時進行著音大的練習和奏老師的課,雖然有點緩慢,但是也築起了身為鋼琴家的成績。


    就算他從世上消失了,時間依然平淡地前進著。就彷佛名為穎原的人不曾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一般。我決定把和他度過的時間、他所給予的喜悅和苦惱,全都寄托在自己的音樂之中,將我心中和他的回憶、當時所感受到的感情,全部化作音符重現在這個世界上。想在音樂之中與他再次相會,成為了我繼續走音樂這條路的動機。


    得知老師懷上麻由,是我大學二年級的事。


    同時黑崎家也發現了黑崎壯二和奏老師的交往的事,因此他被調職到位於關西的公司。


    老師獨自被留了下來。雖然現在已經無法證實,但老師當時大概也有受到黑崎家的壓力。


    「或許可以稱作報應吧。但是,這個孩子是無辜的。」


    老師撫摸著自己的腹部說。


    「況且,我已經無法再次承受身邊的人失去生命了。」


    老師露出有些悲傷,但卻又感到幸福般的微笑。


    老師雖然身體虛弱,但我想她應該在當時就已經下定決心要生下並且養育麻由吧。


    雖然我想幫忙獨自扶養孩子的老師,但是那時我已經確定要前往國外留學。在我向老師抱歉幫不上忙時,老師露出


    了她那獨特的平靜微笑,搖了搖頭這麽說:


    「沒關係的,等你回來之後再見吧。」


    ◇◇◇


    話說到這裏結束,青島小姐吐了口氣看著黑崎。


    「之後的事情應該是小麻由比較清楚吧。」


    時間已超過十點,經過漫長的時間,青島小姐泡的紅茶已經涼了。


    「非常感謝您願意告訴我們這些……」


    黑崎也露出沉痛的表情,靜靜地低著頭。


    聽完這些話,我這麽想。


    他們的故事還沒有結束,不能就這樣結束,能解開這道深鎖的鑰匙還在我的手中。我下定決心,準備對她坦承一切。


    「青島小姐。」我這麽說。


    「怎麽了?」青島小姐偏過頭問。


    「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既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在捉弄你。雖然有些難以置信……但是我──還有黑崎──都曾經見過他。」


    「……未華子喜歡穎原你喔,這件事你知道吧?」


    在教學結束時,奏老師突然這麽說。


    「什麽?」我抬起頭,那時我正準備把教材塞進背包裏。


    「……所以說,要是你能帶她去哪裏玩的話,她的心情應該也會好轉……再這樣下去的話,或許那孩子會撐不住的。」


    她的語氣相當擔心青島。


    「……如果這樣就承受不住的話,那一開始就不要把往上爬當目標不就好了嗎?」


    聽我這麽說,奏老師靜靜的搖了搖頭。


    「不存在沒有遭受過挫折的藝術家,你說是吧?」


    雖然隻是一句簡短的話,但是我不得不認同。


    無論音樂還是文學,都不是能和世界產生共鳴的人能夠創造的東西,如果是處世圓滑的人的話,打從一開始就不會以藝術為目標,隻會當成興趣隨便做做。


    必須先對世界抱持某種程度的憎惡,然後世對喜悅和救贖的執著,我認為在這些想法深層沉澱的過剩物質,正是引導人類發展藝術的原因。


    所以麵對著自己的能力苦戰著的青島,她的確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是有藝術家的素質。


    「我明白了,如果老師這麽說的話我就邀她去海邊之類的吧。那裏是我喜歡的地方,我試著邀她看看。」


    這麽說完後,奏老師露出了微笑。


    「……如果穎原也喜歡未華子的話,要對她溫柔一點喔……她是個比表麵上更容易受傷的孩子。」


    奏老師的洞察力十分驚人,隨口就說出了我所隱瞞的事情,我想自己大概沒辦法對這個人隱瞞任何事吧,她明白我的一切。


    所謂的母親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我曾經這麽想過。她甚至連我深藏在心底,對青島的那份心意都完全看穿了。


    「喜歡喔。在尼采的思想中有個叫做永恒輪回的概念,如果我的生命是永不間斷的輪回,隻要還能和她相遇,就算這是充滿著倦怠的永生我也會在這之中活著。大概喜歡到這種程度。」


    語畢,奏老師用她獨特的,那充滿慈愛的未情點了頭。


    「如果是這樣的話,未來一定會有好事發生喔。」


    「老師你是預言家嗎?」


    聽了我的話,老師露出微笑,我也不禁笑了出來。


    「我今天回去後就打電話給她。」


    奏老師雙手輕輕抱在胸前,臉上帶著柔和的笑容點了點頭。


    「那麽,下次再見。」


    我拿起書包離開教室。盛夏傍晚的天空染上了濃厚的紫色。雖然外頭像是身處烤箱般炎熱,但那輕拂肌膚的微風令人舒暢。


    ──好吧,要怎麽開口呢,這還是第一次和女孩子約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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