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梅雨季後的首次晴天,父親帶sei來到銀閣寺。


    雖然天氣清爽得彷佛之前漫長的雨天隻是假象,但直接沐浴在陽光下的話果然還是會覺得炎熱。這種日子,就算同樣是待在屋外,比起觀賞古老寺廟,sei更想在有樹蔭的河邊嬉戲。


    不過,如果是跟父親一起就另當別論。


    sei掀起帽子擦拭額頭的汗水,然後內心抱著或許能再次看到那美麗之物的期待開口問道:


    「今天也會殺掉某人嗎?」


    揮灑雞的羽毛那次,聽說對父親而言是第三次殺人。在那之後,sei也見證了第四次、第五次殺人。


    今天也殺人的話,就是第六次了,但父親對於這種行為似乎並沒有罪惡感。就彷佛在肚子餓時吃巧克力,在流汗時衝澡一般,因為想看那個「藝術品」而殺人──對這樣的行為沒有絲毫愧疚或後悔。


    換言之,父親是殺人魔。是那種不管在電影、漫畫或小說裏都經常出現,即使對別人做出殘忍行為也無所謂的人。是不會同情別人的人。


    隻不過,比起殺人魔這個身分,父親更是一個藝術家。在出發殺人前,父親一定會確認一本磨損得破爛不堪的古文書。據說那本書從江戶時代就存在,上麵寫滿整齊端正的毛筆字,而且父親更進一步地在書頁上貼了大量的便條紙,彷佛那書籍本身已經構成了某種完成的世界。


    記載在古文書上的內容,當然是那美麗之物的作法。不過,sei也非常明白,並不是看了書的每個人都能模仿那種行為。


    首先,要選擇殺害對象就非常耗費功夫。


    古文書上寫著作為材料所需的人物特徵,光是尋找符合條件的人就是讓人頭昏的工程。然後是殺害前的事先準備、關鍵的殺害方式、殺害後的收尾。無論哪一項都非常講求時機與品味。隻要稍微搞錯手續,誕生出來的東西就跟古文書上記載的東西截然不同。實際上父親也在第五次殺人時犯下嚴重的失誤,為此苦惱不已。


    「既然都要殺人,比起銀閣寺,選在金閣寺不是更好?」


    「為什麽這麽說?」


    「比較有話題性嘛。」


    「哈哈。或許是那樣也說不定,但今天不殺人喔。」


    「是喔。」


    聽到父親這番話,sei不禁大失所望。


    今天沒辦法看見那美麗之物。


    盡管父親重複著殺人行為,京都的生活仍舊日複一日,平靜得令人驚訝。


    似乎沒有人想到連續殺人魔就在自己周圍。


    警察似乎認為父親獨特的殺人方式是重要線索,就算看新聞,殺人情報也沒有被公開報導。因此沒有人發現各個殺人事件間的關連,報紙也不會刊登「連續殺人」這樣的標題。


    sei對這點感到不滿,因為sei無法告訴任何人關於父親的藝術。


    倘若因病過世的母親還活著,應該就願意陪自己聊這件事。最喜歡奇特話題的母親,生前總是樂意聆聽sei跟朋友玩了怎樣的遊戲。


    「之前曾聽yuu君說,有人帶他到金閣寺參觀,他說金閣寺閃耀著黃金色光芒,非常華麗。」


    sei已經開始後悔跟著父親來到銀閣寺,因為sei完全不懂這間樸素的寺院到底哪裏好了。


    「再說名字明明叫做銀閣寺,為什麽卻不是銀色呢?」


    「你這個年紀或許還不懂銀閣寺的好吧。」


    父親嗬嗬笑了。好像被當成小孩對待一般,sei還是很不服氣。等自己變成大人後,就會覺得銀閣寺比較好嗎?sei無法想像那樣的自己。


    「說銀閣寺比金閣寺好的大人,全部都是騙子吧?因為那麽說會讓人覺得比較成熟,才隨口胡謅而已吧?」


    「那是小鬼的想法啊,我們大人並沒有像你一樣,想要早點變成大人喔,反倒想被人覺得年輕呢。」


    父親緩緩指向銀閣的屋頂。屋頂上有隻鳳凰,但顏色漆黑,無論是存在感或優美程度,都遠遠不及sei那天看見的鮮豔鳳凰。


    「你知道嗎?銀閣每三十年就會換新屋頂喔。」


    「不,我不知道。所以不是從以前就一直是那樣嗎?」


    「你覺得受騙了嗎?」


    「那當然啦,大家明明是來這裏看古跡,但它其實每三十年就會換新,這根本是詐騙嘛。這種建築物明明要古老才顯得有價值。」


    這時sei聽到附近的導遊正好在向教學旅行中的幾名學生說明類似的內容。


    上次換完屋頂是五年前──當時sei甚至還沒上幼稚園。


    「你能想像嗎?下次換屋頂時,你也跟現在的我差不多年紀嘍。」


    「那又怎麽樣?每三十年就會換新的話,這種建築物根本沒什麽珍貴的吧?」


    「是嗎?你剛才說古老的東西才有價值對吧。」


    「嗯,我說了。」


    「你為什麽會那麽認為?」


    「咦?」


    sei至今從未想過這種事。不過,市場上交易價格昂貴的繪畫,大都是已故畫家的作品,而且剛燒製好沒多久的陶器也很少陳列在美術館裏,還有被認定為世界遺產的,都是曆史悠久的建築物。


    「雖然我不是很懂……但因為一直維持原樣,才顯得貴重吧?」


    sei仔細思考後這麽回答。沒錯,倘若銀閣維持一開始蓋好時的樣子,sei應該能感受到彷佛進行了時空旅行的感覺。


    sei覺得這是自己也能信服的答案。


    「原來如此,這是sei的想法啊。」


    不過,父親的答案似乎不同。


    「古老的東西塞滿許多人類的故事,我認為正因如此才具備價值。」


    「人類的故事……」


    「首次聽到銀閣寺每三十年會換新屋頂這件事時,我內心想的是,這表示每一次換屋頂,這間銀閣就會逐漸加上換屋頂的人們的思念喔。而且這樣的工程從五百多年前就持續到現在,這不是很厲害嗎?隻要有一個時代喪失這樣的努力,就連這棟美麗的建築物也早已經崩塌了。」


    父親這麽說道,然後從皮包裏拿出用來收納那美麗之物的立方體盒子。


    香取盒──在古文書當中是這麽記錄那個盒子的。據說意思是「封住香的盒子」。


    「那裏麵裝著什麽呢?」


    那盒子顏色是綠色,跟sei到目前為止看過的,在殺人時使用的每個盒子都不同。而且看起來異常老舊。


    父親嚴謹地打開盒子,有一隻昆蟲凜然的身影飄浮到空中。


    「這是螳螂?」


    那果然是sei首次看到的盒子。


    螳螂彷佛將初夏的新綠纏繞在身上一般,以鮮豔的翠綠色為傲。它的雙眼就彷佛水晶一樣透明,相對於嬌小的身軀,它的鐮刀巨大到十分不平衡。


    「這是爸爸跟古文書一起繼承的其中一個盒子。我打算做的事就跟汰換銀閣屋頂是一樣的行為。把古文書裏記載的許多作品中已欠缺的再次打造出來,就是我與生俱來的職責。」


    sei覺得總算明白父親為何帶自己到這裏來了。


    父親希望自己傳承下去。


    傳承什麽?


    那還用說嗎?


    就算不去思考,sei也心知肚明。


    美麗的螳螂正揮起鐮刀。據說懷孕的母螳螂為了即將誕生的新生命,會殺掉公螳螂作為糧食。


    sei將那樣的身影投射在自己身上。


    足以奪走人命的事物,隻有試圖創造美麗的心靈而已。


    「好熱……」


    自從邁入七月之後,非常悶熱的氣溫已經持續了


    將近十天。


    最近更新的「京都指南」似乎發揮了效果,香魅堂的客人比以前增加許多。


    辰巳頑固地拒絕將他那美麗的容貌刊登在網站上時,麻衣以為那樣可能無法構成充分的宣傳,但似乎是麻衣杞人憂天了。


    而且因為沒有刊登辰巳的照片,來店裏的隻有當真對薰香感興趣的人。假如不是那樣,店裏可能會充滿為了看辰巳才來的人,重要的薰香反倒會被忽視也說不定。一想到這點,辰巳別扭的個性這次可說是朝好的方向發揮作用了吧。


    但麻衣則是代替辰巳,以店內招牌店員的身分,在「京都指南」公開了表情微妙的笑容照,根本是被拖下水。


    話說回來──還真是熱。


    麻衣把頭垂在記帳桌上,同時拚命懇求一旁正搖動扇子搧風的辰巳。


    「辰巳先生,我求求你,請拿出空調的遙控器。我不奢求你開冷氣,但至少除濕一下吧。這樣的環境對客人也不好喔。」


    香魅堂也有設置空調,但卻無法使用,都是因為辰巳將遙控器藏了起來。


    店裏熱成這樣子的話,來訪的顧客當然不會想久留。


    「你在說什麽?空氣中蘊含的水分越多,香味就越容易擴散開來。明明如此,你卻要我除濕?作為薰香鋪,那個選項是不可能的啊。」


    但辰巳絕對不肯讓步。


    辰巳一旦下定決心,根本不可能說服他。已經拜托辰巳開空調將近十次,但每次都遭到駁回的麻衣,對這點再清楚不過了。縱然心裏明白,但熱到腦袋昏昏沉沉時,還是會忍不住覺得這次一定要說服辰巳開空調。


    倘若讓辰巳一直這樣堅持下去,因中暑而倒下也隻是時間問題。


    「況且依賴空調這種行為,未免太嬌生慣養了。這是日本人變軟弱的證據。不,變軟弱倒還好,我無法原諒的是日本人逐漸喪失季節感這件事。」


    雖然麻衣不是很懂,但辰巳的話語中開始蘊含熱量。


    對現在的麻衣而言,就連那樣也讓她感覺悶熱不已。


    「春、夏、秋、冬──像日本這樣景色會隨季節變遷的國家並不多見。享受薰香的心靈,也是藉由感受四季變化來培育的,你不這麽認為嗎?」


    辰巳配合著熱烈演說高舉手臂時,有什麽東西從他的和服袖口掉落出來。


    「唔──」


    「嗯……那是什麽呀?」


    一個布製的袋子滾落在榻榻米房間裏。麻衣原以為是辰巳外出時會貼在鼻子上的芳香袋,但圖樣跟辰巳平常用的芳香袋不同。


    「沒什麽。」


    辰巳並沒有特別顯露驚慌的神色,他試圖迅速撿起那袋子,但掉落的地方離麻衣較近。她蹲下身撿起袋子時,一陣冰涼感爬上指尖。


    「啊,你真狡猾!」


    麻衣瞬間理解那是什麽,不禁大吼出聲。


    「這裏麵裝的不是保冷劑嗎!看你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原來是一個人在用這種東西呢!」


    縱然天氣如此炎熱,辰巳也幾乎沒有流汗。麻衣還以為和服十分通風,穿起來很涼爽的傳聞是真的,結果竟然是天大的騙局。


    「這哪裏是在享受日本的四季啦!你純粹隻是在節省電費而已吧!」


    「……那麽,來焚個感覺涼爽的薰香吧。」


    辰巳一看苗頭不對,立刻試圖縮進裏麵的房間。


    「辰巳先生!」


    麻衣抓住辰巳的和服不放。


    「請你別逃走!要逃的話,先打開空調再逃!」


    「心靜自然涼。隻要拋開心頭煩惱,炎熱根本不算什麽吧。而且我現在要焚燒的是名為『北極』的薰香喔。如何,光聽名字就變得涼爽了吧?倘若有你的靈感,說不定能看見白熊或愛斯基摩人手舞足蹈的樣子喔。啊啊,真是愉快。」


    「你若無其事地在揶揄我的靈感對吧!再說,如果靠那個薰香真的會變涼爽,請辰巳先生在沒有保冷劑的狀態下先焚香看看啊!在看到這東西之後,你那番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我沒有你那樣的靈感,要靠薰香對氣溫產生錯覺是不可能的。」


    「這種說詞就叫做狡辯!」


    就在兩人互相拉扯著和服時,入口的門簾敞開了。麻衣瞬間整理好儀容,露出接待客人用的笑容。


    「歡迎光臨!」


    「呀喝──麻衣,今天也是懶洋洋的嗎?」


    「怎麽,是清風先生啊。」


    走進店裏的是很熟悉的光頭。雖然是常客,但並非需要歡迎的對象,麻衣挺直的背脊又立刻慵懶地彎下。


    「啊哈哈,就算天氣變熱,麻衣還是一樣冷淡呢。」


    「我隻有對清風先生冷淡就是了。啊,還有對辰巳先生也是。」


    簡單地說,就是隻有對這間店的相關人士冷淡。麻衣在大學明明是更客氣文靜的性格,不知為何,在這裏工作時就會變得尖酸刻薄,這點就連麻衣自己也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因為麻衣是傲嬌嘛,看你對辰巳的態度也能清楚知道這點喔。」


    「什、什麽?清風先生你在說什麽呀?」


    麻衣將手靠在記帳桌上提出抗議,她實在無法接受清風這番理論。


    「我可不記得自己有表現過嬌羞的一麵耶!」


    「你嘴巴這麽說,但臉都有些變紅嘍。」


    清風得意地拋了個媚眼。


    麻衣按住臉頰,對因為突襲而不小心動搖的自己感到厭惡。


    辰巳是怎麽看待麻衣剛才的反應呢?希望他沒有莫名地意識到些什麽就好……麻衣這麽想著窺視一旁的辰巳,但他並沒有特別在意的樣子。


    不過這樣也讓麻衣覺得有些不甘不願。


    「喂……別管那種事了,你背後那男人是怎麽回事?」


    辰巳說道,瞪著門口的方向看。


    雖然麻衣很想說「那種事」是什麽意思啊,但她看向清風背後,那裏確實站著一個陌生男人。


    那是個下巴蓄胡,感覺年紀大約三十歲後半的男人。穿著西裝的身體相當纖細,即使跟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清風站在一起,身高也毫不遜色。


    香魅堂的店麵並沒有很大,因此兩人都走進店裏後,形成一種壓迫感。


    「這一位是古賀先生,他是刑警喔。」


    男人在清風的催促下報上名號。


    「我叫古賀雄星(yuusei),是京都府警。」


    他的聲音有如重低音般穩重且成熟。既然是刑警,可能就會從胸口內袋掏出那本黑色手冊吧──但就算麻衣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等待古賀掏出手冊,古賀甚至連將手放到胸前的樣子都沒有。


    看來刑警經常掏出警察手冊給人看的場景,似乎隻存在於虛構故事當中。


    「刑警來這裏有何貴幹?本店可沒有販售危險藥物喔。」


    辰巳明顯地露出厭惡的表情,古賀則對著那樣的辰巳冷笑。古賀的表情給人城府很深,難以應付的印象。


    感覺古賀好像會在古早的刑警劇中登場,那樣貌彷佛在說他至今為止曾經曆過好幾次危機。倘若他沒有一開始就自稱是刑警,麻衣說不定會誤以為他是黑道分子。


    「跟清風說的一樣,是在人際關係方麵有點問題的男人啊。既然你沒做什麽虧心事,用不著對我那麽冷酷吧。」


    辰巳凶狠地瞪著傳聞的來源。


    「清風,你這家夥是怎麽宣傳我的?」


    「我、我隻是~照實說~」


    清風配合著當紅歌曲曲調哼唱起來,辰巳略過想那樣敷衍過去的友人,將嚴厲的眼光直接移到古賀身上。


    「像你這種人一直賴著不走的話


    ,會糟蹋店裏的香味。你沒發現身上散發出非常重的香菸味嗎?」


    聽到辰巳的指責,古賀嗅了嗅自己的手臂,但他似乎沒聞到什麽菸味,不知為何一臉滿意地揚起單邊眉毛。


    「虧我顧慮到跟你是第一次見麵,今天還特地禁菸了啊。看來你的鼻子似乎也跟清風說的一樣厲害,實在是幫了大忙。」


    就在麻衣想是幫了什麽忙時,古賀總算與麻衣對上視線。


    「你是?」


    「幸會,我是在這裏打工的倉見麻衣。」


    麻衣連忙鞠躬行禮。


    「喔,也有工讀生呢。被一群怪人包圍,看來小姐你也很辛苦啊。」


    「被包圍是什麽意思啊?我再怎麽墮落也是個住持,是神職人員喔?不要把我跟辰巳那樣的怪人相提並論好嗎?」


    「怎麽,原來你有自己被涵蓋在怪人裏的自覺啊?」


    清風氣呼呼地鼓起臉頰,古賀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奇怪?


    古賀的臉忽然讓麻衣感覺不對勁。並非像辰巳那樣異常的美貌,也不具備像清風的光頭那樣的特徵,但古賀的臉有哪裏很不真實。


    麻衣目不轉睛地盯著古賀看,總算明白那奇妙感覺的真麵目。


    是眼睛。古賀的雙眼左右兩邊顏色不同。


    一邊明明是栗子色,但另一邊卻是接近金色的顏色,且閃閃發亮。


    ──他是日本人與外國人的混血兒?


    但要說是混血兒,他的長相又實在太偏日本人。而且麻衣從未聽說因為是混血兒,雙眼顏色就會不同這種事。


    「古賀先生的眼睛很特別呢。」


    「什麽?」


    古賀大吃一驚,遮住自己閃閃發亮的金色左眼。


    「啊﹗」


    糟了──麻衣將內心的想法原封不動地說出口。


    「抱、抱歉。你很在意這件事嗎?」


    麻衣在內心斥責自己,與別人不同的特徵很容易成為自卑情結。


    麻衣的靈感不也是這樣嗎?明明如此,自己卻沒神經地提及這種事──


    「不……」


    但古賀的態度似乎跟有自卑情結的人不同。


    驚愕隨即轉變成困惑,他似乎不曉得該怎麽反應才好。


    「喔──麻衣的感受性果然厲害呢,連古賀先生有奇特眼睛這件事都知道。」


    清風坦率地表現出佩服的態度。


    「怎麽,她是異端者嗎?」


    「沒錯,麻衣擁有靈感喔,很稀奇對吧?」


    不知為何,清風看似滿意地對古賀點了點頭。


    清風的表情好像會拿出寫著「整人節目大成功」的招牌一樣。


    「這樣啊。如果是那種異端者,就算知道我眼睛的事我也能信服。不過,原來自己被人看透,是這麽令人冒冷汗的事啊……」


    「這樣你明白自己平常的行為有多讓對方厭惡了嗎?我跟古賀先生說話時,總是會體驗到這種冒冷汗的感覺喔。」


    「那要怪你說謊吧。」


    「唔哇,的確是那樣。這樣啊,隻要不說謊就好啦。」


    「我說你啊……」


    在旁聆聽古賀與清風的對話,古賀似乎認為異端者的存在是理所當然。


    刑警這種人是基於現實的想法在行動,不會相信什麽迷信──雖然麻衣有這樣的偏見,但看來古賀似乎是例外。


    「請問,在大家眼裏看來,古賀先生的眼睛是什麽樣子呢……」


    麻衣戰戰兢兢地詢問,於是辰巳哼了一聲。


    「在我看來是普通的眼睛喔,我反倒想問在你看來是什麽樣子?」


    「呃,在我看來,古賀先生的眼睛左右兩邊顏色不同,右眼是普通的顏色,但左眼看起來亮著金色光芒。」


    不,仔細一看還不隻如此。應該說古賀的左眼完全沒有眼白。


    「請稍等一下。我可以看得更仔細點嗎?」


    麻衣在榻榻米房裏站起身,目不轉睛地窺探古賀的左眼。


    「古賀先生,你用不著害羞喔。」


    「少囉唆。」


    古賀一臉厭煩似地推開揶揄他的清風。


    「──簡直就像是蜻蜓的複眼。」


    古賀的眼睛看起來被分割成好幾個區塊。


    雖然漂亮,但感覺那眼睛有種偏離人類的冷淡。看到這眼睛的人說不定會覺得詭異。話雖如此,除了麻衣之外的人也看不見就是了。


    「蜻蜓的複眼嗎……真是有趣的形容啊,也就是像昆蟲一樣,沒有任何感情的眼睛嗎?」


    聽到麻衣的說明,古賀自嘲地笑了。


    「抱歉,我並沒有那麽想,隻是看起來像那樣而已。」


    「意思是一樣的吧,因為是你的感性讓你看到那個樣子。」


    「嗚……或許是那樣也說不定。」


    麻衣明明拚命想打圓場,卻因為辰巳從旁插嘴而搞砸了。


    「不,我無所謂。我反倒認為以我的職業來說,需要不摻雜感情的視線。因為能像昆蟲的複眼一般,從各種角度去捕捉事物是很重要的,這對我而言是最大的讚美喔。」


    古賀像是在庇護麻衣一般說道。


    「如果是那樣就好……」


    不過──古賀的異色瞳是靈香造成的嗎?


    截至目前為止,麻衣曾看過好幾種附在人身上的靈香,但還是第一次遇到與本人合為一體到這種程度的靈香。


    同化到這種地步的靈香,究竟能否消除呢?


    「啊,古賀先生並沒有被幽靈附身喔。」


    清風像是猜到麻衣在擔心什麽似地說道。


    「雖然說明慢了,不過古賀先生也是異端者。麻衣的眼睛所看見的,就是他異端能力的一端。嗬嗬,異端的一端──」


    雖然這似乎是清風非常滿意的玩笑話,但最好別理會一臉得意的清風。


    「古賀先生明明是刑警,卻也是異端者嗎?」


    「喂喂,職業跟身為異端者這件事並沒有關係吧。還是我是刑警的話,會有什麽問題嗎?」


    「不,我原本以為異端者大概是更無法融入社會的人……」


    麻衣一直以為跟清風有關連的異端者們,都是些像辰巳一樣的工匠,或是某方麵的專家。雖然刑警也是犯罪相關的專家,但身為公務員又是異端者這種情況,跟麻衣的想像相差甚遠。


    「因為古賀先生的異端能力直接關連到刑警這份職業嘛。他隻要看到臉,就能判別那個人是否帶有惡意喔。換言之,就是能看穿對方的謊言、或察覺到殺機,還有預測犯罪行為。」


    「好、好厲害,那樣的話刑警根本是他的天職嘛。」


    「對吧對吧,畢竟他就像人類謊言探測機一樣。」


    清風彷佛是自己的事情般誇耀著古賀的異能。


    「即使是照片或影像,古賀先生也能判別出惡意喔。很厲害吧?隻要在古賀先生麵前準備一百台防盜攝影機的螢幕,日本的犯罪一定會銳減的。」


    「不,我沒辦法一次看那麽多影像。」


    「你又在謙虛了,如果是古賀先生一定辦得到啦。」


    「別毫無意義地增加難度,我可是看穿了你的惡意喔。」


    不會吧──清風這麽說並摀住臉,辰巳對他投以厭煩的聲音。


    「那麽,到底有何貴幹?你們應該不是來這邊找異端者閑聊的吧?」


    古賀的表情轉變成嚴肅的刑警麵孔。


    「我目前正在追查某個殺人事件。」


    至今為止的和樂氣氛,瞬間緊繃起來。


    「而且是連續殺人事件。」


    「還真不平靜啊。」


    辰巳也不禁抽動了一下眉毛。


    「你說是連續殺人?最近應該沒有發生那麽危險的事件吧。」


    「其中一個被害者是你們也知道的人物,就算沒直接見過,也間接認識。」


    「你說什麽?」


    「就是這男人。」


    古賀拿出原皮師北見宗一的照片。


    前幾天以壁虎模樣在町屋出版現身,附在佐世子與樋口身上的靈香。


    他就是產生那個靈香的原因。


    「我聽說北見先生是在工作中摔死的……」


    身為北見友人的檜木葺師樋口是那麽說的。雖然他企圖縱火燒銀閣,但應該沒有任何理由偽造友人的死因。


    「沒錯,北見是在剝檜木皮時從樹上摔落,撞到頭而死亡。但沒有任何人看到北見摔下來的瞬間,是因為北見遲遲沒有回家,擔心他的妻子找人一起搜索,在北見死後過了將近半天才發現他的遺體。」


    「換言之,這可能是偽裝成意外的殺人嗎?」


    「你會那麽認為是有什麽根據嗎?如果沒有人目擊的話根本不值一提。」


    辰巳似乎也跟麻衣一樣無法理解。話雖如此,但辰巳絕非對事件感興趣,他是希望對方早點走人才催促著他說明。


    「當然,北見的遺體有難以理解的地方。首先第一點,是尾骨。」


    「尾骨?」


    尾骨位於屁股之間,以動物來說,正好是尾巴部分的骨頭。


    「北見明明是頭部往下摔落,尾骨卻骨折了,而且像是用鐵錘毆打一樣地粉碎。」


    「換言之……是怎麽回事呢?」


    「北見應該是被人敲碎尾骨,然後摔落了吧。」


    辰巳嘲笑古賀的推理。


    「你是說有人特地拿鐵錘去敲打爬上樹的人的屁股嗎?虧你擁有異端的眼睛,腦袋卻糟糕到極點啊。」


    「你說什麽?那你怎麽推測尾骨粉碎的原因?」


    「當然是在他摔死之後,尾骨才被敲碎的吧。」


    「怎麽可能,犯人為什麽要那麽做?」


    麻衣也很好奇這點。


    如果人已經死了,應該沒必要更進一步地傷害遺體。倘若是像分屍殺人那樣隱藏屍體也就罷了,敲碎尾骨後將屍體放置在現場,根本不構成任何隱藏或偽裝。


    「因為你在追查的那個事件,是比擬殺人。」


    比擬殺人──會閱讀推理小說的麻衣也很清楚辰巳說出來的這個詞。


    金田一耕助、阿嘉莎?克莉絲蒂的故事喜歡描寫這種遵照計畫或規則殺人的方式。不過這種手法應該隻存在於推理小說中,麻衣從未聽說過現實生活中發生過什麽比擬殺人。


    因為沒必要那麽做。大規模的圈套和表演,反倒會變成逮捕犯人的決定性關鍵。沒有殺人犯會冒那樣的風險。


    一般來說是這樣。


    「別賣關子,既然會來這裏,表示你已經掌握到什麽線索了吧?而且是跟味道相關的線索。」


    「你看透到這種地步了嗎?真教人受不了啊。」


    古賀歎了口氣,然後從西裝口袋裏拿出小的透明夾鏈袋。


    裏麵裝著白色碎布。


    「那是?」


    「是被害者衣服的一部分。這上麵附著奇妙的香味,我原以為是香水,但北見似乎沒有噴香水的習慣。這就表示,可能是他跟犯人纏鬥時沾上的,或是──」


    「犯人自己故意弄上去的香味,是吧。」


    辰巳從古賀手中接過夾鏈袋後,解開密閉的封口,湊近鼻子。


    「是鬆樹的香味啊。」


    辰巳不用一秒就分辨出香味。


    「鬆樹是嗎……這表示香水裏麵含有鬆樹的成分嗎?」


    「不,如果是香水,應該會摻雜好幾種香味。這並不是當作香水噴灑在身上的東西,鬆樹香味十分強烈,這顯然是為了更純粹地享受鬆樹的產品。」


    「尾骨與鬆樹香味──你知道這是在比擬什麽嗎?」


    「……不知道。」


    辰巳拉上夾鏈袋後,粗暴地塞回給古賀。


    「已經夠了吧,拜托你在店裏還沒沾上菸味前趕緊離開。」


    「好,畢竟從你身上感受到的惡意也逐漸變強了,我差不多該告退了。」


    古賀接過夾鏈袋,相對地這次拿出折起來的活頁紙,強硬地交給辰巳。


    「如果你又注意到什麽,麻煩通知我一聲。」


    活頁紙上大概寫著古賀的聯絡方式吧。古賀說完,隻輕輕舉起單手示意後,便離開了香魅堂。


    古賀的背影讓麻衣直覺不吉利。


    就彷佛兩個月前──辰巳的兄長,戌亥現身時那種暴風雨欲來的前兆。


    「如何,感覺能拿到通識課程的學分嗎?」


    「嗯,隻要認真點應該沒問題。」


    麻衣喝著冰紅茶,同時若無其事地說道,將手肘靠在桌上的千夏,臉上浮現出有些不開心的表情。


    「真好呢──我可能有點不妙。反正我們有修一樣的課,等到了考試前,你可以借筆記給我影印嗎?」


    「好啊,算你欠我一份人情喔。」


    麻衣跟千夏在大學是同個科係,且同個年級。對於因為擁有靈感而很難融入周遭的麻衣來說,千夏是認同麻衣這種感覺,且願意陪伴麻衣的貴重朋友。隻是出借一下筆記當然沒什麽問題。


    蓋在烏丸路旁的大樓,一樓有間咖啡廳,兩人坐在裏麵放鬆休息。咖啡廳與香魅堂不同,店裏開著冷氣,感覺非常舒適。


    今天麻衣無論大學或打工都放假,千夏也說她咖啡廳的打工沒有排班,因此兩人一起出門逛街。


    旁邊空著的椅子上放著袋子,裏麵裝的是兩人逛街買來的夏裝。麻衣找到適合自己的水色連身裙,心情非常好。沒有偶爾過一下這種日子的話,就不覺得自己在享受大學生活。


    「喔,你看那個。」


    千夏用吃蛋糕的叉子指著咖啡廳外麵。雖然這行為很沒規矩,但由可愛的千夏來做,不知為何就像幅畫。


    玻璃牆對麵可看見有人發出吆喝聲,用繩子捆起粗壯圓木的身影。那似乎是相當吃力的苦工,他們的衣服都因為汗水而黏在身上。


    「時間過得還真快呢──已經開始在組裝山鉾嘍。」


    「山鉾是說那個山鉾?」


    「喔,講山鉾你就懂意思了?看來你對隻園祭有做過功課呢。」


    「那當然嘍,畢竟是京都的大型活動。」


    麻衣臉上綻放笑容。她已經看完跟筱田借的《隻園祭之夜》。


    所謂的隻園祭,會用上整個七月來進行,是京都最大的祭典。


    隻園祭的主軸,正是英勇的山鉾巡回京都街道的「山鉾巡行」。


    所謂的山鉾,是指在用木頭與繩子組裝的底座上,用紡織品和印染布加以裝飾的花車。連接木頭與木頭時隻使用繩子,完全不用釘子,藉此讓花車具備彈性,能承受透過人力和車輪的移動。


    雖然將花車概括稱為「山鉾」,但正確來說,存在著「山」與「鉾」,且鉾的體積較大。分辨方式則是看花車的頂端是否豎立著看起來像矛的細長真木(注:真木 是指聳立在鉾中心的樹木,為三段構成,下麵兩段是用檜木與櫸木十字搭接,上段則以竹子製成。)。


    主題各異的三十三座山鉾,每年都會在固定的位置組裝,等到了十七日,所有山鉾就會一次巡回四條路、河原町路和禦池路。


    這天是隻園祭最熱鬧的一天,不過從去年開始,在七月二十四日也會進行山鉾巡行。二十四日的巡行活動,直到二


    十世紀中期都還存在,但中止了很長一段時間。


    換句話說,就是把之前在十七日一次進行的山鉾巡行分成兩次,更貼近原本的形式。十七日的巡行被稱為「前祭」,二十四日則被稱為「後祭」。


    麻衣跟筱田借的《隻園祭之夜》,就是以「後祭」為主題的故事。某個青年為了舉辦後祭,還有讓象徵後祭、失傳許久的山鉾「大船鉾」複活而奮鬥不懈。


    這當然是虛構故事,但後祭還有大船鉾實際上成功複活了,因此不禁讓人覺得那本書預測了未來而成為話題之作。


    內容以故事來說也十分有趣,正當麻衣想要不要也向千夏推薦一下那本書時──


    「麻衣你要跟誰一起去宵山啊?」


    「噯?」


    突然被這麽質問,麻衣不禁發出奇怪的聲音。


    宵山是指山鉾巡行的前一晚,被燈籠照亮的的山鉾會並列在街上。四處播放著祭典音樂,穿著浴衣的人們沿著山鉾閑逛,可拿到分發的護身符,或購買除厄粽(注:除厄粽 是用竹葉製作,形狀有點像掃把的一種護身符,一般是掛在門口裝飾。)。


    對京都的情侶而言,這是可以媲美聖誕夜的重要活動。


    「哎呀,我在想你不知會跟辰巳先生去參觀,或是跟清風先生去,還是打算三人一起去到處逛呢?」


    「我沒想那麽多……千夏,要不要一起去看?」


    麻衣試著邀請千夏,但千夏明顯地擺出厭倦的表情。


    「為什麽你想跟我去啊?明明有那麽多型男在你周遭打轉,麻衣是打算跟全京都的女生為敵嗎?」


    「什麽全京都的女生呀……」


    那也未免太誇張了。


    「辰巳先生一定不想去人擠人,至於跟清風先生……算了吧。」


    光是要隨便敷衍清風感覺就很疲憊。


    「麻衣的理想是不是太高了點啦?」


    唉──千夏故意大大地歎了口氣。


    「這世上根本沒有完美無缺的人喔。個性好的人其貌不揚,臉蛋好的人個性糟糕。好啦,麻衣要選哪邊呢?」


    「個性。」


    「啊!你根本不懂!麻衣根本沒搞懂呢。」


    千夏口沫橫飛激動地演講著。


    「聽好嘍?所謂的人類啊,隻要對方臉蛋好看,就算對方做了些麻煩事,通常也都能笑著原諒對方。換句話說,隻要臉蛋好看,個性看起來也會比較好。」


    「那是千夏的理論吧?」


    「不──對,才沒那回事。那麻衣你倒是說說看,你為什麽會被辰巳先生吸引呀?」


    麻衣原本試圖尋找辰巳的優點,但她猛然驚覺。


    「……我又沒有被他吸引。」


    「嘖……誘導式問題沒拐到你啊。」


    千夏打從心底感到懊悔似地咬緊嘴唇。對她真是一點都大意不得。


    盡管這麽想,麻衣仍不禁自問自答起來。


    ──自己究竟是怎麽看待辰巳的呢?


    在五月的尾聲,香魅堂第九代店主戌亥在店裏現身,麻衣也從戌亥跟清風那聽說了辰巳背負的過去。辰巳和哥哥戌亥愛上同一個女性,然後迎來了悲傷的結局。還有辰巳拯救了被戌亥逼著聞樂花香,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麻衣。


    麻衣認為自己對辰巳的心情,從那次事件後確實產生了變化。


    在香魅堂工作時,辰巳關在房裏製作薰香的話,麻衣會感到有些寂寞;而且跟辰巳聊天時,雖然經常感到火大,但另一方麵,麻衣也覺得有些開心。


    但如果有人問這是否為戀愛之情,麻衣總覺得無法釋懷。


    況且麻衣到目前為止,還不曾遇過能抬頭挺胸地主張「這就是戀愛!」的感情和對象。麻衣在國中與高中感到在意的那些人,不是擅長運動的同學、就是知性且溫柔的老師,感覺都沒有超出「向往」的領域。


    再說,在來到京都之前,麻衣甚至沒有能坦承自己擁有靈感一事的對象。因為麻衣打從一開始就放棄了,她認為沒有人可以理解自己。就這層意義來說,辰巳雖然知道靈感,卻主張幽靈根本不存在,把麻衣當傻瓜;盡管如此,辰巳仍尊重麻衣的感覺,在麻衣內心,辰巳與自己的關係比其他人還要更深入一點。


    但是,麻衣沒來由地不想承認這種心情,這是為什麽呢?


    至少自己主動靠近辰巳的行為,會讓麻衣有種落敗的感覺,她絕對不想那麽做。


    ──就算跟千夏商量,她也隻會把麻衣誘導向她覺得有趣的方向吧。


    雖然麻衣覺得如果能跟喜歡的人一起逛宵山,一定是很美好的事情──


    但那個對象果真是辰巳嗎?


    「嗯……」


    麻衣的腦袋混亂了起來。麻衣想解開糾纏在一起的思緒,而茫然眺望著在外麵逐漸組裝起來的山鉾時,有名女性就在山鉾旁邊朝麻衣用力揮手。


    「啊,是晶小姐。」


    「誰呀,你認識的人?」千夏也注意到那名女性而詢問麻衣。


    「嗯,她叫鈴間晶,是一名陶藝師,會帶香皿和香爐到香魅堂來。」


    晶也是少數知道麻衣擁有靈感的人。麻衣想跟晶聊聊,於是她擺出指著桌子的姿勢,讓遠方的晶也能看見。


    走進咖啡廳的晶,坐在麻衣的斜前方、千夏移開了購物袋的椅子上。


    「你好,晶小姐。」


    「哎呀──好久不見了呢,麻衣。因為我最近也沒到香魅堂露麵。近來如何?跟辰巳先生相處得還好嗎?」


    「我一直在堪所難堪,忍所難忍(注:堪所難堪,忍所難忍 出自昭和天皇《終戰詔書》中的一句話。)呢。」


    「唔哇──這句話蘊含著真實感呢。」


    「雖然我忍不住就找你過來了,但你是不是很忙呢?」


    「沒差沒差──因為麻衣會用打工薪水請我這頓對吧?這樣不接受款待可就吃虧了呢。啊,店員小姐,我要抹茶聖代,還有冰奶茶。」


    「是我請客嗎……請你別吃太多喔。」


    晶有著不像日本人的容貌,而且體格彷佛模特兒一般。她穿著t恤和牛仔褲這種男孩子氣的打扮,背著用來搬運陶器的木箱。


    晶與千夏比鄰而坐,麻衣介紹兩人認識,同時心想若和兩人並列在一起的話,自己感覺實在太樸素了。兼具美麗與強韌的晶,以及個頭嬌小、宛如小惡魔般惹人憐愛的千夏──她們各自擁有對方欠缺的魅力。


    「晶小姐是個超級美女呢,我都不曉得麻衣居然認識這樣的人呢──」


    「哪裏哪裏,千夏也是超可愛呀──可愛到讓人想把你打包帶回家呢。」


    就這兩人的情況而言,雙方都不是在說客套話。


    像辰巳也是,為什麽麻衣周遭淨是聚集了一些貌美的人呢?


    「長得好看果然是最強的流行時尚呢……」


    「你在鬧什麽別扭?麻衣明明也很可愛呀。吃點甜食讓心情好起來吧。」


    「是、是,不用跟我說客套話啦。」


    晶挖了一匙聖代,將湯匙遞給麻衣,但麻衣禮貌地婉拒。


    有句話說「天不予二物」,倘若她們是被賦予那美貌,那麽神給予自己的東西就是──靈感。


    這世界真的很不公平。麻衣穿上今天剛買的連身裙時的興奮心情,逐漸消失無蹤。


    晶自己含住無處可去的湯匙,聖代的甜味讓她笑逐顏開。


    「啊,這麽說來,我看了『京都指南』關於香魅堂的報導喔。」


    「咦?怎麽回事?香魅堂的報導?有刊登那種東西呀?」


    「咦?你沒聽麻衣說嗎?現在立刻上『京都指南』的網站


    搜尋吧。」


    「啊……」


    網站上大大地刊登著麻衣客套笑容的照片,為了避免被千夏看到,麻衣刻意不提這件事,卻輕易地在千夏麵前被揭穿了。


    「上麵也刊登了麻衣的照片,但那個是攝影師不好呢──完完全全沒有傳達出麻衣的魅力。」


    「攝影師也很辛苦呢,畢竟打從一開始,魅力值就太少了……」


    千夏是在給麻衣致命一擊嗎?


    「哎呀,不過麻衣正好在這邊,真是幫了我大忙呢。」


    晶似乎覺得逐漸變得自卑的麻衣很不妙,她換了個話題,從背的木箱裏拿出一個包袱。


    「可以幫我把這個轉交給辰巳先生嗎?」


    「這是什麽呀?」


    麻衣打開晶遞給她的包袱一看,裏麵裝的是香爐的蓋子。


    圓弧狀的蓋子表麵,描繪著色彩鮮豔的紅葉。


    「這該不會是──」


    「沒錯,是雲錦手的吊香爐蓋子。挺不賴的吧?」


    晶拿出另一個包袱,並且打開讓麻衣看。那個包袱裏裝著麻衣也有看過的,描繪著櫻花的香爐。


    麻衣是在四月底跟身為陶藝師的晶認識,也就是清風把與這個香爐相關的靈異現象帶到香魅堂的那天。


    這香爐過去曾是寄宿著靈香的「付喪神」。靈香的真麵目是對香爐有深厚情感的持有者,對於打破蓋子感到後悔的念頭。


    在除香時碰巧在旁見證這件事的晶立下約定,要替破掉的香爐打造新蓋子。


    麻衣也一直期待有天能看見成品,如今蓋子終於完成了。


    「請吧,用麻衣的手將它恢複成原本的模樣。」


    麻衣試著將紅葉蓋子放到描繪著櫻花的香爐上。那是被稱為「雲錦手」的圖樣,能同時享受到身為春天與秋天代名詞的兩種主題。乍看之下感覺並不平衡的香爐與蓋子,將它們合為一體後,孕育出絕妙的和諧。


    「哦──非常漂亮呢。」


    完成度高到就連不曉得這香爐經曆的千夏,也佩服地發出感歎聲。


    「怎麽樣呢?跟麻衣用靈感幻視到的香爐相似嗎?」


    「是呀,雖然細節大概不同,但我想一定很接近。感覺香爐似乎也很開心的樣子。」


    雖說麻衣擁有靈感,也沒辦法知曉無機物的心情。


    但麻衣毫無根據地有這種感覺。


    「能聽到你這麽說,我放心了。」


    ──嗯?


    麻衣感到疑惑。


    盡管麻衣打從心底讚美晶的作品,不知為何晶卻是一臉憂鬱的表情。


    「晶小姐,你怎麽了嗎?你自己不太滿意成果嗎?」


    「不不,沒那回事喔?嗯──五條阪的陶器祭典快到了,我看起來可能有點累吧。因為我還是半桶水,經常會把自己逼入死胡同。」


    「你說謊呢。」


    令人驚訝的是,這麽斷言的是跟晶首次碰麵的千夏。


    「抱歉說了失禮的話,但因為是自己的同類,我明白的喔。晶小姐是那種在挑戰新事物中找出生活價值的類型對吧?我認為你是在很辛苦的時候,反倒會變得活力充沛的人。」


    晶無法掩飾她的驚訝,露出苦笑。


    「你真敏銳呢──怎麽回事?這孩子應該沒有靈感吧?」


    「千夏是普通女孩喔,但她比我敏銳太多了……」


    「……真是敗給你了。雖然我原本不打算找任何人商量的……」


    晶搔了搔後頸,像是難以啟齒似地低聲說道:


    「我最近一睡覺,就會看到死去的母親站在我床邊呢……」


    「已經過世的令堂嗎?」


    晶應該沒有靈感,麻衣沒想到她居然會找自己商量靈異現象。


    「對。聽起來很奇怪吧?大概在六月底時,家母搖搖晃晃地衝到車子前,車禍過世了。不知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她生前是經營一間叫『鈴間山莊』的旅館。」


    「是那間曆史悠久的鈴間山莊嗎?」


    那旅館的名字讓當地人的千夏站起身。


    「很有名嗎?」


    京都資曆還隻有三個月的麻衣毫無頭緒。


    「是一間很棒的旅館喔,雖然知名度可能不如俵屋、炭屋和柊屋(注:俵屋、炭屋、柊屋 並稱「禦三家」,是京都前三有名的老字號旅館。),但相對的價格比高級旅館合理,而且服務非常好,廣受好評呢。我也曾住過一次,那裏的餐點很美味,溫泉又非常寬廣,讓人想要再去住上好幾次呢!」


    「謝謝你,家母如果聽到這番話,一定也會很高興。」


    千夏未經修飾的讚美,讓晶苦笑著道謝。


    「……家母一直希望我能繼承那間旅館,從小時候起,我也一直很清楚這一點。」


    晶像是在責備自己似地低下頭。那模樣實在非常不適合平常活潑開朗的她。


    「但我一點也不想被父母決定自己的人生,就算不是那樣,我也瘋狂地迷上清水燒,所以高中一畢業,我就立刻離開家裏。之後就算回老家也隻會被嘮叨,所以我就很少回去了。沒想到母親會這麽輕易地就走了。」


    晶大概是覺得自己很不孝吧,但沒有人能責怪她那樣的選擇。何況沿著父母鋪設的軌道走這種事,根本不適合晶。


    「令堂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會出現在你夢裏的呢?」


    是晶對母親的愧疚,讓她夢見母親的嗎?


    還是說──


    「是從我參加葬禮之後。」


    某個可能性在麻衣內心逐漸變得真實。


    「那樣的話,令堂會出現在你夢裏的原因,應該是靈香吧?」


    靈香雖然是人類的思念化為香味殘留下來的東西,但追根究柢來說,那其實是體臭。倘若葬禮是讓晶為幽靈苦惱的開端,那應該是在與母親做最後道別時,不小心讓靈香附在身上了吧。


    麻衣眯細眼睛凝視著晶。


    「嗯,果然是那樣沒錯。有朦朧白色的東西附在晶小姐身上。」


    雖然非常輕微,但麻衣能從晶身上感覺到幽靈的氣息。彷佛模糊薄霧般的東西掛在晶的肩膀上。


    「不能繼續這樣下去,立刻拜托辰巳先生幫忙除香吧。雖然他個性別扭古怪,但應該也不會跟晶小姐收錢吧。」


    麻衣這麽提議,但晶沉默了一陣子後,輕輕搖頭婉拒。


    「……這是為什麽?」


    「因為就算不除香,我也能明白那個人想說什麽。」


    晶這麽說。雖然她麵帶笑容,但在麻衣眼裏,晶的表情看起來十分悲痛。


    「家母大概還沒原諒我吧。我一直在想有一天要讓她認同我做的陶器,並用在旅館裏,結果卻沒能實現呢。」


    「可是──」


    麻衣試圖說服晶,但晶像是要甩開麻衣似地從椅子上站起身。


    「要是已經死掉的人跟我說『我不會原諒你』,就算是我也會很難受呀。畢竟就算她那麽說,也已經無法和解啦。」


    聖代明明還剩一半,但晶卻重新背起放在地板上的木箱。


    「我今天先回去了,剛才說的話別放在心上啊。」


    晶一臉悲痛的表情,彷佛逃跑似地離開現場,麻衣無法阻止那樣的她。


    麻衣能理解晶的心情。


    靈香終究是傳達某人思念的媒介,並非像幽靈一樣擁有意誌。


    所以就算能成功除香,一定也無法獲得晶追求的東西。


    但看到晶一臉悲傷的表情,麻衣不由得想,就這樣置之不理真的好嗎?說不定晶的母親其實是想傳達完全不同的事情啊。


    「我們差不多也該走了吧?」


    千夏似乎看不過去麻衣意誌消沉的樣子,她簡短地說道。


    「……說得也是。」


    麻衣與千夏打算離開咖啡廳時,發現三人份的餐飲費已經被付清了。


    麻衣與千夏道別後,原本打算回家,但她在途中念頭一轉,改前往香魅堂。


    雖說今天不用打工,但麻衣想請辰巳也立刻看看晶托付的香爐與蓋子。


    麻衣與千夏挺早就開始逛街購物,因此時間才剛過三點不久而已。麻衣不在的日子,辰巳應該也不會關在製香用的個人房間裏,而是在顧店才對。


    麻衣掀開香魅堂的門簾,不出所料,辰巳在麻衣平常坐的記帳桌前,入迷地閱讀看來有些艱深難懂的薰香古書。


    「怎麽,你今天是來買薰香的嗎?我可以給你打九折當作員工優惠喔。」


    辰巳似乎光憑香味就知道來者是麻衣,他依舊沉迷在書中,頭也不抬。


    「不能再算便宜一點嗎……」


    盡管表達出不滿,麻衣仍將晶交給她的包袱放在桌上並打開。


    於是辰巳總算將視線從書本上移開,然後發出讚歎。


    「晶的技術似乎又更上一層樓了。」


    縱使麻衣沒有說,辰巳似乎也已經理解那是晶的作品。


    「就是說呀,她的技術真棒呢。」


    聽到晶的作品被稱讚,麻衣也像是自己被讚美一樣開心。


    麻衣十分欣賞晶的風格。像是晶繪圖的筆觸,在凜然之中讓人感覺到溫柔,還有那修整成圓形,流暢滑順的表麵。


    據說清水燒一般是將拉壞與繪圖這兩項作業分工,但晶表示「我想趁還是見習生時,兩邊都體驗一下」,而特意一手包辦這兩項工作。或許正因從頭到尾都是由晶親手處理,才能完成簡直就像投射出她自身般的作品。麻衣隻能祈禱,假如有一天晶要從拉壞與繪圖中二選一,一定要找到可將她的風格發揚光大的搭檔。


    「你會拿這個來,表示你遇到晶了吧。她的情況如何?」


    辰巳拿起香爐,轉了幾圈仔細觀察,同時詢問麻衣。


    「如何是指?」


    「她母親最近過世了對吧?我在想她是否有些沮喪。」


    「辰巳先生,你認識晶小姐的母親嗎?」


    因為辰巳沒什麽人脈,麻衣還以為他一定不清楚這種情報。


    「雖然沒見過麵,但我聽說她過世了。畢竟鈴間山莊的鈴間飛鳥相當出名啊,無論是以優秀女老板來說,或是以天生老頑固來說。」


    「那種事情請你也告訴我一聲嘛。事先知道的話,我也能慰問一下晶小姐呀。」


    「因為你沒問啊。」


    「呃,我怎麽可能主動詢問那種事情啊……」


    感覺對周遭人沒什麽興趣的辰巳,居然早就知道自己原本不曉得的事情,這讓麻衣感到有些不甘心。


    但既然辰巳知道晶的母親過世這件事,事情就好說了。


    「辰巳先生,可以跟你商量一下除香的事情嗎?」


    麻衣問道。辰巳依然麵向著香爐,隻將視線移到麻衣身上。


    「怎麽,你又在哪邊看見幽靈了嗎?」


    「不是我,是晶小姐。」


    雖然晶似乎不打算委托除香,但她也沒有要麻衣別說出去,因此麻衣決定試著跟辰巳商量看看。


    說不定辰巳會給出什麽不錯的主意。


    例如在不被晶察覺到的情況下完成除香的方法。即便不是那樣,辰巳應當也會導出對晶有幫助的策略。


    唯獨在靈香這方麵,沒有比辰巳更可靠的對象。


    「晶小姐說她母親的幽靈會出現在夢裏,而且是在她參加葬禮之後。」


    麻衣這麽起頭,將剛才的事大略告訴辰巳。


    在這段期間,辰巳動也沒動一下,默默傾聽著麻衣的聲音。


    「──所以我認為晶小姐作的夢,應該是靈香造成的影響,你覺得呢?」


    倘若是靈香造成的影響,果然還是無法置之不理。麻衣邊說明邊重新下定決心。


    無論晶覺得排斥,或是會被討厭,即使來硬的也應該進行除香。


    不那麽做的話,晶的內心一定會被母親遺留的靈香囚禁住。


    「……你知道薩爾瓦多?達利嗎?」


    總算開口的辰巳,不知為何提起一位畫家。


    「達利是那個畫作非常不可思議的作者對吧,像是時鍾癱軟扭曲的畫。」


    達利是以八字胡聞名的畫家。雖然他總是給人怪胎的印象,但他隻是個向往怪人,試圖成為怪人的人物,有人說達利實際上是個理性的人。


    「那個人怎麽了嗎?」


    「那男人留有一幅作品,叫做《在即將清醒前,因一隻蜜蜂在石榴周圍飛舞而產生的夢》。那幅畫顯示出若有蜜蜂在入睡者身旁飛舞,那聲音會對大腦造成影響,在夢裏變成老虎出現這種現象。」


    雖然之前不知道畫作標題,但麻衣回想起那幅畫,是兩隻老虎企圖襲擊睡著的裸體女人。麻衣覺得那幅作品描繪了難以想像是現實的奇妙空間。


    「實際上存在著許多外部因素影響到夢境的案例。晶的情況也是,聞到靈香一事成為契機,導致母親出現在她夢裏的可能性應該不低吧。孩子比自己所想的更記得父母的氣味。」


    麻衣將雙手放在記帳桌上,將身體挺向辰巳那方。


    「果然原因可能是母親的靈香呢。那麽,我們去幫她除香吧。辰巳先生平常總是受到晶小姐關照,這種時候正是報恩的機會呢!」


    果然試著跟辰巳商量是對的,麻衣覺得內心的陰霾徹底消散了。


    「你這種講法,簡直就像我總是受到她的恩惠一樣。」


    然而隔著桌子坐在對麵的男人,卻依然板著一張臉,並不打算站起身。


    「我采購香爐是有付錢給晶的喔?」


    「但你幫忙除香的話,或許可以在采購香爐時請她打折吧?」


    「我在工作方麵,一直決定要支付正當的代價。我購買晶的香爐從未殺價,今後也不打算殺價。」


    「嗯……」


    麻衣一時之間不曉得辰巳在說什麽。什麽殺價不殺價的,現在可不是說那些的時候。


    「辰巳先生你該不會……沒什麽意願要除香吧?」


    那是至今不曾有過的反應。雖然辰巳討厭擁擠的人群,到目前為止也曾因為這個理由不願意外出,但唯獨對薰香的好奇心,他可是比別人加倍強烈。


    他也曾把靈香當提示,創造出新的薰香。


    「倘若晶本身不想委托我,我便不打算除香。」


    「晶小姐隻是在跟你客氣啦!」


    明明如此,辰巳這次卻彷佛對靈香本身絲毫不感興趣。


    不,即使辰巳不感興趣,麻衣也無所謂。


    隻要辰巳能專心地拯救晶就行了。


    「就算不除香,至少也可以替晶小姐解釋一下她母親靈香的意義吧?照這樣下去,晶小姐會一直覺得母親不肯原諒自己喔!」


    縱然麻衣激動地大聲嚷嚷,辰巳仍十分頑固。


    「如果她母親真的不原諒她,要怎麽辦?你的多管閑事反倒會讓晶更痛苦也說不定喔。」


    的確是有那種可能性,但是──


    「死者的思念原本就不會顧慮到任何人。隻能對夢境造成影響的靈香,終究隻是種薄弱的香味,時間久了自然會消失。像我這樣的除香師,這次根本不該出麵幹涉。」


    辰巳的說法或許很有道理。


    從麻衣的角度來看,也覺得附在晶身上的幽靈並非很強大。


    但即使理性上明白,感情


    上也無法接受。


    「……既然這樣,就由我來除香。」


    所以麻衣靜靜地這麽說了。


    麻衣的胸口湧起一陣憤怒。


    老實說,麻衣感覺遭到背叛。辰巳雖然態度冷淡且不擅長與人來往,但他是個能理解別人痛楚的人──麻衣一直這麽認為。


    「你不可能辦得到吧,你連除香的基礎都不知道。」


    「雖然我對薰香的知識,連辰巳先生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應該是百分之一吧,而且還是四舍五入,把尾數無條件進位。」


    「……可能連百分之一都不到,但相對的我擁有靈感。辰巳先生之前也會用我的靈感來協助除香不是嗎!」


    「你在說什麽?我並沒有依賴過你的靈感。」


    辰巳態度高傲地說道,讓麻衣感到氣憤難耐。


    「哦──是這樣嗎?那麽,假如我成功除香,就當作你果然一直在依賴我,要請你接受一下懲罰,這樣也無妨嗎?」


    麻衣想設法教訓一下這個男人。


    「正合我意。倘若你能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成功除香,我就哭著向你下跪,說『我一直在依賴你的靈感』吧。」


    「那不算懲罰,反正你根本不是真心認錯吧。」


    必須是讓辰巳打從心底感到厭惡的事情,否則算不上懲罰。


    辰巳沒轍的事物是什麽呢?麻衣想到的是人多的地方。


    這時千夏的話語忽然在麻衣的腦海裏複蘇。


    ──你要跟誰去隻園祭?


    「──如果除香成功,請你跟我一起去逛隻園祭的宵山。」


    據說造訪宵山的遊客高達數十萬人,在京都應該找不到比這更擁擠的人群吧。倘若是厭惡人類氣味的辰巳,這人山人海可能會讓他想逃跑。


    「你要嚐試是無妨,但你可別逞強,引發香的不協調啊。那樣會給晶增添困擾,善後處理也會變得很麻煩。」


    但辰巳似乎相當篤定麻衣沒辦法除香,絲毫沒有動搖的樣子。


    「我才不需要你幫忙收拾善後!哼,你就在那裏故作從容地跟老舊的書籍作伴吧,我一定會讓辰巳先生請我吃蘋果糖的!」


    麻衣宣言後,飛奔離開香魅堂。


    戰鬥已經揭開序幕了。麻衣感覺得到自己的步伐比平常跨得更大步。


    無論如何都必須成功除香才行。隻要能拯救晶,同時也能讓辰巳輸得無話可說,所謂的一石二鳥就是這麽回事。


    不過,來到三條路時,麻衣忽然察覺到一件事。


    雖然麻衣一怒之下就跑出來了,但仔細一想,麻衣並不曉得晶住在哪裏。


    晶的家大概位於清水燒的中心地區,也就是五條阪那一帶吧,但就算試著到那附近看看,感覺也無法碰巧找到。


    雖然麻衣跟晶有交換手機號碼,但就算麻衣說要前去除香,從剛才的氣氛來看,晶也不可能老實地點頭應允吧。


    該怎麽辦呢?就在麻衣雙手交叉環胸,停下腳步時──


    「啊,麻衣。你今天不用打工嗎?」


    有人從後麵跟麻衣搭話。


    麻衣轉頭一看,隻見清風站在那裏。他今天沒穿西裝,而是袈裟打扮,手上還拿著一串團子,感覺非常悠哉地在享受散步的樂趣。


    「清風先生,你來得正好呢。」


    雖然麻衣也有些擔心這男人真的有盡到身為住持的職責嗎?但清風這種隨便不負責的地方,唯獨在今天對麻衣有利。


    「什麽……?麻衣居然會對我微笑,感覺真可怕耶。」


    清風往後退了幾步,麻衣牢牢地抓住他的肩膀,不讓他逃走。


    「你知道晶小姐住在哪裏嗎?不,清風先生一定知道對吧。畢竟你光靠電話號碼,都能查出陌生人的住處了。」


    「嗯,我是知道啦……你、你怎麽啦麻衣?雖然臉上在笑,但你現在心情很糟對吧,發生什麽事了?」


    麻衣連珠炮似地對還沒掌握到狀況的清風說道:


    「請帶我去晶小姐家。既然你身為寺廟住持,偶爾也應該做些對別人有幫助的事。現在正是你表現的機會喔。」


    「我、我有事要去香魅堂耶……」


    麻衣拖著嘴上不斷抱怨的清風,前往他平常停車的停車場。


    麻衣隨著車子搖搖晃晃,向清風說明來龍去脈。


    「哦──死去的人站在床邊嗎……這事非同小可呢。」


    「清風先生也這麽覺得吧,明明如此,辰巳先生卻──」


    清風對露出不滿態度的麻衣笑著說:


    「辰巳應該有他自己的想法吧?我想他應該不是因為除香很麻煩那種微不足道的理由,才不去除香的。」


    「不──竟然無法對平常關照自己的人報恩,他就是個微不足道的男人。」


    「哦──那麻衣竟然要跟那種微不足道的男人一起逛宵山啊?」


    「那是……」


    麻衣看不慣清風奸笑的表情,因此她手握拳,將拳頭轉啊轉地鑽著清風的肩膀。


    「區區清風先生竟然敢嘲笑我,會不會太囂張啦?」


    「慢點,這樣很痛,很危險啦,別在我開車時這樣!還有你可能忘記了,但我的人生經驗可是比麻衣多喔!先不提豐不豐富!」


    「清風先生的人生經驗,就像是橡膠一樣!」


    「痛痛痛……你的意思是?」


    「無論怎麽伸長,體積都不會改變!」


    「真過分!」


    就在兩人這麽打鬧時,車子到達目的地前方。


    晶的家是一棟木造公寓。屋齡少說有三十年吧,是一棟曆史悠久的兩層樓建築,戶數不滿十戶。


    「稍等一下,我先把麻衣的東西放到後車廂吧。」


    「啊──」


    麻衣逛街購物後還沒回家,因此一直拿著大紙袋。


    「隻要放在副駕駛座上就好啦。」


    「不行不行,東西放在副駕駛座上的話,可能會被小偷偷走的。」


    清風說道,然後從麻衣手中搶過紙袋,打開車子的後車廂。


    「沒那麽容易遇到小偷啦。」


    「你可不能小看我的衰運,我的業障很深喔,畢竟都跟那個辰巳結下孽緣呢。」


    「什麽跟什麽呀。」


    聽清風這麽一說,麻衣不禁擔心起來。清風將麻衣的紙袋放入後車廂,雙手不知在摸些什麽,過了一陣子才砰一聲地關上後車廂。


    「久等了。」


    清風花了一些時間,麻衣還以為後車廂可能堆著能當伴手禮的東西,但清風卻是兩手空空地走過來。


    麻衣雖然感到詫異,但也不覺得有必要特別詢問是怎麽回事。


    要是晶已經回家就好了──麻衣與清風爬上設置在外麵的生鏽金屬樓梯,然後按下位於二樓的晶的房間門鈴。


    「來了來了──咦,奇怪?」


    晶解開綁著的頭發,換了一身比在咖啡廳見麵時更休閑的打扮。


    「麻衣?連清風都來了,是怎麽啦?」


    「突然找上門來,實在很抱歉。我在想自己不知能不能幫上晶小姐的忙──」


    「幫忙?該不會是指除香的事?但是我──」


    在拒絕的話語從晶的嘴裏跑出來前,麻衣將手放在晶的雙肩上,用力抓緊。


    「我非──常明白晶小姐不想被辰巳先生除香的心情,你一點也不想讓那種冷漠無情的男人進入家裏對吧。」


    「咦……」


    晶似乎對比平常還要強硬的麻衣感到困惑,但麻衣裝作不在乎,順勢說了下去。


    「但不要緊的,請你放心。


    晶小姐母親的靈香,就由我負起責任來幫忙除香。」


    「……麻衣跟辰巳先生吵架了嗎?」


    困惑的晶用眼神向麻衣身後的清風求助。


    「好像是呢。她好像已經無法收手了,你就當作是幫麻衣的忙,配合她一下吧。」


    「清風先生,你講得好像我沒辦法除香一樣呢。」


    麻衣有些激動地頂撞聳了聳肩的清風。


    「沒、沒那回事啦。」


    當麻衣的矛頭轉向清風,讓他的表情緊繃起來時,晶大聲地笑了。


    「我知道了,我就心懷感激地收下麻衣的心意吧。」


    即使隻有一瞬間,但原本沮喪的晶表情似乎變得開朗,麻衣也不禁露出微笑。


    「如果有靈香附在我身上,就麻煩你除香啦。」


    「好!」


    麻衣好歹也在辰巳身邊做了兩個半月的除香師助手,既然被托付了工作,就要認真地成功除香給大家看。


    首先要確認在晶的房間是否能看見幽靈,這就是問題所在。


    姑且不論辰巳,以麻衣的情況來說,倘若不盡量活用自己的靈感能力,要成功除香根本是癡人說夢。


    麻衣脫掉鞋子進入晶的家裏,裏麵是木地板的廚房兼飯廳,且擺了一張四人座的餐桌。裏麵的房間則是鋪設榻榻米的和室,是一房一廳的格局。


    「晶小姐是睡在和室對吧?」


    「沒錯,我是鋪棉被在榻榻米上睡喔。如果是床墊就沒那麽好睡。」


    晶的外表像拉丁民族,因此有些難以聯想,但她以清水燒為工作、老家是旅館、而且沒有使用床而是鋪棉被睡覺,看來晶似乎是走純日式風格。


    「麻衣,怎麽樣?」


    「嗯,果然有幽靈在呢。」


    麻衣的靈感並非可以刻意去發動的能力,而是幽靈會不經意地進入視野,或是能聽見聲音的被動能力。因此一進入裏麵的和室,麻衣便能看見站在壁櫥前的幽靈。


    「鈴間山莊有養鹿嗎?」


    「鹿?不,沒養鹿喔。」


    「那麽,令堂是否跟奈良有什麽緣分呢?」


    「……我沒聽說過呢。怎麽這麽問?麻衣你看見了什麽呢?」


    清風用跟晶不同,帶有確信的聲音問麻衣:


    「你看見了鹿對吧?」


    麻衣點了點頭。


    那幽靈的身影是一隻美麗的鹿。它的角如樹枝般岔開,彷佛抹了金箔般閃閃發亮。


    但鹿的全身朦朧且模糊不清,彷佛隨時會消失一樣。


    鹿像是想傳達什麽似地動著嘴,但縱然側耳傾聽也什麽都聽不見。倘若是人類也就罷了,但對方可是鹿,感覺也無法從表情或動作中猜測它想傳達的意思。


    「看起來是鹿的身影,該不會是因為令堂的名字叫做『飛鳥』吧?」


    「對喔,飛鳥時代的首都好像在奈良縣?」


    說到奈良縣,確實會聯想到很多鹿,但會因為那樣而把人類看成鹿嗎?麻衣總覺得還有其他理由。


    取得晶的諒解後,麻衣打開裏麵的壁櫥一看,發現壁櫥裏隔成兩層,上層收納掛在衣架上的衣服,下層則收納棉被。


    掛著的衣服裏也有黑色喪服。恐怕是原本附在喪服上的靈香在這個壁櫥裏繞來繞去,也沾到寢具上了吧。


    一旦變成這樣,就算把喪服拿去送洗,也很難說算是把堆積在房間裏的靈香給除香了。


    該怎麽做才好呢──麻衣這麽想著時,發現自己並沒有最重要的情報。


    「請問……晶小姐的母親是怎樣的人呢?」


    也就是與幽靈相關的情報。麻衣必須解釋靈香,因此首先得知道幽靈本人的事才能進展下去。


    「嗯,這個嘛──」


    晶打開擺設在和室的電視櫃抽屜,從裏麵拿出一本相簿。她從相簿裏抽出一張照片給麻衣看。


    「雖然已經是大約十年前的照片了。」


    照片上的是應該還是高中生,穿著西裝式製服的晶,還有一名和服裝扮的女性站在晶身後。高挺的鼻梁和纖細的輪廓等,都與晶如出一轍。身高似乎將近一百七十公分,以那個世代的女性來說相當罕見,麻衣想,晶的高個子看來是遺傳自母親。


    麻衣原本以為因為是鹿的身影所以才看不出表情,但晶的母親似乎原本就不是什麽感情豐富的人。明明和女兒一起拍照,卻連個笑容也沒有。


    「從我的角度來看,她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呢。她對禮儀的要求非常囉唆,到我離家為止也一直有門禁。還有她不愧是老牌旅館的經營者,對日本的傳統文藝似乎很熟悉,像是茶道還有俳句,也會閱讀古典文學什麽的。啊,她好像也參加過香席呢。」


    「這樣子啊。」


    看來晶的母親跟她古板認真的外表不符,似乎是個擁有多方麵興趣的人物。倘若無法兼顧工作與休閑活動,或許就無法擔任老牌旅館的經營者。


    「那麽,她說不定也在香魅堂買過薰香呢。」


    「這我就不曉得了,至少她跟辰巳先生沒什麽共通點的樣子。但在前任的戌亥先生,或是前前任經營香魅堂時,她說不定常光顧。」


    晶疑惑地思索著,但說到這邊後,她恍然大悟似地拍了一下手。


    「對了,她也曾在家裏焚香呢。當時的我對薰香沒什麽興趣,所以根本不記得她焚了什麽香就是了。」


    「哦,她以前曾焚香呀。」


    麻衣再次轉頭看向壁櫥,想觀察幽靈。


    然而──卻四處不見晶的母親,鈴間飛鳥的身影。


    「咦……?」


    這真是太奇怪了。麻衣看了照片,又聽了關於她的事情,原以為能比剛才更清楚地捕捉到靈香。


    對了,試著專注在嗅覺上吧。


    麻衣的靈感是大腦擅自將鼻子聞到的靈香轉換成視覺和聽覺情報顯現出來的。假如靈香衰竭而變得無法看見,隻要將意識集中在氣味上,說不定又能看見。


    倘若麻衣的目的隻有消除靈香,其實靈香能自行衰竭是最好的。


    但飛鳥究竟想傳達什麽事情給她的女兒晶呢?如果不弄清楚這點的話,就無法真正地解救晶吧?


    麻衣這麽認為,猛烈地吸了口空氣。


    盡管如此,麻衣還是無法看見幽靈的身影。


    ──不過。


    「……總覺得房裏的氣味好像跟剛才不一樣?」


    一種奇妙的刺激讓麻衣鼻子發癢。


    不知不覺間,房裏飄散著彷佛將好幾種辛香料混合在一起的複雜氣味。


    「嗯……這味道感覺很像咖哩呢。是從哪裏傳來的味道呀?隔壁房間?」


    晶試著打開房間窗戶,但反倒從窗外吹進冰涼無臭的空氣。這就表示這股氣味是在房間裏產生的。


    「這該不會是靈香吧?」


    清風也用鼻子嗅了嗅並這麽說。他似乎也能感受到這香味。


    該不會──麻衣試著推測。


    幽靈該不會是想用香味傳達些什麽吧?晶也說她母親有焚香這個興趣不是嗎?薰香文化與古典文學也有密切的關係,既然如此,應當也能藉由薰香的種類來傳遞某些訊息。


    而且那是曾在某處聞過的氣味。


    麻衣再次將意識集中在嗅覺上。


    「……這應該是黑方的香味吧?」


    「黑方?」


    晶似乎是首次聽見這詞,她詫異地問道。


    「對,黑方是六種薰物之一,是從平安時代就有的傳統薰香。」


    麻衣在到香魅堂打工前也不知道這些,但曾有一次,她請辰巳依序焚燒六種薰物。


    六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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