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國家一樣,美國這個國家也有著各種麵貌。


    除了有光鮮亮麗的一麵,當然也存在著貧困階級。而在前所未有的大蕭條之下,那樣的負麵正逐漸廣泛地侵蝕整個社會。


    政府持續不斷地透過羅斯福新政等政策與大蕭條的陰影搏鬥,然而國家經濟有所起色卻是一段時日之後的事情。


    經濟大蕭條開始已經數年。


    各地雖然一再出現缺糧者們所發起的暴動,但那些能夠發起暴動的人還算是好的。


    如今事態已嚴重到,某州開始傳出失業者們因為持續挨餓,甚至沒力氣示威抗議的消息,而且由於繳不出電費的人口增加,更有些區域一到夜晚就變得漆黑一片,沒有半點燈光。


    富裕階級的人們即使在不景氣之下,依然生活在燦爛奪目的燈光中,能夠憑著暖氣捱過寒冷。可是,貧困階級的人們卻遲遲無法脫離連份工作也找不到的困境。


    在一片悲愴氛圍中,好幾間救濟院爆滿,街上滿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為解救許多生命受到不景氣陰影束縛的人們,包括增設福利住宿設施在內,政府不斷祭出各種對策與之對抗。


    在那之中──有一間不是政府,而是由某位醫生出資興建的臨時住宿設施。


    那間位在紐約郊外的設施裏,彌漫著與富豪們居住的百萬富翁區截然不同的氣氛,無家可歸的人及其家人擠在一起,簡陋度日。


    這間由名叫佛瑞德的醫生所興建的設施,是將停業的旅館直接買下來使用。聽說他原本打算重新打造成醫院,但是後來決定在大蕭條結束之前,將其作為幫助滿街失業者們抵禦寒冷的住宿設施。


    盡管有收取最低限度的房租,然而考慮到經費等開銷,這依然算是作好虧本的心理準備的公益之舉。


    隻不過,雖然大環境不景氣,出入這間住宿設施的人們目前倒還不至於有餓死之虞。


    原因是因為,他們前陣子才做過一份臨時工。


    建於曼哈頓島附近沿岸,被戲稱為「ra"snce(太陽神之矛)」的前衛大樓。


    那棟建來作為多用途商業大樓的建築,是由許多居住在當地的居民興建完成。


    揭幕儀式雖然已經結束,不過地下有一部分仍在施工,而這間住宿設施內也有不少人正在施工現場工作。


    由於其中有些人會用賺來的工錢,離開住宿設施去找更好的棲身之處,因此有時會有房間空出來。


    然後這一天──


    一名男子溜也似的住進偶然空出的房間裏。


    隻擺了最低限度的床和家具,以房間來說過於狹小的單人房。


    蜘蛛和老鼠在房間角落互咬,四周傳來怒吼、哭聲,有時還會有聽似悲鳴的聲音。


    「……算了,這裏總比之前我自己找到的福利設施來得好。」


    那是一個聚集了身無分文的娼婦和落魄小混混,幾乎所有房間都無電可用,空有虛名的住宿設施。即使經常因為點亮蠟燭而引起火災,而且屢次都有人因此喪命,待遇依舊沒有獲得改善。


    告訴自己與那種地方相比,這裏的環境要好多了,男子疲憊地坐在床上。


    ──唉,是啊,既然還聽得見四周傳來怒吼聲和悲鳴,就表示那些人還有精力吵鬧。


    ──反觀我明明好想大哭大喊,卻連那點力氣也沒了。


    ──……算了,外頭多的是人寄居在連屋頂也沒有的地方,跟他們比起來,我算幸福了……


    ──要是……不會再有人來追我就好了……


    男子──涅伊達?夏茲庫魯重新回顧自己的立場。


    他雖然是被名叫拉德?盧梭的男人半綁架來到紐約,但是回頭想想,當時的他或許早就已經被某種不祥的潮流縛住雙腿。


    ──要不是被拉德那家夥纏上,我現在就……


    ──……


    ──現在就怎樣?


    這時,他察覺到一件事。


    自己根本早就無處可去。


    說起來,涅伊達本來就不是自願出獄。


    一方麵是被調查局說服,二來他也覺得「幽靈」的餘黨應該已經忘了自己這個人,然而如今,涅伊達深切體會到自己的想法實在太過天真。


    ──話說回來,離開監獄後,監視我們的人到底是誰?


    神秘的跟蹤者,賭場內的糾紛,還有──


    ──居然連那種看似隨處可見的女侍……也是那個組織的……「希爾頓」的同夥……!


    在賭場外偶然遇見的少女。她一見到涅伊達,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龐轉眼就浮現帶著殺意的憎惡之情。


    那幅景象,即使到了半天後的現在,依舊在涅伊達腦海中縈繞不去。


    後來,他一股腦兒地拚命狂奔,結果混進一群結束工作的流動勞工中,來到這間住宿設施。


    向正在配給糧食,貌似職員的男人詢問下,涅伊達得知他們恰巧正打算為空房間招募住戶。


    不知是被一臉走投無路的涅伊達的氣勢壓倒,還是涅伊達塞給男人作為配給補貼的幾張紙鈔奏效,總之他最後租到了這個小房間。


    他到附近店家買了枕頭,抽出裏麵的棉花,將在賭場贏來的一捆捆鈔票塞進去。


    涅伊達一邊塞,一邊滿臉倦容地歎氣。


    ──真是可笑透頂。


    ──過去一直靠著欺騙上級,爬上高位的我……


    ──如今手邊明明有錢,卻非得在這種地方裝成窮人,欺騙周遭的人們。


    涅伊達?夏茲庫魯是名騙子。


    雖說是騙子,誆騙有錢人出錢投資之類的事情卻隻做過一次。


    與其說騙子是他的職業,或許應該說是他的生存方式。


    欺騙強者「我是有用的人」並討好對方,搞垮自己原先所屬的組織。然後,等他在他討好的組織內感覺到自己的地位已達極限,他便將目光轉向組織之外,尋找更強大的組織──開始毫不遲疑地推銷自己。


    好比爬樓梯一樣,他就像這樣靠著不斷背叛他人,棲身更強大的組織內。


    可是,他卻沒能將修伊?拉弗雷特所率領的「幽靈」當成踏板,反而還從階梯上滑了一跤。


    盡管他奇跡似的保住一命,但這樣下去還是跟死了無異。


    事情究竟為何會演變成這樣?他一麵把錢塞進枕頭,一麵重新思考。


    自己當初為什麽會成為騙子?


    犯下的第一件詐欺案又是什麽?


    就連因為擔心遭修伊的手下報複而躲進監獄的期間──盡管害怕,他仍不停思考這件事。


    假使沒有那個「開端」,自己就不會吃這種苦頭,而會繼承父親的玉米田──雖然不知道會不會幸福,但至少可以安穩地過日子吧。


    可是,不管他怎麽想,最後卻都走向同一個答案。


    就連此刻,在他縫合敞開的枕頭邊緣時,腦海中浮現的答案依然不變。


    那是令人懷念的故鄉景色。


    他最初犯下的詐欺案,是對與他青梅竹馬──而且年紀比他小很多的天真女孩撒的謊。


    ──「我長大以後要當英雄!」


    ──「變成像維亞?厄普和傑西?詹姆斯那樣!」


    ──「等著看吧,我一定會變得超強!」


    ──「到時候……要我保護你也可以喔。」


    那是為了安慰被某人欺負而哭泣的女孩──為了讓她安心而撒的小小謊言。


    「但其實當時……我並沒有要騙人的意思……」


    涅伊達將塞滿錢的枕頭放在床上,喁喁自語。


    至少在說出那句話的瞬間,涅伊達的想


    法並無虛假。


    成為真正的英雄,保護女孩──這曾經是涅伊達的夢想。


    可是,結果他卻成了老套無趣的騙子,甚至無法將大筆錢財據為己有,隻能以前恐怖分子的叛徒身分,藏身好比救濟院的住處裏。


    若是把英雄當成衡量標準,比起剛在賭場贏得一大筆錢的他,一身清廉、快要餓死的人反而還比較接近所謂的英雄。


    即使兒時真的是那麽想,現在這個樣子還是等於欺騙了她。


    ──「好厲害!」


    ──「涅伊達,你好棒,好帥氣喔!」


    ──「如果是涅伊達,一定能夠變得超強!」


    ──「我們約好了喔,涅伊達!」


    每當回想起青梅竹馬天真爛漫的喜悅笑容,強烈的罪惡感都會緊勒住他的心。


    因為打從心底相信涅伊達才展露的笑容。


    然而十年後的今天,卻連回憶也變得模糊不清。


    我必須更清楚地回想起她的臉。


    為了稍稍減緩自身的恐懼,涅伊達試圖讓自己沉浸在故鄉的回憶裏──


    但是,青梅竹馬的臉龐卻突然布滿憎惡的表情,還出言咒罵涅伊達。


    ──「叛徒去死。」


    那張扭曲的臉──和那名女侍長得一模一樣。


    「嗚啊啊!」


    涅伊達渾身顫抖,從床上滾落。


    背部撞擊地板的疼痛感令涅伊達驚醒過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坐在床上睡著了。


    「原……原來是夢……」


    他全身冒冷汗,呼吸紊亂得好像剛全力奔跑過。


    青梅竹馬的臉龐一時從記憶中消失,被那名女侍的臉孔覆蓋過去。


    ──可惡!


    ──什麽嘛……那群家夥……一度差點殺死我……還把其他叛徒全殺了……盡管如此,盡管如此還是不肯放過我嗎!


    「……」


    重新坐在床上調整呼吸將近一分鍾之後,他開始思考那名看似修伊同黨的女人的事情。


    以及今後自己該如何是好。


    雖然那女人感覺並非從一開始就一直在找涅伊達,而是偶然遇見他,但這也是一個問題。


    因為這代表著,修伊的同黨已經在這座城市散布到能夠偶然撞見的地步了。


    我真的隻是碰巧遇到隻有幾個人在曼哈頓的修伊的手下……當然也是有這種可能性,但無論如何,被對方找到時的處境都同樣危險。


    涅伊達也考慮過馬上離開曼哈頓島,可是對方也有可能已經派人在橋等處進行監視。


    最重要的是──要是他又一個人逃走,到頭來他的處境還是一樣會越來越艱難。既然如此,他必須立刻好好地思考。


    設法想出讓自己得救的辦法。


    想出該怎麽做,才能將一切一筆勾銷。


    假使混進為了尋求食物和工作而在全美四處遷徙的流浪者和流動勞工集團,或許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掩人耳目。事實上,如果涅伊達沒有在方才的賭場偶然得到那筆錢,即使撇除逃亡等因素,他還是極有可能會選擇過那樣的生活。


    然而在奇妙的命運機緣之下,他得到了拉中一組777的钜款。暫時不必為食物和住處發愁的他,順利的話,也許還能在這個不景氣的環境裏做起某種事業。


    可是,倘若被強盜襲擊,一切就完了。


    雖然存到銀行裏也是個辦法,但是才剛出獄就在銀行存進一大筆錢,這樣說不定會讓調查局起疑,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害怕會因此落入修伊那夥人的情報網中。


    ──該死……什麽嘛……什麽東西嘛。


    ──為什麽要對我這種小角色……窮追不舍好幾年……這樣到底有什麽好處啦!


    他的心頭雖然湧現怒氣,強烈程度卻不及內心的恐懼。


    「可惡……」


    ──總之先休息……之後再想好了。


    腦袋沒法好好運轉,有可能單純是因為缺乏休息的關係。於是涅伊達躺在床上,準備來享受得來不易的床鋪。


    「……沒有毛毯啊……」


    盡管覺得自己會在這寒冷季節中凍死,他卻沒有勇氣再次外出買毛毯。


    而且,他才剛把錢藏在枕頭裏,要是讓枕頭離開視線,說不定會被不知情的小偷給偷走。話雖如此,抱著枕頭外出也太不自然了。


    「不過……仔細想想,這個時間根本也沒有店會營業……」


    此時正值東方的天空雖微微泛白,但外頭天色仍暗,甫從深夜轉換至清晨的時刻。


    ──……要是這裏有管理員,我就能問問能不能借張毛毯了……


    正當他如此心想,房內忽然響起敲門聲。


    敲打破爛房門的聲音在狹小房內顯得格外響亮,猛然揪緊涅伊達的心。


    「……!……嗚!」


    他急忙將枕頭藏在背後,屏住呼吸,瞪著房門。


    ──是誰?


    ──普通人不可能會一大早就來拜訪!


    房門盡管上了簡單的鎖,但那不過是隻要有心破壞,隻憑一把鐵錘就能毀損的玩意兒。


    假如對方是來收拾他的修伊的手下,他的命運就會到此結束了。


    ──不行不行不行,誰要結束啊,混帳東西!


    他屏氣凝神地轉頭,望向身後的窗戶。


    這裏是三樓,有可能跳樓逃跑嗎?


    涅伊達心急如焚地思忖著,然而門外傳來的說話聲,語氣聽來卻意外地悠哉。


    「喂~我聽見你房裏傳出好大的聲響,你沒事吧?」


    「……」


    那人說的巨大聲響,應該是指剛才從床上滾下來時的聲音吧。


    既然那個聲音會被人聽見,看來這裏的隔音效果奇差無比。


    「……噢,我沒事,我隻是跌了一跤而已。如果吵醒你,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別這麽說……那個,我是樓下房間的住戶,平時幫忙管理這裏。你是今天住進來的人吧?我可以跟你打個招呼嗎?」


    「……」


    ──怎麽辦?


    ──是……陷阱嗎?


    ──可是如果我拒絕他,逼得他破門而入,結果還不是一樣……


    再說,要是對方不是來收拾自己的,到時就很難把這裏當成據點了。


    猶豫了一會兒,涅伊達將枕頭藏在床底下,然後緩緩打開房門的鎖。


    看到從門縫中窺見的臉,他頓時放下心來。


    那張臉孔雖然陌生,卻不像是個強壯的男人。


    從外表看來,男人似乎不太健康,感覺就連涅伊達也能輕易打倒他。


    ──……?這家夥現在雖然很正常……


    ──不過以前似乎是毒癮犯?


    那人盡管臉色不佳,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暗自判斷對方現在應該沒有沉溺於毒品,涅伊達將門敞開,一邊確認男人身後並開口:


    「我叫古斯。你呢?」


    對著隨口報上假名的涅伊達,年輕男子咧開削瘦的臉頰,笑著說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羅伊?默多克。你要是碰上什麽麻煩,盡管告訴我。」


    §


    幾小時後 住宿設施 餐廳


    大概是短暫的睡眠消除了睡意吧,後來涅伊達始終沒能入睡。


    然後,就在聞到樓下傳來引人食欲的香氣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從昨天中午開始就什麽也沒吃,便搖搖晃晃地朝著香味傳來的方向走去。


    看似由廢棄旅館的大廳改造而成的餐廳裏,已經來了許多人。其中大半應該都是住戶,此外也有隻是在附近徘徊的流浪


    者混在裏麵。


    餐廳裏也飄散著酒味,仔細一瞧,確實有好幾個人一早就喝醉了。


    ──都這麽不景氣了,還一早就喝酒。


    盡管他心裏如此嘀咕,但由於其中顯然也混雜了劣酒的味道、疑似工業用或醫療用的酒精味,因此他決定不再多想。


    ──要去哪裏付飯錢啊?


    正當涅伊達不知所措時,剛才來他房間的男管理助手向他搭話:


    「嗨,古斯,你後來都沒睡啊?」


    聽到那人用剛才胡謅的假名稱呼自己,涅伊達一時還疑惑他在叫誰,不過他還是佯裝鎮定,在臉上堆起假笑:


    「……是啊,我睡不著。對了,你叫羅伊是嗎?」


    「是啊。總之,這裏的早餐不用錢,因為已經算在房租裏了。別客氣,你盡管吃吧。」


    羅伊端來自己和涅伊達的兩人份早餐,排放在附近的桌上。


    「幸好今天餐廳裏的人不多。昨天不知道怎麽搞的,天空中有飛機到處盤旋,然後那些說什麽戰爭開打了,大吵大鬧到半夜的家夥現在好像還在睡。」


    「是這樣啊……不過話說回來,居然免費供應早餐,這裏的服務也太好了吧?」


    ──對了,昨天好像也一直配給到將近半夜。


    心想多了解一點自己的藏身之處也不是壞事,涅伊達在羅伊身旁坐下,決定向他問個仔細。


    「這裏的房東家境那麽好啊?」


    「這個嘛,因為他是個醫術高明的醫生,聽說有不少有錢的客戶……他利用那些錢,以便宜的價格替我們這些走投無路的人看病,真是太令人感激了。」


    「他還真是個濫好人耶。」


    「我也這麽覺得。他甚至還替我這樣的前毒癮犯介紹正經工作。他開這間住宿設施,簡直就像在做公益,而這裏的人大約有一半都曾經受那位醫生照顧,後來就這麽住下來了。」


    說到這裏,羅伊喝了一口杯中的牛奶,潤潤喉之後又繼續說:


    「不過,這裏花的不隻是醫生的錢。你瞧,芝加哥的大型黑手黨不也會要附近的商店街拿錢出來,然後大張旗鼓地發放熟食以博取民眾支持嗎?同樣的,這裏也是由附近的幾個黑幫共同出資的啦。」


    「共同出資……?」


    「這裏的經營者人麵就是那麽廣。而且站在黑幫的角度,也能得到饑餓民眾的不滿不是指向自己,而是指向政府的好處。」


    羅伊一邊吃著自己的早餐,同時將目光移往涅伊達的義肢。


    「不過,這裏不像芝加哥的大人物那樣能夠賑濟幾千人就是了。總之,我們的醫生對傷患和病人都很好啦……對了,工作人員會那麽乾脆就讓你入住,是不是因為看到你的義肢啊?」


    「……噢,你說這玩意兒啊?」


    涅伊達用臂力動了動手指無法動彈的義肢,邊敲桌子邊回答:


    「這個嘛……我也已經習慣了。」


    「你已經比吸毒後遺症發作時,全身動彈不得的我要好多了啦……不過,以現在這個世道,有義肢要找工作應該也很困難吧?」


    ──啊啊,這個人以前果然吸過毒。


    ──不過他現在看起來已經完全戒掉了。


    涅伊達不動聲色地觀察羅伊,然而男管理助手卻反過來觀察那樣的他,還開口提問:


    「你臉上的燒傷是事故造成的嗎?」


    「!」


    ──可惡,我剛才一不留神就洗了臉。


    ──不對,還是說……我的妝早就被冷汗融掉了呢?


    涅伊達的燒傷,是從前險些遭「幽靈」的成員用炸彈殺害時造成的。


    因為他以共同背叛組織的同黨屍體作為盾牌,又被恰巧經過發現爆炸的醫生所救,才得以奇跡似的生還。


    他之所以用粉妝遮掩燒傷疤痕,是為了不被以希爾頓為首的「幽靈」餘黨發現。


    可是回頭想想,除了希爾頓外,「幽靈」的成員也隻見過我燒傷前的臉,這樣是不是反而不要化妝遮掩比較好啊?


    就在涅伊達如此思索時,羅伊一臉歉意地開口:


    「啊,如果不方便回答就算了。」


    「……沒有啦,其實我以前……差點被黑手黨殺掉。」


    涅伊達決定隻吐露一半的真相。


    他認為比起勉強隱瞞到底,結果引人疑竇,還不如半利用對方的善意比較明智。


    「你說差點被殺掉……真的假的啊?」


    「是真的。因為那個黑手黨搞不好到現在還在追我……我希望有個身上有燒傷和義肢的男人住在這裏的事情盡量不要傳出去。」


    「你放心吧,這裏沒有人會多嘴啦。」


    「這可難說,要是黑手黨提供賞金……」


    話還沒說完,一想像起希爾頓那群人懸賞緝拿自己的事態,一股強烈的寒意頓時籠罩涅伊達全身。


    但是羅伊卻不疑有他,相信涅伊達就是「害怕黑手黨的逃亡者」,並開口安撫他:


    「沒問題的,要是有人敢多嘴,就會先被這裏的危險家夥給宰了。」


    「危險家夥?」


    「我不是說了嗎,經營這裏的醫生是個濫好人。無論是白人、黑人、黃種人,也不管是有錢人還是窮人,他都一視同仁地替大家看診。」


    ──那個醫生到底是極度偽善,還是腦子有問題啊?


    ──……還是說,他真的是英雄呢……


    他原本暗地嘲諷,思緒卻從中途開始轉往自虐的方向。


    涅伊達一麵克製自己別再自虐下去,同時以自然的態度隨聲附和:


    「……那可真是了不起。然後呢?」


    「他是個不在乎人種、男女老幼、有錢沒錢……非但如此,也不管職業和善惡的人……從我這種身無分文的毒癮犯到互毆受傷的黑幫、反遭攻擊的殺手,他都願意平等地給予治療。」


    說到這裏,羅伊稍微環視四周,小聲苦笑道:


    「因為這裏住了不少那種有問題的家夥……所以彼此裝作沒看見是大家共同的默契。假使在這種地方幹出密告這檔事……你應該曉得會怎樣吧?」


    「……我懂,這一點我也會牢記在心。」


    如此回答的涅伊達暗地心想。


    ──原來如此……我這下說不定走運了。


    ──因為修伊的手下手頭闊綽,應該不會接近這種地方……


    ──就某方麵而言,藏身在有問題的家夥之中,反倒對我有利。


    涅伊達在心中暗自竊喜後,用左手握著湯匙,大口地吃起早餐。


    早餐的墨西哥辣肉醬雖然稍嫌絞肉少了點,不過番茄和豆子的辣度恰到好處,越吃食欲就越是從胃的深處湧現。


    「……這個真好吃。」


    「是吧?」


    對著聳肩笑道的羅伊,涅伊達這次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繼續大快朵頤。


    這是他出獄後,吃的第一頓像樣的飯。


    或許是饑餓帶來的效果吧,總之這個味道令他安心得不由得回憶起故鄉。


    ──……。……?


    居然嘲笑提供這種餐點的醫生不是偽善者就是腦子有問題,我到底算哪根蔥啊?涅伊達頓時厭惡起自己──然而同時,他也對有此念頭的自己大吃一驚。


    至今一再背叛他人的他,現在竟然會為了這點小事厭惡自己,簡直可笑到了極點。


    也許是因為在那之後發生過太多事情。


    他走過的人生遭到全盤否定,甚至連逃跑都不受允許,被過去欠下的債緊纏不放。


    被遭人追趕的恐懼勒住頸項,成為自己造下的孽的奴隸之後,如今他才明


    白。


    自己果然在哪裏弄錯了。


    ──我究竟是……為什麽……在哪裏……


    懊悔的情緒縈繞不散,讓他的腦袋變得幾乎除此之外什麽也無法思考。


    心想這樣不行,涅伊達決定專心吃飯,試圖分散注意力。


    ──沒錯,隻要待在這裏,我就能夠放心了。


    ──這個地方……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容身之處。


    ──所以,我的過去還沒有追來這裏。


    涅伊達在心中這麽反覆告訴自己,一麵不停將墨西哥辣肉醬送進口中。


    可是,他卻忘了。


    忘了自己甚至還沒有試圖卯足全力逃跑。


    忘了自己不是逃跑,而是隨波逐流地來到這座城市。


    忘了即使隻是稍微被卷進圍繞「不死者」的奇妙漩渦──到頭來,還是會流向同一個地方。


    沒有掙紮著逃離漩渦的結果,就是一個命運降臨在他麵前。


    極度接近偶然,卻又可稱之為必然的命運。


    「哎呀……這個真的好好吃啊。」


    「你去跟今天的廚師說吧。」


    羅伊對重覆讚歎好幾次的涅伊達笑道。


    「不過,那位負責早餐的廚師也是個曾經因為一些因素而受傷的家夥。他平時除了在這裏做早餐,白天還會到外頭工作,說什麽想要存錢,成為一名樂器演奏家。」


    「哦……好上進的人。」


    「是啊……喔喔,說人人到,他剛好來了。」


    羅伊望著涅伊達身後,朝遠處舉手招呼。


    「喂~過來這邊,我介紹新人給你認識。」


    一道語帶歎息的說話聲從涅伊達後方傳來,回應羅伊的呼喚。


    「介紹新人?明明這裏每天都有人來來去去,你會說這種話還真是稀奇啊,羅伊。」


    「這個新人好像很喜歡你做的菜喔。」


    「那可真是多謝了。我很高興聽到有人這麽說。」


    聽到管理助手羅伊這麽說,早餐廚師恭敬地道謝。


    我好像應該和對方麵對麵打個招呼。


    涅伊達如此心想,於是緩緩轉身向後。


    幾乎在此同時,羅伊叫了涅伊達的名字:


    「我跟你介紹,這位是古斯。」


    結果,他轉到一半的身體倏地停頓下來。


    ──……


    ──……啊,對喔,那是我的假名。


    那是自己剛才胡謅的假名。發現距離來到餐廳時不過才隔了幾分鍾,自己就又差點忘記這回事,涅伊達暗自反省,告訴自己要振作一點。


    ──不過話說回來,我怎麽會用古斯當假名啊……


    一麵心想實在不該用從前險些殺死自己的直屬上司的名字當作假名,正當涅伊達準備再次回頭之際,卻見到羅伊偏著頭對早餐廚師說:


    「怎麽了?你為什麽一臉驚訝啊,厄本?」


    厄本。


    聽到這個名字,涅伊達完全靜止上半身的動作。


    「喔,沒什麽,隻是我以前的上司也叫這個名字。」


    早餐廚師開朗的笑聲,讓涅伊達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


    現在的他,並不知道自己對那人的聲音有無印象。


    就連當時的他,也沒有自信能夠從說話聲聽出對方是誰。


    他不可能會記得,從一開始就打算背叛,將對方當成踏板的同伴的聲音。


    然而,他卻記得厄本這個名字──而那個男人,對古斯這個專有名詞做出「我以前的上司也叫這個名字」的反應。


    不祥的預感將涅伊達的背脊壓迫得嘎吱作響。


    要逃跑?還是蒙混過去?


    就在他遲疑的瞬間,事態更加惡化了。


    「……咦?」


    來到桌旁的早餐廚師【厄本】見了涅伊達的側臉後,蹙起眉頭。


    「你……該不會是涅伊達吧……?」


    結束了。


    那便是縈繞在涅伊達心中的一句話。


    結果到頭來,我終究隻是個小醜。


    ──為什麽……為什麽這家夥會在這裏!


    斜眼朝早餐廚師一瞥,他的確對那張臉有印象。


    那名青年是「幽靈」的低階成員,是個沒事就會一直盯著夏涅看的男人。


    當初涅伊達看準了懦弱的他好控製,從很早便邀他一同「背叛」組織。


    可是,最後遭到背叛的人卻是涅伊達自己,還因此失去人生的立足點和右手。


    對於這件事,說他毫無恨意是騙人的,然而現在的涅伊達卻顧不了那種瑣碎小事。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


    吃到早餐那瞬間感受到的短暫安心感,真的一轉眼就好比海市蜃樓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剎那間,涅伊達把左手的湯匙換成叉子,以將椅子翻倒之勢,猛地躍向厄本。


    「喂!」


    羅伊的呼聲在餐廳內響起之時,涅伊達已經從背後架住厄本,並且將叉子的前端對準他的脖子了。


    涅伊達一麵在心中作好用叉子刺破厄本喉嚨的心理準備,同時焦躁地問:


    「……是希爾頓派你來殺我的嗎?」


    其實隻要稍作思考,就會知道此話與剛才羅伊的說明兩相矛盾,但是看在現在的涅伊達眼裏,身為「幽靈」成員的厄本除了是來殺自己的刺客外,不作他想。


    不用說,這話在剛剛才發現對方是涅伊達的厄本聽來,根本就是青天霹靂。


    「啊?你……你冷靜一點啦!再說,你為什麽還活著啊,涅伊達!」


    盡管厄本表示自己也一頭霧水,涅伊達還是氣得牙齒發顫,激動大喊:


    「你別裝傻了……要不是受到希爾頓唆使,『幽靈』的成員怎麽會在這種地方晃蕩!」


    占優勢的雖然是手持叉子,抵住對方喉嚨的涅伊達,可是他卻遠比厄本來得害怕。


    因為感受到涅伊達內心的錯亂,厄本拚命解釋:


    「等等!我已經不是『幽靈』的一員!我早就離開那裏了!我才想問你,為什麽要用古斯大人的名字在這種地方……!」


    「給我閉嘴!」


    涅伊達的腦袋本來就已經無法處理眼前狀況,自然也沒有餘力回答對方的問題。


    連接下來該怎麽辦都不曉得的他,就這麽繼續暴露在餐廳內眾人的視線下。


    「好了,你快把叉子放下,古斯……不對,涅伊達?唉呦,哪個都好啦。」


    羅伊為了讓那樣的涅伊達冷靜下來,於是舉起雙手這麽說。


    「這個設施裏禁止打架。我是不知道你們之間以前有過什麽恩怨,不過住在這裏的期間,就把過去的無聊事給忘了吧。我不會加害於你,厄本也沒有打算要害你,你明白嗎?」


    「……」


    盡管呼吸急促,涅伊達卻看著羅伊的雙眼,默不作聲。


    他雖然先姑且封鎖了厄本的行動,心裏卻沒有下一步計畫。


    乾脆我現在殺了他,讓自己返回監獄,這樣說不定比較安全?過剩的恐懼讓他開始產生這樣的妄想,並且徐徐朝抵住厄本喉嚨的叉子施力。


    插圖009


    「喂,住……住手啊,涅伊達!拜托你住手!」


    聽見厄本發出近似哀號的呼聲,涅伊達不耐地想要怒斥他,要他閉嘴。


    可是,他的話卻被強製推回喉嚨深處。


    因為他感覺到某種冰冷物體壓在自己的太陽穴上──而經他判斷,那無疑是「大口徑槍枝」的前端。


    一道低沉的男性說話聲,從瞬間停止呼吸的涅伊達身旁響起:


    「居然用一支叉子挾持人,真是個瘋狂的家夥。」


    「……啊……嗚啊……」


    男人將霰彈槍的槍口抵在嘴巴開開闔闔的涅伊達頭上,帶著銳利的眼神娓娓說道:


    「我雖然不討厭你的瘋狂,不過你卻沒有能耐妨礙我的瘋狂。不要讓你那怯懦的殺意充滿整個餐廳,這樣會害我的殺意純度下降。」


    滔滔說著莫名其妙話語的男人身旁,站了一名臉上稚氣尚存的金發少年,他斜眼仰望著霰彈槍男說:


    「你直說『不要打擾我用餐』不就好了嗎,師父?」


    「閉嘴,徒弟一號。」


    聽著那番對話,涅伊達感覺到自己全身滲出黏稠的汗水。


    在他頭部旁的,是明確的「死亡」。


    而且,如果把對話內容當真,男人似乎與希爾頓、「幽靈」無關,單單隻是因為「打擾用餐」這個理由就讓涅伊達麵臨「死亡」。


    ──開什麽玩笑。


    ──我又不是為了在這種地方……為了那種理由死去,才淒慘地逃個不停!


    盡管泫然欲泣,被槍抵著太陽穴的恐懼卻令他渾身僵硬,似乎就連淚腺也變得無法正常運作,雙眼因此越來越乾。


    他連放棄將叉子刺進厄本的喉嚨也辦不到,彷佛受詛咒而石化一般,定在原地。


    「史密斯大哥,你別挑釁他了!快把槍收起來!這可不是鬧著玩啊。」


    羅伊急忙大喊,可是被喚作史密斯的男人卻神情冷漠地搖頭:


    「聽好了,要收回一度拔出來的瘋狂,需要兩份敬意。一是對還容許我這個瘋狂的化身存在的世界的敬意,另一個則是……」


    涅伊達隻能默默地聽著男人好比差勁的吟遊詩人,說著一長串難解的話語──


    然而那個瞬間,他感應到他的周圍頓時充滿濃重的酒味。


    「……?」


    定睛一瞧,在舉槍指著他的史密斯的相反側,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名老人,隻見老人滿臉通紅,毫不避諱地向周遭散布酒氣。


    「至少讓我……安靜地喝酒,好嗎?」


    見到老人單手拿著威士忌酒瓶直接猛灌,涅伊達心想我才沒時間理你這個醉漢,才正想把視線移回史密斯身上──


    突然間,一道猛烈衝擊襲擊了他的臉。


    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被霰彈槍打中,但若是如此,他不可能還有意識。


    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涅伊達的視野隨著疼痛感扭曲變形──接著他手一鬆,讓叉子掉落在地,最後整個人猶如斷了線的人偶一般倒在餐廳地板上。


    「……喂,老酒鬼,我話還沒說完耶。」


    「你的胡言亂語隻會害人宿醉的腦袋頭痛欲裂啦。」


    挾著臉遭酒瓶毆打的涅伊達,酒臭老人和霰彈槍男互相對峙。


    「再說,冷不防就想拿霰彈槍連夥伴也一起打的人,根本沒資格說話。」


    「你這家夥……到現在還舊事重提?話說回來,那個墨西哥女人根本就不是什麽夥伴。」


    史密斯顯然相當不悅,但老人卻滿不在乎。


    「那件事,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呢。因為你臉上那淒慘的傷疤,正是反遭對方報複的證明啊。」


    老人嗤笑著舉瓶飲酒。


    麵對老人嗤之以鼻的態度,史密斯氣到太陽穴不住抽動,這時少年和羅伊急忙介入其中,好說歹說地將兩人拉開。


    看著發生在自己頭頂上方的一切,幾乎要失去意識的涅伊達心想──


    ──啊啊……什麽嘛。


    ──他們沒有要給我致命一擊啊。


    持槍男子和酒醉老人,似乎都已經不把他放在眼裏了。


    確定這兩人並非刺客的涅伊達,耳畔響起羅伊的聲音:


    「喂,你沒事吧?古斯……不對,涅伊達?」


    「真是的,怎麽會莫名其妙誤解成那樣……喂,你還活著嗎?」


    就連厄本也揉著頸子,開口關心涅伊達。


    ──啊啊,果然沒錯……


    發現自己徹底成了可笑的小醜,涅伊達不禁失笑。


    ──看來不管我再怎麽掙紮,還是當不了英雄。


    之後,涅伊達便完全失去意識。


    簡直就像要逃離目睹自身軟弱的羞恥感一般。


    又好比──一味地逃避不管怎麽掙紮都當不了英雄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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