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東西叫作清醒夢。


    那是一種盡管處於睡眠狀態,仍能認知到自己「在夢裏」的夢。


    人多半一認知到「這是夢」,血壓和意識層級便會產生變化,接著全身就會隨之蘇醒過來。


    然而,也許是不久前才被毆打過,又或者是睡眠不足導致過度疲勞,也可能是基於其他因素──答案恐怕永遠也無從得知,總之,涅伊達?夏茲庫魯很明確地認知到自己現在所處的地方是


    「夢境」。


    令人懷念的秋千映入眼簾。


    而在秋千後方的,是故鄉那一大片無邊無際的玉米田。


    看見已經失火焚毀的小倉庫屋頂依然完好,涅伊達再次體認到「啊,這果然是夢」。


    嘰。


    嘰。


    嘰。


    盡管聽見身後忽然傳來鐵的摩擦聲,涅伊達也不特別感到驚訝。


    因為他早就知道那是什麽聲音。


    回過頭,在他眼前的是有如鏡子反射一般,與從前見過的景象顛倒的景色──在那之中,秋千發出嘰嘰聲響搖晃著。


    坐在秋千上的是一名女孩。


    「……索妮,你……」


    他輕喚青梅竹馬的名字,然而秋千上的女孩臉龐卻模糊不清。


    一邊害怕那張臉會不會像剛才作的夢一樣,變成希爾頓的女孩──涅伊達朝秋千走近一步。


    ──「涅伊達,涅伊達。」


    ──「吶,我問你。」


    ──「你什麽時候才會成為英雄?」


    見到青梅竹馬的女孩對自己說話,涅伊達不由得放心地心想:幸好這是夢。


    因為他很清楚,假使他在現實中聽到真正的青梅竹馬這麽問自己,他肯定會因此意誌消沉。


    「……拜托別這樣。」


    涅伊達搖搖頭,試圖否定她的存在,但即使知道這是夢,他孱弱不堪的心卻無法操控夢境。


    ──「啊。」


    ──「吶,涅伊達,後麵那些人是你的同伴對吧?」


    ──「涅伊達,你好厲害喔!你果然是英雄!」


    聽了女孩的話,涅伊達緩緩轉身。


    早在轉身之前,他就莫名猜想到身後有什麽──


    又或許是因為他如此猜想,「他們」才會出現也說不定。


    手持湯普生衝鋒槍,身穿黑西裝的男子們。


    「幽靈」。


    涅伊達唆使修伊?拉弗雷特旗下的他們背叛組織,將他們納為自己的手下。


    原本應該是如此。


    但實際上卻──


    眼見無數槍口指向這邊,他的思緒戛然停止。


    因為是在夢中,所以就某種意義來說,其實並未停止──但不知涅伊達的心理是如何運作的,那幾十道槍口指著的並不是他,而是坐在秋千上的青梅竹馬。


    「住手……拜托你們住手……」


    ──「你為什麽要阻止我們,涅伊達同誌?」


    「……!」


    聽見腳下傳來聲響的瞬間,天色驟然丕變。


    不僅如此,就連周圍景色也麵目全非。


    一整片的玉米田消失無蹤,四周望去,淨是廣闊的荒野。


    不過女孩所乘坐的秋千依然存在,孤立在從涅伊達的角度來看,朝左右──延伸至地平線的軌道上。


    ──「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嗎?」


    並非出於自己的意願,他的視線被強製轉往聲音傳來的方向──也就是自己的腳下。


    在那裏,他看見將快斷了的舌頭垂在嘴巴外,不斷有如瀑布般吐出鮮血的黑衣男人──古斯?帕金茲在地上爬行著。


    「飛翔禁酒坊號」事件發生之後,在涅伊達麵前咬舌自盡的男人。


    在失去舌頭,又口吐大量鮮血的狀態下,男人應該無法說話才對,然而說話聲卻清晰地傳進涅伊達耳裏。


    ──「你不是嫌這女人礙事嗎?」


    「不是的……不是的……」


    ──「少來了。你會馬上否認,就表示你很清楚自己為什麽嫌她礙事,涅伊達同誌。」


    「住口……你已經死了……這隻不過是一場夢!」


    涅伊達奮力大喊,然而從喉嚨發出來的聲音卻細小無比。


    ──「如果沒有她,你就不會被約定所束縛,內心也不會產生罪惡感。」


    古斯的聲音變得大聲起來,涅伊達感覺到秋千喀噠喀噠地搖晃。


    列車要來了。


    可能果然因為是夢吧,他很確定接下來即將發生什麽事。


    然後,那樣物體一如預期地出現了。


    巨大的列車,從左右兩邊疾駛而來。


    ──「如果沒有她,你就能夠像從前一樣隨便吞食別人,繼續過著馬馬虎虎的人生了。」


    「不對……我才沒有……不是的……」


    列車雖然猛然逼近,但隻要現在衝過去,還是能夠及時救起秋千上的女孩。


    女孩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列車,而且感覺正麵帶微笑地看著這邊。


    事到如今,涅伊達還是無法在夢中回想起她的臉。


    然而即使如此──


    涅伊達仍踢開在腳邊爬行的古斯,卯足全力奔跑。


    ──「沒用的,你趕不上啦。你隻是假裝使出全力而已。」


    盡管在地上翻滾的古斯這麽說,涅伊達還是不顧一切地蹬著夢中的地麵。


    以腳底沒有任何感覺,隻是隱約感覺好像有在前進的速度。


    ──「還有,身為騙子的你其實隻是在欺騙自己吧,涅伊達同誌?騙自己已經盡力而為,隻是最後仍輸給了命運而已。」


    「閉嘴……給我閉嘴!」


    涅伊達無視古斯的嘲諷,伸出右手。


    隻差一步的距離,就能來到少女身旁。


    若是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涅伊達相信,隻要在被列車夾爛前握住她的手,將她抱向自己,一定就能想起她的臉。


    可是──


    一道銀色閃光卻穿過他伸出的右手。


    「啊……」


    這時,他想起來了。


    想起自己早就失去向她伸出的右手。


    涅伊達的右手掌自手腕處噴著鮮血斷落,同時視野一端出現一名女子。


    和青梅竹馬不同,這名女子的長相非常清晰。


    女子用彷佛見到垃圾一般的眼神,再次舉起沾血的巨大刀子──接著毫不遲疑地割斷涅伊達的喉嚨。


    之後自左右駛來的列車,就這麽夾爛了涅伊達的世界──


    §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涅伊達慘叫著從床上跳起。


    呼吸急促的他連忙確認自己的右手,卻見到裝在手上的廉價義肢依然安在。


    ──是夢。


    ──沒錯,那是夢……


    盡管早有自覺,確定隻是夢一場的他,仍打從心底感到安心。


    正當涅伊達閉上雙眼,想要調整呼吸時,一道說話聲從稍遠處傳來。


    「別……別嚇人啊……你沒事吧?」


    他微睜雙眼,朦朧的視野中出現羅伊的身影。


    在羅伊後麵的,是默默望著這邊的厄本。


    但是才剛作完那樣的夢,他完全沒有力氣像先前那樣撲上去攻擊對方。


    這裏看起來是他的房間,不知道自己在那之後究竟昏睡了多久?


    從窗外透進來的光線來看,現在可能剛過正午吧。


    「你還好嗎?好了,總之你先冷靜下來,好嗎?」


    「……嗯,我沒事,我也不


    會再胡鬧了。」


    待涅伊達深呼吸一陣之後,羅伊又開口接著說:


    「在你睡著的期間……我聽厄本說了。聽說你和他……都是那個什麽『幽靈』的成員。」


    「……這樣啊。」


    一麵掩飾發自內心深處的顫抖,涅伊達坐在床上,盡全力逞強地說:


    「那麽,為什麽我還活著?是因為活捉我,可以從修伊那兒得到獎賞嗎?」


    聽了這句話,原先始終保持沉默的厄本重重歎了一聲:


    「我就說你搞錯了嘛。我現在的立場跟你差不多啦。」


    「……啊?」


    「我也已經不是『幽靈』的一員了。我拋下同伴,逃離了那輛列車,就連你剛才提到的什麽希爾頓,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不過我算幸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被誰找到。」


    「你要我相信你的話?」


    厄本聳聳肩,對一臉不可置信的涅伊達說:


    「既然你還活著,我想這番話應該有其可信度。」


    「……」


    盡管還是不完全相信,然而回想起自己在失去意識之前,厄本說了關心自己安危的話,涅伊達沉默片刻後開口:


    「剛才……很抱歉。反正你也背叛過我一次,這下就算扯平好了。」


    涅伊達腦海中浮現的,是也出現在夢中的黑衣人集團。


    以及慫恿別人背叛的自己反遭背叛,少數讚同者全遭殺害時的景象。


    聽到仍保有敵意的涅伊達說出「扯平」二字,厄本的表情稍微緩和下來:


    「坦白講,能夠聽你這麽說,我真的鬆了口氣。因為說實話,我一直以為你在棺材裏怨恨著我們。」


    「……我的恨意,早就因為古斯那家夥煙消雲散了。」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我已經不恨你們了啦。不是聽說『幽靈』在那輛列車上幾乎全滅嗎?而且古斯那家夥也淒慘地淪為灰燼,掉落在軌道上。」


    涅伊達回憶著過去一邊說,然而一想起剛才惡夢中古斯那可怖的模樣,他的臉色就微微發白。


    之後,他又深呼吸了幾次,才對羅伊問道:


    「所以,我接下來會怎麽樣?我會被趕出去嗎?」


    「我不是說過,這裏的人個個都有問題嗎?如果你還是懷疑我們會出賣你,你就自費換個比較堅固的房鎖好了。」


    聽到羅伊挖苦地說,涅伊達不敢置信地問:


    「你應該有聽到我們剛才說的話才對……藏匿落魄的恐怖分子,對你有什麽好處?」


    「隻要你肯付房租,那就算是一種好處了。」


    自嘲似的笑了笑,羅伊接著對涅伊達和厄本說:


    「算了,不管怎樣都無所謂啦。反正我又不是警察,而且我自己也有一段不希望被警察追究的過去。」


    ──啊啊,大概跟毒品有關吧。


    涅伊達從羅伊的外表做此判斷,不過並沒有刻意一問究竟。


    他看起來雖然不太健康,但是從他說話的樣子來看,他現在應該已經戒掉毒癮了。


    如此判斷的涅伊達,重新思考今後的事情。


    ──我該怎麽辦才好?


    ──要躲在這裏,暫且避開希爾頓的臭娘們嗎……


    ──……到什麽時候?我究竟要躲到什麽時候才對?


    ──那些家夥可是無所不在耶。我明明都在監獄裏躲了三年,那女人還是……話說回來,希爾頓那些人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認得我的長相……難道她們散布了我的照片?


    如今冷靜下來一想,各式各樣的疑問頓時湧現心頭。


    假使那名女侍會遇到我完全隻是湊巧,那麽希爾頓為何要裝扮成那副模樣?


    是因為她正以女侍的身分進行間諜活動嗎?如此心想的涅伊達,決定舉出幾個特徵,向羅伊二人詢問那是哪間店的女侍。


    結果──


    他原本隻是不抱希望地姑且一問,沒想到羅伊卻很乾脆地回答。


    「噢,如果是那種顏色的製服……那應該是『蜂巢【alveare】』啦。」


    「……『蜂巢【alveare】』?」


    他一反問,厄本便接在羅伊之後回答。


    「那是小義大利區一帶最大的餐廳。記得沒錯,經營那間餐廳的是名叫馬爾汀喬家族的小組織。」


    「馬爾汀喬?」


    ──那不就是昨天那間賭場的……


    ──……


    ──……怎麽回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身而為人,涅伊達的能力並不優秀。


    但是,在短短幾年內成為一介騙子且一度瀕死的經驗,卻令他心中產生怪異的疙瘩。


    從一連串事件中感應到奇妙的「關聯」,涅伊達的背部滲出冷汗。


    可是,他也明白自己並未身處那份關聯的中心。


    他有種感覺,自己隻是碰巧經過某種連鎖旁而已。


    我會不會正身處在足以令我的逃亡劇變得不起眼的,「某種」巨大潮流旁呢?


    他很想相信這隻是錯覺,然而冰冷無情的預感卻在腦中揮之不去。


    身為長年以騙子身分在地下社會打滾的人,這完全隻是涅伊達個人的感受──不過,他確實感覺到有一股無法以道理解釋的「潮流」存在著。


    不同於當賭博連贏好幾把時,會不管做什麽都不順利的那種微不足道小事,大如命運的洪流──簡單說,就是現在所處的組織是走上坡還是日趨沒落,他有自信能夠感應出那種「流動」。


    感應到那股流動卻無視的結果,就是失去右手和悲慘的逃亡生活。


    在類似的「流動」之中──雖說不至於撼動整個國家,不過他的確感覺到自己身旁有一股比一個組織瓦解時更為巨大的「潮流」。


    為了至今不曾感受過的奔流氣息渾身發顫──涅伊達卻不曉得那對自己來說是吉是凶。


    因為那股洪流太過巨大,讓他甚至無法看清命運的流向。


    ──假如我的直覺準確……


    ──我……該怎麽做才好?


    ──我應該趕快逃離,以免被卷進洪流之中?


    ──還是「順著水流」逃跑呢?


    問題在於,希爾頓──也就是修伊那幫人是如何看待這樣的形勢。這一點盡管重要,但要是隨便探查,搞不好會賠掉小命。


    倘若馬爾汀喬家族和修伊一夥之間正在起衝突,順利的話,修伊的組織或許可望就此瓦解。可是不管怎麽想,都很難想像紐約的小小黑幫集團有辦法擊垮修伊?拉弗雷特的組織。


    ──啊啊,該死。


    ──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見涅伊達默不作聲好一會兒,羅伊輕笑著對他說:


    「我是不曉得你在煩惱什麽啦……不過,你有家人嗎?」


    「……沒有。」


    「那你有女朋友,或是老朋友嗎?」


    「……這個嘛……有是有……」


    浮現在涅伊達腦海裏的,是方才出現在夢中的青梅竹馬。


    「你要好好珍惜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喔。因為當你不小心誤入歧途時,說不定會有人伸手拉你一把。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戒掉毒品的。」


    「……可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時也會成為一種束縛。孤獨不也是一種生存方式?」


    「是沒錯啦。其實我隻是想說,如果你想找人商量,比起我和厄本,找跟你親近的人聊聊應該比較好。」


    「這樣啊……說得也是。抱歉啊。」


    話題原本應該就此結束,可是涅伊達卻一直很掛念與自己青梅竹馬的女


    孩現在過得如何。


    之前返鄉時,女孩已經不在那裏,該不會是希爾頓那些人對她做了什麽吧?


    ──對了,我去找她好了。


    ──隻要見到索妮……或許就會有所改變。


    可是,我現在和她見麵,會不會害了她,把她卷進我的逃亡生活呢?


    ──沒錯,所以我沒有必要和她見麵。


    ──不,那隻是藉口罷了。


    雖然內心浮現兩個相反的念頭,可是涅伊達知道,那不是天使與惡魔那種高尚的玩意兒,不過是兩個可悲到無法徹底成為善人和惡人的自己在互相叫罵罷了。


    他不由自主地凝視成為義肢的右手。


    好想擁有朝什麽伸手的勇氣。


    將她拉近的手也好。


    推開她遠離自己的手也罷。


    無論是順著或逃離將周遭一切卷入其中的巨大「潮流」,如果不動起來就不會有開始。


    隻不過,他想要有一個小小的契機。


    縱使是好比青蛙跳入水中時的漣漪那般,小小的水流也沒關係。


    隻要有一股水流在背後推著我……


    ──不……不對。


    ──到頭來,我還是隻是在找藉口不動而已。


    已經沒有力氣自己掀起波濤的涅伊達,可以隱約預見自己也許會就這麽一直停滯下去,活著漸漸腐爛。


    其實,他的預測確實猜對了一半──


    然而涅伊達忘了一件事情。


    忘了早在四年前,他就已經被卷入大騷動的潮流之中。


    與羅伊二人無話可聊而感到局促的涅伊達拍拍自己的臉,想讓自己清醒過來──卻察覺到異樣。


    ──奇怪,這是……繃帶?


    他的臉和頭都被纏上繃帶,留下經過治療的痕跡。


    從有地方一碰就痛來看,可能是剛才昏倒時不小心割到了吧。


    「這是你替我治療的嗎?」


    「咦?啊,不是不是!我們隻是幫你按住傷口而已,治療傷勢和纏上繃帶的人是醫生啦!正好他中午來向我們介紹新的搬運工,我就順便拜托他治療了。」


    「這樣啊……那可得付治療費才行了。」


    「不用啦。」


    「那怎麽行呢。」


    因為不想隨便欠人人情,涅伊達心想著等兩人離開之後,就要從枕頭裏抽出幾張鈔票來。


    但是羅伊卻搖頭說:


    「不不不,真的不需要啦。醫生說這是售後服務。」


    「……?」


    「你也真是的,怎麽不早點說你認識醫生呢?」


    「啊?」


    涅伊達一頭霧水地瞪大雙眼。


    ──他在說什麽?


    ──我怎麽可能認識醫生……


    想到這裏,他突然發覺。


    ──不對,我的確認識一位醫生……


    ──可是……有可能嗎?


    此時,一道開門聲從腦筋一團混亂的涅伊達旁邊傳來。


    「喔喔,醫生!涅伊達他醒了!」


    涅伊達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轉向羅伊以開朗語調打招呼的方向──


    隻見一名以奇跡般的重逢來說,色彩過於黯淡的男人站在那裏。


    「你的身體狀況還好嗎,涅伊達?」


    「────!」


    涅伊達啞然失聲,凝視著男人。


    男人全身裹著灰色的布料,就連臉孔也用灰色的頭巾和圍巾遮掩住。


    灰色魔術師。


    那便是許多人見到他時的第一印象。


    不例外地,涅伊達也對他有著相同的印象。


    隻不過兩人「初次見麵」時,由於情況特殊,因此涅伊達腦海中浮現的是別的東西。


    爆炸所造成的燒傷和大量出血,使得涅伊達瀕臨死亡的那一天。


    見到灰色的男人,出現在掙紮著在乾涸大地上爬行的自己麵前,他打從心底以為死神終於現身了。


    對涅伊達而言,他或許真的是以死神的身分出現也說不定。


    不是為了奪走他的性命,而是來宣告「你的死期未定」。


    然後,他想起來了。


    想起並未當成記憶一部分將其遺忘,卻一直深埋心底的事實。


    那就是,自己已經死過一次。


    以及,因為自己一再幹出蠢事而眼看就要丟了的這條命,是在對方恰巧路過這個「單純的偶然」下撿回來的。


    「哎呀哎呀,看來真的有命運這回事呢。」


    聽到灰色魔術師如此低語──


    回過神時,涅伊達已是熱淚盈眶。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不曉得自己為何會為了單純的偶然重逢,激動落淚。


    他唯一知道的是,剛才確實有東西在背後「推了自己一把」。


    ──這……真的……可行嗎?


    ──意思是,我還沒有完蛋嗎?


    一興起這個念頭,他便有種感覺,彷佛所有的運氣都正流向自己。


    盡管這種小人物的自我感覺良好,從前曾將他逼入死境,然而現在卻成為讓他從穀底重新站起來的原動力,無比積極地運作著。


    ──不,就信了吧。事到如今,我怎麽能不相信呢?


    啊啊,這股巨大的「潮流」肯定對我有利。


    我有種感覺,現在的我,不管做什麽都一定會順利。


    時代想必是屬於我的吧。


    就在涅伊達幾乎要如此深信時,他卻在短短數秒後被潑了冷水。


    一張熟悉的麵孔,從灰色魔術師後方吐出耳熟的說話聲。


    「嗨,涅伊達!我們有半天不見了呢。」


    確認站在佛瑞德身後的是麵露凶殘笑容的拉德?盧梭,涅伊達還以為自己一定還在作夢──


    然而很遺憾的,無論他再怎麽等,還是無法從眼前的景色中醒來。


    §


    三十分鍾後 餐廳


    心情再次跌到穀底的涅伊達,在羅伊等人暫時離開的房內,聽拉德絮叨地講了一堆話。


    據拉德所言,昨天提到「拉德的老朋友」所在的診所的老板正是灰色魔術師──也就是佛瑞德。


    ──「真是嚇我一跳呢。沒想到胡和那個魔術師竟然一起平安無事地下了列車。」


    ──「還有,我還在那裏與坐牢時認識的人重逢。世界真的好小啊。」


    ──「而且我又再次見到你。」


    拉德像這樣大略說明了一番,但是最令涅伊達感到不安的,是拉德交給自己當作賭博經費的錢。


    可是,他的不安到頭來卻是杞人憂天。


    ──「啊?錢?噢,沒關係啦,那些錢就送你好了。」


    明明事關一大筆钜款,拉德卻說得一派瀟灑,涅伊達聽了反而不禁腿軟。


    之後,兩人又繼續針對拉德一直很感興趣的,涅伊達與「飛翔禁酒坊號」之間的關係聊了一會兒。


    換言之,這次是由涅伊達將厄本告訴羅伊的事情說給拉德聽。其實如果厄本也在,就不必那麽繞一大圈轉述了,但因為厄本還有一個身分是替大樓內裝施工的技術勞工,所以已經去工地上班了。


    然後現在,拉德在聽完事情原委之後,詭笑著開口:


    「修伊啊……不錯耶,真沒想到我會和他在這種地方扯上關係……不過話說回來,就憑你這點程度的小角色,不可能會知道修伊的據點在哪裏。」


    見到拉德半喜半泄氣地這麽說,涅伊達暗自放下心來。


    ──我還以為再見麵時,我會被他活活打死……


    ──沒


    想到他居然認識那位醫生。


    ──這家夥搞不好沒有我想像中那麽壞。


    ──況且他身邊的同伴也……那個工作服男就另當別論了……今天和他一道的兩個人感覺都很無憂無慮。


    一麵對拉德做出天大的誤解,涅伊達將視線移向門外。


    房間的入口敞開著,可以聽見走廊上傳來人們的對話聲。


    「好悲傷……來講個悲傷的故事吧。」


    葛拉罕才剛做出一如往常的開場白,旁邊的一對男女立刻出聲抗議。


    「什麽?不要說悲傷的故事啦!」


    「說悲傷的故事,幸福會溜走喔!」


    「說點開心的故事吧!」


    「有趣的故事也可以喔!」


    麵對至今從未經驗過的回應,葛拉罕低吟沉思:


    「居然要我在如此悲傷的心情下講開心的故事,看來老天爺今天也給了我天大的難題……等一下……這麽說來,給予我天大難題的你們……莫非是神?」


    聽見葛拉罕反過來做出瘋狂回應,那對男女──艾薩克和蜜莉亞驚聲高呼:


    「什麽!是這樣嗎,蜜莉亞?我們是神嗎?」


    「oh my god!」


    「這樣啊……我都沒發現耶……不過,我們是哪裏的神呢?」


    「應該不是日本吧?因為矢車先生說過,日本的神明有八百萬人。」


    看著兩人正經八百地對話,一旁的青年夏夫特一臉「這些人是怎樣?」的傻眼表情,不過話題的矛頭很快就指向他了。


    「開心的故事……足以獻給神的開心故事是什麽樣的故事呢……我是有聽說某個國家的某個宗教會獻上活祭品來討神明歡心,可是我所能獻上的活祭品就隻有夏夫特……所以,接下來我要說個絕對會讓這位夏夫特捧腹大笑的有趣故事。」


    「這麽逞強!」


    「如果不好笑,夏夫特的手腳關節就會折往有趣的方向,這樣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啊!為什麽我得當活祭品啦!」


    艾薩克豎起大拇指,對激動反駁的夏夫特說:


    「不要緊的,這位小哥。作人要正向思考!能夠成為獻給神明的活祭品,表示你像兒子或山羊那般受到重視喔!」


    「亞伯拉罕有七隻小羊!」


    「兒子和山羊差很多好不好!」


    「放心吧,夏夫特……就算你的真實身分是山羊,我還是會像以前一樣,把你當成手下來使喚……!」


    聽了一部分從走廊傳來的對話,涅伊達打從心底羨慕起他們。


    ──啊啊……


    ──真羨慕……笨蛋過得那麽和平快樂……


    他們大概甚至沒有察覺不景氣帶給國家的苦難,依舊自在地過著他們自己的人生吧。涅伊達暗自感傷地想著這種不像是他會思考的事情。


    他會如此傷懷,或許是因為那對男女散發出的悠哉氣息,莫名與青梅竹馬的少女相似。


    如果是在現在的氣氛下,我說不定能夠清晰地回想起青梅竹馬的長相。


    趁著拉德嘟噥著「好了,接下來要怎麽辦呢~」一邊思索,涅伊達試著讓故鄉的回憶充滿腦海──


    然而他的嚐試,卻被從一樓傳來的嘈雜聲打斷了。


    §


    住宿設施 一樓


    涅伊達房間四周的人們,聽了從樓下傳來的怒吼聲、笑聲及金屬碰撞聲後,好奇地一同來到一樓一探究竟。


    涅伊達起先探頭窺視餐廳,想看看究竟發生什麽事,結果一看見那裏的人,立刻急忙把頭縮回走廊深處。


    ──我記得那個人……


    雖然不曾交談過,不過他的確見過那對如刀般鋒利的眼神。


    ──在賭場裏,和名叫費洛的小鬼負責人在一起!


    「總之請你先冷靜下來,史密斯先生。」


    聽了拉克?甘德魯的話,被喚作史密斯的男人瞧也不瞧他一眼地回答:


    「你這話應該對這位小姑娘說才對。」


    他之所以沒有望向拉克,是因為有一名女子正隔著短短十公分左右的距離,與他正麵相對。


    沙龍女孩風格的女子,企圖以手中的日本刀縱向劈開史密斯,史密斯則以雙手的兩把手槍擋下她的攻勢。


    麵對這般進退不得的景象,拉克態度平和地對史密斯說:


    「可是想要先拔槍的人是你耶,史密斯先生。」


    「那是當然的吧。因為既然你來到這裏,目的自然是想取我的項上人頭。」


    對著語氣陰沉的史密斯,日本刀女子──瑪莉亞笑了:


    「啊哈哈哈哈!你還是一樣蠢耶,amigo!事到如今,拉克怎麽可能還會想要你這種懦夫的腦袋啦!」


    「你這女人……!」


    插圖014


    「什麽嘛,事情感覺變得很有趣耶……等等,那個人該不會是史密斯那個笨蛋吧?」


    「來講個開心的故事吧……那個人毫無疑問正是史密斯大哥。原來如此……據說日本刀有時會被打造來作為獻給神明的供品……這麽說來,史密斯大哥是為了我和夏夫特,打算得到那把作為祭神供品的日本刀了!怎會有如此令人欣喜的事情!」


    「話說回來,那邊那個家夥昨天也有出現在費洛的賭場耶。」


    窺視餐廳的拉德和葛拉罕持續著這樣的對話,躲在走廊暗處的涅伊達則是不敢上前確認餐廳內的情況。


    這時,瞥了餐廳一眼的羅伊,來到涅伊達身旁低聲說道:


    「那位是拉克先生。拉克?甘德魯。」


    「……他是誰?」


    「他是這間住宿設施的出資者之一。表麵上是爵士音樂廳的經營者,但實際上是一個名叫甘德魯家族的小型組織的老大。其實,我女友就在那間爵士音樂廳工作,所以我曾經受他關照好幾次。他並不是個罪大惡極之人……我是很想這麽相信啦,但黑手黨畢竟還是黑手黨……」


    「又是另一個組織……」


    ──居然接二連三地出現,這到底是什麽情況啦!


    不理睬在心中發出哀號的涅伊達,餐廳內,名叫拉克的男人一派冷靜地繼續對話。


    「瑪莉亞小姐。」


    聽見拉克的話,日本刀女子同樣頭也不回地回答:


    「什麽事?amigo,你想要我砍他哪裏?」


    「請你撤回剛才說他是懦夫這句話,向他道歉。」


    「咦?可是……」


    「沒什麽好可是的。」


    這句話聽起來雖然像在責備小孩子,然而聲音的深處卻蘊藏著刀刃般尖銳的壓力。


    瑪莉亞不滿地鼓起臉頰後,抽回日本刀,低頭致歉:


    「唔……抱歉啦。對不起,amigo。你並不是什麽懦夫~」


    「你這女人……你以為那種馬虎的道歉方式能夠平息我的瘋狂……」


    史密斯本想抱怨,但聽了一旁身為徒弟的少年低聲勸告:「師父,這種時候你也應該展現氣度,退讓一步啦」,隻好不情願地垂下槍口。


    而在他們旁邊,有一名老人正在飲酒,一副對騷動不為所動地散發著渾身酒氣。


    在如此混亂的空間中,拉克以泰然自若的態度地開口。


    說話對象不隻是史密斯──還有一身酒臭味的老人:


    「史密斯先生,阿爾金斯先生。我有件工作想要委托兩位。」


    聽了拉克口條清晰地這麽說,史密斯皺起眉頭,名叫阿爾金斯的老人則是依舊將酒瓶往嘴邊湊,隻微微睜大雙眼。


    然後,拉克開始簡潔地說明原委。


    即將於二月中旬,


    在「ra"snce(太陽神之矛)」舉行的賭場開幕式。


    魯諾拉達家族正在暗中活動的事實。


    盡管詳情不明,但有鑒於屆時可能會發生肢體衝突,因此想要雇用幾名不隸屬於組織,能夠自由行動的人。


    等到拉克大致說完之後,有人提出了疑問。


    「……真教人納悶耶。既然如此,你去雇用這附近的小混混來湊數不就得了?」


    阿爾金斯帶著酒氣吐出正確的言論,拉克卻靜靜地搖頭:


    「如果是一般黑手黨之間的抗爭,那麽做或許可行。不對……應該說,光靠我們家族便足以應付。」


    「哦,你還真有自信啊。」


    「可是……這次的情況有些特殊。我會來找你們兩位,便是因為這個緣故……」


    說到這裏,拉克暫時止住話,望向史密斯身旁的少年。


    大概是察覺視線的含意了,史密斯開口說明少年的身分:


    「這小子是我的大弟子……他遲早會全盤繼承我的瘋狂,所以任何事情讓他聽見都不成問題。如果你不相信他,就等於不信任我。」


    「……那好吧,反正這種話,一般人聽了恐怕也難以置信。」


    比起史密斯的話,拉克反而是看著少年的眼睛做出判斷,然後接著說下去:


    「……這次的事情可能和不死者有關。」


    語畢,隻見少年頓時有了反應。


    這一點有些出乎拉克的意料之外。


    他並不曉得,從前闖進甘德魯家族,打破聖拉多留下的「失敗的不死酒」的人正是少年。他當然有接獲報告,得知那件事情,但是因為沒有直接見到麵,所以他並沒有將那件事和眼前的少年聯想在一起。


    盡管掛心,拉克還是用一張撲克臉繼續說:


    「……還有,這純粹隻是猜測……事情有可能也和恐怖分子修伊?拉弗雷特有關。」


    對於這番依據從費洛那兒聽來的情報所說的話,起反應的是窺視餐廳看熱鬧的人們。


    「……他說修伊?拉弗雷特?」


    涅伊達的背脊「嘰」地應聲一歪。


    ──那個什麽賭場派對……和修伊的組織有關係?


    ──是那個嗎……?


    ──令我莫名心緒不寧的玩意兒……就是那個嗎?


    「……他說修伊?拉弗雷特?」


    拉德咬牙切齒發出「嘰」的摩擦聲。


    ──我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聽見他的名字。


    ──賭場啊……我記得那個紅發家夥和梅爾維也會去。


    ──這麽說來,要是順利的話,我就能夠一次把他們三個全宰了!


    「等一下,在這之前,你憑什麽以為我們會接下甘德魯的工作?」


    「我是隻要有錢買酒就無所謂。和『葡萄酒』了斷一事,就等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唔……配合我一下啦,老頭。」


    聽了史密斯和阿爾金斯的對話,拉克歎息著心想,還是先暫時保密「葡萄酒」加入敵方陣營一事好了,便繼續說下去:


    「說得也是,接受從前與自己為敵的組織的工作,的確不像是正常人會做的事情。若是想要踏實地過著安穩的日子,不可能會有殺手答應接下這種工作。」


    「……」


    史密斯的鼻子倏地抽動一下。


    身為徒弟的少年在一旁見狀,確信「啊,師父八成會接下這份工作」,但他仍保持沉默,不發一語。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來拜托史密斯先生。我聽說你對於殺手這份職業有著超乎常識的美感。隻要你明白,我不是因為你個人,而是為了向你對於工作的那份瘋狂信念表達敬意而來,這樣就夠了。」


    「這……這樣啊……」


    史密斯本想冷淡以對,然而嘴角卻喜不自勝地微微揚起。


    他用持槍的手按住略為歪斜的嘴角,回答道:


    「原來如此,看來你這個人還挺有出息的。隻不過,光憑傳聞想像實在不夠。當你目睹我工作的模樣時,你本身也會被卷入真正的瘋狂之……嗚喔?」


    史密斯才說到一半,就被人從背後踹了一腳,往前仆倒。


    「嗚喔喔……可惡,是誰!」


    他怒氣衝天地望向背後──結果站在那裏的,是麵露凶殘笑容的拉德。


    「什……拉德!你怎麽會在這裏?」


    「真是的,你的措辭還是一樣令人火大耶。你八成以為隻有自己最特別,能夠永生不死對吧?」


    拉德用大拇指指著身後的葛拉罕,一麵對史密斯散發露骨的殺氣。


    「聽說你是因為受到葛拉罕老弟的景仰才撿回一條命?是不是啊?」


    「有意思……你想成為遭這條別人撿回來的命殺害的小醜嗎?」


    史密斯緩緩舉起槍口,但拉德卻無視那樣的他,徑自將臉轉向拉克:


    「我剛才偷聽到你們的談話。聽說你在找有能力的幫手?」


    「你是……」


    拉克當然知道拉德是誰。


    即使撇除他是費洛的朋友一事,見了他昨晚在賭場裏大鬧的模樣,拉克也不可能忘得了他。


    「我剛好也在找工作,我想我可以幫得上一點忙。你是費洛的朋友對吧?這樣吧,我算你友情價,酬勞隻要史密斯這個笨蛋的一半就好。」


    「……」


    拉克沉默半晌。


    一不做,二不休。


    他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才來這裏挖角以前的敵人──


    卻沒想到這個男人也在這裏。


    光是見到昨天的騷動,他便十分清楚。


    這個男人很強,但同時也很危險。


    雇用他無異是飲鴆止渴。


    然而又深思熟慮幾秒之後,拉克下了某種決心,開口道:


    「……一旦判斷你是匹瘋馬,我們就會抱著被踢死的覺悟處分你。這一點請你謹記。」


    「……哈!真不錯耶!我最喜歡那種抱著死亡覺悟的眼神了!」


    聽了拉德的話,拉克在心中麵露苦笑。


    ──身為不死者的我,有著必死的覺悟?


    ──我以為我早就已經失去那種覺悟了……不過,這個男人不像是會看走眼。


    ──畢竟幾小時前,我才差點被人用「右手」殺死……看來從前的感覺又稍微回來了。


    一邊暗自思忖,拉克大口深呼吸之後,對包括拉德在內的殺手們說:


    「總之,請各位先隨我前往甘德魯的事務所。」


    「有件事請記住:從你們踏進那裏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


    傍晚 百萬富翁區 傑諾亞德家別墅


    「可是……就算不必繳交保護費給馬爾汀喬家族,我們要如何籌措當前的生活費這點還是個問題……」


    聽完妮絲這麽說,賈格西自嘲似的笑答:


    「沒辦法啦,雖然心痛,我還是去找找看有沒有人願意買下這些葡萄酒好了。」


    如此說道的賈格西手中拿著的,是前幾天伊芙?傑諾亞德送給他們的高級葡萄酒。


    盡管對於賣掉別人送的禮物感到慚愧,但是為了一解燃眉之急,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賈格西從箱子裏取出一瓶葡萄酒,抱在懷裏走向玄關。


    「難得有緣相識,我去問問馬爾汀喬先生經營的餐廳願不願意收購。」


    「下次我也一起去吧,因為我也想瞧瞧那是間什麽樣的店……」


    就在兩人一邊交談,一邊來到玄關時──


    門鈴忽然響起,外頭傳來熟悉的說話聲。


    「請問有人在嗎?」


    聽見熟悉的聲音,兩人互看一眼──接著賈格西便趕在門開啟前,急忙將葡萄酒藏在花瓶的後麵。


    不管不由自主做出可疑舉動的賈格西,態度沉著的妮絲打開玄關大門。


    結果就見到一名長相惹人憐愛,與可愛的聲音非常相配的少女站在那裏。


    門外有一輛車停在門前,車子旁站了一名看似管家的老人,以及一名身材豐腴的黑人女傭。


    「啊,好久不見了,賈格西先生、妮絲小姐。那個……我前幾天送來的葡萄酒沒有造成你們的困擾吧?」


    「沒……沒有!怎麽可能會有什麽困擾呢!絕對沒有!」


    妮絲不理會在緊張與罪惡感交織下,眼神飄忽且聲音發抖的賈格西,恭敬地問候少女:


    「好久不見了,伊芙小姐。非常感謝您總是這麽關照我們。」


    「啊哈哈,不要這麽拘謹地跟我打招呼啦,妮絲小姐。」


    麵帶微笑的少女和賈格西等人不同,渾身散發著與這個名為百萬富翁區的高級住宅區搭襯的高貴氣息。


    她是伊芙?傑諾亞德。


    是這間別墅真正的主人,也是以幫忙管理別墅為條件,允許賈格西等人住在這裏的「雇主」。


    雖說這裏本來就是她的別墅,賈格西卻因為她的突然來訪而慌了手腳,不過他隨即就注意到少女的微笑帶著一絲陰影,於是戰戰兢兢地詢問:


    「請……請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結果隻見伊芙一副對四周有些提防的模樣,反問賈格西二人:


    「那個……恕我冒昧,請問達拉斯哥哥是不是有來這裏?」


    聽了這句話,賈格西和妮絲再次互看一眼。


    因為一如伊芙所推測的──


    達拉斯在短短幾小時前,確實就在這間別墅裏。


    ──「你們出錢投資我啦。假如我在賭場贏了錢,我就多加一成還給你們。」


    突然現身,大言不慚地做出蠻橫要求的屋主。


    隻是看在賈格西等人眼裏,伊芙才是屋主,達拉斯不過是個「麻煩人物」罷了。


    不良少年們一齊聲說自己手頭不方便,他馬上麵露不悅神色,


    ──「什麽?身無分文?呿!一群沒用的家夥!」


    ──「真是的,看到你們這群窮酸鬼,連我的運氣都要變差了。掰啦!」


    做出這番惡言惡語,然後就從別墅裏拿走時鍾、餐具等好幾樣看似可以賣得好價錢的物品,揚長而去。


    一五一十地據實以告後,伊芙大大地長歎一聲:


    「那個……家兄給你們帶來這麽大的麻煩,真的很對不起……」


    「啊,不會不會!沒關係啦,反正我們也習慣了!」


    「賈格西!」


    被妮絲小聲責備,賈格西這才赫然驚覺。


    「啊!那個……不不不……不是的!他並沒有總是造成我們的困擾……」


    「沒關係,我知道家兄經常給許多人添麻煩……其實我拜托過他好幾次不要那麽做……」


    達拉斯盡管為人卑劣卻十分疼愛妹妹。他恐怕唯有在妹妹的麵前才會欺騙她,假裝有改過自新吧。


    賈格西心裏雖然這麽想卻沒有說出口,隻提出一個單純的疑問:


    「不過,為什麽達拉斯先生也要去賭場派對呢?」


    「也?」


    「啊,沒什麽,我隻是口誤,請別放在心上。」


    還是別把我們也要參加那場賭場開幕活動的事情說出來比較好,因為那樣或許會將本來就容易操心的伊芙卷進不必要的麻煩之中。


    賈格西隨便敷衍過去,並催促伊芙繼續說。


    據伊芙所言,其他富豪們──尤其是與魯諾拉達家族有關係的人們,全都收到了「邀請函」。而且不是一個家族一張,是每個人一張邀請函的盛重邀約。


    「魯諾拉達家族的人殺了我父親和大哥……居然還敢送邀請函給我們……真是讓人不禁感到憤怒。送來我家的邀請函,就隻有我和達拉斯哥哥的兩份。可見他們明知道傑諾亞德一族隻剩下我們兄妹二人,卻還故意送來邀請函。」


    「這真是……太過分了。」


    「我是覺得很生氣,可是家兄卻不知為何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他說完『賭場的開幕式為了留住常客,都會提高中獎機率』,就把家裏的現金幾乎都帶走,離開家了……」


    「哇啊……」


    賈格西和妮絲聽完之後,心裏盡管不約而同地心想「這個人還是一樣超級卑鄙」,但終究還是忍住沒有說出口。


    之後,賈格西一夥答應伊芙一找到達拉斯便會與她聯絡,送走了她。


    他們彼此麵麵相覷,沉默了好一陣子。


    最後,耐不住沉默的尼克提心吊膽地發言:


    「我說啊……這麽說來,達拉斯先生當天也會去嘍?」


    聽了他的話,不良少年們開始議論紛紛。


    「……如果碰到他該怎麽辦?我們沒給他錢卻到賭場玩,肯定會被揍。」


    「說錢是向馬爾汀喬的人借的不就得了?」


    「達拉斯說過他最討厭馬爾汀喬的費洛,還說有朝一日要殺了他。」


    「喂喂喂,要是我們幫忙費洛的事情曝光,到時會怎麽樣啊?」


    「他搞不好會拿刀砍人。」


    「若真如此,那就砍回去啊。」


    「可是,我記得他是不死之身耶。」


    「放心啦,到時隻要把他活埋在某個地方就好啦~」


    「美樂蒂,你有時候說話好嚇人……」


    「要是活埋他,伊芙會哭的。」


    「不用擔心,我會代替他成為伊芙的哥哥。」


    「閉嘴。」「去死。」「給我消失。」「滾開。」


    「呀哈?」「嘻哈!」


    相對於心情恢複以往的同伴們,賈格西以比平時更加疲憊的神情,隻對妮絲一個人吐露泄氣話:


    「……抱歉,妮絲。麻煩事好像又變多了。」


    「賈格西,你放心。要是有個萬一,我會替你把麻煩全部趕走的。」


    妮絲說完眨了眨眼,但因為她戴著眼罩,所以結果看起來像是閉著眼睛微笑。


    「……雖然聽你這麽說,我反而無法安心……不過還是謝謝你,妮絲。」


    類似的對話過去曾經出現過好幾次,正因為如此,那份「一如往常」才令賈格西感到開心。


    至少夜晚時能夠與夥伴們平靜共處,光是這一點便值得慶幸。


    賈格西如此微小的願望──


    在僅僅數分鍾後,就被尖銳刺耳的門鈴聲給粉碎。


    「我回來了。」


    打開玄關大門,門外站的人是瑞爾。


    如果隻有這樣,那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但問題是她身後站了一個男人。


    「哎呀,一天不見了!你好嗎,刺青老弟?你的那個刺青真不錯耶,完全展現出對於受之父母的身體的反抗,以及自然的敵意!感覺越來越有趣了!」


    跟不上克裏斯多福過於激昂的情緒,賈格西動作僵硬地將脖子轉向瑞爾。


    「噢,因為他沒地方可去,就讓他住在這裏吧。反正大家都做同一份工作,這樣也方便商量事情,不是嗎?」


    聽完瑞爾一派輕鬆地這麽說,賈格西反倒希望自己可以消失到別的地方去。


    對他而言唯一的救贖是──


    「突然不請自來,真的非常抱歉。」


    從克裏斯多福背後現身的裏卡多所說的下一句話:


    「請讓我支付這個家中所有人的夥食費來代


    替房租。」


    §


    夜晚 魯諾拉達別墅前


    「好了,今天也完成工作了。」


    將梅爾維送回魯諾拉達的別墅後,珂雷亞與同在別墅內的修伊暢談關於夏涅的事情,直到晚上才來到門前。


    修伊似乎是為了與魯諾拉達的人開會而來。


    ──身為恐怖分子的修伊嶽父和魯諾拉達家族啊……


    ──雖然很好奇他們要怎麽合作,不過還是之後再慢慢問夏涅好了。


    夏涅好像有其他工作要個別去辦,所以珂雷亞自從與修伊見麵之後就沒再見到她。據剛才修伊所言,每當他提起珂雷亞,夏涅的表情總是變來變去,十分有趣。


    ──啊啊,我好想現在就去找她,見她一麵喔。


    ──我得告訴她,我已經確實向嶽父報告「我想和令嬡結婚」了。


    ──不過為了順利和她結婚,我可得在約定的日期之前好好保護那個臭家夥才行。


    珂雷亞一邊想著這些,決定將圍牆外圍巡視過一遍再回去。


    盡管已過了勤務時間,他還是決定稍微優待一下,幫忙查看有沒有可疑人物。


    不過話說回來,大概也沒有哪個人會明知這裏是魯諾拉達家族的別墅,還不知死活地接近吧。


    珂雷亞如此心想,然而他的猜測最後卻輕易地遭到推翻。


    因為當他來到別墅後方的窄巷時,看見一名女子將附近的垃圾和石頭堆起來,正企圖翻越圍牆。


    「哇啊~」


    珂雷亞情不自禁從喉間發出驚呼。


    萬萬沒料到竟然會有人做出如此露骨的可疑舉動,有些愣住的他朝女子走近。


    那名女性的身材姣好、打扮講究,一點都不像是這間屋子的相關人士。從年紀來看,也不像是打破門禁的魯諾拉達家的大小姐。


    「我說,這位大姊……」


    雖然不像是來加害梅爾維的刺客,但對方肯定是可疑人物。


    「這裏可是可怕的黑手黨的別墅喔。你如果想偷東西,勸你還是去未發現的古代遺跡或沉船之類的,那樣才不會有人報警。」


    珂雷亞對可疑人物做出擺錯重點的建議──


    「咦咦?是那樣嗎?不,我沒有想要當小偷啦,隻是我要找的人好像在這裏麵……」


    一見到女子從容地轉頭,他倏地停下動作。


    「嗯?」


    「什麽?」


    他藉著月光和遠處路燈的光線,仔細觀察愣住的女子長相──


    「這個『耳朵的形狀和鼻梁的高度』……」


    「咦?」


    「莫非你是夏涅的姐姐!」


    然後說出離譜到隻要是稍微了解情況的人,都會懷疑自己聽錯的話來。


    「呃……你說的夏涅,是夏涅?拉弗雷特嗎?」


    「是的。」


    女子同樣也以我行我素的態度回答那樣的男人:


    「那個……如果從關係上來看,我其實不是那孩子的姊姊,而是『她的母親』……」


    「原來是媽媽啊!哇,真是年輕耶!」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邂逅,珂雷亞做出與修伊當時相同的反應。


    「幸會,我是斐利克斯?沃肯,很榮幸見到你。」


    「你好,我叫蕾妮。」


    女人一臉不解,不懂為何這個人要突然自我介紹。珂雷亞握住她的手,道出感謝之辭:


    「哎呀……謝謝你,真的非常感謝你讓夏涅誕生在我的世界裏!」


    「咦咦咦?」


    「我正在與令嬡交往,請多指教。坦白說,我正在考慮結婚的事情。」


    夏涅和修伊給人的感覺相似,和眼前這名女性卻少有相似之處。盡管如此,珂雷亞還是能夠看出為數鮮少的遺傳特徵,真不知應該歸功於他那天生罕見的高度觀察力,還是對夏涅的愛。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珂雷亞這個人非比尋常。


    可是,即使麵對如此「異常的人類」,蕾妮卻絲毫不顯訝異,隻是一副興味盎然地觀察他。


    蕾妮用好比觀察稀有菇類的眼神注視著珂雷亞,忽然間她發覺一件事,於是開口:


    「奇怪?那個,呃……你說要和夏涅結婚,意思是你們要一起住嗎?」


    「那當然。我打算在看得見海的地方蓋一間獨棟的房子。」


    「這麽說來,你們會永遠在一起嘍?」


    「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為止……不,我打算死後也要和她在一起。」


    見到男人認真地斷言,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蕾妮的神情顯得有些為難:


    「嗯……好奇怪喔,修伊明明說要把一個人給我……這麽說來,他是要將另一人給我嗎?」


    「……?」


    「我來這裏的目的之一,其實是要把夏涅帶離這裏……呃,你是斐利克斯對吧?你說你要和夏涅結婚,這件事情修伊?拉弗雷特知道嗎?」


    「知道。」


    珂雷亞用力點頭,接著說出他與修伊之間的「契約」。


    「隻要我幫忙完成嶽父……修伊先生所托付的某樣工作,他就願意笑著祝福我和夏涅的婚姻喔。」


    「哎呀哎呀,是這樣啊……嗯,傷腦筋耶……修伊可真是擅作主張……既然這樣,我還是把另一個人……」


    看著自言自語的她,珂雷亞心想──


    ──原來如此,他們正為了由誰來撫養女兒起爭執啊。


    ──大概是已經離婚了吧。可是夏涅明明也已經獨立了啊。


    並且做出雖符合常識,卻完全狀況外的推測。


    ──說起來,我經常聽夏涅提起父親,卻不曾聽她提及母親的事情。


    盡管覺得夏涅的家庭環境複雜,但是他對夏涅的感情當然不會因為那種事情而改變。


    神情困擾地煩惱一會兒後,女子對珂雷亞問道:


    「不然這樣好了。隻要趁完成修伊的工作的空檔就好,可以請你也『幫我做事』嗎?隻要你肯答應,雖然可惜,我還是會將夏涅讓給你。」


    雖然女子一副把女兒當成物品對待的態度令人在意,不過她有可能隻是把親生孩子視為自己的一部分。


    盡管覺得奇怪,對於人心不具常識的珂雷亞還是接受了自己的揣測,對心愛女人的母親,自信滿滿地做出承諾。


    「請盡管交給我,沒有我辦不到的事情。」


    §


    夜晚 紐澤西州某處 傑諾亞德邸


    「達拉斯哥哥……」


    回到家的伊芙,心裏頭一直非常掛念自己的哥哥。


    他雖然經常出門不在家,但畢竟這次事關殺害家人的魯諾拉達家族。


    縱使他擁有不死之軀,還是有可能像以前那樣被塞進鐵桶沉入河底,再也找不到他。


    最確實的做法,就是拿著自己的邀請函,直接去會場找哥哥。


    可是,都怪哥哥把家裏的現金幾乎都帶走,伊芙搞不好連參加費都繳不出來。雖然持有邀請函,但連最低金額的賭場籌碼都買不起的她,說不定會就這麽被趕出會場。


    更何況,伊芙完全不清楚賭場知識,有辦法順利在會場中找到哥哥嗎?


    盡管邀請函上注明可攜伴參加,然而伊芙並不認識熟悉賭場的人。


    正確來說是有認識一個,可是對方並非能夠輕易邀約的人物。


    拉克?甘德魯。


    如果是他,不僅熟悉賭場,要找到達拉斯想必也是輕而易舉。


    可是達拉斯正在對他做絕對不可原諒的事情。


    一方麵覺得拉克不可能會幫助自己,另一方麵,伊芙也沒有那麽寡廉鮮恥和殘


    酷到有臉去找拉克幫忙。


    本來心想拉克或許至少會願意給點建議,可是這麽不要臉的事情,她實在做不出來。


    ──話說回來,達拉斯哥哥……要是遇到甘德魯的人們,他打算怎麽辦?


    ──畢竟那是黑手黨成員的聚會,甘德魯的人有可能也會去……


    由於伊芙非常清楚魯諾拉達和甘德魯曾有一段時期處於抗爭狀態,因此她猜想甘德魯或許不會參加。


    可是,她也知道世上沒有所謂的絕對。


    畢竟就連「人一定會死」這個常識也早在數年前便遭到推翻了。


    話雖如此,伊芙並沒有堅強也沒有軟弱到無論發生任何問題,都能坦然接受一切都是哥哥自作自受。


    我究竟能夠做什麽?


    急不暇擇。


    正當她如此心想時,管家班傑明敲了房門。


    「大小姐,有個奇怪的男人說有事找您……」


    「找我?」


    「他說是關於魯諾拉達的事情……要請他離開嗎?」


    「……!不,請轉告他,我願意一聽!」


    伊芙迅速換下睡衣來到客廳,隻見一名男子穿著看似價格不斐的西裝,將行李箱擺在一旁,坐在沙發上。


    「哎呀,真是幸會。在下非常榮幸能夠見到傑諾亞德家的年輕當家。」


    「不,我……沒有那麽能幹。」


    伊芙一直認為當家的位子不適合自己。她原本打算馬上就讓給哥哥達拉斯,達拉斯卻嫌當這個已經沒落的家族的當家很麻煩,一直用各種理由推托。


    其實,這是達拉斯「想讓伊芙快樂」,對妹妹展現體貼的一種方式,不料卻完全造成反效果。


    不明白哥哥多餘的顧慮,純粹認為自己不適合的伊芙如此回答,可是男客人卻搖頭說道:


    「不,你有身為當家的氣質。照理說……像你這樣的女性,是絕對不會進入魯諾拉達那種黑手黨經營的賭場裏。」


    「……你知道邀請函的事?」


    「我想隻要是這附近的富豪,應該每個人都收到了……我會選擇傑諾亞德家前來拜訪,純粹是偶然……我是很想這麽說,不過其實是因為我想像你這樣的人,應該和我這種『專家』無緣相識。」


    「……專家?」


    對於偏著頭,不明白是何種專家的伊芙,客人答道:


    「當然是賭博方麵的專家啦。簡單說,就是專職賭徒。」


    「專職……賭徒?」


    「你沒聽過也是理所當然,因為你想必至今從來不曾與賭場扯上關係。玩慣賭博遊戲的富豪為了在賭場有效率地贏錢,或是提高賭博的娛樂性,經常會雇用像我這樣的人。」


    客人從男用小禮服的口袋取出一副撲克牌,接著將牌從盒中取出,在伊芙麵前俐落地施展洗牌技術。


    他左手拿牌,一邊凹折一邊將牌猛地從手中「射出」。


    那是俗稱機關槍的一種洗牌方式,由於容易損壞撲克牌,其實並不太受到歡迎。


    但是看在頂多隻會玩玩撲克牌遊戲的伊芙眼裏,那華麗的洗牌手法簡直有如魔法。


    客人一麵施展別種華麗的洗牌手法,同時對吃驚的她說:


    「……像你這樣的人,大概會覺得不需要我這種專家,甚至根本就不打算去賭場也說不定。不過,我今天來不是要你買下我的技術。」


    說到這裏,客人停止洗牌,將行李箱擺在桌上:


    「魯諾拉達所開設的頂級賭場……屆時將有形形色色的荷官聚集。當然,我的同行也是一樣……我隻是想要在那裏試試自己的實力!」


    客人用力說著,一邊將行李箱打開,結果就見到裏麵塞滿一捆捆鈔票。


    「當天的賭場籌碼錢也由我來出。假使賭贏了,贏的錢我會全數送給你;若是輸了就到此為止……拜托你,可以讓我以你那張邀請函的『同行者』身分,參加那場派對嗎?」


    客人從行李箱取出一捆鈔票,遞到伊芙麵前說:


    「很抱歉這麽晚才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涅伊達?夏茲庫魯。我想用這捆鈔票,買下陪同你去賭場的權利。」


    說完,涅伊達感覺到自己背後滲出滴滴冷汗。


    ──我是白癡嗎?


    ──什麽賭博專家,這種話連小孩子都不會信。


    ──說什麽「我想用這筆錢,買下陪同你去賭場的權利」。


    ──又不是在追求妓女。


    盡管他在內心不斷咒罵自己,卻絲毫沒有表現在表情和態度上。


    原本應該在住宿設施避人耳目的他,為何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那完全是他的「膽小」所招致的結果。


    §


    五個小時前 住宿設施 一樓


    拉德等人離去後,住宿設施恢複寧靜。


    「天哪,剛才可真是驚險啊。」


    羅伊為了暴風雨散去而放下心來,可是涅伊達依舊渾身發顫。


    ──什麽啊……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這股「潮流」……究竟是什麽?


    ──它對我……有利嗎?我有機會瓦解修伊的組織嗎?


    ──我得……我得確認「潮流」的真麵目才行。


    確認潮流的真麵目。


    這樣的措辭聽來怪異,但說穿了,其實也不過就是「找理由逃走」罷了。


    這是涅伊達想要逃離某個重要決定時常用的花招。


    假使骰子擲出一點就表示自己走運,可以放膽去賭一把。


    這種想法乍看正向積極,實際上卻有六分之五的機率會落空。


    也就是說,他有六分之五的機率可以用「啊啊,既然沒擲中,那就沒辦法了」這句話作為放棄的藉口。即使湊巧擲出六分之一的機率,這回他又會找其他理由搪塞。例如「如果到晚上之前都沒下雨的話」,「如果我玩單人撲克牌,連續三次接龍成功的話」,「如果我朝那隻狗的旁邊扔石頭,而它沒有吠我的話」……像這樣以各種事情作為賭注,假使賭注落空,就以一句「今天日子不好」果斷放棄。


    順著這次的潮流,進入魯諾拉達的賭場,瓦解修伊的組織。


    然後以英雄之姿,威風凜凜地凱旋回到青梅竹馬麵前。


    盡管明知那樣的未來是癡人說夢,但要是打從心底予以否定,他恐怕會再也無顏麵對青梅竹馬及過去的自己。


    雖然覺得如今還對有臉麵對這件事抱一絲希望的自己實在可笑,但為了讓那樣不上不下的自己接受,他還是決定姑且挑戰看看。


    那就是,設定一個近乎不可能的目標以便放棄。


    ──「假使我能夠騙倒持有邀請函的有錢人,潛入魯諾拉達的賭場派對,就算是賭上性命,我也要衝到底」──就是這麽一個愚蠢的設定。


    這樣的目標當然不可能達成。


    說起來,他根本就不認識東部的有錢人。


    他既不曉得哪個有錢人和魯諾拉達有關聯,況且在這個不景氣的時候,有誰會隨便聽信陌生男子的話。


    如果對我有利的「潮流」真的來了,我應該能夠克服一切困難,凡事順遂才對。


    今天一整天,就一邊避著希爾頓一邊尋找有錢人,找不到的話就放棄吧。


    盡管覺得預先準備這種退路的自己實在卑鄙,涅伊達卻沒有勇氣推翻自己的天性。


    隻不過──


    他沒有察覺一件事。


    那就是,他其實早就被他以為自己還停駐在邊緣的那股「潮流」給吞沒了。


    而他恐怕打從自修伊那兒得知「不死者」的存在那瞬間,便已深陷其中。


    「羅伊,我


    問你。你知道哪個有錢人可能和魯諾拉達有關係嗎?」


    以前是毒癮犯的住宿設施助手不可能會認識有錢人。


    作為調查的第一步,涅伊達抱著輕鬆的心態姑且一問,不料卻得到意外的回答。


    「嗯?噢……知道是知道啦。」


    「……啊?」


    「那人叫作伊芙?傑諾亞德。聽說她家和魯諾拉達的淵源很深。」


    「你……你應該……不曉得她家在哪裏吧?」


    對著戰戰兢兢詢問的涅伊達,羅伊一臉抱歉地搖頭:


    「正確住址我不曉得,隻知道是在紐澤西的某個地方。」


    「這樣啊,我想也是。」


    涅伊達莫名鬆了口氣,然而正當他想早早結束話題時──


    出人意表的伏兵插入了他們的對話。


    「傑諾亞德家嗎?我知道喔。對吧,蜜莉亞?」


    那是佛瑞德以新來的物資搬運工身分,介紹給羅伊等人認識的奇妙二人組。


    「沒錯,艾薩克!因為我們事先調查過好幾次,所以記得一清二楚!」


    §


    傑諾亞德邸 客廳


    然後現在──


    盡管對蜜莉亞所說的「事先調查」感到在意,涅伊達還是在一陣措手不及下,就這麽坐在本人麵前。


    他以危險為由說自己不想進城,葛拉罕卻主動提議「我讓夏夫特開車送你啦」,於是他來到了這裏。


    原本不抱希望地對管家說「關於魯諾拉達的賭場,我有話跟當家說」,豈料對方竟真的收到了邀請函。


    然而,巧合也隻到這裏為止。


    會相信這種可疑發言的人沒幾個。


    大概隻有為錢傷透腦筋,或是蠢到極點的傻瓜吧。


    畢竟,涅伊達可是完全無視詐欺時的應有程序,幾乎隻是聽天由命地信口開河而已。至於心理戰術方麵,他也頂多是利用撲克牌的洗牌技巧嚇唬對方。


    接下來,隻要等伊芙激動大罵「你這個可疑分子的目的是什麽!」,一切就結束了。


    在她叫警察來之前,果斷離開就好。


    涅伊達原本是一派輕鬆地這麽打算──


    「……我明白了。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然而伊芙回答的語氣,卻超乎想像地苦惱而嚴肅。


    「……咦?」


    對著不由得反問的涅伊達,伊芙徑自說出她的「條件」。


    「我不需要你的錢。不過,我希望你能夠幫忙說服家兄,將他帶回來。」


    插圖015


    這一瞬間,涅伊達才終於發現。


    豈止是「潮流」而已,原來自己早就已經踏足巨大的「漩渦」之中。


    以及此時此刻,他已毫無疑問地被卷進伊芙?傑諾亞德這名少女所產生的新「漩渦」裏。


    圍繞著不死者們的漩渦,水流益發湍急猛烈。


    不斷將黑手黨、卡莫拉,以及個人所產生的大小漩渦並入其中。


    激流底部的黑暗中有什麽?這一點尚無人知曉。


    而涅伊達?夏茲庫魯就這麽一再地沉向那片黑暗。


    既無法逆流而行,也無法憑自己的手製造小小的「漩渦」──


    隻能不停沉向深沉冰冷的黑暗裏。


    和其他人一樣,甚至無法懷抱為滿足自己的小小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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