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燙!”


    真紅果林把從烤箱拿出來的鐵盤,像丟的一樣放到流理台上。以兩百三十度熱了十二分鍾的鐵盤,就算用防熱手套拿著還是覺得燙。


    “呼,燙死人了。”


    果林脫下防熱手套,一邊輕輕揚著手,一邊看著鐵板。


    小蛋糕七個,圓形的表麵膨脹起來,烤成看起來美味十足的焦糖色。試著拿一根竹簽刺進去,沒有沾粘上任何材料。


    “嗯,感覺還不錯。”


    就在果林露出笑容的時候……


    ‘要送給雨水的嗎?真是青春有活力呀,嗬嗬嗬。’


    “嗚哇!”


    從廚房入口傳來的揶揄話語,讓果林跳了起來。回頭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抱著人偶的妹妹就站在那裏。


    ‘今天雖然不用補習,不過一大早起來就聽到廚房窸窸窣窣。你是打算用親手做的蛋糕抓住雨水的心嗎?嗬嗬嗬嗬嗬。’


    出於不良嗜好而手拿菜刀的男孩人偶,大大的嘴巴一開一合地嘲笑著。聽到同班的男同學名字,臉頰發燙的果林怒吼道:


    “杏樹,你、你不要亂講!我才不是要送給雨水同學的!”


    杏樹表情冷靜地搖頭。微帶波浪的白金色頭發,在黑色綢緞洋裝的肩膀部位晃動著。


    “又不是我說的。剛剛是布奇小弟在說話呀,對吧?”


    指責人偶的聲音清脆又尖銳,與方才嘲笑人的聲音截然不同。


    果林無言以對。雖是個小學生,但是杏樹可愛至極且端整的五官,宛如技術高竿到讓人敬佩的師傅,灌注所有心血製作而成的古董娃娃般,要是一臉正經跟別人說話,感覺就像是人偶布奇小弟不靠腹語術直接開口講話。


    杏樹聳了聳肩膀。


    “還有呀,不要一大早就大呼小叫的,爸爸、媽媽還有我都是剛剛才睡著。”


    “對不起……”


    遭到小學生責備,果林紅著臉低下頭去。


    不僅雙親,連身為小學生的妹妹都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這可不是因為他們是個不健康的家庭。


    真紅家乃是從大陸遠渡而來的吸血鬼一族。但是,唯有果林擁有可以平安無事麵對陽光與大蒜的特殊體質,別說吸人類的血了,反而由於體內的血過度增加造成每月滿溢出來一次,是個“增血鬼”。


    所以家中隻有果林獨自一人過著正常的白晝生活,雙親、兄長、妹妹,全都是除非下雨或陰霾的日子,否則不能夠在白天出門走動。


    杏樹優雅地以手遮掩著嘴角,打了個小小嗬欠。


    “你為什麽要烤蛋糕?今天不是不用上學嗎?”


    “麻希的親戚送她招待券,她找我去遊戲廣場,所以我想要做個小點心帶去。”


    遊戲廣場是一個月前剛在隔壁城市開幕的室內遊樂園。期末考幾乎科科滿江紅的果林,暑假完全淹沒在補習與打工之中,今天則是趁著空當放鬆一下。


    杏樹輕輕笑了起來。


    “哦,不是要去跟雨水健太約會呀,布奇小弟弄錯了嗎?”


    “你搞錯了,完全搞錯了!為什麽我要跟雨水同學約會?”


    “他是跟你最親近的人吧?”


    “我就說不是這樣啦!”


    果林義正辭嚴地否認。


    就連從小學開始就跟她當朋友的時任麻希,都不知道果林一家人的真麵目其實是吸血鬼一族。普通人之中知道這個秘密的,就隻有雨水健太一個人——他甚至知道果林是擁有特異體質的增血鬼。


    不過,健太答應不會對任何人泄漏這個秘密。


    確實,在所謂知道秘密這層意義上,即使是自己最親近的好朋友都不知道,健太卻曉得她的秘密;縱使沒有男女交往經驗的自己,與男生說話從未感到輕鬆,跟健太在一起的時候卻很愛講話,還曾經因為貧血昏倒而讓他背著。


    (雨水同學的背好寬好溫暖,靠在上麵感覺好好喔……哇!不對不對啦!)


    果林猛力搖頭。


    “我、我們的交情又沒有好到可以去約會。雨水同學隻是普通朋友!”


    光是搖頭否認還不夠,雙手還用力揮舞以展現否定的證明。手指因此不小心碰到了剛剛從烤箱拿出來的鐵盤。


    “好燙!燙燙燙死了……”


    杏樹露出厭倦的表情看著窗外。


    “跟誰去都好啦,記得帶雨傘比較好喔,姐姐。”


    “我會的。雖然氣象預報說晚上會下雨,不過我看現在好像隨時都會下。”


    看著窗外厚重雲層覆蓋的天空,果林忽然豎起耳朵聽著。警笛聲在通過之後逐漸遠去——是消防車。


    最近好像常常發生火災。果林居住的西區雖然沒有災情,可是因為就在附近,感覺也好不到哪裏去。而且,似乎還是惡意的縱火。


    杏樹看來也聽過傳聞了。


    “又發生火災了。最近好像很不安寧,你要小心一點……現在白天的時間很長,要是發生什麽事情,在太陽沒有下山之前,爸爸、媽媽、煉哥哥還有我,可是都沒辦法去幫你的。”


    “謝謝關心。不過,我想不會總是發生那麽危險的事情啦!”


    果林笑著,開始把小蛋糕拿出烘烤用的模型。


    杏樹的預言在數天之後實現了——果林這個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竟然會陷入與縱火犯麵對麵接觸的危急情況之中,


    “今天就到這裏了。來,這是一個星期的工錢。”


    “非常感謝您!”


    矮小的老婦人豐滿的臉頰上露出酒窩,從圍裙的口袋拿出褐色信封。


    雨水健太深深鞠躬後接了過來。剛在小屋旁邊綁好的黃金獵犬用後腳站著,興奮地搖著尾巴,呼喚別人再跟它玩久一點。


    老婦人笑眯眯地抬頭看著健太。


    “太郎完全跟你混熟了呢。我們家以後再出去旅行的時候,可以麻煩你再來帶它散步嗎?”


    “好的!不管什麽時候都可以叫我來幫忙。”


    “你真有禮貌,很高興有你這麽好的人來幫忙。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是個眼神凶狠的學生呢。”


    雖然沒有惡意,可是健太聽了還是覺得難過。除了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之外,眼神還很凶惡,所以第一次見麵的人都會感到格外害怕。這一點實在是煩惱的源頭。


    “辛苦了。”


    “再見。”


    把收下的打工薪水放進波士頓包,健太邁出腳步大步前進。


    太陽開始西沉,不過氣溫卻沒有下降的感覺。襯衫因為汗水粘貼在皮膚上的感覺很不舒服。七月下旬,就算靜止不動也會滿身大汗的季節中,從早晨到傍晚五點去幫忙搬家公司的運送作業,接著的打工是帶狗在戶外散步將近一個小時,會滿身大汗也是理所當然。


    (算了,無所謂。接下來要去“茱莉安”,可以換穿製服,冷氣也很強……)


    今天晚上七點到十點的打工,是在餐廳擔任服務生。暑假對雨水健太來說,就是工作的時間。要是真的薪水,不錯他也想在深夜工作,母親卻不允許他這麽做。母子相依為命的單親家庭,健太心想多少也該努力工作貼補家用。可是母親就是母親,看來很擔心打工是否會影響到健太的身體與課業。


    (我才擔心媽媽呀!)


    大概是有副讓人料想不到有個高中生兒子的年輕容貌,母親很容易吸引到中年男人。她不停重複著這樣的生活:職場中遇到上司性騷擾,拒絕後惹人厭惡,遭到其他女職員白眼,待不下去最後被迫辭職。


    (我得保護媽媽,我要得到好成績,畢業後找到一份好工作,好好奉養媽媽。希望她不要再受到上司的性騷擾,還有愛


    講閑話的老太婆欺負……)


    就在健太這麽想著的時候……


    “你想做什麽?”


    路旁傳來女子的慘叫,健太立刻往聲音源頭看過去。


    轉角處有座小小的兒童公園,攀登用的鐵架、秋千變成深色的剪影浮現出來。


    對麵的出入口旁邊,有兩個人影在爭執,


    “請不要這樣!”


    “別這樣嘛,我隻是想要你跟我把話說得更清楚一點而已呀,傳道就是修女的工作吧?”


    “可是我隻是個實習生……我現在得回修道院去了。”


    “你看,那邊停了一輛車吧?到我家來好不好?嗯,過來……我不是叫你過來嗎?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不要!拜托你放手!”


    一名身穿白色修女服的少女,以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掙紮著。一個上班族模樣的男人抓住少女手腕,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背後,打算半強迫地把她帶到某個地方去。這已經超過性騷擾的範圍,算是綁架了。


    健太一邊跑上前一邊大叫:


    “你在幹什麽!住手!”


    男人的身體因為嚇了一跳而大大顫抖,因為發現自己被別人目擊而狼狽不堪。他像是要撞倒人般,把少女用力朝健太一推,接著跑出了兒童公園。


    “啊!”


    “哇!你、你沒事吧?”


    就在健太攙扶住踉蹌差點跌倒的少女時,男人跳上停在路旁的箱型車跑了。車子引擎似乎沒有熄火,逃起來非常省事。


    因為扶著少女,所以健太也沒有想硬追上去的打算。


    穿著修女服的少女全身顫抖,深深吐了一口氣,抬起視線。


    這時,少女好像才終於發現自己靠在一個不認識的高中男生身上。小聲說了句“哎呀”之後趕緊後退,低著頭把輕輕握住的手移到嘴邊。潔白的臉頰湧上一抹紅暈。


    健太也忽然感到不好意思,移開視線後搔了搔臉。


    “謝、謝、謝謝……謝謝你的幫忙,你救了我一命……”


    少女結結巴巴地道謝。


    年齡看來與健太相仿,大概是十五、六歲。讓人想起京都人偶細致端整的五官,看來有某種虛幻的感覺,原因應該是在於那又大又黑的眼眸,帶著無依無靠的躊躇神色吧?可能是還沒脫離剛剛的驚嚇,弧度和緩而優美的長睫毛上麵還殘留著淚珠。


    被迫聽那個不可能獨自用力氣趕走的男人胡說八道——不知道有多麽害怕、擔心。


    一想到這裏,健太就將不斷遭到性騷擾的母親形象,與這個少女重疊在一起了。


    “啊,不用客氣啦,我隻是剛好路過而已……你沒受傷吧?”


    健太的聲音充滿誠懇的關懷。大概是終於靜下心來了,少女露出微笑。


    “我沒事……我叫折阪千奈,是聖克莉絲提娜女子修道院的實習修女。剛剛真的很謝謝你。”


    “我叫雨水健太。剛剛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千奈的表情籠罩上一片陰霾,似乎因為害怕而輕微顫抖。


    “我辦事回來的路上,他在那邊那條路叫住我。一開始他說想要了解上帝,可是卻一直在問與上帝完全無關的個人私事……我跟他說了好幾次,希望他去教堂跟神父談一談,但是他硬要把我拉上車……我覺得好恐怖。”


    說到這裏,千奈低下頭去。


    “可是如果那個人真的想尋求上帝的幫助,那我就是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我應該要更努力好好跟他說的……我真是太不成熟了。”


    “沒那回事,你拒絕他是對的……”健太感歎地說。


    如果單純是為了宗教,絕對不可能硬要把麵露難色的修女拉上車載走,一定是有什麽邪惡的目的。


    看著低頭的千奈,健太的腦海中再度掠過了母親的容顏。


    母親在職場似乎也曾經碰到上司暗示要加薪,逼迫要發生關係,或是威脅如果不想丟掉飯碗就要乖乖聽話。雖然母親本人為了不讓健太操心保持緘默,但是愛說閑話的三姑六婆之間傳來傳去的內容,就算不想聽也會傳進耳裏。


    (反向利用職業意識,讓弱勢的女性聽到自己想講的話,這種家夥真是過分。都市實在太危險了,真的太危險了。性好女色的人太多了……剛剛那個男人也是,雖然外表看起來隻是個普通上班族。)


    因為四周越來越暗,所以人的長相都看不太清楚,不過那個男人身穿深灰色西裝,大概三十多歲。要說有哪裏奇怪,就是他戴著一條紅底配上熒光黃圖案的刺眼領帶。除此之外,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戴著黑框眼鏡,看來就是個極為普通的上班族。


    這種男人居然想要硬把少女拉上車,這個世界真是恐怖。


    (真紅先前也被奇怪的無賴騷擾……最近真是一點都不平靜。)


    這麽想著的健太眼前,掠過一顆顆小小的銀色顆粒。


    領悟到是怎麽回事的同時,顆粒已經打在頭上與肩膀上。下起大雨了。


    “奇怪……”


    千奈一臉困惑地抬頭看天空。雖然手裏拿著方巾捆成的布包,不過裏頭似乎沒有雨傘。大概有什麽不能弄濕的東西,她把布包抱在胸前,想要用身體擋雨。


    健太不由地打開波士頓包,從裏頭拿出折疊傘塞進千奈的手中,千奈露出疑惑的表情。


    “請、請問這是……”


    “給你用吧,雖然是把爛傘。”


    “可是雨水先生會淋濕的,還是你有其他的雨傘?”


    “我無所謂啦……啊,糟糕了!下一個打工要開始了!”


    想起前往餐廳的時間越來越緊迫,健太著急起來,沒有時間再跟千奈爭論了。


    “我走了,你要小心點!”


    “啊……”


    小雨中,把包包放在頭上擋雨的健太跑了起來,剩下千奈獨自目送他的背影離去。不久後千奈仿佛整理好了情緒,打開健太交給她的雨傘。


    雙頰微微泛出粉紅色,伴隨著小巧嘴唇發出的歎息聲,以宛如做夢般的聲音說道:


    “雨水健太先生……真是一個親切的人。怎麽辦?雖然是迫於情勢,可是我現在得靠他的幫助了。”


    打開傘布折線處裂了個大洞,傘骨歪了一根的雨傘,千奈邁出腳步。


    從馬路的另一邊看著這情景,果林全身僵硬。


    在遊戲廣場玩過之後,麻希跟她說“我找到一間有賣很多可愛小東西的店,我們一起去逛吧”,所以她跟著去了。麻希買了發飾,果林買了個串珠做的別針。就在她們一邊笑著從店裏出來,一邊討論接下來要去哪裏的時候——馬路對麵的兒童公園裏,健太的身影躍進了果林眼中。


    由於隔著四線道馬路,所以健太那邊似乎沒有注意到果林她們。


    雖然聽不見對話內容,可是看到了健太把自己的雨傘塞給身穿修女服的少女,獨自跑進雨中的情況。


    少女的年紀大概跟自己差不多吧,遠遠看也感覺得到少女散發出一股清秀高雅的氣質。


    是健太以前認識的朋友嗎?還是……因為腦筋不停思考,所以身體動也不動。


    麻希把雨傘拿給呆站在大樓出口處的果林,像是在勸她一般說道:


    “果林,你、你聽我說喔。對方是個修女,所以應該不是雨水同學的女朋友啦,對吧?你不必這樣垂頭喪氣。”


    “我、我才沒有……垂、垂頭喪氣。”


    自己雖然也是這麽想,不過就是沒辦法好好講話。麻希的表情變得更為擔心。


    “他們一定隻是普通朋友啦,不然就是親戚啦、鄰居啦。果林,你不要那麽大受打擊的樣子。”


    “我、我才沒有大受


    打擊!才沒有、沒有這回事呢!麻希你就是想太多了啦,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死命想要驅動故障的語言中樞,果林一笑置之。


    她很感謝即使知道她是吸血鬼,還是願意替她保密的健太。可是,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感情存在。健太就算有女朋友,而且還是個美少女修女,跟她哪有半點關係?


    隨便怎麽樣都無所謂。


    “啊哈哈哈哈哈,討厭啦——總、總之我們去別的地方吧,麻希。我肚子也餓了,可以嗎?”


    “你精神十足是很好啦,可是你走路變成同手同腳了喔,果林……”


    雖然麻希一邊以擔憂的眼神看著,一邊問“沒事吧”,可是果林隻是一味笑著蒙混過去。


    打開雨傘沿著人行道往下走的兩人麵前,有兩輛消防車通過,接著是巡邏車到來。


    聽著因為都卜勒效應{注1:都卜勒效應:doppler etect,火車汽笛的頻率其實是一定的,可是聽起來卻因火車的接近或離去而有所不同;這種現象在一八四二年時,由一位德國科學家都卜勒(j.c.dopppler,1803-1853)提出,故稱為都卜勒效應}而音程聽起來越變越低的警笛聲,麻希皺起了眉頭。


    “真討厭,又有火警?而且連警方巡邏車都出動了?”


    “好像很近呢……你聽,警笛聲停下來了。是不是那個紅綠燈對麵一帶呀?”


    “要不要去看一下?”


    “不要去啦,已經七點了。要是再不回家,就要趕不上晚飯了……”


    “說得也是。看熱鬧的人太多也會造成麻煩,我們回去吧!”


    兩人並肩往前走,麻希抬頭看著天空說道:


    “不過幸好下雨了,說不定火勢就不會擴散得太嚴重。先前的火災距離教世界史的土田老師家非常近呢。你看看,老師就是住在小鬆區的。”


    “咦……結果沒事吧?”


    “好像很慘。房子雖然沒燒掉,可是因為消防隊救火灑水,讓電器都壞掉了。”


    話題從雨水健太轉移到火災上頭,果林心裏鬆了口氣,繼續跟麻希一起走在人行道上。


    心髒依然劇烈跳個不停,果林在心中不斷對自己說話。


    (冷靜下來啦,為什麽要這麽坐立難安?這樣簡直就像是少女漫畫中察覺自己陷入戀愛的角色……不對啦!絕對沒這回事!討厭!真受不了!)


    奇怪的是不隻心髒,連腦海中都不停重複出現把雨傘交給修女,自己把包包放在頭上跑走的健太背影,還有以茫然眼神目送健太背影離去的修女身影。


    (雨水同學隻是普通朋友……)


    可是健太與修女服少女說話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麽一直盤踞腦海中無法消失。


    夏天的雨,淋濕了飽經風吹日曬斑駁成灰色的磚牆。


    撐著破掉的雨傘沿著牆邊走回來的千奈,抬起視線,臉上散發光芒。


    與自己身穿同樣白色修女服的一名高個子女性,走在前方約莫十公尺處——是修道院的院長,好像是有事情外出剛回來的樣子。


    千奈笑著跑上前去。


    “院長!”


    聽到有人喊她,修女轉過身來。年紀約在三十五到三十九歲之間,削瘦的臉龐配上銀框眼鏡,充滿理智的容貌,散發出即使當個一流企業的女秘書,或是其他工作也毫不怪異的氣質。


    “千奈,修女不會跑步跑得這麽大聲。”


    “對不起。因為我看到院長,終於放心下來……”


    “放心?你出去碰到了什麽麻煩事嗎?還有,那把傘是怎麽回事?那像是男士用的傘。”


    輕輕把銀框眼鏡往上推的院長問著,機敏的遣辭用句與低沉的聲音非常相配。


    被問到傘的事情,千奈心情酸酸甜甜的,視線在空中遊移。


    “路上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隻是回家的時候遇到了可怕的人……不過馬上就有個非常好心的人出手幫了我。啊,宛如是上帝派來的使者般,危險之際現身在我的麵前……”


    “這樣呀。你到底……沒事,總之先進去吧!”


    與院長一同穿過大門,千奈進入修道院。已經快要到晚餐時間了。


    聖克莉絲提娜女子修道院,是個有七名修女加上實習的千奈,一共八名人員的小規模修道院。所有人集合到餐廳,進行餐前禱告之後開始用餐。


    但是今天有位修女因為感冒躺在床上,椅子因此空了一張。


    “竹岡修女的情況如何?”


    “燒已經退了,應該沒有大礙,院長——對了,千奈,你代替竹岡去辦的事情順利完成了嗎?”


    “獨自一人出門還可以吧?”


    實習的千奈並沒有修女的稱號,其他人隻叫她的名字。不過看著年紀相差一大段的年輕實習生,修女們有如看著孫女的祖母,眼中散發著慈愛。或許是因為除了千奈與院長之外,其他人都上了年紀的關係。


    “嗯,可是回來的路上碰到了可怕的人……”


    “你剛說過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院長催促著臉上籠罩著陰霾低下頭去的千奈,繼續把剛剛的話說下去。


    千奈一說完差點遭到黑框眼鏡男押上車的事情,修女們便異口同聲發出驚歎聲。“該怎麽說呢?雖然是實習生,但終究還是修女呀,是不可以碰觸男性的,沒想到對方居然還硬想要把人給帶走。”


    “但願那個可憐男人的靈魂總有一天得到救贖。”


    看到眾人表情黯淡,千奈趕忙繼續說下去:


    “不過,請聽我說,也有很善良的人。有人出麵救了我,而且救了我之後……還希望我不要淋雨,把自己的傘借給我了。”


    想起健太,千奈的內心深處有了些許溫暖。


    (雨水健太先生……雖然年紀好像跟我差不多,不過人長得高大,眼睛銳利有神。朝著不認識的陌生男子,清楚地告訴對方“不要這樣”,是個有勇氣而且溫柔的人。說不定是上帝為了拯救我的危難,才派遣他來的。)


    健太要是聽到了,想必會露出哈哈大笑的表情,但是千奈是認真的。


    (那些忍受著迫害而殉教的人們,一定擁有著這樣的英姿吧?為什麽當時我沒有詢問他的住處呢?這樣就沒辦法把傘還給他了。)


    “千奈,怎麽了?你的晚餐好像都沒怎麽吃,該不會連你都感冒了吧?”


    對著陷入沉思精神恍惚的千奈,山下修女晃動著胖嘟嘟的臉頰擔心地問。


    “啊,我沒事的,隻是在想點事情。”


    千奈慌張地拿起湯匙用餐。


    晚餐過後,所有人集中在畫有聖母與聖子畫像的祭壇麵前進行夜間禱告。在跪地的修女們最後麵,千奈虔誠地雙手合十。


    院長洪亮的聲音響徹禮拜堂。


    “麵臨許多的考驗,身為一個教徒,感謝上帝今日的保護與恩賜。請原諒今日我所犯下的過錯,接納我所行的善事。”


    修女們低著頭齊和著祈禱詞。


    “請您在我睡覺的時候保護我,拯救我於危險之中。”


    祈禱詞喚醒了千奈腦海中久遠的記憶。


    (睡覺的時候……)


    沒錯,那是正在睡覺的時候,上帝保護了我,免於恐怖的災難。


    上帝會保護我的……應該會永遠保護我的。


    不,我不能有所懷疑。侍奉上帝的人,千萬不可懷疑上帝的作為。但是那團火焰……黃、白、橙、紅。不,這簡單的辭匯無法表現,是連眨眼的瞬間都會錯過的、激烈改變的色彩。黑色的煙,某種東西爆炸的聲音,搖曳的火焰。


    火


    焰。


    火焰——


    “千奈。”


    低沉的聲音喊著千奈。


    “啊……”


    回神過來。不知不覺中,祈禱已經結束了。


    忘記自己在應和祈禱詞,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凝視著祭壇上點著的蠟燭火焰。


    (我、我到底……在祈禱的時候,發生什麽事情了?)


    因為感到羞愧與悲慘而臉頰漲紅。


    成長於雙親皆為信徒的家庭,幼稚園、小學、中學全都就讀教會女校,信仰早已是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應該是因為認定侍奉上帝的潔淨生活乃是無上幸福,所以才進入修道院的。


    “非常抱歉。我、我是……”


    一臉狼狽,連道歉的話都沒辦法說得完整。千奈隻是雙手合十低著頭,全身顫抖。


    院長推了推眼鏡,歎氣。


    “你誦念主之祈禱五十次,等到冷靜下來之後,到我房裏來一趟。”


    “是……”


    其他的修女走出了禮拜堂,千奈依然獨自跪在地板上,留了下來。


    “請原諒我等之罪孽……別讓我等陷入誘惑,拯救我等於罪惡之中……”


    這是千奈由衷的祈禱。


    (主呀!請你保護我。我喜歡這間修道院,我想要繼續在這裏生活下去。)


    態度永遠冷靜可靠的院長、喜歡說話的竹岡修女、擅長烹飪的山下修女、愛哭的宇澤修女——其他的修女也都給予身為實習生、不夠成熟的我,溫柔且慈愛的指導。


    (衷心請你保護我……讓我不要敗於軟弱之心靈,得到你的救贖。)


    千奈認真地祈禱著。


    宛如被蠟燭的火焰給迷惑住了,雙眼緊緊閉上。


    “我回來了……哥!你很討厭耶!幹嗎待在我房間啦?”


    回家之後打開自己房門的果林,忍不住大叫。因為黑暗的房間中,哥哥煉把她的椅子拉到房間中央,擺在電視機前坐著。


    “你很煩耶。我隻是要看個電視而已,新聞播完我就會出去了。”


    果林一邊因為兄長不快的聲音而後退,一邊按下日光燈的開關。其他家人全都有優秀的夜視能力,處在黑暗的房間也無所謂。但是果林身為反常的吸血鬼,在黑暗中什麽也看不見,所以很怕黑。


    轉為明亮的室內,傳來主播播報職棒比賽實況的聲音。


    “怎麽了?你先前不是說今天預定要在女朋友家過夜的嗎?”


    呆站在門邊,果林疑惑地問。


    這棟房子隻有一台電視。由於放在果林的房間,所以想看電視會到這裏來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家人應該都對電視節目沒什麽興趣,何況哥哥煉至今為止可從來沒有過想看新聞的記錄。


    “你安靜一點。”


    煉的聲音與從全國新聞切換到地方新聞的主播聲音重疊在一起。


    “接下來是地方新聞。今天下午六點五十分左右,三條市鶴卷的皇家別墅三區發生小火災,火災現場附近有名女子頭破血流地倒在地上,經過的路人趕緊報案……”


    三條市,就是今天去玩的遊戲廣場所在地。近在咫尺的地方竟然發生了危險事件,果林嚇了一跳。


    煉的表情也出現緊張神色。


    “該名女子為居住在同一棟公寓七○一號室的橫野稔,今年二十八歲。雖然受到頭骨破裂的重傷,必須花三個月才能完全康複,但所幸生命並無大礙。橫野小姐表示,她看到有個想在垃圾放置處點火的人,因此遭到毆打。警方也認為此事與近來發生多起的連續縱火事件有關,正在進行深入調查。接下來是件交通意外的消息……”


    “受傷的人果然是小稔。”


    低聲說著的煉關掉電視站了起來。看樣子他想看的就是剛剛的新聞。


    果林想起看到健太與身穿修女服的少女說話之後,馬上就看到消防車與巡邏車接連通過。時間與地點都對得起來,那些車輛應該就是要前往剛剛新聞報導的事件現場吧。


    “那個說被別人毆打的人,就是哥的女朋友嗎?”


    “嗯。我想去她的公寓找她,路上看到巡邏車跟消防車趕過去,還聚集了一大堆看熱鬧的人。我覺得奇怪,裝成碰巧經過的樣子去打聽發生什麽事。”


    “幸好我沒有臨時起意跑去看熱鬧,去的話就會碰到哥了。”


    要是被朋友看見這個外表跟性格都是個花花公子的哥哥,她覺得似乎連自己的形象都會受到拖累。


    煉瞪著鬆了一口氣在喃喃自語的果林。


    “你呀,不要忘記自己是吸血鬼,跑去奇怪的地方湊熱鬧。我聽旁邊看熱鬧的人說完,想到如果是小稔出事就糟了,所以立刻回來——差點粗心大意跑去她家受連累了。”


    “什麽連累……你真是無情。”


    女朋友都受重傷了,卻還有這種“還好掉頭走人”的非常冷酷說法,果林的聲音中帶著責難。


    “剛剛不是說她的頭骨破裂嗎?哥,你去照顧她好不好?”


    可是……


    “笨蛋。”


    回應的隻有冷冷一句話。


    “你這樣說是什麽意思啦!”


    “你不是笨蛋就是呆子。明明知道警察會來調查問訊,我哪能去照顧她?警方想要揪出縱火犯所以十分著急,隻要有點關係的人就會被查個一清二楚。他們會采集指紋跟調查血型,說不定我根本不是人類的事情就會因此被拆穿,那怎麽辦?”


    “啊,原來如此。”


    “所以我才馬上回來。托他們的福,害我連血都沒吸到。”


    煉說話帶刺的原因並不光是橫野稔遭逢意外,似乎還有空腹造成的影響。


    “過兩、三天之後,我會裝成普通朋友的樣子到醫院看看情況。那個時間,警方或媒體應該就不會緊迫盯人了。就算一、兩個人看到我,我也可以操縱他們的記憶……果林,你不要會錯意又多管閑事,畢竟你是個沒辦法消除人類記憶的反常分子。”


    連句“打擾了”也沒說,煉走出房間。


    “真是的,嘴巴真毒……我才沒有那麽愛管閑事。”


    聽到哥哥說她反常,果林忍不住生氣,把包包往床上一丟。


    雖然她在意縱火犯的事情,但也隻不過是因為哥哥的女友被毆成重傷,還上了電視新聞,這是很罕見的……


    (我也不想扯進縱火事件呀……要是發生跟以前一樣的事情就太可怕了。)


    卷入連續婦女強暴事件因而遭到綁架,麻煩母親與杏樹趕來搭救的事情發生至今還不滿一個月。


    (那種倒黴事碰到一次就夠了。首先,今天雖然休息一天,不過暑假可是很忙的。)


    明天上午要補習物理,下午到晚上要在“茱莉安”打工,行程每天都塞得滿滿的。


    (明天打工是不是從傍晚開始會換雨水同學呀?)


    沒有補習的健太,暑假大部分時間幾乎都在打工。先前他曾經很開心地告訴果林,找到了搬家公司時薪九百圓的工作。他好像打算調整時間去打工,讓搬家公司跟“茱莉安”的工作不會衝突到。


    (是在那邊打工時認識的人嗎?或者是其他地方?)


    腦海中再度浮現健太跟修女說話的身影。


    (討厭,又跟我沒有關係!)


    那時的情況為什麽會這執著地出現在腦袋裏頭呢?果林奮力搖頭,差點都要搖出聲音,然後開始換衣服。


    (那個修女長得真漂亮……遠遠看都覺得她樸素典雅,氣質出眾……她一直目送著雨水同學離開,動也不動的。)


    剛剛應該已經驅散的光景再次偷偷潛入腦中,果林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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