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


    地下室沒有任何光源,隻fi三號機的螢幕所發出的光線微微照亮周圍,連房間的全景都看不清楚。


    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抓住由宇了。


    鬥真一拳打在牆壁上,心中的怒氣壓過了手上的痛楚。


    口口聲聲說要保護她,現在竟然隻能躲在這裏。


    ——殺了我。


    由宇對自己的要求是這麽的殘酷,而自己也對這件事情表現出怒意,但是他現在察覺到了。


    那才不是強人所難,她隻是不擅於表達信賴感而已,那多半是由宇第一次將自己交給別人。做出這種請求的,是那個什麽事都想自己一個人處理的由宇,是那個多年來始終獨自向命運對抗的由宇。那是她第一次請別人幫忙、第一次依賴別人。


    然而自己卻沒有足夠的能力回應她的期待。缺的也許是智慧、也許是力量、也許是知識、也許是胸襟。不對,根本就沒有任何一樣足夠。什麽叫想要保護她?什麽叫這種事我辦不到?保護峰島由宇可不是這麽簡單的事情。


    自己到底能做些什麽事?鬥真捫心自問。


    答案立刻就出來了。要是有時問在這裏槌牆壁後悔,還不如采取行動。隻有三十二小時,自己跟由宇就隻剩下這麽點時間了。


    「知道外麵的情形嗎?」


    『這裏會阻斷電波,如果能找到跟外部連線的網路線插座,倒還可以想點辦法。』


    「我知道了,找那種長得像電話線插座的就可以了嗎?」


    『我有支援好幾種接頭,就麻煩你整個房間繞一遍吧。』


    鬥真照著風間的指示四處巡視,卻一直找不到看起來合用的東西,不過這也讓他清楚地了解到了房間的狀況。室內的空間比想像中要來得大,各式各樣的東西擺得十分散亂,而其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位於中央的一張疑似醫療用的床。


    「總覺得跟氣氛很搭啊。」


    看到這張床,鬥真的表情變得複雜。這個房間確實很有瘋狂科學家代名詞的風格。


    「……嗚嗚。」


    背後傳來了哭聲,鬥真不太在乎地隨口問了風間:


    「怎麽了?你是想嚇我嗎?」


    『誰會有閑情逸致跟你開玩笑啊?鬥真,小心點,這個房間有古怪。』


    哭聲變得更大聲了。


    「……嗚嗚嗚……嗚嗚。」


    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


    鬥真不寒而栗地回過頭,房間的角落有個發出模糊光芒的影子。


    「這、這是……」


    鬥真瞬間啞口無言,哭聲是從這個模糊的光影身上發出的。光影看起來接近白色,有著人的形狀。


    「……女孩子?」


    光的洪流忽然淹沒了整個房間。耀眼的光線燒灼著視網膜,讓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光芒退去後,鬥真戰戰兢兢地微微睜開眼睛看了一下,當場令他震驚不已。


    「這、這是怎麽回事!」


    房間已經完全變亮。還不隻是變亮,原本應該生空蕩蕩的房間,現在卻排滿了各式各樣的器材,發光的就是這些器材。有個女孩子的身影緊緊連在一具器材上,不知道為什麽,這個還隻有六、七歲的幼童身上一絲不掛,但她的側臉讓鬥真覺得十分眼熟。


    「她怎麽眼由豐長得這麽像?」


    『不對,那就是由宇,是由宇十年前的模樣。』


    風間的這句話並沒有傳到鬥真耳中。


    「……不行,不可以,爸爸。」


    年幼的由宇用她小小的手拚命地敲著鍵盤。跟現在的由宇自然是沒得比,但她純熟的指法仍然遠超過七歲少女該有的範疇。


    螢幕上的顯示不斷變換,讓人看得目不暇給。小小的眼睛在無數個螢幕之間迅速往返,反而是旁觀的鬥真差點看到頭暈。


    這幅壓倒性的光景讓鬥真發不出聲音來。年幼的由宇到底想做什麽呢?盡管年紀隻有七歲,但她的背影卻有著一種壓倒性的氣勢,讓鬥真什麽話都說不出口,就隻有一股不祥的預感漸漸侵蝕內心,告訴他不可以看下去。


    「有了,果然已經配備來作為實驗之用了。」


    由宇緊緊咬著嘴唇,彷佛先前迅速的作業都是騙人似的停下手來,凝視著一個螢幕,上麵顯示著看來疑似飛彈的藍圖。


    「……匿蹤核子飛彈的測試型emj-1型。」


    聽到核子飛彈,鬥真瞪大了眼睛。由宇的眼神顯得隨時都會哭出來一樣。


    「開始入侵……防護太薄弱了,這樣馬上就會入侵成功了。」


    由宇的表情看起來十分痛苦,彷佛不希望事情是這樣。


    「……安全碼,解除……發射控製碼,解除……艙蓋開啟,完成……匿蹤核子飛彈emj-1型……發射程序全部完成。」


    隨著由宇一句句確認,螢幕上顯示的警告也不斷增加。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由宇在進行核子飛彈的發射準備?」


    『……原來這就是真相啊?』


    「等、等一下好不好?你該不會想說十年前大爆炸的真相就是由宇?」


    『我也很驚訝。』


    「你騙人,這段影片是假的,一定是想要騙人。」


    『為了什麽?為什麽要騙你?騙你有什麽好處?』


    「隻要按下這個……」


    年幼的由宇手指放在按鍵上僵住不動。


    「住、住手。」


    鬥真伸手抓向由宇的肩膀想要製止,但手卻沒碰到任何東西,就直接從她身上穿了過去。


    「離飛彈抵達還有10秒,9、8、了、6、5、4、3、2、l……」


    年幼的由宇與房間內的幻影變得一團混亂,最後什麽都看不見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鬥真再度回到黑暗支配下的房間內,隻能呆立不動。


    「你就是峰島由宇?」


    由宇微微睜開眼睛。有個男子以上空的《自由》為背景,低頭看著自己。由宇馬上就認出這個四十幾歲、穿著西裝的人物是誰,兩道冰冷的視線從眼鏡後麵注視著由宇。


    「你是黑川謙?」


    由宇想稍微轉動身體,身體卻不聽使喚。發現無法動彈的原因並非隻出在身體狀況不佳,讓由宇將視線轉移到自己身上。


    手腳跟身體都已經用厚重的皮帶牢牢綁住,想來自己多半曾經短暫地完全失去意識。連被綁成這樣都沒發現,讓由宇在內心咒罵自己的遲鈍。


    「你應該知道我要你做什麽吧?」


    由宇回以無言的瞪視。


    「很好。要不要說話是你的自由,隻是……」


    他抓住由宇的下巴,強行往上拾起。姿勢遭到強行改變,讓她的脖子感到一陣疼痛。


    「該用什麽手段我也不會客氣,畢竟可以改變你意願的方法多得是。先奉勸你一句,為了你自己好,最好是乖乖合作。」


    由宇無言地撇開視線。或許是沒想到她的抵抗會這麽快就結束吧,黑川放開手,說了幾句失望的話:


    「先前還聽說你難纏得很,沒想到已經這麽衰弱了,真讓你死了我也很傷腦筋啊。」


    黑川打開了公事包,從裏頭拿出針筒。針筒側麵塗上了幾種用來標示內容物的顏色,這些乍看之下像是造型彩繪的標誌,就連adem之中也隻有一小部分人看得懂。


    ——三十二小時。


    上麵記載著毒素膠囊溶解的時限。


    要是就這樣束手無策,三十二小時之後,自己肯定會死掉。


    「好了,抬走吧。別忘了眼罩跟銜枚,萬一她咬舌自盡可就傷腦筋了。」


    一名士兵粗暴地將由宇推倒,接著拿來眼罩跟銜枚。


    由於姿勢有了改變,視野從《自由》下移開,讓她看到了蔚藍的天空。她對天空一直有著一份渴望,所以行動時才會一直保持低頭的姿勢,讓自己不去意識到天空。但就算是這樣,心中仍然有著喜悅的感情。要將目光從這種無法按捺的感動中別開,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然而現在就算看到了天空,她也沒有產生任何感動。明知這也許會是自己最後一次看到藍天,仍然沒有產生想要把這幅光景深深印在腦中的心情。


    想到其中的原因,由宇不禁自嘲起來。現在的她已經連做出表情的力氣都沒有,所以隻在心中痛罵自己。


    ——我真是太傻了。


    喜悅就是要跟人分享。如果沒有人可以分享,喜悅自然也會大打折扣,不,甚至是會消失無蹤。然而教導她這件事的少年,卻已經不在身邊,沒有辦法跟她分享喜悅了。


    不清楚是幾天前的事情了,由宇想起先前在讓她品嚐到短暫和平滋味的橫田家中,跟鬥真之間的一次談話。


    ——等到解決完令尊的事情,不再有問題之後,你要怎麽辦?


    她知道鬥真遲早有一天會問這個問題。


    ——我不能讓我腦中的知識泄漏出去。


    ——可是……


    ——別擺苦瓜臉給我看,我有三個選擇。


    ——這樣啊,那太好了。


    ——第一個選擇是自盡。


    ——等、等一下,這是為什麽?


    ——這是破壞大腦最簡單的方法,可以的話最好是采用可以完全破壞腦部的死法。就用手槍朝腦袋開一槍吧?不過這可得用大口徑的槍才行。


    由宇一擺出開槍的手勢,少年立刻慌了手腳,看起來十分滑稽。


    ——駁回,這個方法我絕對要駁回!


    ——哈哈,別那麽緊張,我隻是怕嚇到你,所以才從壞的說起。


    ——這、這樣啊,還好。那第二個呢?


    ——破壞大腦的記憶。由於不是封印而是破壞,對人格多半會造成影響,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哪裏無可奈何了!這樣不行啦!


    他是真的生氣了。——是嗎?那就真的沒辦法,我就選最像樣的第三個選擇吧。


    ——嗯、嗯。第三個選擇是?


    ——回到nct研究所的地下去,一切回複原狀,這樣最好。


    ——不行……不行啦。


    ——你還真任性,三個都不行?那你去幫我找出第四個方法。


    要怎麽做才能讓自己自由,這個問題明明就不可能會有答案。


    連自己都不知道該把什麽當成自由,別人又怎麽能幫忙定義自由呢?簡直就跟故意問沒有答案的問題,來讓大人傷腦筋的小孩子一樣。


    但是鬥真卻深深地點了點頭。當時由宇認為他隻是老毛病發作,沒什麽邏輯根據就誇下海口,然而她心中卻又莫名地覺得非常高興。


    現在她懂了。


    問題解不解決隻是其次。鬥真願意陪在由宇身邊,把由宇的不幸當成自己的不幸,為她生氣,為她悲傷,也願意把由宇的喜悅當成自己的喜悅來分享,這樣就很夠了。沒錯,這樣就已經太過足夠了。


    ——不,還不隻是這樣。


    那個少年還給了她更多——他還談到了未來,談起連由宇自己都一直不去麵對的未來,談起自己撇開視線而不去正視的事物。他的目光筆直地正視未來,幫自己一起想辦法。


    太急於找尋答案,反而讓自己錯失了真正的答案,而沒能弄清楚真正重要的是什麽。


    希望能夠再跟那個少年一起看看天空。


    隻要自己坦率地表達出喜悅,那個少年一定也會溫和地露出微笑。他會用那既天真又樂天的表情,陪自己一起歡笑。


    如果能夠實現這個願望,到時候自己想必能夠打從心底,感受到真正的藍天,感受到真正的自由。


    「鬥……真……」


    在一片蒙朧的意識下,微微動著的嘴唇,呼喚著少年的名字。


    但一旁的士兵見狀之後,卻放聲大吼:


    「喂,快點拿銜枚來,眼罩也要。」


    之後陽光立刻被完全隔絕,無力地呼喚著少年名字的嘴唇,也被強行戴上了銜枚。


    就這樣,峰島由宇失去了所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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