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呼……!」


    我輕輕踏在清流中的岩石上。或許是防禦本能吧,即使明知鞋底有防滑,還是踏得小心翼翼。也可能隻是我膽小而已。


    「抱歉喔,硬拉你來陪我。」


    櫻花見我走得心驚肉跳而苦笑,似乎打從心裏覺得抱歉。我急忙用力搖動雙手,盡可能說明實際想法。


    「沒關係啦,我也有興趣啊。你來約我,我還要跟你說謝謝呢,希望沒拖慢你。這裏的風景不錯,空氣又新鮮,整個人都好暢快喔。」


    黃金周後半,我爽快答應陪櫻花釣魚。最近好久沒釣了,而且櫻花主動約我,讓我好開心,沒有任何值得我猶豫的地方。


    不過有個地方和我想像中不同──我們去的不是海邊。櫻花說黃金周海釣的人太多,不想跟他們擠。的確,連假時海堤上擠滿釣客的畫麵,實在不難想像。


    於是我們選擇上山溪釣,而且地點需要搭電車再轉公車,相當遙遠。但交通不便卻也使這裏成為絕佳釣場,聽說初學著也能釣得盡興。


    「嘿嘿,那就好。腳不會痛吧?」


    「嗯,不會。幸好我和正義大哥同個尺寸。」


    我提起一隻腳,秀出借來的登山鞋,表示無礙。老實說,不習慣山路的我走起來是有點累,但身體一點也不酸痛,好得很。


    難得能和櫻花單獨出遊,我當然要盡可能地享受這段祥和。


    「今天要釣的是嘉魚嗎?」


    「嗯。山女魚(注:日本魚種,體型、外觀與生態都和與台灣櫻花鉤吻鮭相似)也不錯,不過我比較愛嘉魚……再加把勁兒,我們就快到目標的大本營了。山女魚和嘉魚都對聲音和人影很敏感,接下來要偷偷摸摸地走。」


    櫻花在嘴前豎起食指,如士兵潛入叢林般壓低姿勢,輕步前行。柔軟的身段使我不禁看呆了眼。


    ……糟糕,再慢吞吞的,恐怕會跟丟櫻花。於是我盡可能加快並避免製造聲音,悄悄跟在櫻花後頭。


    「嗯,嘿咻……」


    最後,櫻花來到一處堆滿大岩塊的河畔,不時爬著前進。我也有樣學樣地爬,同時觀察流勢。魚應該就躲在那些岩縫間等待獵物吧。


    「……!」


    但也因為分了心,沒注意到櫻花突然停下,讓我緊急煞車到真的剩一張紙的距離。呼,好險,隻差一點點,就要整張臉撞上她的屁股了。


    「……!……?」


    喘息之後,另一波更大的慌亂又卷了過來。即使沒撞上去,櫻花腰部就在鼻尖的事實不也是個大問題嗎?櫻花穿的是直至膝蓋底下的長靴,有光澤的褲襪和小短褲,露得不多但很貼身,將她苗條的身體曲線勾勒得清清楚楚。


    「響,你看。」


    「咦!」


    聽到她叫我,我才終於回神,別開了視線。糟……糟糕,我慌張到連最基本的別去看都忘了……先等等,櫻花剛才說什麽?是不是叫我看?真……真的可以看嗎……?真的……咦……?


    「喂,這邊這邊。從石頭中間看河。」


    「喔,看河啊……」


    我怎麽會有那種誤會呢,真是丟臉丟到家了。還用說嗎,櫻花哪可能要我看她的身體。


    「響,怎麽了嗎?」


    「沒……沒事!」


    我抱著恨不得找洞鑽的心情,順櫻花的要求,站到她所指的位置探頭一看,見到一口在這條河來說很寬很深的潭子。


    「還有這種地方,所以裏麵有很多嘉魚嗎?」


    「不知道耶,可能沒那麽優喔。」


    我暫且收起罪惡感發問,卻得到意外的回答。


    「是嗎?」


    「我也不敢說不好釣啦。可是那裏沒什麽遮蔽物,又看得到底,可能很適合練習丟路亞。」


    原來她看上這裏,是想替我找個練習場啊。我也立刻接受她的好意,二話不說就拿起釣竿,從吊環鬆開路亞的魚鉤,隨時待拋。


    「那我試試看喔。」


    這當然是我第一次和櫻花單獨在山裏做,不知道自己的表現能不能讓她滿意,總之就先順前輩的引導做下去吧。


    「先把竿子立好。」


    「嗯,知道了。」


    我跟從櫻花的指示,豎起竿子。


    「你看,壓一下就彎了吧?就是要利用這個彈力。」


    櫻花手指輕輕按在竿頭上,微笑著解說。啊啊,她說得真開心。我也努力加強心中亢奮,為感受她的喜悅而將意識全集中在我的竿子上。


    「要利用這個彈力啊。」


    「對。竿子先往後拉,夠彎以後再往前推。注意力放在拉上麵,動作會比較順。」


    「注意力放在拉上麵……」


    「響,不錯喔。然後用這個動作,盡量射遠一點……!」


    在櫻花的解說下,半透明的白色物體從竿投射了出去。一股難以言喻的暢快頓時遍布我的全身。


    「射……射得好遠喔……」


    卷線器放出的魚線多得嚇了我一跳。想不到這個路亞雖小,卻這麽會飛。


    「因為這是速沉米諾啊。體型雖小,比海釣用的還會沉喔。」


    「這種透明白對嘉魚特別有效嗎?」


    「啊,沒有啦。顏色隻是我憑感覺選的,要是反應不好,馬上就會換。」


    我再三默念櫻花教的路亞溪釣知識,動手卷線。為了記住訣竅,我得多練習幾次。


    「咦,奇怪……?」


    輕鬆轉動把手的手忽然感到沉重拉扯。該……該不會是上鉤了吧!


    「響,上鉤嘍!大的!」


    「不……不會吧?」


    彎成鉤狀的釣竿不斷左右甩動,要把我拖進水裏。我隻是抱著練習心態收線,根本沒做好準備。突然被這麽大力一拉,整個人都慌了。


    「喂,你煞車有放嗎?」


    「啊!我忘了……!」


    櫻花一語驚醒我這夢中人,急忙往手邊看。煞車──作用在於當魚暴衝時反轉線杯,降低斷線風險,可是我忘記調整了。這是新手最常犯的低級錯誤,釣線現在彷佛快撐不住拉力,就快斷了。為了不讓大魚溜走,我的右手開始往調整煞車的拉杆伸。


    「不行啦,響!現在調已經來不及了!乾脆豁出去跟它拚輸贏!過來這邊!」


    可是櫻花阻止了我,招手要我往比較不會受到岩石幹擾的上遊移動。她說得應該沒錯吧,這裏就相信櫻花的經驗硬卷到底,把魚釣上來!


    下定決心後,我大步一跨,往櫻花所站的石頭邊的另一顆石頭跳。


    「哇!」


    結果滑了一大跤。慘了,這顆石頭滿滿都是青苔──注意到這點時已經遲了。


    「響!小心!」


    櫻花瞪大了眼伸手過來,我也下意識地抓住那隻手……搞得錯上加錯,而且是個大錯。


    不管怎麽想,我都不該抓她。


    「呃……啊!」


    站在第三者角度來看,櫻花手臂那麽細,在這種狀況下根本撐不住我。


    要是我沒有隨便求救,就不會害櫻花也滑落陡坡了。


    「哇……哇……哇啊啊啊啊!」


    「呀啊……呀啊啊啊啊!」


    岩石下是高約五公尺的土坡,我和櫻花抱在一起,直往下滾。


    「……嗚嗚。櫻花,對不起……有受傷嗎?」


    終於在平地停住後,仰躺的我感到遍及全身的壓迫感而抬頭查看。


    「哇!」


    櫻花大腿根部壓在我身上,離我的臉非常近。而且小短褲和褲襪都微妙地下滑了一小段。


    「呃……嗚啊!對……對不


    起喔,響!」


    她急忙跳起來,跪坐在我身邊,僵住不動。雖然我連連犯錯害她也摔下來,不過看她動作這麽靈敏,應該是沒有大礙,這讓我打從心底鬆了口氣。


    「有沒有哪裏會痛?」


    「嗯,我沒事。你呢?」


    「我也好像沒受傷。」


    我坐起身,大致檢查一遍全身狀況,似乎連個擦傷都沒有,櫻花的神情也不像有所隱瞞。以這樣的意外來說,這結果實在是輕得可以。


    「可是,好像很難爬回去耶……」


    「……對啊。」


    我們無奈地仰望滾下來的斜坡,找不到可以踏腳的地方,恐怕沒辦法直接爬上去了。


    還有另一個小問題,就是我和櫻花的釣具都留在上麵。


    「我真的很對不起你……」


    「沒關係啦,我也要跟你道歉。看到大魚上鉤就太興奮,判斷錯誤了……我應該先想辦法讓你冷靜下來才對,結果反而害你更激動。」


    櫻花垂頭喪氣,似乎由衷認為錯在自己。怎麽會有心地這麽善良的人呢?


    「沒那種事啦,都怪我自己不小心……總之,我們現在要先找到路才行。」


    我偷偷下定決心,適度道歉後站起來,微笑著向櫻花伸出右手。好,就把第一要務定為別再讓櫻花自責下去。要做的,就隻有盡快脫離這個微遇難狀況。


    ──遇難。


    一想到這個詞,背上就流出令人反感的冷汗。努力忽視它吧,沒問題的。事情沒那麽嚴重,所以要在變嚴重之前離開這座山。


    「響……謝謝喔。嗯,我們走!」


    櫻花似乎也與我取得共識,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並抓住我的手站起。


    「………………」


    「………………」


    我們就這麽盡可能挑好走的地方走,慢慢下山。


    手──始終牽在一起。一成原因是找不到適當的時機放手,單純不想放則占了其餘九成。


    「不曉得釣具晚點能不能撿回來……那很貴吧?」


    過了一會兒,我為保險起見而問起釣具的事。假如要回去拿釣具,就不能繼續下山,得往上爬才行。


    「不用在意那個啦,隻要你沒事,那種事不重要。」


    「……謝謝。我也很高興你沒事。」


    櫻花指尖更加用力,我也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好幸福啊。我不禁發起這不合時宜的感想。


    事情應該不會釀成大禍吧。等我們好端端地回家以後,這件事就會變成笑話一則;屆時,手中這份溫暖也將成為一段長存於心的幸福回憶。


    我拿出手機查看時間。下午三點,暫時不必擔心天黑。


    「……對了,先打個電話比較好吧?」


    「啊,對喔。」


    為什麽現在才想到呢?我們不禁尷尬苦笑。雖然沒嚴重到需要救援,但有文明利器能用,也沒必要省下。


    「啊,零格……」


    「我也沒訊號……」


    結果還是沒得用。


    「還……還是先找到路再說吧。」


    「對……對啊!」


    別窮緊張,沒問題的。忘記有電話能用時不是很樂觀嗎,現在隻是回到原來的狀態,沒必要為此沮喪。


    「響,有路了!」


    「得救了!」


    或許是正麵思考奏了效,大約再走十五分鍾後,我們找到了足夠兩個人並肩走的山路。雖然沒有任何鋪路,但至少有確實整過地,沿路走下去,應該能抵達會有人車經過的地方。


    然而約一個小時後,我學到一度抱持希望卻事與願違時,失望也會跟著倍增這件事。


    走了這麽久,還是不覺得這條路能帶我們走出森林。下了幾個z字坡,以為要下山了卻又開始往上爬,不久再度往下,類似的景色延綿不斷,讓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原地打轉。


    唔唔唔,這說不定很糟糕。幸好背包平安無事,有一天份的飲水和食糧,可是太陽下山後可就不好玩了,雙方家人一定會緊張無比,好歹也讓我們打通電話吧。


    「怎麽樣,櫻花?」


    「不行,還是沒訊號。」


    我請櫻花每五分鍾檢查一次智慧型手機,但遲遲找不到能通話的位置。此外,考慮到耗電問題,我的智慧型手機先關機了。


    「怎麽辦,好像很糟耶。搞不好真的遇難了。」


    櫻花慢下腳步,沒有牽著的手也抓住我的手臂,眼泛淚光,肩膀細細顫抖。


    老實說,能讓我體會她不安的因素多得是,我也很害怕。腳好痛,心裏很挫折,好想一屁股坐下來。


    所以我需要盡力表現得樂觀一點。隻要有可能多少替櫻花打點氣,我就隻能那麽做。在這時候,我不能在當原本那個想法很負麵、膽小又靠不住的人。


    「我們還沒遇難啦,不要怕。」


    「咦,你為什麽這麽肯定……?」


    櫻花錯愕地抬頭,看著笑得若無其事的我。我當然沒有根據,但還是信心十足地高豎大拇指:


    「因為你告訴我,隻要把一件事當作理所當然,它就很容易真的變成理所當然啊。」


    「啊……」


    那是看換班公告前,櫻花鼓勵我的話,現在輪到我對她說了。隨後,櫻花露出久違的笑容。


    「對喔。嗯,我們沒遇難。」


    「沒有沒有。來,再加點油吧。」


    「嗯!」


    打起精神後,我們默默走了一陣子。雖然沒有對話,腳步卻有力多了。長時間相握而發冷的手,現在又蘊起微微暖意。


    「響,我沒有看錯吧!」


    「嗯,是馬路沒錯!」


    再過一個小時,我們找到了筆直深入山間的馬路,這段漫長迷途總算沒有白費。路旁豎著一根根電線杆,仔細點看,遠處隱約還有屋頂般的物體。


    『得救了~!』


    我們開心得抱在一塊兒,齊聲歡呼。走了這麽久,櫻花的皂香都混了微微的汗味,而她一定也聞到我的體味。這想法令我無比害羞,但我依然擁著她不放。櫻花的體溫、香氣,都成了我們平安活著的象徵,渾身的喜悅幾乎使我無法冷靜思考。


    夕陽將周圍染成一片昏黃,好美。真希望能留住這一刻。獲救的感覺,甚至勾起了這般不經大腦的浪漫情懷。


    「……馬上就到了,再加把勁吧。」


    「對……對啊。到馬路上就有訊號了吧。」


    然而現在放鬆還嫌太早。等到和家人報過平安,再和櫻花一起共享生還的喜悅吧。


    決定了下一步之後,我們不約而同地退開。即使真的很不舍,該放時還是得放。說句蠢話,能像這樣和櫻花貼這麽近的機會,恐怕很難有下次了吧。


    「那是……?噫!」


    心裏才剛冒出這不三不四的想法,櫻花就撲進了我的懷裏,心裏跟著閃過「難道機會真的有這麽多……!」的傻念頭。但在察覺櫻花表情比困在山裏時還要害怕後,我開始覺得古怪了。


    「怎……怎麽了?」


    「那……那個……電線杆上……」


    櫻花不敢再看電線杆,隻往我右上方指。


    「咦……哇!」


    轉頭過去,我也立刻發現她在怕什麽,嚇得緊抓她的肩膀。


    熏得焦黑的老舊電線杆上,插著一枝棒狀物。


    有個燒焦一半的人偶如吊死似的掛在那裏,隨風慢慢搖晃。


    【2】


    「嗯,嗯……我想應該沒問題,今天就能回去了。要是狀況有變,我會再打電話回家。真的很對不起…………謝


    謝。那就先這樣,掰。」


    沿下坡路步行約十五分鍾處有幾戶民房,手機總算有訊號了。


    「跟正義大哥聯絡上了?」


    「嗯,幸好我們都沒事,可以真的報平安。原以為會被罵,結果他隻是很擔心,反而更讓我不好意思了。哈哈哈。」


    櫻花無力地笑了笑,將手機收回口袋。我似乎也能體會正義大哥和櫻花的心情。


    我前不久也和胡桃通過電話,結果差點沒被她罵死,隻好九十度鞠躬,不斷道歉。可是最讓我過意不去的,是掛電話前她那句彷佛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早點回來」。那強烈地表示了她是多麽擔心,害我差點就跪下來道歉了。


    得設法早點回去,讓等待我們歸來的人安心才行。


    「現在該怎麽辦呢……」


    「問得到路的話,應該就沒問題了吧……隻是不曉得有沒有人在。」


    我和櫻花一起四處張望。來到這聚落後,這樣的動作已經重複了好幾次,但就是見不到半個人。


    光是視線範圍內就有十來間屋子,可是每間都沒人打掃,積了厚厚的灰,窗破未補的也不隻一家。別說找不到有車牌的車,就連生活的氣息也感受不到。


    ──怎麽看都是一座棄村。


    電線杆上前不久亮起來的路燈,是我們的一線生機。沒撤掉路燈,就表示這裏很可能還有人住。我們將這推測視為最後的希望,慢慢往聚落深處前進。


    不過每通過一根電線杆──希望的燈火,感到的卻不是溫暖,而是寒意。剛才的人偶是怎麽回事?雖然那也有可能是別人忘了帶走的玩具,可是那不自然的燒痕和眼睛做得特別大的麵部造型,卻依然流連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響,你看!」


    「有開燈耶!煙囪也有煙!」


    我們不約而同加快腳步,在平地即將轉為上坡之處,見到一戶特別大的單層平房,幾個破燈籠在圍牆大門上搖晃。用的是燭光,表示有人點火。


    於是我和櫻花興高采烈地跑了過去。


    「……嗯?」


    「……哇。」


    可是笑容沒維持多久。這屋子到處破破爛爛,微光後頭是深沉的黑暗。圍牆裏有乾枯的柳樹和半垮的石燈籠……用非常老套的說法,看起來簡直是「鬼屋」。


    「怎……怎麽辦?」


    「照……照理來說是有住人啦,先進去看看吧。」


    即使害怕,沒其他辦法的我們仍決定繼續前進。不隻是燈籠有光,圍牆內的拉門也有朦朧光線,肯定有人住才對。


    問題就是,那個人究竟是不是人了──別這樣,胡思亂想百害無一利。


    「嗚嗚,好陰森喔……」


    櫻花緊抓我的腰,躲在肩膀後麵。當然,我再遜也是個男人,不介意替她打前鋒,但背上清晰的溫度和柔軟仍讓我心跳加速。


    好恐怖。心跳得好快。軟軟的,溫溫的……


    ……喂喂喂,別鬧了。雖然分散注意力對現況是有點幫助,卻也造成了更大的罪惡感。櫻花怕成這樣,我還在想什麽啊?


    小心翼翼地踏過東凹西垮的鋪石道路後,我們來到玄關拉門前。這間房子還真大,總覺得不是普通民家。


    無所謂,這裏是什麽地方並不重要,先找到其他人再說。


    我挪了挪拉門。好像沒上鎖。


    「……請問有人在嗎?」


    門卡得很緊,非要我用上整個人的體重才拉開。但也因為用力過猛,當阻力消失後一時停不下來,直接把門拉到最底。


    我跟著探頭進去查看。


    玄關段差中央搖曳的燭光上頭,大概有十個人偶束成一串,吊在那裏。


    「噫!」


    櫻花忍不住全力關上拉門。我們就此愣在原處,彼此對望,誰也說不了話。


    「響,那個……你看到了嗎?」


    「應該是有……看到某些東西吧……」


    「不隻是某些東西吧……很明顯跟吊在電線杆的人偶是同一種啊……還多得很誇張。」


    麵色蒼白的櫻花搖著我的肩說。沒錯,我有看到,可是目擊時間很短,無法否定自己看錯的可能性……大概吧。希望如此。


    「真的不是其他東西嗎?」


    「還會是什麽……有什麽會那樣一大串地吊在火上熏啊……」


    櫻花快哭出來了。得想想其他正麵點的可能性,什麽都好。


    「……熏蘿卜乾?」


    「這裏又不是秋田!再說,誰會用蠟燭來熏啊!」


    看來要拗成秋田名產熏蘿卜乾實在太牽強,反被櫻花罵了。


    「對……對不起,我太蠢了……」


    「響,我們回去好不好?這裏感覺很有問題……」


    我也深有同感而猶豫無比。可是折返回去,不太像能遇到其他人,而且天已經很黑了。


    「咦!」


    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回頭往背後望,結果嚇得差點腿軟。


    「不會吧……」


    櫻花也愣在原處。


    大門關上了。這圈可能是唯一出入口的圍牆在來時是完全敞開,現在卻一聲不響地與不帶一絲光線的黑暗融為一體。若門開著就該看見的燈籠光芒,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


    『──!』


    我和櫻花都慌忙跑到大門邊。即使心裏滿滿都是不祥預感,還是抱著些許希望,推了推門。


    「不行,打不開……」


    等待我們的,卻是殘酷的現實。


    「為什麽……怎麽會這樣……」


    櫻花摀起嘴,全身抖得好厲害。得……得設法讓她振作才行。我自己也是害怕無比,但這時候更需要保持樂觀。一旦屈服於恐懼,恐怕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應……應該是主人沒注意到我們,就從外麵關起來了啦!然後再從後門之類的地方回來而已吧!」


    以我臨時亂掰的假設來說,可信度好像還滿高的。多虧於此,櫻花的表情也像是懷疑起人為的可能性。


    「後……後門……搞……搞不好喔。我們還沒看過有沒有其他出入口嘛。」


    「嗯,一定是那樣啦!所以不要自己嚇自己……我們再去門口喊喊看吧。」


    我也很意外自己的想法這麽積極,可是我並非不懂動機從何而來──就隻是不想在櫻花麵前丟臉。雖然單純,至少能讓我一股腦兒地假裝積極。


    「我不想再看到那個東西……」


    「那……那我去喊喊看就好。」


    於是我握緊櫻花的手,半逞強地回到玄關。她腳步雖重,但仍是不抵不抗地跟來。


    如果可以,我也很不想再看到那串詭異的東西。不過當時真的隻是閃過眼前,或許仔細看過以後會發現是其他東西。當然我不會再瞎扯那是熏蘿卜乾。


    「不好意思……打擾了!」


    說服自己後,我順著這股氣勢,再開一次門。


    「咦……怎麽會……」


    然而朦朧照亮屋內的蠟燭頂上,並沒有吊掛任何東西。


    『…………』


    我和胡桃麵麵相覷,表情都像撞了邪一樣。我自己看錯就算了,現在是兩個人都見到了不存在的東西。真的可能有這種事嗎?


    「請……請問有人在嗎……?」


    總之,在精神上阻止我們前進的屏障已經沒了。我們便踏進門內,櫻花戰戰兢兢地喊一聲。


    沒人回答。


    「這裏……好像是旅館耶。」


    這推論是來自玄關的大鞋櫃,和其右手邊寫著「服務台」的櫃台。怎麽看都不像營業中,不過擅自進入,應該也不必擔心對方報警…


    …況且我還寧願遇到願意替我們報警的人。


    「要進去看看嗎?」


    「是啊……雖然沒人回,可是既然有人點蠟燭,就一定有人在。」


    這枝玄關唯一照明的蠟燭又粗又長,看起來不像快要燒完。無論它原來有多長,點亮到現在也不過幾個小時。


    於是我和櫻花點點頭,脫了鞋踏上木頭地板。


    嘰……踩出惡靈呻吟般的聲響。


    ?


    「請問,有人在嗎……?」


    我們拿手機當手電筒,沿著陰暗的外廊躡足前進。路上有找到電燈開關,可是按了沒反應。


    「是不是放假啊……」


    「嗯……我沒聽說過旅館有公休耶……」


    會是單純沒人訂房就關了總電源省電,還是早就歇業了呢?無從得知。


    先前借光照了一下,發現即使走到這裏了,襪子也沒沾到什麽灰,乾乾淨淨,這表示有人打掃。而且隨處都有住人的痕跡,感覺希望頗大。


    應該再過不久就會遇到人了。我們擠出最大的勇氣,一致邁開步伐,拐了彎。


    手機燈光跟著照出臉色蒼白的和服女子。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們同時嚇到跌坐在地,櫻花還用力抱住我的頭,往自己的胸部死命地塞。


    「唔喔……?」


    「我……我我我不行了啦!不行了啦!」


    我也快不行了。不管是在呼吸方麵,還是整張臉都被柔軟質地包住那方麵。


    現在不是起邪念的時候。瞬間閃過眼前的那張臉因憎惡而扭曲,我們肯定會死在她的詛咒之下。


    「……………………………………嗯?」


    然而我們坐以待斃了好一陣子,還是什麽也沒發生,也沒感覺到有誰靠近。有點奇怪。


    「嗚嗚嗚嗚嗚嗚嗚……」


    我好不容易從櫻花狂抖的手中轉出臉來(也因為如此,直接感受了她胸部的觸感。但現在是不可抗力,敬請見諒),並以手機照亮勉強騰出的視野。


    接著,發現了幽靈的真麵目。


    「……櫻……櫻花,沒事啦,那是一幅畫。不是真的,就隻是一張掛在牆上的圖畫。」


    「咦……?」


    淚汪汪顫抖著的櫻花,戰戰兢兢抬頭查看。


    「拜托,什麽意思啊……」


    她然後終於放鬆力氣,整個人癱下來。


    的確,這品味也太糟了,誰會在拐彎過去直麵的牆上掛一幅真人大小的幽靈圖啊?圖裏的女子記得是四穀怪談中的阿岩,現就掛在眼睛高度,等著嚇人。如果是旅館的營業方針,這擺設顯然有問題。


    「呼~還以為要尿褲子了。」


    櫻花這麽說之後,將我的右手塞到胯下,用力夾住。


    「……!……?」


    放鬆過度,使她的發言和行為都變得極為赤裸──大概吧。


    呃,這種時候,我該怎麽反應才對呢?


    「…………那個,對不起。響先生,能請您裝作什麽都沒聽到嗎?」


    經過一段沉默,櫻花以低沉得無比的聲音問來。看來她回過神了。


    「遵命。」


    我姑且點了頭。


    ──嘰…………


    『……?』


    緊接著,不知何處傳來刺耳的尖銳聲響,嚇得我們又僵住不動。


    ──嘰…………


    「什……什……什麽聲音?這是怎樣?」


    怪聲不隻一次,斷斷續續響個不停。


    「不……不……不知道,可是這裏一定有人住……走吧,櫻花,一定是主人的聲音。」


    盡管我怕得要死,還是把恐懼鎖進心裏,努力安撫櫻花。


    推動我的不是勇氣也不是好奇心,就隻是想趕快脫離這個右手仍被櫻花緊緊夾在胯下的狀況,簡直像某種使命感。


    ?


    ──嘰…………


    前進得越深,聲音也越大。有如拿東西摩擦金屬,又像拿金屬磨著什麽,總之就是這類的刺耳噪音。


    ──嘰…………


    「這裏吧……」


    「廚房啊。」


    我和櫻花在鋪上毛玻璃的拉門前同時止步。沒有燈光透出來,可是聲音的來源八成就在裏頭。


    在漆黑之中,會有誰在做些什麽?


    「該不會在磨菜刀吧……當我沒說。」


    櫻花猛搖起頭,否定自己的呢喃。那的確是最為合理,也是我最不希望的情況。


    要是裏頭真有人不點燈,對我們的聲音也沒反應,自顧自地磨刀,我一點也不想見他。


    ──嘰…………


    討厭的聲音猶未止息。生理上快受不了那種聲音的我將手扶上拉門,猶豫該不該敲門之後,決定先偷看一下。因為我覺得那樣比較安全。


    ──嘰…………


    我拉出可以探頭窺望的縫隙。聲音似乎還沒打算停止。快速環視廚房一遍,也沒看見人影。


    「……!」


    「……!」


    我和櫻花互點個頭,溜進廚房裏。雖然不祥預感有增無減,但比起繼續前進,我更不想背對這個房間。櫻花應該也是同樣的心情。


    我們盡量壓低腳步聲,蹲到比流理台更低的高度,慢慢前進。這狀況令人自然而然想起白天釣魚時的情境。這次我們會變成獵物嗎?還是相反?我不禁懷起這種疑問。


    ──嘰…………


    好近,聲音就來自流理台邊角的後頭。隻要再踏一步,我們就會抵達解答。但可能要付出代價。


    如果可以逃,我也很想逃,然而不知那是什麽的疑惑會讓我更難受。我和櫻花不發一語,彷佛連思考都被吸過去般再踏一步,窺探黑暗。


    靠近地板處,有兩隻發光的眼睛朝我轉來。


    「嗚喵──!」


    「嗚喵~!」


    兩道慘叫在嚇得出不了聲的我身旁交錯。後者是櫻花的聲音,那麽前者是──


    「……貓?」


    明顯不是人聲。大致明白那是什麽後,我拿手機一照,發現一隻體型頗大的虎斑貓高豎起尾巴,對我們嘶聲威嚇。隨後喀鏘一聲跳上流理台,一溜煙不見蹤影。


    「不……不要嚇人好不好~」


    櫻花也找回冷靜,用她的手機照亮貓剛待過的地方。一扇看似冰箱的門上有無數爪痕,不知是那隻貓喜歡在這裏磨爪子,還是想開門找魚吃。無論如何,知道怪聲的真相,讓我們都放下心中大石。


    「咦?……咦!」


    可是櫻花又突然大叫一聲,把緊張全叫回來了。


    「怎……怎麽了……?」


    「你……你看那邊……!」


    她不敢多看一眼般直盯著地板一角,手指向冰箱門邊緣。


    「……什麽?」


    是文字。每一筆劃都執拗地刻了好幾遍,組成一句短短的話。


    『快逃 會死』──


    某人刻下了未完的留言。無論詳情如何,那都十二分地足以將我們打進絕望的深淵。


    「……響,我們走吧。」


    「嗯……」


    再也沒有拒絕櫻花的餘地,就盡快逃出──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們同時轉身時,發現有個老太婆就站在背後。嚇得我們下意識地貼在一起,雙腳打結,跌坐下來。


    窗口有光線照進來。不可能會有月光以外的光吧,可是那青得出奇,和我所知的自然光不太一樣。


    不像是


    這世界應有的光。


    「真沒想到會有客人,歡迎啊。」


    老太婆嘴角一歪,慢慢走向我們。


    【3】


    「嗬。嗬。嗬。這還真慘啊。」


    在走廊一盞盞紅色燈光下,老太……不對,老奶奶領著我們往裏頭走。


    「真的很抱歉,隨隨便便就跑進來……」


    「沒關係,我一個人住也無聊,熱鬧一點總是好。隻是沒想到有人會來,有點意外而已。嗬。嗬。嗬。」


    見到我和櫻花鞠躬道歉,老奶奶便以和藹笑容原諒我們的不是。啊啊,我怎麽會害怕這樣的好心人呢,真是對不起。


    這裏果真是旅館……應該吧。可是如今早已歇業,老奶奶獨自住在外廂房,所以平時會關閉主屋大部分的電源。


    「以前客人還滿多的喔。我們這裏什麽也沒有,就隻有一口所謂的溫泉,人家說很有療效,才讓我們有辦法靠開旅館過日子。可是──」


    老奶奶稍微仰高視線,吸口氣說:


    「後來也因為溫泉慢慢乾涸,村裏的人開始一個個走了,旅館也不得不關門。準備要搬的時候,我還是覺得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比較好,所以就自己留在這裏,住下去了。」


    「這樣子啊……那請問一下,這個村子平常是怎麽出入的呢?」


    櫻花婉轉地問,而老奶奶輕搖了頭。


    「現在隻有上下午各一班公車,傍晚那班已經開走了吧。你們今晚就在這裏過一夜吧。」


    「不會太麻煩您嗎……」


    我臉皮可沒厚到會一口答應,所以再確定一次。可是事實上,既然現在沒車能坐,我們也沒有其他方法。


    「有什麽好麻煩的。這裏以前好歹也是旅館,即使生意不做了,有客人上門還是很開心。你們就當替我這個老太婆預防老人癡呆,讓我照顧一晚吧。」


    見到老奶奶毫不介意的笑容,我和櫻花看看彼此的眼神,確認意願。


    「真的很抱歉……那就,麻煩您一晚了。」


    櫻花畢恭畢敬地敬禮道謝,我也跟著鞠躬。雖然很過意不去,天亮之前也沒辦法回去,隻好接受人家的好意了。要記得打電話回家和打給小翅膀才行。


    「哪裏哪裏,請別客氣,就當自己家吧。」


    老奶奶眉頭都沒皺過一下,始終保持微笑。所謂地獄裏遇見菩薩,就是這麽回事吧。


    她的和善言語和電燈光線讓我們極為放心,把剛進來時遇上的幾個怪事都忘光了。


    「來,你們身體都冷了吧?我去準備一下浴室。雖然大浴場不能用了,這兒的溫泉還是夠放滿一口家庭浴池呢。」


    我和櫻花聽見這好消息後都掩不住喜色。老實說,走了這麽久,汗味可能很重,而且身體是真的冷了。


    「還有溫泉能泡啊,真是太幸運了。」


    哎呀,我怎麽說這麽放肆的話。告誡自己的同時,我的腳步卻誠實地越來越輕盈。


    ?


    在客房喝茶等了會兒,老奶奶來通知浴室準備好了。比預期早得多,可能是因為她說的溫泉慢慢枯竭,並沒有到風中殘燭的地步吧。


    「來來來,往這邊走。」


    我和櫻花再度跟隨老奶奶,來到家庭浴池。


    「……啊。」


    「呃,這個……」


    當然,這裏沒有男女之分。老奶奶就這麽請我們進同一間脫衣間。


    該怎麽說呢,好像又被人當作我們有超乎事實的親密關係了。對於這點,我自己是不怎麽介意,反而有點高興──哎呀,太認真往這裏想,害我整張臉都熱了起來。先不說這個了,很明顯地,我和櫻花之間是清清白白健健康康,當然不能一起泡澡。


    「來來來,請進請進。」


    我想問能不能分開洗,可是老奶奶一連串的請字,讓我把話吞了回去。維持溫泉可能要花錢,拖晚了也可能會影響到她的作息,使我實在不好意思多作要求。


    「呃,呃呃呃,那好吧……」


    櫻花似乎也有同樣的想法,乖乖進了脫衣間……嗯,我也先進去再說好了。房間輪流進去應該就行了吧。


    「現……現在怎麽辦?」


    「這……這個嘛……嗯……」


    我們關上脫衣間的門,滿臉通紅地問。要櫻花先請就像在催她脫衣服,說我先又好像很想在櫻花麵前脫一樣。兩邊都很難選,簡直是終極選擇。


    如果是在我小學六年級的親妹妹麵前,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脫個精光呢。人生的道路總是這麽崎嶇複雜。


    「……啊!響,你看!」


    在我苦無對策時,櫻花詫異地指著衣物籃大喊,我跟著過去查看。


    「這是……泳裝……?」


    裏頭有短褲型泳褲和連身泳衣各一件,且摺得整整齊齊。不曉得是老奶奶替我們準備,還是已經放很久了。


    在真相不明的狀況下,我們隻能瞪著那些化學纖維發愁。


    假如分開洗,後者可能隻有涼掉的水能泡,雙方都肯定無法放鬆。不如──


    想到最後,我和櫻花都決定將意外的發現當作上天的禮物,感激地裝備起來。


    「呼~複活了。」


    我的泳褲很簡便,請櫻花轉過去沒多久就換裝完畢,泡進毛玻璃後的浴池裏。即使櫻花沒看我,在這麽近的距離脫到光屁股,還是讓人無比緊張。但也因為如此……這樣說好像有點怪,總之一泡進熱水裏,全身肌肉就紓緩了下來。


    泉水偏白,混濁不清,硫磺味很重,感覺對身體非常好。難怪會有人說很有療效。溫度有點低,不過這也表示能泡久一點,算不上缺點吧。


    重打電話通知家裏會明天再回去之後,大家更是為我們擔心。在這裏太享受也過意不去。可是在一身疲憊的催化下,我仍打了個大嗬欠。啊啊,好舒服啊。


    「久……久等了……呃,你應該沒在等我吧?哈……哈哈哈。」


    「!」


    在我化成一灘爛肉時,櫻花七上八下地進了浴室,我也立刻挺直了腰。


    櫻花穿的是學生泳裝,而且款式很舊。這年頭已經沒多少學校還在用這種泳裝,大概是很久以前留下來的吧。


    而且尺寸似乎太小,肩部和髖部開口都是皺褶,看起來非常緊,加倍突顯櫻花的身體曲線。


    「不……不準你一直看我……」


    「對……對不起!」


    我用力撇開不小心定在櫻花身上的視線,差點沒把脖子給扭斷。我……我在搞什麽啊,怎麽能用這麽下流的眼神看她……!


    「我……我進去嘍。」


    「請請請……請進!」


    一陣淋水聲之後,能到櫻花輕輕地「噗通」一聲進了浴池。浴池裏的漣漪搔弄我的背,心髒跳到要從嘴裏噴出來。


    「…………」


    「…………」


    我們就此沉默不語。和櫻花泡同一個浴池的壓力、害羞和壓抑不了的幸福感受,快把我給搞瘋了。


    「雖然不太熱,不過這個溫泉還算不錯吧,越來越暖了。」


    「就……就是啊。」


    共享一段沉默後,櫻花淡淡地分享心得。我原以為身體熱起來是邪念所致,但經她這麽一提,看來真的主要是溫泉成分的關係。


    既然這樣,我或許也不用太過拘束。一這麽想,緊繃的心情便逐漸放鬆。


    「啊~」


    「呼~」


    歎息交疊。總算又能和櫻花共享安寧的幸福時光。


    「……呀!咦!」


    才剛那麽想,身旁就激起大把水花。轉頭一看,櫻花的臉又整個紅起來,還扭動著上半


    身。


    「櫻……櫻花?」


    「響,你什麽都沒做,對吧……?你沒碰我吧?」


    「我……我當然不會做那種事啊!」


    櫻花身上似乎發生了某些怪事。雖然很擔心她,我還是得確實表明自己的清白。我怎麽可能會直接碰觸櫻花呢?


    「呃,嗯,也對。對不起喔,可是,剛剛那個到底……呀嗚嗚嗚嗚!」


    櫻花疑惑地往白濁的溫泉裏頭張望到一半,又突然挺身尖叫,然後往錯愕得發愣的我撲過來,惶恐地向後看。


    「水……水裏有東西!剛才一直有滑滑的東西在我身上……啊……啊……嗯啊啊啊啊!」


    「櫻……櫻花?」


    「鑽進來了啦!有粗粗長長的東西從腳那邊鑽到泳衣裏了啦!」


    「你……你冷靜一點……!」


    櫻花一左一右地猛烈扭動,還緊抱著我。有粗粗長長的東西鑽進去了……?我強烈感到自己必須再次強調清白。我是真的什麽也沒做,真的!


    「啊!啊!……不要,呀……不要!」


    尖叫聲越來越細小無力,狀況似乎相當危急,但我這裏的狀況也是同樣危急。櫻花受到學生泳裝擠壓的胸部就近在我的眼前,且隨著身體動作劇烈晃動,完全無法直視。可是不往前看,我也弄不懂櫻花身上究竟出了什麽事,這下子該怎麽辦才好……!


    「咦……?」


    反覆逡巡到最後,我往前方瞥了一眼,見到兩隻眼睛。


    不是櫻花,而是和鑽出她乳溝的超粗鰻魚對上了眼。


    「咦……咦咦咦咦咦咦!」


    溫泉裏為什麽會有鰻魚!過於莫名其妙的狀況使我猛一後退,抓住浴池邊,像是擺設的小小石燈籠。


    「天……天啊天啊天啊,怎麽會這樣!響,拔出來啦,求求你!」


    櫻花也發現是什麽鑽進她胸部之間,要壓倒我般彎下腰來,兩隻手也抓在石燈籠頂上。鰻魚也許是感到危險將至,將探出來的頭扭一下,打算縮回去。


    「糟……糟糕!」


    我反射性地伸手抓住鰻魚鰓部,可是好滑。我好不容易才緊緊抓住它的頭,可是鰻魚卻要連我的手一起拖進遮蔽處──也就是櫻花的胸部裏。


    不……不行啊,要是不放手,我的手也會被泳衣吞進去。


    「不……不可以!不可以放掉!」


    「咦!可是櫻花,再不放會出事耶!」


    「放掉以後一定會更糟糕啦!我有不好的預感!」


    會……會更糟糕?我無法想像那會是什麽,可是比這更糟糕的狀況,肯定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最後我選擇相信櫻花的第六感,忽視自己的手,冒犯櫻花的那瞬間──


    「哇……!」


    「啊嗚……!」


    吸進去了。好軟。愧疚和緊張到快要窒息。不過既然都到了這步田地,要是什麽忙也沒幫上,我就隻能以死謝罪了。於是我心一橫,用指甲夾住那又粗又長的肉塊,拔蘿卜似的死命拉出來。


    「呀……呀!啊,嗚,嗚啊啊啊啊啊!」


    這條鰻魚少說有五十公分長。也就是說,櫻花的正中線會持續受到那五十公分且不斷抖動的黏滑巨物侵犯,直到我完全拔出來為止。


    「要……要拔了!我要拔嘍,櫻花!」


    「拔出來,快點!全部拔出來──!」


    我要將鰻魚遠遠甩開般,一扭腰把它抽出櫻花的泳裝。成……成功了!總算沒留在裏麵……!


    「呀啊!」


    「唔咕!」


    才剛喘口氣,櫻花兩手扶著的石燈籠似乎也在這時斷了,整個人往我仆倒。


    我再一次受到她胸部的擠壓,從水裏朦朧地聽見喀啦喀啦的聲響。


    「沒……沒事吧……?」


    「唔……嗯,沒事。」


    櫻花急忙扶我起來。怎……怎麽會遇到這種事啊,幸好總算擺脫最大的危機。


    「呃,鰻魚呢……?」


    「在那裏。受不了,浴池裏怎麽會有鰻魚啊……?」


    我往櫻花指的地方看,隻見鰻魚在垮掉的石燈籠邊抽搐。真的很誇張。會是老奶奶本來要吃,結果忘了就直接往裏頭放水了嗎?


    「弄壞了耶……晚點要跟她道歉才行……」


    櫻花滿懷歉意地垂下頭。盡管鰻魚之謎還沒解開,但事情好歹告一段落了,現在石燈籠的問題比較大。雖然不是故意,人家好心招待我們,我們卻弄壞人家的東西,怎麽能不難過呢?我也非得誠心誠意道歉不可。


    「……咦?這什麽?」


    我靠近查看石燈籠能否修複,結果有個意外的發現──一封褪色的字條。好像原本是塞在燈籠縫隙裏。


    這樣的東西實在令人在意,我便攤開了它。


    「……咦?」


    我原本在這間旅館感受到,卻又傻傻地拋在腦後的詭異氣氛,剎那間膨脹成數倍,席卷回來。


    『我太不小心了,那個老太婆果然有鬼。她一定就是用那張親切的臉,騙了許許多多的住客吃下慢性毒藥,將他們真正地生吞活剝。很遺憾,我已經沒救了,腳不能動了。希望看到這段話的人都能平安回家,趁現在快逃。』


    「慢性……毒藥?」


    這字眼讓我嚇傻了。見過老奶奶以後,我們吃過什麽?


    ……喝了她一杯茶。


    不,先等等。那個老奶奶真的是壞人嗎?


    「響……響,我……我的左手……怪怪的。」


    櫻花青著臉,肩膀無力下垂。怎……怎麽會這樣,難道那是真的?


    「唔……」


    連我也懷疑起老奶奶時,兩手指尖忽然一麻。


    我們或許真的中毒了。


    「怎……怎麽辦啊,響……?」


    「不,不要怕!字條說是慢性毒,說不定還來得及逃跑……!」


    互相點個頭後,我和櫻花跳出浴池,衝進脫衣間。我有點猶豫該不該換,要是在這裏浪費時間,結果手腳在關鍵時刻不聽使喚就糟了。那麽至少讓櫻花披點東西吧……於是我用我的白襯衫罩住她的學生泳裝就離開脫衣間。


    ──嘰…………


    「噫!」


    就在這時,那個刺耳的聲音又在走廊回蕩。


    貓又在磨爪子了嗎?


    希望真是如此。


    ──嘰…………


    我認為陌生的路風險太高,便往玄關方向走,聲音也越來越大。又是廚房。來到廚房拉門前時,聽覺告訴我聲音就在牆後。


    「…………」


    這次我可不會再傻到開門檢查。我和櫻花提心吊膽地慢慢走過廚房,盡可能壓低聲音,往門口前進。


    「請等一下。」


    「……!」


    拐彎時,背後傳來老奶奶……不,老太婆的聲音,嚇得我們抖了一下。


    「……有事嗎?」


    櫻花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直接這麽問。


    「晚餐,還沒吃吧?」


    語氣依然和藹可親。


    「我等──」


    但聲音──


    「這頓晚餐──」


    卻逐漸地──


    「好久了啊啊啊啊啊啊!」


    變成了宛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歪曲怒吼。同時不知哪來的蒼白光線照了過來,在我們前方的牆上映出老太婆的剪影。


    駝著背的老太婆拿著恐怕有她一半高的大柴刀,彷佛隨時要殺過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們拔腿就跑。兩人手握到不能再緊,死


    命向前跑,連鞋都沒穿就一路衝到大門邊撞下去。沒開。


    「響……響!這邊!」


    「唔,嗯!」


    既然撞不開,就直接沿庭院找別的出口好了。雖然不確定有那種東西,但留在這裏也沒幫助。


    「那邊!」


    太好了,圍住整棟房子的牆上,有個鏤空般的長方形開口!從那裏應該能逃出去!


    「!」


    跑到開口邊時,希望頓時成了絕望。這裏的確能出去,可是一步遠的距離外,就是根本沒法站人的陡坡,而底下是黑壓壓地一整片。要是踏出去,恐怕不能全身而退──不,能不能活命都是疑問。


    「呼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啊喔嘿嘿喔嗬!」


    然而我們似乎隻能硬著頭皮跳了。喀沙喀沙,蟲一般的腳步聲,以及老太婆的狂笑已逼到附近。


    「櫻花,要是我們逃不掉,我先跟你道歉。」


    「……沒關係。你一直陪在我身邊,這樣就夠了。」


    我暫且放鬆表情,送出微笑,櫻花也給予我光明的笑容。我們的心就此合而為一,緊緊相擁著的同時,踏入黑暗。


    「唔……!」


    「嗯嗯……!」


    我們的腳就像遇上地滑般被吸入陡坡,腰背都在地麵摩擦,上下感覺都模糊了。即使如此,我和櫻花依然緊抱,無論如何也不願放開彼此。


    ……噗通。


    滑落停止了。同時,襲遍全身的感覺竟與我所害怕的完全不同,該怎麽形容呢……黏稠稠的。


    「咦,怎麽會這樣?」


    「總之,得救了?」


    我糊裏糊塗地慢慢張開緊閉的眼。


    周圍滿滿都是鰻魚。


    「唔……唔啊啊啊啊啊啊!」


    「呀……呀啊啊啊啊啊啊!」


    櫻花也發現我們遇上了什麽,幾乎和我同時失聲慘叫。我們連滾帶爬,浮浮沉沉地死命撥開上百條不停蠕動的鰻魚。周圍不知為何十分明亮,逼我目睹櫻花玉膚慘遭鰻魚一味蹂躪的畫麵。我給她穿上的白襯衫全黏在學生泳裝上,反而營造出極為悖德的感覺。


    「櫻……櫻花!這邊!」


    「嗚嗚嗚嗚嗚,什麽跟什麽啦──!」


    最後,我們終於抵達鰻魚地獄的終點,我拉起櫻花並向後倒下,喘得跟狗一樣。四周還是那麽通明,背後墊著賞花會用的那種藍色帆布。


    「嗯……?」


    等情緒逐漸鎮靜,我開始察覺情況不太對勁。


    總覺得人造感很重,整個場麵簡直像刻意打造出來……


    「卡~!太棒了!」


    當我疑惑無比而坐起來時,一個手提擴音器,年近三十歲的女子笑嗬嗬地跑過來。滿頭問號的我又四處看看,結果還見到攝影機、收音麥克風、燈光……等各種東西往我們倆聚來。


    「你們演得好逼真啊,感謝感謝~!今天的genepro說不定比正式來還要有看頭耶~!」


    「gene……pro……?」


    櫻花不懂那個女性在高興些什麽,因而歪起了頭。genepro,記得是舞台劇之類表演的總彩排……所以,真的是那樣?


    「啊,可是洗澡那一幕就太過頭了,算ng。哈哈,那種畫麵怎麽能播出來嘛。」


    「播……播出……?」


    「當然不論好壞,今天這段是不會流出去啦。話說,浴室可能不要用鰻魚會比較好。原本是想當作結尾的伏筆,結果反而讓最後一幕沒那麽震撼了……?」


    拿擴音器的女子沒理會我的問題,叉手自言自語起來。


    ……無論如何,我已經大致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總之,從一開始到跳下來的每一件事,都是電視節目──很可能是整人型綜藝節目的試行過程。


    想到這裏,我先是一陣虛脫。那段恐怖的記憶全是假的,真是太好了。


    可是,最後還有個大問題。


    為什麽我們會變成他們的目標?


    不問清楚,我可受不了。但就在開口之際,有兩道匆忙的腳步聲向這裏逼近。


    「導……導演,對不起!我們遲到太久了!」


    「那個!我們是『山口演藝公司』的臨演!我們半路爆胎,手機又收不到訊號,沒辦法聯絡……!真的很對不起!」


    一對年輕男女不斷九十度鞠躬道歉。


    「咦?你們是臨演……那你們又是誰?」


    拿擴音器的女子交互看了看新來的男女和我們,臉色越來越繃緊。


    ……原來如此,謎題全部解開了。


    「你們也幫幫忙……」


    櫻花仰天長歎的這句話,也道盡了我的心聲。


    ?


    隔天,當時的劇組將我們留在山上的整套釣具完完整整送了回來。似乎是害我們過了一場驚魂夜而自知理虧,便按照我們的描述找回釣具,以表歉意。原諒與否,我全權交給受害比我更重的櫻花來決定。至於櫻花所珍惜的釣魚器具可以物歸原主,我是再高興不過。


    另外,他們附送的鰻魚也做成蒲燒饅和大家一起分享。真是美味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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