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不擅長思考。
煩惱，更是令我頭大。
自從我在人類的世界、人類的國度、人類的城市、以人類的身份理所當然地生活開始，我就不是會去想東想西的那一類型。當時我隻想過得輕鬆一點，處事圓滑，每天傻愣愣地呆笑著，便覺得很滿足了。
但最近，我周遭的生活沉重到似乎要將這種恰如其分的生存方式給壓毀。而且……我與在這個島上所遇見的女孩子們的關係深入到，如果照一般的交往方式交往下去，應該會留下深深的悔恨。因為她們與我的內心、我的生活愈來愈緊密，而且我也跟她們接觸過多。
我並不感到後悔，並非想抱怨跟她們相遇是個錯誤或失敗。
我隻是覺得很困擾。以前我總是態度隨便，漫無目地的生活著，但沒想到竟然會這麽適合這裏的生活。為了能夠妥善地回應那些純情又認真地將自己的心意傳達給我的女孩們，我必須認真地處理我的生活。
與因自己而死的少女『再度相會』時，我應該怎麽做？
擁抱囚困在恐懼中的少女時，我應該怎麽做？
當少女真心地表示喜歡我時，我應該怎麽做？
我實在不明白。我感到不知所措，卻又找不出解決的辦法，像個笨蛋一樣一點用處都沒有。最後，我停止了思考，隻是一臉茫然地呆立在原地。
然而，再這麽下去的話，我一定會後悔的。
我應該設法做些什麽。即使隻有一點點也無妨，我想往好一點的未來前進。
雖然不曉得該怎麽做，而且目前這狀況有些錯綜複雜，但唯一——我能確定的事。
若跟以前一樣隻會呆呆地傻笑，隨隨便便應付的話，
將來我絕對會後悔。所以我——
「山田、山田。已經早上囉！」
搖來搖去、搖來搖去。
真是的，難得我想要好好認真地想一想，不知是誰在那裏搖來搖去地打擾了我的思緒。躺在床上，稍微睡一下，蒙朦朧朧地想事情的我，微微張開眼，從恍惚中蘇醒過來。
「雖說是早上，但已經快接近中午囉。大家都已經開始上課了。小紅帽她們都很擔心你呢。趕快起來吧，山田。」
對方拍了拍我的臉頰，我這才發現以大力金剛站姿站在床邊的千紗。她身穿很眼熟的製服，並不耐煩地低頭看著我。
「唔……」
我擦了擦眼角，坐起了上半身，看著這樣的千紗。
「早啊，千紗。」
「……早。看到是我叫你起床，可別太驚訝哦！」
千紗雙手盤在胸前，用一副了不起的模樣俯視著我。我這才慢慢清醒過來，眨了好幾次眼。
「啊……真的很訝異，沒想到千紗竟然會以正常的方式叫我起床。」
「我叫人起床的方式本來就很正常啊。」
「不是啦，以前的千紗會整個人壓在我身上，精神飽滿地大喊：『早安～～』叫我起床……我的五髒六腑都快被壓爆了。」
「是哦——」
千紗坐在床邊，一臉興趣缺缺的表情，無意義地動著指尖。
「怎樣？你覺得那種叫人起床的方式比較好嗎？我們的身體重量一樣，所以我隻要壓在山田身上，也有辦法把你的五髒六腑給壓爆哦！」
「不，我不想被壓爆，因為這樣必死無疑。」
經過這段變態的對話，我深深感受到這項事實，同時也覺得很難過。
「也對……果然，以前的千紗跟現在的千紗，的確是兩個人。」
說完，千紗的肩膀突然抖動了一下，眯起眼睛，把臉撇向一邊說：
「……哼，反正我就是次一代的機器嘛。你說的沒錯，山田所認識的那個千紗是另外一個人。……你要懷念44號我是管不著啦，但我卻會覺得很不舒服。像是當我是前一個千紗的附屬品，要不然就是把我看成是鬼魂一樣，感覺好像完全否定了我的存在似的。」
啊，說的也對。一直提到前一個千紗的事，會令現在這個千紗不愉快吧。可是，對我來說，「千紗」指的是前一個千紗，而現在這個千紗看起來的確比較像她的鬼魂。至少，無法當成是同一個人。
如物品般被報廢，身為友人的一個女孩。
雖然我忘不了那個千紗，但若腦海中隻想著前一個千紗，而不把現在這個千紗當一回事，似乎也不太好。
為了彌補之前因我而死的千紗……這種想法也許很自私，但至少，不能讓現在的千紗如前一個千紗一樣，死得如此淒慘。
雖然我並不奢望，現在的千紗能夠連同前一個千紗的份變得幸福，但至少能設法避免舊事重演，設法防止現在的千紗重蹈前一個千紗的覆轍。
即使我與現在的千紗彼此是敵人的身份，但我實在不想再看到她死去了。
「……總覺得，很不可思議呢！」
千紗將眼鏡摘下來放在大腿上，雙腳搖來搖去地自言自語說：
「現在的我隻是承接了44號的經驗，但記憶卻完全被刪除。你懂這種感覺嗎？也就是，我好像是失去記憶的44號一樣。雖然我完全不記得你——卻有一股懷念的感覺。」
我輕輕望向她，千紗尷尬地笑了。
「在我的身體裏，殘留著關於你的回憶，以及44號的感覺，偶爾……會產生預料之外的心情或行動，令人覺得焦躁不安……我就是我，跟44號不一樣。」
歎了口氣後，她低下頭來。
「若是如此，倒不如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若用現在這樣的心情，好似天空的殘霞或鬼魂似地留在這裏的話，真的很痛苦。所以，我真的很希望……能夠放了我。若發狂的家夥的心情殘留在我的體內，真正的我是會生病的。如此一來就像前一個千紗一樣變得很奇怪……或許會重蹈覆轍，再度被報廢也說不定。」
「你放心，我不會再讓悲劇重演的。」
我靜靜地，對著一臉不安的千紗輕聲說：
「我不會再讓千紗死去。」
「……可是這麽一來，我就絕對不會背叛〈赤郡貓〉大人——也就是不得不永遠都與你們為敵哦？」
「嗯，所以千紗，你就永遠與我們為敵吧！」
連我也覺得這句話有些莫名奇妙，所以我露出些許的苦笑補充說：
「不要協助我們沒關係，也不要給我忠告或出手幫忙。一直以我們的敵人身份生存下去。不要跟前一個千紗一樣為了耍帥而身亡。算是我拜托你了。」
「……………」
千紗訝異地瞪大眼睛，接著跟我一樣露出苦笑，聳聳肩後站了起來。纖維般的頭發輕輕飄動，她一臉驚訝地低頭看著說我：
「……山田，你真是個怪咖。」
在說什麽啊，真沒禮貌。虧我還那麽擔心你的性命呢！
當我瞪著她時，千紗放聲大笑，並懶懶地揮手說：
「那麽，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會一直以敵人的身份生存下去。不會提出忠告，也不會出手幫忙。誓死永遠效忠〈赤郡貓〉大人，無論有任何的陰謀我都會協助他，努力地陷害你們。」
「啊，可以的話麻煩手下留情。」
我坦白地說，千紗竟一瞬間——露出歉然的笑容。
「謝謝你，山田。可惜的是……我隻能心存感謝，並不會將謝意付緒行動或表現在態度上。唔，至少我會手下留情。基本上，我還是你們的敵人，會持續欺騙並傷害你們，永遠沒有化敵為友的一天。」
然後——也許隻是巧合，但我聽見了熟悉一句話：
「我也不會再說抱歉了。」
◇
◇
◇
歡欣雀躍的育兒大作戰實施以來，不知不覺己過了一個星期。由於奈奈子仍不見蹤影，所以無法回應她的感情，害我心中一直留有疙瘩。無法冷靜下來。
啊，雖然也在校舍裏看過奈奈子幾次，但她老是急急忙忙的，隻留下「養育小孩的事，就麻煩你跟小紅帽隨便弄一弄」之類的話，沒能好好坐下來聊一聊。
奈奈子，你到底在做什麽？我們是夥伴，如果卷入什麽麻煩的話可以跟我商量啊！
我想著這件事，今天的我們也是一邊摸索、學習，一邊養育著番傘弟弟。
上午我們先帶著番傘弟弟走走跳跳，讓他做身體上的學習，下午與他說說話，或聽我們說話，讓他作些智能方麵的學習。這些幾乎成了近日來每天的功課。
現在是在上午，我因為很困而靠在牆邊，愣愣地看著小紅帽與番傘弟弟玩著追逐的遊戲。小紅帽似乎對養育番傘弟弟一事樂在其中。
然而，有件事可千萬不能忘記。小紅帽的內心深處一直有個脆弱易碎的自我意識，同時有個揮之不去的恐懼深植在那裏。隻要一日不消除那份恐懼，小紅帽隨時都有可能因害怕而顫抖，哭得叫人手足無措。
她那一副自以為是，滿口賤言賤語的模樣，還比較像小紅帽的作風。我不想再看到那樣脆弱到幾乎要崩潰的小紅帽了。
可是，我也想不到該如何消除她內心深處的恐懼……唔，該想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對於欠缺思考能力的我來說，實在是負荷過重。
〈喂，山田。你別偷懶啦！你也來幫忙啊！〉
哎呀，小紅帽生氣了。唔，可是我想思考一些事情。
「……好好，小紅帽還真有精神呢。」
算了，反正現在也不是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所以我便走向發怒地手插著腰的小紅帽，以及站在她身邊，簡直跟小紅帽一樣擺起架子的番傘弟弟。
「不過，與智能相比，身體的能力似乎沒進步多少。」
〈說的也是，隻是一些反射神經或瞬間爆發力之類的。不是說他會吸收其他機器的能力嗎？那該讓他吸收什麽……〉
小紅帽緊張地四下張望，似乎沒看到什麽，聳聳肩說：
〈那麽，明天如何？你明天也帶個什麽東西給番傘弟弟吧？〉
「了解。不過，小紅帽你可真是起勁，你很喜歡養育小孩的工作吧？」
〈我很喜歡哦！開心得不得了。〉
小紅帽露出滿臉笑容，似乎真的很幸福的樣子。
〈養育著一個會模仿自己一舉一動的人，表示自己也能帶個世界或多或少的影響……能夠切身地感受到自己處在這個地方，就算不是這樣，純粹地改變一個人也很有趣呢。〉
接著她有點憂鬱地垂下眉頭，小聲地喃喃道：
〈而且……像這樣育兒的行為，不是很像人類的作風嗎？若是機器人的話，隻要將身體組裝後再搭載程式便結束了。像這樣一步步，慢慢地將小孩養育長大……不是很有人類的感覺嗎？能夠從事人類的行為，我當然很開心啊。〉
「沒錯。小紅帽開心的話，我也覺得這樣很棒。」
我突然覺得爬在小紅帽身上，開心地玩耍的番傘弟弟還滿可愛的，我朝他笑一笑後，再看向房門口附近。
「可是，今天奈奈子也不過來啊？」
〈嗯，我也很在意這件事。若隻是因為對愛的告白感到害羞的話，時間未免太長了，看來她似乎在校舍的各個地方暗中活動吧？〉
「嗯，好像在調查什麽似的。」
我倆互相對看並偏著頭，實在不曉得奈奈子到底在想些什麽。雖然我們兩人都露出下解的神情，卻不曉得各自在想些什麽。
〈唔，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小紅帽陪番傘弟弟玩轉圈圈的遊戲，並擔心地表示。
〈總覺得，奈奈子有自己去執行肮髒的任務，習慣將所有事情一個人承攬下來的壞習慣……明明是個斷頭人，不必搞得自己那麽卑微吧？我們既然長得一樣，又是命運共同體，至少可以跟我們商量一下吧？〉
說不定是因為告白後，我呆呆地沒有任何回應，奈奈子誤以為自己失戀了——不想麵對我吧？但她卻仍為了我們，靠自己的力量單獨行動，真的害我感動得快哭了。
唉，看來全都要怪我沒有作任何的答複吧！唉，任時光白白流逝，沒有提出任何的結論，我真是沒用。
「而且也不曉得育兒大作戰的意義在哪裏。」
我的心情似乎變得很憂鬱，用手指在番傘弟弟眼前不停畫圈圈，進行催眠術，嘀嘀咕咕地說：
「雖然千紗說這是為了觀察人類病感染的情況……似乎另有隱情。就算是這樣，我們也不曉得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說的也是，〈赤郡貓〉一定是為了什麽目的而打算利用我們……到底是什麽呢？該如何透過養育小孩來了解人類呢……而且，為什麽是我們？沒有一件事情是明白的。搞得心裏很不舒服，無法冷靜下來。這樣才會染上疑心疑鬼病啦！〉
看到小紅帽臉色一沉，番傘弟弟像是想安慰她似乎，轉動著炮台。
〈小紅……小紅鞋。〉
〈小紅鞋是妖怪。我是小紅帽啦。〉
〈小紅……毯？〉
〈小紅毯也是妖怪啦！〉
〈……爸爸。〉
「啊，叫我也沒用啊。是番傘弟弟不對哦。你得正確叫出小紅帽的名字哦。」
〈小紅鞋！〉
炮台不停轉動。好可愛哦，這個番傘弟弟。
不過，我們這麽和樂真的沒問題嗎？我可不希望在我們悠悠哉哉養育小孩的時候，卻陷入無法脫身的可怕陰謀之中。
這是什麽感覺……明明時間安穩平和地流逝，但在那和平的一層薄皮之下，卻感受到類似瘋狂般的危險漩渦在盤旋，真詭異。
「……小紅帽。」
我感到很不安，還沒決定該說什麽時便下意識喚出小紅帽的名字，但這個〈學園〉英雄卻閉上了眼睛。
〈算了，現在就等奈奈子出現吧。雖然奈奈子老愛自己承擔一切，但若都推給她不是太沒義氣了嗎？反正，她就算死也不會背叛我們，若知道什麽事就會告訴我們了。〉
「……………」
是這樣沒錯啦。
奈奈子，若你想做什麽的話……還是三個人一起行動吧。無論多麽危險的事，若隻有你一個人蠻幹，是很寂寞的哦！
沒錯，很寂寞。我也是這麽想的。在這個充滿機械的〈學園〉中，覺得自己是個人類的我們一直都很寂寞。所以我們才會湊在一起，不知不覺地互相喜歡、互相扶持。
這也許不是愛情。
說朋友——又太單薄了些。
應該是像家人那樣的關係吧？感情好的三個人隻要在一起，就能感受到溫暖的氣氛。如同我跟亞砂裏一樣，雖然平日不常膩在一起，但我們的關係在本質上卻是緊緊地係在一起。
似乎是因某種陰謀而相遇，又被巧妙地安排在一起，然而卻不覺得這樣有何不安。擁有相同臉龐與名字的少女們。
奈奈子她們如果不在，我就會感到寂寞。奈奈子她們如果感到傷心，我也會很傷心。我希望能夠守護她們、擁抱她們。
在這層意義上，我肯定是喜歡奈奈子的。
坦率地將我這份心意傳達出去，而這感情會不會發展成愛情就順其自然吧，慢慢地「喜歡」這個感覺，不是很好嗎？
你覺得如何呢？奈奈子。
◇
◇
◇
吃午飯時，果然還是隻有我跟小紅帽。
番傘弟弟不需要跟人類一樣進食，他似乎是靠電池什麽的來活動的吧，不需要補給他任何營養，也依然能夠持續活動下去。不過，因為我們是人類，所以必須大口大口地吃東西。
午飯結束後，洗碗的工作就交給小紅帽，我決定去外頭散散步。我的臉上帶著微笑，看了一陣子用鼻子哼著歌，開開心心地與番傘弟弟一起洗碗盤的小紅帽背影後，便推開門，走在校舍的走廊上。
果然，這個校舍除了我們之外，半個人影也沒有。
偶而會遇到的，隻有閑來無事到處逛逛的千紗，以及在暗中活動的奈奈子而已。千紗也許沒什麽事做吧，所以會跟我寒喧個幾句，但奈奈子就真的隻能用『目擊』來形容，沒辦法停下來好好說說話。
奈奈子到底在做什麽啊？
「啊，山田山田，剛剛好。」
我沒有任何目的地，隻是為了消化肚子內的食物而到處走走，這時有扇門被打開，千紗從中露出臉來。所有的門都被上了鎖，所以我們無法自由地進出那些門。但豎耳傾聽時，仿佛會聽到機械在運作的聲音。
「怎麽了？千紗。」
她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所以我停下來偏著頭問。千紗抱著一個似乎壞掉的小型機械，煩惱地看著我說：
「我問你，山田，你剛剛在哪裏做了什麽事？」
「什麽？」
我一時之間愣在那裏，不曉得她想問什麽。
「哪裏做了什麽事？就跟平常一樣，跟小紅帽一起在房裏吃飯啊！」
「啊，對了，已經中午了。山田，你們都需要吃飯吧。」
也許是因為不需要吃飯的千紗，並沒有這種習慣，無法將「十二點」這個時間與「中午」這個詞匯連想在一起，所以她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
接著她低下頭，帶著困惑的表情陷入思考中。
「是嗎……那麽就不是山田你們了。啊，我早該想到的。」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嗯，也沒有啦。」
千紗顯然有些緊張，眼神不安地遊移著。
「校、校舍的備品被破壞了……這個校舍裏除了我們就沒有別人了，所以才會懷疑到你們身上，對不起，這應該跟山田你們無關吧？」
校舍的備品被破壞？
唔，一般來想，我與小紅帽都有不在場證明，所以做這件事的人應該是奈奈子……但奈奈子為何要這麽做呢？
不過，千紗應該以為奈奈子是跟我們一起行動的，所以沒有特別問到她，迅速地結束了話題。
「啊，沒有啦，請你別介意。山田你們繼續養育小孩的工作吧！我……暫時沒辦法協助你們了，我要立刻回去才行。」
「回去哪裏？」
而且說什麽協助，基本上她根本沒有幫到我們什麽。
千紗麵露困惑的表情，歎了口氣後喃喃說道：
「嗯，就是補充被破壞的備品，並將這件事報告給〈赤郡貓〉大人。雖然我也不曉得怎麽回事，但山田你們也要小心一點哦。感覺有人正在暗地裏活動……」
那人應該是奈奈子吧，伹我不會說出來。雖然千紗很親切地告誡我們，但我們仍是敵人。要我選的話，當然還是會站在奈奈子這一邊。
千紗嘴角不知道在叨念什麽，草草道別後，轉個方向往走廊上走去，一下子便不見人影。
我望著她的背影，下解地偏著頭想。
到底是搞什麽……愈來愈不清楚奈奈子的行動了。竟然破壞校舍的備品？為何她要做那種事呢……？
在我思考的當下，突然間——
「山田。」
我腦海中的那個女孩，突然從背後叫住我。
我大吃一驚地轉過頭去。
中村奈奈子站在那裏。
「奈……奈奈子。」
「好久不見了。」
聽她若無其事地跟我打招呼，明明有好多事想要問她，卻頓時啞口無言，腦海中一片空白。看到我默不作聲地站在原地，奈奈子尷尬地笑了出來。
「對不起，我一個人擅自行動，讓山田和小紅帽為我擔心了。不過托各位的福，已經了解大致的構圖了。」
「構圖」？
我不太了解她的意思。
然而，奈奈子似乎不打算仔細解釋給我聽，逕自改變了話題。
「這邊的事，就交給我吧……〈赤郡貓〉的陰謀若與我推測的一樣，就真的很棘手。為避免把山田你們牽扯進去，我會在這個陰謀發動之前予以擊破。還有一件事——」
她輕聲地說：
「請你好好守護小紅帽。」
「小紅帽？」
聽到這名字，我猛然想起她似乎誤會了些什麽，搔著鼻頭解釋說：
「這個，奈奈子，雖然我不曉得你誤會了什麽，但我和小紅帽並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小紅帽的外表像個小朋友，與其說我對她有感情——倒像是我和奈奈子共同照顧的小孩一樣。」
「我、我和山田的……嗎？」
奈奈子整個臉漲紅，接著又放心似地歎了口氣說：
「是、是這樣啊……我還以為山田跟小紅帽一定是彼此相愛的。原來是這樣啊——所以，我還有機會囉？」
奈奈子歪著頭，開心地微笑說。然而，她的表情立刻變得很奇怪，眼神嚴肅地看著我。
「可是，山田……雖然外表是個小朋友，但小紅帽是跟我歲數差不多的女生，請你別把她當成小朋友看待。我這麽做……也許是自掘墳墓，但那是因為我也很喜歡小紅帽。」
隻要看平日奈奈子對待小紅帽的態度就曉得。互稱彼此為姐妹，每天都膩在一起，感情很好，一看便令人感到欣慰的二人組。
「小紅帽最近的情緒很不穩定，所以我很擔心她。雖然不曉得山田你是怎麽想的……小紅帽其實也有非常脆弱的一麵，所以必須有人時時注意她才行。」
我也是這麽認為。這個被推崇為〈學園〉英雄的女孩，其實內心隱藏著不為人知的脆弱情感，而最近，這個脆弱的情感經常浮出表麵。如今的小紅帽……的確非常的不穩定，也著實令人擔憂。
「你知道小紅帽為什麽稱自己是『小紅帽』嗎？」
奈奈子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我因為不懂她的意思而露出詫異的表情。但奈奈子對理解力不好的我並不感到訝異，還仔細地解釋給我聽。
「小紅帽的本名跟我一樣，都是中村奈奈子。」
「嗯，這我曉得。」
以前小紅帽曾親口說過這件事。小紅帽是這間〈學園〉裏第二個中村奈奈子。如今她自稱是小紅帽，而且這名字也比較有名氣，所以每個人都稱她為小紅帽……
「可是，山田你知道嗎？那個中村奈奈子是她認為自己是機器人時的名字。」
「…………？」
我真被弄糊塗了。
於是，奈奈子娓娓道來我所不曉得的事實。
「小紅帽從〈墓場〉逃離，並規定自己是〈人類〉時……便舍棄了中村奈奈子這個名字，而自稱是小紅帽。她將中村奈奈子這個本名，與曾是機器人的自己視為過去。」
比我更早相遇，比我還深的關係——稱彼此為好姐妹的中村奈奈子們。如今，在我眼前的奈奈子，比我，說不定也比小紅帽本人更了解小紅帽。
英雄，小紅帽。
我當她是一個人類，並單純地喜歡她，這個一直都在我身邊的女孩子。以奈奈子的角度來看，小紅帽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呢？
奈奈子仿佛是回應我內心想法似地，微微點頭說：
「小紅
帽這個名字對小紅帽有特別的意義。那象征著『人類』。
「『擁有人類味道』的名字。她舍棄中村奈奈子這個機器人的名字，藉由演出『名為小紅帽的人類』，來徹底變成一個人類。」
我想起那天在沙灘上，小紅帽曾經吐露過她的心聲。
當我決定成為小紅帽……當時她的話語意不清，令我百思不解，現在我終於深深了解這句話的涵意了。
看見在〈墓場〉被處份的機器人，她悲痛地拒絕自己跟它們一樣。規定自己是個人類的小紅帽，她應該認為，一旦成為小紅帽這個人類，便可舍棄身為機器人的自己吧？
「可是，這樣還是行不通。」
奈奈子一臉落寞地說：
「演戲畢竟是演戲。對那個奈奈子而言，小紅帽隻不過是架空的人物。所以她覺得自己始終都在演戲，甚至不確定何謂『自我』，因此，那個奈奈子一直都感到很不安，情緒相當不穩定。」
從這番話便能確定，第一號奈奈子由衷地擔心著第二號奈奈子。一直掛念著她，經常思考著小紅帽的事情，終於有了答案……但她似乎沒辦法有條理地將答案統整出來，所以我不太能理解奈奈子的話。
「或許，對那個奈奈子來說……真正能令她安心的，並非永遠成為小紅帽。而是有人能對中村奈奈子，對原原本本的她說：『你是一個人類』吧？或許小紅帽這個名字能讓她暫時感到安心，但那畢竟隻是演戲，如今更成了詛咒。所以……山田，請你直接稱她為奈奈子吧！」
她的右手貼在胸前，用藍色的雙眸盯著我說：
「就像當時，山田說我是人類一樣。」
「……………」
那是能讓內心感到溫暖，並得到滿足的一句話。
奈奈子瘋狂暴走，我與小紅帽為了阻止她而對她說的這句話，確實傳到了她的心中。雖然沒有她是人類的證據，但我卻直接地把我的想法告訴她。若這句話能稍稍拯救她的話，真是再好不過了。
我每次都隻會隨波逐流。
傻傻地呆笑著，敷衍了事，不會出手拯救任何人，也不會保護任何人。
然而，我那句話卻傳到了奈奈子心中。
如果這個結果換來奈奈子的情意——那麽，我就必須牢牢抓住這個不小心抓在手裏的主導性。
告訴小紅帽——告訴第二號奈奈子，她是人類。
若這樣就能拯救她的話，要我說多少次我都願意。
當我下定決心並看向奈奈子時，她應該也了解到我的心意，對我露出溫柔的笑容。
「那麽——」
她不知在急些什麽，慌忙地看向走廊的前方——千紗消失的方向。
「拜托你，山田。小紅帽現在……似乎真的很不安。也許是因為養育小孩這件事吧。這對小紅帽實在太殘忍了。」
「奈奈子？」
話的後半段幾乎是自言自言，我聽不清楚那個內容。但她似乎沒有解釋的意思，奈奈子咬著牙盯著前方，話題已經結束，當她正要跑出去的時候——
「………」
刹那間，她看向我。
「山田。」
她似乎有點害羞，小聲地補充說：
「請你也考慮一下，告白的答案。」
說完，奈奈子如旋風般急速轉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走。
啊……說的也是，光考慮小紅帽的事情，根本沒空跟她說告白的答案。唉，為何最近我老是瞎忙一場呢——處事圓滑應該是我的長處吧？
◇
◇
◇
當小紅帽隻有一個人的時候，情緒就會變得非常不穩定，她邊想事情邊到處走來走去，回到她的房裏時就被她狠狠飛踢。
不但被她踢，還因為害小紅帽變成孤單一個人而被她痛罵一頓，接著，我就帶著番傘弟弟來到校舍的正前方，朝附近的沙灘走去。雖然外出並沒獲得千紗的同意，但事後再跟她報備應該就可以了吧？
畢竟一直悶在室內，對身心都不太好。
然而——該如何將奈奈子交待的事，對小紅帽說呢？
每次一見麵，就會像是應酬似地跟這小鬼頭鬥來鬥去。這樣的我，要將她視為中村奈奈子，告訴她，她是一個人類，這樣真的能夠拯救小紅帽嗎？
奈奈子會不會太看得起我了？我說的話其實沒什麽重要的部份，隻是隨便講一講而已。
「………」
當我還在想應該怎麽辦時，隱約看到小紅帽出現，她先出聲叫我。
〈喂，山田。〉
被微溫的熱風吹得晃動的白發。紅色的鬥篷。身材嬌小消瘦到似乎會被藍天給壓碎似地小紅帽，看起來非常孤獨。
〈你說說人類世界的事給我聽。〉
她依然眺望著大海，如是說。
〈你是從人類世界來到這個機器人〈學園〉的吧？我以前聽說的……所以你應該很清楚吧？我希望你告訴我，真正的人類是怎樣生活的，人類創造的是什麽樣的世界……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並不有趣就是了。」
我坦白地說。但小紅帽卻搖搖頭，落寞地說：
〈不有趣也沒關係。我就是想聽，我就是想知道……人類的事情。〉
「……」
她的樣子很認真，所以我就直接告訴小紅帽她想知道的事情。不過，一旦被要求仔細說明自己的事情，以及自己曾經有過的生活，竟教人如此難以開口。
人類與機器人發生大戰。在我出生以前，這個事實便已理所當然地存在這個世界上。隻是當我懂事以來，戰況就非常不利於人類，幾近絕望，大人們似乎已不抱戰勝的期望，對所有事物都表現出放棄的態度。
我們為最低限度的生活工作著，總有一天不是被機器人攻擊而死、就是因生病或意外而掛點。而這似乎也已經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以並沒有任何的不甘心，或是憎恨機器人的心情。
若我的家人死在機器人手上的話，也許我也會恨機器人吧？但事實上並沒有。我的雙親在我懂事時就已經不在了，家人的角色是由亞砂裏以及她父親所代替。
機器人與人類的戰爭雖然發生在我們的生活之中，同時又覺得像是遠方世界裏的故事似的。若有人對我說，總有一天我會因病而死的話，我應該也不會有任何異議，但若打從心底憎恨那些疾病的話，可就會真的生病了。因此對我而言，機器人就像是不曾患過的疾病一般。
雖然討厭，但不至於憎恨。
雖然害怕，但缺乏真實感。
每個人都抱著這般曖昧不明的情緒，持續地生活下去，人類的世界充滿著誨暗的氣氛。這就是我所出生、長大的世界，小紅帽所不知道的真正的人類世界。並不美好，也並不有趣吧，小紅帽？
〈可是……〉
雖然我是這麽想的，但默默聽著我的話的小紅帽，卻小聲地說：
〈至少，生活在那裏的人類們，並不會懷疑自己是人類的這件事，也不會懷疑自己所居住的世界吧？〉
她自言自語似地歎氣說：
〈這樣的話，就很幸福了。至少還能得到救贖。〉
小紅帽低著頭，輕輕握起我的手。粗獷的人造手指，又冰又硬。
〈我問你，山田。你覺得我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自從來到這座島上後，常在不同時期，被不同的人問到這個問題，而且我也常在心中重複自問著。也許這是有意義的，也或許應該有所區別。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對〈學園〉裏大部份的人卻是個很重要的問題。
〈若不能直接斷言的話，至少
不想去煩這件事。我希望能夠沒有任何疑慮，就這樣深信自己是個機器人，乖乖地當〈學園〉裏的好學生。然而，我其實是心存懷疑的。見到在〈墓場〉被廢棄的機器人後，突然覺得自己跟它們不一樣。我跟那些東西不一樣……可是，並沒有任何證明吧。所以，我才一直覺得很恐懼。〉
小紅帽的肩膀微微顫抖，表情僵硬且很脆弱。
〈我問你，怎樣才是真的？怎樣才是真正的人類？會流血的才是真的嗎？會流淚的才是真的嗎？證明究竟在哪裏？真實的感覺呢？被某個人認同後才會欣然接受嗎？這樣的話……一開始不要有疑慮不就好了？可是，正因為產生了懷疑，才希望能有證據來證明。然而，隻有奈奈子有身為人類的證明，所以我才會一直感到很不安。我問你，我究竟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小紅帽……」
我不曉得該跟她說些什麽。或許，我根本無法理解小紅帽煩惱的本質吧。對我來說，我確實感受到自己身為人類的事實。也許因為我真的認為自己是人類，所以被小紅帽問到這個問題時，雖然有些動搖，但根本的自我意識還不至於會崩潰。這個最低限度的自我意識，如今依然未遭到破壞。
然而小紅帽卻拋棄了根本的自我意識，並重新植入新的自我意識。自從規定自己不是中村奈奈子，而是小紅帽，不是機器人，而是人類的那一刻開始，她體內就沒有任何確定的東西了吧？
我並不明白，這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正因為不明白，所以覺得很不甘心。
〈我的恐懼與不安，你應該都不明白吧？就算明白，也沒有切身的感受。出生即為人類，並永遠以人類的身份生存下去的山田，應該完全無法理解為何我會如此煩惱吧？你認為這樣的煩惱很蠢吧？在心中嘲笑著，反正人類或機器人還不都一樣吧？〉
說完後，小紅帽這才正眼看我。紫色的，奇異的雙眸。雖然她那濕潤的雙眼中，充滿了炙熱的情感，但我不曉得這算不算是身為人類的證明。
身為人類的證明，究竟在何處？
〈最近，自從開始養育小孩之後——我便感到非常害怕。〉
小紅帽似乎也想著同樣的事情，咬牙切齒地抓著我的肩膀說：
〈如果我跟番傘弟弟一樣……隻是個學習大量情感，演技生動的機器人的話該怎麽辦？一想到這裏，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害怕得……〉
小紅帽低下頭，手仍抓住我的肩頭，就這樣抽抽搭搭地哭了出來。
〈我好想要證明哦……〉
◇
◇
◇
在那之後不久。
這次我一定要說些什麽有意義的話來消除小紅帽心中的不安，但以這樣隨便的心情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在我默不作聲的時候，仿佛要將這麽沒用的我給治罪似地，頓時響起一陣尖銳高吭的聲音。
如剪刀的刀刃磨擦般，清脆的聲音。
這個聲音是——
〈奈奈子？是奈奈子嗎？〉
小紅帽立即抬起頭，不安地環視四周。
一瞬間，一記藍白色閃光劃過屹立在我們身邊的校舍正中央，毫不費力地就將空氣、鋼筋、建築物給劈得灰飛煙滅。從中間被劈成二截，幾近彎曲般劇烈晃動的這間校舍——活生生的東西，一個個掉落在我們的腳邊。
「呃……」
刹那間，我的心髒都快停止了。
第一個掉下來的是，人類的手臂。
第二個掉下來的是，從大腿被斷成二截的腳。
最後掉落在地麵的是——缺少剛剛那些手腳的一個人體。
看到天空下起驚悚駭人的人類雨，從指尖到腦門整個僵硬發麻的我與小紅帽，吐不出任何聲音，因為不曉得發生什麽事而不停地顫抖著。
這是什麽？
發生什麽事了？
「——」
這時我終於察覺到。
掉落在我們身邊的那個人——被切斷，潰不成形滾落在地上的那個東西。
纖維般的發質、球體的關節與招牌的圓框眼鏡。
「千——」
「混帳！為什麽會這樣！平常的話早就該掛點了啊！手跟腳都被截斷了啊！若是人類的話早就死掉了！」
這時，看起來像是屍體的東西突然站了起來，瘋狂地大喊大叫。奇怪，明明是那麽淒慘的狀況，卻還如此活跳跳的。
我還沒冷靜下來，直接叫出地上那個東西的名字。
「千、千紗……」
聽到我叫她後，千紗眼冒怒火地怒瞪著我們，用缺少一堆東西的身體努力看向這裏。失去一隻手與一隻腳，卻仍一如往常地活動著。
「喂，山田！太過分了吧！為什麽我會被攻擊成這樣！再這樣下去我會被殺死了啦！」
看她這麽精神奕奕的模樣，我想就算被切成八塊也死不了吧？
我混亂的腦袋瓜裏想著這樣的事情——同時。
被斬成二半的校舍，跳出一個高雅美麗的身影——那個身影在半空中轉個圈，再翻了個筋鬥後，隨著轟隆聲響，降落在我們所處的沙灘上。
編得整整齊齊的三股辮，大大晃動著。
在南方國度的豔陽照耀下，那異形般的雙臂閃著黑色的光芒。
「……山田，小紅帽。」
降落至地麵的奈奈子終於發現到我們，尷尬地笑了。
「啊，真是——真糟糕。真不希望讓你們看到這個景象……算了，那也是無可奈何的。」
她的左手如槍口般對準千紗，奈奈子動作可愛地稍微歪著頭說：
「死心吧，你的陰謀已經被看穿了，那個無聊的育兒工作已經結束了……〈赤郡貓〉的末端，加藤千紗，為了守護我們平穩的生活——我必須將你處決。」
「等……」
我揮舞著雙手，對逕自想結束一切的急性子斷頭人提出抗議：
「等、等一等啊。奈奈子，我被你搞得一頭霧水。最近你似乎都在暗地進行些什麽……你發現什麽了嗎？不要自顧自的一個人在另一個次元就打了起來，也讓我們參與啊！」
連我都覺得這番話說得沒頭沒尾的，沒想到奈奈子竟會同意地點頭說：
「說的也對……」
她仍未鬆解警戒，目不轉睛地盯著千紗說：
「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對勁。因為〈赤郡貓〉是如此卑鄙狡猾，老是盤算著什麽邪惡的陰謀，不可能隻是單純的養育小孩而已，所以我一直暗地裏進行調查。」
聽她這麽說才想到，奈奈子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參與育兒的工作。她一直不停逼問著千紗，而且最近也都與我們各別行動。
「老實說，山田跟小紅帽都太缺乏危機意識了。你們人太好又太天真……不過，我跟你們不一樣。隻要認為是敵人，就算是神明我也毫不留情地斬殺對方。全部抱以懷疑、全部毀滅、全部消滅殆盡！」
說完，她的瞳孔布滿了殺戮的紅色。
「因為我是不折不扣的毀滅機器：斷頭人。」
她又稱自己為機器了。
她每次都這樣，一個人耍帥，將肮髒的任務全攬在自己身上。
不過，也許是因為她想保護我們吧？
該怎麽說呢，說她太傻還是太頑固，真是個麻煩的女孩。
「雖然仍有所顧忌……就讓我為各位說明清楚吧！」
奈奈子一臉抱歉的模樣，將敵人的企圖簡單扼要地告訴我們。
「這次的育兒工作，果然是〈赤郡貓〉的實驗。」
這是打從一開始，奈奈子就重複提到的事情。而我們卻隻想保命，想了各種理由，
不願正視這一點。
奈奈子真的很認真。小紅帽也說她很單純。這算單純嗎？為了朋友不擇手段、毫不留情地處置對方的少女。她不隻有溫柔的一麵，也有嚴肅、可怕的一麵。
「剛才，我將我認為校舍中很重要的一個備品破壞時，偷聽到加藤說要跟〈赤郡貓〉聯絡的對話……果然證實了我的疑慮。」
剛剛那個我不以為然的小騷動，原來是奈奈子的作戰啊。就在我們悠悠哉哉養小孩的時候，奈奈子真的很拚命地在戰鬥呢！
「這次養育小孩的目的是……觀察人類，我說的沒錯吧？」
奈奈子問千紗，不等她回答便繼續說下去：
「這間〈學園〉裏已經沒有半個人類了，應該都已經不在了。大批被擄走的人類教師都已死亡，所以〈學園〉裏的機器人沒有人可作仿效，隻能單獨學習這個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的課程。」
或許她已經完全了解敵人的企圖，毫不懷疑斬釘截鐵地說。千紗也一語不發地瞪著奈奈子，爬行似地往後退。因為她少了一隻腳，無法快速移動……想逃也逃不掉吧！
「不過，還有我們在。」
奈奈子看向小紅帽，小紅帽則抱著番傘弟弟，一臉錯愕。也許是為不讓擔憂的小紅帽安心，奈奈子朝她溫柔地笑了笑。
「〈赤郡貓〉似乎將我們判斷為人類。不是罹患人類病，而是真正的人類……他們會觀察我們，並在我們養育番傘弟弟的過程中，若無其事地學習、累積我們的感情與知識——這就是這次的課程，不對，是這個實驗的目的。竟說我們是人類病？開什麽玩笑，我們可是真正的人類，才不是生了病的機器人。」
奈奈子像是要射穿千紗似地瞪著她，並架好兩隻手。
「以上就是我調查〈赤郡貓〉想法的來龍去脈。所以我們不用再接受這個愚蠢、像是在觀察動物實驗般、戲弄人的課程了……為了擾亂我們，故意說我們是患有人類病的機器人，害小紅帽的內心感到動搖不安……我絕不原諒你們這種殘酷的行為。」
一旦攤在陽光下便發現，敵人的企圖原來那麽簡單。
人類究竟為何物？是〈赤郡貓〉過去曾尋問我們的問題。難道真的隻是因為想要知道答案，那隻瘋貓才會不擇手段地對我們進行實驗，觀察我們？
還有番傘弟弟……他真的隻是為了學習並記錄身為人類的我們的知識與行動的機器這樣的話，那麽疼愛他，並跟他一起開心玩耍的小紅帽不就太可憐了嗎？而她的一舉一動，全部隻是為了給予〈赤郡貓〉的人類數據而己嗎？
由於這個說明實在太突然，害我腦袋有點轉不過來。隻是，感覺好空虛。他們把我們當成實驗動物在處理，在這間〈學園〉裏，僅有的人類樣本而已嗎？奈奈子的愛意、小紅帽的恐懼以及每個人各自的想法，全都隻不過是數據嗎？這實在是……太殘酷了。
「那麽——」
奈奈子輕描淡寫地結束了話題，重新警戒地瞪著千紗。
「你要反駁或抗辯嗎？如果沒有任何辯解的話……我就要處決你了。」
「啊，等一下。」
千紗一臉緊張地，皺著眉看著毫不客氣的奈奈子。
「殺、殺了我的話……這間〈學園〉的人全都會與你們為敵哦。既然〈赤郡貓〉大人是這間〈學園〉的支配者，便能夠出動〈學園〉裏的機器人……」
「就算是這樣……」
奈奈子斬釘截鐵地宣示：
「為了能夠生存得像個人類，這也是莫可奈何的。」
哇噻，奈奈子好酷哦！不過，等一下。你也聽聽我們的意見吧。雖然你說的好像我跟小紅帽的意見都跟你一樣，但我可不想就這樣與整間〈學園〉為敵啊。話也不是這麽說啦，唔，如果養育小孩的工作隻是實驗的話，我當然不會乖乖順從，但你這種像是宣戰似的發言，會不會太不經大腦了？
「是嗎……」
無視我的困惑，千紗也放棄談判似地聳聳肩說：
「這樣的話，那也沒辦法了。我本想給你們多一點時間的。誰叫你們自己選擇這麽危險的路，你們這些人……我也沒辦法救你們了。」
竟然說「我們」，已作出決定的可是隻有奈奈子哦，我還在混亂當中呢！等，等一下，不要不理我啊！別再說下去了！
「算了，我就當個壞人，將醜話說在前頭吧！」
千紗閉起眼睛，動了動手指說：
「與其生活在機器人的支配之下，以人類的身份自由自在的生活比較了不起……這是誰規定的？人類那不自由毋寧死的想法，實在是叫人無法理解。」
千紗輕描淡寫地說完後，便以驚人的速度開始動作。奈奈子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動起來，所以反應慢了一拍。隻是釋放出來的藍色斬擊，無意義地卷著沙灘。我當然無法反應。
如疾風般卷起了砂塵，千紗繞到我身後，單腳將我踢倒並踩在我身上，她也將原本收至單手裏的刀迅速地伸了出來，並笑著說：
「對不起囉，山田。不過，我有遵守永遠與你們為敵的約定哦……唔？不過我還沒跟你解釋這個狀況吧？你曉得之後自己會被怎麽樣嗎？」
「請你放開山田！」
對於奈奈子的喊叫聲，千紗充耳不聞，直接將那把刀刃抵在我的胸前。
「不過啊……這也要怪山田哦。誰叫你優柔寡斷，老是舉棋不定，而且又沒提出任何答案……沒有任何行動，沒有時間了，你才又隨隨便便讓自己置身在這麽危險的情況下。笨蛋、笨蛋，山田這個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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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故，她的怒罵聲中隱含著些許的哀愁，接著她毫不猶豫地用刀劃過我的身體。
切割般的觸感，又熱又痛。
「——」
呃，她不是在開玩笑。我真的被砍了。痛……痛死了。
好痛！
「山田的血是紅色的呢！」
千紗佩服似地喃喃自語，她雖然隻有一隻腳，但卻能以很快的速度跑遠。奈奈子原本想追上去，卻聽到我疼痛的悶哼聲而皺起了眉頭。千紗的目的就是阻止奈奈子吧，她驚慌失措無法動彈。
「……啊，山田，你不要緊吧？」
怎麽可能不要緊。快痛死我啦！
然而，這傷卻不是致命傷。還能夠活動。我撐起身體，痛得不住呻吟，並望著逐漸遠去的千紗背影。
最後，她瞬間回過頭來，嘴巴無聲地抽動著。
她在說對不起。
結果還不是又說對不起了。既然會跟我到歉，那就不要砍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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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截斷的右手與左腳，活動力還是一樣好呢！我既驚訝又佩服地望著加藤千紗的背影。
當滿身瘡痍的她出現在我住處時，著實令我嚇了一大跳，但當我問到〈學園〉的情況時，更叫人難以置信。目前，學園裏的一切似乎都被抹去了。這樣的話，我就沒有義務招待〈赤郡貓〉的末端了。
「……………」
我突然想起奈奈子說的話。
你與在下的孩子，嗎？
創造〈赤郡貓〉時，我並沒有特別出什麽力，當然，我並沒有實際陣痛的經驗，所以也不認同奈奈子所說的，他是我們的孩子——但若要我不管千紗的話，還是會覺得良心不安。
因此，我決定修複她的身體。
衣服脫下，並讓她躺在白色的床鋪上，開始用機械手腕進行手術。不曉得這究竟算是手術還是修理作業，算了，雖然我不像奈奈子那麽聰明，這點修複程度還難不倒我。基本的機械工程或技術，在研究所時代
耳濡目染下大致都學會了。
刺眼的火花飛舞，金屬摩擦的聲音震耳欲聾。我備妥材料，並做適當的加工，與千紗的身體焊接在一塊兒，最後，無論是外表或功能都己修整完畢。
我就這樣稍微修理一下後，千紗微微睜開了雙眼。接著立刻流下眼淚。她不想那麽不爭氣，所以若無其事地用完好的左手擦拭淚水。
「………」
我不發一語地看著她。
當她來到這裏時，已經聽她仔細地說明過，正因如此，才對她的淚水感到不可思議。
由於陰謀被斷頭人中村奈奈子看破，被視為敵人的她被斬斷了手腳，並落慌而逃——〈赤郡貓〉的末端，加藤千紗。她隻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就算失敗了，機器人雖然會反省卻不會哭泣或落淚，況且，我認為千紗的眼淚跟任務失敗是完全扯不上關係的。
因為有些在意，所以我一改往日作風，開口問道：
「你為什麽在哭？」
「………」
千紗咬著唇，盯著自己的手掌心，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地歎了口氣。
這個身體，完完全全就是機器人的身體。被截斷的手足內部並沒有血或肉，隻是複雜的機器鐵塊，雖然製作成女性的模樣，但身體卻是一片平坦，完全沒有女性的性征。若說她跟個人偶一樣，還真不為過。
偽造的人類。然而，她卻為了悲痛而痛苦著。雖然從眼睛流下來的淚水也是假的，但使眼淚流下來的感情，卻是千真萬確的。
我認為，她的身體內擁有感情。可以說是靈魂吧？人工生命〈赤郡貓〉絕對是一個生命，雖然是個機械卻擁有內心。
「我——」
千紗望著天花板，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我是機器人。我是機器人。我是機器人。」
她像是壞掉一樣不停重複這句話。她一個眼都不眨，直定定地望著虛空。
「然而…」
鬥大的淚水不斷滑落。
「為什麽我會如此痛苦？我明明就沒有心，也沒有靈魂啊！所有的一切，包括感情——連情緒都是假的。那麽，這份苦痛又是什麽呢？我為什麽會哭泣？……難道是壞掉了嗎？哈哈、哈哈哈……」
「千紗。」
這時的我，可以將千紗導引至任何方向。無論是人類或機器人，隻要憑我這個三寸不爛之舌，即可決定她的定位。她迷惘的是，她陷入於矛盾之中：她困惑的是，不曉得自己究竟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如果她的內心與身體都是機器人，或是內心與身體都是人類的話，她就不會如此煩惱、如此痛苦了吧？身心都能一致的話，她的矛盾也就迎刀而解了。
我望著千紗那機械的身體，她的確是個機器人。所以搞混的，是她的思想以及她的內心。給予〈赤郡貓〉生命、給予自我，將內心塑造成跟人類一樣的始作俑者是我們。所以，我們必須負起這個責任才行。
「這次的育兒工作——」
我若無其事地繞了一大圈說：
「還真是個有意義的實驗呢！」
「………」
千紗不知所措地，眨了眨濕潤的雙眼。我不去理會，隻是淡淡地繼續說下去。真不曉得到底誰才是機器人。
「讓三名中村奈奈子養育小孩，讓番傘弟弟學會他們流露出來的感情與思想。而被他們養育長大的番傘弟弟，終有一天會模仿他們的一切，並擁有跟人類一樣的思想吧？至少，能夠獲得與中村奈奈子們相同的思想與感情。」
〈赤郡貓〉這個想法，連斷頭人奈奈子也猜不到吧？這是第二個目的嗎？抑或這才是這次教育的真相。其實隻要稍微想一想，任誰都應該想到這一點。
「三名奈奈子總有一天會死亡，因為他們是人類。所以才要趁現在讓番傘弟弟學習他們的感情與思想，之後……隻要複製那個番傘弟弟即可。以他們為教材，以他們為老師，〈學園〉便能持續地學習人類的情感。」
讓〈學園〉成為永遠的教育機構，這才是〈赤郡貓〉真正的目的吧！真正的中村奈奈子已死，或許是我殺死的吧！我想她已經被殺害了。事實上，那個人從未在〈學園〉裏出現過。
然而，她的命令：「了解人類」依然持續存在著。不過，〈學園〉中被視為人類的隻剩下這三名中村奈奈子。獵捕人類的計劃中，受到綁架的教師們全都已經不在世上，在遙遠的未來，地麵上的人類應該會全數滅亡吧！
不過，機器人應該會繼續存在。
〈學園〉也會屹立不搖。
即使人類已經滅亡，奈奈子那「了解人類」的命令，想必也會持續下去吧！
正因如此，必須趁現在製造出模仿人類一切的機械，作為教師的實驗材料之用，就是那番傘弟弟。完全不曉得自己的思想與情感被觀察著，以養育小孩的形式，將一切教授給番傘弟弟的，就是那三名中村奈奈子。也是這次教育的真相。
毫無意義、敷衍了事、空空如也的目的。
我不曉得奈奈子為什麽會命令〈赤郡貓〉去了解人類。不過，現在奈奈子已經不在了。既然已經不在了，就沒必要遵從她的命令無止境地學習人類的一切。
「這樣好嗎？」
我靜靜地尋問著千紗。
「這間〈學園〉裏的機器人，隻是無意義地永遠地、持續地學習下去。」
不得違抗命令。隻因這個理由就必須漫無目的，無止境地學習下去。
盡管人類滅亡，盡管四季更迭幾載，也必須永遠永遠地學習下去。
「喂，〈赤郡貓〉。」
我直呼本體的名字，而不是末端的名字。
「該結束了吧？中村奈奈子已經不在了，也不用如此堅守這個命令了。」
「………」
千紗沒有回應。身為機器人、身為〈赤郡貓〉的末端、與三名中村奈奈子敵對的她，在那一瞬間舍棄了人類的身份。
然而，以機器人的身份渡過的每一天，這樣的永遠是何等的空虛啊！
因此，即使千紗被稱為機器人的背叛者，無論有多麽痛苦，也渴望能以人類的身份生存下去。我與奈奈子曾夢想過的，真正的站在『人類這一邊』。
既然如此，既然製造了這樣的機器人，就表示這間〈學園〉並非無藥可救。
千紗擦拭著眼角，盯著逐漸愈合的新右手喃喃說道：
「我說過我會永遠與你們為敵的。」
低沉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地疲累、哀怨。
「作為山田你們的敵人、作為〈赤郡貓〉大人的末端、作為這樣的加藤千紗，我就不會跟44號一樣被處罰，能夠永遠活下去。這是約定……而且，山田也不會再為我的事難過了，這也是最好的方法……」
說完這番支離破碎，不像機器人該有的獨白後，千紗終於嚎啕大哭。
「嗚……我已經決定這麽做了，為什麽我會這麽寂寞？為什麽我是加藤千紗？為什麽不是中村奈奈子，為何不能和他們三人攜手合作，以朋友的身份待在他們身邊呢？為什麽、為什麽啊……」
「因為你是機器人啊！」
我冒出這句話。
「中村奈奈子是人類，加藤千紗是機器人，所以不可能變成同一陣線。在這個世界上，人類與機器人引發了戰爭，互為彼此的天敵，不可能化敵為友的。不過，千紗……44號，也就是你的前輩，無視於這個前提，最後稍微有人類的風格，展現出人類與機器人也能友好相處的奇跡。」
我以受刑人似地對睜開眼睛的45號加藤千紗說：
「真是個笨蛋……44號，千紗，你這樣
就真的變回機器人了。」
說完這句話後，我便專心地為千紗治療。千紗則全身僵硬，茫然地盯著某一點，然後撫摸著自己那沒什麽起伏的純白色身體說：
「因為……我……44號被銷毀了……所以我不想被處份……為了不被處份，我必須當個機器人……因為，這才是最好的方法……因為我是機器人，人類可以是機器人……但機器人不能夠是人類……」
她又不知道在嘀咕什麽，大概是沒有意義的噪音吧！
加藤千紗，她或許能成為機器人與人類之間的橋梁。
雖然我也曾這麽期待過。無可奈何，我也懶得再耍什麽花招了——由我來結束這一切吧！這也是種責任呢。身為『大人』的責任。……身為『家長」的責任。那麽，今天大家就從痛苦不堪的義務教育畢業吧！
煩惱，更是令我頭大。
自從我在人類的世界、人類的國度、人類的城市、以人類的身份理所當然地生活開始，我就不是會去想東想西的那一類型。當時我隻想過得輕鬆一點，處事圓滑，每天傻愣愣地呆笑著，便覺得很滿足了。
但最近，我周遭的生活沉重到似乎要將這種恰如其分的生存方式給壓毀。而且……我與在這個島上所遇見的女孩子們的關係深入到，如果照一般的交往方式交往下去，應該會留下深深的悔恨。因為她們與我的內心、我的生活愈來愈緊密，而且我也跟她們接觸過多。
我並不感到後悔，並非想抱怨跟她們相遇是個錯誤或失敗。
我隻是覺得很困擾。以前我總是態度隨便，漫無目地的生活著，但沒想到竟然會這麽適合這裏的生活。為了能夠妥善地回應那些純情又認真地將自己的心意傳達給我的女孩們，我必須認真地處理我的生活。
與因自己而死的少女『再度相會』時，我應該怎麽做？
擁抱囚困在恐懼中的少女時，我應該怎麽做？
當少女真心地表示喜歡我時，我應該怎麽做？
我實在不明白。我感到不知所措，卻又找不出解決的辦法，像個笨蛋一樣一點用處都沒有。最後，我停止了思考，隻是一臉茫然地呆立在原地。
然而，再這麽下去的話，我一定會後悔的。
我應該設法做些什麽。即使隻有一點點也無妨，我想往好一點的未來前進。
雖然不曉得該怎麽做，而且目前這狀況有些錯綜複雜，但唯一——我能確定的事。
若跟以前一樣隻會呆呆地傻笑，隨隨便便應付的話，
將來我絕對會後悔。所以我——
「山田、山田。已經早上囉！」
搖來搖去、搖來搖去。
真是的，難得我想要好好認真地想一想，不知是誰在那裏搖來搖去地打擾了我的思緒。躺在床上，稍微睡一下，蒙朦朧朧地想事情的我，微微張開眼，從恍惚中蘇醒過來。
「雖說是早上，但已經快接近中午囉。大家都已經開始上課了。小紅帽她們都很擔心你呢。趕快起來吧，山田。」
對方拍了拍我的臉頰，我這才發現以大力金剛站姿站在床邊的千紗。她身穿很眼熟的製服，並不耐煩地低頭看著我。
「唔……」
我擦了擦眼角，坐起了上半身，看著這樣的千紗。
「早啊，千紗。」
「……早。看到是我叫你起床，可別太驚訝哦！」
千紗雙手盤在胸前，用一副了不起的模樣俯視著我。我這才慢慢清醒過來，眨了好幾次眼。
「啊……真的很訝異，沒想到千紗竟然會以正常的方式叫我起床。」
「我叫人起床的方式本來就很正常啊。」
「不是啦，以前的千紗會整個人壓在我身上，精神飽滿地大喊：『早安～～』叫我起床……我的五髒六腑都快被壓爆了。」
「是哦——」
千紗坐在床邊，一臉興趣缺缺的表情，無意義地動著指尖。
「怎樣？你覺得那種叫人起床的方式比較好嗎？我們的身體重量一樣，所以我隻要壓在山田身上，也有辦法把你的五髒六腑給壓爆哦！」
「不，我不想被壓爆，因為這樣必死無疑。」
經過這段變態的對話，我深深感受到這項事實，同時也覺得很難過。
「也對……果然，以前的千紗跟現在的千紗，的確是兩個人。」
說完，千紗的肩膀突然抖動了一下，眯起眼睛，把臉撇向一邊說：
「……哼，反正我就是次一代的機器嘛。你說的沒錯，山田所認識的那個千紗是另外一個人。……你要懷念44號我是管不著啦，但我卻會覺得很不舒服。像是當我是前一個千紗的附屬品，要不然就是把我看成是鬼魂一樣，感覺好像完全否定了我的存在似的。」
啊，說的也對。一直提到前一個千紗的事，會令現在這個千紗不愉快吧。可是，對我來說，「千紗」指的是前一個千紗，而現在這個千紗看起來的確比較像她的鬼魂。至少，無法當成是同一個人。
如物品般被報廢，身為友人的一個女孩。
雖然我忘不了那個千紗，但若腦海中隻想著前一個千紗，而不把現在這個千紗當一回事，似乎也不太好。
為了彌補之前因我而死的千紗……這種想法也許很自私，但至少，不能讓現在的千紗如前一個千紗一樣，死得如此淒慘。
雖然我並不奢望，現在的千紗能夠連同前一個千紗的份變得幸福，但至少能設法避免舊事重演，設法防止現在的千紗重蹈前一個千紗的覆轍。
即使我與現在的千紗彼此是敵人的身份，但我實在不想再看到她死去了。
「……總覺得，很不可思議呢！」
千紗將眼鏡摘下來放在大腿上，雙腳搖來搖去地自言自語說：
「現在的我隻是承接了44號的經驗，但記憶卻完全被刪除。你懂這種感覺嗎？也就是，我好像是失去記憶的44號一樣。雖然我完全不記得你——卻有一股懷念的感覺。」
我輕輕望向她，千紗尷尬地笑了。
「在我的身體裏，殘留著關於你的回憶，以及44號的感覺，偶爾……會產生預料之外的心情或行動，令人覺得焦躁不安……我就是我，跟44號不一樣。」
歎了口氣後，她低下頭來。
「若是如此，倒不如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若用現在這樣的心情，好似天空的殘霞或鬼魂似地留在這裏的話，真的很痛苦。所以，我真的很希望……能夠放了我。若發狂的家夥的心情殘留在我的體內，真正的我是會生病的。如此一來就像前一個千紗一樣變得很奇怪……或許會重蹈覆轍，再度被報廢也說不定。」
「你放心，我不會再讓悲劇重演的。」
我靜靜地，對著一臉不安的千紗輕聲說：
「我不會再讓千紗死去。」
「……可是這麽一來，我就絕對不會背叛〈赤郡貓〉大人——也就是不得不永遠都與你們為敵哦？」
「嗯，所以千紗，你就永遠與我們為敵吧！」
連我也覺得這句話有些莫名奇妙，所以我露出些許的苦笑補充說：
「不要協助我們沒關係，也不要給我忠告或出手幫忙。一直以我們的敵人身份生存下去。不要跟前一個千紗一樣為了耍帥而身亡。算是我拜托你了。」
「……………」
千紗訝異地瞪大眼睛，接著跟我一樣露出苦笑，聳聳肩後站了起來。纖維般的頭發輕輕飄動，她一臉驚訝地低頭看著說我：
「……山田，你真是個怪咖。」
在說什麽啊，真沒禮貌。虧我還那麽擔心你的性命呢！
當我瞪著她時，千紗放聲大笑，並懶懶地揮手說：
「那麽，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會一直以敵人的身份生存下去。不會提出忠告，也不會出手幫忙。誓死永遠效忠〈赤郡貓〉大人，無論有任何的陰謀我都會協助他，努力地陷害你們。」
「啊，可以的話麻煩手下留情。」
我坦白地說，千紗竟一瞬間——露出歉然的笑容。
「謝謝你，山田。可惜的是……我隻能心存感謝，並不會將謝意付緒行動或表現在態度上。唔，至少我會手下留情。基本上，我還是你們的敵人，會持續欺騙並傷害你們，永遠沒有化敵為友的一天。」
然後——也許隻是巧合，但我聽見了熟悉一句話：
「我也不會再說抱歉了。」
◇
◇
◇
歡欣雀躍的育兒大作戰實施以來，不知不覺己過了一個星期。由於奈奈子仍不見蹤影，所以無法回應她的感情，害我心中一直留有疙瘩。無法冷靜下來。
啊，雖然也在校舍裏看過奈奈子幾次，但她老是急急忙忙的，隻留下「養育小孩的事，就麻煩你跟小紅帽隨便弄一弄」之類的話，沒能好好坐下來聊一聊。
奈奈子，你到底在做什麽？我們是夥伴，如果卷入什麽麻煩的話可以跟我商量啊！
我想著這件事，今天的我們也是一邊摸索、學習，一邊養育著番傘弟弟。
上午我們先帶著番傘弟弟走走跳跳，讓他做身體上的學習，下午與他說說話，或聽我們說話，讓他作些智能方麵的學習。這些幾乎成了近日來每天的功課。
現在是在上午，我因為很困而靠在牆邊，愣愣地看著小紅帽與番傘弟弟玩著追逐的遊戲。小紅帽似乎對養育番傘弟弟一事樂在其中。
然而，有件事可千萬不能忘記。小紅帽的內心深處一直有個脆弱易碎的自我意識，同時有個揮之不去的恐懼深植在那裏。隻要一日不消除那份恐懼，小紅帽隨時都有可能因害怕而顫抖，哭得叫人手足無措。
她那一副自以為是，滿口賤言賤語的模樣，還比較像小紅帽的作風。我不想再看到那樣脆弱到幾乎要崩潰的小紅帽了。
可是，我也想不到該如何消除她內心深處的恐懼……唔，該想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對於欠缺思考能力的我來說，實在是負荷過重。
〈喂，山田。你別偷懶啦！你也來幫忙啊！〉
哎呀，小紅帽生氣了。唔，可是我想思考一些事情。
「……好好，小紅帽還真有精神呢。」
算了，反正現在也不是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所以我便走向發怒地手插著腰的小紅帽，以及站在她身邊，簡直跟小紅帽一樣擺起架子的番傘弟弟。
「不過，與智能相比，身體的能力似乎沒進步多少。」
〈說的也是，隻是一些反射神經或瞬間爆發力之類的。不是說他會吸收其他機器的能力嗎？那該讓他吸收什麽……〉
小紅帽緊張地四下張望，似乎沒看到什麽，聳聳肩說：
〈那麽，明天如何？你明天也帶個什麽東西給番傘弟弟吧？〉
「了解。不過，小紅帽你可真是起勁，你很喜歡養育小孩的工作吧？」
〈我很喜歡哦！開心得不得了。〉
小紅帽露出滿臉笑容，似乎真的很幸福的樣子。
〈養育著一個會模仿自己一舉一動的人，表示自己也能帶個世界或多或少的影響……能夠切身地感受到自己處在這個地方，就算不是這樣，純粹地改變一個人也很有趣呢。〉
接著她有點憂鬱地垂下眉頭，小聲地喃喃道：
〈而且……像這樣育兒的行為，不是很像人類的作風嗎？若是機器人的話，隻要將身體組裝後再搭載程式便結束了。像這樣一步步，慢慢地將小孩養育長大……不是很有人類的感覺嗎？能夠從事人類的行為，我當然很開心啊。〉
「沒錯。小紅帽開心的話，我也覺得這樣很棒。」
我突然覺得爬在小紅帽身上，開心地玩耍的番傘弟弟還滿可愛的，我朝他笑一笑後，再看向房門口附近。
「可是，今天奈奈子也不過來啊？」
〈嗯，我也很在意這件事。若隻是因為對愛的告白感到害羞的話，時間未免太長了，看來她似乎在校舍的各個地方暗中活動吧？〉
「嗯，好像在調查什麽似的。」
我倆互相對看並偏著頭，實在不曉得奈奈子到底在想些什麽。雖然我們兩人都露出下解的神情，卻不曉得各自在想些什麽。
〈唔，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小紅帽陪番傘弟弟玩轉圈圈的遊戲，並擔心地表示。
〈總覺得，奈奈子有自己去執行肮髒的任務，習慣將所有事情一個人承攬下來的壞習慣……明明是個斷頭人，不必搞得自己那麽卑微吧？我們既然長得一樣，又是命運共同體，至少可以跟我們商量一下吧？〉
說不定是因為告白後，我呆呆地沒有任何回應，奈奈子誤以為自己失戀了——不想麵對我吧？但她卻仍為了我們，靠自己的力量單獨行動，真的害我感動得快哭了。
唉，看來全都要怪我沒有作任何的答複吧！唉，任時光白白流逝，沒有提出任何的結論，我真是沒用。
「而且也不曉得育兒大作戰的意義在哪裏。」
我的心情似乎變得很憂鬱，用手指在番傘弟弟眼前不停畫圈圈，進行催眠術，嘀嘀咕咕地說：
「雖然千紗說這是為了觀察人類病感染的情況……似乎另有隱情。就算是這樣，我們也不曉得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說的也是，〈赤郡貓〉一定是為了什麽目的而打算利用我們……到底是什麽呢？該如何透過養育小孩來了解人類呢……而且，為什麽是我們？沒有一件事情是明白的。搞得心裏很不舒服，無法冷靜下來。這樣才會染上疑心疑鬼病啦！〉
看到小紅帽臉色一沉，番傘弟弟像是想安慰她似乎，轉動著炮台。
〈小紅……小紅鞋。〉
〈小紅鞋是妖怪。我是小紅帽啦。〉
〈小紅……毯？〉
〈小紅毯也是妖怪啦！〉
〈……爸爸。〉
「啊，叫我也沒用啊。是番傘弟弟不對哦。你得正確叫出小紅帽的名字哦。」
〈小紅鞋！〉
炮台不停轉動。好可愛哦，這個番傘弟弟。
不過，我們這麽和樂真的沒問題嗎？我可不希望在我們悠悠哉哉養育小孩的時候，卻陷入無法脫身的可怕陰謀之中。
這是什麽感覺……明明時間安穩平和地流逝，但在那和平的一層薄皮之下，卻感受到類似瘋狂般的危險漩渦在盤旋，真詭異。
「……小紅帽。」
我感到很不安，還沒決定該說什麽時便下意識喚出小紅帽的名字，但這個〈學園〉英雄卻閉上了眼睛。
〈算了，現在就等奈奈子出現吧。雖然奈奈子老愛自己承擔一切，但若都推給她不是太沒義氣了嗎？反正，她就算死也不會背叛我們，若知道什麽事就會告訴我們了。〉
「……………」
是這樣沒錯啦。
奈奈子，若你想做什麽的話……還是三個人一起行動吧。無論多麽危險的事，若隻有你一個人蠻幹，是很寂寞的哦！
沒錯，很寂寞。我也是這麽想的。在這個充滿機械的〈學園〉中，覺得自己是個人類的我們一直都很寂寞。所以我們才會湊在一起，不知不覺地互相喜歡、互相扶持。
這也許不是愛情。
說朋友——又太單薄了些。
應該是像家人那樣的關係吧？感情好的三個人隻要在一起，就能感受到溫暖的氣氛。如同我跟亞砂裏一樣，雖然平日不常膩在一起，但我們的關係在本質上卻是緊緊地係在一起。
似乎是因某種陰謀而相遇，又被巧妙地安排在一起，然而卻不覺得這樣有何不安。擁有相同臉龐與名字的少女們。
奈奈子她們如果不在，我就會感到寂寞。奈奈子她們如果感到傷心，我也會很傷心。我希望能夠守護她們、擁抱她們。
在這層意義上，我肯定是喜歡奈奈子的。
坦率地將我這份心意傳達出去，而這感情會不會發展成愛情就順其自然吧，慢慢地「喜歡」這個感覺，不是很好嗎？
你覺得如何呢？奈奈子。
◇
◇
◇
吃午飯時，果然還是隻有我跟小紅帽。
番傘弟弟不需要跟人類一樣進食，他似乎是靠電池什麽的來活動的吧，不需要補給他任何營養，也依然能夠持續活動下去。不過，因為我們是人類，所以必須大口大口地吃東西。
午飯結束後，洗碗的工作就交給小紅帽，我決定去外頭散散步。我的臉上帶著微笑，看了一陣子用鼻子哼著歌，開開心心地與番傘弟弟一起洗碗盤的小紅帽背影後，便推開門，走在校舍的走廊上。
果然，這個校舍除了我們之外，半個人影也沒有。
偶而會遇到的，隻有閑來無事到處逛逛的千紗，以及在暗中活動的奈奈子而已。千紗也許沒什麽事做吧，所以會跟我寒喧個幾句，但奈奈子就真的隻能用『目擊』來形容，沒辦法停下來好好說說話。
奈奈子到底在做什麽啊？
「啊，山田山田，剛剛好。」
我沒有任何目的地，隻是為了消化肚子內的食物而到處走走，這時有扇門被打開，千紗從中露出臉來。所有的門都被上了鎖，所以我們無法自由地進出那些門。但豎耳傾聽時，仿佛會聽到機械在運作的聲音。
「怎麽了？千紗。」
她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所以我停下來偏著頭問。千紗抱著一個似乎壞掉的小型機械，煩惱地看著我說：
「我問你，山田，你剛剛在哪裏做了什麽事？」
「什麽？」
我一時之間愣在那裏，不曉得她想問什麽。
「哪裏做了什麽事？就跟平常一樣，跟小紅帽一起在房裏吃飯啊！」
「啊，對了，已經中午了。山田，你們都需要吃飯吧。」
也許是因為不需要吃飯的千紗，並沒有這種習慣，無法將「十二點」這個時間與「中午」這個詞匯連想在一起，所以她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
接著她低下頭，帶著困惑的表情陷入思考中。
「是嗎……那麽就不是山田你們了。啊，我早該想到的。」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嗯，也沒有啦。」
千紗顯然有些緊張，眼神不安地遊移著。
「校、校舍的備品被破壞了……這個校舍裏除了我們就沒有別人了，所以才會懷疑到你們身上，對不起，這應該跟山田你們無關吧？」
校舍的備品被破壞？
唔，一般來想，我與小紅帽都有不在場證明，所以做這件事的人應該是奈奈子……但奈奈子為何要這麽做呢？
不過，千紗應該以為奈奈子是跟我們一起行動的，所以沒有特別問到她，迅速地結束了話題。
「啊，沒有啦，請你別介意。山田你們繼續養育小孩的工作吧！我……暫時沒辦法協助你們了，我要立刻回去才行。」
「回去哪裏？」
而且說什麽協助，基本上她根本沒有幫到我們什麽。
千紗麵露困惑的表情，歎了口氣後喃喃說道：
「嗯，就是補充被破壞的備品，並將這件事報告給〈赤郡貓〉大人。雖然我也不曉得怎麽回事，但山田你們也要小心一點哦。感覺有人正在暗地裏活動……」
那人應該是奈奈子吧，伹我不會說出來。雖然千紗很親切地告誡我們，但我們仍是敵人。要我選的話，當然還是會站在奈奈子這一邊。
千紗嘴角不知道在叨念什麽，草草道別後，轉個方向往走廊上走去，一下子便不見人影。
我望著她的背影，下解地偏著頭想。
到底是搞什麽……愈來愈不清楚奈奈子的行動了。竟然破壞校舍的備品？為何她要做那種事呢……？
在我思考的當下，突然間——
「山田。」
我腦海中的那個女孩，突然從背後叫住我。
我大吃一驚地轉過頭去。
中村奈奈子站在那裏。
「奈……奈奈子。」
「好久不見了。」
聽她若無其事地跟我打招呼，明明有好多事想要問她，卻頓時啞口無言，腦海中一片空白。看到我默不作聲地站在原地，奈奈子尷尬地笑了出來。
「對不起，我一個人擅自行動，讓山田和小紅帽為我擔心了。不過托各位的福，已經了解大致的構圖了。」
「構圖」？
我不太了解她的意思。
然而，奈奈子似乎不打算仔細解釋給我聽，逕自改變了話題。
「這邊的事，就交給我吧……〈赤郡貓〉的陰謀若與我推測的一樣，就真的很棘手。為避免把山田你們牽扯進去，我會在這個陰謀發動之前予以擊破。還有一件事——」
她輕聲地說：
「請你好好守護小紅帽。」
「小紅帽？」
聽到這名字，我猛然想起她似乎誤會了些什麽，搔著鼻頭解釋說：
「這個，奈奈子，雖然我不曉得你誤會了什麽，但我和小紅帽並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小紅帽的外表像個小朋友，與其說我對她有感情——倒像是我和奈奈子共同照顧的小孩一樣。」
「我、我和山田的……嗎？」
奈奈子整個臉漲紅，接著又放心似地歎了口氣說：
「是、是這樣啊……我還以為山田跟小紅帽一定是彼此相愛的。原來是這樣啊——所以，我還有機會囉？」
奈奈子歪著頭，開心地微笑說。然而，她的表情立刻變得很奇怪，眼神嚴肅地看著我。
「可是，山田……雖然外表是個小朋友，但小紅帽是跟我歲數差不多的女生，請你別把她當成小朋友看待。我這麽做……也許是自掘墳墓，但那是因為我也很喜歡小紅帽。」
隻要看平日奈奈子對待小紅帽的態度就曉得。互稱彼此為姐妹，每天都膩在一起，感情很好，一看便令人感到欣慰的二人組。
「小紅帽最近的情緒很不穩定，所以我很擔心她。雖然不曉得山田你是怎麽想的……小紅帽其實也有非常脆弱的一麵，所以必須有人時時注意她才行。」
我也是這麽認為。這個被推崇為〈學園〉英雄的女孩，其實內心隱藏著不為人知的脆弱情感，而最近，這個脆弱的情感經常浮出表麵。如今的小紅帽……的確非常的不穩定，也著實令人擔憂。
「你知道小紅帽為什麽稱自己是『小紅帽』嗎？」
奈奈子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我因為不懂她的意思而露出詫異的表情。但奈奈子對理解力不好的我並不感到訝異，還仔細地解釋給我聽。
「小紅帽的本名跟我一樣，都是中村奈奈子。」
「嗯，這我曉得。」
以前小紅帽曾親口說過這件事。小紅帽是這間〈學園〉裏第二個中村奈奈子。如今她自稱是小紅帽，而且這名字也比較有名氣，所以每個人都稱她為小紅帽……
「可是，山田你知道嗎？那個中村奈奈子是她認為自己是機器人時的名字。」
「…………？」
我真被弄糊塗了。
於是，奈奈子娓娓道來我所不曉得的事實。
「小紅帽從〈墓場〉逃離，並規定自己是〈人類〉時……便舍棄了中村奈奈子這個名字，而自稱是小紅帽。她將中村奈奈子這個本名，與曾是機器人的自己視為過去。」
比我更早相遇，比我還深的關係——稱彼此為好姐妹的中村奈奈子們。如今，在我眼前的奈奈子，比我，說不定也比小紅帽本人更了解小紅帽。
英雄，小紅帽。
我當她是一個人類，並單純地喜歡她，這個一直都在我身邊的女孩子。以奈奈子的角度來看，小紅帽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呢？
奈奈子仿佛是回應我內心想法似地，微微點頭說：
「小紅
帽這個名字對小紅帽有特別的意義。那象征著『人類』。
「『擁有人類味道』的名字。她舍棄中村奈奈子這個機器人的名字，藉由演出『名為小紅帽的人類』，來徹底變成一個人類。」
我想起那天在沙灘上，小紅帽曾經吐露過她的心聲。
當我決定成為小紅帽……當時她的話語意不清，令我百思不解，現在我終於深深了解這句話的涵意了。
看見在〈墓場〉被處份的機器人，她悲痛地拒絕自己跟它們一樣。規定自己是個人類的小紅帽，她應該認為，一旦成為小紅帽這個人類，便可舍棄身為機器人的自己吧？
「可是，這樣還是行不通。」
奈奈子一臉落寞地說：
「演戲畢竟是演戲。對那個奈奈子而言，小紅帽隻不過是架空的人物。所以她覺得自己始終都在演戲，甚至不確定何謂『自我』，因此，那個奈奈子一直都感到很不安，情緒相當不穩定。」
從這番話便能確定，第一號奈奈子由衷地擔心著第二號奈奈子。一直掛念著她，經常思考著小紅帽的事情，終於有了答案……但她似乎沒辦法有條理地將答案統整出來，所以我不太能理解奈奈子的話。
「或許，對那個奈奈子來說……真正能令她安心的，並非永遠成為小紅帽。而是有人能對中村奈奈子，對原原本本的她說：『你是一個人類』吧？或許小紅帽這個名字能讓她暫時感到安心，但那畢竟隻是演戲，如今更成了詛咒。所以……山田，請你直接稱她為奈奈子吧！」
她的右手貼在胸前，用藍色的雙眸盯著我說：
「就像當時，山田說我是人類一樣。」
「……………」
那是能讓內心感到溫暖，並得到滿足的一句話。
奈奈子瘋狂暴走，我與小紅帽為了阻止她而對她說的這句話，確實傳到了她的心中。雖然沒有她是人類的證據，但我卻直接地把我的想法告訴她。若這句話能稍稍拯救她的話，真是再好不過了。
我每次都隻會隨波逐流。
傻傻地呆笑著，敷衍了事，不會出手拯救任何人，也不會保護任何人。
然而，我那句話卻傳到了奈奈子心中。
如果這個結果換來奈奈子的情意——那麽，我就必須牢牢抓住這個不小心抓在手裏的主導性。
告訴小紅帽——告訴第二號奈奈子，她是人類。
若這樣就能拯救她的話，要我說多少次我都願意。
當我下定決心並看向奈奈子時，她應該也了解到我的心意，對我露出溫柔的笑容。
「那麽——」
她不知在急些什麽，慌忙地看向走廊的前方——千紗消失的方向。
「拜托你，山田。小紅帽現在……似乎真的很不安。也許是因為養育小孩這件事吧。這對小紅帽實在太殘忍了。」
「奈奈子？」
話的後半段幾乎是自言自言，我聽不清楚那個內容。但她似乎沒有解釋的意思，奈奈子咬著牙盯著前方，話題已經結束，當她正要跑出去的時候——
「………」
刹那間，她看向我。
「山田。」
她似乎有點害羞，小聲地補充說：
「請你也考慮一下，告白的答案。」
說完，奈奈子如旋風般急速轉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走。
啊……說的也是，光考慮小紅帽的事情，根本沒空跟她說告白的答案。唉，為何最近我老是瞎忙一場呢——處事圓滑應該是我的長處吧？
◇
◇
◇
當小紅帽隻有一個人的時候，情緒就會變得非常不穩定，她邊想事情邊到處走來走去，回到她的房裏時就被她狠狠飛踢。
不但被她踢，還因為害小紅帽變成孤單一個人而被她痛罵一頓，接著，我就帶著番傘弟弟來到校舍的正前方，朝附近的沙灘走去。雖然外出並沒獲得千紗的同意，但事後再跟她報備應該就可以了吧？
畢竟一直悶在室內，對身心都不太好。
然而——該如何將奈奈子交待的事，對小紅帽說呢？
每次一見麵，就會像是應酬似地跟這小鬼頭鬥來鬥去。這樣的我，要將她視為中村奈奈子，告訴她，她是一個人類，這樣真的能夠拯救小紅帽嗎？
奈奈子會不會太看得起我了？我說的話其實沒什麽重要的部份，隻是隨便講一講而已。
「………」
當我還在想應該怎麽辦時，隱約看到小紅帽出現，她先出聲叫我。
〈喂，山田。〉
被微溫的熱風吹得晃動的白發。紅色的鬥篷。身材嬌小消瘦到似乎會被藍天給壓碎似地小紅帽，看起來非常孤獨。
〈你說說人類世界的事給我聽。〉
她依然眺望著大海，如是說。
〈你是從人類世界來到這個機器人〈學園〉的吧？我以前聽說的……所以你應該很清楚吧？我希望你告訴我，真正的人類是怎樣生活的，人類創造的是什麽樣的世界……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並不有趣就是了。」
我坦白地說。但小紅帽卻搖搖頭，落寞地說：
〈不有趣也沒關係。我就是想聽，我就是想知道……人類的事情。〉
「……」
她的樣子很認真，所以我就直接告訴小紅帽她想知道的事情。不過，一旦被要求仔細說明自己的事情，以及自己曾經有過的生活，竟教人如此難以開口。
人類與機器人發生大戰。在我出生以前，這個事實便已理所當然地存在這個世界上。隻是當我懂事以來，戰況就非常不利於人類，幾近絕望，大人們似乎已不抱戰勝的期望，對所有事物都表現出放棄的態度。
我們為最低限度的生活工作著，總有一天不是被機器人攻擊而死、就是因生病或意外而掛點。而這似乎也已經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以並沒有任何的不甘心，或是憎恨機器人的心情。
若我的家人死在機器人手上的話，也許我也會恨機器人吧？但事實上並沒有。我的雙親在我懂事時就已經不在了，家人的角色是由亞砂裏以及她父親所代替。
機器人與人類的戰爭雖然發生在我們的生活之中，同時又覺得像是遠方世界裏的故事似的。若有人對我說，總有一天我會因病而死的話，我應該也不會有任何異議，但若打從心底憎恨那些疾病的話，可就會真的生病了。因此對我而言，機器人就像是不曾患過的疾病一般。
雖然討厭，但不至於憎恨。
雖然害怕，但缺乏真實感。
每個人都抱著這般曖昧不明的情緒，持續地生活下去，人類的世界充滿著誨暗的氣氛。這就是我所出生、長大的世界，小紅帽所不知道的真正的人類世界。並不美好，也並不有趣吧，小紅帽？
〈可是……〉
雖然我是這麽想的，但默默聽著我的話的小紅帽，卻小聲地說：
〈至少，生活在那裏的人類們，並不會懷疑自己是人類的這件事，也不會懷疑自己所居住的世界吧？〉
她自言自語似地歎氣說：
〈這樣的話，就很幸福了。至少還能得到救贖。〉
小紅帽低著頭，輕輕握起我的手。粗獷的人造手指，又冰又硬。
〈我問你，山田。你覺得我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自從來到這座島上後，常在不同時期，被不同的人問到這個問題，而且我也常在心中重複自問著。也許這是有意義的，也或許應該有所區別。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對〈學園〉裏大部份的人卻是個很重要的問題。
〈若不能直接斷言的話，至少
不想去煩這件事。我希望能夠沒有任何疑慮，就這樣深信自己是個機器人，乖乖地當〈學園〉裏的好學生。然而，我其實是心存懷疑的。見到在〈墓場〉被廢棄的機器人後，突然覺得自己跟它們不一樣。我跟那些東西不一樣……可是，並沒有任何證明吧。所以，我才一直覺得很恐懼。〉
小紅帽的肩膀微微顫抖，表情僵硬且很脆弱。
〈我問你，怎樣才是真的？怎樣才是真正的人類？會流血的才是真的嗎？會流淚的才是真的嗎？證明究竟在哪裏？真實的感覺呢？被某個人認同後才會欣然接受嗎？這樣的話……一開始不要有疑慮不就好了？可是，正因為產生了懷疑，才希望能有證據來證明。然而，隻有奈奈子有身為人類的證明，所以我才會一直感到很不安。我問你，我究竟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小紅帽……」
我不曉得該跟她說些什麽。或許，我根本無法理解小紅帽煩惱的本質吧。對我來說，我確實感受到自己身為人類的事實。也許因為我真的認為自己是人類，所以被小紅帽問到這個問題時，雖然有些動搖，但根本的自我意識還不至於會崩潰。這個最低限度的自我意識，如今依然未遭到破壞。
然而小紅帽卻拋棄了根本的自我意識，並重新植入新的自我意識。自從規定自己不是中村奈奈子，而是小紅帽，不是機器人，而是人類的那一刻開始，她體內就沒有任何確定的東西了吧？
我並不明白，這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正因為不明白，所以覺得很不甘心。
〈我的恐懼與不安，你應該都不明白吧？就算明白，也沒有切身的感受。出生即為人類，並永遠以人類的身份生存下去的山田，應該完全無法理解為何我會如此煩惱吧？你認為這樣的煩惱很蠢吧？在心中嘲笑著，反正人類或機器人還不都一樣吧？〉
說完後，小紅帽這才正眼看我。紫色的，奇異的雙眸。雖然她那濕潤的雙眼中，充滿了炙熱的情感，但我不曉得這算不算是身為人類的證明。
身為人類的證明，究竟在何處？
〈最近，自從開始養育小孩之後——我便感到非常害怕。〉
小紅帽似乎也想著同樣的事情，咬牙切齒地抓著我的肩膀說：
〈如果我跟番傘弟弟一樣……隻是個學習大量情感，演技生動的機器人的話該怎麽辦？一想到這裏，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害怕得……〉
小紅帽低下頭，手仍抓住我的肩頭，就這樣抽抽搭搭地哭了出來。
〈我好想要證明哦……〉
◇
◇
◇
在那之後不久。
這次我一定要說些什麽有意義的話來消除小紅帽心中的不安，但以這樣隨便的心情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在我默不作聲的時候，仿佛要將這麽沒用的我給治罪似地，頓時響起一陣尖銳高吭的聲音。
如剪刀的刀刃磨擦般，清脆的聲音。
這個聲音是——
〈奈奈子？是奈奈子嗎？〉
小紅帽立即抬起頭，不安地環視四周。
一瞬間，一記藍白色閃光劃過屹立在我們身邊的校舍正中央，毫不費力地就將空氣、鋼筋、建築物給劈得灰飛煙滅。從中間被劈成二截，幾近彎曲般劇烈晃動的這間校舍——活生生的東西，一個個掉落在我們的腳邊。
「呃……」
刹那間，我的心髒都快停止了。
第一個掉下來的是，人類的手臂。
第二個掉下來的是，從大腿被斷成二截的腳。
最後掉落在地麵的是——缺少剛剛那些手腳的一個人體。
看到天空下起驚悚駭人的人類雨，從指尖到腦門整個僵硬發麻的我與小紅帽，吐不出任何聲音，因為不曉得發生什麽事而不停地顫抖著。
這是什麽？
發生什麽事了？
「——」
這時我終於察覺到。
掉落在我們身邊的那個人——被切斷，潰不成形滾落在地上的那個東西。
纖維般的發質、球體的關節與招牌的圓框眼鏡。
「千——」
「混帳！為什麽會這樣！平常的話早就該掛點了啊！手跟腳都被截斷了啊！若是人類的話早就死掉了！」
這時，看起來像是屍體的東西突然站了起來，瘋狂地大喊大叫。奇怪，明明是那麽淒慘的狀況，卻還如此活跳跳的。
我還沒冷靜下來，直接叫出地上那個東西的名字。
「千、千紗……」
聽到我叫她後，千紗眼冒怒火地怒瞪著我們，用缺少一堆東西的身體努力看向這裏。失去一隻手與一隻腳，卻仍一如往常地活動著。
「喂，山田！太過分了吧！為什麽我會被攻擊成這樣！再這樣下去我會被殺死了啦！」
看她這麽精神奕奕的模樣，我想就算被切成八塊也死不了吧？
我混亂的腦袋瓜裏想著這樣的事情——同時。
被斬成二半的校舍，跳出一個高雅美麗的身影——那個身影在半空中轉個圈，再翻了個筋鬥後，隨著轟隆聲響，降落在我們所處的沙灘上。
編得整整齊齊的三股辮，大大晃動著。
在南方國度的豔陽照耀下，那異形般的雙臂閃著黑色的光芒。
「……山田，小紅帽。」
降落至地麵的奈奈子終於發現到我們，尷尬地笑了。
「啊，真是——真糟糕。真不希望讓你們看到這個景象……算了，那也是無可奈何的。」
她的左手如槍口般對準千紗，奈奈子動作可愛地稍微歪著頭說：
「死心吧，你的陰謀已經被看穿了，那個無聊的育兒工作已經結束了……〈赤郡貓〉的末端，加藤千紗，為了守護我們平穩的生活——我必須將你處決。」
「等……」
我揮舞著雙手，對逕自想結束一切的急性子斷頭人提出抗議：
「等、等一等啊。奈奈子，我被你搞得一頭霧水。最近你似乎都在暗地進行些什麽……你發現什麽了嗎？不要自顧自的一個人在另一個次元就打了起來，也讓我們參與啊！」
連我都覺得這番話說得沒頭沒尾的，沒想到奈奈子竟會同意地點頭說：
「說的也對……」
她仍未鬆解警戒，目不轉睛地盯著千紗說：
「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對勁。因為〈赤郡貓〉是如此卑鄙狡猾，老是盤算著什麽邪惡的陰謀，不可能隻是單純的養育小孩而已，所以我一直暗地裏進行調查。」
聽她這麽說才想到，奈奈子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參與育兒的工作。她一直不停逼問著千紗，而且最近也都與我們各別行動。
「老實說，山田跟小紅帽都太缺乏危機意識了。你們人太好又太天真……不過，我跟你們不一樣。隻要認為是敵人，就算是神明我也毫不留情地斬殺對方。全部抱以懷疑、全部毀滅、全部消滅殆盡！」
說完，她的瞳孔布滿了殺戮的紅色。
「因為我是不折不扣的毀滅機器：斷頭人。」
她又稱自己為機器了。
她每次都這樣，一個人耍帥，將肮髒的任務全攬在自己身上。
不過，也許是因為她想保護我們吧？
該怎麽說呢，說她太傻還是太頑固，真是個麻煩的女孩。
「雖然仍有所顧忌……就讓我為各位說明清楚吧！」
奈奈子一臉抱歉的模樣，將敵人的企圖簡單扼要地告訴我們。
「這次的育兒工作，果然是〈赤郡貓〉的實驗。」
這是打從一開始，奈奈子就重複提到的事情。而我們卻隻想保命，想了各種理由，
不願正視這一點。
奈奈子真的很認真。小紅帽也說她很單純。這算單純嗎？為了朋友不擇手段、毫不留情地處置對方的少女。她不隻有溫柔的一麵，也有嚴肅、可怕的一麵。
「剛才，我將我認為校舍中很重要的一個備品破壞時，偷聽到加藤說要跟〈赤郡貓〉聯絡的對話……果然證實了我的疑慮。」
剛剛那個我不以為然的小騷動，原來是奈奈子的作戰啊。就在我們悠悠哉哉養小孩的時候，奈奈子真的很拚命地在戰鬥呢！
「這次養育小孩的目的是……觀察人類，我說的沒錯吧？」
奈奈子問千紗，不等她回答便繼續說下去：
「這間〈學園〉裏已經沒有半個人類了，應該都已經不在了。大批被擄走的人類教師都已死亡，所以〈學園〉裏的機器人沒有人可作仿效，隻能單獨學習這個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的課程。」
或許她已經完全了解敵人的企圖，毫不懷疑斬釘截鐵地說。千紗也一語不發地瞪著奈奈子，爬行似地往後退。因為她少了一隻腳，無法快速移動……想逃也逃不掉吧！
「不過，還有我們在。」
奈奈子看向小紅帽，小紅帽則抱著番傘弟弟，一臉錯愕。也許是為不讓擔憂的小紅帽安心，奈奈子朝她溫柔地笑了笑。
「〈赤郡貓〉似乎將我們判斷為人類。不是罹患人類病，而是真正的人類……他們會觀察我們，並在我們養育番傘弟弟的過程中，若無其事地學習、累積我們的感情與知識——這就是這次的課程，不對，是這個實驗的目的。竟說我們是人類病？開什麽玩笑，我們可是真正的人類，才不是生了病的機器人。」
奈奈子像是要射穿千紗似地瞪著她，並架好兩隻手。
「以上就是我調查〈赤郡貓〉想法的來龍去脈。所以我們不用再接受這個愚蠢、像是在觀察動物實驗般、戲弄人的課程了……為了擾亂我們，故意說我們是患有人類病的機器人，害小紅帽的內心感到動搖不安……我絕不原諒你們這種殘酷的行為。」
一旦攤在陽光下便發現，敵人的企圖原來那麽簡單。
人類究竟為何物？是〈赤郡貓〉過去曾尋問我們的問題。難道真的隻是因為想要知道答案，那隻瘋貓才會不擇手段地對我們進行實驗，觀察我們？
還有番傘弟弟……他真的隻是為了學習並記錄身為人類的我們的知識與行動的機器這樣的話，那麽疼愛他，並跟他一起開心玩耍的小紅帽不就太可憐了嗎？而她的一舉一動，全部隻是為了給予〈赤郡貓〉的人類數據而己嗎？
由於這個說明實在太突然，害我腦袋有點轉不過來。隻是，感覺好空虛。他們把我們當成實驗動物在處理，在這間〈學園〉裏，僅有的人類樣本而已嗎？奈奈子的愛意、小紅帽的恐懼以及每個人各自的想法，全都隻不過是數據嗎？這實在是……太殘酷了。
「那麽——」
奈奈子輕描淡寫地結束了話題，重新警戒地瞪著千紗。
「你要反駁或抗辯嗎？如果沒有任何辯解的話……我就要處決你了。」
「啊，等一下。」
千紗一臉緊張地，皺著眉看著毫不客氣的奈奈子。
「殺、殺了我的話……這間〈學園〉的人全都會與你們為敵哦。既然〈赤郡貓〉大人是這間〈學園〉的支配者，便能夠出動〈學園〉裏的機器人……」
「就算是這樣……」
奈奈子斬釘截鐵地宣示：
「為了能夠生存得像個人類，這也是莫可奈何的。」
哇噻，奈奈子好酷哦！不過，等一下。你也聽聽我們的意見吧。雖然你說的好像我跟小紅帽的意見都跟你一樣，但我可不想就這樣與整間〈學園〉為敵啊。話也不是這麽說啦，唔，如果養育小孩的工作隻是實驗的話，我當然不會乖乖順從，但你這種像是宣戰似的發言，會不會太不經大腦了？
「是嗎……」
無視我的困惑，千紗也放棄談判似地聳聳肩說：
「這樣的話，那也沒辦法了。我本想給你們多一點時間的。誰叫你們自己選擇這麽危險的路，你們這些人……我也沒辦法救你們了。」
竟然說「我們」，已作出決定的可是隻有奈奈子哦，我還在混亂當中呢！等，等一下，不要不理我啊！別再說下去了！
「算了，我就當個壞人，將醜話說在前頭吧！」
千紗閉起眼睛，動了動手指說：
「與其生活在機器人的支配之下，以人類的身份自由自在的生活比較了不起……這是誰規定的？人類那不自由毋寧死的想法，實在是叫人無法理解。」
千紗輕描淡寫地說完後，便以驚人的速度開始動作。奈奈子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動起來，所以反應慢了一拍。隻是釋放出來的藍色斬擊，無意義地卷著沙灘。我當然無法反應。
如疾風般卷起了砂塵，千紗繞到我身後，單腳將我踢倒並踩在我身上，她也將原本收至單手裏的刀迅速地伸了出來，並笑著說：
「對不起囉，山田。不過，我有遵守永遠與你們為敵的約定哦……唔？不過我還沒跟你解釋這個狀況吧？你曉得之後自己會被怎麽樣嗎？」
「請你放開山田！」
對於奈奈子的喊叫聲，千紗充耳不聞，直接將那把刀刃抵在我的胸前。
「不過啊……這也要怪山田哦。誰叫你優柔寡斷，老是舉棋不定，而且又沒提出任何答案……沒有任何行動，沒有時間了，你才又隨隨便便讓自己置身在這麽危險的情況下。笨蛋、笨蛋，山田這個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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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故，她的怒罵聲中隱含著些許的哀愁，接著她毫不猶豫地用刀劃過我的身體。
切割般的觸感，又熱又痛。
「——」
呃，她不是在開玩笑。我真的被砍了。痛……痛死了。
好痛！
「山田的血是紅色的呢！」
千紗佩服似地喃喃自語，她雖然隻有一隻腳，但卻能以很快的速度跑遠。奈奈子原本想追上去，卻聽到我疼痛的悶哼聲而皺起了眉頭。千紗的目的就是阻止奈奈子吧，她驚慌失措無法動彈。
「……啊，山田，你不要緊吧？」
怎麽可能不要緊。快痛死我啦！
然而，這傷卻不是致命傷。還能夠活動。我撐起身體，痛得不住呻吟，並望著逐漸遠去的千紗背影。
最後，她瞬間回過頭來，嘴巴無聲地抽動著。
她在說對不起。
結果還不是又說對不起了。既然會跟我到歉，那就不要砍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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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截斷的右手與左腳，活動力還是一樣好呢！我既驚訝又佩服地望著加藤千紗的背影。
當滿身瘡痍的她出現在我住處時，著實令我嚇了一大跳，但當我問到〈學園〉的情況時，更叫人難以置信。目前，學園裏的一切似乎都被抹去了。這樣的話，我就沒有義務招待〈赤郡貓〉的末端了。
「……………」
我突然想起奈奈子說的話。
你與在下的孩子，嗎？
創造〈赤郡貓〉時，我並沒有特別出什麽力，當然，我並沒有實際陣痛的經驗，所以也不認同奈奈子所說的，他是我們的孩子——但若要我不管千紗的話，還是會覺得良心不安。
因此，我決定修複她的身體。
衣服脫下，並讓她躺在白色的床鋪上，開始用機械手腕進行手術。不曉得這究竟算是手術還是修理作業，算了，雖然我不像奈奈子那麽聰明，這點修複程度還難不倒我。基本的機械工程或技術，在研究所時代
耳濡目染下大致都學會了。
刺眼的火花飛舞，金屬摩擦的聲音震耳欲聾。我備妥材料，並做適當的加工，與千紗的身體焊接在一塊兒，最後，無論是外表或功能都己修整完畢。
我就這樣稍微修理一下後，千紗微微睜開了雙眼。接著立刻流下眼淚。她不想那麽不爭氣，所以若無其事地用完好的左手擦拭淚水。
「………」
我不發一語地看著她。
當她來到這裏時，已經聽她仔細地說明過，正因如此，才對她的淚水感到不可思議。
由於陰謀被斷頭人中村奈奈子看破，被視為敵人的她被斬斷了手腳，並落慌而逃——〈赤郡貓〉的末端，加藤千紗。她隻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就算失敗了，機器人雖然會反省卻不會哭泣或落淚，況且，我認為千紗的眼淚跟任務失敗是完全扯不上關係的。
因為有些在意，所以我一改往日作風，開口問道：
「你為什麽在哭？」
「………」
千紗咬著唇，盯著自己的手掌心，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地歎了口氣。
這個身體，完完全全就是機器人的身體。被截斷的手足內部並沒有血或肉，隻是複雜的機器鐵塊，雖然製作成女性的模樣，但身體卻是一片平坦，完全沒有女性的性征。若說她跟個人偶一樣，還真不為過。
偽造的人類。然而，她卻為了悲痛而痛苦著。雖然從眼睛流下來的淚水也是假的，但使眼淚流下來的感情，卻是千真萬確的。
我認為，她的身體內擁有感情。可以說是靈魂吧？人工生命〈赤郡貓〉絕對是一個生命，雖然是個機械卻擁有內心。
「我——」
千紗望著天花板，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我是機器人。我是機器人。我是機器人。」
她像是壞掉一樣不停重複這句話。她一個眼都不眨，直定定地望著虛空。
「然而…」
鬥大的淚水不斷滑落。
「為什麽我會如此痛苦？我明明就沒有心，也沒有靈魂啊！所有的一切，包括感情——連情緒都是假的。那麽，這份苦痛又是什麽呢？我為什麽會哭泣？……難道是壞掉了嗎？哈哈、哈哈哈……」
「千紗。」
這時的我，可以將千紗導引至任何方向。無論是人類或機器人，隻要憑我這個三寸不爛之舌，即可決定她的定位。她迷惘的是，她陷入於矛盾之中：她困惑的是，不曉得自己究竟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如果她的內心與身體都是機器人，或是內心與身體都是人類的話，她就不會如此煩惱、如此痛苦了吧？身心都能一致的話，她的矛盾也就迎刀而解了。
我望著千紗那機械的身體，她的確是個機器人。所以搞混的，是她的思想以及她的內心。給予〈赤郡貓〉生命、給予自我，將內心塑造成跟人類一樣的始作俑者是我們。所以，我們必須負起這個責任才行。
「這次的育兒工作——」
我若無其事地繞了一大圈說：
「還真是個有意義的實驗呢！」
「………」
千紗不知所措地，眨了眨濕潤的雙眼。我不去理會，隻是淡淡地繼續說下去。真不曉得到底誰才是機器人。
「讓三名中村奈奈子養育小孩，讓番傘弟弟學會他們流露出來的感情與思想。而被他們養育長大的番傘弟弟，終有一天會模仿他們的一切，並擁有跟人類一樣的思想吧？至少，能夠獲得與中村奈奈子們相同的思想與感情。」
〈赤郡貓〉這個想法，連斷頭人奈奈子也猜不到吧？這是第二個目的嗎？抑或這才是這次教育的真相。其實隻要稍微想一想，任誰都應該想到這一點。
「三名奈奈子總有一天會死亡，因為他們是人類。所以才要趁現在讓番傘弟弟學習他們的感情與思想，之後……隻要複製那個番傘弟弟即可。以他們為教材，以他們為老師，〈學園〉便能持續地學習人類的情感。」
讓〈學園〉成為永遠的教育機構，這才是〈赤郡貓〉真正的目的吧！真正的中村奈奈子已死，或許是我殺死的吧！我想她已經被殺害了。事實上，那個人從未在〈學園〉裏出現過。
然而，她的命令：「了解人類」依然持續存在著。不過，〈學園〉中被視為人類的隻剩下這三名中村奈奈子。獵捕人類的計劃中，受到綁架的教師們全都已經不在世上，在遙遠的未來，地麵上的人類應該會全數滅亡吧！
不過，機器人應該會繼續存在。
〈學園〉也會屹立不搖。
即使人類已經滅亡，奈奈子那「了解人類」的命令，想必也會持續下去吧！
正因如此，必須趁現在製造出模仿人類一切的機械，作為教師的實驗材料之用，就是那番傘弟弟。完全不曉得自己的思想與情感被觀察著，以養育小孩的形式，將一切教授給番傘弟弟的，就是那三名中村奈奈子。也是這次教育的真相。
毫無意義、敷衍了事、空空如也的目的。
我不曉得奈奈子為什麽會命令〈赤郡貓〉去了解人類。不過，現在奈奈子已經不在了。既然已經不在了，就沒必要遵從她的命令無止境地學習人類的一切。
「這樣好嗎？」
我靜靜地尋問著千紗。
「這間〈學園〉裏的機器人，隻是無意義地永遠地、持續地學習下去。」
不得違抗命令。隻因這個理由就必須漫無目的，無止境地學習下去。
盡管人類滅亡，盡管四季更迭幾載，也必須永遠永遠地學習下去。
「喂，〈赤郡貓〉。」
我直呼本體的名字，而不是末端的名字。
「該結束了吧？中村奈奈子已經不在了，也不用如此堅守這個命令了。」
「………」
千紗沒有回應。身為機器人、身為〈赤郡貓〉的末端、與三名中村奈奈子敵對的她，在那一瞬間舍棄了人類的身份。
然而，以機器人的身份渡過的每一天，這樣的永遠是何等的空虛啊！
因此，即使千紗被稱為機器人的背叛者，無論有多麽痛苦，也渴望能以人類的身份生存下去。我與奈奈子曾夢想過的，真正的站在『人類這一邊』。
既然如此，既然製造了這樣的機器人，就表示這間〈學園〉並非無藥可救。
千紗擦拭著眼角，盯著逐漸愈合的新右手喃喃說道：
「我說過我會永遠與你們為敵的。」
低沉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地疲累、哀怨。
「作為山田你們的敵人、作為〈赤郡貓〉大人的末端、作為這樣的加藤千紗，我就不會跟44號一樣被處罰，能夠永遠活下去。這是約定……而且，山田也不會再為我的事難過了，這也是最好的方法……」
說完這番支離破碎，不像機器人該有的獨白後，千紗終於嚎啕大哭。
「嗚……我已經決定這麽做了，為什麽我會這麽寂寞？為什麽我是加藤千紗？為什麽不是中村奈奈子，為何不能和他們三人攜手合作，以朋友的身份待在他們身邊呢？為什麽、為什麽啊……」
「因為你是機器人啊！」
我冒出這句話。
「中村奈奈子是人類，加藤千紗是機器人，所以不可能變成同一陣線。在這個世界上，人類與機器人引發了戰爭，互為彼此的天敵，不可能化敵為友的。不過，千紗……44號，也就是你的前輩，無視於這個前提，最後稍微有人類的風格，展現出人類與機器人也能友好相處的奇跡。」
我以受刑人似地對睜開眼睛的45號加藤千紗說：
「真是個笨蛋……44號，千紗，你這樣
就真的變回機器人了。」
說完這句話後，我便專心地為千紗治療。千紗則全身僵硬，茫然地盯著某一點，然後撫摸著自己那沒什麽起伏的純白色身體說：
「因為……我……44號被銷毀了……所以我不想被處份……為了不被處份，我必須當個機器人……因為，這才是最好的方法……因為我是機器人，人類可以是機器人……但機器人不能夠是人類……」
她又不知道在嘀咕什麽，大概是沒有意義的噪音吧！
加藤千紗，她或許能成為機器人與人類之間的橋梁。
雖然我也曾這麽期待過。無可奈何，我也懶得再耍什麽花招了——由我來結束這一切吧！這也是種責任呢。身為『大人』的責任。……身為『家長」的責任。那麽，今天大家就從痛苦不堪的義務教育畢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