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的微風輕拂著翠蘭的秀發,她抬起頭來。


    前方十幾位身穿皮革上衣的士兵和翠蘭一樣,身體也隨著馬匹的前進而搖晃。


    今晨依舊可以看見在最前方高舉旗子的士兵。離開夜宿的營地後就一直是上坡路,連馬兒們的腳步也變得沉重。


    翠蘭早已疲憊不堪。


    從河源起程前往邏些王城約莫四十幾天路途中,一行人從早到晚都騎在馬上晃個不停。


    雖然沒有遇到超乎想象的難關,但是一路上不僅路況惡劣、還必須翻越數座大小不一的山嶺。


    雖然曾受過訓練,但是馬匹畢竟無法處處配合騎馬者;所以無論上坡或下坡,馬兒都是順著自己的步伐走。


    因此馬鞍上的人也要注意,上坡時必須提起腰身,將重心移往馬的前肢,下坡時則要將重心移向後方,同時還得將往前傾的馬頭向上拉。


    然而就算已經習慣如此操縱馬匹,時間一長,依然會讓人難以負荷。


    更何況,翠蘭未曾有過這樣長時間以馬代步的經驗。


    必須不斷地渡河也是加深精神疲勞的原因之一。回想第一次渡河的時候,翠蘭犯了從馬匹上朝水麵下看的錯誤,頓時因為暈眩而摔進河裏。


    自河源出發後,就不斷發生一些讓翠蘭失去自信的狀況。


    所幸今天早上,終於有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那就是隻要再越過這座山便可抵達邏些城了。


    昨晚利吉姆來帳篷內探視時提到這個消息,讓翠蘭和朱瓔互相緊握雙手、欣喜萬分。


    「妳在笑什麽?」


    利吉姆騎著馬與翠蘭並列,向嘴角不自覺上揚的翠蘭問道。


    他的背脊挺直,從略高處低頭望著翠蘭。精悍的臉上毫無倦容,深邃的眼瞳中散發溫柔的光輝。


    「我哪有笑。」


    翠蘭移開視線沒好氣地回答。


    一看到利吉姆的臉,她便下意識地心跳加快;同時,多少也有點嫉妒他充沛的體力和騎馬技術。


    盡管和翠蘭走的是相同的路程,但是利吉姆卻未曾露出疲態。


    更驚人的是,身為隊伍負責人的他總是指揮得宜,且深受士兵們信賴;雖然年僅二十,卻毫無疑問地具備了登上王座的資質。


    「我想到達邏些城以後,就不用這麽在意時間了。」


    「是啊,托翠蘭的福,總算來得及。」


    麵對利吉姆對自己露出笑容,翠蘭不禁嘟起了嘴。


    明明是感謝之詞,她卻覺得利吉姆像是在安慰自己。


    邏些城內即將舉行『聖壽大典』和『議會』,所以利吉姆等人才必須馬不停蹄地從河源趕回去。


    聽說『聖壽大典』是祈求吐蕃王長命百歲與國家繁榮的祭典。


    而『議會』則是諸王商討國政的會議。


    雖然達成了一開始預定要四十天內趕回邏些城的目標,但是路途中卻因為翠蘭而打亂了原先的日程,也變更了原定計劃。


    原先預定要順道拜訪一些小王的領地。


    但是由於翠蘭不習慣長途旅行,再加上吃不慣當地食物而病倒,隊伍也因此停滯下來,雖然利吉姆表示無所謂,反正小王們也會出席聖壽大典,但是翠蘭希望能將隊伍分為兩半,讓利吉姆先走。


    然而他完全不接受這個提議。


    就算翠蘭是冒牌貨,但是名義上仍為大唐公主。


    萬一她發生任何不測,或是吐蕃王對公主有任何不敬之處,恐怕會受到大唐帝國的譴責。雖然翠蘭了解這個道理,但是她卻不希望大唐帝國與吐蕃因為自己這個冒牌公主而交惡,想著想著,她的心情就愈來愈沉重。


    「怎麽了,翠蘭?」


    看到翠蘭的視線定在前方的馬尾巴上,利吉姆輕聲問她。


    翠蘭皺起眉,搖搖頭。


    「沒什麽。」


    「是嗎?可是妳看來不太高興。」


    利吉姆邊笑邊靠過來,近得幾乎要碰到馬蹬。


    翠蘭驚覺危險,欲策馬閃開之際,利吉姆抓住了她手中的韁繩。


    「要不要騎我的馬?」


    「交換馬匹嗎?」


    「不,我要妳和我一起騎這匹馬。」


    「為什麽?兩人共騎的話,馬兒未免太可憐了吧。」


    翠蘭雖然表示抗議,但是利吉姆沉思了一會兒又說:


    「雖然就快抵達邏些城了,不過沒有特別的迎接會,宴會也被排到聖壽大典之後,所以現在那裏可能有點冷清吧。」


    「我無所謂的。」


    「可是我希望能擁著妳入城,驕傲地向眾人介紹我的新娘。」


    利吉姆難得像個撒嬌的孩子般堅持。翠蘭從不認為自己是個能讓利吉姆引以為傲的女性,不過她願意成全利吉姆的願望。


    「好,我和你一起騎吧!」


    「妳看起來好像有點不情願哪。」


    利吉姆麵露苦笑,卻又喜上眉稍地向翠蘭伸出手。


    翠蘭在行進中的馬匹之間,移到利吉姆的馬鞍上。


    一旁的士兵順應拉住馬的轡銜,迅速地將翠蘭的馬兒拉到隊伍後方。


    利吉姆操縱著韁繩,翠蘭則將身體靠在他的胸前,整個人覺得輕鬆不少。


    此時她也意識到利吉姆呼出的氣息正吹拂著自己的發鬢。


    雖然兩人情投意和,但是尚未行夫妻之禮,光是相互依偎就令她緊張得不知所措,然而利吉姆卻不以為意,將手擺在慌張失措的翠蘭腰間,緊緊地抱著她。


    漫長的上坡道終於行盡,登上山頂的隊伍暫時停下腳步。


    翠蘭望著眼前壯麗的美景,內心驚歎不已。


    越過山頂後,接踵而至的是漫長的下坡道;一間間低矮的平房沿路佇立。


    房子後頭是階梯狀的麥田,即將收割的金黃麥穗隨風搖曳。


    描繪出平穩曲線的翠綠色斜坡前方緊連著森林,頂著白雪的山峰聳立在茂密森林的另一端。


    源自森林裏的小河潺潺地流過草原,巨大的黑色犛牛在河邊悠閑地吃著草,放牧的孩童們看見隊伍後,發出了歡呼聲。


    翠蘭以往經過的幾個聚落,都沒有如此豐饒差麗的景象。


    眼前出現的美景,不正是唐詩人夢想中的桃花源嗎?


    「翠蘭,怎麽樣?妳喜歡邏些嗎?」


    翠蘭無法回答利吉姆的問題。


    因為她已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利吉姆將翠蘭的不語視為默認,他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從今天起,這裏就是翠蘭的故鄉。」


    他親吻著翠蘭的秀發。


    此時,隊伍前方的眾人回頭大聲地對著翠蘭說:


    「歡迎蒞臨!」


    眾臣與士兵們異口同聲地喊著。


    翠蘭對這意外的驚喜投以小聲的回禮。


    麵對他們盛大熱情的歡迎,翠蘭在高興之餘又覺得受之有愧。


    「走吧!」


    平撫眾人興奮的情緒後,利吉姆開始催促隊伍前進。


    隊伍回複了原先的縱長隊型,氣勢比先前更盛地繼續往前邁進。


    一進入村莊,人群便從路旁的民宅湧出。


    他們笑容滿麵地朝著隊伍用力揮手。


    不久後,隊伍進入一個大村落。


    人們手提花籃站在特地整理過的道路兩側,向他們拋灑鮮花。


    孩童們在隊伍旁邊跑邊喊著:「王妃、王妃!」


    不時還傳來狗吠聲一起湊熱鬧,吠聲更與歡呼聲合而為一,和五彩繽紛的鮮花一同飄落在翠蘭身上。


    此時她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這種熱鬧的場景她在長安也見識過,過去她的角色總是在街旁灑花的民眾之一,或是在一旁販賣花籃和裝飾花籃用的鮮豔彩帶。


    她從未想過被灑花的人是抱持著何種心情。


    直到現在,輪到她處於高位卻反而覺得手腳冰冷,雖然被眾人環繞,卻有一股莫名的孤寂感油然而生。


    「午蘭,妳不舒服嗎?」


    利吉姆擔心的聲音讓她內心的不安瞬間消失無蹤。


    「沒事。」翠蘭簡短地回答。


    她回神後抬頭一望,有座石造的城堡位於前方的山坡上。


    這座城堡彷佛緊貼岩石而建,完全不同於翠蘭所知道的任何建築物。


    以湛藍青空與灰暗岩山為背景的城堡,美得令人歎為觀止。


    仿佛是遨遊天界的神仙居處。


    翠蘭感動之餘,內心也有一股無法言喻的恐懼。雖然城壁上有數個小窗,但是完全沒有唐式建築或皇城的開放感。


    「那就是翠蘭的城堡。」


    看到利吉姆自豪地說著,翠蘭也隻能含糊地點著頭;她還無法將眼前這座城堡當成是自己未來的家。


    從隊伍穿越村莊到步出街道,所花費的時間比想象中來得費時。


    盡管進入王都後午餐時間已過,隊伍仍繼續前進,在一段長時間的行進後,終於抵達了連接城堡的斜坡。


    當隊伍前頭的旗手一進入城門的廣場,高亢的歡呼聲立即響徹雲霄。


    緊接著,熱鬧的樂聲加入,與歡聲重迭在一起。


    翠蘭原本還擔心馬兒會因為這些喧鬧聲而失控,但是利吉姆熟練地操縱著馬匹,毫不費力地便登上了坡道。


    城門前的廣場上聚集了大批的群眾與馬匹。


    出來迎接的民眾和隊伍的士兵們歡喜地互道平安,放眼望去,人群中有抱著父親大腿的小孩子,還有夫妻或親子相互擁抱的身影。


    此景映入眼簾之際,翠蘭知道旅程已到終點。


    她坐在馬上望著廣場,內心充滿成就感,此時,她發現廣場中央擺了一個很大的銀盤,這個需要數人才能搬動的大盤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那是做什麽用的呢?


    「翠蘭,要下馬囉!」


    利吉姆說完便從馬鞍上滑下,然後將她抱下馬。


    兩人下馬後,一名男子從人群中走出來接過韁繩,翠蘭轉頭想道謝,卻忽然受到驚嚇而說不出話來。


    那名走出來的男子整張臉都是紅色的。


    看起來就像是剛受傷一樣。


    可是他卻完全不以為意,行完禮後就將馬牽走了。


    仔細觀察聚集在此的人群,當中還有好幾名紅色臉孔赭麵的男女佇立其中。


    「利吉姆,那個是」


    「抱歉,待會兒再說吧。」


    利吉姆擁著翠蘭的肩,向銀盤子走去。


    看來赭麵的男女在吐蕃並不稀奇。


    翠蘭暫且把疑問擺在一邊,將注意力集中在閃耀著光芒的銀盤上。


    盤子前方站了一名穿著色彩鮮豔的服裝、頭上裝飾著羽毛的男人。


    男人的右手握著大刀,張開雙腳站立,眼睛直瞪著天空。


    走近一看才發現他是個相當年輕的男子。


    他的容貌清秀,羽飾下的頭發光澤美麗。


    「這個男人,是我的古辛(注:藏語,skugshen,護身醫之意,曆代讚普(吐蕃王)身邊都有一位,主要為讚普卜卦,醫病、巫禍,舉行各種皇室宗教儀式等)。」


    利吉姆低聲向翠蘭說道。


    翠蘭歪著頭想了想。


    古辛?還是古-辛?


    『辛』在吐蕃話裏是指祭司。


    從這個男人戴著羽飾的外表看來,無疑是擔任與宗教相關的職務,由此可知,在『辛』的前麵加上敬稱『古』之人,就是這裏地位最高的祭司。


    這個男人不斷搖晃著頭上的羽飾,並大聲吶喊著。


    以他的聲音為信號,三個年輕人扛來了一隻圓滾滾的肥羊。


    羊隻發出悲鳴似的叫聲,四肢不停地掙紮。


    年輕壯士將牠抬到盤子上,下一秒,戴羽飾的男子舉起亮晃晃的大刀一口氣砍掉羊頭。


    雖然僅隻一瞬間的事,但是伴隨著羊頭被砍掉的奇怪聲響,似乎讓翠蘭耳邊的聲音都靜止了。


    羊頭落下之際,讓人有種彷佛所有的動作都暫停的錯覺。


    戴著羽飾的男子抓起羊頭放到另一個盤子上。


    壯士們則專心一意地將羊頭流出的血倒入銀盤中。


    「來吧,翠蘭。」


    利吉姆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直到被他溫暖的手指觸碰到,翠蘭才猛然回過神。


    戴羽飾的男子用銀杯舀起羊血,絲毫不在乎自己從手指到手腕上都沾滿血,然後他對利吉姆獻上銀杯。


    利吉姆將銀杯接過來,一口氣喝光杯中的羊血。


    這一幕讓翠蘭全身冒出冷汗。


    想也知道,自己等一下也會被要求做同樣的動作。


    翠蘭也曾宰殺自己獵來的獵物,所以並不害怕家畜的死亡和血,但是,這種祭拜儀式下的羊血著實令人敬畏。


    再加上,翠蘭原本就不大能接受味道強烈的食物。


    羊血被倒入銀色大盤子裏,散發出陣陣令人暈眩的腥味。


    喝下那滿滿一杯紅色液體不隻需要極大的勇氣,同時,也要與那彷佛一輩子之久的時間奮戰。


    翠蘭喝完之後,腥味依舊彌漫在喉嚨內。


    她盡全力憋著,以免將剛咽下的羊血全吐出來。


    「祈禱我國欣欣向榮!」


    男子自己也喝下羊血。


    接下來,聚在城門前的眾人猶如附和男子的宣言一般,一個接一個傳遞著杯子。


    翠蘭處在這場不可思議的宴會中,拚命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這時,從人群中鑽出一個似曾相識的三、四歲小男孩。


    男孩的身形十分瘦弱,削瘦的下顎線條更襯托出他那雙大眼睛,淡棕色的眼睛讓人聯想到晴朗的秋日。


    翠蘭立刻忘卻剛才的不適,直盯著這個小男孩。


    「這是我的兒子拉塞爾。」


    利吉姆生硬地說著。


    雖然翠蘭想以微笑響應這個男孩拉塞爾,但是嘴角隻要一動便會讓她想吐,所以翠蘭隻好歪著嘴,好像她不喜歡他似地。


    但是拉塞爾仍然天真無邪地笑著,雙手捧著花束要獻給翠蘭。


    「送給母親大人」


    「給我的嗎?」


    聽見男孩那微弱得幾乎要消散掉的聲音時,翠蘭心裏充滿了一股暖意。


    她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放棄『母親大人』這個稱呼,然而現在卻又重新燃起了擁有孩子的夢想。


    翠蘭蹲下來接過花束,男孩露出害羞的微笑,然後向城內跑去。


    手中的花束,是一朵朵的白色小花。


    拿著花束站起身的翠蘭,又再度受到嘔吐感的襲擊。


    盡管她站在利吉姆身旁接受眾人的問候,卻完全聽不到那祝福的話語。


    即使想要感謝照顧自己的士兵們也開不了口。


    終於,在漫長的痛苦結束後,利吉姆牽著翠蘭的手向城中走去。


    翠蘭在離開廣場後安心不少,但是城堡內的昏暗卻令她呼吸困難。


    走廊完全以石頭砌成,沒有任何窗戶,而且充斥其中的異味一直緊跟著翠蘭。


    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原來是使用野獸脂肪為燃料的獸脂燈所散發出的。


    翠蘭用握著花束的那隻手掩


    住嘴巴,想止住漸漸增強的嘔吐感,她不斷地吞咽口水,想要消除在喉嚨內蠕動的不適。


    但是不舒服的感覺有增無減,令翠蘭無法再繼續前進。


    「翠蘭,怎麽了?」


    翠蘭突然停住腳步,察覺異狀的利吉姆轉頭詢問。


    幾乎同時,翠蘭甩開利吉姆的手,在走廊的牆邊吐出由喉嚨湧上來的羊血。


    因為原本喝的量就不多,所以翠蘭吐出來的血立即就消失在石版的縫隙間。


    翠蘭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這羊血恐怕帶有特殊意義吧。


    利吉姆輕拍翠蘭的背,然後用自己的袖子擦拭翠蘭嘴邊的髒汙,再溫柔地將她扶起來。


    翠蘭隻要一動,口中的鐵鏽味就擴散開來。


    不過把可怕的東西吐出來後,身體已經覺得舒服多了。


    「那個羊血有什麽用意?」


    「羊是獻給神的祭品;至於血,則是神賜給我們祝福的象征。」


    翠蘭愣愣地想著,這樣一來,自己豈不是拒絕了吐蕃神給的祝福?


    利吉姆麵對翠蘭這樣的行為,反倒是一點也不在意。


    「別放在心上。古辛說過,漢人是無法忍受喝羊血的,但是這並不表示對神有褻瀆之意,是可以被原諒的。」


    「那個頭戴羽飾的男子說的?」


    利吉姆點頭。


    「古辛的父親是漢人,他在十二歲之前也在漢土生活,所以非常熟悉漢人的風俗習慣和興趣。翠蘭,待會兒妳可以和他談一談。」


    「嗯」


    「不過,晚膳前先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利吉姆說完又牽起翠蘭的手,帶領她往城內走。


    翠蘭和利吉姆的動作引起空氣一陣小小的飄動,讓置於地板上的燈火隨之搖曳,好幾盞燈同時搖晃起來,讓他們的影子也令人畏懼地晃動著。


    翠蘭不禁用力握緊利吉姆的手。


    深怕一旦放開了就會迷路,再也無法走出去。


    「很痛耶,翠蘭。」


    「啊對不起。」


    翠蘭慌張地想鬆開,但是利吉姆執起翠蘭緊握的手,在她泛白的指節上親了一下。


    「妳的臉色不太好,還是不舒服嗎?」


    「嗯,不是啦我覺得城裏好暗哦」


    「會怕嗎?古辛也這麽說過呢。」


    「他是怎麽說的?」


    「他說,漢人女性大概不會喜歡吐蕃城。」


    利吉姆伸出另一隻手輕撫翠蘭的臉頰。


    「忍耐點,這可是妳未來要生活的地方哦。」


    翠蘭低聲點頭回答:「嗯。」


    在走廊上轉了幾個彎之後,利吉姆向一名恭候的中年婦女介紹翠蘭。


    這名婦女的體型豐滿、身高中等,微卷的頭發緊緊地綁在腦後;身上穿著茶色的上衣和顏色鮮豔的裙子。


    「這位是侍女長燕莎。」


    「歡迎公主殿下大駕光臨!」


    燕莎優雅地俯身致敬。


    「我負責伺候您身邊所有瑣碎的雜事,有任何事請盡管吩咐。」


    「帶翠蘭去休息吧。」


    「遵命,這邊請。」


    待翠蘭點頭後,燕莎便帶路向前走去。


    翠蘭急忙用眼神向利吉姆示意,接著就跟在燕莎後麵離開了。


    城內比翠蘭想象中還要寬廣,而且構造也很複雜。燕莎以滑行般的輕盈步伐在城內穿梭,緊跟著她的翠蘭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不久,燕莎在走廊上左轉,進入一間房間。


    翠蘭跟在她身後,進入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


    房內有個石台,上麵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日常用品,其中也放著翠蘭從長安帶來那為數不多的嫁妝。


    「請往這裏走。」


    燕莎掀起掛在左邊牆上的布簾。


    原來裏麵還有個房間;不同的是,那裏有扇小窗,亮光微微地從那裏射了進來。


    翠蘭放心地進入房內,她看見牆邊有張很大的床,上頭鋪滿了毛毯和質地高級的毛皮。


    「請坐。」


    聽到燕莎這麽說,翠蘭在床上坐了下來。


    「我馬上為您準備更換的衣物,請問要把熱水拿過來嗎?」


    「謝謝您,燕莎大人。」


    聽到翠蘭的話,燕莎露出微笑。


    「王妃殿下,叫我燕莎就行了。」


    「既然如此,妳也稱呼我的名字翠蘭好嗎?」


    「是,我知道了。」


    燕莎退回另一個房間,接著傳來了她吩咐其它侍女準備熱水的聲音,不一會兒,她便拿著翠蘭的睡衣回到房內。


    翠蘭起身接過睡衣後,略帶歉意地向燕莎提出要求:


    「我想自己換衣服,如果穿法比較複雜的再請妳協助,不知道在吐蕃可以這樣嗎?」


    「在這個國家並不會嘲笑凡事自己經手之人。我會將翠蘭殿下的意思轉告給送熱水來的侍女。」


    然後燕莎將目光轉向放在床邊的白色花束。


    「能否將那束花交給我呢?」


    「要丟掉嗎?」


    「不是的,我要拿去插在水裏。」


    翠蘭鬆了一口氣,燕莎則在旁微微笑著。


    「這花是拉塞爾殿下送的吧?」


    「嗯,可是有點枯萎了,還能讓它恢複嗎?」


    「請不用擔心,這花的生命力非常強韌,拉塞爾殿下聽到隊伍即將歸來高興不已,立刻去遠處的山穀摘花呢。」


    「為了我?」


    「是的,翠蘭殿下是拉塞爾殿下的新母親呢。」


    燕莎的話讓翠蘭僵硬的嘴角緩和許多。


    「拉塞爾真能這樣想的話,我就太高興了。」


    「能請您和拉塞爾殿下和睦相處嗎?」


    翠蘭點點頭。燕莎帶著滿足的笑容行禮致意後,退出了房間。


    沒過多久,一名赭麵侍女送來了熱水,這名看來很年輕的侍女似乎不敢相信燕莎的吩咐,一直在翠蘭身邊徘徊著。


    翠蘭也按捺不住地問她:


    「為什麽要把臉塗成紅色呢?」


    「嗯?這是服侍高貴者的人該做的。」


    「可是燕莎沒塗啊?」


    「因為,燕莎大人也是有地位的人。」


    由於翠蘭不停地詢問,讓侍女更加緊張,翠蘭見狀便請她退下後,她鬆了口氣似地快速退出房間。


    房內隻剩下翠蘭一人,總算可以肆無忌憚地躺在奢華的床上。


    抬頭向上一看,可以看見挑高的天花板,而天花板也和地板與牆壁一樣,都是由石頭砌成的。


    但是似乎是上了什麽塗料,看不出是石造的。


    隻不過翠蘭仍擔心天花板會不會掉下來。


    為了排除不安,她將目光轉向旁邊,這次則是看向牆壁。


    上下左右,無論往哪裏看都是石頭。


    唯一與外界相通的,隻有那扇在石頭間鑿出的小窗戶。


    翠蘭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囚犯。


    然而這種感覺也隻有一會兒,當臉頰貼上柔軟舒適的羊毛後,翠蘭立刻陷入沉睡。


    在沉睡前有那麽一剎那,翠蘭幻想著待會兒睜開眼睛後,自己說不定就會在長安的家裏。


    好像有人在房內


    翠蘭感覺到人的氣息而驚醒,想伸手拿藏在床下的劍,卻又想起這裏並不是長安的家。


    她朝不對勁的地方望過去,有個女人站在牆邊。


    她手中提著一盞燈,光線將人影拖得又黑又長。


    「是誰」


    翠蘭以尖銳的


    聲音問著,讓那名女子嚇得肩膀直抖。


    然而女子轉過身來後,也讓翠蘭嚇了一跳。


    又是一張通紅的臉是名赭麵女子。


    「對不起,王妃殿下,我把燈提來了。」


    侍女戰戰兢兢地說,並想閃開翠蘭的視線,她的舉止讓翠蘭注意到自己正擺出一副凶惡的表情。


    「哦嗯,謝謝。更換的衣服放在隔壁房間嗎?」


    「是的。」侍女說完便跑去隔壁拿來一套吐蕃式的衣服,然後什麽也沒說就靠過來要幫翠蘭脫掉睡衣。


    翠蘭又嚇了一跳,連忙將她的手揮開。


    「不好意思,妳不用幫忙。」


    翠蘭請她退下時,侍女以略帶受傷的表情走出房間。


    聽到腳步聲逐漸遠離,翠蘭歎了一口氣。


    就算自己受到驚嚇也不該如此怒吼,但是她實在受不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氣氛。


    喝羊血的儀式、石造的城堡、還有赭麵的男女都可怕得超乎翠蘭的想象。


    但是現在也隻能慢慢去習慣不同的文化了。


    翠蘭換完衣服坐在床上,用手指撫摸著柔軟的毛皮,同時想起自己的朋友們。


    從大唐帝國一同前來吐蕃的兩位朋友。


    尉遲慧與劉朱瓔。


    慧以翠蘭的護衛官名義同行,為了轉送吐穀渾的皇太後所委托的家書,他與其它武將前去一個名為薩爾摩肯的地方。


    至於朱瓔,大概也和翠蘭一樣被帶到自己的房內休息了吧。在旅途中利吉姆答應她要為行動不便的朱瓔指派侍女以及協助她行動的人。


    從長安出發時,翠蘭身邊有數名宮女。


    也有數十名腳夫列於奴仆之中。


    但是在抵達河源之前就有人逃跑,剩餘的人也得到利吉姆的允許回鄉去了。其實他們非常懼怕吐蕃,所以當利吉姆回葸讓他們返鄉之後,還高興得喧鬧起來。


    因為翠蘭自己也很希望宮女和腳夫能夠返鄉,所以同樣為他們幸運的際遇感到高興。


    然而像這樣一人獨坐在房間裏,實在是寂寞得無可言喻;或許這輩子除了朱瓔和慧,再也見不到其它漢人了。


    正當翠蘭不斷歎息時,隔壁房間傳來燕莎的聲音。


    「翠蘭小姐,您起床了嗎?」


    「嗯,我已醒了。」


    翠蘭站起身,掀開了代替門的布簾。


    燕莎提著的燈火,因為掀起簾子的風而輕輕地搖晃著。


    「若您允許的話,請讓我帶您去用膳。」


    「利吉姆也會一起嗎?」


    「是的,古辛也一起等候著。」


    翠蘭隨著燕莎步入黑暗的走廊,城內雖然到處擺放著獸脂燈,卻依然昏暗得需要提燈。


    步出翠蘭的房間後,走廊上轉兩個彎再上兩層樓的台階中段處就是用膳的地方。


    隻有利吉姆和一名長發的年輕男子在裏頭。


    座席並不是椅子,而是直接在石造地板上鋪著厚毯子,再墊毛皮當成坐墊,與帳篷內一樣。


    利吉姆向翠蘭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


    「王妃殿下,身體舒服點了嗎?」


    這名男子待翠蘭坐定之後,以客氣的語調詢問。


    他那垂到膝蓋的光澤長發隨著說話的聲音晃動著。


    當翠蘭還好奇地在想他是誰時,男子察覺她的想法而苦笑了一下。


    「我應該先打招呼才對,我是先前您在城門處見過的古辛。」


    「啊!!請原諒我的失禮。」


    翠蘭慌張地低下頭。


    古辛比在廣場上看到時更為年輕。他那在羽毛發飾之下依然出色的容貌,在取下多餘的裝飾品之後更加醒目。


    古辛映照著翠蘭的細長清澈雙眼描繪出和緩的弧形。


    「王妃殿下,把我當下臣說話就可以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這樣,不會失敬吧?」


    「當然不會。」


    「翠蘭,古辛好像挺喜歡妳的。」


    利吉姆微笑地說道,並把翠蘭的左手放在自己的右膝上。


    翠蘭心裏嘀咕著,這樣我怎麽吃飯。不過,一看見眼前擺著的食物是烤餅(小麥粉加水搓成麵團再加以燒烤)、奶酪還有奶油,她頓時就食欲全消。


    「別一副失望的表情嘛。」


    「才沒有」


    當翠蘭正想反駁之際,負責上菜的侍女送來了其它餐點。


    想不到冒著騰騰熱氣的容器內,竟然是雞絲青菜粥!


    看到久違的米飯熱食,翠蘭睜大了眼。


    「怎麽會有這個?」


    「一點小心意,獻給我親愛的王妃。」


    利吉姆一臉正經地說:


    「我可不能讓妳再消瘦下去了。」


    被他這麽一說,翠蘭羞紅了臉。


    這段漫長的旅途中,最主要的食物是烤餅、肉幹和奶酪。


    翠蘭在河源第一次嚐到時便覺得難以下咽;當初她還樂觀地認為以後就會習慣了。


    誰知道,別說是習慣,厭惡感反倒與日俱增,已經到了再怎麽努力也無法習慣的地步了,後來她隻要一吃肉幹或奶酪便想嘔吐、冷汗直流。


    翠蘭隻好勉強以少量的烤餅和水度日,漸漸地,她的腳步也變得蹣跚。


    某一天,利吉姆把翠蘭抱下馬時,曾問她是否不舒服。


    原來他注意到翠蘭瘦了不少。


    然後朱瓔趁機告訴他翠蘭喜歡吃的食物。


    於是利吉姆立刻延緩行程,並且不時在餐點裏加入兔肉或鳥肉之類的食物。


    就是因為這樣,才取消了巡訪各小王領地的計劃。


    「聽說王妃殿下吃不習慣吐蕃的食物,所以特別請廚房做了漢土風味的膳食。」


    古辛溫和地笑著說:


    「相信您也聽說了我父親是漢人一事。鬆讚-幹布大王命令我要擔任從遠方嫁來此地的王妃殿下的談話對象,有任何不適應之處請盡管告知,不用客氣。」


    翠蘭倒是真的很想問問關於赭麵侍女的由來以及聖壽大典的詳情。


    不過她又擔心在餐席間問這種問題是否妥當。


    大唐帝國與吐蕃的風俗習慣有著奇妙的細微差異,從河源來這裏的路上,翠蘭就出了好幾次差錯。


    「我可以問古辛一些事情嗎?」


    翠蘭首先詢問利吉姆的意見。


    這似乎是她在旅途中培養出來的習慣。


    利吉姆笑著點頭,將目光移向古辛。


    「回答她的問題吧,不過可得小心,她會問得很詳細喔。」


    「隻要是我知道的,我很樂意為您解答。」


    「我想知道侍女或衛兵們把臉塗紅的理由。」


    翠蘭趁勢繼續問:


    「還有,關於聖壽大典的詳細情形。」


    「在城內任職、沒有宮階的男女必須把臉塗成紅色,這是自古以來的風俗習慣。」


    古辛以聽來相當舒服的聲音毫不猶豫地回答。


    「聽說原本是祭司在向神祭拜時,為了掩飾自己的感情而把臉塗紅,但是後來演變成敬奉國王的行為。」


    古辛苦笑著說:


    「其實我的母親在結婚前,曾於西方一位小王的城內工作。她說她很討厭把臉塗紅,因為一塗上顏色,自己好像就會消失不見。」


    「的確是很難看出表情。如果從遠處看就更難分辨到底誰是誰。」


    「是啊。長期在這裏工作的人,因為都會互相交談而能分辨出對方,但是城內人們進出頻繁,就安全防衛而言,我覺得這並不是很好的習俗。」


    話


    說到這裏,古辛覺得點有不好意思。


    「抱歉,其中摻雜了我個人的意見,也許不是很正確的說明。」


    「不,沒關係,我也想聽聽你的想法。」


    聽到翠蘭的話,古辛露出了微笑。


    「關於赭麵,利吉姆殿下也曾表示過意見。」


    感覺到古辛投來的視線,利吉姆大方地點了點頭。


    「我也讚成古辛的意見,隻不過想改變自古流傳下來的習慣並不容易。」


    「那麽,古辛現在是用什麽來代替塗臉呢?」


    「戴麵具。『古辛』是專門侍奉國王一人的祭司,扮演的角色是在聖壽大典上接受神囑的人,必須在大典十天前,以恭敬的心開始齋戒淨身、戴上麵具且不能與任何人交談。要從身體內部開始清淨、整頓自己的肉體,以領受神的旨意。」


    古辛又接著說:


    「所謂的聖壽大典,是為了讚揚『命運之神』念青(注:念青即藏語的「大神」之意。)。除了占卜國王的命運及國家的未來,也是向神祈求國王長壽、國家繁榮的祭典。念青是住在西方雅拉香波聖山上的靈神,專門守護王室成員。」


    「距離大典還有幾天呢?」


    「約莫四十天。」


    「那古辛最近很忙囉?」


    「不會,我要做的就是固定那幾件事,大典十天前開始戴麵具、禁語,並以特別的方式潔身齋度即可。大典當天,我會和來自各地的諸王一同跟隨利吉姆殿下前往西峰,然後由我們兩人登上山頂請示神明。」


    「那可不可以問你是如何潔身齋度的呢?」


    「當然可以。」


    麵對翠蘭的詢問,古辛點了點頭。


    「用山腰的泉水一日淨身七次,隻喝犛牛的奶,然後保持沉默安靜渡過。」


    「聽起來還蠻冷的。」


    聽到翠蘭脫口而出的低語,古辛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的頭一動,亮麗的長發也會隨之擺動,而他的笑聲就像銀鈐般清亮。


    「如果沒有經過任何考驗便請示神意,可是大不敬唷。」


    「話是這麽說」


    「沒關係,我已經習以為常了。」


    說著說著,古辛用手指撫著嘴角。


    「不過,得請利吉姆殿下多加保重身體;身為國王,利吉姆殿下的職責是接待諸王。吐蕃自古以來都視款待賓客為主人最重要的工作。」


    「真是麻煩。」


    利吉姆粗聲地說。為緩和僵硬的肩膀,他將脖子左右伸展。


    「隻要座席的安排出點差錯,就在那裏為了誰是上位、誰是下位而吵個不停。古辛說漢人相當重視麵子,吐蕃人也一樣喔。所以翠蘭妳可要小心,別再做些粗心大意的事了。」


    「嗯。」


    這可不得了,翠蘭心中浮出陣陣不安。


    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竟如此膽小。


    利吉姆拍拍翠蘭低垂的頭。


    「別擔心,總會有辦法的。」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翠蘭悄悄歎了口氣。


    用膳結束後,她返回自己的房間並換上睡衣。


    跟晚膳前自己睡醒那時相比,房內又多放了好幾盞燈。


    隻可惜,金紅色的火光照不到挑高的天花板,雖然感覺不到風,但是燈火卻一直閃動,映在牆上的影子也詭異地晃動著。


    從河源到這裏,一路上用的都是獸脂燈;雖然到現在還沒適應也未免說不過去,不過之前在帳篷裏倒沒有特別去在意。


    或許是石造城堡特有的閉塞感造成翠蘭有這種感覺。


    一想到從這座石堡不容易迅速通暢地出去到外頭,就更加令人不安。


    翠蘭歎息著走向窗邊。


    小窗上掛了好幾層皮革,看不到外麵,翠蘭掀起比想象中來得沉重的皮革,想看一下外頭,眼前卻隻有一片漆黑。


    好暗哦


    她獨自凝望著黑暗;心中不禁湧出一股思緒,翠蘭懷念起長安的日子,一想到這兒,她緊緊閉上雙眼希望能去除這股思念。


    再度將視線移回屋內的翠蘭突然發現


    插著白色花束的瓶子就置於屋內角落的燈火旁。


    那是拉塞爾送給翠蘭、後來又交給燕莎的花,低垂的花朵看來依舊有些無力,但是比之前有生氣多了。


    搖曳的燈火照在閉合的橢圓花瓣上,散發出金色的光芒。


    此時翠蘭的腦海裏浮現出喊著『母親大人』的拉塞爾。


    她憶起吐穀渾的皇太後曾說過,白色是吐蕃最高尚的顏色。


    同時,狂風暴雨般的歡呼聲也在耳邊響起。


    王妃殿下?


    翠蘭不知該如何是好。


    雖然是奉皇帝的命令來此,但是之後能否一切順利呢?


    苦惱不安的翠蘭坐在床上凝視著花朵。


    這時,門口布簾的另一端傳來了利吉姆的聲音。


    「翠蘭,我要進去囉。」


    「等一下,我還沒穿好衣服呢!!」


    翠蘭慌張地起身。


    不過,利吉姆對於翠蘭的製止置若未聞,依舊大方地跨入房內。


    他也穿著和翠蘭相同的睡衣,看見他的模樣,翠蘭才驚覺自己剛剛的話真是愚蠢;無論禮服或便服都無所謂,利吉姆此時來造訪的目的,即使是穿睡衣也無傷大雅。


    「怎麽了?明明就有穿衣服嘛。」


    「這個哪能算是衣服。」


    翠蘭裝作若無其事般將雙手挽在胸前。


    不管房內再怎麽昏暗,輕薄的睡衣仍舊掩不住身體的曲線。


    在昏暗的蜜色光線下,利吉姆的身形看來更加地高大;相對的,自己則越顯得嬌小。


    利吉姆在床鋪前停下來,環視房內。


    「喜歡這個房間嗎?」


    「嗯,用了很多石頭」


    好像陵墓一樣。翠蘭驚覺不妥,趕緊把話打住。


    盡管像是無法立即到外頭去、窗子太小等不滿一直浮現在腦中,但是翠蘭明白這些話不該說出口。


    「利吉姆的房間也和這裏一樣嗎?」


    「是啊。這裏每個房間都一樣,隻是大小不盡相同罷了。」


    「離這兒遠嗎?」


    「在另一頭,中間隔著侍女房身分地位較高的漢人,即使是夫妻也分房睡對吧?」


    「是啊,吐蕃人不是這樣嗎?」


    「因人而異吧。大王父王有三個後妃,所以她們都有各自的房間。不過,聽說也有些人是休息室分開,但寢室在一起的。」


    「隊伍裏的人都回家了嗎?」


    「嗯。隻有桑布紮住在城內,其餘的人都回家了。」


    當翠蘭正想點頭時,利吉姆大步靠了過來。


    感覺到那襲來的壓迫感,翠蘭不自覺地縮起身體。


    利吉姆輕輕地伸出雙手抱住翠蘭。


    是因為呼吸困難的關係嗎?她的心跳聲變得特別響亮,翠蘭焦急地想轉移利吉姆的注意力。


    她在思考著要不要問喀魯的事。


    不過這似乎不是什麽好主意。


    喀魯-通傑-由爾遜是吐蕃的年輕宰相,當初他到長安迎接翠蘭時,皇帝相當賞識他的人品與博學,曾大力挽留他。


    喀魯回絕了皇上欲封他為臣的好意,卻提出另一建議,也就是留下來作人質,直到大唐帝國的官吏道宗護送翠蘭到河源再平安返回為止。


    因此,吐蕃隻好將宰相喀魯留在大唐帝國。


    聽說利吉姆的前妻蒂卡兒在婚前就心係喀魯,就連生下孩子後,也依然對利吉姆緊閉心門。


    這些話也


    許不太適合現在提起。


    然而,翠蘭心裏是真的在擔心喀魯的家人。


    他的家人,應該正引頸期盼他的歸來吧。


    「利吉姆,我想問」


    翠蘭一抬起頭,利吉姆便溫柔地吻了她。


    翠蘭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立即將他推開。


    「翠蘭」


    利吉姆露出困惑的表情,望著翠蘭的眼睛。


    「妳不願意嗎?」


    如此直接的詢問讓翠蘭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老實說,她希望利吉姆能再給她一點時間。


    當然,她明白這要求並不公平,婚禮後到現在過了四十多天,利吉姆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


    「不是不願意,隻是」


    「妳還是在意自己並非真正的公主嗎?」


    利吉姆無預警的話,讓翠蘭嚇了一跳。


    她的反應誠實地寫在臉上,利吉姆微笑著抱緊翠蘭,然後伸手撫摸她的頭發,翠蘭隻好不知所措地將臉頰貼在他的肩上。


    「別擔心。」


    利吉姆在她的耳邊輕聲細語。


    「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會永遠守護著妳。」


    真的嗎?


    接下來想說的話,都已溶化在翠蘭口中。


    「別抖得那麽厲害嘛。」


    利吉姆苦笑著,手腕上的力道又更加重了些。


    翠蘭被緊抱著,感到一陣天眩地轉。


    「翠蘭我愛妳。」


    隨著利吉姆真誠熱切的話語,翠蘭被壓倒在柔軟的羊毛墊上她的心沉浸在他隨心所欲的貪婪親吻中,除此之外,緊閉著雙眼的翠蘭什麽也看不見。


    她隻感覺到利吉姆熾熱的體溫,以及睡衣的綁帶逐漸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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