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庫連進入房問時,原本以為蘇孜或許還在睡夢中,不過這次他卻很早就清醒了。


    看到蘇孜的臉,卡庫連微微皺起眉頭,不曉得該以什麽樣的心情麵對他,於是卡庫連選擇沉默地跪到躺在床上的蘇孜身旁,然後平淡地說:


    「我想您應該已經聽說了,賽德雷克對妃勒托曼夫人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我是奉命前來逮捕他的。鬆讚幹布王做出的裁決是將賽德雷克流放異鄉,並將瓊保家的領地縮小為八分之一。」


    卡庫連繼續說:


    「不過,關於這次的叛變事件的處置,還要等待鬆讚幹布王的指示。」


    「賽德雷克怎麽樣了?」


    「他被利吉姆殿下抓住,現在關在城內的地下牢房裏。」


    「那公主殿下呢?」


    「她平安無事,但是身體相當虛弱;我救起她時她已經失去意識,加上城內各處都還躺著士兵的屍體,所以先將她送去卡汪他姊姊的行館休養了。」


    「這樣啊」蘇孜邊說邊歎氣。


    他的心情變得黯淡而沉重。


    因為他有點後悔當初在高塔的小房間裏獲救時,告知利吉姆有地下通道的存在。


    如果沒有說出來的話,賽德雷克或許還可以逃跑。


    可是這樣公主就難逃一死。


    那時蘇孜內心湧現的,並非對年僅二十歲的公主的憐惜,而是不願枉費當初吐蕃進攻鬆州時所費的心力。攻打鬆州一事在大議會上引起激烈的爭辯,而實際開戰後,吐蕃雖然獲得壓倒性的勝利,但是仍然有非常多士兵喪命。無論以前宰相或吐蕃臣民的身分來看,蘇孜都不願毀掉那場戰爭所換來的成果。


    「卡庫連」


    「是。」


    「你認為鬆讚幹布王為何要派你來?」


    蘇孜的問題,讓至今維持一貫冷淡態度的卡庫連,表情略微出現變化。


    「藏地麵積寬廣又設有許多要塞,派我來的話,就算不和路上的家臣一一解釋,他們也會讓我進城。來到濕地眾多的藏地城周圍之後,我也知道該選哪一條路最好走不過,我想最主要的理由,是因為我比其他大臣還適合遊說賽德雷克吧,雖然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卡庫連最後又小聲補了那一句。


    「說的也是。」蘇孜自言自語後再次歎息,鬆讚幹布作出適當的處理方式,他保全蘇孜麵子;然而罪行最重的,應該是沒有阻止賽德雷克的脫序行為,因而導致事情結果如此淒慘的蘇孜。


    蘇孜啞然失笑。


    宛如陣風的悔恨席卷過後,他又接著無法遏抑地笑出聲。


    四十五年前,當十七歲的鬆讚幹布即位時,蘇孜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天來臨。那時蘇孜已經成為藏地的領主,以這塊豐富的土地資源為後盾,一直守護著鬆讚幹布成長,並支撐著吐蕃的發展。


    那時他相當自傲。


    但是如今想想,那時在他心底或許也對鬆讚幹布帶有輕蔑的態度,又或許是這份認為吐蕃是由自己在支撐的自負,讓他逐漸看不清時局。


    若藏地被接收,就代表中央可以直通象雄和尼波羅門


    至今為止,蘇孜對於吐蕃兵借道藏地,不曾抱持過任何一絲疑問。


    不過就算身為吐蕃臣子,讚普的軍隊要借道通過也必須征求領主同意,因為吐蕃的領主至今,和被稱作『小王』的人相同,可以獨自行使權力並保有一定的地位。


    鬆讚幹布什望可以打破這個規炬。


    這恐怕是從兩年前的尼波羅門戰役開始打算的吧。


    還是從五年前的鬆州戰役開始的?


    總之,蘇孜也認為為了吐蕃今後的發展,稍微削減『小王』的權力是對的,但是第一步就從蘇孜下手,並任命卡庫連為先鋒的鬆讚幹布,其『眼力』之準確的確令人讚歎。


    這是無論在戰略、布陣、學識、外交手腕、所有與國政相關的一切,甚至是武勇方麵都稱不上特別卓越的鬆讚幹布,唯一勝過他人的地方。


    那就是看人的眼光。、


    他憑著自己的眼力看透了蘇孜。


    回想起來,兩年前的尼波羅門戰役之時,賽德雷克無視主將勒讚的指示就擅自衝入敵陣,雖然很幸運並沒有造成任何憾事,但是勒讚仍上奏要求嚴懲賽德雷克,那時蘇孜曾經對他施加壓力。


    之後,他也屢次為了賽德雷克做出違背常理的舉動。


    鬆讚幹布看出蘇孜沒辦法壓住賽德雷克,而賽德雷克不受控製的態度人盡皆知,所以根本沒有必要再額外設陷阱。


    可是


    「卡庫連領土會留在你手上。」


    「我僅等待鬆讚幹布王的裁決。」


    「這麽清心寡欲啊?」


    「盡心盡力服務國家的,不是父親大人嗎?」


    「說來也是。」


    蘇孜再次露出笑容,並三度歎息。


    鬆讚幹布認同卡庫連是國家所需的臣子,所以才會任命他去逮捕自己的兒子。


    卡庫連得知賽德雷克將受到流放的處分時,並沒有提出異議。即便是平民,犯了強暴罪也會受到處罰,雖然不至於被砍頭,卻會被去勢後遭流放。這麽一想,賽德雷克被判的罪刑算很輕了。


    倘若自己能管住賽德雷克的話


    蘇孜心中不禁浮出這個假設,而他試著以笑聲驅散自己的想法。


    卡庫連剛開始會露出那種無奈的表情,恐怕也是因為懊悔自己無法阻止賽德雷克,才會表現出身為父親的悔恨吧。盡管卡庫連默默地完成了任務,但是他絕非冷血之人,反倒是一位喜歡以常理判斷一切、充滿人情味的人。


    盡管如此,即便卡庫連是自己的兒子,他仍羞於表達情感


    「就算領地被縮小,也要給我盡全力照顧家臣們。」


    「我一定會竭盡全力。」


    卡庫連充滿自信地點頭。


    「那請你先退下,我想再睡一會兒。」


    「是希望您別太沮喪。」


    卡庫連拘謹地表示慰問之意後,便離開房間。


    蘇孜躺在床上,用泛黃的模糊雙眼盯著黑暗。


    利吉姆在昏黃的光線下,不厭倦似地直盯著翠蘭的睡臉。


    他的左手置於翠蘭的右臉頰下,右手則被翠蘭緊抱在懷中。鴉雀無聲的房內,唯一的聲音來自獸脂燈燃燒時發出的滋滋聲。


    翠蘭偶爾會動一下,臉頰便會擦過利吉姆的左手,那瞬間她的臉上會浮出輕笑。


    利吉姆看著她的笑臉,不斷回味著這份安心感。


    噶爾在山穀的河邊捉到賽德雷克,並且稟報利吉姆當初他趕回雅隆途中,遇上奉命前來逮捕賽德雷克的卡庫連,於是加入他們的行列。


    卡庫連用外套包住翠蘭滿是髒汙的身體,並謹慎地讓她暍了幾口水之後,將鬆讚幹布的話傳達給利吉姆。


    然而鬆讚幹布原先的命令已經失去功效,如今蘇孜與藏地的家臣們,必須等待鬆讚幹布重新發落。


    利吉姆回城後,與噶爾和卡庫連作了些商討。


    翠蘭被送往卡汪的姊姊嫁去的地方,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接受醫治。


    賽德雷克則被關在地下牢房裏。


    利吉姆前去看他的時候,賽德雷克緊抓著鐵欄杆要利吉姆放他走。


    接下來,他恐怕會被送回雅隆,然後在諸臣麵前被斬首,又或者會直接在藏地被處刑,之後再將首級送至雅隆。


    利吉姆內心已不再憎恨他。


    僅有令他喘不過氣的無力戚和一絲絲憐憫。他想起他們小時候初次見麵那天,兩人一起去打獵的時候,在未成年時躲起來偷喝酒,還有全身沾滿泥巴與塵埃共赴戰場


    的時光,這些都二浮現他的腦海中。


    『救我,利吉姆!!我不想死!』


    賽德雷克的喊叫聲不斷在他耳邊響起。


    然而,利吉姆沉默地離開地下平房,隨後來到卡汪的姊姊所在的行館探望翠蘭。


    之後不知究竟過了多久。


    翠蘭的眼皮微動,接著慢慢睜開眼睛。


    「翠蘭,你醒了嗎?」


    利吉姆一問,翠蘭隨即嚇得全身發抖,就像受驚的動物般蜷縮起身體。


    但是她立刻就想起那是誰的聲音,然後怯懦地抬起頭。


    「利吉姆?」


    利吉姆輕輕微笑並彎下身親吻翠蘭的臉頰。


    翠蘭放開原本緊抱的利吉姆右手,並且抬起頭。


    下一秒,她望向利吉姆的雙眼忽然溢出淚水。


    翠蘭仿佛想要隱藏自己的淚水般又低下頭。


    利吉姆小心翼翼地抱住她。


    「是利吉姆救我的嗎?」


    「我隻成功一半而已,最後是由噶爾完成的。」


    利吉姆苦笑著回答。


    翠蘭躲在他懷裏,以不可置信的表情偏著頭問:


    「噶爾大人還活著呀?太好了,可是那個怎樣了?賽德雷克大人的叛變?那麽!!士兵們和塔瓦呢!?」


    「被關在宿舍裏的士兵裏,大約有十二個人獲救,但是塔瓦」


    利吉姆實在不忍說出塔瓦的死訊,所以講到一半就停住了。


    翠蘭意會到他未說出的事情,雙眼再次湧出淚水。由於感情一時起伏太過劇烈,讓她說不出話來。


    利吉姆輕輕攬著她的頭,翠蘭則抓住他的衣服,被眼淚沾濕的臉頰緊緊貼著他。翠蘭那因為被吊在高塔上而紅腫瘀血的肩膀,此時正微微顫動。


    過了幾秒鍾後。


    利吉姆抱住她。


    直到翠蘭不再嗚咽為止,他都這樣一直將她抱在懷中。


    後來翠蘭的臉終於抬起來,並用手指拭著淚水向他道歉。


    利吉姆吻著她的眼皮和臉頰,表示沒有必要道歉。


    「賽德雷克大人為什麽要抓利吉姆呢?」


    翠蘭想起這件事,便開口詢問利吉姆。


    利吉姆盡量選擇不會對她造成太大打擊的說法,將起因於妃勒托曼的一連串過程告知翠


    蘭。包括因為翠蘭將自己從牢裏救出,才使得賽德雷克的計劃所造成的傷亡降到最低


    「那賽德雷克大人怎麽樣了?」


    「他被噶爾捉住,現在關在城裏的地下牢房。」


    「這裏是藏地城裏嗎?」


    「不,我們借用了城附近的行館,因為現在城裏還是一片慘狀,恐怕無法讓翠蘭在那裏好好休養。」


    「也對,那裏發生戰爭了。」


    翠蘭一說出這話又重重地歎息。


    利吉姆抱著全身無力的翠蘭同時思忖著。


    這次的騷動應該會讓鬆讚幹布不得不先暫停攻打象雄的想法,而預定派出使者處理賽瑪噶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一事也得中斷。


    在這幾年之內,吐蕃或許會與象雄或是其他國家開戰,不對,在那之前,吐蕃境內還存有發生內亂或小規模叛亂的危險性;這樣一來,翠蘭就有可能再次遭逢危險。


    此時,利吉姆想起那時在藏地城前院,翠蘭對他喊『快走!』那瞬間的表情。


    結果,自己又一次將她丟在敵陣之中。


    「呐,翠蘭你想回長安嗎?」


    「咦?」


    這個問題讓翠蘭猛然抬頭,接著以顫抖的手抓住利吉姆的衣袖。


    「我我會被送回唐嗎?是鬆讚幹布王說了什麽嗎?」


    「不是的,和父王無關,隻是我有這個想法而已。」


    利吉姆一邊思考著適合的講法,一邊忐忑不安地說:


    「無論公主身分是真是假,唐皇帝都有意和我們繼續維持邦交,既然如此,如果我們假冒翠蘭因為意外而身亡,然後再私下讓你回國應該也不成問題,若繼續讓你待在吐蕃,你就會不斷遭遇危險」


    「那也無所謂!」


    翠蘭雙手緊抓利吉姆的袖子呐喊:


    「我想待在利吉姆身邊!!雖然我也想見長安的家人,可是我不希望以後再也見不到利吉姆,就算避不開危險我也會忍耐的!!」


    「翠蘭」


    「你不是說過,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要保護我的嗎?還是你氣我被賽德雷克大人捉住?你已經不想再保護我了嗎?」


    「不是那樣的」


    「那我要留在這裏!」


    翠蘭全身緊貼在利吉姆的手臂上。


    就好像想要躲進利吉姆體內般,她用力縮起自己的手腳。


    沒多久,翠蘭在昏黃的光線下開始啜泣。


    她的哭泣讓利吉姆強烈地感到後悔。


    他覺得自己不該說出這種話。


    可是現在的利吉姆,內心已不再安穩。如果能更早一點注意或許就能解救賽德雷克的悔恨,還有當翠蘭被劍尖抵住時的焦慮,種種情緒此刻全部混雜在他的腦海。


    利吉姆早已深知自己再無法放開翠蘭了


    「翠蘭別哭了,抱歉,都是我不好。」


    利吉姆立刻和翠蘭道歉,但是翠蘭沒有回應。


    利吉姆在百戚交集中,伸手緊緊抱住翠蘭。


    第二天早上,翠蘭在男子們的爭執聲中醒來。


    從聲音聽起來,似乎是利吉姆站在連結起居間與走廊的門口和訪客說話。


    「利吉姆?」


    翠蘭小聲呼喚之後,利吉姆不一會兒便回到房裏。


    雖然他原先滿臉憤怒,但是眼神一對上翠蘭之後,表情就立刻改變。


    「你的身體狀況如何?」


    「已經不要緊了。」


    其實翠蘭全身上下還相當酸痛,手腳也十分沉重,但是她竭盡全力表現出自己已經恢複的模樣。


    「有人來拜訪嗎?是不是來自藏地城的使者?」


    「嗯,噶爾派使者來傳達要我帶你一起回城裏。事件才剛經過沒多久,噶爾究竟在想什麽啊」


    「我回城裏會給大家添麻煩嗎?」


    「沒這回事,翠蘭平安無事的模樣一定可以為雅隆的士兵、或是協助我們的藏地家臣打氣,不過你沒有必要勉強自己。」


    「如果不會造成困擾的話,我想回城裏去。塔瓦的父親也在城裏對嗎?我希望能盡快見到他,向他懺悔並表達悼念之意。」


    而且翠蘭很在意雅隆士兵們是否安好,也希望能盡可能多了解這場也將自己卷入其中的


    動亂。


    翠蘭腦中一一思索著回城的理由。


    「隻是我還無法好好站穩,需要有人幫忙扶我」


    「這點不用擔心,不過你真的不要緊嗎?」


    翠蘭點點頭,利吉姆隻好無奈地答應讓她回去。


    噶爾早已在藏地城前院等待兩人到來。


    當利吉姆將翠蘭抱下馬的同時,噶爾壓低聲音說:


    「蘇孜大人自刎了。」


    「咦!?」


    翠蘭不禁提高音量。


    自刎就是砍下自己的頭,這並非單純的自殺,而是武將表明自己最終決意的方式。


    利吉姆皺起眉並反問噶爾:


    「遺體清理好了嗎?」


    「還沒,因為想先讓利吉姆殿下檢查。」


    噶爾說完,利吉姆點點頭並望向翠蘭。


    「要一起去嗎?」


    「思。」


    「請往這裏走。」


    利吉姆抱起翠蘭,由噶爾帶路前往。


    穿過已經清理完畢的走廊後,噶爾帶他們來到位於上層的房間。


    手持鐵棍的兩名衛兵一看到他們,立即退到旁邊並低頭致意。


    掀開縫有金線的黑色布簾進入房內後,翠蘭等人第一眼看到的是搖曳的燈火。


    房間地上鋪有長方形的地毯,中央蹲踞著一個圓形的暗影。


    這讓翠蘭嚇了一跳。


    當下她不想再靠近,然而利吉姆卻開始向前走。


    原來那團黑影是蘇孜的遺體。


    他身穿高官的正式服裝,宛如叩拜般向前趴倒在地,但是由於頭不見了,所以看起來就像是地上放了一團衣服。本來應該是頭的部位流出大量鮮血,將地毯染出一片不規則的暗紅色汙漬。


    翠蘭下意識地尋找起蘇孜的首級。


    雖然她並不想看,但是應該存在的首級如果憑空消失,隻會讓人更加不安。


    翠蘭四處張望,噶爾也在同時有所動作。


    他抓住蘇孜的肩膀,扶起他的上半身,結果一把很大的劍與蘇孜的首級出現在遺體的胸部下方。


    蘇孜用繩子將梳理整齊的白發末端與衣帶綁在一起。


    這是為了讓被砍斷的頭不至於難堪地滾到太遠的地方。


    蘇孜削瘦的臉龐沾有已經幹涸的血沬,梳理好的白發也染上血塊,然而他緊閉雙眼的臉上卻毫無痛苦之色。


    他的臉看起來好像沒有表情,又仿佛很沉穩,也好似已然放棄一切。


    他的嘴角看似帶著一絲微笑。


    「利吉姆殿下、翠蘭殿下,請栘步到這裏。」


    短暫檢查完室內之後,噶爾從隔壁房呼喚翠蘭與利吉姆。


    兩人移動到有大窗戶的明亮鄰室之後,噶爾交給翠蘭一份木簡。


    「這是蘇孜大人的遺言。」


    「給我的嗎?」


    翠蘭納悶地問,噶爾對她投以溫柔的笑容。


    「這可能要看過內容才知道,不過現在這裏可以理解內容的人,隻有翠蘭殿下而已,請您過目。」


    翠蘭在猶豫中打開木簡後,立刻明白噶爾話中之意。


    蘇孜的遺言是用漢文寫的。


    讀寫漢文相當困難,即便頻繁進出長安的西域商人之中,能讀寫漢文者也是少之又少。噶爾雖然會說流利的漢語,但是聽說他並不會讀寫。


    翠蘭很快地瀏覽內容,然後又再度感到震驚。


    「上麵寫了些什麽?」


    利吉姆問著,翠蘭不禁吞了吞口水。


    接著她望向噶爾,隻見噶爾一臉嚴肅地對她點頭。


    翠蘭帶著某種覺悟的心情,開始道出遺言的內容:


    「昨晚蘇孜大人想和賽德雷克大人進行最後一次談話,於是前往地下牢房,但是那裏既沒有衛兵也沒有獄卒。」


    聽到這裏,利吉姆對噶爾露出責備的眼神。


    但是噶爾伸手製止準備開口斥責的利吉姆,一不意他先聽下去。


    翠蘭也慢慢地繼續說下去。


    「至此,他明白了噶爾大人的意圖,所以他好像打開牢房放賽德雷克大人逃走了。他猜想噶爾大人或許會立刻從後麵追上,並砍殺賽德雷克大人,然而倘若賽德雷克大人真的成功脫逃的話,他深感抱歉」


    「原來是這樣。」噶爾沉重地回應。


    利吉姆眉頭深鎖,瞪視著噶爾問:


    「噶爾,這是怎麽回事?」


    「就如同蘇孜大人的遺言所述,臣昨晚偷偷監視著蘇孜大人的動向。蘇孜大人身為藏地的領主,同時也對自己身為吐蕃臣子有著深刻的自覺,不過另一方麵他卻相當寵溺賽德雷克,因此昨晚臣認為他可能會采取某些行動。」


    噶爾說完便苦笑著。


    「隻不過,臣實在無法預測也無法想象,他究竟是會親手懲罰賽德雷克抑或讓他逃走。」


    「蘇孜讓賽德雷克逃走了嗎?」


    利吉姆急切地追問,噶爾點點頭。


    「就算蘇孜大人想要親手處決賽德雷克,當他拿著劍打開牢房時,應該反而會被賽德雷克攻擊吧。如果賽德雷克搶到劍,那幾名獄卒和衛兵也不會是他的對手。我為了避免無謂的犧牲,所以吩咐他們當蘇孜大人來到地下牢房時,就先離開原本站崗的位置。」


    「這是為了讓蘇孜落入圈套嗎?」


    「您如果要這樣解讀也無妨,不過蘇孜大人其實也很清楚喔。」


    噶爾望向翠蘭手上的木簡,然後又凝視著利吉姆的臉。


    「他應該已經由卡庫連大人那裏得知賽德雷克對妃勒托曼夫人做出的暴行,這條罪狀再加上這次的叛亂行動,將導致瓊保家的領地被全數沒收,而想要避免這個結果的方法,就是用眾人可以認同的方式謝罪。」


    「就算是這樣」


    「對我國而言,卡庫連大人是必要的人才,而且鬆讚幹布王希望他能長期擔任事務輔佐次宮這個職務,所以才任命他前來逮捕賽德雷克,但是若自己的家族因讚普的裁決而遭逢如此遽變,就算他是個再有才能的人,鬆讚幹布王也無法安心讓這樣的人擔任要職。」


    噶爾的解釋讓利吉姆再次皺起眉頭。


    「卡庫連知道這件事嗎?」


    「當然不知。倘若卡庫連大人得知內情的話,想必會毫不猶豫地辭退官職,又或者會在自刎後,將藏地家臣及後續一切委任給鬆讚幹布王處理。」


    噶爾加強語氣繼續說:


    「恐怕蘇孜大人也舍不得親手殺了賽德雷克吧,在他年老力衰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無法親


    手用劍對付賽德雷克,所以才會將賽德雷克交由我們處置。我們也很慶幸能及早封住賽德雷克的嘴,畢竟那種卑劣之人,可能會到處吹噓自己對妃勒托曼夫人做的事。」


    噶爾歎著氣,然後望向翠蘭。


    「那麽,接下來就要和藏地的家臣們進行協商。可否請翠蘭殿下一同出席,並向大家說明遺言內容是『蘇孜大人殺了賽德雷克後自刎』呢?」


    「沒這個必要!」


    利吉姆改變口氣並緊抱翠蘭。


    「翠蘭的身體還沒完全恢複,我要讓她回卡汪他姊姊的行館休息!」


    「但是光憑我們的說詞,藏地家臣恐怕是不會接受的。這座城中,看得懂漢文的隻有翠蘭殿下一個人而已。」


    「既然如此,就說我們已經在其他地方讀過遺言了。」


    「這樣不夠真實,雖然我們希望的是盡量保留瓊保家的領地,維持卡庫連大人的地位,但是若有人對此存疑或挑出破綻可就不妙了。」


    「你的意思是要翠蘭說謊嗎!?」


    「正是如此。」


    噶爾幹脆地回答,利吉姆瞪著他。


    「別把翠蘭拖下水。」


    「拖下水?利吉姆殿下您在想些什麽啊?這不是有沒有被卷進來的問題,因為翠蘭殿下打從成為您的妻子那一刻起,就已經身處在這股漩渦之中了。」


    噶爾端正的嘴角浮現出完美的笑容。


    「無論怎麽說,利吉姆殿下都必須為這場動亂善後,即便還有一些領地留在卡庫連大人手上,那些家臣還是會為他帶來負擔,我們必須漂亮地將那些不滿的聲浪全數擺平。」


    「就算如此」


    「翠蘭殿下以一介女子之身被吊在烈日之下,受到賽德雷克如此殘暴的對待,不僅如此,她還竭盡全力照顧雅隆的士兵們。從惡臭四溢的牢舍裏獲救的士兵們,絕大多數一出來就先問翠蘭殿下是否平安無事,這點應該也讓藏地的家臣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噶爾!」


    利吉姆的怒吼聲,終於讓噶爾住嘴。


    利吉姆抱住翠蘭的


    手因為憤怒而發抖。


    「你打算利用翠蘭來收拾殘局嗎!?」


    「臣隻是請她盡王妃的義務,雖然這樣說很失敬,不過利吉姆殿下您現在各方麵都還遠不及鬆讚幹布王,而您所欠缺的部分就請翠蘭殿下來補足,難道您認為臣這樣的提議不夠中


    肯嗎?」


    「不要說得那麽好聽。」


    利吉姆還想繼續爭辯,但是翠蘭用手指輕輕壓住他的嘴。


    「別氣了,利吉姆。我照噶爾大人所說的去做。」


    翠蘭凝視著露出淡淡微笑的噶爾,而她放在利吉姆肩上的手則抱得更緊了。


    噶爾或許原本就打算讓蘇孜落入圈套,他預測到蘇孜會前去地下牢房,並事先撤走獄卒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而在地下牢房察覺噶爾意圖的蘇孜,深知自己隻要將計就計,便能減輕藏地即將麵臨的懲罰。


    另一方麵,他也想到賽德雷克有可能真的順利逃走。


    所以他才會在遺書上寫『賽德雷克真的成功脫逃的話』


    蘇孜表明他清楚噶爾的意圖,同時也吐露自己對孫子的心情。遺言中滿是他悲哀的矛盾,然而,他最終就是希望瓊保家得以存續下去;既然如此,翠蘭也希望能為他的遺願盡一點心力。


    更何況


    「噶爾大人,可以暫時讓我和利吉姆兩人獨處嗎?」


    「臣明白了。」


    噶爾恭敬地行禮後便走出房間。


    翠蘭目送噶爾的背影離開,接著要利吉姆放她下來。利吉姆讓翠蘭坐在地毯上,自己則坐在她麵前。


    兩人麵對麵讓翠蘭有點緊張,但是她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前去參加協商的話,會給利吉姆帶來困擾嗎?」


    「沒這回事隻是你要仔細想清楚,若在藏地家臣麵前偽造蘇孜的遺言,未來若發生問題,所有的責任都要由翠蘭來扛喔。」


    「嗯,這我知道。」


    翠蘭點點頭。


    噶爾的確是要『利用』翠蘭沒錯。


    不過隻要依照他的指示,或許就能以最好的形式解決這場騷動,就算噶爾的目的隻是為了維護自己的立場也無所謂。


    翠蘭希望能幫上利吉姆的忙。


    而且就如同噶爾所說,翠蘭隻要以王妃的身分待在『這裏』,就已經處在被要求負起責任


    的立場上。盡管她是以假公主的身分嫁來吐蕃,但是她在吐蕃以王妃身分所度過的時間卻是貨真價實的。


    既然已經獲得鬆讚幹布對自己的認可,就不應該再拿假公主這件事來當逃避的借口。


    王妃原本就擁有這個地位應有的『權力』。


    就如同賽德雷克利用自己是領主之孫的『權力』引起騷動,還有利吉姆利用『讚普』的權力鎮壓這場動亂,翠蘭也想發揮自己身為王妃的『權力』來圓滑地處理後續。這並非僅為了安撫藏地的家臣,而是希望在這場動亂中失去性命的塔瓦,還有每一位士兵們,都不至於被遺忘


    然而,一想到利吉姆會拒絕她的行動就令她退縮,畢竟年僅二十歲的王妃之力,並沒有強大到可以獨斷邁進。


    無論何時,她都渴望聽到利吉姆的話。


    她希望利吉姆能對她說,他是需要她的。


    盡管她知道利吉姆剛失去那位雖是謀反者,卻又是自己好友的賽德雷克,此時不應該再向他要求更多,她依然希望利吉姆能這麽對她說。


    「利吉姆,我能參加協商嗎?」


    「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能把翠蘭藏到誰都碰不到的地方看來辦不到吧。」


    利吉姆投降似地低語著。


    這讓翠蘭忍不住低下頭,但是利吉姆卻親吻她的額頭。


    翠蘭揚起臉,隻見利吉姆的雙眼充滿笑意。


    「好了,走吧!」


    利吉姆以充滿力道的雙臂抱起翠蘭。


    翠蘭也用力地環抱住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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