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翠蘭來到茹央妃的寢宮。昨天晚上,有侍女前來向翠蘭表示,茹央妃想邀請她一起共用早膳。


    於是翠蘭抱著拉塞爾、齊夫爾抱著朱瓔。一前一後快步前往茹央妃的寢宮,他們懷抱著清爽的心情,就像早上萬裏無雲的天空一樣。


    茹央妃坐在寢宮的會客室中,笑盈盈地等待一行人的到來,但她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和表情成反比。茹央妃的身體原本就很纖細了,現在看起來更加消瘦,整個人好像縮小了一圈。


    “早安。”


    翠蘭坐在位子上後,向茹央妃問安,茹央妃那塌陷的眼睛也再度眉開眼笑。


    “好不容易回來了,您看起來好像沒什麽精神。”


    “一定是在擔心利吉姆殿下。”


    送餐具過來的年長侍女,搖晃著豐腴的身軀,苦澀地說道。


    “茹央妃夫人年輕的時候,也常在鬆讚·幹布王出征時,說出一些傻話呢。”


    “你真是嘴下不留情。”


    茹央妃輕笑一聲,又立刻恢複正色。


    “…塔瓦的事情真是可憐。您也一定很擔心利吉姆殿下吧?不用擔心,利吉姆殿下是個堅強的人,說不定明天就會回雅隆來了。”


    “是……”


    “來請用膳吧,翠蘭殿下也得健健康康地迎接利吉姆殿下歸來才行啊。”


    茹央妃親自拿起木勺幫翠蘭等人盛湯,而翠蘭身邊的拉塞爾正拿著烤餅,不熟練地塗著奶油。


    拉塞爾昨天晚上也吃下塗奶油的烤餅。


    記得在翠蘭抵達藏地之前,拉塞爾還很不喜歡奶油,光是放進嘴裏都覺得討厭。但他現在已經能夠自己伸手去拿來吃了,雖然從他表情來看,吃之前還需要一些心理準備,不過這已經讓翠蘭倍感驚訝。


    隻是沒想到——


    “來,這是母親大人的份。”


    拉塞爾一臉得意地將奶油塗得非常均勻的烤餅遞給翠蘭,翠蘭向拉塞爾道謝後接過烤餅,但看到餅上滿滿一層奶油還是忍不住噤口。


    “請務必吃下去喔。”


    朱瓔含笑說道。


    “拉塞爾殿下已經可以吃奶油了,身為母親的翠蘭小姐可不能挑食喔!”


    “說的也是。”


    翠蘭在拉塞爾麵前一鼓作氣地咬下烤餅,麵對這滿滿的奶油,已經不是喜好的問題了,烤餅卡在喉嚨難以下咽,但翠蘭還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吞下。


    “您聽說尼馬翠塔的事了嗎?”


    茹央妃忍住笑意向翠蘭問道。


    翠蘭點點頭,並用指尖擦拭眼角的淚水。


    尼馬翠塔是鬆讚·幹布送給拉塞爾的迷你馬,拉塞爾不斷練習,終於學會一個人騎馬了。


    “我們約好用完午膳後,要讓我看看練習的成果。”


    “真不錯。”


    “奶奶也來看啊!!”


    拉薩爾用沾滿奶油的手拉茹央妃的袖子。


    翠蘭慌了一下,但茹央妃卻笑眯眯地製止打算拉開拉塞爾的翠蘭。


    “好啊,那我也去觀摩一下,要不要約妃勒托曼殿下她們一起?”


    “不要叫尺尊殿下來!!”


    拉塞爾強硬地拒絕了茹央妃的提議。


    “她不隻會罵我,還會講尼馬翠塔和母親大人的壞話。”


    “她不會說你們的壞話的。”


    茹央妃委婉地駁回拉塞爾的主張。


    “尺尊殿下說的都是‘忠告’。”


    “是啊,就是會幫你們矯正錯誤的地方,告訴你們正確的方法。”


    “可是…她把人家弄痛了嘛,尺尊殿下很粗魯。”


    茹央妃笑眯眯地看著拉塞爾的眼睛。


    “告訴你一件好事吧!‘尺尊’忠告名字吐蕃人的名字吧?但是尺尊殿下是尼波羅門人,所以她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喔。”


    翠蘭小小地啊了一聲。


    正如茹央妃所說,‘尺尊’的確是吐蕃人的名字。雖然翠蘭對尼波羅門的名字不熟,但既然使用的語言不一樣,名字的意思和發音應該也會有所不同。


    “為什麽她不用本來的名字呢?”


    拉塞爾向茹央妃問道。


    茹央妃嫣然一笑,用手拭去孫子臉頰上的奶油。


    “尺尊殿下原本的名字發音又難又長,若是侍女或衛兵叫錯的話就不得了了。所以她一嫁來吐蕃,便拜托鬆讚·幹布王賜她一個吐蕃的名字。”


    “那是為了幫助大家嗎?”


    拉塞爾問完後,茹央妃點點頭。


    拉塞爾用鼻音嗯地做回應。


    翠蘭也對茹央妃的這段話感觸深刻。


    “她真是個偉大的人。”


    “…但也是個相當頑固的人。”


    茹央妃一反翠蘭的見解,輕聲歎道:


    “您可知道大祭司巴桑大人反對建造寺廟一事?”


    “是的,我從齊夫爾大人那裏聽說了。”


    “是嗎?昨天他沒有出息列隊迎接翠蘭殿下的儀式,但鬆讚·幹布王說不要管他,尺尊殿下恐怕也不好主動表示什麽,所以我想去拜訪尺尊殿下,請她代替鬆讚·幹布王和巴桑大人談談。”


    茹央妃突然壓低了聲音。


    “但其實最好的方法,是中止建造寺廟……”


    “茹央妃殿下,您也是反對建造寺廟的吧?”


    “…是的,畢竟王室是神明的血脈,翠蘭殿下應該也知道吐蕃的神明吧?”


    在茹央妃細聲詢問之下,翠蘭點頭表示知道。


    在吐蕃有天神和地神。


    天神住在七層天界,有好幾名兄弟姐妹。古代降臨到地麵上的神變成國王,帶領人民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故有王室是神明的血脈之說。


    “翠蘭殿下,您也可以一起幫忙嗎?”


    “我該怎麽做呢?”


    “我想拜托您到巴桑大人的宅邸去邀請他,雖然我很想親自去,但因為腰痛沒辦法騎馬。光是派使者去的話,巴桑大人大概不肯來吧……”


    “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到巴桑大人的宅邸去傳達茹央妃殿下的意思。”


    茹央妃握住翠蘭的手,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翠蘭殿下回來真是太好了。”


    茹央妃的手指瘦到隻剩皮包骨,布滿無數皺紋的肌膚幹燥冰冷,盡管如此,翠蘭還是可以從她手中感受到緊握自己的力量。


    翠蘭一行人用完午膳後,為了看拉塞爾練習騎馬的成果,來到了馬廄。


    裝著義肢的馬夫長正在門口附近修補馬鞍,他一看到翠蘭一行人進來,便穩穩地站了起來。


    “歡迎回來,公主殿下。”


    翠蘭苦笑著接受這個遲了一天的問候。


    馬夫長笑顏逐開地敲敲掛在旁邊橫木上的馬鞍。


    “我把有問題的馬鞍都修補好了,隻是公主殿下的馬匹現在還有些疲倦,若您要出去的話,小的立刻幫您準備別匹馬。”


    “不用,我們隻是想來看拉塞爾騎馬。”


    聽到翠蘭的話,馬夫長露出一口黃牙。


    “原來是這樣啊。王太子殿下進步很多喔。您要在裝上馬鞍前看看鬆讚·幹布王贈送的嗎嗎?雖然還很小,但是匹骨骼良好的馬。”


    “嗯,讓我看看吧。”


    翠蘭在馬夫長的帶領之下,穿越午後的馬廄。


    馬廄中帶著沉重的氣息。


    馬兒結束了上午的運動,各自站在圍欄中披著幹草,呆滯地享受午睡。有時還會突然用鼻子發出聲音,金色的飛沫飛濺在天窗照下的日光裏。


    “您聽說之前馬匹中毒的時間了嗎?”


    走在前方的


    馬夫長放慢腳步轉過身來,若無其事地問道。


    翠蘭望著左右兩排的馬匹點點頭。


    “我聽說還好沒有馬死亡,知道原因了嗎?”


    “這群家夥不是那種可以自由吃草的身份,所以會把丟進自己圍欄內的東西吃得一幹二淨,比放牧在外的馬還要貪吃。”


    馬夫長幹笑兩聲。


    “城內使用的飼草都是在專用的草地上收集而來的。雖然集中在馬廄內的幹草全都換過了,但還是無法安心。畢竟除了馬之外,連吃其他幹草的犛牛、魚和狗都受害了。”


    馬夫長又再對翠蘭說明其他兩三個事件。


    最大的問題出在替換過儲藏室的幹草後,又發生了兩次馬匹弄壞身體。當然馬夫長並沒有提到這個是因為某人的而已所引起的馬匹中毒事件,他感覺隻是認為自己平日的苦心就這樣化為泡影,壓抑不住心中的怒氣。


    當翠蘭一行人和馬夫長一起走在馬廄裏時,四麵八方正在忙著的馬夫們紛紛站起,放下手邊的工作低頭行禮,其中有個十歲上下的少年穿著和馬夫們不同的服裝。


    翠蘭記得那名少年的臉。


    實在進城前的儀式中,遞杯子給祭司特拉的少年。


    “啊…是鐵帕!”


    拉塞爾一看到少年,便開心地大叫出聲。


    翠蘭仔細端看那名少年,隻見他羞澀地低下頭來。


    “那名少年是……”


    “啊…他是祭司見習生鐵帕。”


    馬夫長立刻回應翠蘭的低喃。


    “這裏也有祭司大人的馬匹,所有他都會來探勘一下馬的狀況。”


    翠蘭看著少年手上的麥稈。


    那撮麥稈是用來幫馬匹擦拭身體用的,優點是能讓汙垢脫落,也能促進血液循環,讓馬匹不易疲倦,也也能讓毛發更加有光澤。少年手上的麥稈已經很破舊,看來他很辛勤在保養馬匹。


    “聽說他和拉塞爾是朋友。”


    “公主殿下等人前往藏地的這段期間,是他陪同王太子殿下一起練習騎馬的,鐵帕很會控製馬匹喔。”


    馬夫長大叫一聲,要鐵帕過來。


    鐵帕戰戰兢兢走了過來,但感覺不是因為害怕翠蘭等人。


    這種謙卑的態度,似乎是表達敬意的方式。


    鐵帕一來到翠蘭等人的麵前,便跪在地板上,深深低下頭。


    “快點起來!”


    翠蘭命令鐵帕起身,她很驚訝自己的聲音竟然充滿威嚴。下跪請安是擁有官位之人在正式場合的禮儀,也是民眾為了向執政者表達毫無虛假的敬意的一種方式。雖然馬廄打掃得非常幹淨,但仍是不適合下跪的地方,況且這裏不需要這種禮節。


    翠蘭很不喜歡有人向她下跪。


    “王妃殿下安好。”


    鐵帕用宏亮的聲音向翠蘭請安後起身。


    他看起來就和剛才遠遠看時一樣,是個十歲上下的少年,一臉俊秀,單眼皮的眼角帶點爽朗。


    身高還不是很高。


    纖細的體格讓身上樸素的衣服看起來有點寬大。


    這件衣服雖然整齊幹淨,但到處都有摩擦的痕跡,讓他看起來比較像是馬廄的打雜宮,不像是祭司見習生。


    “拉塞爾受你照顧了。”


    “不敢當,小的進城當祭司見習生雖然已過兩年,但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


    “去牽拉塞爾殿下的馬過來。”


    馬夫長拍拍鐵帕的屁股,豪爽地說道。


    鐵帕大叫遵命,並向翠蘭等人行一鞠躬後轉過身去,不一會兒就牽了一匹金色尾巴的栗色迷你馬過來。個子矮壯的迷你馬,用被濃密的鬃毛蓋住的白眼望著翠蘭。


    “母親大人,它就是尼馬翠塔喔!”


    “它是匹非常優良的馬。”


    鐵帕迅速裝上馬鞍,笑眯眯地補充。


    拉塞爾還沒等鐵帕說完,就用一臉認真的神情調整馬鐙,然後不太靈活地跨上馬鞍。


    看到這樣的拉塞爾,翠蘭發現自己非常緊張。


    馬廄的通道是石造地麵,若是不小心從馬鞍上摔下來,很有可能會受傷,或是馬突然聽到什麽聲音嚇到跳起來的話該怎麽辦——?


    但朱瓔和齊夫爾卻不約而同的拍起手來,對年幼的拉塞爾所表現出來的英姿表示讚賞。


    “太棒了,拉塞爾殿下。”


    “您已經完全學會正確的姿勢。”


    “我幫您拉韁繩到中庭吧。”


    鐵帕牽起韁繩,一麵注意拉塞爾的樣子,一麵讓馬前進。


    翠蘭一行人則排成一列跟隨在後。


    等出了中庭之後,拉塞爾立刻讓鐵帕退下,自行握住韁繩策馬前進。


    尼馬翠塔踩著小小的步伐,搖晃著銀灰色的鬃毛,穿過翠蘭等人麵前。


    “拉塞爾…?”


    拉塞爾和尼馬翠塔一直筆直前進越走越遠,讓翠蘭有點擔心。隻見拉塞爾停下馬匹,等鐵帕走過來將馬頭轉向,然後又小步小步地走過翠蘭等人麵前。


    看來拉塞爾還沒學會轉換方向,也沒有讓馬匹轉彎的技術,連讓馬匹繞圈行走都沒辦法。


    盡管如此,翠蘭還是感到很驕傲,她看到拉塞爾驅馬前進的樣子覺得很感動。


    “拉塞爾好厲害,朱瓔。”


    “是的,拉塞爾殿下非常努力練習。”


    坐在馬上的拉塞爾似乎聽到翠蘭她們的對談,往這邊看了一眼。


    翠蘭和朱瓔一起向拉塞爾揮手。


    但還是不能太過分心,不管是騎馬還是劍術,在剛學會的階段都是最危險的。


    翠蘭用眼神向等候在一旁的鐵帕求救,鐵帕點點頭表示明白後,一臉緊張地看著拉塞爾。


    拉塞爾完全沒注意到翠蘭和鐵帕的無聲對話,得意洋洋地騎著尼馬翠塔來回走動。直到噶爾和桑布紮從城裏走出來,他才一臉緊張地用力拉住韁繩。


    噶爾向翠蘭行完禮後,便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拉塞爾。


    “進步很多呢!”


    “非常了不起的成果。”


    噶爾稱讚完後,桑布紮也跟著稱讚。


    兩位重臣並肩觀看拉塞爾騎馬。平常尖酸刻薄的噶爾,也對拉塞爾的壯舉無可挑剔。他眯起僻靜的雙眼,望著駕馭馬匹的拉塞爾看得入神。


    初秋的高空下,中庭被悠閑的氣息包圍。


    遠在藏地地國境的戰爭好像假的一樣,但是利吉姆並不在這裏。


    翠蘭看著拉塞爾的笑容,突然很想讓利吉姆看看他兒子的英姿。


    拉塞爾從翠蘭等人麵前經過好幾次,突然鬆讚·幹布在尺尊的伴隨下出現了。


    穿著皮革上衣的鬆讚·幹布,和身穿赤紅衣裳的尺尊各自穿著不同風味的服飾,但看起來卻是很般配的一對。


    “我聽尺尊說拉塞爾正在展現練習的成果。”


    翠蘭行完禮後,鬆讚·幹布從容不迫地說道。


    “事物輔佐官勒讚強迫我要來看看這個表演。”


    “這才不是表演呢!”


    尺尊責備鬆讚·幹布。


    她今天披著一條紅色的薄布來遮蔽陽光,底下的黑邊眼睛遙望著拉塞爾。


    翠蘭擔心尺尊說不定會對不會策馬轉向的拉塞爾說出些什麽嚴厲的‘忠告’,心裏又更加緊張。


    拉塞爾的起碼技術的確還有改善的餘地,而且考慮到拉塞爾的立場,他的發育已經過晚,但他還是很努力練習,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所幸拉塞爾現在隻顧騎馬,似乎完全不在意尺尊等人的出現。但隻要尺尊在這時候說出什麽嚴厲的批評,拉塞爾可能會馬上失去對騎馬的熱情。


    翠蘭在心裏祈禱至少她什麽都不要說。


    尺尊眯起了眼睛,沒發現翠蘭的想法。


    “他進步很多呢!”


    這句話讓翠蘭差點驚叫出聲。


    “…您認為拉塞爾有進步嗎?”


    “是啊,他每天早晚涼爽的時間都會來練習…有時候還會和妃勒托曼殿下一起騎馬……”


    最後一句話就這樣消失在尺尊的喉嚨深處。尺尊凝視著拉塞爾的嚴重帶有空虛的色彩,她的臉頰微微顫抖,像是正在緊咬著牙根般。


    鬆讚·幹布絲毫沒注意到尺尊的異狀,隻是繼續望著拉塞爾與翠蘭攀談。


    “妃勒托曼昨天從樓梯上摔下來扭傷了腳,雖然沒有大礙,但她的個性就是這樣迷迷糊糊的,我怕她腳傷惡化,就派人看住她,讓她待在房間裏。”


    “茹央妃殿下則是腰的狀況不太好。鬆讚·幹布身邊隻有我,您有什麽不滿嗎?”


    尺尊像是玩笑般地補充說明,但她的眼神深處卻藏不住凶狠的感覺。


    鬆讚·幹布低頭輕笑。


    “尺尊在生氣了。她大概是因為茹央妃為了祖靈祭,希望她和巴桑同席一事感到不開心吧。”


    “不敢當。茹央妃殿下的請求,我必定盡力完成。”


    尺尊收回對翠蘭說的話,板著一張臉繼續說道:


    “但這次恐怕無法太過期待,因為巴桑大人想說服的是鬆讚·幹布王。隻要大王不答應他中止建造寺廟,他恐怕不會輕易妥協。但我無法答應他,畢竟我是在鬆讚·幹布王的命令下做事的。”


    “你認為那是命令嗎?”


    “是的,是命令。因為鬆讚·幹布王從來沒有拜托過我做任何事情。”


    “我一直很仰賴你不是嗎?”


    “那隻是您想要讓人這麽認為,但不管什麽問題,您總是一個人自行解決。”


    “言下之意,是尺尊殿下願意接受茹央妃殿下邀請的意思囉。”


    尺尊的話越來越嚴肅,為了不讓尺尊繼續說下去,翠蘭抓準對話的縫隙,插嘴提出這個問題。


    尺尊驚訝地晃了一下肩膀,她透過紅布望著翠蘭,臉上帶著些許後悔和動搖。


    “這應該不是茹央妃該煩心的問題才是啊!”


    鬆讚·幹布感歎道。


    “話說回來,公主殿下聽說家畜中毒的事了嗎?”


    “是的,聽說茹央妃殿下的狗也成了犧牲品。”


    翠蘭的回答讓鬆讚·幹布眉頭一皺。


    “最近怪事接連不斷,好像還出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謠言。祖靈祭也快到了,巴桑也真是令人傷腦筋的男人啊!”


    “茹央妃委托我帶話給巴桑大人,請問我可以去找他嗎?”


    翠蘭決定還是先確定鬆讚·幹布的意思。


    鬆讚·幹布爽快地答應了。


    “無所謂,尺尊也答應和他見麵了,該是勸他回來值勤的時候。這是個好機會,就讓桑布紮和你一起去吧!”


    “多謝大王。”


    翠蘭抱著晴朗的心情向送鬆讚·幹布道謝。如此一來,茹央妃希望巴桑能出席祖靈祭的心願或許就能夠實現。


    隔天午後,翠蘭在走廊上快步走著趕往馬廄。


    但出了本殿,來到中庭後,卻看到鐵帕在樹蔭對麵。他手中提著一個水桶,走在牆旁邊的小路上,接著正準備繞到房子後方。


    “你要去哪裏?”


    鐵帕聽到翠蘭的聲音驚訝地回頭。


    “啊啊,是王妃殿下。我正要送魚去廚房。”


    翠蘭看到他手中的桶子裏,有幾隻魚正遊在清澈的水中,午後的陽光照射在水麵上,讓魚鱗不時因反射而發亮。


    “這些是你釣來的嗎?”


    “不是的,是我剛好有事下鄉,廚房的人叫我帶來的。”


    “這也是祭司見習生的工作嗎?”


    “不是的,但我也不能拒絕。”


    鐵帕愁眉苦臉地望著自己手上的水桶。


    翠蘭拿起鐵帕手中的水桶放在地麵,希望能他好好談談。


    “鐵帕,你是想陳偉祭司,才在巴桑大人身邊修行的吧?”


    “是的……巴桑大人是我的伯父。我父母雙亡後,巴桑大人收養我,所以我便開始做祭司的修行。但是…巴桑大人現在卻窩在家,特拉大人又忙著準備祖靈祭,我完全沒辦法學習祭司的東西。”


    鐵帕強烈地表示這樣實在很奇怪,想要征求翠蘭的認同。


    “巴桑大人說祭司的任務就是祈禱國王的長壽和國家的繁榮,但他自己卻窩在家裏,也不出席迎接王妃殿下的儀式,您不覺得應該由特拉大人來取代沒做好大祭司任務的巴桑大人嗎?”


    “鐵帕,你認為應該寫下巴桑大人大祭司的職位嗎?”


    “我認為大祭司應該要由特拉大人來擔任。”


    “特拉大人自己是怎麽想的呢?”


    “…他說可以的話,希望可以一直站在輔佐巴桑大人的立場。”


    原本低著頭的鐵帕,突然啊地一聲抬起頭來,翠蘭也轉過頭去,看到桑布紮和特拉正在中庭。


    他們似乎也注意到了翠蘭和鐵帕。


    在他們四目交接的瞬間,桑布紮和特拉快步走了過來。


    “您要去馬廄嗎?”


    桑布紮爽朗地問道,特拉也跟著說:


    “我拜托桑布紮大人讓我一起前往巴桑大人的家了。我現在立刻去把翠蘭殿下的馬牽到前院,請在前院稍侯片刻。”


    “不,我自己去就行了,我想要自己裝馬鞍,掌握馬的身體狀況和心情。”


    特拉微微一笑,表示了解。


    鐵帕默默一鞠躬後,再度拿起水桶朝本殿後方走去。


    翠蘭出城後,和桑布紮及特拉的馬並肩而行。今天和昨天一樣是個大晴天,小鳥愉快地飛舞在寬廣無際的藍天。


    路上經過的寬敞牧地和農地到處人聲鼎沸。


    翠蘭好幾次與裝滿收割完麥子和麥稈的貨車擦肩而過。拉著貨車的人們,一發現翠蘭一行人都紛紛讓路,低頭行禮。就連領著羊群的少年們,也在寬廣牧地的盡頭行禮。


    來到村子中走了一段路後,特拉客氣地問道:


    “請問您剛剛和鐵帕聊了些什麽呢?”


    “我們在談巴桑大人的事。鐵帕說大祭司應該由特拉大人來擔任。”


    “這並不是鐵帕、巴桑大人或特拉大人能夠決定的事。”


    桑布紮用洪亮的聲音打消鐵帕的希望。


    “侍奉王室的祭司並非大王的個人意見能決定的,而是先由各地祭司一起討論,再加上大王的意見才能決定的。光靠大王個人的想法沒辦法廢除已就任的祭司,當然也不能隻因為祭司自己的方便就隨便替換。”


    “…那若是巴桑大人說他不能出席祖靈祭的話該怎麽辦?”


    “人頭落地。”


    桑布紮簡短的回答後,立刻放聲大笑。


    “當然不會有這種事。巴桑大人會出席祖靈祭的,他很清楚若是他拒絕出席,那就會危害到鬆讚·幹布王的立場。巴桑大人不是那種會放著這種事不管而隨心所欲的人。”


    “還真是複雜。”


    “是的,真的很複雜。因為在這種祭祀活動上,祭司和大王是同等地位的。”


    “聽說巴桑大人能夠爬上大祭司的地位,是鬆讚·幹布王強烈要求的,所以他才能這麽強勢吧。但這對大多數的祭司而言,是很令人擔心的事,再這樣下去,祭司和諸侯之間可能會有對立危機。”


    “因為關於建造寺廟一事,諸侯們反而都表示讚成。再怎麽說,尺尊夫人都是鬆讚·幹布王的


    第一寵妃,應該沒有人敢和她唱反調。”


    桑布紮傷腦筋地歪著頭。


    “本來應該支持巴桑大人的祭司們,似乎也和諸侯一樣想借由建蓋寺廟討尺尊夫人歡心,才會讓巴桑大人感到很不愉快吧。”


    “他原本就是個頑固的人。”


    特拉這次發出一個很明顯的歎息。


    “服侍於城內的祭司,有時也會幫住在城外的人占卜,但是…很多人害怕巴桑大人剛正不阿的態度…於是都到我這邊來。老實說,我實在不想丟下巴桑大人,做出太引人注目的行為……”


    “但是,巴桑大人住在城外的話,不就能幫助需要用藥的人了嗎?”


    “的確是這樣沒錯,但是相對的城內的人手就會變少。我並沒用藥的相關知識,雖然王族的人都有各自的禦用魔法師,但還是需要具有深厚醫療知識的祭司在身邊才行。”


    “對了,古代祭司也兼任藥師吧?”


    翠蘭現在才想到這件事。


    掌控占卜的穆門神也是藥神,為了實行自己占卜出來的結果,因此具有拯救人類性命的力量。但並不是所有祭司都會用藥,有時是魔法師代替其職。擦宿城中,因為桑布紮對藥草很有研究,連具有醫學知識的人都會退讓一步。


    “其實巴桑大人是我一起研究藥學的同伴。”


    桑布紮笑著說。


    “在我去印度前,他教了我各式各樣的藥,相對的,我從印度回來的時候,也會帶一些特殊的藥回來送他。”


    “所以桑布紮大人才會被任命來當使者啊?”


    “卡庫連大人現在回藏地了,勒讚大人又要忙著準備祖靈祭。祖靈祭前雅隆近郊的稅收也會上漲,這時若有不清楚雅隆狀況的擦宿重臣在城內徘徊的話,鬆讚·幹布王大概會覺得很礙眼吧!”


    “關於這一點我也一樣吧。”


    特拉立刻否認翠蘭互有心得的對話。


    “請千萬不要這麽說,兩位不是都完成了許多偉大的任務嗎?”


    “但是家畜中毒事件到現在還沒解決,若是至少能知道混在飼料中的毒草種類就好了……”


    桑布紮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來專注看著眼前一點。


    他視乎看到了什麽不尋常的東西。


    特拉轉過頭一看,立刻命令護衛的士兵。


    “貨車的車輪掉到洞裏了,快點去幫忙拉起來。”


    桑布紮驅馬轉頭,翠蘭也率領護衛兵往站在路邊、愁著不知該這麽辦的人群中趕去。


    如特拉所說,他們眼前有輛堆滿麥稈的貨車,有一邊車輪掉到路旁的大洞裏去了,拚命支撐傾斜貨車的,是一群尚還年幼的小孩和一對瘦小的老夫婦。


    拉著貨車的犛牛,因為扭曲的車把壓住了腹部而發出痛苦的叫聲。每當犛牛的交踩踏地麵,傾斜的貨車就會大大搖晃,眼看貨車就要倒下了。


    若是貨車倒下,那群小孩和老夫婦恐怕會被壓扁。


    士兵們立刻衝下馬,代替小孩撐住貨車,另一方麵,其他士兵則拉住犛牛的纜繩,叫大家冷靜。


    翠蘭也想去幫忙拉貨車。


    因為貨車太大,士兵的人數太少。


    但當翠蘭下馬準備往貨車走去時,特拉從身後壓住她的肩膀。


    “翠蘭殿下,請您在這裏等候。”


    特拉一說完,便敏捷地擠進空著的地方。


    抓住犛牛纜繩的士兵撐住車把,大夥兒齊聲出力,落下的車輪終於開始往上浮起,加上犛牛用力撐住地麵,貨車總算成功從洞中脫離。


    士兵們發出安心的聲音,老夫婦和孩子們連聲道謝。他們特別感激身穿祭司服的特拉,不惜弄髒自己的手,一起來幫忙支撐貨車。


    巴桑的宅邸是間樸素的房子。


    雖然比一般民宅大,但比雅隆重臣的宅邸小而雅致。周圍沒有犛牛或羊隻,也沒有家畜的糞便或幹草的味道。毫無生氣的石造房子,安靜到讓人懷疑是否真有住人。


    “是不是不再啊?”


    士兵放低聲音詢問桑布紮。


    接著這位白發蒼蒼的大臣揚起嘴角輕笑一聲。


    “您認為呢?特拉大人?”


    “我想巴桑大人在家,他一定是躲在最裏頭的房間埋頭學習。”


    特拉表示由他出聲,於是向前走一步敲打緊緊關閉的木質門扉。


    “巴桑大人,祖靈祭快要到了,在此有事相求。”


    “請等一下,特拉大人。”


    桑布紮將手放在特拉的肩上。


    “一開始就把我們的目的說出來的話,老頑固的巴桑大人說不定會更加意氣用事。”


    “你說誰是老頑固?”


    突然有個含糊低沉的聲音打斷了桑布紮他們的對話。


    士兵們開始交頭接耳,所有人開始東張西望。


    翠蘭也跟著轉頭,房子周邊有很多樹木,讓他們一直找不到出聲的人在哪,但最後終於發現巴桑的身影出現通往在地後方的小路上。


    這位大祭司看起來約五十歲上下,身材壯碩卻個子嬌小,身穿樸素的衣服,手中還抱著一個大籃子。


    籃子裏頭裝了數種像是藥草的植物。


    翠蘭瞄了一眼籃子裏頭的東西,巴桑便將聳起的肩膀抬得更高,並用銳利的眼光怒視翠蘭。


    “巴桑大人。”


    特拉和桑布紮同時叫出巴桑的名字。


    巴桑眉頭一皺,露出他那因一道橫向傷痕而凹陷的下巴。


    “吵死了,不要再別人家前麵吵吵鬧鬧。”


    麵對巴桑耳朵斥責,特拉眉頭深鎖地閉上了嘴巴,但桑布紮卻輕笑一聲。


    “巴桑大人,您還是老樣子!”


    “那是當然的…老夫和以前一樣,是吐蕃最忠實的臣下。”


    巴桑大聲宣告,雖然中間有停頓一下。


    桑布紮笑得更加開心,並用沉穩的聲音挪揄巴桑。


    “忠實的臣下不是應該要出來迎接從戰場回來的王妃殿下,並給予她神的祝福嗎?”


    “你若是來挖苦我的,就請回吧!”


    巴桑哼地一聲,便從翠蘭一行人身邊穿過,準備進入屋內。


    隻是因為房子被士兵們包圍,加上籃子擋在前麵,讓他開不了門。


    翠蘭從旁伸出手來,想幫巴桑將門拉開。


    這個舉動讓巴桑將實現一直放在翠蘭身上。


    但他什麽都沒說,隻是悶哼一聲,便穿過翠蘭幫他壓住的門,毫不猶豫地進屋。


    桑布紮略帶歉意地說聲打擾了,跟在巴桑身後進屋。


    “我們也進去吧!”


    特拉代替翠蘭撐住門,伸手請翠蘭先行進去。


    翠蘭慢慢走近巴桑的宅邸中。


    微暗的石造建築中,充滿冰冷寧靜的氣息。


    這裏完全感受不到有人住在裏頭的氣息,耳邊隻聽得到巴桑和桑布紮走在前方的腳步聲,翠蘭一麵習慣眼前的昏暗,一麵追著他們的腳步聲前進。


    他們穿過大門內側的寬敞空間,進到更加黑暗的屋內,牆邊有個窄小的階梯,其中半麵沒有扶手也沒有牆壁,就隻是個石頭砌曡而成的階梯而已。


    翠蘭仰賴著上方照射下來的細微光線繼續往上走。


    打開位於盡頭的門扉後,便可以看到巴桑和桑布紮都在裏頭。


    但是屋內牆邊櫃子上擺放的各式物品,比他們兩個更引人注目。靠窗比較明亮的地方,擺放著一種叫做占木的占卜道具,光芒照射不到的地方,則排列著碗、研磨棒,還有裝著數量驚人的藥草的籃子。


    翠蘭將手伸向其中一個籃子。


    就在這個時候,巴


    桑怒聲揚起。


    “不準碰!那些可是藥草。”


    “巴桑大人,請您有禮貌一點。”


    桑布紮難得用如此強硬的口氣責備巴桑,但麵對這個迅雷不及掩耳的斥責,反而是發出怒吼聲的巴桑露出一臉不好意思的表情。


    翠蘭急忙說道:


    “沒關係,不要緊的,是我不好。”


    “…您知道這些是什麽東西嗎?”


    巴桑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問道。


    “這些是藥草和占卜的道具吧?擦宿的祭司也曾用過。”


    “沒錯,祭司會畫出陣型丟出占木,占木是神明表示意思的道具,占卜時會用到五根,雖然形狀都一樣,但顏色都各有些不同。”


    “…有好多種喔!”


    “占卜是配合算命的人身份的不同而分成九種陣型。投擲占木的次數也是根據其顯示出來的結果有所增減,且必須去除有缺口或裂痕的占木。製作占木就跟訓練判讀結果及齋戒沐浴一樣,是祭司的重要工作之一。”


    “但是迎接從戰場回來的王妃殿下,賜予她神的祝福不也是和製作占木一樣,是祭司的重要工作之一?”


    桑布紮再度指摘巴桑,巴桑瞪著翠蘭。


    “我知道我對公主殿下做了很失禮的事。但公主殿下是佛教徒吧?一想到公主殿下接受吐蕃的儀式隻是為了外交的表麵功夫,我就是在無心進城去。”


    “巴桑大人!”


    翠蘭身後的特拉大聲斥責巴桑,但巴桑絲毫不介意,他把手上的占木放回櫃子,接著看都不看翠蘭一眼,開始毫不客氣地說著。


    “噶爾大人說邀請大唐的僧侶是為了進口國政必要的文物,但是我已經無法相信那句話了。那些重臣全是賣國之徒,光是和他們說話都令我覺得厭煩。”


    “您到底在說什麽啊?巴桑大人!!”


    特拉一臉悲痛地吼著。


    他或許是考慮到翠蘭的心境吧,但翠蘭卻絲毫沒有受傷的感覺。


    翠蘭之所以會被迎娶來成為吐蕃的王妃,最大的理由即使為了能夠順利和大唐交涉,獲得對國政有利的文物。關於這件事她已經聽過很多遍了,而且大多數的人都不覺得應該要對翠蘭隱瞞這件事,也沒想過這些話可能會傷到翠蘭。


    若翠蘭是真正的公主,她或許會對那些將她拿來當交易工具的人們感到不滿,但翠蘭隻是皇帝的養女,並非真正的公主。況且先不管戰爭和婚姻的目的是什麽,他們對身為王妃的翠蘭還是會有一定的尊敬。


    “巴桑大人認為和我說話是件很令人厭煩的事嗎?”


    翠蘭用沉穩的聲音問道。


    巴桑眉頭一緊,再度盯著翠蘭看。


    “…我沒這麽說。”


    “那麽您願意聽我說句話嗎?我是來轉達茹央妃殿下的話的。由於巴桑大人不肯出城,讓茹央妃殿下感到相當不安,她希望能在祖靈祭之前,設席和巴桑大人好好談談,不知您意下如何?”


    聽到翠蘭的問題,巴桑低哼了一聲。


    剛才他還立即拒絕,但這次開始猶豫了。


    翠蘭看到巴桑的樣子,更加確定了自己的見解。


    巴桑的講話措辭雖然充滿攻擊性,但他想責罵的對象是‘大唐公主’,和情意招入異國之神的人們,而並非針對翠蘭個人。


    他甚至對攻擊翠蘭一事感到猶豫,所以他才會沒在宅邸外的士兵麵前提到佛教徒雲雲吧。


    現在也是猶豫地避開翠蘭的眼神,這表達了巴桑的心情。


    “我不是吐蕃人,如巴桑大人所言,我是個佛教徒。但接受儀式並不是為了做表麵功夫,我是真的有心向神祈禱,特別是現在…利吉姆殿下正在藏地打仗……”


    翠蘭斷斷續續地說著。


    “我和茹央妃殿下一樣都希望巴桑大人能夠出席祖靈祭,希望能拜托祖先的靈魂守護利吉姆殿下。”


    巴桑看到翠蘭拚命地懇求下,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那麽我就先接受茹央妃夫人的邀請吧!”


    翠蘭一行人在離開巴桑的宅邸、回城的途中,順道來到了特拉的家,因為巴桑交給特拉一袋裝有麥子的布袋。特拉雖然請翠蘭他們先行回城,但特拉家就在回城的路上,沒有必要特地分別行動。


    特拉家建在一條細細的水路旁邊。


    特拉家沒有巴桑的宅邸大和莊嚴,長條形的平屋建築,可以從街道看到房子的全景。泥濘的後院牧養數頭樣和幾隻雞,前院則是曬著大量的洗濯衣物。


    “這裏住了很多人呢!”


    特拉聽到翠蘭的話,臉上浮現淡淡的紅暈。


    “因為有很多小孩子。”


    特拉一邊策馬前進,一邊說道。這時從屋子裏飛奔出來的小孩子,認出翠蘭等人發出高亢的叫聲。


    “特拉大人回來了!”


    這句話一說完,屋子裏又跑出七、八個小孩。大多是七、八歲的年紀,身穿粗衣粗布,手腳都弄得髒兮兮的。


    “不要大吵大鬧!”


    特拉下馬後,麵帶笑容地說道。


    “這邊是王妃殿下和大臣桑布紮大人。”


    “您好。”


    “您好,王妃殿下。”


    年長的兩名少女開口問安,接著其他少年也一起開口。


    聽起來也像是在問安。


    但因為聲音太大了,加上每個人都很激動,幾乎聽不清楚他們在講什麽。


    “這些都是特拉大人的養子嗎?”


    “是的,每個孩子各有各的背景——”


    當特拉在說明的時候,有一個看起來最小的女孩撲向他的腳,女孩看起來才四歲左右,她含著左手拇指,睜著水汪大眼抬頭望著翠蘭。


    翠蘭深處雙手,女孩戰戰兢兢地靠近,把手放在翠蘭脖子上,接著翠蘭輕輕抱起女孩。


    女孩看起來很怕生,一臉害羞地低著頭,身體也亂動個不停。但是不一會兒便靠在翠蘭的肩頭上笑了出來。


    翠蘭看到腳邊的孩子都在注視著她,桑布紮讓最小的少年坐在肩上。


    “我也要!我也要!!”


    “換我!換我!!”


    年少的少年們紛紛大喊。


    屋內兩位老婦和一名中年女人聽到吵鬧聲走了出來。枯瘦的鷹鉤鼻老婦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景象,略顯豐腴的中年女人則是驚叫出聲。


    “你們幾個!!怎麽可以做出這麽沒有禮貌的事!”


    “你那個態度也很失禮喔!”


    特拉提醒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立即捂住嘴巴,笨拙地低下頭,這是年長的少女命令孩子們集合,沒想到年長少女一聲令下,孩子們便乖乖離開翠蘭一行人身邊,跑進家裏去。


    “真是聽話。”


    “因為我們過的是集體生活。”


    特拉苦笑著,並用手巾輕輕擦拭翠蘭脖子上沾到的汙垢。


    “特拉大人是個了不起的人。”


    中年女人插嘴道。


    老婦們點點頭,開始異口同聲地擁護特拉。


    “他是個很了不起的祭司。”


    “年紀輕輕卻身懷慈悲之心。”


    特拉懇請老婦們不要這麽說。


    老婦們各個露出發黑的牙齦開心地笑著。


    尺尊和巴桑都答應要商談後的三天,都沒發生任何事。


    翠蘭和拉塞爾來到野外郊遊,每天過著以騎馬和狩獵為興的日子。


    外出時,除了齊夫爾之外,還有幾名雅隆侍女、武官和鐵帕都會同行。但是身體不適的茹央妃和受傷的妃勒托曼,都沒有離開自己的寢宮。


    翠蘭有好幾次都想


    邀請尺尊。


    但每當她想派使者去找尺尊時,拉塞爾就會顯露出不安,加上雅隆的侍女中也有人不希望尺尊同行。


    一名年紀稍長的侍女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謹慎小心地給翠蘭忠告。


    “尺尊夫人平常隻有在鬆讚·幹布王的命令下才會外出,加上拉塞爾殿下也不喜歡與尺尊夫人同席。”


    都有人這麽說了,翠蘭也就不硬去邀請尺尊了。雖然她也很想透過多多交談來了解尺尊的為人,但這似乎不是光靠翠蘭一個人的想法就能辦得到的。在這種情況下邀請尺尊好像也顯得失禮,結果翠蘭一次也沒派使者去找尺尊。


    浮現在東邊空中如白紙片般的月亮,逐漸在黑暗中綻放出金色的光芒,城內的其中一個房間開始舉辦靜肅的酒宴。


    雖然這是茹央妃主辦的酒宴,但還是由出席者中身份最高的翠蘭坐在主賓的位置。


    尺尊和茹央妃分別在翠蘭左右兩旁相視而坐。茹央妃左側是巴桑和特拉,尺尊右側這是桑布紮。


    共有六人出席此酒宴。


    室內鋪有上等的桌巾和毛皮,還有金線刺繡的憑肘幾,桌上的菜肴也是在茹央妃的指示下,費盡心思準備的。


    但出席者全都食之無味地低頭用膳。


    酒宴的目的原本是要商談祖靈祭的事,但巴桑和尺尊一開始就沉默不語,絲毫沒有要改變己意的意思。


    他們會出席宴會全是看在茹央妃的麵子上,但兩人似乎都認為願意出席,就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


    “祖靈祭快要到了呢!”


    桑布紮為了打破沉重的空氣,已經做了好幾次掙紮。


    但尺尊還是完全不加以理會。


    “夫人的衣裳都準備好了嗎?”


    特拉立刻幫忙接話,卻也被尺尊一舉擊沉。


    “男士們不需要擔心女人家的衣服。”


    “是…是我考慮不周。”


    “我先失陪一下。”


    尺尊對茹央妃說完後,便以流暢的動作離開宴席。


    她離開室內後,特拉靜靜地歎了口氣,桑布紮也忍不住苦笑,喝了一口剛才完全沒動的酒。


    “巴桑大人不說點話嗎?”


    “我沒有什麽好說的,等尺尊夫人回來後,我也要失陪了。”


    巴桑似乎對鬆讚·幹布沒出席一事感到很灰心。


    主辦人和來賓的氣氛,也感染到站在牆邊的侍女和送菜肴及餐具進來的侍者,她們盡量避開翠蘭等人的視線,悄悄地移動,屏氣凝神地等待酒宴結束。


    翠蘭喝口酒滋潤已經幹涸的喉嚨,深吸一口氣環視整個宴席。茹央妃的臉色雖然沒有想象中的差,但布滿皺紋的臉上略顯疲倦。桑布紮仍然麵帶苦笑地聳著肩,特拉則是一臉沮喪地默默左右搖頭。


    翠蘭心想是不是差不多該解散了。


    就在這個時候。


    中途離席的尺尊,連同一名捧著缽盆的侍女回到房間來。


    她彎到下座來,坐在茹央妃旁邊。


    “茹央妃殿下,我做了一些糕點,您願意品嚐看看嗎?”


    “這是尺尊殿下親手做的嗎?”


    “是的,這是用尼波羅門的果實製成的糕點。這個果實非常滋潤有營養,點綴果實的犛奶和蛋液非常順滑好下咽。”


    尺尊令侍女將缽盆放在茹央妃麵前。


    蒸汽伴隨著香味從缽盆中飄起。


    翠蘭和宴席上的所有人都伸出身體來看缽盆裏的糕點。


    “我無論如何都想請茹央妃殿下品嚐,於是在廚房親自下廚,吃了這個之後,夏天的疲勞也能馬上消除喔!”


    “嗯,我來品嚐看看。”


    茹央妃表示願意享用後,尺尊親自拿起勺子,將缽盆裏的糕點裝進碗裏,蛋黃色的糕點綻放出金黃色的光芒,滑嫩地溜進碗中。


    尺尊將碗遞給茹央妃。


    茹央妃微微一笑,向尺尊道謝後接過碗。


    “味道好香喔,還有好多呢!”


    茹央妃麵帶微笑地接過侍者遞給她的湯匙。她吃了好幾口碗中的糕點。


    但沒吃一口,茹央妃臉上的笑意就減少一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皺眉。


    “請問有什麽問題嗎?”


    尺尊麵露不安地問道。


    茹央妃硬擠出一個笑容,輕輕地搖搖頭。


    “隻是…有點苦味。”


    “苦味…?”


    “…是的…舌頭有點麻。”


    “茹央妃殿下,不要再吃了。”


    尺尊抓住茹央妃的手——一直麵帶微笑的茹央妃突然表情一變。


    茹央妃皺起她的細眉,緊閉著的嘴角向下,凹陷的眼裏充滿了疑惑,下一刻她突然睜大雙眼。


    茹央妃的喉嚨深處發出低吟,她用纖細見骨的手壓住了自己的喉嚨,手上的碗掉到桌巾上,蛋黃色的糕點四處飛散。


    茹央妃繼續這樣壓住自己的喉嚨,停下了動作。


    接著她慢慢低下頭,吐出了少量的液體。被液體弄髒的膝蓋,馬上就被向前倒下的茹央妃身體擋住。


    周圍的侍女和侍者們個個發出悲鳴。


    這時巴桑、桑布紮和特拉都已站起身來。


    “快去拿熱水來!還有準備茹央妃夫人的床鋪!”


    巴桑命令侍女,並扶起茹央妃上半身,用手插進她的嘴裏,想要讓她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


    “去向鬆讚·幹布王報告!”


    特拉在桑布紮的指示下衝出房間。


    翠蘭則是跪在茹央妃的身邊,握緊茹央妃的手,她那骨瘦如柴的手用力伸長就像是要求救般。


    接著茹央妃突然用驚人的力量拉住翠蘭的手,翠蘭將臉靠近,發現茹央妃眼裏充滿淚水,她聲音顫抖地說:


    “尺尊殿下……”


    不要放她一個人。後麵這段話小聲道快要聽不見了。


    茹央妃在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完後,便失去了意識。


    ——尺尊殿下…?


    翠蘭四處張望,看到尺尊一臉茫然地坐在糕點前方。茹央妃是在吃了她做的糕點後倒下的,也難怪她會嚇成這樣。


    當翠蘭這麽想著的時候,尺尊突然表情一變,急忙衝出房間。


    翠蘭解開茹央妃的手,跟在尺尊身後追了上去。


    尺尊離開房間後,卷起紅色衣裳的裙擺,在陰暗的走廊上奔跑。每當她踏出一步,燈火照耀在牆上的細長影子就會跟著搖晃。


    翠蘭在途中發現尺尊是要回自己的寢宮。


    經過短暫的猶豫,翠蘭還是決定從身後叫住尺尊。


    她叫了尺尊的名字好幾次,尺尊才發現翠蘭的存在。


    “…翠蘭殿下。”


    “您要去哪裏?”


    “我的房間。”


    尺尊毫不猶豫地回答翠蘭的問題。


    但尺尊並沒有詳細說明,也沒有叫翠蘭不要跟來,因此翠蘭一路跟著尺尊進房間。


    充滿濃鬱熏香的房間裏頭布滿金銀的裝飾,不管是衣櫃或是床鋪,幾乎所有日用家居都鑲著金銀的裝飾,看來這些物品不是從尼波羅門帶過來的,就是仿照尼波羅門的樣式製成的。


    尺尊衝進房間後,完全不在翠蘭的目光,迅速跑到床旁邊和裝衣箱前方。但是她好像找不到自己要找的東西,一麵拍打床鋪、牆壁和地板,一麵來回尋找,最後終於停下腳步,用絕望的聲音大喊。


    “沒有…!”


    “請問您在找什麽?”


    “箱子,一個這樣大小的紫檀之箱。”


    尺尊比出約一尺四方的大小給翠蘭看,然後不顧會將頭發弄亂的拚命搔著頭


    。


    “難道有人拿那個箱子去用嗎……”


    “請問裏麵放了什麽嗎?”


    尺尊沒有回答翠蘭的重重問題,再度腳步蹣跚地往外跑。


    離開寢宮的尺尊往本殿的方向跑去,翠蘭認為她可能是要回舉辦酒宴的房間,但當她進到一樓走廊後不久,就被從前方跑過來的噶爾叫住了。


    “請問您剛才去了哪了!?”


    “尺尊殿下的寢宮。”


    翠蘭代替動搖不已的尺尊回答,當她想要說明得更詳細的時候,這回有個年輕侍女從走廊深處跑了過來。


    侍女似乎還不曉得這陣騷動,看到尺尊後露出安心的表情,她手上拿著一個大約一尺四方大小,鑲有螺鈿裝飾的紫檀箱子。


    “這是您忘的東西,尺尊夫人。”


    侍女遞出箱子,就在她正要將箱子交給尺尊的時候,噶爾從旁將箱子奪走。


    侍女嚇得身體都僵了。


    噶爾卻不加以理會,隻是用銳利的眼神瞪著尺尊。


    “尺尊夫人,這個箱子是……”


    “有人從我房間拿走那個箱子!!我剛才是為了找這個箱子才回到房間的。”


    噶爾沒對尺尊的解釋做任何回應,他轉過來看著侍女。


    “這個箱子是在哪裏找到的?”


    “在廚房,這是尺尊夫人的東西吧?”


    侍女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她應該是看到這個箱子上的鑲工,才猜到箱子的主人吧。


    噶爾再度把視線轉向尺尊。


    尺尊靠在翠蘭的肩膀上,她低著頭全身顫抖,放在翠蘭肩上的手像冰一樣冷。


    “可以打開箱子嗎?”


    “…嗯,當然可以。”


    尺尊激動的回答。


    噶爾一麵觀察尺尊的表情,一麵快速打開箱蓋。


    但是走廊上照亮腳底的小燈,照不出箱子裏頭的東西。


    翠蘭拿了一盞燈放在箱子旁邊。


    隻見裏頭有五顏六色的小布袋。


    “這裏是什麽?”


    “是植物的種子和果實。”


    “也就是說,不是毒囉?”


    噶爾問了一個相當驚人的問題,尺尊立刻開口辯解。


    “…這些東西也可以拿來當作毒藥使用,但我當然不是為了拿來下毒,這些是吐蕃沒有的植物種子,為了侍奉我的…神,這些是必要的植物。”


    “可以請您到別室好好說明箱子裏麵的東西嗎?”


    “當然可以…隻是,茹央妃殿下沒事吧?她平常身子就夠虛弱了……”


    “巴桑大人已經在幫茹央妃夫人治療了。”


    噶爾的態度雖然冷淡,但他知道並沒有做什麽太完整的治療。隻是讓她喝下熱水,吐出肚子裏的東西,讓茹央妃好好靜養而已。


    翠蘭有種難以忍耐的焦躁,但她認為噶爾和尺尊一定也和她一樣。


    噶爾和尺尊要進入附近的房間時,翠蘭表示希望同席。既然翠蘭是當事人之一,這讓噶爾對盤問尺尊一事更加神經質了。


    三人進入房間後,圍坐在箱子旁邊。


    尺尊打開箱蓋,開始整理包有種子的鮮豔布袋,她解開袋子後,裏麵有一個用絲棉包起來的東西,打開絲綿後,裏麵是黑色種子和枯萎的球根。


    “全部都還在嗎?”


    噶爾製止準備一一說明的尺尊,迅速問道。


    尺尊點點頭,並從箱底拿出紫色的布。哪裏麵原本視乎也有包著種子,但被塞進布袋旁邊的絲綿裏麵卻什麽都沒有。


    “這裏麵原本應該包著朽羅的種子。”


    “朽羅是什麽?”


    噶爾聽到尺尊的低喃,不耐煩地問道。尺尊平常雖然總是桀驁不馴的態度,但她這回卻乖乖回答噶爾的問題。


    “是一種會長橙色果實的樹木。因為這種樹裏麵封印著惡魔,所以種子有毒。”


    “是什麽樣的種子?”


    “灰色有光澤,圓形而平坦的種子。”


    “大概有幾粒?”


    “…這個嘛…大概一撮…那個種子還滿大的。”


    尺尊繼續低聲說道。


    “但是,如果是中了朽羅種子的毒,應該回全身抖個不停才是。”


    “還有其他東西不見了嗎?”


    噶爾感歎地問道。


    尺尊解開所有袋子,一臉茫然不是很有自信的樣子。


    “我不是很清楚,啊啊…早知道我就一粒一粒數清楚就好了。”


    “今後請務必這麽做。”


    噶爾丟下這句話後,就暫時沒開口。他手肘靠在左膝上,左手撐住下顎抬頭斜看尺尊。這是吐蕃男子常會有的姿勢,但噶爾難得用這種態度對人。


    “想請教一個失禮的問題。”


    噶爾維持這個姿勢強硬地問道:


    “對茹央妃夫人下毒的,不是尺尊夫人吧?”


    尺尊搖搖頭。


    “我知道了,但還是不能完全放尺尊夫人自由,請在自己的寢宮緊閉,如後我會好好去查證事實真相的,可以吧?”


    噶爾問完後,尺尊點點頭。


    “很好,那麽就請翠蘭殿下負責監視尺尊夫人,生活起居都和她在一起。”


    翠蘭好不容易才吞下差點湧上喉頭的驚訝聲,因為噶爾的提案,翠蘭也現在才聽到內容。


    但仔細考慮過所有事情之後,會發現噶爾的這個提議是再合理不過的。


    雖然不管在誰眼裏,尺尊都是最可疑的,但那也都隻是猜測,若是正麵將她當作犯人看待,她的身份又太高,一切都對尺尊很太不利了。


    “箱子就由我先保管了。”


    噶爾蓋上放有種子的箱蓋。


    尺尊起身表示要先行離開,翠蘭也跟著她要離開房間,就在翠蘭正要走出房間之際,噶爾從背後抓住她的手臂。


    翠蘭轉過身來,隻見噶爾二話不說塞給翠蘭一把短劍,不知是讓她護身用,還是護衛用的,翠蘭雖然不清楚噶爾的用意,還是收下短劍。


    這把短劍刀身雖短、沒什麽裝飾,卻比想象中還要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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