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列車


    “派翠西亞小姐剛剛離開宅邸了。”


    聽到索爾斯巴利宅邸的侍女如此表示,潘蜜拉心想這下糟糕了。


    她是中午時離開「薔薇色」的,如果搭乘火車應該能趕得上,卻仍忍不住悠哉地乘坐馬車趕來。


    “如果是禮服我就先代為收下……”


    “可是,這是為了趕上宴會才又特地裁製的配件,與晚禮服是一套的,我們希望能夠送到她的手上。”


    這名看似經驗老道的嬌小侍女,看了眼擺放在寬敞走廊上的時鍾。


    “列車目前還沒離開倫敦,準備八點自滑鐵輪車站發車,開往南安普頓。”


    “八點的話,快馬加鞭應該能勉強趕上,幸好是一輛雙頭馬車。”


    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的伊恩手持懷表說道。他那看起來不像馬車夫的外表,讓侍女稍微改變了語氣。


    “因為這班是特別列車,為方便沿途停車而行駛緩慢。列車安排停靠在參加宴會的客人上車之車站,有沃克斯豪爾、旺茲沃斯、賽芬。艾姆斯、帕斯托克以及溫切斯特。”


    “賽芬。艾姆斯不是貨運車站嗎?”


    “哎呀,是這樣子啊。”


    侍女不感興趣地草草響應伊恩的話。


    “你曉得派翠西亞小姐的坐位在哪裏嗎?”


    “我不清楚,這輛列車的座位一律都是單人特別包廂。”


    潘蜜拉與伊恩麵麵相覷,並且輕歎了口氣。兩人親切地向侍女表達謝意之後,便迅速地坐上馬車。


    “隻好在某個車站搭上火車,從中尋找派翠西亞小姐了。”


    “如果你要上車的話,我會在下一站等。”


    伊恩一麵朝著馬匹揮舞細長鞭子,一麵回答道。


    雖然從派翠西亞住的地方到滑鐵盧車站隻有數英哩之遠,但是必須穿越人潮洶湧的大街,無法加快速度。滑鐵盧車站位於泰晤士河南方,附近有公司與銀行,是全倫敦最熱鬧繁華的火車總站。


    “我竟然將工作拋在腦後,在來時的路上聊得太起勁了,對派翠西亞小姐真是抱歉。”


    潘蜜拉輕輕地用頭敲了下禮服的箱子,反省著自己。


    伊芙琳在帕斯托克車站下了火車。


    車票是艾麗斯給的。


    夏洛克阻止自己不要去——當時她也是那麽決定的,直到今天看見休貝爾隻吃了一塊巧克力就離開家後……


    早晨時,休貝爾不知從何處駕駛來一輛雙頭馬車,上頭鑲著從未見過的家族紋章,他聲稱是要出外工作。


    伊芙琳無法阻止他。昨天深夜,她明明看見休貝爾窩在房間角落,用刀子將他極為寶貴的配劍磨利,伊芙琳甚至無法詢問他有何意圖。


    伊芙琳感到鼻酸,光靠自尊是無法填飽肚子的。不管是害休貝爾錯失攀升階級的機會,或是讓他從派翠西亞那裏騙取支票,還是為了生計而淪落,這些都是因為她,這樣的認知讓伊芙琳更覺痛苦。


    為了忘卻痛苦,伊芙琳來到滑鐵盧車站搭上火車。那是一張三等艙的車票,是她從未體驗過的冷硬木頭座位。


    帕斯托克是一個大型車站,車站上設有陸橋,行人熙來攘往。


    三條開通的路線之中,堪稱規模最龐大、最為繁盛的就屬索爾斯巴利鐵路。


    甚至有販賣羊毛織物的商人在車站裏。好幾輛載著肉類、紅酒、剛出爐麵包的三輪車旁,有男子以一副等待的表情在守著,那些肯定是要供應餐車車廂的食材。遺有招搖地穿著搶眼的外套,頭戴羽毛帽的少女與朋友談笑風生。


    今天派翠西亞特別要求開了一輛特別列車,要前往南安普頓參加新年宴會。


    伊芙琳下了車,因難以忍受眼前熱鬧的景象而步出車站。


    她頓時回想起三年前——自己曾經以年輕貌美的伯爵千金之姿,在社交界被眾人捧在雲端。當時有許多男人向自己求婚,她卻從未動心,因為那位默默駕馭著馬車,擁有一雙藍色眼眸及法國口音的男性深深吸引著她。


    如果她現在要拋棄休貝爾的話,一開始就不會選擇他了。


    如果我選擇結婚——求婚對象中,不乏家產雄厚的財主——伯爵家或許不會衰敗沒落,父親說不定仍活在人世。就算是這樣……


    “父親……”


    伊芙琳輕輕喚著。離開帕斯托克龐大建築物,她沿著鐵道走在一條小徑上。茫茫然中,依稀看見道路前方有一個小型車站的燈光,伊芙琳知道那個地方。


    賽芬。艾姆斯車站。


    那是父親賭上一切的地方。搶在帕斯托克前啟用,父親投下所有財產開設的車站,現在卻被帕斯托克車站的氣勢蓋過,變成隻是一個貨運車站,車站本身也隻使用了一半。那裏與帕斯托克車站一樣,原先是個荒蕪的地方。


    氣候寒冷得幾乎要讓人凍僵,伊芙琳身上穿著經過修補的陳年舊外套,領口部位已經嚴重磨損。隻要伊芙琳開口要求,艾麗斯肯定會立刻送上一件新的外套吧。艾麗斯贈送的新禮服,做工極其精致,她從此以後甚至不想再穿上舊禮服;艾麗斯就是以這種方式,等我提出想要新外套的要求吧。


    “如果索爾靳巴利沒有建造帕斯托克車站的話……”


    伊芙琳喃喃自語著,或者是……在黑暗中聽見與內心想法一致的聲音。


    “你的父親著眼在賽芬。艾姆斯其實沒有錯,通往南安普頓的路線必定會在此處交會。錯的是索爾斯巴利鐵路,他們建造了帕斯托克車站,導致這裏變成一個小貨運車站。”


    一個人自黑暗中走了出來,伊芙琳佇立在原地。


    一名女性裹著黑色鬥篷現身,夜風吹動著她的短發,那是艾麗斯。


    “然後你父親自殺,索爾斯巴利鐵路卻日益繁榮。你不認為這樣很不合理嗎?”


    “是啊……”


    伊芙琳答道。她說得沒錯,身材肥胖的約翰。索爾斯巴利……雖然派翠西亞的父親雇用自己擔任看護人,並提供房間居住,然而他並不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你曉得這是哪裏嗎?”


    “——我曉得。”


    伊芙林毫不猶豫地回答。眼前有一座較為高聳的山坡,鐵軌設於其上。鐵軌分為左右兩條通往沒落與繁榮,換言之,那鐵軌分別聯係賽芬。艾姆斯車站與帕斯托克車站;鐵軌前方有一道高至伊芙林腰際的柵欄,而柵欄的一部分已經毀壞。


    打從一開始她就曉得,所以才會來到這裏。


    “這裏是父親死去的地方……父親被金錢蒙蔽了雙眼,因而失去了重要的事物。我打從心底發誓,絕對不要變成那樣。”


    “沒錯。所以你和你父親不同,你的死將會代表不同的意義。”


    艾麗斯的鬥篷逐漸融入黑暗之中,伊芙林的墨綠色禮服也連同內心融入晦暗。


    “派翠西亞的特別列車不久將會通過這條鐵軌,你就從這裏一躍而入。蒸氣火車上載滿前往宴會的客人們,不計其數的……貴族千金們也在其中。你的父親死在沒有人注意的貨運列車旁邊實在太愚蠢,但是這次不一樣,派翠西亞的蒸氣火車將遭受極大的損害,名聲一落千丈,索爾斯巴利從此會一蹶不振。你要替父親報仇,這樣一來,一切就能結束。”


    心跳聲怦怦作響,血液流動的聲音也十分清晰。


    索爾斯巴利從此會一蹶不振,一切將會結束,休貝爾也無須再做齷齪的事情。


    伊芙林在黑暗中凝神細看,那名女性已經不見了,是自己的幻覺嗎?


    什麽都無所謂了,不管艾麗斯的來曆為何、不論自己身上穿的禮服是什麽……


    伊芙林緩緩地跨越毀壞的柵欄。


    寒風陣


    陣吹送,身體也搖晃不已。伊芙林注視著鐵軌前方,白色煙霧滲入黑暗中,伴隨著震動,轟隆聲逐漸逼近。


    前往帕斯托克的特別列車正行駛而來,將會通過賽芬。艾姆斯車站。


    伊芙林爬上山坡,對著蒸氣火車伸長了手。我將會死去,父親……休貝爾……她似乎可以聽見心愛休貝爾的聲音。


    蒸氣火車冒出濃煙,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巨響,黑色及白色煙霧如影隨形。伊芙林欲往鐵軌奔去,步伐卻踉艙難行,她從早上到現在隻吃了巧克力。盤好的頭發散落而下,圍繞在脖子上的絲巾隨風而飛,伊芙林受到呼嘯而來的強風推擠,往後倒去。


    伊芙林感覺到特別列車上的派翠西亞,似乎正注視著她。


    克莉絲坐在休貝爾旁邊,緊緊抱著膝蓋。


    無篷馬車的馬匹毛色在黑暗中看來也閃閃發亮,駕駛座上鑲著從未見過的家族紋章,這馬車是偷來的嗎……若非如此,那麽是擅自使用主人的馬車?無論如何,可以確定的是休貝爾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為什麽伊芙林要穿上暗之禮服……為什麽……”


    休貝爾一麵揮動鞭子,一麵如此低喃。


    克莉絲手上拿著那件素麵禮服,身體隨馬車的震動搖晃。


    ——禮服代表拋去一切投入戀人懷中的少女之色。


    不論他是怎樣的男性,伊芙林仍然深愛著休貝爾;既然如此,克莉絲也無法憎恨他。至少在這套禮服還在自己手中之前……


    “那是……為了你。”


    克莉絲小聲地回答。


    “因為心愛的人身陷黑暗,所以伊芙林小姐也讓自己墜入黑暗……”


    “為了我?別開玩笑了。”


    休貝爾猛力地搖了搖頭。


    “她不論何時都保持一貫的態度,她的父親——特裏維西克伯爵在賽芬。艾姆斯車站自殺時,她也是一派冷靜地俯視死去的父親。”


    在賽芬。艾姆斯車站——自殺而死的伯爵。此時,在克莉絲腦海中浮現出了少女伊芙林麵無表情俯視此景的容貌,一定相當淒美悲慟吧。


    “如果索爾斯巴利沒有讓蒸氣火車行經帕斯托克,特裏維西克伯爵仍會活在世上。如果采用賽芬。艾姆斯車站,如果沒有一個接一個地收購鐵路公司的話,伊芙林小姐現在一定還是被捧為社交界之花。”


    “……可是這麽一來,伊芙林小姐或許就不會和你在一起了。”


    休貝爾飛快地看了克莉絲一眼又移開視線。


    想必他一直不去正視這個事實。


    “賽芬。艾姆斯是在帕斯托克的附近嗎?”


    克莉絲忽然想起這件事便問道。


    “沒錯,兩邊距離不到一英哩。所以,每一家鐵路公司都隻使用帕斯托克車站,賽芬。艾姆過沒多久就變成貨運車站,晚上也沒有半個人影。”


    “不會吧……伊芙林小姐該不會是和艾麗斯約在……那裏吧?”


    克莉絲如此說著,不祥的預感幾乎就要轉為確信。


    “就伊芙林告訴我的,碰麵地點是在帕斯托克,並不是賽芬。艾姆斯。”


    “可是如果伊芙林小姐穿上了暗之禮服……打算步上父親的後塵的話……不是應該會選賽芬。艾姆斯嗎……”


    馬車來到帕斯托克大車站前方。或許是心理作用,這個時段人潮意外地多,休貝爾沉默片刻後,以漂亮的動作喝馬匹停下,馬匹跟著發出嘶鳴。他用力拉住疆繩,勉強改變方向。


    他挑選了一條沿著鐵軌路線的道路駕駛,穿行在無人的石造建築物之間,蒸氣火車的聲音從某個方向逐漸接近。


    “是特別列車……”


    “我知道。”


    休貝爾此時從座位上微微起身前傾,呈現半蹲狀態駕駛馬車,馬匹的速度也變得飛快。克莉絲緊緊握住駕駛座的扶手。


    蒸氣火車的聲音逐漸逼近,在左手邊一塊壟起的地勢,該處的最高點正發出亮光。柵欄從賽芬。艾姆斯車站的月台一路筆直延伸,附近沒有任何人。


    白色與黑色的煙霧綿延不絕,幾乎要被嗆得喘不過氣來。


    蒸氣火車穿越了賽芬。艾姆斯車站。


    “伊芙林小姐——”


    克莉絲發出哀號。在鐵軌的另一邊,她似乎看見了綠色禮服搖曳翻飛的身影。


    這時馬車停了下來,馬匹發出嘶叫聲,克莉絲猶如滾落似地躍出駕駛座並以膝蓋著地。


    不顧身上的衣服被弄髒,她立刻站起身,禮服隨風飄揚;休貝爾拋下馬車跨越柵欄,朝鐵軌的方向跑去,地麵的震動使馬匹開始騷動。


    “伊芙林——我深愛的人——!”


    休貝爾大聲呼喊。


    嘎——蒸氣火車在即將通過賽芬。艾姆斯之前先稍微放慢了速度,蒸氣火車冒出大量的濃濃煙霧,宛如向此處的特裏維西克伯爵亡魂致意。


    接著通過了賽芬。艾姆斯。


    鐵軌另一端,伊芙林望著蒸氣火車轉過身,一雙平靜而空洞的眼睛注意到了他們。


    伊芙林穿著暗之禮服,但是她還活著,克莉絲緊繃的全身頓時失去了力量。


    休貝爾跨過鐵軌,飛奔至伊芙林身旁。


    克莉絲慢慢朝鐵軌走去,伊芙林整個人癱在休貝爾的懷中,那一頭光澤柔亮的長發披散在肩膀上。


    “……派翠西亞她……”


    伊芙林呻吟般地說道。


    “派翠西亞?你在說什麽。”


    “求求你……”


    伊芙林看向克莉絲。


    “求求你,派翠西亞穿著暗之禮服……我也是。這是一套可怕的禮服,我……必須讓她脫下暗之禮服才行……”


    逐漸駛向另一端的蒸汽火車聲音越來越小,再過不久應該就會抵達帕斯托克。


    休貝爾抱起反複喊著派翠西亞的伊芙林,沉默地將她安置於馬車上。


    克莉絲也拿著素麵禮服,登上了無篷馬車的座位處。


    “伊芙林小姐,恕我失禮了。”


    克莉絲手伸向伊芙林的禮服,解開背後的鈕扣並為其脫掉。那是一套作工精致的禮服,縫製手藝精湛,運針沒有絲毫紊亂。


    “休貝爾,請你轉過頭去。”


    克莉絲說道,休貝爾慌忙地將視線從伊芙林身上移開,開始查看馬匹。克莉絲在黑暗中替伊芙林換上素麵禮服,伊芙林穿著白色禮服的身影在漆黑中顯現而出。


    “不用擔心派翠西亞,她並沒有穿上暗之禮服,潘蜜拉已將禮服送過去。”


    “不。”


    伊芙林意識清楚之後,搖搖晃晃地扶住馬車邊緣抬起頭。


    “我在列車通過時看見了派翠西亞,她穿著我送過去的——暗之禮服。”


    “……派翠西亞……穿著暗之禮服?”


    “都是我的錯。她侮辱父親時,我被憤怒蒙蔽了雙眼,所以將暗之禮服送過去給她——”


    伊芙林拉住克莉絲的手臂,克莉絲回頭望向帕斯托克車站的方向。從此處無法看見車站,隻隱約見到閃爍的燈光,四周煤灰飄散。


    “伊芙林小姐,艾麗斯在哪裏?”


    “我不知道……不知為何,我真的記不清楚當時的情況了,那究竟是自己的聲音還是愛麗絲的聲音……艾麗斯沒有在這裏,她在我來到這裏時和我說話,之後就不見了。我現在隻記得派翠西亞的臉。”


    伊芙林用手搗住臉龐。


    “求求你救派翠西亞,她……她對我說,希望我能夠原諒她。她的眼神透露出這樣的訊息,我看得出來的,我也……必須求那孩子原諒我才行。”


    “我不能丟下你。”


    聽見休貝爾的


    話,伊芙林搖了搖頭。


    “我不會死,有你在我不會死的。我最清楚被遺留下來的痛苦了,但是那孩子死掉的話,我會無法原諒自己的。”


    伊芙林堅定地看著休貝爾說:“快去追派翠西亞,讓她脫下那身禮服,休貝爾。”


    一聽見伊芙林的話,休貝爾的身體彷佛湧出無形的力量。他抱住一路奔馳至此的馬匹,輕聲地說了一、兩句。


    “克莉絲,快過來。蒸氣火車還停在車站,我們到帕斯托克搭上特別列車,去見派翠西亞吧。我也得向她道歉才行……隻是,必須在帕斯托克車站找到一個能夠讓伊芙林等我們的地方——我不想讓你搭乘上那輛列車。”


    休貝爾斷然地緊盯著前方這麽說道。伊芙林則在身後回答:“我不論在何處都沒關係,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


    伊芙林穿上簡單的素麵禮服,模樣宛如清麗秀雅的少女。


    克莉絲攀上駕駛座,蒸氣火車停靠在帕斯托克車站,煙霧噴出的聲音逐漸變小。


    派翠西亞在特別列車的豪華單人包廂中低聲啜泣。


    透過列車的窗戶,她看見了伊芙林。


    列車從滑鐵盧車站發車,穿越沃克斯豪爾、旺茲沃斯,一路往帕斯托克駛去。


    帕斯托克在賽芬。艾姆斯附近。


    派翠西亞聽父親說過,曾有人因為經營不善而在這個車站身亡,所以該站至今仍被當成貨運車站保留下來;列車通過此地時,為了不忘哀悼之意,都會減慢速度——而伊芙林就站在賽芬。艾姆斯前方的鐵軌旁。


    裸露的頸項與淩亂的頭發奇妙地形成一種美感,伊芙林拖著踉嗆不穩的步伐,打算走上鐵軌。


    伊芙林想要尋死。


    派翠西亞奮力地敲打著灰蒙蒙的窗戶,不要、不要、不要死——求求你,伊芙林,我最喜歡的人、我最仰慕的人——自己會喜歡上休貝爾,也是在知道伊芙林對休貝爾有好感時開始的。如果伊芙林死掉的話,我也會一起去死。


    她覺得當時曾與伊芙林視線交會,伊芙林也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接著就在一瞬間,列車陡然噴出大量的煙霧,通過了那個地方。


    派翠西亞敲打著窗戶,眼淚無法克製地滾滾而落。窗戶映照出身穿琥珀色禮服的自己,這是離開宅邸之際,雪拉替自己換上的。


    雖然穿起來的舒適感不遜於「薔薇色」的禮服,但是在穿上這套禮服之後,她一直感到悲傷萬分。一走進特別列車的車廂,清楚地體認到身為看護人的伊芙林已不在身邊,派翠西亞的情緒就此潰堤,甚至沒有打開為這一天所訂的特製巧克力。


    就在此時,敲門聲響起。


    “——派翠西亞小姐——”


    “我、我來開門了。”


    派翠西亞從包覆紅色天鵝絨的長椅上站起。這個房間是單人特別包廂,因此會於飯店陳設的起居用品,這裏也一應俱全;派翠西亞還特地擺上了一麵大鏡子。


    雖然不是侍女的聲音,派翠西亞卻沒有放在心上。受邀的客人在各站搭上列車,差不多快要客滿了。派翠西亞慢慢吞吞地一麵用手帕擦著眼睛,一麵打開門。


    車廂旁的走廊上,一位有著一頭明亮咖啡色秀發的女孩站在那裏,是「薔薇色」的店員潘蜜拉。


    “啊,太好了——我找你好久了——我不曉得原來派翠西亞小姐有這麽多節專屬車廂。”


    “什麽啦……為什麽你總是會挑這種時候過來……”


    派翠西亞啜泣著。


    “反正你那麽漂亮,像、像我這種人直接死了算了。”


    “你又在說那種話了……”


    潘蜜拉無奈地走入裏頭,一隻手上還拿著有薔薇水印的箱子。列車隨著聲響吐出陣陣濃煙,目前停靠在帕斯托克車站。


    “在你說那些話之前請先看看這個,這是一件新的披肩。「薔薇色」禮服在哪裏?”


    “記得……雪、雪拉應該放在附近才對……”


    “那試穿看看吧。雖然你現在穿的禮服也很迷人,不過總有一股陰沉的感覺。這件披肩與禮服是成套的,在抵達南安普頓之前還有一些時間吧?不過我得在帕斯托克下車……來,請你看看。”


    “……哎呀,好、好漂亮呀。”


    派翠西亞看見從箱裏拿出來的披肩,眼淚頓時止住。


    披肩與之前試穿的晚禮服極為相襯,那套禮服在宴會以外的場合穿上的話,胸口會顯得過度暴露,不過隻要搭配上這件披肩就沒有問題了。


    “……我想穿看看,潘蜜拉。”


    “想穿吧?一定會很漂亮的。禮服是放在那邊的箱子裏嗎?或許應該先換馬甲,我去叫侍女過來……”


    潘蜜拉轉頭不經意地望向月台,卻忽然沒了聲音。派翠西亞也跟著看向外頭,客人們穿上光彩奪目的禮服,跟著搬運工人搭上列車,廚師正在確認食材。


    “潘蜜拉?你不去叫雪拉過來嗎?你不是要在帕斯托克下車?”


    “不、不用了,列車中很難找人,而且也會給其它客人造成困擾。既然我都過來了,還是由我替你換裝吧。”


    潘蜜拉說話的聲音難得地有些慌張。


    派翠西亞的情緒梢梢緩和下來,她覺得有人為了她勉強自己,似乎是一種被愛的證明。


    列車正要從帕斯托克出發,潘蜜拉忙不迭地脫下派翠西亞的禮服,並重新束上馬甲。


    伊恩應該會待在帕斯托克的車站正門才對。在前一個車站旺茲沃斯趕上了特別列車後,他們約好由抱著裝披肩箱子的潘蜜拉先上車,伊恩則是到帕斯托克等待。


    雖然比預期中花了更多時間才找到派翠西亞,但是這些不是問題。


    她在列車出發的前一刻,看見在月台上奔跑並迅速跳進列車裏的克莉絲與休貝爾。


    “潘蜜拉,很痛耶,不要束得太緊啦。”


    “對不起——吸大口氣一點,請縮緊腹部。”


    潘蜜拉用力束緊派翠西亞的馬甲,一定得在見到克莉絲之前先幫她換好禮服。


    列車就要出發,克莉絲身後的特別列車最末端處有張熟悉的臉孔一閃而過,看似正與某個人起爭執,是自己的錯覺嗎——夏洛克正在帕斯托克車站。


    沒想到帕斯托克竟是如此大型的車站。總共有三間鐵路公司投入營運,各個列車分別經由普茲茅斯、南安普頓、伊夫舍姆駛往麗浮山莊。索爾斯巴利鐵路出借規模如此大的鐵路使用權,要他們稱為資產家也不為過。


    (父親死在賽芬。艾姆斯車站……)


    「自殺」真是個令人憎惡的字眼。雖然可能性不大,然而特裏維西克伯爵的自殺說不定與暗之禮服有關。


    夏洛克步行在橫跨三條鐵軌、大到足以讓入迷路的車站大廳中。由於駛往郊外的列車會停靠在此,隨處可見帶著大件行李的人。派翠西亞的特別列車所停靠的月台上,有叫賣的商人及看似要參加宴會的乘客們,因而飄蕩著不太一樣的氣氛。


    透過大廳的寬敞窗戶可以俯瞰到月台,夏洛克一麵緊盯著月台一麵步行的同時,背後忽然被一個堅硬的物體抵住。


    “好久不見了呢,夏洛克。”


    夏洛克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萬萬沒想到,對方竟然會直接現身於紛亂的人群中。


    “不是約在特別列車的月台嗎?”


    “那件事已經處理完了。”


    “伊芙林不會來的。”


    “她已經來過了,後來自行走到父親死去的地方,希望她能轟轟烈烈地去跳軌。待會兒特別列車抵達後,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結果了。”


    夏洛克臉上頓時失去血色,腦中浮現出伊芙林飽


    經風霜的側臉。


    “貴族千金那種人太好對付了,每個人都是騙子,內心擁有黑暗的一麵。索爾斯巴利家將邀請函發給所有可以邀請的家族,其中也包括貴族千金。這就是警告,每個人都將搭上一步步墮入黑暗的列車……之後我也會慢慢地去殺死所有人,最後是宮廷舞會。”


    “這算什麽警告,別笑死人了。”


    夏洛克緩緩地說著。一把手槍抵在背後,他的嘴角卻不知為何上揚。


    “內心的黑暗麵?你真以為有人死了就足以撼動整個貴族社會?你所憎恨的全都是你自己所想象的事物。”


    “是不是想象,問問你的內心就知道。你是最為醜惡、滿嘴謊言的貴族,你愛克莉絲——不論幾次我都可以講給你聽。就讓我來告訴你克莉絲母親的事情吧,看知道真相後,你究竟還能不能愛克莉絲。”


    “——你想試就盡管試,我不會讓任何人窺探自己的內心。”


    夏洛克將手伸進大衣中,摸索到手搶。


    隻要艾麗斯一打算扣下板機,他會立即轉身回擊。然而,艾麗斯也不會貿然開槍吧。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將夏洛克與艾麗斯團團包圍住,若開了槍將無處可逃。


    夏洛克的話被轟隆聲響與煙霧打斷。


    艾麗斯的動作霍地一僵。


    蒸汽火車到站了。


    前頭車廂在列車編號旁邊,設置刻有「索爾靳巴利鐵路公司往南安普頓之特別列車」的板子,夏洛克的唇邊此時浮現出真正的笑容。


    “艾麗斯,特別列車似乎沒有遇到什麽狀況呢。”


    “真蠢……”


    艾麗斯喃喃道,夏洛克慢條斯理地走向月台,他已經勝券在握,肯尼斯現在應該在車站的出口等候時機;在此之前,他必須先問清楚幾件事。


    “裁製暗之禮服的人是琳達。巴雷斯嗎?琳達還活在世上嗎?”


    “沒錯。”


    “琳達在哪裏?”


    “去問克莉絲。”


    “克莉絲怎麽可能會知道。”


    “是嗎?別想去出口,定去月台,放開你的雙手向前走。”


    兩人來到月台,夏洛克的背後此刻已滲出冷汗。特別列車抵達的月台上有架設階梯,客人們將行李托給搬運工人再從容不迫地上車。站務員在客人們上車前告知他們包廂號碼,全都是特別車廂,沒有三等車廂,難怪勞動者階級寥寥無幾。廚師從看似餐車車廂的窗戶探出頭,正在檢查搬運過來的肉類。


    所有人上車後,站務員環視著周遭。


    「喀擦」一聲,艾麗斯扳下擊錘,夏洛克立刻將手伸進懷裏,艾麗斯於是奮力地推開了夏洛克!


    夏洛克摔倒在地上,同一時間他掏出手槍並高高舉起。


    然而,卻沒有聽見槍聲。


    艾麗斯早就不在推開夏洛克的地方,她身手輕快地令人戰栗。


    “你以為我會開槍射擊貴族嗎,夏洛克——”


    艾麗斯宛如嘲笑人的聲音從天而降,音量沒有特意提高卻十分清晰。


    “艾麗斯——你在哪裏——”


    “不論是你、琳達,還是克莉絲,都無法戰勝內心深處的黑暗。”


    “你在哪裏,艾麗斯——”


    夏洛克站起身環視著月台,列車已經關閉車廂門,準備要出發了。在列車即將發動的中央車廂位置,有兩名男女將車門推開,急忙地奔上車。


    ——是克莉絲,還有休貝爾……


    在艾麗斯跳進即將發車的蒸氣火車最後一節車廂之前,夏洛克因一時分心而錯失了揪住她黑色鬥篷的機會。


    艾麗斯站在車廂外緣看著夏洛克,眼見夏洛克舉起手槍,她不禁笑了出來。


    “艾麗斯——”


    夏洛克追趕著列車。


    將龐大行李放在月台上並開心談笑的乘客們,看見任由高級長禮服翻飛披散、一徑向前奔跑的夏洛克,全都露出相當訝異的表情。


    駛離車站的列車發出咆哮般的轟然巨響,陣陣濃煙也隨之冒出。夏洛克用手撐住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為什麽克莉絲……會和休貝爾——“喔,這不是夏俐嗎?”


    耳邊傳來一道聲音。


    夏洛克回頭一看,哈克尼爾家的主治醫師伊恩,臉上正掛著與現場格格不入的笑容看著夏洛克,夏洛克不禁睜大了眼睛。


    “伊恩——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沒有啊,因為潘蜜拉小姐要送禮服給客人,我在等她下車。她沒有出來呢,這樣的話我隻能趕去下一站了。”


    “下一站……是哪裏?”


    夏洛克將手槍收進胸前暗袋,抬頭望向月台上的一座大時鍾。


    “大約二十分鍾後會抵達溫切斯特車站,要追上列車大概不太可能了吧,不知道潘蜜拉小姐會不會在月台等我。”


    “我想追上列車——克莉絲和艾麗斯都在車上——追到之後,我也要搭上車……二十分鍾?開什麽玩笑,如果不開車根本就趕不上——”


    “艾麗斯……是真的嗎?”


    笑容倏地從伊恩嘴邊消失,伊恩也知道艾麗斯的事情。


    伊恩掏出懷表思考了數秒,接著忽然轉過身,快步朝車站的出口走去。


    “——我們走吧。這輛列車的行駛速度緩慢,如果全速奔至溫切斯特車站的話,說不定還趕得上。”


    “拜托你了,伊恩。我們是要駕馬車去嗎?”


    “不,所幸今天的馬車是由優秀的黑馬拉曳,我們卸下馬車直接騎過去吧。馬匹的體型壯碩,就算同時搭載兩個人也追得上喔。”


    帕斯托克站出口拴著一輛有兩匹黑黝馬匹的馬車,夏洛克臉上頓時浮現僵硬的笑容。


    “是克莉絲汀小姐嗎?”


    馬車在帕斯托克車站停住的同時,一道聲音傳來,克莉絲不禁眨了眨雙眼。那是曾經來過「薔薇色」的肯尼斯?史東納律師,他一看見克莉絲便立刻走了過來。


    “是的,我就是。肯尼斯?史東納先生,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說不定和你的事有關。”


    “你認識的人嗎?”


    休貝爾邊扶著伊芙林走下馬車邊問道。肯尼斯看見休貝爾的打扮,隨即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就在他遲疑接下來該說什麽才好時,休貝爾走近了肯尼斯。


    “是的,那個……以前客人……”


    “那麽正好,我是休貝爾。沙利夫,基於一些理由必須搭上列車不可,雖然十分冒昧,不過能不能請你找個地方讓她休息?”


    “這位女士是?”


    肯尼斯看了眼從馬車下來的伊芙林,似乎猶豫著該不該相信休貝爾,因而謹慎地先詢問克莉絲。


    “呃……是客人……不,是客人的看護人——”


    “她是伊芙林。特裏維西克女伯爵。”


    休貝爾簡潔地說道。


    伊芙林以手邊的布繩將頭發綁起,待行過禮後,肯尼斯表情於是一轉。


    “當然……不,我很榮幸。那麽克莉絲汀小姐你沒問題嗎?我從夏洛克那裏聽說了很多事情……”


    “是的……呃……”


    克莉絲點點頭,肯尼斯看似對休貝爾有所猶豫,她得說些什麽才行。


    “這個人……沒關係。”


    什麽沒關係啊?然而克莉絲一時隻想得出這句話,她真想拍打自己的腦袋;「噗咻」一聲,蒸氣火車發車前的聲音此時響起。


    “沒有時間了——快走,克莉絲。”


    “麻煩你了,史東納先生。”


    克莉絲在月台上奔跑,與休貝爾一起衝至列車旁。階梯已拆除,列車正準備要啟


    動,所幸抓住的車廂門並沒有鎖上,休貝爾粗魯地一把拉開移動中的車廂門,以單手的力量一撐便跳了上去,接著他將手伸向克莉絲,在見到克莉絲露出猶豫之色後,生氣地一把抓住克莉絲的手腕,硬是將人拉了上來。此時,列車已加速向前行駛。


    蒸汽火車行駛的震動差點讓她跌倒,克莉絲靠著冰冷的鐵板喘氣。休貝爾明明也一起奔跑,卻絲毫不見他呼吸急促。


    休貝爾沒有戴上手套的手十分溫熱,是屬於勞動者的手。


    “潘蜜拉已將披肩送去給派翠西亞小姐,如果有趕上的話,現在應該拿到了。”


    克莉絲調整著呼吸說道。她告訴自己——要保持意識清楚。


    “如果找到她,就算隻有披肩也要讓她披上。即使沒有這麽做,總之隻要脫掉暗之禮服,我想她就不會有自殺的念頭。”


    “我也不清楚她穿的是不是暗之禮服,如果她打算尋死的話,我會盡全力阻止她。”


    “那……也隻能拜托你了。”


    克莉絲小聲地說道。雖然粗魯,卻也是不得已的。


    竟然會信任體格壯碩、脾氣暴躁,曾經用短劍指著自己的休貝爾,克莉絲感到不可思議。身形高大,情緒又容易激動的男性,總是令自己感到害怕;但是,有時候體內也會流動著溫柔的血液。


    “嗯。”


    休貝爾點點頭後,忽然冒出一句話。


    “——抱歉。”


    “!咦?”


    “我找左邊,你找右邊。”


    “我明白了。”


    克莉絲點點頭,在呼吸恢複平穩後進入右邊的車廂。


    車廂全為單人包廂,走廊右手邊的牆壁上一道道門扇並排。一節車廂總共有十二間包廂,一想到必須一間間查看,克莉絲頓時有些恍神,但是她非做不可。


    敲敲包廂房門再*翠西亞的名字,如果不是的話則馬上道歉。


    一位多疑的長者從其中一間包廂走出來質問,克莉絲為了編借口搞得精疲力盡。如果是潘蜜拉,一定會不以為意地敲門,找出派翠西亞小姐吧——終於查完一節車廂,當克莉絲打開沉重車門要走到隔壁車廂時,發現到那節車廂與其它車廂不一樣,是以鑲著小巧玻璃窗的門做為區隔。


    牆壁上的昏暗燈光搖曳,待眼睛適應光線之後,桌子漸漸浮現眼前。


    這裏是餐車車廂吧,用餐時間已經結束了嗎?或是還在準備餐點?兩排交替擺放的桌子應該為四人座,牆壁與地麵統一采用紅色與金色布置,金色燭台放在白色桌布上,窗戶也加寬左右兩側,月光從敞開的紅色窗簾間灑落。


    空無一人的餐車車廂,寬闊得救人咋舌。克莉絲雙手用力打開車門,踏進車廂。


    “克莉絲——”


    此時,車廂前方傳來一道聲音。


    熟悉的身影從另一頭開門進來,克莉絲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當她確定是本人之後,忍不住想要哭泣。潘蜜拉仍是離開店裏時的模樣,她拉起裙身快步定過來。


    “潘蜜拉!啊,太好了——我、我遇到不得了的事……”


    “克莉絲,你的頭發亂七八糟耶,在外麵必須保持整齊的儀態才行啊。


    開口第一句話也像極了潘蜜拉的作風,克莉絲與潘蜜拉在餐車車廂的正中央擁抱對方。克莉絲拉著潘蜜拉的手腕,語氣急促地說道:“伊芙林小姐穿上了暗之禮服,所以我才要趕著把禮服送過去。接下來必須讓派翠西亞小姐換上禮服才行……”


    “我剛剛已經替派翠西亞小姐換上禮服了喲,明明有「薔薇色」的禮服,就不需要穿其它禮服的。其實我原本想幫她換好衣服就下車的,是因為看到你才留下來。克莉絲,你……是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來到這裏?”


    “咦?”


    “夏洛克和一個穿黑衣服的人在月台上起爭執,情況怪怪的。”


    “黑衣服……人?夏洛克……”


    “……那是在說我嗎?克莉絲、潘蜜拉。”


    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克莉絲猛然回過頭。


    艾麗斯從背後打開鑲有玻璃窗的車門走了進來,並反手將門鎖上。


    艾麗斯讓休貝爾走在自己前方,並以手槍抵住比自己高半個頭的休貝爾的腦門。


    “……艾麗斯?”


    克莉絲的上半身忽然一晃,刹那間,熊熊烈火般的憎恨情緒被喚醒了。


    “克莉絲,我和你好像很有緣呢。”


    艾麗斯把前方的休貝爾當作自己的盾牌。


    忽然間,頭被槍指著的休貝爾倏地閃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出懷裏的小刀,他試著想捉住艾麗斯的手腕,然而艾麗斯翻動黑色鬥篷閃躲,將休貝爾推向克莉絲。小刀掉落在地麵,彷佛被地毯吸入般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艾麗斯戴著黑色手套的左手遭小刀劃過,鮮血滴落下來,她將對準休貝爾的槍口移向克莉絲。


    “看來這個男人會用刀呢,雖然我拿走了劍,卻還是大意不得……特裏維西克伯爵以及修伯特。克萊因會如此重用他也不是沒有道理。克莉絲,你還記得嗎?那就是你母親愛人的名字。”


    “……不要說了。”


    “琳達很想見見這個男人喔……如果今天伊芙林能夠更果斷地帶休貝爾一起過來的話,不管這個男人想要多少錢,我都會給的。”


    “伊芙林……沒有叫我一起去……”


    休貝爾讓克莉絲與潘蜜拉站在身後,擺出保護兩個人的姿勢。


    “她說絕不能讓派翠西亞死掉,她說有我在她不會死的……伊芙林不論穿什麽、過何種生活,她絕不會失去自已高貴的人格,我……想要守護那樣的伊芙林……”


    “就是因為要守護她,所以才想讓派翠西亞穿上暗之禮服吧——”


    艾麗斯笑了出來。


    “就是那麽一回事,最強烈的憎恨是從最純粹的愛衍生而出。克莉絲,你也了解吧,你不也是——”


    “……不要說了。”


    克莉絲將手伸進口袋。


    當她的手抽出口袋時,手中多了一把槍。


    克莉絲的雙手劇烈地顫抖,列車也不住地搖晃,她的膝蓋幾乎要癱軟。回過頭看的休貝爾頓時睜大了雙眼。


    克莉絲雙手緊握著槍枝,緩緩地將槍口對準艾麗斯。


    “收手吧,快結……快結束這一切,求求你,艾麗斯。”


    “……哦……”


    另一方麵,休貝爾則低聲阻止著克莉絲,而克莉絲也沒有開槍。


    “克莉絲,你恨我嗎?”


    “……我恨你。”


    “那你就開槍吧。”


    艾麗斯雙手垂了下來。


    她輕輕褪下肩膀上的黑色鬥篷,任其掉落於腳邊。黑色眼睛、黑色短發,還有削瘦的身形,身穿全身漆黑男裝的艾麗斯,唇邊勾起一抹笑意。


    鮮紅色的水滴,從左手一滴一滴不停地落下。


    “克莉絲……把槍……放下,我會想辦法的……”


    “你給我閉上嘴,休貝爾——克莉絲來吧,你明白我說的話吧;心髒就在這裏。”


    克莉絲使勁穩住顫抖不已的雙腳,她扳下擊錘,解開安全裝置。喀咚喀咚——列車搖晃個不停,逐漸減速即將駛入下一站。


    列車平緩地進入溫切斯特站的月台,然後又驀地激烈震動起來克莉絲險些因為手槍的重量而鬆手,槍口不停地顫抖,艾麗斯不耐煩地大喊:“克莉絲——為什麽還不開槍——你這個膽小鬼——難道不恨我嗎?你不開槍的話,我之後會繼續殺人的!我會殺掉很多人、很多人、很多人——”


    克莉絲的視線頓時暗了下來,她隻看得見艾麗斯


    一個人。


    克莉絲手指緊緊貼於板機上,潘蜜拉與休貝爾似乎在說些什麽,她卻完全聽不懂。艾麗斯——她是憎恨,她的確是恨艾麗斯,希望艾麗斯死掉算了。至今有多少人因暗之禮服而犧牲,一定也有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因此而死去吧。克莉絲的視線變得模糊不清,看不見任何事物,她的手指準備要扣下板機,同時也閉上了眼睛。


    槍聲響起。


    “——克莉絲!”


    緊接著又響起一聲。


    煙硝味彌漫四起——休貝爾衝向艾麗斯——接著,一個穿著筆挺長禮服的身影,從後方逐漸走近。


    ——是夏洛克——克莉絲愣在原地,不知道過了多久,列車「喀咚」一聲再度駛動。克莉絲整個人癱軟無力,接著就往後倒了下去。


    特別列車駛進溫切斯特車站月台,在停車之前,夏洛克從看來像是餐車車廂的列車窗戶中看見了克莉絲。


    夏洛克打開距離最近的門,走進餐車車廂。隻見到克莉絲高舉著手槍,艾麗斯則垂下雙手。夏洛克迅速以雙手拿好手槍,一開始先朝胸口,接著朝腳部開槍,他沒有一絲猶豫。


    艾麗斯仿佛彈飛出去般倒在地上。


    她右腳膝蓋下方染成一片鮮紅。休貝爾衝向艾麗斯,奪走了手槍,夏洛克穿過克莉絲身旁,一把揪住艾麗斯前襟。


    “——你果然有先穿上護甲。”


    “不是,是暗……”


    艾麗斯斷斷續續地說著,最後頹然垂首。縱使前胸有穿護甲,距離仍然太近了,劇烈的衝擊讓她失去意識。


    休貝爾麵無表情地將艾麗斯的雙手反製在後,他出乎意料地鎮定。


    “夏洛克……艾麗斯她……死了嗎?”


    從未聽過潘蜜拉發出如此虛弱的聲音。


    夏洛克回過頭。潘蜜拉以肩膀支撐著精疲力盡的克莉絲,自己的臉色卻也十分蒼白。


    艾麗斯的背後傳來陣陣敲門聲,透過四方形玻璃可以看見伊恩的臉龐,伊恩是從其它車廂進入列車的。


    “她沒有死。到下一站還要幾分鍾……這次可能會引發騷動吧。潘蜜拉,把克莉絲帶去其他車廂。”


    潘蜜拉呆楞地看著夏洛克。


    夏洛克大步走向潘蜜拉,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


    “振作一點,潘蜜拉。奧斯汀。現在得靠你了,這件事與克莉絲無關,知道嗎?”


    “好、好的……”


    潘蜜拉深吸了口氣並點點頭。


    “我會請派翠西亞小姐讓我們進去她的包廂,不用擔心。”


    夏洛克撫上克莉絲的手,她雖然已經失去了意識,右手卻仍然緊握著手槍,彷佛牢牢黏在手中一樣。


    克莉絲當然沒有開槍,即使對方是艾麗斯,克莉絲也無法傷害人。夏洛克從克莉絲的手中強行拿走手槍,並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


    潘蜜拉環抱住克莉絲的肩膀轉了個方向,她望著夏洛克。


    “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潘蜜拉以非說不可的語氣說道。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麽。”


    夏洛克回答道。潘蜜拉攬住克莉絲的肩膀離去,待兩位女性一消失在隔壁節車廂,夏洛克隨即在休貝爾身旁蹲下。


    “我得麻煩你配合我,就說是她手上拿著手槍,我是為了要保護自己,除此之外不要多說什麽。”


    “如果你能保障伊芙林的安全……”


    “我會竭盡我所能。”


    夏洛克飛快說道,兩人就這麽說定。夏洛克走近車門,他一將鎖打開,剛剛猛敲著門的伊恩,宛如跌倒般飛奔至艾麗斯身旁,首先測量她的脈搏。伊恩拾起頭的那一刹那,以責備的眼神注視著夏洛克。


    夏洛克回望伊恩。的確,即使是一名罪犯,他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對女性開槍。即使是喜歡槍械,但是討厭對生物開槍,甚至還因此不去狩獵。


    列車逐漸接近下一站,肯尼斯在哪裏等待呢?


    身體任由列車搖晃,夏洛克忽然有股想笑的衝動。特別列車搭載著滿身是血的女性,開槍的人竟然是哈克尼爾公爵家的獨生子——這下子,我真的從母親引以為傲的兒子寶座上退位了,不僅僅如此,說不定還會因此欠父親一些人情。


    然而,夏洛克沒有笑,也不打算逃避。他第一次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尋找艾麗斯,如果無法守護重要的人,就沒有身為貴族的意義了。


    “嗯……”


    克莉絲在一間明亮的房間清醒過來。


    這裏並不是「薔薇色」的臥房,床上掛著白色紗帳並鋪著高級羽毛被,身上穿著同色係的輕柔蕾絲絲綢睡衣,烏黑的長發被解了下來,披垂在胸前。


    “哎呀,你起來啦?”


    克莉絲聽見聲音嚇了一跳,身體頓時一僵。


    派翠西亞從床鋪另一邊靠過來,湊近看著克莉絲;她身上穿著花色明亮的禮服。


    “對不起,我……”


    派翠西亞臉上露出了淺笑。與之前在店裏見麵的時候相比,她現在的表情給人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沒關係啦,居然有奇怪的女人混進列車,我完全沒有察覺到呢。父親拚命想將事情壓下來,因為開槍的人好像是一位貴族的兒子,最後總算沒有被公開。克莉絲也真是倒黴,隻是送禮服過來,居然就因此被卷入這件事。”


    克莉絲扶著床沿。


    所以,那並不是夢——艾麗斯倒地之後,克莉絲因為昏厥而幾乎沒有記憶,一切全交由潘蜜拉來應對。


    “我真的很感謝「薔薇色」喲。穿上那套禮服之後,讓我忽然覺得好像能找到新的戀情呢。你可以一直待在這問飯店裏,反正我也沒什麽事。”


    “謝謝……”


    “你好像沒什麽精神呢?我明明這麽無微不至地照顧你。”


    派翠西亞皺起鼻子,似乎回想起事情才剛過不久而已,於是心情立刻又平複。


    “我去叫人送點心過來,隻要吃了甜食……呃,該怎麽說,就會有好事降臨對吧。如果不會發胖就更好了。啊,對了、對了,我也找到伊芙林了喔,原先我還想為此大肆慶祝一番,不過休貝爾目前的狀況——”


    “——什麽意思……?”


    克莉絲聲音有些發顫。


    “休貝爾以證人的身分跟著那位貴族……好像是夏洛克。哈克尼爾侯爵吧,一同到了警局去。他當然是沒有做任何壞事,我想馬上就會出來了;而且是那個奇怪的女人跟侯爵發生爭執、打算以手槍殺人的呀。真討厭呢,那個人說自己對有錢貴族懷恨在心,不過其實是喜歡的吧。”


    “那艾麗斯……那名女性也被警方……抓住了嗎……?”


    “當然啊,馬上就會開庭審判了。”


    派翠西亞不知為何一臉驕傲的笑容。


    “不過,真不愧是休貝爾。聽說他是因為想向我道歉才搭上列車,結果上來後看見那個女人立刻就發覺不對勁。如果對索爾斯巴利的客人造成困擾,事情就糟糕了,所以他鼓起勇氣,主動將對方引誘到餐車車廂;這樣做說不定會危及自己性命耶——對方明明持有手槍,休貝爾竟然想以刀子和對方搏鬥。我打算將這件事告訴父親,父親也會以休貝爾為榮吧。據說,休貝爾作證那個女人用槍指著侯爵,而且考慮到有其它女性客人在場,侯爵不得已也隻能先開槍。說的沒錯,如果侯爵沒有開槍,說不定連我都會有危險。窮人的怨恨真是可怕,一定是嫉妒心作祟,那個女人的來曆應該馬上就會查清楚了!”


    “感謝你幫了這麽多忙。請問……潘蜜拉在哪裏呢?”


    克莉絲不禁問道。腦中一片混亂,現在她難以忍受洪水般的喋


    喋不休。


    “我立刻去叫她,你也真是辛苦了。”


    派翠西亞難得地拋下體恤的話語,走出房間。


    終於安靜下來了。克莉絲一邊摸著疼痛的腦袋一邊撐起身子,她好想快點脫下身上的白色睡衣。


    克莉絲雙腳踏在柔軟蓬鬆的地毯上站起身,生活用品通通采用白色,這無庸置疑是高級飯店的頭等房。


    想要向前邁步,腳步卻有些不穩,她於是將手撐在一旁的邊桌上。潘蜜拉一定會把白蘭地端來,這樣她就能更平靜地去思考;克莉絲如此鼓舞著自己,手離開了邊桌並抬起頭。


    在她前方有一麵鏡子。


    或許是派翠西亞的嗜好吧,這麵鑲有金色綴飾的大鏡子,足以映照出全身還綽綽有餘。


    克莉絲於鏡子正前方站定,她看著自己的身影,無從閃躲也無法將視線移開。


    漆黑發絲自肩膀垂散而下,眼眸透著墨綠色光彩,肌膚也晶瑩剔透,白色衣物裹著姣好的身形,她曾經看過這名女性。


    這名女性,與媽媽——琳達。巴雷斯極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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