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的車子穿越倫敦橋往前駛去。抵達南華克時,夏洛克減慢車速並環視四周,穿著咖啡色外套的紳士及腳步急促的女人往來穿行,許多輛無篷二輪馬車亦行駛其上,此為一條繁華熱鬧的大街。


    夏洛克在路旁發現正在照料馬匹的休貝爾。他的工作似乎是在馬車夫要離開馬車時,負責照料馬匹;雖然不是那麽必要的工作,不過他看來習以為常。大概是想靠這種方式工作的同時,順便找到馬車夫的工作吧。


    怎麽又是馬,夏洛克忍不住在車上抱怨。真是毫無效率的交通工具——英國近代化的第一步是蒸汽火車的話,第二步就是要車輛普及——“沙利夫先生!”


    夏洛克沒有下車,直接開口叫住對方。


    “……你——好像是那位貴族……”


    “我是夏洛克。哈克尼爾。特裏維西克仕女呢?我聽說她已經向索爾斯巴利家請辭了。”


    休貝爾臉上明顯擺出厭惡的表情,百無聊賴地握著馬轡。


    “如果是要找伊芙琳的話,她去散步了,她說總不能成天關在房間裏不出門。”


    “她去哪裏?”


    “你見伊芙琳打算做什麽?”


    “有一位認識特裏維西克小姐的人托我傳話給她。你大可放心,我對已經有戀人的女性沒有興趣。”


    夏洛克看向休貝爾,之前沒有注意到,那雙謎樣般的藍色眼眸確實充滿魅力。散發出狂野氣息的渾厚胸膛與寬闊肩膀,應該能將高挑的伊芙琳完全納入懷中吧。


    “你去過索爾斯巴利家嗎?”


    質問的口氣似乎又帶有焦急,夏洛克不禁感覺意外。那表情不像是跨越逆境、終於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男人臉上該有的。


    “是啊,你也是擅自離開的吧,他們正在尋找你們的下落。”


    “你有告訴他們這個地方嗎?”


    “我沒有說。特裏維西克仕女在哪裏?我並不是要告訴她壞消息。”


    “這樣啊……”


    休貝爾明顯地鬆了一口氣,他猶豫片刻之後補充道:“伊芙琳或許是在滑鐵盧車站。”


    “謝謝你。”


    夏洛克舉手道謝。發動引擎之前,他冷不防地開口:“沙利夫先生,我這樣說或許有點多管閑事,但是如果你要和她結婚,就去找更有出息的工作吧。”


    休貝爾拾起頭。


    “你是指金錢方麵的問題嗎?”


    “是有那個意思,但不僅僅如此,如果你不明白就不要隨便和貴族談戀愛。”


    夏洛克發動車子。


    階級不是那麽簡單就可以跨越的。以休貝爾的情形,不管是出眾的外型或是有些許法國腔的口音,這些無法讓他完全歸類為勞動者階級的特質反而更麻煩。


    夏洛克在車站前麵停下車子,在附近的店家買了巧克力。


    滑鐵盧車站附近有一家銀行。這裏是中產階級上班族經常利用的車站,車站裏人群雜遝,月台上及附近都沒有發現伊芙琳的身影。雖然休貝爾說她是外出散步,可是車站裏煤灰漫天飛舞,不出一會兒全身就會變得髒兮兮。


    走出車站,在附近稍微繞了一會兒後,夏洛克看見了朝車站走去的伊芙琳,緩緩地定在高聳的建築物之間。


    “——伊芙琳。特裏維西克小姐。”


    夏洛克舉手示意,走近伊芙琳的身旁。


    伊芙琳有些驚訝地倒抽一口氣,往後退了幾步打算掉頭離開。夏洛克小跑步直奔上前,一把抓住伊芙琳的手,他抬頭望向伊芙琳剛步出的建築物。


    “你去銀行辦事嗎?”


    “不是。”


    伊芙琳一臉不想被人發現,偏偏卻又被看見的表情。


    她似乎清瘦許多,身上穿著與之前不一樣的綠色禮服,薄絲巾在頸上纏繞數圈,看起來相當高雅。伊芙琳似乎是穿著一套嶄新的禮服。


    去銀行嗎?縱使父親宣告破產,應該還有歸在伊芙琳名下的信托存款——她打算領出那筆錢?或是來借款的呢?


    夏洛克回想起休貝爾提到金錢的問題時,眼中流露出焦急的神色,兩人大概正為了生計所苦吧。


    “特裏維西克仕女,你無法靠利息生活下去了嗎?為什麽不去投靠令堂?為了無謂的自尊,你打算出賣自己更為重要的事物嗎?”


    “請你不要幹涉我。”


    伊芙琳奮然仰首凝視著夏洛克。她的表情一如往昔,姿態凜然而無畏,眼神透露出堅決,夏洛克暗自心想,真是一位美麗的女性。


    “為了休貝爾。沙利夫,散盡財產你也無所謂嗎?”


    “沒錯。”


    伊芙琳話一出口就將臉別開。


    “家父是向這間銀行借錢的,這附近原先都是家父投資的土地……”


    伊芙琳回頭望向滑鐵盧車站。不同於至今的強硬口氣,令人想起方才休貝爾表現出的不安感,夏洛克的注意力於是轉向她的禮服。


    “——家父的夢想是擁有屬於自己的車站,可是最後終究無法實現。家父投入所有財產購買鐵路股票,打算建造車站……就是賽芬。艾姆斯車站。然而,當車站完工的時候,那條鐵路卻遭索爾斯巴利鐵路收購,之後家父就在賽芬。艾姆斯車站結束生命……”


    “貴族不應該有謀財取利的想法,而且既然對車站有不愉快的回憶,你更不應該來這裏。用過餐了嗎?”


    “還沒。”


    “都已經中午了,我們到餐廳用餐吧。由我擔任你的男伴,不知你是否會感到不滿。”


    “不,你非常完美,除了不是休貝爾。沙利夫本人這點以外。”


    伊芙琳盈盈一笑,夏洛克呆楞片刻後回以微笑,沒想到自己會被開這種玩笑。


    若有附設俱樂部式包廂的酒吧就太好了,但是從外觀也看不出來哪一間有。最後,兩人來到一家客人不多、上班族常會在此享用午餐的酒館坐下。在炸魚排送上桌之前,夏洛克將裝巧克力的袋子遞給伊芙琳。


    “這是我祝賀兩位的一點心意,之後會再致贈紅酒給兩位。”


    “謝謝你,不過休貝爾比較喜歡啤酒。”


    “那就改訂啤酒吧。”


    夏洛克吃著炸魚排並佐以啤酒入喉,同時觀察著伊芙琳。無論是用餐方式或餐桌禮儀,幾乎完美到讓人覺得與這間小酒館格格不入。


    “請問你認識克倫威爾爵士嗎?特裏維西克小姐。”


    夏洛克切入正題,伊芙琳思考了一陣子答道:“我認識他,以前他造訪宅邸時曾寒喧過,不知道封地是在哪一帶。雖然他與父親的歲數相差甚多,但是我們時常受他的照顧。”


    “前陣子,我在經常光顧的一家俱樂部碰到他,他似乎正在尋找你的下落。”


    “尋找我?”


    “他沒有明白地告訴我,隻知道你的祖父似乎有恩於他,而令尊的遭遇令他深感悲痛。他說恩人的孫女正陷入困境,希望能以一己之力藉此回報恩情,但是沒有得到本人的允許,所以不能輕易告訴我詳情。”


    伊芙琳停下手邊的動作,注視著夏洛克的臉龐,然後又驀地低下頭繼續用餐。


    “一定是克裏米亞戰爭的關係吧。聽說祖父是一位英勇的軍人,十分受部下敬重。”


    “能否請教一些關於你的事情?”


    伊芙琳頓了一會兒,靜靜地開口。


    “我能禮貌性的拒絕你嗎?”


    夏洛克刹那間皺起眉頭,想說什麽似地張開口,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待用完餐、餐具撤走後,侍者送上了咖啡。


    “——我可以詢問你關於禮服的事情嗎?”


    夏洛克如此問道。


    “你果然相


    當喜歡禮服呢。”


    伊芙琳以開玩笑的方式敷衍帶過問題,這不像伊芙琳的作風。夏洛克於是開門見山地直接詢問:“你認識一位名叫艾麗斯的女性嗎?或者是聽過暗之禮服嗎?”


    “——我想你一定對暗之禮服有所誤解。”


    “你果然知道啊。”


    夏洛克像是喃喃自語地說著。伊芙琳果然與暗之禮服有關連。


    “你現在身上這件禮服是艾麗斯送你的嗎?”


    “哈克尼爾先生,請問你在做什麽?我怎麽可能與男性談論禮服的事。”


    伊芙琳雖然裝出強勢的模樣,語氣卻已不若先前那般堅定。


    “我是有理由的,你可能不清楚艾麗斯其實是罪犯,如果你曉得任何關於艾麗斯的消息,請務必通知我。不介意的話,我希望你能換上別套禮服!不用馬上換掉也沒關係。”


    罪犯?艾麗斯犯了什麽罪嗎?”


    伊芙琳回問。


    “艾麗斯對貴族前金懷抱恨意,曾設法讓貴族前金穿上暗之禮服,使對方自殺。”


    聽見自殺這個詞,伊芙琳的眉毛突然微微一顫,接著喝了口咖啡。


    “身旁的人選擇自我了斷,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伊芙琳啜飲著咖啡,靜靜地這麽說道。


    “你說得沒錯,所以……”


    “而且將所有錯誤推到他人身上很簡單,我能體會將自殺原因歸咎於他人就會較為輕鬆的心情……然而,我認為選擇自殺的人必有其理由。”


    “特裏維西克仕女,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請你不要再說了,也不需要擔心我。不論禮服會產生什麽影響,我知道行為是由自己去掌控的。”


    “這樣啊,那麽我也沒有權利再幹涉你了。”


    夏洛克說道,並將咖啡一飲而盡。


    他離席前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開口。


    “特裏維西克仕女……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女性受到有力男性的庇護,並不會因此失去自己。我看得出來,克倫威爾爵士是一位紳土,他會鄭重地前來接你,等到有一天你和家世匹配的人結婚時,他會代替令尊成為在背後支持你的後盾。”


    “那麽我也隻想告訴你一件事,我深愛著休貝爾。”


    “你能夠理解他的一切嗎?或是他能夠體會你的處境嗎?”


    “不知道,體會與愛情不一樣吧。”


    “……我並不那麽認為。”


    “你還年輕,雙方相互了解體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伊芙琳毫不猶豫地說完話就起身離開,夏洛克急忙從後麵追上去。伊芙琳不時展現出年長者的從容,令夏洛克無法實時反應。


    走出店外,來到可以看見夏洛克的車輛所停之處時,伊芙琳麵向前方開口:“我和艾麗斯約定好,當派翠西亞的特別列車抵達帕斯托克車站時,我們要在那碰見。”


    夏洛克望著伊芙琳的側臉。


    “你要和艾麗斯碰麵?要做什麽?”


    “……沒有要做什麽。”


    “我勸你打消念頭比較好,就由我去見艾麗斯吧。”


    “說的也是,那麽恕我失陪了,休貝爾正在等我。”


    伊芙琳彎身行禮後離開。


    她會說出與艾麗斯的約定是為了答謝這頓飯,或是想要藉此向我傳達什麽嗎?


    夏洛克腦海中同時出現伊芙琳及表情肅穆的休貝爾,那兩人看來宛若一幅畫般莫名地,令他不禁嗤之以鼻。


    「羅德裏克&史東納律師事務所」正處於忙亂的狀態。


    老舊建築物中,有好幾位事務員與秘書忙進忙出,肯尼斯也擁有一間個人辦公室,這全都得歸功於肯尼斯的合夥人,法院律師羅德裏克爵士的能力。肯尼斯屬於將好奇心擺第一的類型,經常會接下賺不了什麽錢的案件。


    “夏俐,怎麽啦?竟然會來事務所。”


    肯尼斯臉上帶著親切熟悉的笑容。


    “要給你一件工作。我得知艾麗斯現身的時間了,明天晚上派翠西亞會要求行駛一班特別列車開往南安普頓,艾麗斯似乎與特裏維西克小姐約在列車抵達帕斯托克站時碰麵。”


    “真的嗎?”


    笑容倏地從肯尼斯臉上消失。


    “既然如此,我們趕快召集一些人,或者是直接通知警方比較妥當!”


    “不,我會親自出麵和她交涉。我有一些事想向她問清楚,為了以防萬一,你就守在帕靳托克車站外好了。”


    “單獨去不會太危險嗎?對方可是擅長耍小伎倆的女人耶。”


    “這次換我們埋伏等她來。”


    “你……告訴克莉絲汀小姐了嗎?”


    夏洛克一時為之語塞。


    萬萬沒想到肯尼斯會提及克莉絲,或許他是因為知道「薔薇色」與暗之禮服有牽連,但是這一次的事情,他應該都沒有提到與克莉絲相關的事情才對。


    “我不打算告訴她,特裏維西克小姐不太算是「薔薇色」的客人……而且她似乎有些疲累,我不想讓她聽到有關暗之禮服的事。”


    夏洛克已經放棄從克莉絲口中打探關於暗之裁縫師——琳達。巴雷斯的消息,他決定直接質問艾麗斯,所以他不想拜托警察或是肯尼斯;更何況就算通報了,警方會不會采取行動也是未知數。


    夏洛克不清楚克莉絲究竟希望如何,也無法預期告訴克莉絲這個消息,她會出現何種反應。會像以往一樣挺身對抗?還是請求夏洛克收手呢?


    夏洛克總是摸不透克莉絲。


    自己明明很了解伊芙琳的想法及她所要的。


    而對於伊芙琳來說,我這種人一定比休貝爾更容易理解才對。


    (——雙方相互了解體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意思是說,想去了解對方是一種錯誤嗎?夏洛克搖搖頭,將手伸進外套內側,現在不是思考那些問題的時候。


    “你就先帶著這個過去。”


    肯尼斯目不轉睛地望著夏洛克手中那把閃耀黑色光澤的手槍,那是一把功能實用的黃銅製左輪手槍。槍柄鑲上黃金,經過長期自然的磨削而極為光滑平順,與夏洛克的手掌恰恰吻合,證明了這並非隻是裝飾品。


    “我還以為你不太會狩獵呢。”


    肯尼斯說道。肯尼斯如同自己所明言是一位和平主義者,任何一種作為戰鬥用途的器具皆不擅長。


    “不好意思啊,我隻有對馬無法招架而已。”


    “哦……這樣,我想也是吧。我明白了,總之我這邊也有自己的考慮,你可不要太過衝動。雖然你不想聽我這麽說……”


    “沒錯,我沒問題的。”


    夏洛克露出笑容。他是哈克尼爾公爵家的繼承人夏洛克。哈克尼爾,從以前到現在,無論麵對任何事情,最後總能順利迎刀而解,這一次同樣也沒有失敗的道理。


    “——你和哈克尼爾見過麵了嗎?伊芙琳。”


    一回到家,休貝爾正待在裏頭準備餐點,外皮粗硬的黑色麵包、不知名的醬料和兩顆柳橙。伊芙琳解下繞在頸上的絲巾,將巧克力盒擺放在搖晃不穩的桌上。


    “是啊,他送了一盒巧克力給我們,說是賀禮。”


    “打開看看如何?說不定有支票在裏麵,那家夥對金錢問題特別操心。”


    “那個人不會做那種事,他隻有請我吃飯而已。”


    “他不是有錢人嗎?”


    “是的,不過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可是,他很在意你的事情,有錢貴族就算多養一個人也絲毫不費力。”


    “我和他之間的交情並沒有那麽好,休貝爾。”


    伊芙琳在小鏡子前整理頭發,並將絲巾折起來。她脫下手套,撫上站著不動的休貝爾那滑順臉頰,原本是想藉此得到溫暖,然而伊芙琳包裹在舊手套裏的雙手,卻與休貝爾的臉頰同樣冰冷。


    休貝爾難以啟齒似地開口問:“那你去銀行的事情……?”


    “……我後來忘記了。”


    伊芙琳回答。其實她原先打算將財產全數轉為現金領出,但是一到銀行時卻想起父親的臉龐,因而沒有勇氣踏進裏麵。


    “明天我會再跑一趟。我們先用餐吧,休貝爾。”


    伊芙琳坐到椅子上。事實上她完全沒有食欲,但是在休貝爾的注視之下,也隻好硬將食物吃進嘴裏。


    既然已經沒有後路可退,伊芙琳認為就不應該感到後悔。如果休貝爾的笑容會因此消失,那麽自己從今以後不能再與夏洛克見麵。


    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一想到必須脫離生活至今的世界,胸口便隱隱作痛。不知為何,父親倒臥在鐵軌上的畫麵,此刻鮮明地浮現在腦海中。


    潘蜜拉正在「薔薇色」的收銀台記帳。


    她正思索前幾天叫夏洛克過來看看的舉動是否正確,因而無法集中精神於帳簿。


    克莉絲在夏洛克來過後暫時恢複了一些,然而之後不知道在思考什麽,不久又繼續窩回工作室。


    不清楚是出自於什麽原因,唯一確定的是她正在裁製禮服。克莉絲一旦進行裁縫工作,潘蜜拉也就連帶著不得離開店裏,隻能回絕伊恩與布料商詹姆士的邀約,以及頗有交情的「兔亭」女主人的下午茶邀請。


    如果營業額能夠穩定下來,就能雇用一位女店員來上班了……


    正當潘蜜拉記完帳,打算去烘烤一些點心而從凳子上起身時,「薔薇色」大門隨著開門聲開敔。


    “歡迎光臨——哎呀,是伊恩醫師。”


    “雖然我有收到你告知最近很忙的電報,不過正好路過就順道進來拜訪你們。我發現了相當美味的水果喲。”


    伊恩抱著滿袋子的柳橙,那副模樣與剛出診回來的邋遢打扮顯得格格不入,潘蜜拉忍不住輕笑出聲。


    “謝謝你,請先坐下吧。我其實跟平時差不多,隻是克莉絲正在縫製禮服,我不能隨便離開店裏。”


    “喔,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伊恩一副安心的模樣說著。潘蜜拉將柳橙漂亮地擺在提籃裏。


    “對了,能不能麻煩你替克莉絲看診呢?她至今也曾因為太勉強自己而病倒,可是這次似乎與以往有些不同。”


    “這真是教人擔心,那她現在的情況如何?”


    伊恩停住伸向柳橙的手,換上了醫師的表情。


    此時門打開,克莉絲從裏頭走了出來。


    “哎呀,克莉絲,你來得正是時候。我正在拜托伊恩醫師替你看診……你怎麽了嗎?那是什麽?”


    “歡迎光臨,伊恩醫師。潘蜜拉,我縫製了一件披肩,你能不能試穿看看?”


    克莉絲微笑向伊恩問好。潘蜜拉見狀,終於放下心來。她已經不再是前陣子一臉憔悴的模樣,現在的眼神看來鎮定自若。


    克莉絲的手腕上掛著一件咖啡色披肩。


    “哇,感覺不錯呢,是試作品嗎?”


    “這是給派翠西亞小姐的,和之前那件禮服是成套的。”


    “真是稀奇,沒想到你會在禮服完工後又增加配件。”


    “當時我已經沒有多餘的心思,所以沒考慮到其它一些地方。直接穿那件禮服的話,胸口會開得過低,所以我想天冷時可以披上這件披肩。”


    “說的也是。”


    潘蜜拉輕披上披肩並點頭附和。


    顏色深濃的咖啡色布料平滑地覆於肩上,胸口處有條綠色寬緞帶可以係緊。做工令人無從挑剔,卸下披肩、展現閃耀晶瑩光澤的白皙肌膚時,必定會擄獲眾人的目光。


    “潘蜜拉,可以麻煩你現在送去給派翠西亞小姐嗎?”


    “現在?送到倫敦去?”


    “派翠西亞小姐說今天會去參加南安普頓的宴會,我希望能趕得上。”


    潘蜜拉將披肩收好,同時回想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派翠西亞,不知道她有沒有好好振作起來。潘蜜拉打從心底認為,對男性而言,率直表現情感的派翠西亞,或許比高不可攀的伊芙琳更有吸引力,潘蜜拉徑自點了點頭。


    “好,我明白了。你不過去嗎?”


    “我手頭上還有工作,現在正裁製另一件禮服,馬上就要完工了。”


    “還有一件?”


    克莉絲堅定地點了點頭。


    潘蜜拉心想,特地叫夏洛克來一趟似乎不是個錯誤的決定。同樣在忙著趕工,反應卻有若天壤之別。


    “我了解了,我也很擔心派翠西亞小姐,幸好是在我準備要點爐火烤點心前告訴我。”


    一聲輕咳在耳邊響起,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


    “呃,我正巧是駕駛馬車過來的;”


    “你的意思是要載我過去嗎?非常感謝你。這種時候有伊恩醫師在,真是太好了。”


    伊恩醫師話還沒說,潘蜜拉便以最甜美燦爛的笑容回應。


    “那麽我出門囉,克莉絲。雖然時間還有點早,不過我覺得可以先打烊了。”


    克莉絲將小箱子封起,應聲表示同意。


    “我能做的就隻有裁製禮服而已。”


    克莉絲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一般。這時的克莉絲,臉上表情與平常沒自信的模樣完全不同。


    送潘蜜拉離開後,克莉絲將「薔薇色」的小招牌翻麵並鎖上大門。縱然潘蜜拉不在家的夜晚令人不安,不過也沒有辦法。


    回到工作室,拾起縫製到一半的布料。


    克莉絲從潘蜜拉口中得知,派翠西亞因為失戀變得很糟。這麽說來,休貝爾已經和伊芙琳在一起了吧——那個休貝爾及伊芙琳。


    起初在店門口看見休貝爾時,他所散發的陰沉氣息實在讓克莉絲難有好感,而兩者太過契合,讓克莉絲不禁憂慮。


    伊芙琳的心因為對休貝爾的愛意而動搖。


    既然如此,克莉絲認為自糥遣彌撇豢傻睦穹何巳昧餃說牧登檳苄腋5刈呦氯ィ瞬蝗眯荼炊胍淋攪盞幕奚枷氤詘檔姆較蚍17梗蘼廴綰味嫉孟氚旆ㄗ柚掛淋攪沼胄荼炊門紗湮餮譴┥習抵穹?br/>這時忽然傳來咚、咚的聲響。


    埋首於工作中的克莉絲聞聲抬起頭,隻要再一會兒就完工了呢……


    她看向已經是漆黑一片的窗外,冬天的太陽西沉得特別快。


    店門已上鎖了。雖然很抱歉,但是我們已經打烊了,克莉絲一麵想著一麵點亮了工作室的照明。


    敲門聲持續不斷,好似不耐煩般越來越大聲。店裏有這麽粗魯的客人來過嗎?克莉絲停下手邊的動作。


    咚!砰!敲擊聲轉為劇烈。


    「喀嗒」——大門同時應聲開啟,陣陣冷風吹過的聲音也傳了進來。


    克莉絲相當驚慌,於是連忙提燈走進店內——她頓時發出了驚呼。


    昏暗的店內有一名男性的身影。


    “不要動——乖乖聽我說。”


    是休貝爾的聲音——休貝爾手上握著一把小短劍,縱然金色握柄鑲有裝飾,然而微彎的刀刃在昏暗店內泛出森冷銀光,讓人明白那絕對不是裝飾品。


    休貝爾本身那對藍色雙瞳也散發著懾人光芒,外套的鈕扣沒有扣上,可以窺見裏頭髒汙的白色襯衫。


    “我明明已經上鎖了……”


    克莉絲囁嚅著。


    “這種鎖要破壞很容易,反正店門總是開著不是嗎?我是來找你交涉的,我要在


    「薔薇色」訂製禮服。”


    “禮服……?”


    休貝爾挨近克莉絲,克莉絲於是往走廊的方向後退。


    “我是來訂製暗之禮服的。我不是說過嗎?是要讓派翠西亞穿的。”


    “我已經將禮服交給派翠西亞小姐了。”


    克莉絲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再裁製一件。伊芙琳已經送一件給她了,她卻不知為何始終都沒有穿,我要讓她在宴會時穿上,快點,我急著要。”


    “為什麽……”


    克莉絲小心翌一翼地慢慢往後退。伊芙琳將暗之禮服送過去了——她感到一陣暈眩,看來自己急著趕製派翠西亞的禮服,顯然是正確的決定。


    “你已經不需要讓派翠西亞小姐穿上暗之禮服了吧。你不是和伊芙琳小姐互相深愛著對方嗎……?”


    “不快一點的話,那個人就會離我而去。”


    休貝爾說話的語氣好似被逼到走投無路了。


    “為了和那個人遠走他鄉,為了讓那個人能夠過著該有的生活,我需要錢,絕對不能被逮到。尤其是那個貴族哈克尼爾侯爵知道情況後,那個男人打算要從我的身邊奪走伊芙琳。”


    克莉絲的手倏地僵硬,雙眼圓睜。


    “那個人……夏洛克他做了什麽嗎?”


    “伊芙琳都跟他說了。”


    他惡狠狠地吐出話語。


    “因為那個人什麽都不了解……出生於伯爵家且一直過著公主般的生活,不論什麽都會信以為真。連我詐騙得來的支票,她都以為是從天而降的——如果派翠西亞提出告訴,一切就完了——那個小姑娘的嘴巴根本不能信任……不,我沒關係,但是絕對不能書伊芙琳醜聞纏身——那個人已經遍體鱗傷了。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須用暗之禮服讓派翠西亞——!”


    “他——夏洛克他怎麽了,你知道什麽,快告訴我!”


    “哈克尼爾今天要和艾麗斯碰麵,這是伊芙琳告訴我的。”


    “你說什麽……”


    “他是貴族,所以絕對不會有機可乘的——那些家夥不論何時都無懈可擊,要殺害那些人就得使用暗之禮服才行——真遺憾那家夥是個男人,沒辦法穿暗之禮服。對了,假如你不替我裁製暗之禮服,給我錢也可以。這間店裏有多少現金?隻要有足夠讓我和伊芙琳遠走他鄉的金額,就能夠——”


    “伯爵家……你說伊芙琳小姐出生於伯爵家,那是……真的嗎?”


    “是又怎麽樣,你不曉得嗎?伊芙琳是特裏維西克家的獨生女,她是一位女伯爵呐。”


    “那你說伊芙琳小姐拿到暗之禮服……她要和艾麗斯見麵是因為……”


    休貝爾謹慎地不時瞄向短劍。克莉絲喃喃地說著又緊緊咬住嘴唇。伊芙琳是出生於伯爵家……忽然之間,克莉絲奮力轉過身。


    她推開工作室的門飛奔而入。在煤油燈的亮光下,快裁製好的禮服映入眼簾,該禮服采用的是婉約樸實的素麵棉料。


    原來伊芙琳與艾麗斯認識,而且夏洛克要去見艾麗斯,怎麽會這樣——那個人不再向我追問媽媽的事情,是因為他知道伊芙琳其實是貴族千金嗎?打算在我不在的地方逮住艾麗斯嗎?


    他是那麽正直而堅強的人,即使麵對艾麗斯也毫不遲疑地挺身麵對,想必他是選擇獨自奮戰。


    “喂——你在做什麽——”


    休貝爾走進了工作室。克莉絲從工作室的桌上,用力扯下幾近完成的禮服。裙擺不小心勾到抽屜,因而讓抽屜拉開了半截,可以看見裏頭放著一個被白布裹住的物體。


    克莉絲瞬間嚇了一跳,隨即以左手一把將之拿起。


    “……你什麽都不知道。”


    克莉絲反手拿著手槍,轉而麵向休貝爾。


    “穿上暗之禮服的人並不是派翠西亞小姐……是伊芙琳小姐。你為什麽不懂呢?艾麗斯其實是想讓伊芙琳小姐自殺啊——”


    休貝爾瞇起一隻眼睛。


    “……你要我相信這種話——”


    “我說的是真的,艾麗斯隻會對貴族下手。伊芙琳小姐在哪裏?如果伊芙琳小姐穿上了暗之禮服……她的內心會被帶入黑暗之中的——”


    “……”


    休貝爾握著短劍的手開始打顫,陷入了思考。


    克莉絲左手拿著手槍。她解開白布,摸索著槍柄緊握於手中。


    “伊芙琳穿著一套新禮服……”


    “貼身衣物也是?”


    休貝爾飛快地看了克莉絲一眼。


    “嗯。”


    克莉絲幾乎要崩潰倒地了,艾麗斯會讓千金先換上沾染暗之氣息的貼身衣物。故作堅強的休貝爾靠了過來,克莉絲奮力地將桌麵的素麵禮服丟向休貝爾。


    那是給伊芙琳的禮服,沒有使用臀墊或裙撐,是一件宛如洋娃娃般的少女禮服。休貝爾因為被禮服覆蓋住上半身,而未及時抓到克莉絲;克莉絲一麵繞到桌子的另一頭,一麵大聲喊叫。


    “這並不是暗之禮服,是戀之禮服,這是戀之禮服——是伊芙琳小姐的禮服——”


    “——伊芙琳的?”


    “我絕對不會裁製暗之禮服——也不會給你錢,我能夠給你的隻有戀之禮服!”


    克莉絲將握著手槍的手伸進口袋。


    她根本沒有自信可以開槍,克莉絲擁有的隻有禮服。


    店麵的門被風吹得啪啪作響,在這裏浪費時間的同時,艾麗斯正朝伊芙琳伸出魔爪,夏洛克則緊追在後。克莉絲用手扶住桌子,她的意識逐漸遠去——現在絕對不可以昏倒,她的腦海中浮現出夏洛克的臉龐。


    克莉絲抬起頭,努力擠出聲音。


    “那套禮服給你。那是我完成了派翠西亞小姐的禮服後,傾注了所有力量立即縫製的。因為我希望伊芙琳小姐能夠得到幸福——伊芙琳小姐隻要有你在身旁就能獲得幸福——除此之外還需要什麽呢?你為什麽不相信伊芙琳小姐?”


    “……伊芙琳穿著暗之禮服這件事……是真的嗎?”


    “我怎麽會知道——如果不相信,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說我最了解暗之禮服的人,不也是你嗎——”


    克莉絲發出哀慟的聲音。


    “……你跟我一起去。”


    休貝爾放下劍收入外套內,走近克莉絲,粗魯地捉住她的手臂。


    他快步穿過店麵;克莉絲在走出工作室前,拾起了禮服並緊緊抱住。


    外頭停著一輛雙頭馬無篷馬車,克莉絲與休貝爾並排坐在駕駛座上,休貝爾隻是默默地駕著馬車。外頭寒風刺骨,隻有星辰分外明亮耀眼。


    不久,休貝爾苦澀地開口說:“你……喜歡那個侯爵……你喜歡夏洛克嗎?”


    克莉絲沒有響應,因為答案已經十分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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