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絲在帕斯托克車站下了火車。


    這與上次來見休貝爾時走的是一樣的路線。


    克莉絲身裹著深藍色鬥篷,手邊沒有帶外務包,把寬帽緣的帽子壓得低低的。


    這是一個相當大的車站,克莉絲在三個轉乘站間,因為無法確定該從那個出入口離開而於車站之中徘徊。由於上次是由休貝爾帶她走的,所以她現在才會搞不清楚應該從哪邊走,因而在車站中迷失了方向。


    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克莉絲打算要從那邊走去賽芬·艾姆斯車站,卻發現道路禁止通行;因為該條道路變成了工程用馬匹的待命場所。


    時間已經過了中午,可以聽見賽芬·艾姆斯車站傳來大大的震動聲響。今天的列車是似乎特別加開的列車,克莉絲繞了一大段路,才終於來到了鐵軌處。


    伴隨著轟隆隆的聲音,好幾台蒸汽火車呼嘯而過,沒有半個乘客。


    今天沒有起霧,可以看見清朗的天空。陽光緩緩傾斜而下,克莉絲忍耐地等待著。


    不曉得過了幾十分,還是幾小時,她注意到隔著軌道的另一頭有輛馬車靠近,克莉絲看了不禁嚇一跳,因為罩著頂篷的四輪馬車上,竟有哈克尼爾家的家紋。


    一名男子從馬車上下來,克莉絲見狀有些畏縮,直到該名男子逐漸接近後才安下心來。穿著一身黑鬥篷及戴著帽子的男子,是休貝爾。


    「休貝爾……」


    克莉絲露出了微笑。休貝爾粗率地說道:


    「我現在剛結束工作,我就覺得你會來,是在等我嗎?」


    「不是……但是我有想過,如果見到你的話我有樣東西要交給你。」


    克莉絲搖搖頭否定。


    她從鬥篷之中拿出了寬麵的緞帶,翡翠色布料上開著淡色的花朵。帶著柔軟的刺,那是鬆葉牡丹的花蕾。


    「因為沒有時間了,所以我隻能縫製這個。可是如果見到伊芙琳小姐的話,我希望你能將這個交給她。圍上脖子後再打個結,我想看起來會相當地美麗出眾。」


    休貝爾似乎有些驚訝的模樣。


    他不知所措地凝視著緞帶,然後斷斷續續地低語著:


    「如果賣掉的話……好像可以賺不少錢……」


    「就算要拿去賣掉也無所謂,畢竟錢很重要。麻煩你幫我轉達伊芙琳小姐,請她要過得幸福喔。」


    「你要上來嗎?」


    休貝爾收下了緞帶,指了指馬車。克莉絲再一次地搖了搖頭。


    「不,我還要繼續等。」


    於是休貝爾不再問她要不要一起離開,正當他準備要轉身走向馬車之時,又突然停住,稍微看了下手中的緞帶後,他開口表示:


    「克莉絲,琳達·巴雷斯不會來喔。」


    「為什麽?」


    「『針』是在測試你,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想見琳達。如果你照他所說的做,就正中他的意圖了。如果你不打算跟我一起逃走的話,那就回去麗浮山莊,不要在車站裏徘徊,馬上去搭往伊夫舍姆的車。」


    「測試……我……嗎?」


    「因為你沒有幫柯奈莉亞小姐縫製闇之禮服,違背了她的期待。」


    「柯奈莉亞小姐……」


    克莉絲喃喃念著。她不明白休貝爾在說什麽,最近常常看到休貝爾的黑色眼瞳裏,露出如迷途黑馬般的神色。


    「走吧,不走的話我就要強行拉你上車了。在天黑之前離開這裏吧,你也有工作要做吧。」


    克莉絲看著休貝爾。


    克莉絲認為,休貝爾不會勉強自己去做什麽,或許是——現在沒辦法。


    克莉絲低頭看著下方,稍微想了想之後點點頭。


    「你也要……過得幸福。」


    休貝爾沒有回應克莉絲的話語,隻是像逼她快走似地說著:


    「你可千萬別去搭其他路線的火車啊,我就隻能說這麽多了——快走!」


    克莉絲好幾次一邊回頭一邊往車站走去。休貝爾等克莉絲一離開,便壓低了帽子,穿上鬥篷覆蓋住身體,隨即坐上了駕駛座。他見到克莉絲邊走邊回頭望,於是就以類似叫她快點走!——如此揮著手做出趕馬的姿勢催促她。然後在最後一個轉角轉彎之後,克莉絲就再也沒有辦法回頭望了。


    她走上來時的路,回到了車站。與麓浮山莊車站相較之下,帕斯托克車站與作為貨運車站的賽芬·艾姆斯車站完全不一樣。


    克莉絲走入了車站中,已經來到下午人潮擁擠的時候,不曉得是不是加開特別列車的關係,人比她走出車站的時候還要多。以餐車載運食物的商人們,拉著龐大的載送車行走,克莉絲屢屢被往來的行人碰撞,開始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走在哪裏了。


    克莉絲攀上穿越車站的陸橋,有一邊軌道開始越來越騷動,往普茲茅斯的誤點火車終於到站;而克莉絲也終於找到往麗浮山莊的月台。


    接著,正當她要步下陸橋往目標月台前進時,突然有個聲音叫住了她。


    「克莉絲。」


    聲音是從後方傳來的,克莉絲於是回過頭。


    是媽媽。


    琳達·巴雷斯,亦即柯柏特女士。『薔薇色』的美麗裁縫師,克莉絲那個會縫製戀之禮服的媽媽,模樣與三年前毫無不同——除了瞳孔的顏色更形深濃之外——她帶著有些哀傷的微笑,望著克莉絲。


    「你變漂亮了呢,克莉絲……畢竟已經十七歲了嘛。」


    「媽媽……」


    克莉絲整個人失去了力量。


    琳達包裹在貼身的黑色禮服之下,烏黑發絲高高盤起,簡直就像少女一般,純淨無垢的佇立在人潮之中。


    就與在莫亞迪耶家見到麵的時候一樣。


    克莉絲周圍的人們都是要步下樓梯的,克莉絲卻是與人們反方向,走到琳達的麵前。


    「媽媽……」


    「怎麽了,克莉絲?」


    媽媽笑著,就好像兩人之間不存在著那三年的空白一樣。媽媽往後退,克莉絲伸出了手,為了怕媽媽消失,她拚命想伸長了手。


    然而就差那麽一點,卻還是沒能抓住。


    她有好多話想說,得向媽媽道歉才行,她現在可以體會媽媽的心情了。


    「這個車站真是大呢,這是我第一次來喔。好久沒有一個人到熱鬧的地方來了,你也是……現在比較能夠這麽做了吧?那個時候你還小,非常怕生,我一直很擔心呢。」


    琳達從陸橋上仰望著車站美麗的屋頂,那裏與月台的匆忙截然不同,同樣的空間卻有如此大的不同,真是教人不可思議。


    克莉絲沒有辦法開口說話,然而琳達就站在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


    在克莉絲的心裏,唯獨情緒翻騰洶湧。


    媽媽——


    不需要再擔心我了喔,我已經變得堅強了,也不再害怕人了。


    我不要緊了。


    我和許多的客人變成了朋友,大家都很溫柔,告訴我禮服做得很棒,還送了小禮物說要給我當作謝禮;即便沒有訂製禮服的時候,如果想和我說話的話就會來到店裏看我;就算不會說任何的話語,就算我不是個漂亮的人,也沒有人會責罵我,或是討厭我。如果我昏倒了,馬上就會來幫我;會笑笑地對我說,今天天氣真好呢。


    雖然潘蜜拉說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我真的好高興,我想要努力地為大家縫製禮服。


    我也有喜歡的人了,他是相當強悍又光明磊落的男人。


    盡管——盡管偶爾會有心情苦澀、絕望的時候……


    人們從克莉絲與琳達身旁閃過,繼續往前移動。背上背了某個東西的男子,麻煩似地對她們啐了一聲,那行李


    過去時撞到了兩人,琳達的禮服因而搖曳擺動。


    「其實原本想再早一點見麵的。你繼續將『薔薇色』經營下去了呢,不過我——已經不會再開店經營了吧。」


    「媽媽,我們一起努力吧。」


    克莉絲衝向了琳達,好不容易——終於能夠觸碰到媽媽了,這並不是幻影。


    克莉絲緊抓住琳達,猛烈地叫喊著:


    「不要緊的,沒問題的!不管是芙蘿蕾絲小姐也好、卡俐娜小姐也好……還有瑪格麗特小姐、凡妮小姐、派翠西亞小姐以及伊芙琳小姐……雖然艾琳小姐差點就來不及了……但是,但是我最後還是都救了她們,我救了她們啊!不對,大家是以自己的心去戰勝了!女人的心是相當溫柔而又強韌的。所以媽媽才沒有給艾蘋縫製禮服吧?當然不可能縫製的吧?我……我明白的。媽媽其實一點都不想縫製闇之禮服的對吧?」


    琳達麵對著克莉絲,就好像打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克莉絲要說什麽一樣,表情變得溫和而柔軟。


    「……克莉絲。」


    「一起努力吧,媽媽。潘蜜拉她一定可以體諒的,沒有問題的,如果不行的話,我們就一起逃走好了。媽媽,不要再經營『夜想』,也不要再用柯柏特女士這個名字了——」


    「柯柏特……」


    琳達的臉龐頓時蒙上了一層陰霾。


    啊!不行——克莉絲死命地緊握住琳達的手,我求求你,不要走——


    不要走,媽媽!回到克莉絲的身邊來。


    「……我沒有辦法丟下修……」


    「這我明白,媽媽,這我都明白,所以……聽以……」


    所以呢?克莉絲一直想著該說什麽,卻什麽也想不到。不要走,一切都沒有問題的,因為不再是一個人了……修——雖然我知道媽媽喜歡修……


    啊……好想替媽媽縫製禮服,現在的她做得到。對克莉絲來說,她也隻能用這個方法。


    「媽媽,很多事情我已經覺得束手無策了,因為這樣的想法……」


    「可以原諒媽媽嗎?」


    琳達深深凝視著克莉絲。


    轟隆隆的聲音傳來,列車從遠遠的地方疾駛進月台。人們開始加快了腳步,風陣陣地吹動,將克莉絲原本該是緊緊壓低的帽子給吹向了天空。


    「我……送你……一個禮物了。」


    琳達輕盈地動作著,媽媽的聲音幾乎要因為現場的騷動而變得零散破碎。人們往門口湧去,琳達沒有辦法抵擋,整個人顯得搖搖晃晃地。克莉絲的手放開了,琳達走下了陸橋的階梯。


    「媽媽,你要去哪裏?」


    克莉絲在後頭追著琳達,她伸長了手想要再次抓住媽媽。可是,克莉絲的手不夠長,在碰觸到媽媽之前,琳達就已經隨著人群消失在月台遠方。


    她看見琳達的背後,有一名高挑的男子——基爾雷。像是要保護琳達先搭上了列車,然後朝琳達伸出手,媽媽握住基爾雷的手之後,整個人便被吸入了車門裏頭。


    「……媽媽……」


    我原諒你——不對,希望獲得原諒的是我自己。


    克莉絲追著琳達,她也坐上了火車。琳達是在哪一節車廂——媽媽在哪裏?


    然後,她聽見某處傳來琳達那如風般的聲音。


    「為了你……我違背了修的意思,雖然修叫我要縫製戀之禮服,就跟艾蘋小姐身上那件一樣。」


    「媽媽——你在哪裏?媽媽!」


    「可是為了你,我並沒有做戀之禮服,而是做了闇之禮服。」


    媽媽微弱的聲音消失在擠進列車的人群之中,她隻看得到『針』的頭。克莉絲搭上了火車,卻遭到推擠而撲倒在地。人們在克莉絲的頭頂上來往交錯,『針』那高高突出的腦袋就這樣消失在車廂裏,接著車後傳來火車門關上的聲音。


    咚咚!列車開始往前行駛。克莉絲站了起來,逆著人行方向往前走。一走進『針』所進去的車廂,隻看到那裏有長長的走廊往前延伸。


    這裏是比頭等艙更特別的包廂式車廂,裏頭或許也有貴族吧。


    克莉絲已經看不見『針』了,她開始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是在走廊上奔走,總感覺好像有種似曾相識的情景。


    穿過了包廂,在更前頭的是有著大麵玻璃的車廂。


    這個地方是——餐車車廂。


    克莉絲急急奔近門邊,用雙手緊握住手把正準備要拉開,卻頓時杵在原地。


    在空曠餐車車廂的深處座位,她看見一對男女就坐在那裏。


    緊緊相互擁抱在一起的高挑男子及金發女性——是夏洛克和艾蒂兒。


    夏洛克走進來時,餐車車廂內一個人都沒有。


    此時早就過了午餐的用餐時間,平常的話是沒有人會使用的時間。這節餐車車廂就穿插在包廂車廂中間,二等艙以下的客人幾乎都是不能進入的。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選擇這裏的。


    夏洛克走到最深處的座位坐下。他向拿著咖啡過來的男侍者表示要多一杯紅茶,並且給了很多小費。


    在等了一陣子之後,嵌著透明玻璃的門扇打開,他看見艾蒂兒走了進來。


    夏洛克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艾蒂兒好美。


    禮服是藍色的,顏色深濃而仿佛可以穿透似的絹絲,密密包覆住艾蒂兒纖細的腰際。微敞的胸前與耳朵上,閃耀著真正的鑽石,盤起的美麗金發有幾撮垂散至肩頭。


    那是幾乎要教人沉溺的藍色,瞬間不禁覺得恍如墜入地中海一般,受到灼熱太陽光的照射,耳邊甚至聽到海浪拍打的聲音。


    「午安,夏洛克先生。」


    艾蒂兒微笑道。


    夏洛克站了起身,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艾蒂兒。


    「……午安。」


    「您的眼睛好像作夢一般迷濛呢。」


    「那是因為你太美麗了。」


    「甚至感覺到了永恒嗎?」


    艾蒂兒與過去不一樣。她是故意不帶侍女或任何人,要製造兩人獨處的時刻嗎?


    「永恒……說得沒錯。」


    夏洛克驀地一笑。


    「請用紅茶,我想應該還沒變冷。我有交代不要讓任何人進來這裏。」


    「為什麽?」


    艾蒂兒沒有坐下。她站在稍遠處,等著夏洛克伸出手。


    夏洛克不禁重新打量,她是這麽美的一個千金嗎?五官模樣固然是美麗,然而那樣的高貴、優雅,讓她擁有任何人都會回頭注視的光芒。那是與自己相同的——唯獨天生為貴族的人才擁有的東西。


    如果艾蒂兒與自己在一起,我們就可以成為一對無人能比的完美情侶了——夏洛克如此心想。就連兩人站在一塊兒向女王致意,接受海外的王公貴族讚美的情景,都幾乎要於腦海中成形了。


    艾蒂兒站在那裏,意識到自己正被注視,她的站姿宛如一幅畫一般。夏洛克變成唯一的觀眾,深深凝視著艾蒂兒。


    要接受她是很簡單的事情,而且往後的一切發展也全部可以想像得到。


    艾蒂兒會成為最了解夏洛克的人,也會是他最好的助手。什麽都不需要再說,也沒有見麵的必要,艾蒂兒替夏洛克處理他不喜歡的麻煩事物,而夏洛克就能全神貫注於打拚自己的事業吧。


    不久後在適當的時機生下孩子,他將會在雙方家族的守護之下幸福地長大,就像自己也是那樣長大成人一般。


    不管是煩躁、不安,或是想見麵與思念的心情,以及就連見到麵都會感到焦急的思緒,這些通通都不會有;也不會有像是無法專心工作、被卷入奇怪的事件,或是忤逆雙親、去到汙穢的場所這些情況發生;毫不猶豫地地


    蔑視娼婦和自殺者,以及作偽證的人,相信自己,然後就能隻看著自己認為理所當然的現實生存下去。


    如果,他握住了這雙手的話——


    「夏洛克先生,你不牽起我的手嗎?」


    艾蒂兒微微納悶地偏著頭,然後伸出白色絹絲包裹的右手。這是想要讓男人對她產生興趣的舉動,就連像艾蒂兒這樣的女性——不,應該要說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令人驚訝她竟然也會有這種舉動。


    夏洛克突然笑了出來。


    「請坐。今天我是因為有事想告訴你,所以才請你過來的。」


    夏洛克走到艾蒂兒身後,將椅子拉開,然後再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並先替艾蒂兒拿下保溫紅茶壺的外罩。


    艾蒂兒湛藍的眼瞳微微地眯了起來,長睫毛的暗影落至臉頰上。艾蒂兒拉好裙子,並於椅子上坐下。


    她靜靜地拿起茶壺倒出紅茶,身上的鑽石在光滑的鎖骨間閃動著光芒。


    喀隆喀隆——列車不住搖晃,上等甜美的香氣暗暗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這紅茶相當好喝呢。」


    艾蒂兒的笑容好像花朵一樣。


    夏洛克也同樣笑顏以對。


    艾蒂兒不隻是美麗,甚至讓人隱約感覺到有著某種痛楚……是因為藍色衣袖所包覆的手腕太細了嗎?


    或許——要說她手腕美麗的話,實則太過纖細了。


    「坦白說,我沒有想到會有機會跟你單獨相處。」


    「別這麽說,我也希望可以跟夏洛克先生談一談。」


    艾蒂兒說道。夏洛克有些驚訝,因為她居然可以如此坦率地說出來。


    「謝謝。的確,如果在有可能會被其他人聽到的地方說話,就沒有辦法將所有的想法都講出來了,你也是一個警戒心很強的人。」


    「因為我成長於如此的環境之下啊。」


    夏洛克微微一笑。


    艾蒂兒相當堅強。如果是夏洛克的妹妹——芙蘿蕾絲遇到這種事早就逃開了,然而她無論如何都不會那麽做。過去是如此,往後也會是如此,都會理所當然似地盡到自己的責任義務。


    夏洛克覺得選艾蒂兒也不錯,不愧是目光銳利的母親所挑選的千金小姐。


    「我也是一樣,艾蒂兒小姐。放棄自己擁有的事物以換取盡到義務——我一直以來也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我總覺得隻要我能夠多加忍耐,神就會賜予我更多。」


    陽光從列車的窗戶照入,艾蒂兒長而卷翹的睫毛如發光般地閃閃顫動。


    夏洛克沒有辦法將目光離開艾蒂兒,因為實在太過美麗了,教他無法移開視線。


    在自己更進一步受到吸引之前,一定要趕快把話說清楚才行。


    「我不曉得你知不知道……我們兩個家族間有在討論關於我和你的婚事,你曉得嗎?」


    「……我知道。」


    「而我來這裏是為了要回絕這樁婚事。」


    艾帶兒注視著夏洛克,緊緊托起的飽滿胸口正微微地上下起伏著。


    「……這……」


    「請你不要誤會,我很清楚你有多麽迷人,或許還可以說——甚至此你還要清楚。」


    「那麽……是為什麽?」


    艾蒂兒目不轉睛看著夏洛克。


    她的肩膀搖動,一雙大眼睛張得渾圓,藍色禮服上微微摻入如亮光般的顏色,此時看起來就像金色的淚光一樣。至今從為遭受任何人拒絕的艾蒂兒小姐,拚命地想要傳達自己的心意。


    夏洛克緊緊握住帶著手套的雙手,他知道自己要有堅定的意誌力。


    「我希望你不要問我理由,基本上隻是因為我還沒有結婚的打算,你還有很多傑出的對象,不應該為我浪費無謂的時間。」


    「無論什麽時候結婚,我都沒有關係。」


    「對我而言,締結婚約就等於是結婚了。我和你有著共通點,我想一定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


    「如果可以成為好朋友,那麽我想也可以是很好的夫妻。」


    艾蒂兒說道。盡管身體微微發抖著,聲音卻是冷靜自持。


    夏洛克見狀不禁有些退縮。他沒有想到自己說得那麽明白了,對方還是不接受;他一直以為艾蒂兒小姐是一位自尊心很強的人。


    「我並不是像朋友那樣渴望擁有一個妻子。在雙方家長談好這件事之前,我們還是先坦白告訴彼此內心的想法,這樣比較省事。」


    「什麽省事,我並沒有告訴哥哥自己不想要這樁婚事。」


    夏洛克轉向一旁,他低著頭,手抵在額頭上。


    當然——夏洛克也是有過戀愛的經驗。像夏洛克要提分手,而女方不願意的情況常常發生。


    他總以為,艾蒂兒與過去那些女性不同……


    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會顯露出不願意的模樣——並且衷心祝福我能過得幸福——就隻有一個人會那麽做而已。


    「既然這樣的話,就由我這邊正式提出回絕。可是為了你好,這種事還是不要公開比較好吧。」


    夏洛克重振精神,冷靜地告訴艾蒂兒。


    「所以你的意思是,希望我自己先拒絕吧?」


    「沒錯——其實,我已經告訴過父親,我沒有辦法跟你結婚。幸好這件事還沒有正式說定,如果你也能向父母親告知情況的話,一切就可以結束了,就告訴他們,你不想和我這樣的男性結婚。」


    「真是自作主張的說法呢,為什麽這樣就是為了我好?」


    「因為讓你蒙羞並不是我的本意。」


    「那麽在奧克斯賽馬會上為何要牽我的手?」


    夏洛克啞口無言。


    他注視著艾蒂兒,輕輕地歎了口氣後,喝了口已經冷掉的咖啡。


    「那個時候,或許我確實讓周遭的人……讓你……都誤會了。這點我向你道歉,但正因為如此,我希望能夠在謠言擴大之前平息下來。」


    艾蒂兒沒有回答,她將手伸向杯子,想要拿起紅茶,茶杯卻不斷發出鏗當鏗當的聲音。


    艾蒂兒麵無表情,她滑嫩的臉龐繃白泛青,隻是因為禮服才看起來如此嗎?她的胸口也比方才起伏得更加激烈。


    終於喝下了紅茶,然而艾蒂兒更鑽牛角尖似地說:


    「——如果是因為我的身分階層太高,我向你保證,在成為你的妻子之後,我絕口不提奧爾索普家之名。」


    夏洛克聞言不禁歎息。


    「不是這個問題。」


    「那麽你是討厭金發嗎?還是我這雙眼瞳?」


    「你很完美。我想你也知道,我被人說是像冰一樣的男子,沒有辦法對女性那麽溫柔體貼,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麽……如果我會縫製禮服的話……就會比較好嗎?」


    夏洛克看著艾蒂兒的臉。


    「或者如果我是黑發的話呢?請告訴我你的喜好吧,我會努力的。如果你對我有任何不滿的地方,我會改,我也可以去染頭發。」


    「艾蒂兒小姐……請你冷靜下來,我不是已經說了,你很完美。」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情緒化的艾蒂兒。夏洛克一口喝光咖啡並站起身,他走過艾蒂兒身旁,將手按在椅背上。


    艾蒂兒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夏洛克身上,藍色眼瞳猶如淚濕的貓咪眼睛。


    「如果你喜歡會做禮服的女性,那麽我去學縫製禮服的方式。我也會縫紉刺繡,如果我的縫紉技術可以變得比克莉絲汀小姐還要好的話,你就會選擇我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很清楚!」


    夏洛克站在艾蒂兒身旁,專注


    地看著她的臉龐,想要安撫她的情緒。而艾蒂兒仿佛想要揮開他似地搖著頭,隨後站了起身。


    「不要再假裝你不知道。我……什麽都看得都很清楚。從以前到現在,其他人沒有發現的事情,我總是可以察覺。你……喜歡那個人……那個裁縫師!那才是你拒絕締結婚約的真正原因吧!」


    「我沒有必要告訴你。」


    夏洛克以平靜的聲音回答。


    艾蒂兒的臉龐絕望地垮了下來,就連那副模樣都好美。艾蒂兒渾身失去了力氣,整個人幾乎就要往前傾倒。


    夏洛克一把抱住艾蒂兒,藍色絹絲仿佛會瓦解般地柔軟而光滑,而緊緊束起的馬甲則粗硬地刮過了手。


    「夏洛克先生……」


    夏洛克扶著艾蒂兒垂落的手,並輕輕地低語:


    「艾蒂兒小姐,對於傷了你我感到很抱歉,而這本來就不是該被原諒的事情。」


    「不……」


    艾蒂兒啜泣著,她將臉龐抵在夏洛克的肩膀上,如呻吟般地說道:


    「既然這樣的話……至少現在……請緊緊地抱著我……」


    夏洛克的手伸向了艾蒂兒背後,而艾蒂兒原本頹軟無力環在他肩頭上的手,則探進了夏洛克的長禮服裏。


    裏頭有一把閃著銀色光芒的手槍,夏洛克將手槍收在皮套裏,一直隨身攜帶著。


    這時,艾蒂兒把將手槍抽了出來。


    文蒂兒似乎早就感覺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了。


    柯柏特說得沒錯,夏洛克就隻有在她出現時的那麽一瞬間,為她所著迷。打從心裏覺得艾蒂兒好美麗,甚至幾乎要向她求婚了。夏洛克被艾蒂兒吸引,原本該能接受艾蒂兒的心意才對,就如同奧克斯賽馬會那天一樣。


    但是,他沒有那麽做。接著一直到最後,他仿佛都能看穿艾蒂兒的心思一般,隻是不停說著令人心碎的話語。


    艾蒂兒悲傷得無法自已,其實原本還有更多、更多想要告訴他的話,但因為太過難捱、悲傷,激動的情緒漲滿了整個思緒,讓她沒能將話說出口。


    艾蒂兒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


    然後就在夏洛克替艾蒂兒拉開椅子時,她看見了。她看見在長禮服內側的手槍皮套,一把沒有任何裝飾的銀色手槍,就這樣隨意插在那裏。當夏洛克說著她不想聽的話時,艾蒂兒的注意力始終隻放在那把槍上,她甚至覺得那把槍在呼喚自己。


    如果得不到夏洛克的愛,那麽她還不如死了更好。如果最後能夠與夏洛克緊緊相擁,那麽她也死而無憾。


    她曾經想過,如果哪天要麵臨死亡,自己應該是會沉沒於地中海才對。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死在沒有任何人的車廂裏,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艾蒂兒從夏洛克的長禮服內袋裏拔出了槍枝。


    「艾蒂兒小姐——」


    槍竟然是這麽重的東西嗎?她光是要拿起,手便不停地顫抖著。


    夏洛克就在艾蒂兒眼前,她想要舉起手槍,腳步卻跟著踉蹌。列車搖動著,她實在沒有辦法對抗這樣的震動,艾蒂兒於是往後退去。


    「……拜托你把槍放下,你完全不需要用到那把槍,你該是一位比任何人都還要幸福的女性才對。」


    「那種話我不想聽!」


    艾蒂兒像個孩子般頑固抗拒著。


    「……艾蒂兒小姐,請你好好聽我說。我絕對不是要冷落疏遠你……」


    「那為什麽要拒絕我呢?你也說我很完美——但是卻說沒有辦法和我結婚,你覺得我怎麽可能有辦法接受這種說法?」


    「沒有辦法接受也沒關係,如果有我能做的事情,我都願意去做。」


    「既然這樣……為什麽不愛我呢?」


    艾蒂兒看見夏洛克瞬聞皺了下眉頭,於是她絕望了。盡管她對於沒有希望的求婚者也曾做出這種表情,她卻沒有想過這一輩子她自己會有見到那模樣的一天。


    淚水浮上了眼眶,夏洛克步步走近艾蒂兒身邊。


    「把槍給我。」


    「不要!」


    夏洛克凝視著艾蒂兒,並朝她伸出了右手。


    艾蒂兒舉起槍,將槍口對準自己的頭側壓緊。夏洛克見狀大吃一驚,身體不禁往後一縮。


    沒問題——不會錯的。幸好過去漢諾瓦有教過自己防身用手槍的使用方法。無論任何事情,隻要教過我一次,我就會記得的。


    「……艾蒂兒小姐。」


    夏洛克小心翼翼地想說服艾蒂兒,他榛木色的眼瞳裏,首次浮現出類似焦慮的神色。


    「艾蒂兒小姐,不可以說這麽孩子氣的話,請你好好想想自己說過的事、你喜歡我的理由、為什麽會是你想尋死的原因?」


    「你真是個殘酷又自負的人啊。」


    你真是個殘酷又自負的人啊……艾蒂兒回想起來,好像曾經有一名男子說過這樣的話,我和夏洛克先生一定是很相似的兩個人吧。


    艾蒂兒逐漸用力要扣住扳機。


    我如果在這裏死於這個人的槍下,那麽這個人將會名聲掃地。縱使哈克尼爾家再怎麽能夠呼風喚雨,想要隱瞞這件事,父親和母親也不會允許的,那許許多多向我要求締結婚約的外國貴族們,也同樣不會容許的。


    一這麽想,就覺得自己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夏洛克宛如探查似地直注視著艾蒂兒的眼睛,同時步步逼近她身旁。艾蒂兒也跟著往後退,絹質的禮服包覆著她的身體,列車砰咚地一陣晃動,窗外開始出現了人影,汽笛也鳴起高分貝的嚎嘯,列車滑行進入車站。


    得趁著還沒有人來的時候扣下扳機才行,我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如此醜陋難堪的姿態。


    夏洛克屏住了氣息,朝艾蒂兒伸出了手,然而艾蒂兒則早他一步。


    就在夏洛克接近艾蒂兒準備要攫住她的手之際,艾蒂兒閉上了眼睛,手指頭用力地扣下了扳機。


    槍枝擊發了。


    喀恰!一道聲音在耳邊響起。


    夏洛克已經抓住了艾蒂兒的手腕,艾蒂兒錯愕地睜大了雙眼。


    列車緩緩地減慢速度,地板在一陣喀隆喀隆地搖動之後便停了下來。艾蒂兒右手無力地垂落,槍枝叩隆一聲掉到了地板上,那聲音聽起來好遙遠。


    「……怎麽會……」


    「我已經先將子彈取出了,這是與女士同桌的禮貌。」


    一邊按著艾蒂兒的手,夏洛克一邊解釋。


    血液從艾蒂兒全身迅速退去。


    艾蒂兒注視著夏洛克,在四目交接後,力量開始從腳部逐漸消失。


    夏洛克還是一如往常,冷靜、優雅而毫不形露情感於外,並且有那麽一點替艾蒂兒感到哀傷。他依舊緊抓住艾蒂兒的手腕,撿起掉落的手槍,將槍技深深收進皮套內。


    夏洛克撐著艾蒂兒的身體,像是緊抱住般地將她壓在牆上,就好像決意不讓她再獲得任何尋死的手段一樣。


    於是,艾蒂兒看清楚了一切。


    夏洛克打從一開始就猜測到事情會走到這一步。


    而且還讓我說了那些話!


    艾蒂兒生氣地瞪視著夏洛克。


    然後,她在餐車車廂的另一頭玻璃窗上看見了一道人影,接著門緩緩地開啟。


    是克莉絲汀小姐!


    克莉絲——那個裁縫師正看著他們。我輸給了那個窮酸的女孩……


    或者這一切都是幻影嗎?是幻影嗎?戀之禮服甚至會讓我看見如此殘酷的夢境嗎?


    我過去都做了些什麽呢?在我所出生的世界上認真地活著,為了一生中那短暫的數年拚命地努力,努力像個淑女一樣,努力盡到所有該盡的義務,我明明都這麽


    做了——


    感覺時間好像停止了,不管是什麽全都變得緩慢,艾蒂兒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胸口灼燒著,在自己身體裏所洶湧翻攪的是悲傷?還是憤怒?亦或是受到傷害的痛楚?艾蒂兒也毫不清楚。


    身體搖搖晃晃地,突然向前一彎失去了力氣。她知道夏洛克將手伸往膝蓋下,將她輕輕地抱了起來。在克莉絲出現的對麵車門這時打開,另一名男子走入了她視野的一角。


    「睡著了比較幸福呢。叫侍女過來,肯尼斯,得找個地方讓她脫掉闇之禮服才行。」


    艾蒂兒可以聽得見夏洛克沉著地指揮著。艾蒂兒不想失去意識,她要親眼看見所有情況,她不能忘記。


    然後,過去從未有的激越情感以及係得比平常更細、更緊的馬甲,卻沒有辦法讓她那麽做。艾蒂兒就在夏洛克懷中失去了意識。


    當肯尼斯在排著空椅子的時候,察覺到身後的門打開了。夏洛克若無其事地望了那邊一眼,整個人頓時僵住。


    「克莉絲汀小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肯尼斯問道。


    克莉絲臉上毫無表情,她裹著深藍色鬥篷的模樣,看起來像個孩子一般。


    克莉絲望向了夏洛克,接著視線又移向躺在椅子上的艾蒂兒。她的臉色慘白,無法平靜。


    「艾蒂兒小姐……怎麽了?」


    「有一些狀況。」


    夏洛克迅速地打斷克莉絲的詢問,終於讓艾蒂兒安穩地躺好在椅子上後,這才將手從艾蒂兒的背上拿開。


    「你不要在這裏比較好,克莉絲。你去另外一節車廂,在下一站下車吧。」


    克莉絲走上前,跪在艾蒂兒身旁。她迅速地將裙擺拉至腳邊,遮蓋住顯露於艾蒂兒鞋外的纖細足踝。


    當克莉絲觸摸著禮服時,一道微小的聲音揚起。


    「是——」


    「——闇之禮服嗎?」


    肯尼斯窮追不舍地問著,而夏洛克則假裝沒聽到肯尼斯的話語,隻是一逕地翻尋著口袋,他就是為了這種時候才帶著銀幣的。


    「你不需要擔心艾蒂兒小姐,回去麗浮山莊吧。你什麽都沒看見,打從一開始你就沒有出現在這裏,也不曉得禮服的事情,你就照這樣做就對了。」


    艾蒂兒發出難受似的呻吟,似乎是因為馬甲綁太緊,讓她的腰間相當不舒服。


    克莉絲很快地看了看夏洛克和肯尼斯,之後她垂下了眼睛,替艾蒂兒整理好她臉上淩亂的發絲。接著,克莉絲從椅子中所間隔出來的空間摸著艾蒂兒的背部,雙手在禮服上動作著,似乎是終於解開了什麽似地,禮服的上身處稍稍變寬鬆了一點,而艾蒂兒的氣息仿佛也比較舒暢了。


    克莉絲的手轉而伸向了首飾。她很快地將氣派華麗的鑽石項鏈摘下,放到了桌麵。接著,當她準備要拿下耳環時,夏洛克一把抓住克莉絲的手,強行拉她站起身。


    克莉絲隻得搖搖晃晃地站好。


    「克莉絲,在被其他人看見之前,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可是…艾蒂兒小姐她……」


    夏洛克硬是將銀幣塞進了克莉絲的手中。


    「我會叫侍女過來的,你不用擔心。肯尼斯,拜托你了。」


    「——好。」


    肯尼斯按住克莉絲的肩膀,強行將她推向門扇,克莉絲則無力地抵抗著,她凝視著夏洛克,好幾次要開口卻又猶豫,最後終於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我們……還會見麵嗎……?」


    克莉絲以顫抖的聲音問,夏洛克於是看向了克莉絲。


    然後,夏洛克一切都明白了。


    他終於明白,克莉絲是如何苦苦地等待著自己。


    要說出那麽一句話,她得鼓起多大的勇氣啊!並且不管發生什麽事,不管有多麽不安,始終是那麽地相信夏洛克——


    「我會過去,一定。」


    夏洛克答道。


    克莉絲靜靜地垂下了眼,轉身離開。深藍色鬥篷所包裹的身軀,就好像是毫無依靠的小孩一樣。


    肯尼斯快步帶著克莉絲,消失在車廂的另一端。


    夏洛克在艾蒂兒身旁蹲下,想要替克莉絲將她沒拿下來的耳環摘下,但是他沒有辦法。他擔心要是方式稍微有些不對,就會弄傷艾蒂兒如象牙般的耳朵。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門打開的聲音,一臉毫不知情的男侍者,看了看情況之後驚慌地往外衝。


    片刻之後,布裏姬終於拿著水壺奔進了餐車車廂。


    「弄錯了。」


    不知道誰這麽說。


    艾蒂兒閉著眼睛,背後傳來列車規律的震動。


    這裏是——床上,而且是火車裏的包廂。


    艾蒂兒正躺著。


    她沒有穿——馬甲。大概是布裏姬替她換下來了吧,包廂裏頭也沒有照明,還沒到普茲茅斯嗎?說不定已經要黃昏了呢。


    「琳達弄錯了,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明明應該是戀之禮服才對啊……」


    四周圍一片昏暗,應該是因為窗簾拉上的關係。聲音夾雜著焦慮,是個從沒聽過的女性聲音。


    「現在才說這些也不會有什麽改變,柯柏特女士。」


    她聽過這個聲音,是柯柏特的仆人基爾雷。


    柯柏特……艾蒂兒以昏脹的腦袋思考著。不會吧,這個聲音並不是艾蒂兒要縫製禮服時,為她丈量尺寸的那位柯柏特小姐的聲音。她有著像少女般楚楚可憐的聲音啊。


    「可是……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呀。」


    「噓……會把她吵醒的。」


    仿佛被基爾雷的話語所影響,艾蒂兒微微睜開了眼睛。


    床邊有兩個人——一名中年婦女和——基爾雷。


    基爾雷細瘦的手腳像累贅似地擱在艾蒂兒腳旁。


    而在她頭側的椅子上,一位沒見過的女性交疊著雙腳坐在該處。黑發一絲不苟地束起,雖然感覺她的背影和柯柏持女士頗為相似,但是其實整個人完全不同。對方不像少女,也不像是一位裁縫師。甚至隱約散發著一種妖豔的氣息,是一位姿態成熟豔麗的女性。


    「……布裏姬呢?」


    艾蒂兒問道。她的聲音前所未有的虛弱,連自己都不曾聽過。


    「她在自己的位置上,艾蒂兒小姐。艾蒂兒小姐隻是受了點驚嚇,昏了過去而已,看您休息的模樣,似乎是已經恢複平靜了。」


    基爾雷以溫柔的口吻說道。


    「這裏……不是我的包廂吧……」


    艾蒂兒轉動著視線問道。


    「是的,這裏不是您的包廂。我們正在考慮可以為您做什麽。」


    那名女性回答。她這樣的說話方式也與柯柏特女士完全不一樣,雖然想要溫和地對待,卻總覺得話語隱約帶著刺。


    「我穿的那件……是一件不好的禮服吧……」


    艾蒂兒斷斷續續地說著。柯柏特和基爾雷迅速地交換了個視線。


    「——您知道?」


    「我有從柯奈莉亞那裏聽說過,夏洛克先生也……感覺不太對勁,跟平常不一樣,那個人好像知道一些關於禮服的事情,因而測試了我……」


    艾蒂兒想要撐起上半身,整個人卻搖搖晃晃地。基爾雷熟稔地伸出了手,扶住艾蒂兒。鬆散的金色卷發垂落至胸前,高高盤起的頭發已經解開,而身上的禮服也換成了家居服。


    「是啊,夏洛克先生是不能容許事情曖昧不明的人嘛。」


    女子冷冷地回答。


    「……我穿的那件禮服有魔力吧。」


    艾蒂兒喃喃地念著。


    除了身邊的人之外,她從來沒有讓其他人看過


    自己這副模樣,但是也沒有難為情的感覺。反正就隻是裁縫師,還有她的傭人罷了。


    「我現在知道夏洛克先生擔心我的原因了,因為那件禮服是有魔力的,那個人當然不會喜歡上我。就算是在奧克斯那天……還有今天,以及其他的任何時間都一樣;就算是我多強烈地想表達我對那個人的心意,然而那個人喜歡的,終究隻是我穿的禮服……」


    艾蒂兒喃喃出聲,眼淚就這麽流了下來。


    這是他第一次像這樣在人前哭泣。包廂內,夾雜著列車的震動聲響,還可以聽到她靜靜啜泣的聲音。


    不管是那名女性或是基爾雷都沒有說話,仿佛震懾於艾蒂兒的淚水,隻是目不轉睛地望著艾蒂兒。


    然後,艾蒂兒慢慢地止住了淚水。


    「你們……也會縫製戀之禮服嗎?」


    艾蒂兒吞吞吐吐地問著。


    「我們會。」


    基爾雷回答。艾蒂兒用手背抹去淚水,勉強自己抬起頭。


    她仔細看向基爾雷,然後再看著女子。被稱呼柯柏特的女子也凝視著艾蒂兒,真是一個美人呢。基爾雷彎起了嘴唇,似乎透露出笑意。


    「我不喜歡事情隻努力一半。」


    艾蒂兒低低地呢喃著,然後朝向兩人露出淺淺的笑容。


    在伊夫舍姆月台看著列車進站,夏洛克揚起了頭。


    夏洛克與肯尼斯並肩走在月台上。


    這是在前往普茲茅斯的隔天,夏洛克要出席南安普頓的宴會,而除此之外的邀請全都回絕。在宴會主辦人的家裏住了一晚之後,他跟著肯尼斯一同搭上了火車。由於肯尼斯接著要出一躺遠門,手邊因而帶著龐大的行李。


    「艾蒂兒小姐到最後還是沒有承認呢。」


    「——是啊。」


    夏洛克以沉重的聲音回答。


    艾蒂兒目前繼續待在南安普頓,即便得知夏洛克將在隔天回去,仍是隻形式化地回以問候而已。


    就連像艾蒂兒這樣的千金小姐,也會突然這麽想尋死。對於這件事,夏洛克認為她當時一定是穿著闇之禮服沒錯。然而那一天艾蒂兒自己清楚地說了,那件並不是柯柏特女士做的禮服。


    為了保險起見,他也去問了布裏姬,然而布裏姬卻也斬釘截鐵地一口否認。


    肯尼斯是從埃莉諾旅館的客人口中聽到了傳言,他自己本身倒是沒有見到艾蒂兒。他們並沒有艾蒂兒去找柯柏特女士訂製禮服的證據。


    「那麽是哪一家的禮服?」


    艾蒂兒理所當然地沒有讓夏洛克踏進自己的列車包廂。當夏洛克終於能夠和艾蒂兒說話的時候,普茲茅斯港邊已經聚滿了人潮,艾蒂兒也向注視著自己的每一個人,露出如花般的微笑。


    「夏洛克先生,請不要向女性詢問她們禮服的事情。」


    艾蒂兒似乎絕口不提在列車上所發生的事情,夏洛克盡管感到欽佩,但他當然不可能不提這件事。


    夏洛克一邊提防著周遭的人們,一邊悄聲說道:


    「我是有原因的。『夜想』有傳出很不好的傳聞,如果我袖手旁觀的話,很有可能會讓你暴露於危險之下。」


    「我知道那個傳聞,相當恐怖……光是想到若換成自己穿上那種禮服,就覺得快要昏倒了。替我縫製禮服的裁縫屋並不是那樣的店,讓我真的是鬆了一口氣。」


    艾蒂兒以堅定的口吻說道。


    「你最近有沒有去過埃莉諾旅館?」


    「沒有,因為我總是照著安排好的行程去做。」


    身邊的人們不曉得是不是回避艾蒂兒與夏洛克的談話,都沒有人向他們攀談,而艾蒂兒也已經回複成原本完美的仕女姿態。


    夏洛克陷入了沉默,艾蒂兒則仿佛試探夏洛克似地笑了笑。


    「請放心,夏洛克先生。我不可能被禮服影響的,我所說的話、去的地方,全都是依照我自己的意誌而行。」


    「——在那輛列車裏所發生的事情,全都是我的責任,艾蒂兒小姐。」


    「你太自負了,我並不是那種沒有規矩教養的千金小姐,才不會忘記要感謝對方曾救過自己呢。」


    艾蒂兒微微地笑道,那是至今所未有過的粲然笑容。


    「隻不過,這件事我不想讓家裏知道,尤其是漢諾瓦。你可以理解吧?」


    「當然,我是真的不想做出傷害你名譽的事情,在這裏有人作為你的男伴嗎?」


    「謝謝你的關心,不過現在這樣就好,我會一個人前往。其實……我真的有點為自己感到羞愧,我再也不會去做不適合自己的事了。下次再見到麵的時候,我想我可以更加溫柔喔。你也忘掉今天的事情,下次見到我的時候要對我溫柔一點。這樣可以吧?夏洛克先生。」


    「我明白了,艾蒂兒小姐。」


    「那麽我們約好了喔。」


    艾蒂兒極為沉穩而有禮,卻也顯得孤單無依。從旁人的眼中看來,或許會覺得是想要一求芳心的夏洛克被艾蒂兒拒絕吧。


    不過這樣正好,夏洛克心想。很快地,艾蒂兒有可能就在今天向父親和兄長回絕婚約的事情,沒有任何問題。這件事終將落幕。


    「那我走了。你要去倫敦嗎?還是麗浮山莊?」


    肯尼斯一麵確認著列車編號,一麵向夏洛克問道。


    「都已經來到這裏了,我就回奧佛西地昂斯宅邸吧。」


    「幫我向克莉絲汀小姐打聲招呼。希望不要下太大的雨啊……」


    肯尼斯手提行李,帶著溫和的笑容坐上列車。


    原本夏洛克是想要回嘴的,然而還是算了。反正對方已經看穿一切了。


    就算突然要去造訪『薔薇色』,也不曉得克莉絲在不在。去之前應該要先寫封信通知嗎?拍電報雖然比較快聲可是他不想做不解風情的事。


    駛進站的列車被雨所沾濕,夏洛克走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之中,並望向車站外。明明天空如此晴朗,卻下起了像霧一般的雨。


    到達麗浮山莊已經要接近黃昏了吧。


    被雨水淋濕,感覺就可以變得自由自在一點;而如果時近黃昏,又更是如此。


    如果克莉絲也這麽想就好了……


    天空開始降下了小雨。


    克莉絲獨自走在毫無人煙的阿文河畔,她沒有戴上帽子,任由風侵襲自己的臉龐。


    她並沒有告訴潘蜜拉與媽媽見麵的事情,另外,夏洛克的事情也沒有說。


    夏洛克在火車上與相當漂亮的女性——艾蒂兒小姐緊緊相擁的事,她也沒有說。


    盡管是很不想看、很難受,甚至是不願去想的事,然而克莉絲還是看了,也沒有昏倒,還可以自己一個人回到『薔薇色』。


    總有一天,她什麽都能夠告訴潘蜜拉吧。可是她不想給潘蜜拉帶來額外的麻煩;而就算她想,潘蜜拉也會堅定清楚地告訴她,那是你的功課。


    克莉絲總有一天可以更加好好地與媽媽說話嗎……


    這樣的小雨即使淋濕了也沒關係。克莉絲一邊尋找著避雨處,一邊緩緩地走著。徐徐緩動的河川廣闊延伸,形成了一池湖水;周遭染上了夕陽之色,教堂的屋簷尖角清晰倒映在湖麵上。沿路的楓樹籠罩著水氣,雨水自枝椏前瑞落下。


    而在那楓樹的另一側,夏洛克就在那裏。


    夏洛克背靠著樹幹,與克莉絲同樣凝視著湖麵。


    克莉絲停下了腳步。


    她想那是幻影吧,克莉絲不明白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裏。


    但那的確是夏洛克沒錯,而且毫無一絲貴族的模樣。看來是剛下車吧,帽子和手套都沒有戴,也不在意長禮服邋遢淩亂,隻是靠著樹幹遠望。


    夏洛克見到克莉絲的出現,身體頓時離開樹木,並在瞬間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然後,以不符合他作風的匆忙模樣走出樹下。


    他撥起濡濕的瀏海,迅速穿過沿岸草地往克莉絲走去,簡直就好像不快一點的話,克莉絲就會消失不見一般。


    克莉絲與夏洛克在湖畔終於是見到了彼此。


    克莉絲杵立於原地。


    想要問為什麽,卻說不出口。


    夏洛克來到克莉絲的麵前,克莉絲則仰頭望著夏洛克。


    「我好想見你,一直都在想著你的事情。」


    夏洛克率先開了口。


    克莉絲的內心澎湃激動,什麽都回答不出來。


    夏洛克的榛木色眼瞳裏映著克莉絲,映出她淩亂的瀏海和綠色的雙瞳。映出了那位除了縫製禮服以外其他什麽都不會,弱小而乏味的克莉絲汀小姐。


    夏洛克伸出了右手,輕輕地撫開克莉絲的瀏海,將嘴唇貼上了她的額頭,汲取那小小的水珠。


    接著唇瓣移至臉頓,然俊吻上鼻尖。


    克莉絲閉著眼睛,他的唇輕柔地印上克莉絲的唇。


    這是她與最愛的人初次的吻,冰冷而柔軟,相當地溫柔。


    「……好喜歡你。」


    夏洛克凝視著克莉絲,緩緩地說道。


    克莉絲幾乎要掉下淚來。


    「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呢?」


    終於開口說出的話語,宛如向戀人撒嬌的女孩子一樣,克莉絲不禁覺得難為情。


    「——因為我會害怕。我知道如果說出口,就沒有辦法再回頭了。」


    不想在那麽近的距離下被注視著臉龐,然而夏洛克卻沒辦法逃開。夏洛克緊緊抱住克莉絲,用前所未有的嚴肅語氣回答。


    克莉絲以泫然欲泣的臉龐微笑著。


    如果那理由是真的,那麽緊緊抱著顫抖的克莉絲,甚至連動都沒動的這片胸膛的主人,就比至今來到『薔薇色』的任何一位畏縮的淑女都還要膽小。


    「……傻瓜……」


    「……我的確是這麽覺得。」


    「我也喜歡你。」


    「我知道。」


    夏洛克微微一笑,他已經回到往常的模樣了。


    接著夏洛克再次彎身,仿佛在確認最重要的事物般親吻克莉絲。這個略帶濕潤的吻比剛才更和緩,並且更加地溫柔。


    湖麵映著兩人的長影,雨不知何時已見停歇,微帶水氣的金黃色光芒,如夢境般將兩人包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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