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在住宅區的一角。已經倒閉的糖果店在拆除之後一直被閑置的空地上,正展開著倘若有路人經過,說不定會發出哀號並逃離現場的異樣光景。


    浮現在黃昏中的奇妙人影,很明顯地並非人類。而且不是隻有一兩個。那些各自發出怪聲、毫無秩序地蠢動著的影子們,密集在狹窄的空地上,盡管分別有自暴自棄或顯得熱心的差別,但都眺望著站在中央的少年。


    「很好。辛苦你們了,今天就在這邊解散吧。」


    那是穿著新生古頃的黑色製服、特征是角裝飾的少年。他——也就是「亞玉的魔女」無城鬼京,悠哉地盤著手,毫不畏懼地統率著周圍的怪物們。


    今天,在這個鎮上同時發生的傷害事件——隻狙擊古頃大祭排行榜名列前茅者的襲擊,除了伊依和罠奈、還有極少數幸運的學生之外,都遭受了暫時無法動彈的傷勢。


    凶手便是聚集在這裏的怪物們。雖然每個都是相當知名的豪傑,但同時也因為太過強大,單憑鬼京一個人的「魔力」無法控製,而將他們的力量壓縮減弱到原本的幾十分之一的樣子。關於這方麵的事情,由於鬼京真正的協力者龍實在太不擅長說明,鬼京並不是很清楚;但隻要能幹到可以當成道具利用即可,因此鬼京並未追究詳情。


    一陣風吹起,在鬼京發出解散宣言的同時,怪物們如同夢境般地消失了。鬼京果然還是沒有絲毫動搖,隻是一臉想睡地打了個嗬欠,自己也打算回家而離開空地。他在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熱茶,大口喝下。在這種季節的夜晚穿著製服,實在太冷了。


    〈鬼京啊。〉


    鬼京順便從並排的販賣機中買了香煙和罐裝啤酒,然後伸了個懶腰;這時有個粗獷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那是彷佛會吹起熱風一般、充滿精力的聲音。


    「……是是是,什麽事啊,龍王大人。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羅?」


    〈你說的工作,是指剛才的襲擊對吧?我實在不懂,就算擊潰排行榜前幾名的人——就算單純地擊潰對手,要是你沒有人氣,仍然贏不了古頃大祭吧?〉


    龍沒有事先過問理由,也毫不懷疑地將部下借給自己的純粹,讓鬼京甚至感到佩服;但要說明也很麻煩,因此鬼京喝了口茶並搖了搖頭。


    「你用不著擔心,沒問題的。我一定會贏啦,龍王大人。你隻要放心照我說的把可愛的部下們借給我用就行了。」


    〈但觀看不知道規則的遊戲,也挺無聊的啊。〉


    比起勝利,對於享受遊戲這件事更感興趣的龍,果然還是讓鬼京沒有厭惡的感覺,他一邊搖搖晃晃地走在道路上,一邊用閑聊的語調說話。雖然對方在虛界似乎也是最高級的權力者,且是無敵的怪造生物,但隻是交談的話,感覺對方是個腦筋不好的善良大叔,實在無法討厭他。鬼京反倒認為這種個性的家夥很討喜。


    鬼京將喝完的飲料罐隨手一扔,這次拿出香煙,用打火機點火,並吸了起來。他享受著升起的煙和刺激鼻子的味道,露出微笑。


    「算啦,等到了明天,就算不願意也會知道。盡管期待吧。目前還不曉得敵人有什麽底牌,我不敢斷言一定會獲勝——但我可以保證,一定會讓你感到愉快的。所以你盡管放心,今天可以收工回家啦。」


    〈哼,那就好。這才是我選中的代理人。隻要你認真地去拚勝負,就算輸了我也沒話講。那就是所謂的驕傲啊,隻要能讓我享受到樂趣,就再好不過了。〉


    聲音發出豪爽的笑聲,滿足似地逐漸遠去。


    〈那麽,我很期待你從明天開始的活躍哦,鬼京。倘若需要我的力量,盡管說就是了。再會啦。〉


    「是,晚安!」


    鬼京敷衍地答道,對著根本不知在哪的談話對象揮了揮手。讓周圍空氣變得沉重起來的龍的存在感消失之後,鬼京長長地吐了口煙,看似傭懶地搔了搔頭。


    「啊,應付地位高的人還真累啊。」


    麵對受到各種怪造生物畏懼的龍王,鬼京隻是用「真累」一句話來打發掉這件事;接著忽然瞪大了眼,弄掉手上的煙灰。


    「話說,唉啊。都這個時間了,巴士跟電車都停駛了吧?要怎麽回家啊……要是能請龍王的部下送我一程就好了,我無城鬼京竟然會這麽大意。」


    事到如今,再把龍叫回來也很愚蠢,而且大概會挨罵;最重要的是非常麻煩,因此鬼京決定前往住在附近、認識的人家。幸好是自己經常前往的場所,因此即使在路不怎麽熟的這個小鎮,似乎也不至於會迷路的樣子。


    附帶一提,鬼京原本是亞玉的學生,家住在位於距離夢追阪相當遠的場所。因為電車費比學生宿舍的住宿費便宜,所以他上下學是花一段很長的時間在搭電車。在沒趕上最後一班電車的現在,要走回家是非常麻煩的距離。


    鬼京稍微走了一下,在他為了分散寒冷的感覺,而靠啤酒陷入微醺的氣氛時,隨即便看見了一間簡陋小屋,與其說是住家,更適合說是倉庫的建築物。那是將合板和木材連接起來、像是自家製的木造建築,這裏住著身為鬼京的天敵,也是他最愛的血親的古怪老人。


    咚咚咚咚——鬼京毫不客氣地敲著看似廉價的門,在垃圾袋亂放的肮髒玄關前大聲叫道:


    「美國爺爺,你可愛的孫子鬼京來玩啦,快開門啊。」


    沒有人應聲,因此鬼京不斷敲著門的手更用力了。


    「喂!老頭子。你死了嗎?你總算壽終正寢了嗎?一個宛如排泄物的人類被處理掉之後,社會又變得更幹淨了呢?上帝萬歲!」


    「吵死人啦!」


    伴隨著「砰咚」聲響和激烈的怒吼聲,入口彷佛會連鉸鏈一起飛出去似地打開,宛如熊一般的巨體伴隨著恐怖的酒味從室內現身了。


    是個巨漢,是個肌肉發達的白發老人。在這種寒冷的天氣中,穿著汗衫和短褲這種一看就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服裝,不知被頭發還胡須覆蓋著的臉部中央,是因為酒醉的關係嗎?在有著汙穢顏色的眼眸之中,閃耀著犀利的光芒。


    他的名字是無城美國。曾經挑戰物造研究這個夢想,在大失敗之後遭到學會放逐,用負麵意義證明了夢想終歸是夢想的失敗者。他喪失了榮耀和一切,如今是在這種破房子裏頭一個人寂寞地度過餘生的人生失敗者。是鬼京的祖父兼吵架對象,還有鬼京絕對說不出口,但他認為就宛如人生師傅一般的對象。


    看到祖父一如往常的老樣子,鬼京咧嘴一笑,舉起了手。


    「喲,混帳老頭。你還活著啊。真遺憾。」


    「我活著礙到你了嗎,混帳小鬼。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啊,吵死人了,小心我宰了你。」


    美國用低沉的凶猛聲音這麽威脅著鬼京,然後像是看到無聊的東西一般,轉身回到房間。他並末將門關上,因此鬼京擅自判斷這代表自己可以進去,而進入室內。


    室內堆積著大量的不知是資料還書的東西,雖然雜亂,但不會感覺不愉快。與其說是髒亂,反倒感覺像是美國即使年邁也無法完全壓抑住的熱情洋溢出來一般。這個彷佛食人妖怪一般的巨大老人,至今仍未喪失重返學會的夢想。


    對於物造這個童話抱持著夢想,奉獻了所有熱情,慘遭失敗——失去一切的祖父。鬼京在內心對著無城美國宣言。


    就快了。


    自己就快要能實現祖父的夢想了。


    「唔……」


    美國似乎是醉了,他用緩慢的動作翻找著冰箱,拿出了貼著疑似違法標簽的酒瓶。然後打開水煮魚罐頭,插上牙簽,放在榻榻米上。接著拿出兩個明顯沒有清洗過的玻璃杯,倒滿有著詭異顏色的酒,遞給鬼京。


    「喝


    吧。」


    別叫末成年者喝酒啦——這種常識般的意見對這個老人不通用。鬼京在還不滿十歲的時候,美國就給了他酒和香煙。身為認真社會人的雙親當然提出了抗議,但美國跟鬼京都毫不在乎地經常在這個房間裏飲酒作樂。


    鬼京看了看正以驚人的氣勢蒸發著、感覺酒精濃度很高的酒,抬頭仰望坐在眼前的美國,試著問道:


    「爺爺,這是什麽酒?」


    「不知道。我打開冰箱就看到它放在裏麵。」


    「你都癡呆成這樣了,搬來我家住啦。要養爺爺一個人還不成問題哦?」


    「我在會給你們添麻煩啊。」


    鬼京認為用低沉的聲音這麽低喃的美國十分帥氣。宛如隱士一般像這樣即使年邁也持續著不規律的生活,見識過許多普通人生不會知道的事情。與其像雙親那樣成為社會的齒輪、過著毫無個性的人生,鬼京更想像美國一樣華麗地一躍成名且爽快地失敗之後,過著憤世嫉俗、像這樣跟傲慢的孫子抱怨的人生。


    鬼京一邊啜飲著濃烈的酒,一邊跟祖父享受著無關緊要的對話。


    「不過這酒還真強烈啊。我來這裏之前又已經喝了啤酒,明天還要上學耶,要是宿醉怎麽辦啊?」


    「鬼京。」


    美國緩緩地轉變成嚴肅的表情。鬼京坐正,心想不知是什麽事;但這個老人並非在開玩笑或賣關子,而是用認真的聲音開始說些奇怪的事。


    「啤酒不算是酒。」


    「……」


    「那是有顏色的水。」


    那又怎麽了。


    「鬼京。」


    他是喝醉了嗎?還是真的癡呆了?美國沒頭沒腦地——但又宛如突襲一般,彷佛要貫穿鬼京腦袋似地,用銳利的眼神看向這邊。


    「你身上有血腥味哦。」


    「……」


    「鬼京。」


    美國,這個不幸的怪造學者,並非在斥責或說教,隻是理所當然似地談論著。跟自以為是地將一般的道德論和價值觀強押在自己身上的雙親不同,鬼京無論何時都將美國那含義深遠、由經驗創造出來的話語銘記在心。他是自己人生的導師,也是無可替代的血親;是自己身為男人、身為人類的理想形象。


    雖然一談到這種事,無論是誰,甚至連美國本人大概都會露出奇怪的表情。


    但鬼京果然還是喜歡這古怪的老人。


    「我差不多要九十歲了。」


    他麵無表情、麵不改色地灌入倘若是不會喝酒的人,大概會醉倒的酒量,低聲說道:


    「到了這把年紀我才發現,人揍了別人幾拳就會挨幾拳。騙了多少人就會被多少人騙。陷害了多少人,就會被多少人陷害。人生就是要還清自己欠的債。我揍人騙人陷害人而有一瞬間變偉大了,但又挨揍被騙被陷害,現在落得在這種破舊小屋裏喝得爛醉。」


    是喝醉而反常地變得懦弱,或是年紀消退了他的氣勢?美國以鬼京和他初次碰麵時,絕對無法想像到的虛幻氛圍低喃道:


    「別變得像我一樣,鬼京。像你的父母親那樣,過著普通的人生也不壞哦。」


    鬼京不會聽從那種彷佛忠告一般的話語。反正人類不管怎麽小心翼翼,也活不了兩百年。短暫的生命和人生,要隨心所欲地活。鬼京可不想采取保守安全的方法,盡可能地讓自己不受傷害、和平且安穩地衰老下去。


    自己要盡情享樂,即使失敗也無妨,要隨心所欲地活。


    像美國一樣。


    鬼京露出虎牙笑了笑,模仿美國大口將酒灌入肚子裏。


    「別鬧了啦,爺爺。再說,我會養成這種孤僻古怪的性格,幾乎是爺爺的緣故吧?事到如今,叫我怎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啊?」


    仿佛在模仿美國一般逐漸成為邊緣人的鬼京,用鼻子哼笑了一聲,低喃道:


    「我才不想過普通的人生。那種喪氣話……等我活到爺爺那把年紀再說吧。」


    「蠢蛋。等到了我這把年紀才後悔,就太慢啦。」


    那一晚的美國,有點不太對勁。


    他異樣地溫柔、反常地饒舌、不停地在喝酒。


    有時眺望著遠方,注視著堆積在房間裏的資料,看似寂寞地歎著氣。


    他從那之後就沒有說話,默默地鋪了棉被,難得地用那毛茸茸的手抱著鬼京入睡。即使是不會向任何人撒嬌、不讓人看見自己的弱點、一直隨心所欲而活的鬼京,這時也宛如幼兒一般,乖乖躺在祖父的懷裏,感受著他的溫暖入眠。


    ※  ※  ※


    被折斷的骨頭大小合計共二十三根。雖然不清楚流下來的血淚總量,但絕不算少才對。幸好無人喪命。


    遭受到真麵目不明的存在襲擊的人,並非隻有伊依和罠奈而已。


    被狙擊的都是新生古頃的學生——倘若更明白的來說,就是獲得古頃大祭排行榜前幾名的怪造學者實習生。


    這表示罠奈一直感到憂慮、當然伊依也一直感到畏懼的殘酷生存競爭開始了。為了在古頃大祭中獲勝,實現願望的鬥爭。這過於醜陋,而且遠超出預科、毫不在乎形象地陷害別人的行為,讓伊依感到煩躁不已。


    竟然做到這種地步。


    那是讓人不惜做出這麽卑鄙的行為,也有實現價值的夢想是吧。


    打從和巴已己巳再會、還來不及深談,她便像逃跑似地消失之後,過了一陣子。今天據說會進行第二次投票和其結果發表,但因為學生襲擊事件的關係,前幾名的學生幾乎全滅,甚至還有人怕得辭退企劃,排行榜應該會掀起一陣巨大的風波。


    要終結已經變得血腥的古頃大祭的唯一希望,是平穩派的存在。


    在這次的投票當中,假如虛島罠奈設立的平穩派獲得過半數的票,排行榜就會被廢除,宇宙木的報酬也會被廢棄,學生們之間互扯後腿的行為應該就會消失了。


    伊依彷佛在祈禱似地,一早便投票給平穩派。但內心有某處也認為大概行不通吧。盤旋在校內那充滿惡意、痛楚和猜疑的氣氛,感覺實在不像是能隨著平穩派的引領安定下來的氛圍。


    結果發表會在課餘,也就是午休時進行。提早用過午餐的伊依在自己的教室內,彷佛看到殺母仇人似地瞪著廣播器。


    這一連串的襲擊學生事件,一定有人可以從中獲利才對。排名異常竄升的人、排名依舊名列前茅的人、那種透過這次事件而得利的人,肯定是襲擊的犯人。伊依這麽斷定,而迫不及待地等著結果發表的廣播。


    其他學生也是,雖然平常大多在操場或體育館遊玩,或是各自找地方閑聊,但隻有今天彷佛在等待最後的審判一般,表情一臉嚴肅地聚集在教室裏。


    那表情並非在享受古頃大祭的過程,而是希望這場祭典盡快結束、類似歎息的寂靜。沒有人期望這種會傷害到他人的殘酷競爭。但是,要以怪造學者的身分活下去,這種互相欺騙、互相傷害的情況,大概是家常便飯吧。


    這麽一想:心情便灰暗起來,每個人都無言以對。


    空有理想,是無法持續虛界怪造學這門學問的嗎?


    噗哧——響起了刺耳的聲音。廣播器像是大大吸氣似地顫抖了一瞬間,接著立刻流出少女響亮的聲音。


    『各位午安。我是新生古頃怪造高中廣播社社長的美咲。』


    「啊,是太姐。」


    明明身為女生,卻翹起二郎腿坐在桌子上的次郎花稍微抬起頭來。她的姊姊美咲太郎花隸屬於廣播社,在午休或放學後,經常可以聽見她美妙的聲音。雖然偶爾有些古怪,但太郎花基本上待人和善、開朗又活潑,因此在學校相當受歡迎。在這次的古頃大祭中,她並沒有什


    麽企劃,而是以廣播社的身分進行活動;因此似乎並未成為襲擊事件的目標。


    伊依邊思考著這些事惰,邊抱著梅子露出嚴肅的表情。古頃大祭排行榜究竟會有怎樣的變動呪?平穩派獲得了多少票數呢?這是決定古頃大祭今後發展的命運的瞬間。


    太郎花的聲音,用容易聽清楚的穩重語調說道:


    『今天是各位迫不及待的古頃大祭途中投票,第二回結果發表。原本應該由校長來發表才對,但校長嫌棄廣播室太冷而不願前來,因此由不才我來代理。我不會竄改票數、排名或是捏造報導,請各位放心。』


    一板一眼的太郎花特地把不說也沒關係的事情先說在前頭,然後放低了聲音。


    『就如同各位所知,在上次投票中名列前茅的學生,幾乎都在前幾天遭到偷襲。因此根據這次投票結果的情況,有可能會發生同樣的事件,現在我也猶豫著是否該發表結果。』


    那蘊含著平靜的憤怒與哀傷的聲音,讓每個人都一臉嚴肅地繃緊身體。對於做出這種卑鄙行為的犯人感到憤怒、還有同間學校的同伴受到傷害的憤慨,是每個人共通的心情。當然伊依也一樣。


    太郎花用扼殺了感情的平淡聲音,隻是彷佛在警告似地低喃道:


    『你應該有聽見吧,犯人。雖然我不曉得你人在何方……但你可別小看了新生古頃的學生。我一定會抓到你的小辮子,讓你在全校學生麵前抬不起頭。全校學生被你弄斷的骨頭共二十三根……這筆帳我一定會跟你全數討回。』


    咳哼——她咳了一聲清喉嚨,像是公務般地繼續說道:


    『不好意思。那麽接著來發表結果吧,諸位學生,請仔細聽好了。』


    最開始的一句話,讓原本緊張的空氣稍微緩和了下來。


    『第一名——虛島罠奈。』


    接著的下一句話,便震撼了所有學生的內心。


    『隻不過平穩派並未獲得過半數的投票。』


    太郎花似乎頗不甘心的聲音,道出了伊依與期望和平的眾多學生的心聲。


    『古頃大祭還會繼續進行……』


    ※  ※  ※


    最糟的情況就在那之後發生了。


    「噗嘰」的尖銳聲響,以及彷佛有什麽在大鬧的騷動聲——傳出了一種明顯地非比尋常的氣息,同時有某個聲音從廣播器響起了。


    『唉呀……真是可喜可賀,讓人感到愉快痛快又爽快啊!啊哈!對平穩派而言真是遺憾至極,但對我『亞玉的魔女』而言,可是喜上層梢啊!』


    並非太郎花的聲音。這是之前曾聽過、宛如野獸一般的聲音。


    伊依臉色發白,慌忙地站起身。周圍的學生們也好奇地動搖起來,小聲地議論紛紛。這是某種演出——不可能。畢竟不是那種氣氛,而且之後立刻傳出太郎花緊迫的聲音,證明了這一點。


    『你……你是什麽人?你從哪進來的——』


    發出了有東西撞上麥克風的嗶嘰聲。接著便立刻安靜下來的廣播。伊依在無意識中抱著梅子,用全力飛奔離開教室。


    「伊依?」


    雖然聽見了次郎花和其他同學的聲音,但現在可沒餘力去管那些。廣播室很明顯地發生了什麽事。伊依有種不祥的預感,心跳異常地加速。


    伊依埋頭奔馳在還不習慣的新生古頃的走廊上。各處的教室都引起了騷動,也看到了幾個跟伊依同樣正打算前往廣播室的人影。


    讓太郎花沉默下來的某人,像是以校內這樣的反應為樂一般地笑著。


    『成為支配者的感覺真不錯呢。可以感受到我的一番話讓全校學生都感到動搖、議論紛紛或是飛奔到這邊來。現在的我就好像神一樣?喔喔,那麽偉大的神就來告訴你們一下精采的神諭吧。』


    這個語調、這個聲音。不會錯的,一定是眼中蘊含著野心和熱情的二年級生,「亞玉的魔女」——無城鬼京。他為什麽會在廣播室?他對太郎花做了什麽?伊依並不曉得這些。但她的心情莫名地急躁了起來。必須阻止他才行,現在、立刻。


    「無城學長……你——」


    伊依彷佛在磨鞋似地踩著步伐、拚命地奔馳過漫長到讓人厭煩的走廊。但是設置在走廊四處的廣播器,彷佛在嘲笑伊依那樣的努力一般,投下了炸彈。


    『我就是犯人!』


    瞬間,伊依的思考陷入停止。其他學生似乎也無法理解那番發言的意義,現場一片寂靜無聲。他那煽動群眾又讓群眾安靜下來的不爛之舌,甚至可以說是某種才能。


    隻不過他將那分才能,朝惡意的方向發揮得淋漓盡致。


    『我接二連三地襲擊古頃大祭排行榜名列前茅的人們——』


    別說了——伊依這麽心想。


    『弄斷了二十三根骨頭、將好幾名重傷者送進醫院!』


    說出那種事情也隻遭人厭惡罷了。毫無意義。隻會無謂地引起周圍公憤、讓人反感不是嗎?


    『目的是在古頃大祭中獲勝。就如同你們預測的一樣——拍拍手,你們大家都是名偵探!我是唯一的犯人!很好,事情的構圖變得簡單易懂了呢!』


    弄錯了——嗎?這樣有什麽意義嗎?在還沒有人想到誰可能是犯人的時候,就主動自稱是主犯的這種行為,難道具備了什麽隻有鬼京才了解的目的嗎?


    非也,有的。一定有。他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愉快。那並非因為罪惡感而自首的犯人聲音。雖然他也可能是個愉快犯,但伊依否定這個可能性。


    無論怎麽想,那個一臉認真地主張想要輕鬆過活、不想做苦工的前輩,都不可能會采取那種沒有生產性、又會跟人結下梁子且後患無窮的方法。


    即使是看起來毫無意義的行動,一定也有什麽根據或目的才對。


    雖然時間短暫,但跟鬼京對話過的伊依,並未低估他,認為他隻有那種程度而已。


    『這麽說來,第二回投票的結果發表才進行到一半呢。平穩派的各位不能獲得過半數的得票,真是太遺憾了,請節哀啊。不過,這樣才對嘛……在這裏就結束的話,一點都不有趣嘛!畢竟是這麽難得的祭典騷動,祭典跟打架就是要氣派熱鬧才好玩嘛!』


    鬼京像是沉醉其中,又彷佛在歌功頌德;但他隱藏起冷酷到讓人不安的本性,繼續說道:


    『哀號與喧囂,嫵媚的少女和戀之花、賺錢的老兄和窮光蛋的老兄,無論是誰都來作一晚的美夢然後跳舞吧!跳舞的傻子和旁觀的傻子,同樣是傻子的話不跳就太吃虧啦!』


    瞬間,廣播混雜了喧囂。莫非有人到達了廣播室,正試圖阻止這場非法廣播嗎?但幾秒鍾後,聲音跟聲響都彷佛沒事發生過似地消失無蹤,鬼京似乎很愉快的聲音依舊轟炸著。


    『我來把古頃大祭變得好玩一點!平穩派那種不想鬥爭想平靜度過的主張太掃興啦!千年的戀情也會蒸發啦!』


    伊依在爬樓梯的途中喘不過氣而停下腳步,她大口地深呼吸,讓體力恢複。好遠。廣播室好遠。明明不能停下來。學生會互相競爭的古頃大祭,明明能像罠奈希望的那樣,和平收場是最好的。


    為什麽鬼京不停手呢?為什麽他不惜親自煽風點火、甚至扮黑臉也要這麽做?伊依辦不到。這種即使集所有罵名於一身、也要推動某項大計劃的舍身作法,伊依辦不到。伊依認為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實際上,學生們大概也如鬼京所期望地,感情激昂了起來。


    盡管如此,這仍然是一種不好的作法。


    伊依的想法無法傳播到任何地方,「亞玉的魔女」已經停不下來了。


    『我在這裏先宣言!我一定會在古頃大祭中獲勝!』


    他用一如往常、


    不知是從哪冒出來的自信滿滿的聲音說道:


    『我現在的風評糟透了對吧?雖然本來就沒什麽人氣,但剛才的廣播更是讓我的人氣跌落穀底啦!但是沒關係!我好得很!因為你們這些愚昧的學生,在之後即將舉行的第三回途中投票、還有總結古頃大祭的最終投票時,一定會投票給我!』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他為什麽要主動自稱是襲擊了學生的犯人、像這樣發表隻是挑釁的惡劣演講、他為什麽不惜做到這種地步——


    無城鬼京彷佛理所當然一般,非常開心似地宣言:


    『倒不如說我會襲擊投票給我以外的家夥喔!』


    伊依的眼前變得一片空白。


    「魔女!」


    真不敢相信。無法理解。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就算要動手,會說出來嗎?一般人……會那樣憨直地跟全校學生為敵嗎?這分自信是怎麽回事?這種顯而易見的反派行為是怎麽回事?卑鄙、傲慢且毫不留情。不會像伊依一樣因為固執於美好的理想,而動彈不得。當然也不是什麽正義的夥伴。那是任性、狂妄、難纏——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獨裁者作法。不,果然這邊還是應該用「不良少年」來表現才對嗎?


    亞玉的不良少年、魔女、二年紋頭頭——無城鬼京。


    被擺了一道——伊依這麽心想。就在伊依還無法決定古頃大祭要做什麽時,鬼京已經準備了這樣的炸彈。就連罠奈也確實地決定了自己的定義、設立平穩派,試圖實現自己的理想……自己真是沒用。總是白忙一場、諸事不順。自己隻是隨波逐流地行動,隻顧著跟眼前的問題戰鬥,問題結束之後,再前往下個課題。


    正義的罠奈和邪惡的鬼京。伊依仍然是搖擺不定,自己必須和她或他相對才行嗎?這讓伊依感到不安,同時也非常地不甘心。


    和「鳳凰」、倉波以及遊對決之後,在偽殼蛇稍微讓大家理解了自己的思想,自己因此而得意忘形了。認為自己已經沒問題了。認為事情會就這樣很順利地進行下去。認為自己是正確的,能夠帶給周圍影響,自己期望的世界總有一天會到來。


    太天真了。滑稽且可笑。伊依仍然沒有半點成長,無法抓住任何東西。就連立足點都還不穩固,思想又十分抽象,無法像罠奈或鬼京那樣,擁有堅定的意誌且付諸實行。


    甚至連眼淚都溢出來了,伊依瞪著前方。還差幾步就要到廣播室了。


    就在那幾步的距離裏,鬼京依然很有效率地威脅著學生們。


    『想被弄斷骨頭的家夥就投票給我以外的人試試看!我看得一清二楚喔!別看我這樣,我怪造的技術還算不錯,怪造監視用的怪造生物,對找來說根本是輕而易舉啦!投票給我以外的人、或是妨礙我的活動、讓我感到不愉快的家夥,我會一個不剩地擊垮!瞞不了我的!我隨時看著你們的行動!聽著你們的談話!好好記住這一點吧!』


    伊依拚命奔跑,用力地打開廣播室的門。


    無城鬼京一如往常,擺出坐在椅子上,並大膽地將腳放在桌上的姿勢,大叫出最後一番話。


    『那麽,我很期待下次的投票喔!各位!』


    這時鬼京猛然轉過頭來,天真爛漫地笑了。


    「嗨……」


    是關掉了麥克風嗎?他沒有回音的聲音傳到耳中。伊依維持著打開門的姿勢,氣喘籲籲地注視著那樣的他。


    鬼京果然還是穿著女裝,不可一世地翹著二郎腿,攤開雙手說道:


    「你來得還真慢啊,古頃的教主小姐。」


    「學長。」


    伊依開口問了一個衝動且最根本的問題。


    「你這是、你究竟是……有什麽企圖?」


    伊依真的無法理解這點。說到底,這隻是一場學園祭、隻是一場學校活動不是嗎?為什麽要這樣自暴自棄地、用仿佛自爆的戰法讓全校學生陷入恐慌?為什麽要這樣無謂地撒下紛爭的種子、自己背負反派的職責——


    「哈哈哈!」


    鬼京像是把伊依當傻瓜似地笑了笑,隻見他站起身,角飾品閃耀著光芒。


    「別問我那種事情啦。教主小姐啊。你動動腦吧。首先會死的就是不自己思考的豬腦袋……我會把古頃大祭弄成這樣子的戰場喔?」


    他話說到這邊,眉毛抽動了一下。伊依也察覺到這點。有大量的腳步聲,和宛如怒吼般的東西逐漸靠近。大概是對鬼京的廣播產生反感的學生們。新生古頃並非都聚集了一些老實乖巧又厭惡鬥爭的學生。不良學生和危險人物也不少——應該說反倒挺多的。


    「喔喔,慘了慘了。教主小姐,有趣的事就下次再聊吧。」


    鬼京也變了表情,迅速地結束對話,打算離開廣播室。這時被一直站在入口的伊依擋住去路,而歪頭感到不解。


    「……讓開啦。我說過我會擊垮礙事的人吧?」


    「我不讓。」


    伊依張開雙手,瞪著魔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反抗。以怪造學者實習生來說,自己大概遠遠不及他的腳下,無論是技術或思想都還不夠成熟,但應該有自己能辦到的事情。無論多麽弱小、多麽半桶水,伊依也不會背叛自己的夢想。


    不想爭鬥。想和平相處。這種思想並不意味著要毫不反抗地服從暴力的某人。以非暴力的方式抗拒,那和印度的聖人所提倡的地上最強的理想,有著相同的意義。


    伊依克製著雙腳的顫抖,筆直地仰望著鬼京。他的身高比伊依稍微高一點。而且他是個不良少年,應該很擅長打架。好可怕。


    「……嘿!」


    鬼京看似愉快地露出微笑,不知他在打什麽算盤,隻見他輕輕地用手指固定住伊依的下巴。


    然後理所當然似地將他的嘴唇重疊上來。


    甚至還將舌頭鑽了進來。


    這是伊依的初吻。


    「……」


    時間停止了。伊依原本已經做好了挨揍的覺悟,但那是能一擊打倒伊依、最有效的攻擊。伊依彷佛溫度計一般,臉頰由下往上變得通紅,整個人僵硬在原地;鬼京暫時享受著那樣的伊依的嘴唇。


    在他總算放開伊依的時候,伊依已經腿軟,當場垮坐在地上。


    伊依坐倒在地板上,無法置信,感覺像是心髒被掏空似地仰望著鬼京。她無法理解,發出了困惑的聲音。


    「……奇怪?」


    「你真可愛呢,學妹。我好像會迷上你呢。」


    鬼京留下這句話後,留下癱軟在地的伊依,迅速地離開廣播室。


    被留下來的伊依感到一陣暈眩,思考渾濁了起來,隻是一直和真麵目不明的感情戰鬥著。


    那個不良少年。


    那個不良少年……!


    「嗚嘎!」


    伊依發出奇怪的聲音,猛然轉過頭去。憤怒到好像會叫出魔王一樣。所幸沒有被任何人看見,但竟然會在這種地方、這種場麵,喪失人生隻有一次的寶貴經驗。而且對象還是全校學生之敵,是壞心眼的學長,是那個不良魔女。


    沒看見魔女的身影。


    無論他跑得再怎麽快,新生古頃的走廊可是很漫長的。應該不可能在瞬間消失無蹤。那個惡劣到極點的學長上哪去了?就在伊依徘徊著視線時,在窗外發現了那可恨的無城鬼京。


    他正被那個襲擊了伊依和罠奈的怪物——那個宛如惡魔般的怪造生物抱著身體,悠哉地從空中逃亡。廣播室位於學校四樓,他是看準了要是從這邊逃跑,也不會有傻瓜硬是要跳出窗外追上來吧;隻見鬼京從容地揮著手,逐漸遠去。


    別瞧不起人了。


    你以為讓花樣年華的少女蒙羞,能夠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人嗎?


    「我……我……我饒不了你!」


    伊依很久沒像這樣徹底抓狂了。她忍無可忍,無法思考任何事。遺傳自殘虐的父親、刻印在基因上的直率個性用全力呐喊著,要自己粉碎那個惡質的亞玉魔女。


    之後就簡單了。所有雜事和意識都被放棄,隻以擊垮他為第一優先。


    「你這個王八蛋~~!」


    伊依不顧形象地全力奔馳,她飛奔過走廊,用力地跳躍,在窗邊跨出第二步,接著更朝窗外飛翔出去。梅子被她甩落在走廊上。


    正麵是藍天。藍天的中心是鬼京。遠處有著水平線。正下方是遠得可笑的地麵。聚集前來的學生們發出哀號。


    伊依用全身劃開風,舞動著雙馬尾,馳騁在空中。雖然伊依並不擅長運動,但狗急跳牆的威力,讓她飛了一段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距離。她拚命地伸長手,抓住一臉緊繃的鬼京的腳跟。咕隆——伊依大大地搖晃了一下,整個人掛在半空中。


    就連鬼京也不禁臉色發白,繃緊了原本綽綽有餘的表情。


    「白……白癡!你在想什麽啊!你瘋了嗎……掉下去就死定羅!」


    死定了?怎麽可能會死,自己還沒有痛毆鬼京一頓呢!


    伊依抓住鬼京的腳,用驚人的握力爬上來;隻見他對這樣的伊依發出感歎:


    「啊啊,慘了,你果然瘋了!喂,慢慢地降落到操場上吧……」


    鬼京向看起來同樣感到困惑的怪造生物這麽說道,朝伊依伸出手。他似乎打算扶住伊依。但他太天真了。現在的伊依根本什麽也沒在想。


    伊依抓住放低姿勢的鬼京的手,用力地將他拉過來。


    「哇、你、你這個白癡!你想幹麽?」


    現在才慌張已經太慢了。失去平衡的鬼京,不小心鬆手放開了怪造生物,雙手像是要纏住伊依似地,頭朝下方直直落。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似乎也讓怪造生物反應慢了半拍,他連忙張開羽翼追趕上來,但能否及時趕上似乎很微妙。


    看到兩人順著重方被吸往地麵,貼在窗口上的學生們都尖叫起來。鬼京也大聲叫喊,拚命地掙紮,但伊依果然還是什麽也沒在想。


    「那可是我的初吻耶……」


    她的眼神早已孕育出危險的瘋狂。


    「你要負責哦……」


    「咿、噫!好恐怖!這小姐真可怕!對不起啦!我道歉就是了……原諒我、誰來救救我啊!比起會死我反倒更怕這家夥啊!」


    鬼京嚇到麵無血色,掙紮著想逃離伊依。但伊依也彷佛詭異的妖怪一般,緊緊纏著他不放。兩人就這樣輕易地墜落到地麵上。


    「……?」


    原以為會衝撞上地麵,血肉橫飛地摔成肉塊,但神奇的是無論經過多久,地麵都沒有接觸到頭部。


    奇怪?總算找回了自我的伊依這麽心想,她眨了好幾次眼,眺望著和自己互相抱著的鬼京,還有自己不自然地飄浮在地麵上數公分的身體。


    飄在半空中。


    視野顛倒了過來,血液直衝腦部,有種奇怪的感覺。


    有人站在身旁。


    「……希望你別那麽頻繁地將吾卷入危險的狀況之中。」


    純白的製服。嬌小的身軀。顯眼的牛奶瓶底眼鏡。


    「吾也並非每次都能及時趕上。」


    「已己巳。」


    視野咕嚕地反轉,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讓伊依和鬼京恢複正常的姿勢,讓他們用自己的腳站在地上。激動的情緒尚未徹底消散,伊依還無法冷靜地思考。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才會演變成這種情況?


    伊依感到混亂,在她身旁的已己巳,將視線投向鬼京身上。鬼京彷佛在警戒一般,馴服著飛舞下來的怪造生物,並瞪著已己巳看。


    「你是『憤怒』的代理人嗎?」


    已己巳說了有些莫名其妙的話,拉起感到困惑的伊依的手,背向鬼京。


    「既然如此,麻煩你轉告龍王:為什麽不能和平相處?」


    那聲音並非語帶嘲諷,也並非放棄了一切,但是——聽起來有些寂寞的樣子。


    ※  ※  ※


    第一次看到血影露出厭惡的表情。


    這個文靜的舍監總是麵無表情、或是浮現出非常近似無表情的微笑,但她一看到早退的伊依身旁那個戴著牛奶瓶底眼鏡的少女,便彷佛傀儡人偶一般張開嘴巴並瞪大瞳孔,露出非常恐怖的表情。那就彷佛貓在威嚇對手一般,沒有任何話語,但確實地表現出不歡迎已己巳的恐怖樣貌。


    「……」


    血影僵硬了好一陣子,在伊依開始感到不安的時候,她恢複成原本的表情,溫柔地對著伊依微笑。


    「歡迎回來,伊依妹妹。你今天旱退嗎?或許感冒還沒有徹底痊愈,請你不要勉強,覺得難受的話,就好好休息吧。」


    然後她用一模一樣的表情,看向站在一旁的已己巳——


    「你這個腐敗的吹笛男,究竟是來做什麽的?真希望你能立刻消失。如果你以為我是接到命令才會行動的人偶,我就先提醒你一聲,你想得美。隻要你對我可愛的住宿生有什麽不軌的舉動,到時就是你那無聊的性命消散的時候;你這個妖怪。」


    「妖怪……吾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罵法。」


    已己巳並非憤怒也非哀傷,隻是漠然地歪著頭感到疑惑,看似有些為難地垂下了眉尾。


    「還有,雖然不曉得吾的本體對你做了什麽,但現在的吾基本上跟那邊算是別人,或者該說是不同個體;所以被你這樣排斥,吾也很傷腦筋。」


    「別人?不同個體?真是方便好用的詞呢……但本質依然是那個吹笛男的話,包括其他的麵孔在內我都一樣討厭。嘻嘻——」


    血影像是要保護伊依似地將伊依抱向自己懷裏,彷佛在趕狗一般揮了揮手。說真的,這兩人究竟是什麽關係呢?伊依無法理解狀況。無論是這個不可思議的舍監,或是戴著牛奶瓶底眼鏡的少女,伊依對她們仍然遠乎一無所知。


    但是,無論是血影或已己巳,對伊依而言都是重要的存在,因此兩人感情不好,會讓伊依十分難過。伊依有些為難地注視著已己巳,用視線詢問她「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已己巳沒有回答。血影也仿佛在畏懼什麽似地緊抿著嘴唇。


    這狀況彷佛到世界末日為止都不會動起來一樣,這時有人出聲打破這個僵局。


    「姊姊太過度保護了啦。巴姊姊是住在小學附近的大姊姊,是經常陪我玩的朋友。雖然她的確有很多小秘密,還有一些古怪的地方,但用不著警戒也沒關係的。」


    邊這麽說邊登場的是影文,他放低聲音,像是在說悄悄話似地對一臉訝異的血影和已己巳低喃道:


    「……就采用這種設定如何?」


    伊依不明白剛才這句話的意思。雖然血影也一副無法接受的表情,但她隻是撇過臉,將視線移向旁邊,沒有反駁。原本站在宿舍人口處的影文,用不太情願的表情,順推著血影和伊依的背後,邀她們進入門內。


    「喏,要是一直在外麵大眼瞪小眼,伊依姊姊又會感冒羅。巴姊姊應該也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說,才會前來這裏;要是就這樣趕她走,也太可憐了吧。」


    「……我非常不滿。」


    血影平靜地嘟噥著,不情不願地被影文催促著進入玄關。然後她大動作地轉過身,將手指指向跟在後麵的已己巳額頭。


    「請你別得意忘形了,吹笛男。我會一直警戒著你。」


    「……夠了,你退下。就算在這邊硬趕她走,她也會死纏爛打地跟過來喔。既然如此,倒不如讓她待在由我們支配的宿舍裏麵。」


    影文果然還


    是一邊小聲地這麽低喃,一邊拉著血影前進;看到這樣的影文,已己巳用看起來十分開心、非常幸福的燦爛微笑低聲說道:


    「經常陪我玩的……朋友?」


    這句話讓影文的表情緊繃了起來。伊依茫然地眺望著嗬嗬笑的已己巳,果然還是一個人處於狀況外。


    ※  ※  ※


    這是以前輩和同居人的身分,給你的微小又重大、含意深遠又簡單的警告death。(注2)


    自從「卵姬」事件造成舊古頃半毀之後,便不見蹤影的空蟬舍室友,片津理夢不知何時回到了宿舍,她果然還是包在棉被裏縮成一團,維持著不露麵的狀態跟伊依生活在同個屋簷下。今天因為伊依在午休時就早退回來了,理夢當然還在學校,但她彷佛看透了伊依會早退一般,隻見她的棉被上留了封信。


    趁著影文將警戒心非常露骨的血影關進管理員室的時候,伊依先帶已己巳到房間。房間原本就不大,而且又是跟別人共有房間,因此無法增加太多東西;但書本和衣服還是堆積得向當淩亂,讓伊依有些不好意恩。


    注2 death的日文發音跟語尾助詞「です」相同,算是個雙關語。


    伊依暫且先不管感覺很新奇似地眺望著手機和md音響的已己巳,總之先看看理夢的信寫了什麽。跟往常一樣,是彷佛潦草寫下、有著獨特筆觸且不知所雲的文章。


    要是徹底消滅了邪惡,正義便無法成立。不放生不滅口不猶豫不放棄:高明的作法是一步步地煽動對方然後無止盡地持續戰鬥下去。把99.99999這個數字,從小數點以下……不斷地增加位數感覺會very good


    伊依將信翻了過來,像是附贈一般寫在背麵的話語,感覺十分恐怖。


    要是變成100會死掉喔★  片津 理夢


    ★是什麽意思呀。那文章還是跟平常一樣,看來陽光卻又有些陰沉,讓人莫名地感到不安。伊依陷入沉思,就在她拿著信心想該如何是好,有些不知所措時,已己巳忽然從背後窺探著這邊。


    不知為何,伊依彷佛被人看見秘密日記一般,有種莫名的罪惡感,不禁用手心遮住了內容。


    已己巳歪頭感到疑惑,眼鏡底下的細長眼眸隻是注視著那封信,還有觀察著理夢平時用來包住自己的棉被。


    伊依有些在意,出聲呼喚那樣的她。


    「已己巳?怎麽了嗎?」


    「沒什麽……」


    已己巳難得地說出含糊又曖昧的台詞。


    「是怎麽回事呢……有種懷念的感覺……」


    她感到困惑的模樣也隻有一瞬間,隨即便理所當然似地坐到理夢的床上,抬頭仰望著這邊。伊依覺得隻有自己換上家居服也怪怪的,因此穿著製服坐在椅子上。因為是書桌附贈的便宜椅子,不但硬邦邦的,還會嘎吱作響,相當不可靠。


    「那麽——」


    已己巳恢複成平時冷靜的已己巳,房間的燈光讓牛奶瓶底眼鏡閃耀著亮光。因為她在偽殼蛇時的超常氣氛,仍然強烈地殘留在記憶裏麵,因此她像普通的朋友一樣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感覺有些奇怪。


    雖然感到心神不寧,伊依仍然乖乖地聽著這個嬌小的少女說話。


    已已巳彷佛理所當然一般,首先為了確認而這麽說道:


    「就如你所知,吾並非人類。倘若按照你們的稱呼來說……我算是一種怪造生物吧。吾在那邊被稱為喜悅大公,或『pied piper』。」


    「pied……piper……?」


    這稱呼念起來還真怪。暫且不提這些,沒想到這麽普通地在說話、就連體溫跟肌膚感觸也隻像是人類的少女,竟然會是怪造生物。即使她像這樣親口說明,也讓人難以接受。


    但是伊依曾好幾次目睹過她引發的奇跡,還被她救了一命。而且對伊依而言,怪造生物是刖友。伊依並不打算莫名地感到恐懼,或是疏遠她。


    伊依用嚴肅的表情催促著已己巳繼續說下去,於是已己巳點了點頭。


    「吾不曉得在你們的判斷之中,虛界是怎樣的世界;但那裏是非常抽象且曖昧的世界。並不像這邊的世界……像現界一樣真實。吾無法具體說明,還是隻能這麽形容;那裏並不真實。」


    雖然不是很懂,總之伊依決定聽到最後。自己說不定正處於「怪造生物向自己說明虛界」這種以怪造學者來說是最棒且充滿魅力的舞台之中,但此刻不祥的感覺比好奇心要來得強烈多「」。


    已己巳仔細地、但就如她說的一樣,繼續曖昧的說明。


    「吾也並非知悉一切,希望你能在這個前提下聽吾說下去……對了,希望你能借吾紙跟筆。」


    已己巳突然這麽說道,於是伊依翻找著自己堆滿課本和文庫本的書桌,找出筆記本和原子筆並遞給她。


    已己巳說了聲謝謝並接過紙筆,動作僵硬地拿筆寫了起來。


    寫在紙上的是感覺有點奇妙的方程式。


    虛界=魔王=四大公=怪造生物


    「……?」


    這是什麽?伊依不是很懂已己巳那拙劣到讓人有些意外的字跡,代表著什麽意義。已己巳似乎也不打算長篇大論,她簡潔地向伊依說明。


    「這就是虛界的構造。」


    「虛界的……構造?」


    「所謂的虛界就是魔王,同時也是四大公,更進一步地說也是怪造生物。這些都是形而上且平等,但又是形而下且相異。……你懂嗎?」


    伊依老實招認,於是已己巳歪了歪頭。


    「是嗎?那麽,雖然我不太喜歡似乎會造成很多誤解的說法,但還是這麽說明吧。」


    已己巳沒有對腦筋轉不過來的伊依感到不耐煩,隻是淡淡地向伊依說明。


    「虛界就像是江戶時代的日本。」


    突然冒出了感覺很可疑,或者說聽起來有些粗俗的譬喻。


    「魔王就像將軍,四大公代表大名,怪造生物則是村民或武士之類的,大概類似這種感覺。隻要欠缺其中一個要素,江戶這個世界就會崩壞,但武士可以成為大名,大名能夠以下犯上獲得將軍寶座,或是把將軍當成傀儡,由大名掌握實權……嗯,雖然是隨便做的譬喻,但形容起來意外地貼切呢。」


    原來是隨便譬喻的嗎?


    伊依感到有些沒力,已己巳露出認真嚴肅的表情。


    「現在,將軍他……魔王正臥病在床,希望你想成是這樣。」


    魔王。虛界的魔王。父親所追求、伊依曾順從憎恨的感情怪造出來的虛界支配者。「魔王」。那彷佛會將神或惡魔都吞蝕掉的無盡黑暗,正臥病在床?


    伊依皺起眉頭,已己巳用平靜的聱音低喃道:


    「然後,大名們……也就是四大公認為機不可失,為了掌握虛界的實權而開始戰爭。企圖消滅其他大公,支配整個虛界。」


    也就是虛界戰爭——她彷佛呻吟似地低聲說道。


    虛界戰爭。聽起來真不吉利。當然人類也一樣,至今仍在世界各地持續著戰爭,並沒有立場去批評怪造生物。


    但是,那果然還是……令人相當沉痛的事實。


    「啊。」


    伊依忽然抬起原本低下的頭,看向已己巳。


    「既然說是四大公……那表示已己巳你也?」


    為了支配虛界這個目的,而進行著戰爭嗎?


    「不,因為我在大公之中也是最弱的一個。」


    已己巳否定伊依的疑問,眺望著遠方。


    「我立刻就帶著部下逃走了。以難民的身分逃到現界。跟伊依你們相遇的偽殼蛇,原本是我們的避難場所。」


    偽殼


    蛇。對伊依而言,那時的記憶依然猶新。眼前的巴已己巳、以「零時鏡」的身分不斷破壞的喪時飽友、還有追求著終極個體的高貴少女,戲小路亞緹。


    ……肉體癖好。


    已己巳刻意忽略伊依的感傷,述說下去:


    「被稱為『虛無』的集團,早已經跟我們『喜悅』一樣,被放逐到現界。實際上在戰爭的……隻有『憤怒』跟『悲哀』這兩大勢力。」


    「喜悅」。


    「虛無」。


    「憤怒」。


    「悲哀」。


    支配虛界的四個勢力。統率他們的魔王。被支配的無數怪造生物。應該說相當單純嗎?總之是很容易了解的構造。


    已己巳剛才說,「並不真實」是嗎?


    「『憤怒』跟『悲哀』的實力在伯仲之間,幾乎一樣。無論是規模或強度。有著強韌生命力與驚人破壞力的『憤怒』、特殊能力和不死這些特性相當棘手的『悲哀』。倘若演變成全麵戰爭,不曉得哪邊才會獲勝。也有可能兩敗俱傷。」


    然後已己巳吐露了難以輕易理解的事實。


    「所以他們似乎決定在現界進行代理戰爭。」


    代理戰爭?伊依無法立刻掌握到這詞的意思。想了一下之後,伊依勉強了解了。


    那是這個世界也曾發生過的事。曾經被稱為冷戰的時代,美國和蘇聯之間曾發生眼睛無法看見的爭鬥,他們避開全麵戰爭,在朝鮮半島等地進行代理戰爭。當地分成兩派陣營,他們各自協助其中一邊,倘若自己的陣營獲勝,冷戰也等於是自己這邊獲勝—大概是這種感覺。這是自己不會受傷、且將他人當成玩具,非常卑鄙的行為。


    現界此刻正發生著違種情況?虛界戰爭的代理戰爭。的確,這比怪造生物掀起全麵戰爭,一直戰鬥到彼此全滅要好多了。但是,對於被當成代理棋子的現界人類而言,這隻是場無妄之災。


    災難。爭鬥。騷動。戰爭。


    已己巳所說的話在此時連成一線,伊依眯起雙眼,問道:


    「難道說,古頃大祭就是代理戰爭?」


    「大概是。」


    已己巳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緩緩地站了起來。


    「伊依,即使是代理……這仍然是場戰爭。一定會發生許多殘酷且悲傷的事情。請你做好覺悟。還有,對不起。把現界卷入虛界的問題之中。」


    「已己巳。」


    她為了大公同伴的行為感到羞恥,伊依不曉得該對她說什麽才好。已己巳並沒有錯,像這樣輕易地安慰她很簡單。但是,那樣事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已己巳似乎也明白這一點,她並沒有尋求伊依的安慰。她隻是真摯地將手放在房間門上,這麽宣言:


    「今天可以確定『憤怒』的代理人是誰了。之後就是『悲哀』的代理人……但悲哀大公十分狡猾,應該不會輕易露出馬腳。你要小心。比起會使用單純暴力的『憤怒』,真正恐怖的是殘酷的『悲哀』。不曉得她會采取怎樣的手段。假如你知道誰是代理人,也別跟對方戰鬥……請告訴吾。」


    已己巳拿下牛奶瓶底眼鏡,用原本藏在眼鏡底下的細長眼眸注視著這邊。


    「虛界的爛攤子要在虛界解決。『虛無』不在的現今,這是吾……是喜悅大公必須盡的義務。」


    這時名為巴已己巳的少女淺淺微笑,輕輕地點頭示意。


    「你要小心。吾是為了說這句話前來的。因為你偶爾會亂來,實在叫人看不下去。請你務必保重自己的身體——你是吾儕怪造生物的希望。」


    最後,她像是要隱藏充滿覺悟的雙眼一般,重新戴上眼鏡,這麽宣言:


    「吾會結束虛界戰爭給你看。因為人類是朋友……吾會保護人類的。」


    然後,已己巳就這樣如夢似幻般地笑了。


    ※  ※  ※


    無城鬼京的第二顆炸彈,就在隔天早上投下了。


    倒不如說,是四處張貼在走廊上。


    「什麽——」


    已己巳原本打算在深夜一個人回家,伊依將她留下來過夜,當太陽升起時,已不見她的蹤影;關於古頃大祭和代理戰爭這些問題,還無法思考出明確答案的伊依,用有些陰沉的表情前往新生古頃上學。


    然後遇到了將煩惱跟憂愁都一口氣吹跑的憤怒。


    「那個魔女……!」


    在第二回投票前的那一個禮拜之中,無城鬼京似乎並非什麽也沒做。為了在古頃大祭中獲勝,他毫不知恥、且確實到下流地行動著。


    伊依在感到暈眩的同時確認了這一點。


    被擺了一道——伊依這麽心想。自己又……被擺了一道。


    記得他在昨天的廣播中,說他一直都在看著。他一直在看、一直在聽——那是讓學生們即使不願意也會實際感受到、他那番話絕非威脅的惡劣布告。


    內容簡單地說,就是醜聞報導。


    例如校內頗出名的鴛鴦情侶,男方正在搞外遇的場麵。


    還有人氣美少女在霸淩別人的現場。


    或是在書店購買色情書刊的場景。


    更露骨的還有裸體和內衣裝扮。


    照片和加油添醋到過頭的醜聞報導。這根本是故意刺激別人、隻會讓別人惱火的下三濫周刊雜誌的作法。而且校內的所有學生,都被鬼京這次投下的炸彈轟炸到了。原本好奇地四處眺望著布告的學生們,都發現了自己的醜聞報導,而羞得滿臉通紅、或是嚇得臉色發白,慌忙地撕下布告,露出快哭的表情。從這些反應來看,可以得知這些布告並非毫無根據的捏造。


    無論是謊言還什麽,那些都是不想被人看見的照片和報導。


    伊依也一樣,即使是合成照片,倘若自己的裸體照被貼出來,伊依也會覺得丟臉且憤怒。


    伊依每看到一篇報導就順手撕破,上麵堂堂正正地記錄著無城鬼京的名字,讓伊依皺起眉頭。


    這些布告代表什麽意義呢?應該不是毫無意義的找碴才對。


    這大概是……威脅。倘若忤逆自己,就會出現更丟臉、更惡劣的布告——這是無言的宣告。雖然鬼京並非明確地說出這點,但至少會消退學生們反抗他的力氣。實際上,四處洋溢著哀號與哭聲,情侶也吵個不停,無論是誰都感到狼狽且動搖。


    原本隻是聽了昨天的廣播,還沒有什麽危機意識的學生,這時也總算是理解了。


    那個「亞玉的魔女」是來真的。他打算非常認真地扮演徹頭徹尾的大壞蛋。


    要是反抗他,就會被擊垮。


    就連伊依的內心也竄升起冰冷的恐怖。


    「……?」


    伊依忽然察覺到一件事。在充滿怒吼與尖叫的新生古頃走廊上,有一個角落是異常安靜的空間。那裏聚集著一言不發的學生們,隻見他們散發出一股非比尋常的氣氛,注視著一張布告。


    伊依有種不祥的預感,戰戰兢兢地走向那邊。


    然後她明白了這個集團沒有發出聲音的理由,還有張貼在那裏的布告內容。


    被譽為殼蛇公主的虛島罠奈的真麵目


    隱藏在那副鐵麵具之下的恐怖麵貌


    她早已是跟以前的虛島罠奈不同的怪物


    在眾多醜聞報導之中,混雜著似乎是偷拍的虛島罠奈的照片,以及充滿惡意的報導。那內容讓伊依倒抽了一口氣。感覺驚訝和憤怒的情緒在腦內攪拌著。


    「太殘酷了……」


    伊依不禁這麽低聲說道。這是在咒罵拍下照片的鬼京?或是看到罠奈被拍下的真實麵貌而發出的感想?就連伊依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伊依認為這真是太殘酷了。


    磚砌的牆壁。窗戶


    的縫隙間流露出水蒸氣。推測應該是浴室的淺桃色房間。罠奈像是對什麽東西產生了反應而抬起頭,薄霧隱藏住她美麗的裸體。


    不過——她的臉上隻有眼球而已。


    ※  ※  ※


    伊依已經無心上課,她沒有前往自己的教室,而是四處尋找罠奈的身影。無論那張布告是事實或捏造,倘若心地善良的罠奈看到那張布告,一定會大受打擊。伊依也曾想過是否要到鬼京的教室看看,但向全校學生做出那種挑釁行為的他,應該不可能跟平常一樣來上學;因此伊依死了這條心。鬼京八成為了避免被暗算或報複,躲藏在安全的場所吧。


    罠奈的教室簡直像是在舉行葬禮一樣。


    靜悄悄的、且讓人坐立難安,充滿著難以言喻的陰暗氣氛。記得罠奈應該是這間教室、同時也是來自殼蛇的學生們的中心人物,大家看起來像是被她的秘密給擊倒了一般。


    所幸他們與其說是畏懼罠奈奇妙的真實麵貌,倒不如說是因為「為什麽罠奈沒有跟我們商量?」「為什麽她選擇默默戴上鐵麵具?」這種被罠奈疏遠的心情,而陷入這陣沉默的樣子。


    罠奈受到大家的喜愛。雖然她似乎感到不安,但她真的受到大家喜愛。


    即使不依賴什麽鐵麵具,她應該也能以真實的麵貌和大家相處融洽。


    伊依必須告訴罠奈這件事才行。在伊依握住她的手時,她彷佛是第一次被握住手一樣,純粹地感到高興。因為比任何人都美麗,而受到大家的喜愛,卻沒有人願意靠近她的寂寞少女。


    罠奈大概覺得自己是孤獨一人吧,但隻要看看跟她同教室的學生們就能明白了。也有人是當真打從心底喜歡著罠奈。


    喜歡罠奈的其中一人,記得是推薦罠奈當企劃耆的少女——之前在體育館,曾因為這件事被罠奈投以嚴厲視線的女學生也在。伊依抓住那名女學生,從她那裏問出了罠奈看到布告後步伐踉蹌、就那樣早退離開學校,還有罠奈家的住址。


    還有她用擠出來的聲音所說的給罠奈的傳言。


    「對不起」。


    伊依不曉得這句話代表什麽意思。


    伊依跟好幾次低頭道歉,淚眼汪汪的學姐道別,飛奔離開學校。


    ※  ※  ※


    死神跟女仆小姐正麵對麵。


    從學姐那聽到的住址,建有一棟巨大的豪宅,在絢爛豪華的大門正麵,站著一個認識的人,伊依驚訝得瞪大了眼,出聲喚道:


    「遊?」


    青梅竹馬的少年——仇祭遊也察覺到伊依的存在而抬起頭,聳了聳肩。他穿著新生古頃的製服,看起來一臉為難地皺著眉頭。


    「嗨,伊依,你也是來見虛島罠奈的嗎?但好像見不到她呢,因為這個人很頑固……無論怎麽拜托,也不肯讓我跟她會麵啊。」


    「這個人」指的是跟平凡的夢追阪小鎮格格不入的女仆小姐,她穿著彷佛從古老電影中跳脫出來一般的打扮。跟近來流行的女仆咖啡廳相比之下,露出較少且樸素的女仆服裝。用頭飾箍起的頭發是紅蘿卜色。雀斑醒目的表情固定成讓人感到恐怖的笑容,隻見她手裏緊握著掃帚,一動也不動。


    伊依不禁感到佩服,茫然地注視著謎樣的女仆小姐。


    「哇,是女仆小姐。」


    「……請問您是哪位呢?」


    女仆小姐忽然用尾音拉長、沒什麽緊張感的聲音這麽低喃道。令人吃驚的是她說話時並未移動嘴唇,那張笑容果然還是完美地動也不動。


    盡管內心覺得有點恐怖,伊依仍然大動作地鞠了個躬。雙馬尾跳向正上方。


    「你好!我是罠奈學姐的朋友,名叫空井伊依。請問罠奈學姐在家嗎?那個,可以的話,我想見她一麵。」


    「啊啊……是!」


    女仆小姐果然還是曖昧地答道,她擺出不知情的態度,歪了歪頭。


    「這麽說來,前幾天……大小姐難得看似愉快地聊起別人的事情。空井……同學,是是,記得是這名字沒錯。請您稍候一下。」


    女仆小姐轉身背向伊依,拿起設置在大門旁的電話——也就是內線的話筒,按下通話鈕。然後她大概是在跟罠奈說話吧,隻見她用無法聽清楚的聲音悄悄地應答。


    等了一會兒之後,女仆小姐放下話筒,用手指圍了個圓圈,比出ok的手勢。


    「我向大小姐確認過了。請進……」


    女仆小姐對著伊依招手,因此伊依滿臉笑容地道謝之後,走到女仆小姐身旁。不過女仆小姐發現理所當然似地跟過來的遊,用雙手比了個叉叉。


    「你不能進來。請你到其他地方去。掰掰。」


    「為什麽?虛島罠奈不是準許了嗎?」


    女仆小姐揮舞掃帚趕著遊,但遊絲毫不氣餒地抗議著。女仆小姐仍然是掛著笑容,彷佛京都的僧兵一樣,將掃帚高高架在頭上,搖了搖頭。


    「大小姐準許進入的隻有那邊的空井同學。請你盡快消失。要是太纏人的話,我會用女仆小姐三千年曆史引以為傲的女仆殺法把你剁成碎片。」


    「……啥?」


    「開玩笑的。這是女仆小姐式玩笑。因為你沒有笑,所以我討厭你。」


    伊依無奈地眺望著被打屁股的遊,感覺這個奇怪的女仆小姐似乎意外地頑固,照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於是走到遊的身旁,在遊的耳邊悄悄說道:


    「遊。雖然我不曉得你找罠奈學姐有什麽事……但這位女仆小姐大概不會讓遊進去,我想你偷偷潛入會比較快喔。潛入對遊來說應該很簡單吧?你就用那隻眼睛,透視小梅子或爸爸的『魔力』……來找出我跟罠奈學姐的位置吧。」


    伊依用手指觸摸遊從正中央變了顏色的右半張臉、那渾濁右眼的旁邊之後,悄悄地離開遊身邊。遊露出啞口無言的表情,但立刻點了點頭,鑽過門消失無蹤。


    女仆小姐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兩人的互動,伊依麵帶微笑,走近女仆小姐身旁。


    「久等了。我請遊先回去了。」


    「是……」


    盡管感覺難以釋懷,但女仆小姐似乎是不會想太多的類型,隻見她走在前方替伊依帶路。從門口到宅邸有間寬廣的庭院,好幾隻大型犬在庭院裏打盹或奔跑。


    伊依眺望著邊哼歌邊揮舞掃帚前進的女仆小姐,低聲說道:


    「這房子……還真是寬廣呢。」


    「本宅還要更寬廣哦!這裏畢竟是別墅。」


    這算是別墅嗎?感覺麵積比伊依等人生活的空蟬舍還要更大耶。


    但是受到陽光照射而閃閃發亮的豪宅,沒什麽人煙。


    女仆小姐一邊敷衍著飛奔過來的狗,一邊用悠哉的語調低喃:


    「虛島老爺好像是怪造學……是這麽稱呼嗎?總之老爺是那門學問的偉人,夫人則是經營貿易關係的企業,財產多得數不清呢。隻不過,老爺因為意外而過世了,夫人也很少回來……大小姐總是孤單一人呢。畢竟女仆小姐也沒辦法無時無刻地陪著她呀。」


    稱呼自己是女仆小姐的神奇女仆小姐,悄悄地注視著伊依,然後輕輕地向伊依鞠了個躬。


    「所以,大小姐的朋友能夠登門造訪,我十分開心。如果您願意的話,請永遠跟大小姐當好朋友哦!」


    「好……」


    伊依嚴肅地點頭同意,於是女仆小姐笑出聲來。然後她將手指比成手槍的形狀,用那張依然沒動過的笑容對著伊依的額頭。


    「我們約好羅!要是破壞約定,世界上最適合女仆小姐的手槍,克拉克17會爆發哦。」


    「……」


    「開玩笑的。這是女仆小姐式玩笑。噗噗。」


    女仆小


    姐搖搖晃晃地向前走。真是個怪人。是個非常奇怪的人。伊依彷佛真的被對準槍口似地臉色發青,在好不容易到達的建築物入口前歎了口氣。隻是從大門走到屋子,就走了一段大概可以當散步路線的距離。


    伊依喘了口氣之後,巨大的木製門扉從內側打開了。


    〈啊,遙小姐。辛苦你了……〉


    邊這麽說邊現身的,是穿著便服的虛島罠奈。她剛才似乎在睡,身上隻穿著薄薄的睡衣和披著羊毛衫,感覺非常冷的樣子。但她似乎意外地有精神,但伊依暫且鬆了口氣。


    伊依注視著鐵麵具底下、自己喜歡的那雙溫柔眼眸,低頭道歉。


    「罠奈……對不起哦,突然跑來。」


    〈咦?不會,沒關係的。如果是伊依的話,隨時歡迎哦。〉


    罠奈看來有些寂寞似地這麽低聲說道,然後將視線移向站在一旁無事可做的女仆小姐——名字似乎叫遙的女性。


    〈遙小姐,我會帶她到我的寢室,請你準備紅茶……還有點心。〉


    「是的!大小姐。」


    遙拉起裙子行了個禮,像是在跳舞似地消失到豪宅內部——才這麽心想時,隻見遙在轉角處對麵將頭探向這邊,依然是滿麵笑容地說了奇妙的話。


    「請兩位一邊吃點心,一邊愉快地聊點『新』話題唷?」


    「……」


    「開玩笑的。這是女仆小姐式玩笑。噗噗。」


    然後她徹底地離開了。罠奈像是在顫抖一樣緊抱住自己的身體,有些過意不去似地看向這邊。


    〈那個……抱歉,那個人叫做驅原遙,雖然是個好人,但個性古怪。〉


    「啊啊,嗯。」


    就在伊依煩惱著該怎麽回答才好時,罠奈嗬嗬地笑了笑,握住伊依的手。就這樣帶領伊依前往微暗的走廊上。


    〈來,請進……伊依,你有話想跟我說對吧?〉


    罠奈一派輕鬆地這麽說道,但感覺她的肩膀像是害怕遭到拒絕似地顫抖著。畏懼著他人、同時畏懼著孤獨的柔弱少女,或許並不是公主,但伊依仍然想要保護她。


    伊依輕輕地回握著罠奈的手,像是要表示絕不會放開一樣,緊緊地握住。


    ※  ※  ※


    〈抱歉,房間很亂。〉


    那房間就像是把那句話具現出來一般。基本上是間符合豪宅華麗內部裝潢的房間。地板麵積寬到彷佛能開運動會一樣,還有高高的天花板、附帶頂篷的床,以及閃閃發亮的吊燈、奢華的化妝櫃、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賣掉似乎能賺上一筆的昂貴家具散落在四處。


    所以堆積在那邊的書本山、或放在地板上的透明矮桌、還有被揉成一團或堆疊起來的稿紙,顯得非常格格下入。小型電視、音響和暖爐,以及大概是小睡用的毛毯和抱枕。像是厭惡寬廣空間似地隔離成角落形的這塊區域,是她的王國。


    罠奈感覺不太習慣地四處徘徊,抱起放在床上的靠枕。她抱著靠枕,對呆站在入口的伊依招手。伊依順著她的邀請,坐在被書本堡壘圍住的矮桌旁。


    放在手邊的書本,大多是厚重的圖監或辭典,但也有紙質感覺很廉價的外國書、或是封麵明明是漫畫插圖,打開來卻是小說的怪書。


    伊依戰戰兢兢地坐在縫著複雜的刺繡、讓人猶豫是否可以坐下去的靠枕上,注視著正麵的罠奈。她似乎冷靜不下來,將稿紙小山整個推歪弄掉到地板上,並慌慌張張地藏起一兩本書。


    「好像有點意外。」


    伊依不禁坦率地說出感想,隻見罠奈整個人僵硬在原地,感覺非常滑稽。


    〈是……嗎?說的、也是。〉


    平常總是像公主一樣,悠然存在的罠奈。她這種像是凡人、或者該說像是普通女孩子一樣的房間氣氛和舉動,對伊依而言都十分新鮮。


    會感到意外和新鮮,大概是很奇怪的事情。罠奈並非天使或公主,她真的是個普通的女孩子,而非其他存在。不應該用自己的印象擅自規定她的形象,幻滅這種詞匯也錯得非常離譜。


    〈我——〉


    罠奈大大地吐了口氣,像是在聚集勇氣一樣地握緊了拳頭,低聲說道:


    〈我喜歡……書。無論是用看的或自己寫,我都喜歡。〉


    「這並不是什麽壞事呀……你用不著那麽過意不去。」


    伊依將手伸向笨拙的罠奈身旁那堆稿紙。於是罠奈迅速地產生反應,用整個身體阻止伊依的行動。兩人對上視線。從罠奈的眼神可以看出她拚死反抗的意誌。不想被看到——伊依理解了她的意圖,燦爛地露出微笑。


    「但我還是要看。」


    〈哇啊!〉


    罠奈的雙手鬆懈了——伊依趁機搶了幾張稿紙,在地板上翻滾著。真不成體統。原本在打瞌睡的梅子被甩落,隻見她將頭靠在書山上,順勢進入夢鄉。真是悠哉。


    伊依迅速地瀏覽著稿紙上的文章,她一邊看著那工整優雅的文字,一邊念出聲來。


    「我看看……『我不會忘記。就像路邊的雜草每次留下種子,都會散落花瓣一樣,或許淚水會流落——但回憶不會消失。永遠不會。某人將會宛如溫柔的大地一般,接納那種子』……」


    伊依念出最初的一行、兩行,在她要念出第三行時,罠奈飛撲過來。雖然因為鐵麵具著不見表情,但她八成滿臉通紅吧。她一邊發出奇怪的叫聲,一邊壓在伊依身上,對伊依使出了固定住手肘還有肩膀的關節技。


    〈不行,伊依你這個色鬼!〉


    「色鬼?先別管那些,痛痛痛要斷啦會斷啦手會斷掉啦!」


    因為實在太痛,伊依認真地反抗著使勁勒住自己的罠奈,碰巧就在這時,房間門打開了,遙拿著托盤走進。糾成一團打鬧的罠奈和伊依,同時看向那邊。神奇的女仆小姐還是一樣麵帶笑容,非常刻意地舉起單手。


    「女仆小姐看見了,鏘鏘!啊,這是音效。」


    她一邊敷衍地說道,一邊走了過來,將烤得微焦的金黃色司康,以及用感覺相當高級的茶杯裝著、冒著水蒸氣的紅茶放在矮桌上。


    然後她彷佛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般,無視在地板上糾纏成一團的兩個女高中生,打算就那樣離開房間——但怱然又麵向這邊,歪頭感到疑惑。


    「話說回來,為什麽女同性戀者會被稱為百合呢?根據女仆小姐獨自調查的情報顯示,似乎有諸多說法,像是將女孩子的白皙肌膚重疊交合的模樣譬喻成百合花、或是女孩們無論多麽相愛都能維持純潔之身,因此才比擬成象征純血的百合之類的……結果究竟是為什麽呢?」


    她敷衍地說道,然後揮了揮手。


    「這麽說來,司康跟妹控的發音很相似呢;但這並不是妹妹為了親愛的哥哥而烤出來的點心哦?真遺憾!以上,是女仆小姐的自言自語——唉呀,得向夫人報告才行呢!」


    〈等等,遙小姐!這是誤會!〉


    罠奈慌忙地站起身,追在遙的背後;隻見無敵的女仆小姐溫柔地對罠奈笑了笑。


    「嗬嗬,請放心吧,大小姐。開玩笑的。這是女仆小姐式玩笑。」


    遙摸了摸罠奈的頭,哼著歌逐漸遠去。跟那樣的人一起生活,八成很愉快,但也很累人吧;依然倒在地板上的伊依這麽心想著。


    一直拿在手上的稿紙被揉得皺巴巴的,伊依感到有些過意不去。她用手勉強將稿紙攤平,放回矮桌上。


    「……我不會笑你的啦,罠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興趣呀。」


    〈……〉


    罠奈彷佛意誌消沉似地安靜下來,她一聲不響地走近,又坐到了伊依的正麵。然後宛如背負著十字架的聖人一般,沉重地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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