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碰到什麽冰冷的東西,讓少女清醒了。


    這裏是間昏暗的房間,地麵潮濕的泥土濡濕了身上的衣服。這間房間隻容得下兩、三人,顯得有些狹窄,而牆壁是由石頭堆砌成的。冰冷而不新鮮的空氣裏,充滿刺鼻的黴味。


    「唔……」


    後腦隱隱作痛,令少女發出呻吟。


    落在臉頰上的頭發,似乎是沾到血液之類的東西而凝固變硬。少女的年紀雖輕,卻莫名有種大人的風範……應該說是態度高傲吧。身上穿著男用襯衫與細窄的長褲,一身男裝的打扮。


    映入少女朦朧視野之中的,是一張怯生生的臉孔,有著大大的茶色眼瞳與卷曲的頭發。年紀大概隻有十二、三歲,身上穿著袖子過長的衣服。可愛的長相幾乎要讓人誤以為是女孩了,看服裝卻應該是個男孩。


    少女盯著那張臉瞧了好一陣子,他確實是個男孩。要不是靠得這麽近看,說是女孩也完全不會讓人懷疑吧。


    男孩手中拿著沾濕的手帕,看來他是在照顧昏迷的少女,隻是,他的手上被人綁了粗繩。


    朝光線的來源——房間出入口處望去,那裏被鐵柵欄擋住了去路。看來這是座地牢。


    ——太不小心了……


    少女終於明白自己是被人抓了起來。她一邊忍不住痛得呻吟,一邊想起被抓的經過。


    她正在追趕『某人』。為了查訪線索,接觸了一群地下社會的男人。不知道是被懷疑了,還是落單的女人特別引人注目,總之,突然被人從身後襲擊。


    「你、你沒事吧……?」


    少女抓住男孩伸出的手,勉強起身。


    起身後,她立刻開始確認周遭的狀況。腳沒有被綁,手可能是因為抵抗過而被綁在身後,匕首之類的武器當然都被拿走了。頭上隱隱作痛,大概是被持硬物毆擊的緣故,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其他地方受傷。


    她的目光再次朝鐵柵欄望去,聽見另一頭傳來粗鄙的笑聲。


    「——就跟你說了,男孩子沒辦法賣啊。」


    「少羅唆,你自己還不是以為那是個女孩。話說回來,另一個可是極品,這你無話可說吧?」


    「是說,就算是男的,那個小鬼還是會有人想買吧——」


    從聲音聽來是兩個男人,根據說話的內容可知,他們應該是人肉販子。


    ——隻有兩個的話,勉強可以對付。


    行李全被取走了,身上幾乎沒有能當武器的東西。話雖如此,並沒有受到嚴重至動彈不得的重傷,隻要手能自由行動,總會有辦法。


    她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頭發上,發夾還在,於是偏著頭住牆上推了幾下,卸下發夾。深紅色的頭發一口氣披泄開來。


    她反手撿起落在地上的發夾,雙手摸索了幾下後,一把小刀便彈了出來。這是把隱藏式匕酋。


    「你、你在做什麽……?」


    男孩發出困惑的聲音,她隻用視線無雷地催促他。必須在男人們發現之前割斷手上的繩子。


    然而,或許是聽見男孩的聲音,男人們停止談話,其中一人從鐵柵欄往內窺視。


    「喔,另一個醒來了啊……哈哈,睡臉已經不賴了,睜開眼果然是個大美人。」


    少女露出畏怯的樣子,從笑得猥瑣的男人身邊退開。同時仍在不被懷疑的程度內持續移動小刀。


    「喂,不用我多說你也該知道吧?別對商品出手啊。」


    聽見房間那頭傳來的聲音,男人聳聳肩。他們果然是人肉販子。


    「我知道啦……不過說真的,對這兩人來說,在這裏被玷汙搞不好還比較幸福呢。」


    男人用舔舐般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少女一遍後,才從鐵柵欄前離開。


    就在此時,繩子割斷了。男孩一臉愕然地看著少女,看來他也知道現在不要開口比較安全。


    「請……問……這是怎麽回事……?」


    少女用膽怯的語氣詢問,而男人像看見有趣的玩具一般露出低級的笑容。


    「嗯?你不懂嗎?也是啦,對你來說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吧。會不明白也是沒辦法的事。」


    說著,他同情地歎了口氣。


    「接下來你們會變成怎樣,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會是什麽幸運的下場就是了。」


    「怎……怎麽這樣,請幫幫我。」


    說著,少女往前靠近,攀住鐵柵欄,看見男人腰間掛著鑰匙。


    男人臉上浮起惡心的笑容,聽得見後方另一個男人發出無奈的歎氣聲。


    「我是很想幫你啦,可是幫了你就輪到我倒黴了啊。不過呢,我也不是那麽沒人性,是可以考慮看看,就看你怎麽做羅。」


    如果人肉販子有人性,那誰才沒人性啊?即使腦中冷靜地這麽想,紅發少女還是裝出怯懦的表情。


    「那我……該怎麽做才好呢?」


    不管做什麽,男人都不可能手下留情的。他之所以會那麽說,隻不過想從少女的哀求中找點樂子罷了。


    「怎麽?不用想得太難啊。隻要讓我——唔?」


    話還沒說完,男人的臉就撞上了鐵柵欄。少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揪住男人的衣領,抓著他的頭朝柵欄上撞。


    接著,她再迅速抓住男人的脖子。少女的手伴隨著一陣惡心的觸感,而男人的臉已漲得發紫,掙紮著伸手搔抓自己的喉嚨,卻因和少女之間的鐵柵欄阻隔,起不了太大的反抗作用。


    少女雖然沒有扭斷他脖子的臂力,卻能壓迫他的氣管使他為之氣絕。不久男人終於失去力量,膝蓋彎折。少女很快地從男人的腰間搶走鑰匙。


    或許是突如其來的事態使他一時無法反應,另一個男人還來不及回神阻止,少女已將鐵柵欄打開。


    「嘖——」


    男人一定是感覺到少女不好對付吧,隻見他急忙轉身,伸手拿取放在桌上的手槍。從少女此時站的位置,就算用跑的也來不及阻止他。


    男人很快地舉槍瞄準少女。這時,少女丟出手中握住的東西。


    「啪!」少許鮮血隨著清脆的聲音飛散開來。


    「什麽——?」


    發出哀號的是男人。原本持槍的手,被一塊閃著霧光的金屬片——地牢鑰匙刺穿,宛如鑰匙鑽進鑰匙孔一般。


    像鑰匙這樣毫不尖銳的金屬片,竟能刺穿皮肉並粉碎骨頭。然而,男人已經沒空為這件事感到驚愕了。


    鑰匙雖然不如小刀銳利,但鋸齒狀凹凸的部分,所造成的痛楚卻遠遠超越小刀。就算想拔下來,深深嵌入肉裏的鑰匙卻紋風不動,既抽不出來也推不進去。


    趁著男人發出淒慘呻吟時,少女漂亮地抬腿踢了那張臉一腳。


    秒殺——年僅十五、六歲的少女瞬間讓兩名大男人倒地。留在牢中的男孩瞠目結舌,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事。


    紅發少女看也不看他一眼,伸手去拿自己放在桌上的行囊。一個用高級皮革重疊製成的小碟子,形狀類似小船,上麵還有一道垂直的裂口,兩端則各伸出一條用堅固鞣皮搓成的繩子。


    此外,還有散亂在桌上,形似槍彈的大顆鉛塊,有的是球形,也有的是橢圓形。少女從中拿起一塊球形鉛塊,塞進皮袋裏充填。


    此時,牢中的男孩露出驚訝表情。


    「後、後麵:」


    紅發少女聽見尖叫聲時,已舉起手中的皮袋繞著圓圈揮動。


    咻咻——一聲悶哼伴隨不斷劃破空氣的聲音響起。


    「咕嗚——!」


    回頭一看,在開了條縫的門旁、通往牢外的石階上,蹲著第三個男人。他應該是負責把風聯絡的人,聽見這裏的騷動聲才跑下來察看的吧。


    少女手中的武器是投石器。比手槍或弓箭更加原始,恐怕是投彈型武器中最古老的一種。隻要舉起來旋轉就能拋出子彈,直接打在對手身上也具有相當的威力。比起手槍的反作用力小,連少女也能輕易地使用。


    然而,像剛才那樣連看都不看目標一眼即可命中,在這個時代裏能將投石器用得如此神準的,也隻有這名少女了吧。


    雖然剛才屋內隻有兩個人,販賣人口也不是在玩扮家家酒,絕不可能隻派兩個人看守,想必遺有其他同夥。少女的猜測果然沒錯。


    少女撿起從第二個男人手中掉落的手槍。


    男人蹲在門口流著冷汗,用手壓著手腕。從這麽近的距離被擊中,至少斷了一兩根骨頭吧。


    少女對這個男人投以冷淡的目光,舉起手槍抵住對方的額頭。


    「我在找一個叫(牧神)的契約者。」


    少女如冰一般冷酷的語氣,和剛才的怯懦判若兩人。


    要是不回答就會被她殺了——男人是本能地感覺到這點了吧,這次輪到他表情因恐懼而扭曲。


    「我、我……你說什麽?」


    少女無言地甩手指扣住扳機,男人的臉瞬間露出絕望之色。


    「等、等一下!我、我當然知道。那家夥……那家夥是那個、就是那家夥吧?那個……對!雇用了我們的人!所以……所以……」


    男人絞盡不足的腦汁,思考能獲得少女青睞的答案。少女隻覺得自己像在對路邊的狗問路,無意義又浪費時間。


    男人似乎感受到了少女這時的想法,發出哀號般的叫聲:


    「不、不要、不要啊!請不要這樣!」


    少女用看著待宰豬隻的眼神,低頭睥睨著他。


    「如果剛才是我這樣拜托,你聽得進去嗎?」


    「啪!」——乾裂的響聲過後,隻見男人的手腳抽動了一下。


    少女發出甚感無趣的歎息聲,丟下手槍。看到這一幕,男人才虛脫又放心地鬆了一口氣。


    子彈僅從男人的頭旁掠過。


    少女冷淡的眼光再次落在顫抖不已的男人身上,她拾起一隻腳,將皮革堅硬的靴子舉到男人眼前。


    這姿勢代表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給我舔幹淨。男人臉上浮現出受辱的表情。雖然不認為人肉販子會有自尊這種高等的概念,不過身為人類,大概還是有一定程度的羞恥心吧。


    少女什麽話都沒說,也不命令。隻用試探的眼神低頭望向男人。


    想活命的話,隻能用態度表現了。向來以踐踏他人尊嚴為業的男人,被迫將自己的尊嚴與生命放在天平兩端。


    不久,少女像是失去興趣般準備將腳收回。男人見狀急忙開口:


    「等、等一下!」


    畢竟他隻是個人肉販子,比起無謂的自尊,還是命來得重要。男人臣服地張開嘴,湊近她的皮靴。


    不料,少女卻抬起腿——朝男人雙腿之間踢去。


    在這一瞬間,人肉販子約瑟夫·斯藍達詛咒自己生為男人的事實。


    之後,男人雖然勉強逃過警官的追捕,卻從此失去一般男人所擁有的性生活。他開始酗酒,墮落到不能再墮落的地步。失去一切的他將過去全部拋棄,重新振作,成為人妖界的頂尖舞者。在許多人的依依不舍中退休後,開了佛勞提那的第一家人妖酒吧。


    在這樣的未來預感閃過的瞬間——咕滋——明顯地有什麽被踢碎了,伴隨著碎裂的聲音,男人翻了白眼。除了自尊心被破壞殆盡之外,身為男人的證據也被踢壞了。精神與肉體雙方都被擊潰,一頭摔向地麵。


    「噫……」


    牢中的男孩按住自己雙腿間的重要部位,不由得臉色鐵青。


    少女對周遭的一切毫無興趣,開始回收自己行李裏的東西。應該剛被抓進來不久吧,東西一樣都沒少。


    確認完行李裏的東西,發現桌上遺留有一樣物件。那是用上等皮革所製成的皮套,造型類似手槍的槍套,裏麵放著一把折疊刀,展開之後體積應該不小吧。


    少女撿起皮套時,牢中的男孩畏畏縮縮地發出聲音。


    「啊……那是我的。」


    少女這才想起自己醒來之前,男孩似乎都在照顧自己的事。就當做回禮吧,她為男孩割斷手上的繩子,將皮套還給他。


    「謝、謝謝你。要是沒有這個,我什麽都辦不到了。」


    男孩臉上綻放如花般的笑饜,令少女再次為對方的性別感到迷惑。


    「是嗎。」


    即使如此,她仍表現得毫無興趣,轉身就要離開。既然沒有關於(牧神)的線索,就沒必要留在這種地方。


    她才剛邁開腳步,牢中的女孩……不、男孩急忙叫住她。


    「啊、請、請等一下。是你救了我,我得好好答謝你才行。」


    對於毅然地挺直背脊的男孩……她仍是看也不看一眼,繼續往前走。


    「請、請問我該怎麽做才能報答你?」


    男孩堅持不放棄,感到厭煩的紅發少女終於開口答腔:


    「不需要。」


    「那樣我很傷腦筋的。即使隻是一餐一宿之恩都必須以命相報,這是朗契斯塔家的家訓。更別說你救了我的命,我應該舍命報答才對!」


    這男孩到底以為自己有幾條命可以犧牲啊。麵對他教養良好的言行舉止,少女一點也不掩飾厭煩的心情,歎了一口氣。


    剛才無論如何都不應該答腔的。隻要視若無睹到底,他就會放棄了吧。少女無言地踏上階梯。


    即使遭到少女冷漠的對待,男孩仍死纏爛打,突然像想起什麽似地,敲著掌心說:


    「啊,你剛才說的(牧神)先生,該不會是個高大的男入吧?」


    少女忍不住停下腳步,男孩快步追上來並撞上了她的背。


    「你認識(牧神)?」


    她回頭一看,隻見眼前的男孩露出親切的笑容。


    「你終於願意看我的臉了。」


    少女不悅地抿起嘴,等待男孩回答。


    「我可以告訴你(牧神)先生的事,不過在那之前,可以先請教你的名字嗎?我叫裏歐·朗契斯塔,熟識的人都叫我裏歐。」


    紅發少女一臉不甘願地嘟噥:


    「……我是瑟莉亞。瑟莉亞·阿爾柯尼。」


    少女——瑟莉亞如此回答,男孩又綻放如花般的笑魘。


    「瑟莉亞小姐,在你需要幫助時,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這時瑟莉亞還不知道,男孩——裏歐會徹底遵守這個承諾到什麽地步。


    中


    「亞隆先生,可以請你稍微往左一點嗎……啊、過頭了……嗯,那邊對。逢魔,固定起來,小心點喔。」


    這裏是法連舒坦因家的玄關大廳,洋房裏的四位男仆都聚集在此了。


    發出俐落指示的是總管多明尼克。


    一如往常地,他臉上掛著柔和的微笑,身上穿著一絲不紊的燕尾服,散發一股悠然自得的氣質。


    遵循他的指示,扶著一幅大畫框的是園丁亞隆。他身上穿著天藍色的吊帶褲,頭戴草帽,是個巨漢。在挑高的玄關大廳裏,他即使不用階梯,隻要伸手就能碰到二樓。不過,這樣的他臉上卻罩著貓頭鷹形狀的麵具。


    畫框後方有固定用的鏈條,一名青年從樓梯扶手旁探出身來,拉起鏈條往牆上的掛勾上一掛,將畫掛上牆。


    青年是個長手長腳的東方人,身上穿著華麗的服裝。明明穿著這麽顯眼的服飾,給人的印象卻很淡薄。他是隨從逢魔。


    他們正在掛的,是這棟洋房的前當家裏卡爾德夫婦的肖像畫。長久以來這


    幅畫都被封印在倉庫內,因為現任當家耶露蜜娜終於能夠麵對這幅畫了,所以才像這樣掛出來作裝飾。


    另外還有個一點忙都沒幫上的發呆步年。


    他今天也穿著一身繡有法連舒坦因家家徽的完美燕尾服,戴著白手套。可愛的圓框眼鏡下是遊刃有餘的微笑……不對,今天的他呆愣愣地張大嘴巴,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


    簡直就像行屍走肉……若真是那樣或許還更幸福。別看他這副德性,這位少年可是這棟洋房的執事,馬克·馬多克。


    馬克眼中凝望的不是眼前的光景,而是幾十分鍾前發生過的事。


    搖曳著一頭柔軟白發,淡粉紅色的嘴唇,總是堅毅地抬頭挺胸——馬克腦中浮現那位少女裁縫師,以及她所說的話——「就算這樣,我還是喜歡你」——


    馬克覺得自己的頭頂開始冒煙。


    從剛才開始,一旦拉回思考又會重新回到這件事上。多明尼克他們都已經放棄開口叫馬克了。


    ——不行,我可是耶露蜜娜的執事!


    盡管如此提醒自己,要離去之前留下的那一擊,仍重重打擊了馬克的心靈。


    馬克自己對要當然也不是沒感覺,對她抱持的也是可以稱得上是喜歡的感情。被這樣的要告白,甚至被她親吻,怎麽可能毫不動搖。


    另一方麵,對耶露蜜娜的鹹情則是馬克的一廂情願。接吻……雖然曾有過,但那該說是在她妹妹的策略下所發生的意外嗎?總之,對耶露蜜娜本身來說應該不是出於自願。


    耶露蜜娜雖然非常信賴身為自己執事的馬克,不過有沒有將馬克當作異性看待,那又是另一回事。


    ——不,我對耶露蜜娜的心意,不應該取決於這種理由!


    將耶露蜜娜和要分別放在天平的兩端,天平像蹺蹺板一樣左右搖擺。


    「請問……馬克先生?」


    一名少女小心翼翼地叫著煩惱得腦袋快爆炸的馬克。


    她有著卷翹的頭發,頭戴雪白頭飾,膚色是健康的褐色,還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瞳。這位大陸原住民少女,也是耶露蜜娜的妹妹——耶蜜莉歐的女仆艾霞。


    「什、什麽事,艾霞?」


    「畫已經掛好了,想請耶露蜜娜來看,可是她不在房裏。你知道她去哪裏了嗎?」


    被這麽一說,馬克這才看到亞隆扶著的畫框已經掛上適當位置了。應該是暫時固定住,想請教過當家的意見再確定掛畫的位置吧。


    「啊、呃……耶露蜜娜剛才和要一起出門了。」


    現在,她們兩人外出購物了。原本馬克也想跟著去,但她要買的似乎是讓女性陪同比較好的東西,馬克還因此被凶了一頓。


    艾霞聽他這麽一說明,便疑惑地歪著頭說:


    「嗯,好奇怪喔,早上她什麽都沒說啊……」


    「是嗎?她一大早就叫要過去,我還以為——」


    話還沒說完,馬克又想起要嘴唇的觸感,腦中再次發麻,而引來艾霞訝異的眼神。


    「馬克先生……你還沒和要小姐和好啊?」


    「不、不,我們已經和好了,隻是出現別的問題……」


    就是因為感情太好了,使自己失去維持紳士風度的自信。


    馬克發出不知道是出自喜悅還是苦惱的歎息聲,背後又有人靠近。


    「你在做什麽啊……潔諾芭。」


    一頭美麗黑發與漆黑的洋裝。身上穿著黑色圍裙,頭戴黑色頭飾——明明發給她時是白色的——眼前的少女卻連口紅都統一為一身黑。從覆蓋半張臉的舞會麵具下露出的是血紅色的眼瞳。右半邊臉上畫著淚滴形狀的詭異妝容。


    出現在馬克身後的少女,是醫師兼園丁助手的潔諾芭。


    潔諾芭抬頭望向馬克,不知道為什麽像是受到極大衝擊似地瞪大了雙眼。


    「怎麽會有這種事……明明我追蹤的是要小姐的味道,為什麽最後會找到你身邊來?」


    「誰知道啊,話說回來,靠味道追蹤人這種事,能不能不要做了。」


    潔諾芭追求著身為同性的要。然而要卻一點意思都沒有,所以被狠狠拒絕了,但是潔諾芭至今尚未放棄。


    「呼……隻有你才會說這麽奇怪的話。渴求喜歡的人的味道,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好了,把要小姐放在你這裏的東西交出來!」


    馬克聽不懂她話裏的意思,側著頭思考。明明說的是味道的事,為什麽變成要放了東西在自己身上呢?


    「你為什麽這麽說?她沒有放什麽在我這裏啊。」


    「朋友啊,你忘記了嗎?對我說謊是行不通的喔。你身上有要小姐的味道,而且還不隻是微弱的殘香。換句話說,一定是你身上有要小姐留下的東西,不是嗎,(黑衣)!」


    「那隻是你自己以為而已……」


    馬克才剛深深歎完一口氣,潔諾芭就湊上前來開始嗅個不停。


    人類隻要一說謊,腦中就會分泌某種荷爾蒙,潔諾芭能聞得出那種味道。極少數的動物能看穿謊言,也是基於相同的理由……這女孩的習性真是離人類愈來愈遠了。


    「唔……?你好像真的沒說謊啊。可是為什麽你身上會留下要小姐的香味,而且味道還這麽濃?簡直就像你們曾抱在一起一樣。」


    馬克打了個哆嗦——明顯抖動了一下。雖然不是抱在一起,不過也很接近了……不,就某種意義而言,應該是比那更親密的事。


    潔諾芭眯細了眼睛。得知耶露蜜娜不在家後,連原本打算重新動手固定畫框的仆人們都停下手中的動作。


    「嘬,朋友,我就問了吧。你跟我的要小姐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要又不是潔諾芭的人,馬克卻震驚得忘了這麽反駁。


    馬克麵對步步逼近的潔諾芭,他以相同距離步步退後,不久已經退到樓梯轉角處,眼看就要無處可逃了。


    即使朝其他人投以求助眼神,也隻得到說不上是批評非難,也稱不上有興趣的眼神回應。


    「呼哈哈哈,你無處可逃啦,馬克!」


    「嗚——抓住吧,(古夫·林)!」


    出現在馬克腳下的並非他的影子,而是潛藏於影子之中的精靈(古夫·林)。影子遵從馬克的意思,會束縛或破壞他人的影子。


    在潔諾芭撲上來前先讓影子奔馳——雖然想這麽做,腳下的影子卻隻是開心地咯咯笑著,卻不聽從他的命令。


    馬克很快地就被潔諾芭抓住了。


    「好了,你最好快點招認!要不然,讓我把你的東西全塗黑,我就原諒你。」


    「這、這不行啦,潔諾芭小姐。」


    馬克發出哀號,艾霞介入製止潔諾芭。當馬克在心中對這位親切的少女傳送感謝之情時,不知為何卻看見她的眼瞳變成灰色。


    「我並不是討厭馬克先生,可是卻覺得你在耶露蜜娜和要小姐之間搖擺不定的態度並不好。這種事情,還是得說清楚講明白才行。」


    馬克覺得——要是再不回答,自己就要被殺了。


    ※


    「「「「——被告白了?」」」」


    被迫坐在冰冷大理石地板上的馬克,最終還是招認了。


    他戒慎恐懼地抬起頭,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仆人都對自己露出傻眼似的表情歎了一口氣。


    「要小姐是很專情的啊。」


    「嗯嗯,要閣下很努力呢。」


    「這樣啊……公主也是豁出去了吧。」


    「要小姐好可憐喔。不做到這個地步你就不會發現……」


    仆人們的反應都是對要寄予同情,令馬克為之驚愕。


    「不會吧……你們早就知道要的心意


    了嗎……?」


    「「「「——沒發現的隻有馬克(先生)(閣下)而已!」」」」


    被所有人怒斥,馬克整個人瑟縮得彷佛要消失不見。


    「那麽,馬克先生是怎麽回應的呢?」


    「不、我想……那個回應……最好等到和耶露蜜娜的事解決之後再說……」


    所有人再次發出傻眼的歎息。


    「要閣下對你真是太客氣了。」


    「對啊,應該趁勢叫你點頭答應才對啊。」


    「逢魔先生……這一點都不好笑。」


    「因為馬多克好像一推就倒了嘛。」


    充滿攻擊性的感想接二連三襲擊著他。


    ——這、要是把接吻的事說出來肯定會被殺……!


    「原來是這樣啊,你們已經接吻了嗎?」


    能夠讀取他人心思的亞隆,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事實。馬克感到投射而來的視線彷佛要貫穿自己的身體。


    身體不斷打顫,就在此時,多明尼克帶著一如往常的悠哉語調開了口。臉上柔和的表情,如今看來卻很可怕。


    「然後呢?馬多克打算怎麽辦?」


    「這、我……我、耶露蜜娜……可是……」


    「意思是說,你還不知道該怎麽辦羅?」


    馬克一邊點頭,一邊對自己感到失望。多明尼克拍拍他的肩膀。


    「不管怎麽樣,都不能把要小姐和耶露蜜娜小姐弄哭喔。」


    盡管他的語氣和緩穩重,馬克卻有種被人拿了把刀抵住喉嚨的感覺。


    ——呼……不過,這種程度遺算值得慶幸吧。平常的話肯定會更慘。


    馬克的身體還止不住地打顫,卻發現這種時候總是第一個上前攻擊的人卻不在場。


    瑟莉亞——洋房的廚師,也是以攻擊馬克為樂的麻煩女人。對馬克以外的人,她向來樂於照顧,按理說應該願意來幫忙裝畫框才是,這時卻沒看到她的身影。


    ——這麽說來,她好像在找什麽東西。


    為了找出畫框而在倉庫搬東西時她都還在,後來她好像發現一則感興趣的新聞內容,而弄亂了過去的剪報。


    ——哎,隻要別再增加更多災難,就該慶幸了。


    馬克呼了一口氣,想起在圍成一圈的仆人群外,獨自顯得呆若木雞的少女。


    隻要是跟要有關的事,她就比誰都加倍羅唆——潔諾芭茫然地佇立在原地,一副親眼目睹重要的事物在眼前遭到破壞的模樣。


    馬克判斷暫時不要刺激她比較好,於是挪開了視線。


    「馬克先生?你要趕快給要小姐回覆喔。」


    挪開視線後,這會兒在他麵前的是笑得燦爛的艾霞。


    「唔……你今天怎麽好像特別嚴厲。」


    「是啊,因為我是耶蜜莉歐小姐的女仆,得代替耶蜜莉歐小姐好好看著馬克先生才行。」


    耶蜜莉歐——「你要確實抓住姊姊喔。」——這麽說著,將耶露蜜娜托付給馬克的那位少女。同時也是操弄著包括馬克在內,這棟洋房裏所有契約者的(契約書)的使用者。


    ——要是說出自己先奪走耶露蜜娜的唇,又和要接吻的事,一定會被殺死。


    「艾霞,你知道公主現在怎麽了嗎?」


    被逢魔這麽一問,艾霞閉起眼睛,皺著眉頭。她的能力,是當映入眼瞳的事物變成灰色時,就能「看見」眼前看不見的遠方景物。現在她正是運用這種遠視能力找尋著要的身影。


    艾霞歪著頭,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咦?馬克先生,要小姐她們有說要去哪裏嗎?」


    「嗯?我聽她們說要去城裏購物。」


    「可是我看到她們坐在火車上……」


    「火車……?」


    他忽然有股不祥的預感。


    馬克不顧其他仆人,自己跑了起來,目的地是耶露蜜娜的寢室。


    他雖然也猶豫著在未經允許的情形下,跑進主人的房間是否恰當,但最後仍推開了房門。窗戶是關著的,床單幹淨整齊,看似未使用的狀態。


    ——這太奇怪了。


    平常就算外出,房裏也會散亂著兩三本書。可是現在卻收拾得一幹二淨,連一本都沒有亂丟,床也鋪得很整齊。耶露蜜娜多半坐在床沿,床單經常都是皺巴巴的。


    房間整齊得像是為了迎接客人而事先整理過。對於一天裏要端好幾次紅茶進來的馬克而言,這狀況明顯可判斷為異常。


    他小心翼翼地跨進房內,馬上發現一桌上的紙條。


    平日為耶露蜜娜端放紅茶的桌上,留有一張紙條。為了不讓紙片被風吹走,還用蝴蝶形狀的紙鎮壓著。


    紙條上隻寫著兩行字。


    (前往遠方)


    (暫時不回來)


    馬克像斷了線的傀儡,頹然跌坐在地。


    從紙條上的留書看來,隻有一個可能性——


    「耶、耶露蜜娜離家出走了嗎?」


    艾霞跟在後麵走進房內並發出尖銳的叫聲,貫穿馬克的腦袋。


    ※


    馬克走回玄關大廳時,聽見似乎有人在吵架。聲音不大,內容聽不清楚。隻聽得出是瑟莉亞的聲音。


    「瑟莉亞小姐?」


    站在玄關前的,有瑟莉亞、亞隆以及多明尼克。平常一身廚師裝束的瑟莉亞,今天卻穿著上下成套的男用西服。


    聽到馬克的聲音,瑟莉亞用那雙藍寶石般的眼瞳瞪了他一眼。接著低聲對多明尼克說了幾句話,就這樣離開了。


    「瑟莉亞,等一下!」


    亞隆出言製止時,瑟莉亞的身影已經小得如一粒豆。想必她是運用了自身的能力跳躍離開了吧。結果,亞隆隻能沮喪地彎腰駝背走回來。


    ——這裏好像也出了什麽事……?


    盡管疑惑,馬克現在卻是自顧不暇,趕緊拿出手中的紙條。


    「喔……原來是這樣啊。」


    接過耶露蜜娜留下的紙條,多明尼克沉吟低語。即使如此,那張臉依然是一副悠哉的表情,能做到這地步也算了不起了。


    「馬多克,耶露蜜娜小姐大概什麽時候外出的?」


    這次真的變成行屍走肉的馬克,等了很久才有反應。


    「……應該是端紅茶給她之後不久。我想大概剛過十點吧。」


    「嗯,那麽你和要小姐親親又是大概什麽時候的事呢?」


    雖然已是行屍走肉,馬克還是誇張地跌了一跤。


    「這、這跟那有什麽關係!」


    多明尼克掛著悠哉的笑容歪著頭說:


    「別說沒有關係了,你會覺得沒關係,才真教人擔心是不是腦袋哪裏出了問題呢。」


    接著他張大平常分不出是閉著還是睜開的雙眸,對身旁的亞隆發出懷疑對方不正常的疑問:


    「……他該不會還沒發現吧?」


    貓頭鷹麵具下那張臉沉痛地點頭。


    「既然是馬克閣下,就很有可能。」


    他發出絕望的歎息。


    「所以呢,到底是怎樣?」


    「咦?不、那是……和要外出時突然發生的事,很難說有沒有被耶露蜜娜看見。」


    「嗯唔……這麽說來,在你跟要小姐發生那件事之前,耶露蜜娜小姐就打算離家出走了吧。」


    離家出走——這個詞匯深深刺入馬克的心。


    執事的存在,是為了讓主人生活得舒適愉快。


    可是主人卻離家出走了,這表示身為執事的自己還不夠成熟,考慮不夠周到。馬克被迫認清了這樣的事實。


    ——隻要你需要我,我就會在你身邊——


    這是曾幾何時,馬克與耶露蜜娜,也是和耶蜜莉歐定下的契約。


    耶露蜜娜需要幫助,需要支持她的人。馬克則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需要。因此才會隨侍在她身旁。


    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不被需要的一天。


    或許,當耶蜜莉歐醒來之後、耶露蜜娜從一切束縛中獲得解放的那天到來時,她確實不再需要身為契約者的自己。


    即使如此,身為執事的自己還是會受到她的需要。


    馬克毫無根據地如此相信。


    耶露蜜娜並不需要馬克。反而是馬克需要著「需要自己的耶露蜜娜」。


    ——如果你隨侍在我身邊——


    那天,在下著雨的岩山,耶露蜜娜說過的話在腦中複蘇。


    ——耶露蜜娜需要的我,隻是個緊抓著她不放的人嗎?


    馬克握緊拳頭,好不容易站起身。將滑落的眼鏡推回正確位置,拉直紊亂的燕尾服下擺。


    看到他這副模樣,多明尼克饒富興味地挑起眉毛。


    「那麽,馬多克有什麽打算呢?」


    「當然要去追她……可是,她會帶著要而不是我,或許表示有什麽原因,所以不方便帶我。」


    「那麽,你想怎麽做?」


    馬克堅定地做出回答:


    「執事是主人的影子。」


    多明尼克滿意地點點頭。


    「這答案不錯,你就去吧。」


    馬克也點點頭,像侗石像般僵在一旁許久的潔諾芭終於有了反應。


    「喔……喔喔喔喔喔……為什麽?要小姐明明有我了,為什麽把唇獻給馬克而不是我!確實我的朋友馬克穿起黑衣很好看,可是,我的黑也不輸給馬克啊?」


    跟黑衣沒有關係吧,馬克這麽想。潔諾芭慌慌張張地往地下室衝去,不到十秒又扛著大棺材回來。


    「要小姐,我要奪回你的唇!」


    說著,潔諾芭奔跑著離開了。


    「潔諾芭小姐,無故蹺班……」


    多明尼克無情地在手冊上記下一筆。


    ——邪個女孩到底以為耶露蜜娜她們去哪裏了……


    馬克歎口氣,目送揚起漫天塵埃的潔諾芭離開,又望向艾霞。


    「我大概知道她們去哪裏了,不過艾霞,你可以跟我一起來嗎?」


    就算大概知道目的地,在那廣大的城市裏要找出耶露蜜娜和要並非易事。如果有艾霞的能力幫忙,應該會輕鬆許多。


    他心懷期待地提出要求,但不知道為什麽艾霞卻搖了搖頭。


    「對不起,馬克先生。我不能跟你去。」


    從她那帶著萬分歉意的聲音中,馬克也察覺了原因。


    「……也對,你還有耶蜜莉歐。」


    耶蜜莉歐·法連舒坦因——被歐爾達教稱為(精杯)之精靈(阿爾斯·馬格納)的契約者,也是耶露蜜娜沉眠於洋房地下的妹妹。


    艾霞身為耶蜜莉歐的女仆,也是睡美人的守護者,在這棟洋房裏工作。為沉睡的耶蜜莉歐擦拭身體,清洗洋裝,掃除房間,這就是艾霞的使命。所以她無法長時間離開洋房。


    明明也不是忘了這件事,卻沒有站在艾霞的立場思考,還脫口提出那種要求。看到馬克這麽自責,逢魔開口鼓勵著說:


    「艾霞,耶蜜莉歐交給我來照顧,你跟馬克去沒關係的。」


    聽了這句話,艾霞露出淡淡的微笑。那表情就像在安撫斷頭台上的囚犯……


    看到她的微笑,不隻逢魔,連馬克和多明尼克都膽怯後退了。


    「……逢魔先生?我給你時間收回剛才那句話。」


    艾霞的能力,能讓視野裏的世界變成『灰』。除了那堪稱最強的能力之外,她還具有原住民引以為豪的柔軟肌肉與凶惡臂力。再說,艾霞雖然才十三歲,已經有好幾次和契約者交戰的實戰經驗了。她現在的實力,已經和要不相上下。


    身為睡美人的守護者,絕對不會輕易饒過靠近其寢床的人。聽見契約者的處刑宣告,逢魔臉色蒼白,全身顫抖。


    「對不起,剛才是我說錯話了。」


    直到芟霞的殺氣沉靜下來,馬克等人才鬆了一口氣。


    「那麽,耶露蜜娜她們是到哪裏去了呢?」


    馬克將圓眼鏡推回正確位置,好不容易恢複鎮靜。


    「嗯、好的……你還記得佩恩吧?」


    歐爾達教,或退一步說拉其那斯神聖國的契約者組織(傳教士)——負責統率的契約者佩恩,昨天才剛來過。


    「佩恩他們之所以會在這個城市展開行動,是為了解決叛徒克裏斯。而他們之所以能獲得許可踏入這個國家,則是因為拉其那斯大使來到這裏的緣故。」


    威爾海姆樞機主教——被認為是下任教皇的男人。(傳教士)以他的護衛身分前來。


    「佩恩來這裏的第二天,(精杯公主)就失蹤了,兩件事不可能毫無關聯吧?」


    耶露蜜娜身為(精杯公主),早就被歐爾達教視為目標。從她的個性看來,很可能是打算獨自去做個了斷。


    「換句話說,耶露蜜娜閣下她們是去找威爾海姆樞機主教了,是嗎?」


    「這麽想是最自然的,不過……」


    「不過?」


    「不……沒什麽。」


    一邊這麽回答,馬克一邊感到心裏有個疙瘩。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是帶我去呢……?


    馬克自己也曾經為了守護耶露蜜娜而遭逢了好幾次的危機。現在還能活在這兒,隻能說是運氣好。也難怪耶露蜜娜不想帶自己去淌混水。


    然而,這還是無法構成她帶要去的理由。


    ——我還以為自己是受到信賴的……


    馬克發過誓,要成為耶露蜜娜的支柱。他也認為耶露蜜娜理解這一點。


    無論對手是誰,馬克都一直隨侍在耶露蜜娜的身邊,守護她……和要攜手合作。


    ——耶露蜜娜是因為要才離家出走,原來是這個意思……


    馬克並非沒有自覺,他知道自己太依賴要了。


    一開始就是馬克拜托她的。耶露蜜娜怎麽說也是個花樣年華的少女,和年齡相仿的女孩在一起也會比較方便吧。所以,馬克才會拜托要擔任耶露蜜娜的護衛。從此之後,每次和契約者之間有什麽爭端時,要一定會在馬克身邊。馬克和要超乎必要的親昵,看在耶露蜜娜眼裏想必很不是滋味。


    抱著這有點對又不是太對的感想,馬克握緊拳頭。


    「多明尼克先生,在您休假中這麽做真的很抱歉,但我得離開洋房一陣子。」


    現在趕去或許還來得及。耶露蜜娜離家到現在——和要之間發生那件事到現在,隻過了一小時左右。從這個城裏出發的火車,隻會開剄格朗泰雷沙這個地方。必須在那裏換搭前往佛勞提那方向的特快車。


    馬克禮貌地彎下腰,多明尼克很快在手冊上寫些什麽。


    「馬多克,你知道伊斯威特報社嗎?」


    前言不接後語的一句話,讓馬克發出莫名其妙的聲音。


    「啥?呃……是出『周刊契約者』的出版社嗎?」


    「喔……看你的樣子應該是不知道。沒關係,有什麽麻煩的話就聯絡這裏看看,隻要說出我的名字,某種程度會給你一點方便的。」


    多明尼克到底擁有些什麽人脈啊。


    「啊……謝謝你。」


    收下的紙條上寫著電話號碼和人名。馬克道過謝,多明尼克那張悠哉的臉上露出傷腦筋的表情,歎了口氣。


    「話說回來,家裏一口氣少了四個仆人啊。」


    「四個……啊,還有……瑟


    莉亞,是嗎?」


    跟著耶露蜜娜、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的潔諾芭、接下來要去追耶露蜜娜的馬克,連瑟莉亞剛才都飛奔出去了。不過,瑟莉亞好像是為了另一件事……


    看馬克疑惑的樣子,多明尼克說出了他不想知道的事。


    「瑟莉亞小姐說要去很遠的地方,你們或許會同行一段路喔。」


    ※


    洛克渥爾站前廣場。


    瑟莉亞回過頭,望向海市蜃樓洋房所在的方向。


    她身上穿的不是廚師服,而是在這個城市裏和黑幫份子共同行動時的西裝打扮。


    ——或許已經沒有必要回到這裏了。


    主人耶露蜜娜對仆人超乎必要地寬容,也不是不曾認為她太縱容。可是,她是為了拯救自己的妹妹而募集契約者,既然如此,使用手下的契約者,一定能更有效率地在短期間內聚集更多契約者。


    ——或許正因為她是那樣的一個女孩,大家才會聚集在她身邊吧…:


    包括馬克在內,聚集在那間洋房裏的契約者都是怪胎。契約者都是怪胎,某種意義上雖是必然,相反地那間洋房的契約者以契約者來說都不正常。


    契約者都認為自己比人類優秀。正因為覺得自己優秀,契約者才會隻思考自己的事。


    同時毫無例外地,所有契約者心中都懷抱著黑暗麵。複仇、欲望、優越感……這些負麵情感就是契約者的行動理念。然而那間洋房裏的契約者,卻人入都有某些地方和人類很像,擁有某些身為契約者應該早已遺忘的人性。


    ——我沒辦法像他們那樣。


    馬克、要和艾霞,他們太閃亮了。


    可是,瑟莉亞·阿爾柯尼是個契約者。對失去的東西充滿了渴望,還沒有得到滿足。煎熬著身心的複仇欲望無法平息。


    ——『那家夥』還活著。


    走上月台時,瑟莉亞突然停下腳步。


    「阿爾巴……?」


    在那裏的是那個獨臂的原住民,沒看到其他人了。


    「……你不坐嗎?」


    瑟莉亞走向他身邊,卻又站在那裏,不知道該開口說什麽才好。阿爾巴看到這樣的她,一臉不耐煩地如此嘀咕。


    「……你有什麽事?」


    瑟莉亞壓抑內心的激動,這麽問道。阿爾巴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昨天的事啊,你應該已經決定接下來怎麽解決了吧?」


    阿爾巴從口袋裏掏出香煙。有時他也會抽雪茄,但基本上還是愛抽紙卷香煙。看到那個,瑟莉亞忍不住從口袋中取出火種。雖然隻跟了阿爾巴兩個月,不過已養成反射性的習慣。


    點火之後,瑟莉亞這才驚覺自己所做的事。阿爾巴已點燃香煙了。


    她低聲歎息,阿爾巴再掏出另一根煙,遞給瑟莉亞。他會拿自己的煙敬別人,這倒是很稀奇。


    瑟莉亞一方麵感到意外,不過還是收下香煙,正想用手中的火種點燃時……忽然想到該如何回敬他剛才的舉動。於是她嘴裏叼著香煙,把臉湊近阿爾巴。


    阿爾巴僅微微皺眉,沒有其他反應,轉過臉來。


    煙頭與煙頭相碰,直到小小的火苗轉移到自己的煙頭,瑟莉亞都保持同樣的姿勢。


    香煙一點燃,瑟莉亞便在阿爾巴身邊並肩坐了下來。耶露蜜娜不喜歡香煙,所以洋房內是禁煙的。瑟莉亞雖然不是老煙槍,但也不討厭抽煙。她愉悅地吞吐睽違兩個月的煙圈。


    「然後呢?你在這裏做什麽?」


    語氣聽起來與其說是關切,不如說隻是禮貌性地問候。瑟莉亞也不帶感情地回答。


    「回歸老本行。」


    「……為了(精靈容器)?」


    「不,為了複仇。」


    阿爾巴的視線一閃。


    「出乎意料地無聊。」


    怒上心頭的瑟莉亞本想說些什麽,不過,一想到要是聲音激動起來,就等於自己輸了。於是強裝平靜,簡短地回答:


    「跟你無關。」


    聽了這也可解讀為拒絕的回答,阿爾巴搔搔頭。每當他做出這種動作的時候,大都是自認搞砸了什麽事的時候。


    「我十六歲的時候……」


    「……嗯?」


    「找到燒毀我們聚落的男人。後來遭到對方尋仇,我被黑幫救起,我在那裏學會用槍,從此之後沒有失敗過。」


    阿爾巴很少提及自己的事。即使感到意外,瑟莉亞還是繼續聽他說。


    「這件事,出乎意料地無聊。」


    同樣的話又說了一次,瑟莉亞這才驚訝地眨著眼睛。


    一開始,瑟莉亞誤以為阿爾巴指的是自己的複仇很無聊,還因此發怒。為了解除誤會,阿爾巴才補充說明的吧。


    ——他就是這種地方可愛。


    說到十六歲,現在的耶露蜜娜正好十六歲,似乎十二月就要滿十七了。阿爾巴之所以無法對她棄之不顧,原來還有這樣的理由。


    「我十六歲的時候,總有個像弟弟一樣的孩子跟著我。」


    一開始覺得很煩,但男孩還是不屈不撓她跟著,不知不覺也開始覺得他可愛了——沒錯,自己曾這麽想過。


    「隻有一次,我牽了他的手。」


    比身為女人的自己還小的手。然而,不知為何握著他的手時,瑟莉亞就能勇敢起來。


    「然而,那卻是最後一次。」


    男孩死了,最後瑟莉亞隻能握著他的手。


    「我就這樣成為契約者。」


    這就是瑟莉亞內心的黑暗麵,誰都沒辦法替她消除。瑟莉亞自己也難以忘懷,所以,無法停手。


    阿爾巴一邊歎氣,一邊吐出煙圈。


    「你做的肉派很好吃。」


    阿爾巴也阻止不了瑟莉亞。相反地,他朝正準備起身的瑟莉亞手中丟了一樣東西。


    看清被丟進手中的東西後,瑟莉亞皺了皺眉。


    「銀幣……?」


    這不是佛勞提那的貨幣。現在這個時代,還使用銀幣的隻有拉其那斯神聖國了。瑟莉亞歪著頭表示疑惑,阿爾巴又哼了一聲。


    「付錢給你啊,下次再來做肉派。」


    「……為什麽給我銀幣?」


    「這是我小時候獲得的,說是幸運護身符。」


    瑟莉亞微微地笑了起來。


    「隻付這些是不夠的喔。」


    瑟莉亞是在耶露蜜娜的洋房裏給阿爾巴做的菜,使用的是一流的食材,費用自然偏高。


    「以訂金來說足夠了吧。」


    阿爾巴無法阻止瑟莉亞,然而,他卻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希望她回來的意思。


    「我會盡力。」


    瑟莉亞說著站起身時,發現月台角落——通往剪票口的樓梯陰影處有個人影。那人大概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表達在乎之意吧,此時他正背對著這邊。不過,從身上燕尾服的衣擺長度來說,就是那個人沒錯。


    阿爾巴似乎也發現了,擺出十足的臭臉,嘴裏嘖了一聲。


    「真是個不會看時機出現的男人。」


    瑟莉亞也大歎了一口氣。


    「我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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