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老師,妳有心願嗎?」


    「什麽?」


    年輕的音樂教師在播放肖邦樂曲的同時,被闖入者突如其來的問題搞得一頭霧水,隻好傾著頭表示疑惑。


    「即使說了也沒用吧,因為老師已經是大人了。」


    提出疑問的長發少女,麵無表情地將蒼白的手伸向女教師的頭部。沒等到老師做出反應,就抓著她的頭往畫著五線譜的黑板上使勁甩去。


    聲音出乎意料的小,並沒有像戲劇或電影般發出巨大的聲響。


    人類的頭顱就這樣被擊碎了。


    在四濺的液體以及黑板的顏色融合成的一片黑色汙漬當中,隻有一副卡住的發飾在垂下的一束發絲上閃爍著銀色的光芒。


    散落在地板的穢物共有四種顏色——血與肉的紅色、頭發的黑色、骨頭與牙齒的白色、以及腦漿的灰色。


    當在場的同學們同時發出慘叫的時候,在音樂敦室最後頭的棹原智笑美卻噤口失聲,整個人如同結凍般地四肢僵硬。


    鼻子中傳來血肉的腥味與鐵鏽所混雜而成的獨特臭味。


    這味道並不是第一次聞到,像這樣目睹人類頭破血流的景象已經是第二次了。


    然而這兩者卻不能相提並論,現在相當時的情況也截然不同。


    上次的事件就在咫尺的距離內,流出來的鮮血甚至還沾染到智笑美的臉上。


    但,那依然隻是一樁單純的流血事件罷了,頭顱既沒有碎裂也沒有不見蹤影。


    原本以為這隻是幻覺,她想說服自己相信這是幻覺而摘下了眼鏡,事實上智笑美的視力並不差。臉上的眼鏡和頭上的麻花辮一樣,都是為了讓外表顯得不起眼所作的偽裝,經過確認,少女的手中的確沒有任何物品。


    沒錯,她是直接以空手打碎老師的頭顱而將之殺害的。


    驚慌失措的同學們紛紛站起來衝往門邊。不過音樂教室僅有一扇門,也就是方才少女進來的那一扇。


    少女依舊麵無表情地抓著鋼琴的腳就這麽提了起來。一隻手仿佛抓著紙片似地提起300公斤的重物,往門的前方甩去。


    鋼琴直接命中衝在前方打算逃走的女生身上,就這麽以女生的身體為緩衝,斜倚著擋在門口。琴體一部份以及一根琴腳也為之損壞,數根扯斷的琴弦發出高音,在空中飛舞著。


    既沒有命喪當場也沒有失去意識,這不知是否該稱之為幸運。這名腳部因受傷而動彈不得的女學生就這麽趴在地上,拍打著因自己的鮮血而濕溽的地板,並發出虛弱的呻吟。淡紫色的製服早巳染成了鮮紅的顏色。


    其它陷入恐慌的同學們立即朝門口蜂擁而上,方才受創於鋼琴的犧牲者就這樣被眾人踐踏著。


    300公斤重的鋼琴仍舊紋風不動斜在當地。


    一麵發出無意義的刺耳哀號,超過十個人以上的學生如同無頭蒼蠅般地向著鋼琴推擠、拍打,腳底下的犧牲者則已經陷入了永遠的沉默。


    意圖逃走的其中一名學生,被猛烈彈跳的琴弦擊中了臉部而蹲了下來。她一樣未能幸免地,被蜂擁而上的同學踐踏得不成人形。


    「二階堂同學。」


    從蜂擁而上的人群裏,長發少女抓住其中一人的衣領拉向自己。


    「咦?不要!」


    被點到名字的二階堂梓被拉得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原先在門邊推擠的人群有半數像是想從闖入者的身邊逃開一樣。往教室的角落逃散。連呆站不動的智笑美也被人群推擠壓迫著,剩下的另一半學生則因為過於混亂,連恐怖的源頭就近在身邊這件事也沒有發覺到。


    「那、那個……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一直都當妳是朋友。妳想想看,妳是從初中部才轉進來的外人嘛。那個、並不是惡意要欺侮妳,隻是交流溝通……」


    聲音因畏懼而顫抖,拚命想澄清的梓卻在此時忘記了一回事。那就是『外人』這一個字眼,其實是從幼兒園或小學就在淑鵬女子學院就讀的學生,針對眼前這名少女或是智笑美這種從國中才中途轉入學校的學生所使用的蔑稱。


    少女向著臉色發青的臉伸長了手。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這句話我也曾經說過。」


    少女向著激烈左右搖晃著腦袋,披頭散發的梓簡短地說。


    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怨恨,也沒有憎惡,隻充滿了透明的意誌。


    「我也曾叫妳們住手,也向妳們請求拜托。可是二階堂同學妳們卻還是沒有停手呢。」


    長發少女說話的方式相當奇特,在開門說話前總是停了一拍。彷佛是在說話前才先吸進所需要的空氣一樣。


    「對不起……對不起啦……我不會再犯了!原諒我!拜托妳,饒了我!」


    「已經太遲了。我已經沒辦法停手了。」


    少女的手輕輕地摸著梓的臉頰,接著將手慢慢地移到她的脖子上。


    將老師的頭打得粉碎的蠻力這次扭斷了梓的脖子——智笑美的腦海裏此時浮現了這樣的畫麵。


    但是事實卻和想象的截然不同。


    「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梓的聲音和身體都發出了顫抖。


    「我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都是為了向妳們複仇才會變成這個樣子。所以、絕對、不可能停手。」


    梓原本白皙的皮膚變成了暗褐色,漸漸地因幹枯而出現了裂痕。皮膚收縮的嘴唇向外翻出,暴露出來的牙齦就像腐爛的蘋果般萎縮在一起,失去支撐力的牙齒也紛紛剝落,喪失色澤而灰白的長發一束束地掉落在地上散了開來。緊黏在骨頭上的手指看起來就跟枯萎的樹枝沒有兩樣。


    眼瞼同樣發皺收縮,睜大的雙眼隻維持了一瞬間。因為沒多久功夫連眼球也開始幹癟萎縮,變成白濁的胡桃模樣往眼窩的內側凹陷進去。


    這已經超越人類的認知範疇了。雖然粉碎人類的頭顱與提起鋼琴這種怪力本來就非一般人類可及,但眼前所發生的異常現象,跟剛剛那種能力相較,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竟然隻靠著觸摸就能將活生生的人類化成一尊木乃伊。


    超脫現實、無法想象,一連串非現實的事件在眼前接二連三地發生,智笑美就像是被冰凍住似地,眼睜睜凝視著這一切。


    熟悉的同學就這樣變成了不成人形的模樣。


    變成七零八落的屍體、變成木乃伊、變成殺人的怪物……


    肖邦的音樂依舊在教室回蕩著,優雅輕柔的鋼琴旋律未曾停止,沒有人想去關掉它,更沒有人在聆聽它。


    並不是全部的人都持續這種混亂的狀態,還有些人已經被嚇暈了。


    冷靜——這樣的形容也不知是否恰當,有人並不把目標放在堵住的門,而是窗戶。但是音樂教室用的是密閉的雙層安全窗,以空手敲打厚硬的玻璃根本無法打開一條逃生之路。就算真能敲破玻璃,這裏是三樓,正下方則是水泥地麵的停車場。


    「伊阪同學。」


    「咿呀呀呀!」


    少女接著將視線投往癱坐在地上的伊阪鞠奈身上。


    被冷酷的聲音所點名的鞠奈忍不住而失禁,她用尿濕的裙子磨蹭著地板,死命地想遠遠逃開。不隻是下半身,伊阪的臉也因眼淚和口水而糊成了一片。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求求妳。我不會了。真的不會了,不會再欺負妳了!」


    「有這麽簡單就能停手嗎?」


    麵對不斷用重複字句來懇求的鞠奈,少女輕描淡寫地說著。


    「如果這麽簡單就能住手的話,為何當我向妳們拜托時,卻沒人肯停下手來呢?這不是妳們賭上


    性命也要堅持到最後的事情嗎?」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宛如跳針的錄音機一般,不停地重複唱誦著謝罪字眼的鞠奈,少女的手一把握住了對方的脖子。


    「我已經停不了手了。哪,伊阪同學。妳有心願嗎?妳有就算用性命作為代價,也想要實現的願望嗎?」


    「咦?沒、沒有。我沒有!沒有那種願望:」


    或許是以為自己受到了盤問,鞠奈死命地否認。


    「是嗎?那妳就隻好去死吧。」


    「咦!不對!不對不對,我有願望!有啊,當然有了!我不想死,我有願望,所以別殺我!」


    「……那就試試看吧。」


    「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噗啊噗啊噗噗啊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從被撐開的嘴巴中,意義不明的喘息聲隨著血泡一同噴泄出來。呈現僵硬的舌頭無意識地發出陣陣的痙攣。和梓一樣,鞠奈的身軀也開始急速幹枯。


    失去了水分——不,失去了生命的皮膚開始硬化、繃緊而出現了裂痕。


    滿溢而吐出的血液幹燥之後,在鞠奈的嘴角留下了褐色的痕跡。但是隨著皮膚也變成褐色的情況之下,看起來不再顯眼。


    「看來妳的心願是騙人的呢,那並不是足以讓妳苟延殘喘下來的願望。這真的讓我很高興喔。因為妳沒有任何心願嘛——所以也就等於沒有存在的資格呢。」


    插圖009


    少女將幹枯的製服木乃伊以單手抓起,丟向一直敲打著出口的學生群中。


    外觀像是遭到害蟲腐蝕殆盡的枯木的褐色屍塊,因碰撞而碎裂四處飛散。


    注意到飄落在自己臉上的褐色碎片是同學最後可怕的模樣而驚聲尖叫的人占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則連發生什麽狀況都無法辨識,隻能不斷地發出巨大的喧嚷而已。


    「妳們想活下去嗎?懷有想繼續活著、然後去實現的願望嗎?」


    不知道是在向其它人詢問,還是自言自語。少女重複著相同的台詞,朝著身陷驚恐的同學們走近。


    這裏頭有不停敲打著鋼琴的人、有著像嬰兒一樣癱坐在地上一直搖頭的人、也有不在意會打到旁人,而自顧自地甩著椅子的人。


    椅子直接擊中了少女的頭部。因反作用力而彈開的椅子,在砸中了附近無辜的學生頭部後掉落在地上。被意外牽連的學生則當場昏死倒地。


    「啊哈,啊哈哈哈……呼嘻、嘻。太好了,太好了!太……?」


    拿椅子砸人的町田香澄發出的顫抖笑聲忽然安靜了下來。


    被擊中的少女並未停下腳步,事實上隻有椅子遭到了破壞。不僅鋼管彎曲成頭部的形狀,膠合的椅麵也隨之破碎。這並非拿椅子砸人的町田香澄所能造成的破壞,而是因為少女的肉體抗拒椅子的攻擊,而將其撞得破碎,甚至讓它扭曲了形體。


    反觀少女居然連一滴血也沒有流,明明頭部已經被擊中了,那一頭長發卻沒有一絲的改變,同樣的發型、同樣的表情。和剛現身時的差別僅在目前渾身沾滿別人血跡的少女,回過身來用手抓住香澄的脖子。


    「這就是妳想做的事情?妳有著就算把我打昏從這裏逃走,也想要去完成的事情嗎?」


    無法理解問題的內容——或者說用意,麵對拚命大叫的香澄。少女以單手將她提了起來。


    「啪嘰……!」


    僅以握力就被粉碎的香澄頸骨應聲折彎。後腦杓就這麽服貼著背部,長長的頭發遵循地心引力向下垂蕩著。積存在體內的穢物因為失去大腦的控製,開始沿著大腿滴落在地板上。


    噗嘰!


    少女就這樣順勢將頸子整個捏碎。香澄的身體往各種體液的混合物墜落而下,掉落在滿溢著血與尿的地板上,紅色的水沫從一層淺薄的水麵飛濺而起。


    少女接著又盯上下一個同學。然後一個接一個把犧牲者抓起、獵捕、破壞、踐踏玩弄、使勁摔撞、撕裂,一麵又重複著奇妙的問題。


    血與肉的味道充滿了整個房間。


    羽嶋熏搖晃著對此光景看得入神的智笑美的右肩。


    「棹原!想想辦法啊,妳是班長吧?我不想死呀!要是妳阻止不了那家夥,我就要妳的命!」


    思緒錯亂的熏大聲地叫著。


    「智笑美,拜托妳救救我!」


    淚眼盈眶地拉著她左手臂的小宮鶫和智笑美一樣,是從公立小學轉進來的插班生。


    音樂在中途停了一會兒,接著又開始下一首曲子。肖邦的琴聲一直都是優雅的旋律。


    「智笑美。」


    長發少女冷不防轉過身來,臉上依舊麵無表情。沒有憎恨、沒有憤怒、甚至也沒有複仇的解放感。隻是以一種滿溢著純粹意念的透明視線注視著智笑美。


    「咿——!」


    熏雖然立刻從旁邊逃離,但這裏是被封閉的音樂教室,根本哪裏也去不了。充其量隻能無助地以兩手敲打著窗戶的玻璃,在教室後方來回奔走罷了。


    「羽嶋同學。」


    少女很快就捕獲來回奔走、把散落在地板上的血與穢物踩的四處飛濺的熏。


    「我不要——!我還不想死!別殺我,別殺我——!」


    「自己不想怎樣,還是不想被別人怎樣都不算是願望。那隻要視情況或者仰賴他人就能『實現』……這是不可能獲得結果的。」


    在少女口出冷酚言詞的同時,熏的身形也跟著枯萎,最後崩塌倒下。


    這名少女的手已經碰觸過班上大半的學生,其中包含因失神而動彈不得的人,還存活著的學生人數隻要十根手指就能數完。


    「求、求求妳……可以住手了吧!」


    智笑美大叫著。究竟在發抖的是自己的身體,還是蹲在地上緊黏自己不放的鶫呢?


    「再繼續殘殺下去也沒有意義吧!我代替已死去的二階堂她們向妳道歉如何,雖然這不是道歉就能解決的問題……但是我求求妳!」


    膝蓋在顫抖著,一邊勉強以撐在桌上的雙手支撐著身體,智笑美一邊發出控訴。


    依舊感受不到現實感。與慘叫聲互相交織的肖邦,交雜著鐵鏽的酸味與血肉的腥臭,還有阿摩尼亞臭味所形成的酸腐空氣。不停地用雙手對人體進行破壞,隻需觸摸就能將他人木乃伊化的同班同學。


    在早就麻痹的現實感中,智笑美注視著渾身是血的少女。


    現在還有辦法阻止得了她嗎?阻止她又有什麽意義嗎?自己又有阻止她的資格嗎?


    智笑美在腦海的一角邊思考著問題,邊拚命壓抑著上下咬得喀喀作響的牙齒喊著少女。


    「智笑美妳有心願嗎?」


    「咦?」


    「隻有智笑美曾經願意對我伸出援手,所以我不想殺妳。仔細想清楚後再回答我的問題。妳擁有心願嗎?妳有為了讓它實現,就算失去性命且變得不再是自己原先的模樣,也在所不惜的願望嗎?先提醒妳喔,自己不想做什麽,還是不想被人怎麽樣,這種不會有結果的事情都不能算是心願。」


    心願。即使以性命作為代價也在所不惜的強烈願望!


    這種東西在自己心裏找得到嗎?有沒有這樣子的願望,這和眼前的慘劇又有什麽樣的關係呢?


    忽然間,兩個身影浮現在智笑美的腦海裏。


    兩個擁有相同讀音的名字,不論是其中哪一個人,對智笑美而言都是無法取代的對象。


    其中一人嚴以律己,另一人則不斷追尋著遙遠的理想,那兩個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嗎?又會提出什麽樣的答案來呢?


    自己又該如何回答才好


    呢?


    「請妳回答我。智笑美妳有心願嗎?」


    少女的手徐徐地朝著智笑美筆直伸了過去,沾滿血液的手指正智笑美的臉頰上抹著。


    「有心願嗎?」


    「我……我……」


    智笑美看到原先麵無表情的少女,這時嘴角仿佛浮現出一抹微笑。


    肖邦的樂曲依然在教室裏不停地回蕩著。


    第一章優毅與勇生


    契機是在下午第二節的課堂上,由現代社會的授課老師所述說的新聞消息。


    「所以說啊,政府事實上已經妥善編製了反恐部隊。」


    「是類似警察特勤小組的組織?」


    「不對不對!是身穿重型裝備,一身黑色打扮的危險小隊。據說見到犯人一定都是殺無赦呢。網絡上可流傳了不少情報喔。」


    「那種東西能信嗎?我看才不是哪門子的反恐部隊,這大概跟不知哪來那種有錢人飼養的老虎,在逃生後回複野性化的故事一樣爛的八卦報導吧。」


    「如果隻是野獸的話那也還好。我就在網絡上看過,例如狼人般的怪物為了吃人而到處攻擊的事件。這種與其說是八卦,應該比較像是某種都市奇譚吧。你說呢?優毅?」


    「嗯?喔,或許是吧。」


    向著休息時間圍繞在座位旁閑聊的朋友們,棹原優毅答了腔。


    超過180的修長身軀與寬大的肩膀、還有向外直立的短發,這並非刻意做出的造型,而是拜天生的硬毛所賜,筆直的眉毛、身形無可挑剔的男子氣概風貌;但是穩健的眼神與略嫌卑屈的姿勢,使他給人不是很強勢的印象。


    然而這樣的前提隻能建立在那些沒有注意到他拳頭上因為揮拳而生出拳繭的人身上。


    雖然現今早已將道服束之高閣,但優毅過去學過空手道並擁有段數,這件往事周遭的朋友們並不知情。同一國中畢業的人在這所高中裏並不多見,自然也沒有人會知道三年前那樁並未被公開報導的事件。


    至於班上同學之所以會在下課時間聚集在他的座位旁邊,並不是因為他有什麽名氣或人望。單純隻是因為他身材高佻、又坐在脫離行列的最後一個座位,周圍的空間十分寬廣,而他既不惹人嫌也不會特立獨行,自然也是其中一項因素。


    入學半年,優毅常常警惕自己要保持低調,避免引起紛爭。不涉入任何糾紛——甚至避免被卷入,自己更不會主動去鬧事,這就是優毅戒慎行動的第一條守則。


    「什麽嘛,優毅。態度明確一點啦,你讚成哪一邊?」


    「雖然我有自己的看法,不過我還是持保留的態度,畢竟根本沒有實際見識過那些東西啊。」


    向著毫不客氣往自己背部一拍的同班同學後藤,優毅隻能以曖昧的苦笑作為響應。


    這一年以來在東京圈的範圍內發生了許多令人人心惶惶的事件。就在上個星期,更發生了毒氣瓦斯一口氣奪走將近二十條人命的事件。雖然新聞報導將之視為反政府的恐怖行動,但恐怖主義人士居然以ktv作為目標,將客人和服務生一舉殺害的說法讓優毅實在無法認同。


    「難道你也看過『屏息的房間』?」


    「那是幹嘛用的房間?」


    聽到平口說了之前從沒聽過的話之後,優毅搖搖頭。


    「是一個頗具名氣的網站啦!『未經自己五感確認過的事情,切勿妄下定論。當然,這項訊息也包括在內。』上頭就曾寫著這句話。」


    「那你這個現學現賣的家夥又是怎麽想的呢?」


    「呃……我覺得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啊。」


    隨便敷衍後藤敷問題的平口,開始談論起關於『屏息的房間』的話題。


    身分不明的站長在網站上發表原創的散文與評論,以及小說等等,就內容的構成元素而言是十分稀鬆平常的網站,不過內容素質之高,常常被人四處轉載引用,預定出版成書的流言也不絕於耳。對家裏既沒有計算機,手機也隻當一般電話使用的優毅談及知名網站的事情,根本就是對牛彈琴。


    「雖然也有站長的本尊是職業小說家,甚至是數名作家聯合組成的團隊之類的傳聞,但依照內容的感覺來看,大概是和我們年紀差不多的家夥吧。」


    「有這回事啊……那我下次想辦法找來看看吧?」


    「快去看、快去看。上網用標題搜尋的話就會出現在第一個項目了。」


    宛如在誇耀自己的見識似地,平口拍了拍優毅的肩膀。


    「……無聊透頂。」


    忽然從旁邊的位子傳來陣冷漠的高音女聲。


    「……凝到妳了啊,岬?」


    「我隻是把我的感覺說出來而已。」


    看也不看優毅他們,自顧自說話的是班上的岬理緒。雖然座位同為最後,和優毅並鄰,但並不代表她就是身材高佻。真要講的話她算是嬌小一族。微微上吊的眼睛配上尖細的下巴,即使在夏天也穿著長袖的冬天製服,卻不怎麽流汗。整個人發散出一股固執又難以親近的味道。


    即使隔著一層製服也不難看出的緊致身材,與長度尚不及肩的短發。從這兩點來看雖然頗有運動少女的味道,但其實不過是個回家社的社員。


    「真的是無聊透頂……你們這些人什麽也不懂。」


    以冷漠生硬的聲音說完想說的話後,理緒依舊沒看優毅等人一眼就靜靜地站起身,然後向走廊前進。她挺直著腰杆,步伐自然且固定,更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優毅心想,或許她和自己一樣曾經習過武也說不定。


    「她說那話是什麽意思嘛。」


    「岬會開口說話,你不覺得已經很詭異了嗎?」


    後藤貌似不屑地癟了癟嘴,平口則一臉不可思議地側著頭。


    確實,升上高中同班半年以來,坐在她隔壁的優毅從沒有見過她和其它女生聊天的印象。上課的態度十分認真,下課時間則什麽也不做,隻是一個人靜靜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


    「那家夥感覺挺惡心的咧,沒記錯的話,她不是有得什麽病嗎?」


    後藤向著空無一人的位置口出惡言。


    理緒常常缺課沒來,差不多一周一定會有一天沒來上課。過去班導師曾經說明她請假是為了治病或檢查,當然她也沒參加任何社團或是班級會議。


    理緒在同性之間也一樣受到排擠,雖然這件事情優毅並不知道。明明身材嬌小,卻坐在遠離同學的最後一個位置,其原因正是因為沒人想坐她旁邊,那些隻想和朋友談天說地的女生小團體自然而然就把她排除在外。


    「搞不好根本不是生病,我看她大概是吸毒或是參與什麽奇怪的宗教吧?剛才那模樣不是很像受到電波操控一般?」


    「……不要因為她有點怪怪的,就把人家說的那麽難聽嘛。而且她長得挺漂亮的啊。」


    「哦?你喜歡那種類型的啊,還真是古怪的偏好。」


    「我才沒有!我意思是說她的外表看起來感覺也還不錯而已。」


    被平口逗弄的優毅苦笑了起來。隻是因為坐在隔壁所以難免會看到,但並沒有特別去注意。


    雖然沉默寡書又難以親近的態度讓她扣分不少,但五官整體的威覺也是相當端正。隻是在班上認清這項事實的隻有優毅一個人。而優毅會留意理緒,也不單純隻因為她是個美女。


    彷佛另有隱情而不讓人親近的冷漠態度,這才是讓優毅對理緒感到興趣——不,是找到共同感的理由。


    理緒方才走出去的門冷不防被打了開來。走進來的卻是班導的身影,平口一夥人慌張地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


    「棹原,你過來一下。」


    上課鍾聲並未響起,下一


    堂課也不是班導師所負責的科目。抱著一肚子狐疑來到導師的身邊,隻見年邁的中年教師在涼爽的秋天卻掏出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並壓低聲音說道:


    「你家裏好像發生不幸的事了,快點回家去吧!」


    「不幸……?」


    優毅最初聯想到的是妹妹的事,不過她今早一如往常的上學,現在應該也在上課中才對。應該不會是遇到交通事故之類的意外。莫非出事的是父親還是母親嗎?


    「詳細的事情老師也不知道,總而言之快點回家,知道嗎?」


    向老師行禮後,將筆記本往書包裏塞。一路上邊走邊試著撥號到父親的手機,但是話筒隻傳來『該號碼目前關機或是收不到訊號』這樣的製式響應,家裏的電話也同樣也是進入語音留言。


    雖然老師說是不幸,但實際上發生了什麽事卻不清楚,在傳話過程中被人加油添醋也不無可能。電話語音留言可以正常運作,表示家裏並非發生火災或被闖空門;反正能光明正大蹺掉討厭的數學課並離開學校,也未嚐不是一件幸運的事。


    優毅努力說服自己朝這方麵去思考問題。


    雖然一連串的不幸念頭不斷湧上心頭,但是現在想太多也無濟於事。


    這不是出自理性的推測或樂觀的態度,而隻是一項心願。


    大部分的人,對於自己或家人可能會被卷入事件或意外的風險,總是無法感受到那種切身之痛。就算是在市區內發生了百人以上一口氣全數斃命的無差別恐怖行動也是一樣。


    但是優毅不同,優毅明白在新聞與連續劇上才能看到的邪惡、暴力、危險,平時潛伏在身邊,然後突然在某天就毫無預警地襲來,這種沒有道理可言的事情在現實生活中是會發生的。


    不,或許該說他擁有這樣的經驗。


    是快下雨了嗎?明明才剛過中午沒多久,天空就被灰色的雲遮蔽,變得一片灰暗。優毅的家位於東京郊外,偏離幹線道路的住宅街上,從每站都停的民營電車下車後,趁著雨還沒開始飄起之前,他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這位同學……」


    被人叫住後回頭一望,是一名騎坐在黑色機車上的年輕女性。


    和優毅年紀相仿、手抱安全帽,黑色的騎士全身包覆著皮衣。除此之外雙肩與胸門還戴著護具,頭發是豔麗的烏黑色,而且是這年頭少見的及腰長發。


    她所騎乘的是川崎kl250r的重型機車,但對車子沒有興趣的優毅看來,隻認得出那是中型的越野車,也是這幾年防衛廳為了偵察隊而采用的車種。不僅如此,這並非市麵上販賣的樣式,而是經過和自衛隊同等級的加工改造品。


    「在這附近有沒有可以加油的地方?」


    她的五官可說是相當端正優雅,聲音的感覺也很穩重,但是少女的臉上卻沒有表情,而且從服裝上就一目了然,過度整齊劃一的打扮也導致整體給人一種如同雕刻或假人般的假象。雖然很美,但令人難以親近。


    這和理緒那種露骨的冷漠不同,是一堵更厚重堅硬的牆壁。


    差異——優毅自然可以理解。從這名少女散發出來的不尋常感,並不是感覺或氣氛這種曖昧不明的東西。


    是味道!


    那是由金屬的氣味與血肉的腥味所混合而成,對優毅而言是絕對無法忘懷的——血的味道。


    她是哪裏受傷了嗎?還是說……


    全黑色的服裝即使哪裏弄髒了也不顯眼。但和一身黑的感覺相反,對方的服飾上幾乎是一塵不染。


    優毅察覺到她所穿的服裝也不是一般款式。保護肩膀和胸部的防具同樣是深黑色,上頭描繪著盾形的徽章。護具和越野車賽所使用的樣式回異,比較像是警察的防彈裝備,而且形狀更為精致講究。


    伸長的雙腳和凹凸有致的腰線,讓人不由得想象起服裝底下那經過鍛煉的肌肉所擁有的柔軟度。


    「怎麽了?有聽見我問你加油站在哪嗎?」


    「啊。不好意思。往前直走到第二個交叉路口左轉後就是了……」


    「我知道了。謝謝你。因為還不是很習慣機車,所以對汽油消耗的狀況不是很清楚……」


    嘴裏雖然表示著謝意,表情卻一樣維持僵硬的狀態。戴上安全帽的少女騎著機車離去,安穩的騎乘架式和「不熟」這兩個字完全背道而馳。留下來的隻有排氣管所吐出的惡臭廢氣。


    優毅稍稍擦了擦鼻尖,方才那不吉的味道被機車廢氣吹得一幹二淨,完全感覺不到了。那是錯覺嗎?或許家裏發生不幸的通知刺激著某一部分的記憶,所以才會喚起和現實有所出入的感覺。


    甩了甩頭,繼續朝著自家前進。


    回到從祖父手中繼承而來,和普通上班族家庭全然不符的寬大房子時,天空也開始飄起了雨。深呼吸之後打開玄關的大門,一聲「我回來了!」卻聽不到任何回應。默不作聲在客廳迎接優毅的是父親與母親兩人而已,在市公所上班的父親與在外兼職的母親已經比在遠地通學的優毅還早一步到家。


    父母兩人都在家也就表示——不祥的預感充滿了整個大腦。


    「難道……智笑美她發生了什麽事?」


    坐在沙發上的母親麵對優毅的問題什麽也不肯說。父親脫下西裝外套,鬆開領帶微微點頭,應了句「等等警察就快來了的樣子…」。


    打開的電視上正播放著臨時新聞。


    畫麵上是優毅曾在照片上看過,具有典雅古風樣式的校舍。警察正在隔離門前推擠的媒體。畫麵所打上的寧幕是『發生事件的淑鵬女子學院國中部』。


    『在此重複播報,今天下午一點二十分左右,在東京的私立淑鵬女子學院國中部,發生了一名學生在教室引爆炸彈的事件,估計出擔30名以上的犧牲者……』


    淑鵬雖還算不上一流的名校,但仍舊有不少名人與企業家的女兒在此就讀。新聞節目也強調了這一點,將事情炒作得更加沸騰。雖未將完整的名字播報出來,但似乎某規模龐大的不動產公司社長千金,或是知名評論家的女兒也成了犧牲者。


    事件現場是三樓的音樂教室,在那裏上課的確實是智笑美所屬的班級。教室裏沒有任何幸存者,這會是遭同學欺負種下的怨恨所導致的犯罪嗎?沒有幸存者——語帶興奮的女性播報員聲音貫穿了優毅的耳朵。


    『上課的時候突然傳來警報器的聲響,巡邏車在操場上停了卜來……然後馬上一聲碰的巨響……真的好恐怖。』


    被數支麥克風包圍的學生飛快地描述著,充滿興奮的口氣聽起來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


    最先是引爆塞有鐵片或小鋼珠,極具殺傷力的小型爆裂物殺傷同學,等警察闖入的瞬間便啟動了大型的炸彈白殺。警察方麵也出現了傷者的樣子——這時鏡頭切換到攝影棚,男性主播淡淡地進行說明的同時,又再度強調有名人或財經人士的女兒成為犧牲者的消息,宛如其它死者絲毫不值一哂。


    這是為什麽?為什麽智笑美會碰上這種慘劇。


    三年前才遭逢那樣的事件,這回又是——


    「優毅……冷靜點。」


    經父親這麽一說,優毅才注意到自己握緊的拳頭正在顫抖著,過度緊握的力量,讓指甲咬進了皮膚裏。之所以沒有感到疼痛,或許是因為過於憤怒吧。


    「拜托你冷靜下來。詳情究竟如何我們還不知道,你發再大的火也無濟於事。」


    「沒事……我沒事的!老爸,我不會衝動亂來的……」


    調整呼吸後,把鬆開的拳頭搭在父親的肩膀上。優毅已經長得比父親還要高大了。


    父親或許是畏懼三年前所發生的事又會再一次重現吧。


    但


    是現在情況和當時不同。就算生氣事情也來不及挽回,如果新聞所言屬實,殺害智笑美的犯人早已一同死於炸彈之下了。


    無論父親是有多麽掛心——即使那隻是無謂的操心,這副緊握的拳頭現在也沒有可以發泄的地方。


    「……當初如果送她去本地的學校讀書……就不會遭遇到這種事故了……」


    坐在沙發上兩手遮臉的母親如此感歎。


    「妳是說這是我的錯嗎?當初讚成的還不就是妳。自己還說比起男女合校,女校對智笑美更有幫助!」


    父親從襯衫的領子上卸下領帶並咆哮道。


    「我又沒有這麽說!」


    「吵這些還不如煩惱守夜和葬禮的問題……公司方麵得請喪假嗎?說不定會和其它學生的家屬舉辦聯合公祭呢。家長會方麵妳處理得如何?喪服要事先準備好喔。」


    「為什麽講這種話?智笑美死了啊,你怎麽能……怎麽能像是在處理公務一樣……」


    「是啊,沒錯!她死了!就是因為死了才需要舉行葬禮或儀式不是嗎?她學校的事情我早都交給妳負責了對吧!」


    「過分,她好不容易才從那個事件裏頭獲救,你卻……」


    「妳以為我就不感到難過?哭出來事情就能解決嗎!」


    父親開始拉高音量跟哭出來的母親爭論。門鈐響了,但父母的口角還是停不下來,優毅隻好無奈地走向玄關。


    外頭持續下著雨,站在門口撐著濕淋淋雨傘的,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新聞媒體,而是一名少年。


    身高比起優毅矮了半個頭以上,肩膀和脖子的感覺也很單薄,瀏海則整齊地維持在眉毛上方的長度。端正卻冷淡的瓜子臉,有著比模特兒或藝人更有資格被讚譽為如同雕像般的美貌。不過,卻感覺哪裏不夠完整,或者說欠缺安定感;彷佛拚命壓抑著某種在內心騷動不安的東西一樣,一股緊張感強調著這人的血肉之軀。前麵不是排扣而是拉鏈式的學生服,是不曾在這附近看過的製服樣式。


    正當優毅露出一臉困惑時,少年為了證明自己的身分,掏出學生手冊自我介紹。


    「我是創倫學院國中三年級的高出水。你是智笑美同學的哥哥,棹原優毅沒錯吧?」


    看了學生手冊之後,才知道少年的全名是高出水勇生。


    勇生(yuuki)——和優毅(yuuki)的發音一樣。


    插圖020


    「嗯,是我沒錯……」


    「請節哀順變,智笑美同學的遭遇,真的是令人萬分遺憾。」


    「你有什麽事情嗎?」


    優毅不解地向挺直身子深深一鞠躬的勇生詢問。


    創倫學院的事優毅心裏有數,應該是和淑鵬交流深厚,實行直升教育的男校沒錯。優毅記得這間學校和淑鵬一樣,入學費用和學費部屬高檔,對高出水這個姓氏雖有印象,卻想不起來曾在哪裏看過。


    「在家逢喪事的時候前來打擾實在深感抱歉,另外關於智笑美同學的事我有點話想說。」


    「咦?那你能進來談嗎?隻是現在我家裏的氣氛有點不太好就是了。」


    「不用!我隻想向大哥……優毅哥說而已,方便嗎?」


    勇生直視著優毅這麽說。一開始他說話打結,優毅判斷大概是因為稱呼和自己相同名字所產生的困惑;稍稍尖銳的聲音,在刻意壓低後,明確的發音更加清楚地傳達到耳裏。


    身後依舊可以聽見父母親爭吵的聲音。


    「來的是我的客人,我出去走走馬上回來。」


    也不知道吵架的兩人到底有沒有聽見,知會了一聲後優毅便拿著傘外出。不想去聽家裏的人彼此叫罵。隨手抓來用的,是以前為了躲突然的大雨而在便利商店所買的廉價傘。而勇生所拿的雨傘,則有一個連優毅都知道的意大利高級名牌的小小商標印在上頭。


    「下雨天還拉你出來真不好意思,不過這也是為了不讓其它人聽見。這附近有公園之類的場所嗎?」


    按照勇生所言,優毅把他帶往處在住宅街的小型兒童公園裏。雨天的下午當然一個人影也沒有。因為天氣的關係,時間雖不晚但天色卻已略顯灰暗,銀色的路燈照射著被雨淋濕的秋千與翹翹板。


    「這種天氣長凳也沒辦法坐,不介意站著說話吧?聽說優毅哥是練過身體的人。」


    「我是無所謂……要去茶店之類的地方嗎?不過有點遠就是了。」


    「不用。如我剛才所言,這是不容泄密的事情,不想讓優毅哥以外的人聽到,這裏反而比較適合。」


    勇生靠近到兩把傘的邊緣都快彼此相疊。由於雨聲的緣故,不如此靠近就聽不見彼此的聲音。反過來說,這樣被其它人聽見的風險確實很低。


    「你說隻想跟我講…那你和我妹是什麽關係……?」


    「我想你大概沒聽她提過,我和智笑美同學以前曾經交往過。」


    與年齡一點也不相符的成熟態度和穩健的口吻。勇生沒有一絲害臊與羞愧。反而是以幾近尖銳的、單刀直入的視線看著優毅回答。


    「咦……?」


    優毅不自覺發出了疑惑的聲音。經驗過那種事情的妹妹居然會交男朋友,別說感到意外了,這根本是難以想象。


    「會感到無法置信也是難免的吧,智笑美同學曾說過,因為自己不擅長和男性相處才會去讀淑鵬。證據雖然可能會讓你不太愉快,但請看這個。」


    勇生接著掏出來的是貼有他和智笑美並肩拍攝的大頭貼記事本。彼此相距勉強隻有肩膀互碰的程度,智笑美的表情雖低調卻是充滿幸福的笑臉,反而是勇生看起來顯得相當緊張。


    「啊,不用了,我相信你啦。」


    再怎麽樣她還是沒把詳細過程告訴勇生吧。不過即使如此,優毅還是沒想到智笑美會輕易地告訴別人關於三年前的事件。對於知道智笑美為何選擇淑鵬的優毅來說,也隻能認定對方的確得到智笑美相當的信賴了。


    「不過我們也才剛開始交往沒多久呢。我在創倫擔任學生會長,和智笑美同學是在兩校學生會的交流會上認識的。」


    和兄長同名為兩人認識的契機,在數度交談期間,了解雙方皆有想改善彼此學校現況的理想因而關係變得親密,這就是勇生的說明。


    「智笑美總是態度認真又非常努力,比我要能幹多了。她一直為了班上有遭受欺負的同學,但自己卻幫不上忙這件事感到非常愧疚。」


    「是嗎……那家夥在家裏並不怎麽談學校的事情。父母又忙於工作,我也曾經有過被她逃避的日子。畢竟彼此已經是國中生和高中生了。」


    即使曖昧地將話題草草帶過,優毅心想其實事情並沒有這麽單純。自從那個事件以來,智笑美就疏遠著自己,雖然優毅也曾有不想過於幹涉的打算。


    「智笑美同學有說過喔,大哥曾在自己遭遇危險時伸出援手,就像強壯威風的英雄一樣。如果能和大哥一樣強的話,一定能將班上……整個學校變得更好。」


    「不對!我……才不是她形容的那樣。」


    優毅從目露欽羨的勇生視線中將頭撇開。


    解救了她——那是事實沒錯。但是那個時候,智笑美因恐懼而抽搐的臉孔至今仍深深烙印在優毅的眼裏。


    那個表情所恐懼的對象大概不隻是對方的男性,同時也包含著優毅。因為得救的智笑美沒有依偎在優毅身旁,反而像是逃走般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就是最好的證據。


    即使如此,勇生清澈的雙瞳仍舊緊盯著優毅。


    「請不要這麽謙虛。她也曾說過,自己現在能開懷大笑全都多虧了大哥的幫助喔。對自己所完成的善行毫不在乎,這樣對受到


    恩惠的人而言不是很失禮的事嗎?」


    那是不輸給滴落在傘上的雨水聲般的強烈語氣,宛如演說般地口若懸河。


    「……往事也該說夠了吧?請講重點。」


    對於過度直接觸及私事的勇生雖然多少感到一些不快,優毅還是在不客氣的口氣中力求語調平和地問著。


    自己的體格會威嚇到他人,拳頭裏蘊藏著能傷害他人的力量。所以不能引起自己的憤怒。一定得保持心情平穩,隨時注意不和他人發生衝突才行。


    「我都忘了!請你聽聽這個,這是上課時,智笑美的同班同學——一個名叫小宮的女生撥來給我的。」


    「在上課的時候?」


    「不管是創倫還是淑鵬,都不是社會大眾所想象那麽嚴謹的學校。因為能以直升的方式升學,態度懶散的學生多得是,而且內部直升組對中途入學的人也普遍存在著歧視。智笑美同學總是說她想一手改變這種校風,隻不過她這份心意似乎沒能讓撥這通電話的人感受到就是了。即使叫她別再打,還是一樣在課堂上撥給我……」


    「開始送來的是簡訊,後來切換成了通話模式,勇生一邊不愉快地如此敘述著,一邊拿出手機開始播放錄音。有著許許多多的雜音,可以聽見慘叫聲和腳步聲混雜的各種聲音。


    「啊、啊啊!救我!高出水同學!」


    在大叫了這麽一聲後,響起一陣令人發毛的『嘎滋』衝撞音,聲音就漸漸遠去。手機從持有人的手中滑落了,時而傳來的強烈噪音則是手機被踢到的聲響。從話筒傳來的聲音有近有遠,懇求與悲鳴與號泣錯亂交織,幾乎無法清楚聽到任何有意義的對話。


    即使如此,優毅還是豎起耳朵過濾聲音。


    「……住手……求求妳……救……」


    「不要!別碰我!」


    「……妳有夢想嗎?有……的願望嗎?」


    「智笑美想想辦……嗚!」


    「拜托妳,別殺……」


    啪吱!沙沙沙……


    最後在令人不舒服的破壞聲和電子噪音之下,錄音中斷了。緊接著傳來的是『時間下午一點九分』的電子播報音。最後聽見的聲音,可以肯定是智笑美沒錯。


    「優毅哥,你有發覺到嗎?」


    「……這並非炸彈引起的事件嗎?」


    這不可能是如新聞所言,強烈到無人能幸存的炸彈攻擊將所有人全部炸死的情況,而是有人個別地殺害學生。也就是那個以一副沉著的語調,詢問著『妳有夢想嗎?』這種與狀況脫節問題的人。


    「我也是如此判斷。」


    夾雜著雨聲,勇生以壓抑的聲音斷言道:


    「這件事你向警察報備過了嗎?」


    如果沒有幸存者——也沒目擊者,連犯人都已命喪黃泉的話,把這些內容和通話紀錄一同呈上的話將會是貴重的證據。


    「沒有,新聞媒體隻是把警方的新聞稿斷章取義播報出來而已。換句話說,警方不隻是沒說出事實,甚至有隱瞞真相的打算。後頭所聽到的爆炸聲響,可能也是趕到現場的警察所偽造的吧。」


    確實,報導的內容並不自然。


    在采訪中女學生所回答的是「警報聲響起後聽到了爆炸的聲音。」既然如此的話,為何會沒聽見讓所有學生喪命的第一發炸彈爆炸聲?如果是警方攻入後才引爆第二發炸彈的話,犯人本身又是如何從威力如此之高的第一發炸彈中脫困呢?


    更何況是在門戶緊閉的室內空間。


    「這個事件就連警察也不能信任,雖說小宮會撥電話給我而不是打110應該不是深思過後才下的判斷,不過就某種層麵而言可以說是相當幸運的。」


    回想相同學所聊過的對話。


    在東京圈爆發頻繁、讓人難以理解的不自然恐怖活動與多人屠殺、即使沒有先行警告便開始射擊也沒有問題的警察秘密部隊、潛藏在都市的猛獸、吃人的怪物……


    愈下愈激烈的雨拍打著遮蔽兩人的雨傘。


    「總而言之,請你來我家裏一趟。天氣這麽差,而且我也想聽妹妹在學校的事情。如果不想讓旁人聽見的話,可以到我房間來說。」


    「感謝你的邀請,我也想聽聽有關智笑美同學的事。但家裏正逢喪事,我去沒有關係嗎?」


    「既然你是妹妹的戀人,那也不能說是外人吧?跟我來。」


    在客廳迎接從大雨中同家的勇生跟優毅兩人並非雙親,而是身著西裝的大塊頭陌生男子。


    「啊啊,你回來啦。你是棹原優毅對吧?旁邊這位是?」


    比優毅更為高大的個子。超過190的身高,有著厚實的肩幅與胸膛,耳朵卻潰不成型。顯然是有過格鬥技經驗的人。年齡大約二十五歲左右。將換季稍嫌過早。或許是當作雨衣用的大衣掛在左手,以右手秀出證件。


    「我是警視廳的岩切,為了令妹的事故前來拜訪。」


    岩切耕一郎巡查長,旁邊另一位個頭嬌小的中年男性自稱盛本,卻不是來自警視廳而是當地警署的警察。


    「我們現在正輪流拜訪每一位學生的家庭。因為人手不足,所以才會變成這麽奇怪的組合。這邊的小弟弟是?」


    「請別叫我小弟弟!我叫高出水勇生,是就讀創倫學院國中部三年級的學生。」


    由於被當小孩子看待而且對警察感到不信任,勇生態度強硬地向著比自己高大許多的岩切刑事回答,然後走進了屋子裏頭。


    「他是我妹的朋友,看了新聞之後來家裏探視。」


    優毅向自稱岩切的警察和雙親一同說明。岩切刑事像是了解似地點了點頭,仍舊手拿著大衣不做任何筆記,這不起眼的可疑之處卻成了優毅心頭上的一根針,讓他難以釋懷。


    「嗯,高出水同學。看來今明兩天都沒辦法進行守夜,讓你自跑一趟了。」


    雖然勇生在優毅的帶領下已經進到了客廳,不過岩切刑事就是一副相當露骨,想把他請出大門的口氣,也不顧被害者的朋友或許有可能是重要的證人。


    而且現在勇生就握有貴重的情報。


    「你說守夜沒辦法舉行是怎麽一回事?」


    「那可是炸彈攻擊耶!遺體的損害相當嚴重。坦白說,屍體並非完好如初。那不是能讓家族看進眼裏的狀態。而且還需要進行司法解剖呀。」


    岩切的眉頭間擠出了幾道深刻的皺紋。


    既然是本廳人員的話,他應該也看過教室的慘狀了吧。不是炸彈造成,而是一名女學生所揭開的慘劇現場——優毅的疑惑揮之不去。這個警察,是在隱瞞他所知的真相嗎?


    「這樣的話,遺體還沒經過確認不是嗎?搞不好她當時沒在那間教室裏,或者逃出而獲救了也說不定,對不對?」


    母親破涕為笑地拉著盛本刑事,紅腫的雙眼有種空洞的感覺。


    但是,優毅十分清楚。那隻是不切實際的希望,妹妹確實就在那間教室裏。因為保留在勇生手機的數據裏,有著叫喊智笑美名字以及智笑美本人的聲音。


    「這個嘛,理論上是這樣沒錯啦……不論如何在隻完成現狀確認的情況下,就連遺體的正確數目都還無法判斷出來。現在辨識小組正以dna鑒定確實人數中,似乎還得耗上一點時間呢。」


    岩切代替正因不知如何是好而說不出話的盛本答腔。他所談及的遺體損害是嚴重到連死亡人數都無法確認的程度,聽起來好像是被攪爛的一團碎肉似的。


    智笑美確實就在現場,但是優毅無法向父母開口說出這件事。因為優毅一樣也有想緊抓住一絲希望的心情。


    「你們覺得她像是會逃課的人嗎?」


    優毅向那冷淡的聲音回頭,如


    同是刻在石頭上的生硬表情,勇生瞪著對方父母兩人。


    「你!你是智笑美的朋友吧?為什麽要講出這種話,」


    「媽,冷靜點!」


    優毅擋在中間製止了發出剌耳嗓音,粗魯地向勇生揪打的母親。


    「她曾告訴過我,父母把自己當做壞掉的東西一樣來對待,隻會窮擔心,讓她也無法敞開心胸。隻希望你們能以更普通的態度來對待她,而且智笑美同學說得好像這全是她的錯一樣。還說是不是因為自己的身上有陰影,才一直不能讓你們感到放心……但明明就沒這一回事。」


    「你、你這兔崽子,太沒禮貌了吧!哪來的野孩子啊!我們可是她的父母哪!」


    盛本刑事安撫著發怒的父親,岩切刑事則是不發一語地站在那裏。


    「沒禮貌的是你們吧,我有一個叫做高出水勇生的名字,正因為是父母所以就能理解小孩嗎?你們知道小孩的事情嗎?並沒有吧,她有感到多麽煩惱,但是又多麽努力讓自己能夠開朗活著,你們一點也不知道!請好好認清事實,智笑美同學已經死了!」


    「高出水!老爸你也冷靜下來,」


    勇生的心情優毅能體會,但是他未免也說得太過火了。這位名叫高出水勇生的少年或許天資聰穎又端莊有禮,但是個性也太過於一根腸子通到底了吧。


    「高出水……啊啊,難道你是那個海法溫特公司的……高出水社長的公子嗎?那個人確實是創倫的理事長沒錯。」


    「這和我父親沒有關係。」


    勇生微微皺著眉頭,回身看著岩切刑事。


    聽到這句話優毅也想了起來,海法溫特控股——是這一兩年來,以數件強行收購企業的事件在新聞上鬧得沸沸揚揚的公司;旗下設有規模龐大的服務業和消費金融等公司。海法溫特這個公司名稱,據說緣由是來自高出水社長的名字。


    「不管怎樣,請你回去,我們家現在可忙得很!」


    「好,我今天就先告辭。等正式葬禮的日期決定了,請再通知我一聲。」


    「滾!我才不想讓你這樣的人參加智笑美的葬禮!」


    「我是智笑美同學的朋友,有資格送智笑美一程。」


    「有沒有資格,不是你這家夥說了算!」


    「小孩可不是父母的東西,你們才沒有權利規定我和智笑美同學之間的事,我會以親朋好友而非遺族的身分列席參加的。」


    向著最後改用『你這家夥』來稱呼的父親,高出水如此回答。外表雖故作冷靜,內心則埋藏著明確的敵意——不對,是輕蔑的態度。


    優毅緊追著向玄關邁開步伐的勇生,父母依然待在客廳裏沒有送客的打算。沒錯,現在讓他遠離雙親的眼前是明智的行為,但是他還有事情想問這位妹妹的戀人,至少得約好下次見麵的機會、確認聯絡方式不可。


    「你是棹原智笑美的朋友吧?方便讓我從頭問你詳細的事情嗎?」


    盛本刑事也站在優毅身旁向勇生開口道。


    「我沒有什麽事想向警察說的。」


    勇生將手伸向名牌雨傘的同時,忽然門鈐響了起來。


    「嗯?」


    玄關出入是空間不到三公尺寬的狹窄場所。讓爭執不休的兩個人讓開之後,優毅沒有任何防備地打開了大門。


    智笑美就站在那裏。


    有那麽一瞬問,優毅的腦袋出現了這樣的念頭。


    相同的地方隻有那件淡紫灰色的製服而已。可能是沒撐傘走過來的吧,長長的頭發黏貼在臉和肩膀上,雨滴不斷從裙子的下襬滑落,濕透的製服底下依稀可見內衣肩帶的形狀浮現。


    「……妳是?」


    會是妹妹的朋友嗎?但是詭異的姿態讓優毅提高警覺。


    「你果然在這裏,勇生同學。」


    少女不理會優毅徑向勇生說話。


    「我手機壞掉了,用公共電話打電話到你家,傭人說你一回家就出門了。所以我就想說會不會來這裏,果然不出所料,讓我在這裏找到你。勇生同學想的事情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喔。我一直在找你,沒辦法讓自己停止找你,其它的事情我全都管不著了。」


    由於濕透垂下的瀏海遮著眼睛,無法判讀出她的表情。少女隻是將嘴角歪斜成不自然的笑容,無視優毅和盛本刑事,自己一個人念個不停。


    「小宮同學……?」


    勇生喚著眼前少女的姓氏。


    「不要,叫我的名字啊,叫我小鶫。你願意和我交往吧?因為智笑美已經死了,勇生同學恢複自由之身了。而且我比智笑美還要喜歡你好幾倍,」


    「我應該很清楚地跟妳表示過了,我既無法尊敬像小宮同學這樣的人,也不會感到關心,當然也沒有交往的念……」


    話說到這裏,勇生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優毅也跟著倒抽一口氣。


    小宮,小宮鶫——這名字,不就是打電話給勇生那個智笑美的同班同學嗎?這聲音不就是在錄音裏頭叫著智笑美名字來求救的聲音嗎。知道智笑美已經死亡的她,那個時候不是正和智笑美在同一個教室裏嗎?


    應該和妹妹一同死無全屍的少女,為何現在會在這裏?就算警方的新聞稿和電視新聞都是騙人的,這個意外和某種事件有所關聯是肯定不會錯的。


    她到底在說些什麽?


    「快離開她!」


    岩切刑事大吼一聲打斷了優毅的思緒。


    從客廳一躍而出,拋下手腕上的大衣掏出手槍。


    那不是手槍,全長超過70公分、有著向下突出的方形彈藥匣,外觀感覺像是小型機關槍,但也並非來複槍。擁有猙獰的機能美,這是純粹為了殺人所設計的鋼製構造物。


    franchi-spas15——意大利製的軍用散彈槍。這根本不是日本警察平時使用的武器。


    優毅不自覺貼緊著牆壁,與其說是聽從命令不如說隻是對未曾見識過的大型槍枝心生恐懼;勇生也一樣緊貼著牆壁,此時岩切與小鶫間誕生了一道狹隘卻足以射擊的空間。


    這一瞬間——岩切沒有任何的猶豫,拙下了單手拿穩的franchi-spas15的扳機。


    不受任何抑製,短促生硬的射擊音打破了雨聲。


    小鶫以彎曲著腰部的姿勢,撞開了半開的大門被壓擠出外頭。


    射出的子彈並非一般的散彈。若是散彈的話,站在附近的優毅兩人絕不可能毫發無傷,這是專門用來對付熊或山豬等大型動物的重彈。


    十二口徑散彈尺寸的金屬塊重約三十四克。單隻看彈丸的重量,則是四十四口徑magnum左輪手槍子彈的一倍以上。運動能量更能與大口徑的來複槍匹敵。


    優毅動彈不得。


    現在是發生什麽事?


    這個少女是小宮鶫本人嗎?


    為何警察使用散彈槍?


    為什麽沒有警告和威嚇就突然開槍?


    「岩、岩切巡查長?你這是幹什麽?那把槍又是?」


    盛本刑事也恍神地愣在一旁。


    「快讓開!進到屋子裏去,」


    岩切正想把大門關上——但蒼白的手指插進門縫裏防止門鎖扣上。


    小鶫站起身來,意圖再一次進入屋子裏。


    毀壞的彈丸從少女的腹部無力地落下,穿過門縫滾進了屋內。


    「嗚!」


    身高將近兩公尺的巨漢岩切衝撞大門,利用身體的重量以肩膀奮力頂住。


    可是少女潮濕的纖細手指卻將其推了開來。一點一滴漸漸地,大門很確實地被推了開來。


    「岩切巡查長,你在幹什麽啊,快住手!」


    盛


    本刑事抓著岩切的身體從門邊拉開。


    「快退下!這家夥不是普通的狀況!」


    嗶嘰!


    鋼鐵與塗裝膠合板所製成的門板在少女白細手指的力量下,開始磨合、扭曲、龜裂。


    或許是回答盛本時注意力分散,大門一口氣被打開,岩切也被推飛出去。門軸毀壞,倒下的棹原家大門壓住了岩切。


    站立的小鶫依舊把一副僵硬的笑容掛在嘴邊。被泥巴弄髒的製服上,腹部的地方因破裂而開了個洞口。從洞口可窺見的皮膚是異常雪白,沒有紅黑色的傷口、沒有藍黑色的瘀青、也沒有鮮紅的血水。


    剛剛之所以會被打飛出門外,是因為子彈無法在肉體上造成傷口和貫穿而停留在表麵,能量轉而推壓在小鶫的身體上。


    「你們快逃啊!」


    倒在地上的岩切對著優毅等人大吼。


    「妳沒事吧?」


    「老伯別凝事,我是來見勇生同學的。」


    小鶫將手放向輕怱大意而靠過來的盛本刑事臉上——一口氣將之捏個粉碎。


    壯年的刑事在一瞬間失去了頭顱的四分之一,以兩眼為中心從兩邊的太陽穴到整個額頭,一隻小手能抓住的範圍就這樣被完美地挖開了一個大洞。


    皮膚、肌肉、骨頭、腦髓……區隔出顏色的構造就像標本一樣暴露而出。不規則切麵的則是小鶫的手指形狀所造成的。


    「啊嗄……?」


    或許是還想說些什麽,也可能隻是失去大腦的脊髓所引發的生理反射。從嘴裏發出奇怪的聲音,曾經是盛本刑事的肉塊就這樣躺下、濺出一攤血水。


    被血水所溽濕的小鶫的手。使優毅回想起「那件事」。


    「啊、啊啊……哇啊!」


    勇生發出慘叫跌坐在地上,在走廊上往後退。像是錯過了什麽一樣,優毅的雙親終於從客廳走了出來。


    「咿!」


    眼見慘劇的情景,母親緊依著父親跌坐了下來。


    「我是岩切!目標在我這邊,馬上叫獵人過來,」


    對著無線對講機呼叫的同時,岩切再度拿起散彈槍,但是卻無法發射。


    優毅的雙親就在他和小鶫的延伸軌道上。


    「你們是智笑美的爸媽對吧?我討厭你們。其實我很討厭智笑美,所以我也討厭把智笑美生下來養育長大的人,如果智笑美不在這個世上的話,勇生同學就是我的東西了。」


    小鶫伸長了雙手,左右手分別觸碰了優毅的父母。


    「媽媽,爸爸!」


    優毅發出一聲大吼,反射性撲了上去。對準小鶫的後腦部揮出握緊的拳頭,但一瞬間他感到了猶豫。


    這樣好嗎?揍人也無所謂嗎?即使是為了保護重要的家人,用這隻手打傷對方也是可以原諒的嗎?


    如果所學的是柔道的話,還有可能在不造成傷害的情況下製服對方,但是憑優毅所習得的半吊子空手道,除了製造傷害外再沒有其它手段了。


    傷害少女,四處飛濺的血液汙染了雙親的臉。畏縮的父母就像那一天的妹妹一樣,用冰冷猜忌的眼神看著優毅——如此這般的想象在腦海裏一閃而過。


    即使如此,加速的拳頭還是沒有停下。


    穿著和妹妹一樣的製服、和妹妹不相上下的年齡、和妹妹大同小異的纖細身體,一記直拳向著這樣的少女後腦杓飛去。


    命中——就隻是這樣而已。


    立刻收回拳頭的優毅手上,留下的是奇妙的觸感。既像是不怕赤手空拳毆打的鋼鐵壁麵,同時又像毆打軟綿綿海綿般的感覺。


    「啊咕!嗚嗄啊啊啊!」


    一邊發出抽搐著喉嚨的奇怪聲音,優毅的父親就像木乃伊般逐漸枯竭。皮膚轉為褐色幹枯、毛發掉落、西裝從身上滑落而下。母親早幹癟成像枯木一樣扭曲崩落。


    優毅在滿腦子混亂的情況,半本能地從玄關大廳朝著屋子內部後退。


    「你也過來!」


    就算渾身顫抖,還是盡力站起身的勇生,優毅抓著他的領子往客廳方向拉去。


    「智笑美的大哥?對了,就問你看看吧!反正這問題向大人說也是白費唇舌。大哥,你懷有心願嗎?有什麽哪怕拋棄性命,變得不再是個人類也想要實現的願望嗎?」


    一邊詢問著,小鶫一邊緩緩抬起了手。拾起那隻被盛本刑事的鮮血所染濕、以離奇的方法殺害雙親的手。


    「離她遠一點!快逃啊!」


    岩切發出嘶吼並以散彈槍射擊。


    第二發、第三發——彈匣中的六發子彈全數射出。


    能將猛獸立刻擊殺的十二口徑鉛彈之衝擊力道使目標激烈搖晃,雖然讓小鶫踉艙了兩三步。但還是沒能嵌進她的皮膚裏。子彈不是被反彈回來,而是停在皮膚表麵一瞬間,然後就直直落下。她的身體並不是單純隻有阻擋著子彈,根本是連整個物理法則都無法通用。


    「勇生同學,和我在一起嘛,智笑美已經不在了。」


    小鶫一麵滴落著雨水與血液,一麵一步接著一步地靠近勇生他們。直接穿著鞋子來到走廊,把開著未關的房門從門軸上扯下後踏進了客廳。


    「走開,別過來、怪物!」


    「走開……別過來,怪物……你這是在向我說話嗎?果然不是智笑美就不行嗎?」


    「是啊、沒錯!滾開,我討厭妳!」


    「笨蛋!隨口附和她就好了!要是惱羞成怒的話這家夥會……」


    岩切向做出宣言的勇生嚷嚷著撲了過去。


    「討厭我?因為是我所以討厭?我有那麽討人厭嗎?隻要不是我誰都好嗎?勇生同學就會喜歡嗎?」


    雖然說起話來完全不帶一絲感情,但是音量卻已經大如淒厲的慘叫。


    小鶫的身體一抖一抖地抽搐。肉塊發腫、濕掉製服下的肩膀膨脹了起來,撐破淡紫灰色的襯衫,暴露而出的發脹蓬鬆肉塊瞬間改變了形貌,變成了人類的臉。


    變成了優毅和勇生都十分眼熟的、智笑美的臉。


    原先的頭部也開始膨脹、崩壞,一飛而出數根長形肉色觸手的前端上頭,附著比本尊小上一圈的智笑美臉孔。製服破裂露出一身內衣的少女上半身上,伸長的脖子就像是蛇一樣舞動旨。


    「勇生同學!」


    「勇生同學!」


    「勇生同學,」


    「勇生同學!」


    「勇生同學!」


    「勇生同學!」


    數張帶著扭曲媚態表情的臉,呼喚著勇生的名字。


    「不、不、不要喊了……不要喊了——!」


    麵對這絕頂反胃的情境,勇生發出慘叫。


    「你們兩個都閃開!」


    岩切刑事丟下空無一彈的散彈槍,從掛在西裝內側的槍套上拔出手槍。


    m1911a1-mil-spec(一種美軍製式手槍)以coit公司的gove型手槍為原型,取springfield-armory公司的零件所改良,形狀粗獷結實的自動手槍。這是美國海軍和fbi也廣為使用的槍枝。


    但是有槍卻開不得。因為優毅兩人近在咫尺。


    「勇生同學、勇生同學、勇生同學、勇生同學!」


    長著智笑美麵貌的脖子,朝著岩切刑事一直線伸長。智笑美的臉張開了血盆大口,不知何時。本尊所不可能擁有的尖牙長滿了上下兩排。


    「嗚!」


    有五公分長的牙齒猛烈剌進岩切閃避不及的大腿。長褲上滲出了鮮血,岩切朝著咀嚼自己大腿肉的頭部,於近距離發射45acp彈。


    像是被向下揮擊的錘子毆打似挨槍的頭應聲彈開,受


    到撞擊的地板上出現了裂痕。


    一般和恐怖主義份子或麻藥組織槍戰的時候,頗受人愛用的九厘米帕拉貝倫(parabellum)口徑子彈的「護身用」副武器,雖然有充分的貫穿能力,阻滯力(sstoppingpower)卻不足,所以岩切這把不符合潮流的槍,足以大口徑借著爆發力將敵人向前擊倒為目的的手槍,打擊力十分強大。


    不過,怪物仍舊毫發無傷。


    即使受到了衝擊,子彈本身卻沒有發生作用。


    「墮壞確認,請盡速前來!」


    急速接近的警報和引擎聲在棹原家前麵停了下來,一群武裝團體濕著靴子從被破壞的大門直接闖進。


    這並非岩切的呼喚讓他們感應到了,而是收到聯絡後加緊趕路的部隊終於抵達。


    人數有四人,全員都穿著外觀狀似賽車手的深黑色緊身套裝,胸部和肩膀也裝備有黑色護具,頭戴深色麵罩的安全帽保護頭部。全員身上的共通點就是仿照短劍所描繪在胸部和袖口的象征圖案。唯有個頭比較小的兩個人身上的防具另有個人的標記。剩下的兩個人雖沒岩切的塊頭那麽大,也是身體鍛煉結實的成年男性。


    「棹原同學,快離遠一點!」


    「咦?」


    將體格不錯的男人推開,突然闖進客廳的人物叫著優毅的姓名。護具上畫著星星的標記,從身形來看是女人的身材曲線,而且十分年輕。


    聽到耳熟的聲音叫著自己的名字,優毅不禁注視對方。


    但是比起聲音更引入注意的,是她們的造型打扮,接著是拿在手上的槍。


    黑色的服裝和防具與在車站前遇到騎著機車的少女是一模一樣的。


    而且她拿在手上的槍械,乍看之下和大型的左輪槍(revolver)頗為相似,可是預裝子彈的轉輪有三個,而且彼此被錯裝開來。


    而另外一人,繡有拉弓射手標記的男子,手上的東西也很異常。雖然槍口是對著正前方。槍身在途中卻幾度變形扭曲,槍械的主人身形是屬於少年的體格。


    不管是哪一把槍都和岩切所持有的散彈槍或手槍不同,並不具備合理的機能性。就像完全不懂槍械構造的小孩,憑著天馬行空所描繪的槍枝和前衛藝術家的想象融合起來一樣,雖然無庸置疑那是一把槍,卻是實用的槍所不可能會有的形狀。


    也不管自己和變成怪物的小鶫之間有其它隊員存在,年輕的男子捫下了扳機。


    幹澀的發射聲,從槍口射出了一道光。


    白色的光線畫出一道不可思議的軌道,避開優毅直接擊中了怪物。


    「勇生同學!」


    這是慘叫聲嗎?


    肩口撕裂開來,肉片和體液四處飛濺!那是體液而不是血液,顏色為濃稠的黑色。


    「換我來!」


    三個並列的黑鐵色彈巢就像吃角子老虎的滾輪一樣各自轉動,然後同時靜止。被少女槍械發射的子彈命中之後,小鶫的身體表麵覆蓋上一層白色的冰幕。連細微的死角也難逃結冰。這不是幻影,而是手槍應該不可能發射出來的,貨真價實的冰,優毅的臉頰上也感受到了那股寒意。


    「趁現在,優毅同學快退下!」


    「妳是……岬嗎?」


    好不容易才想起來。這個聲音就是教室裏和自己座位並鄰的岬理緒。但是難以把她平時總是一個人悶不吭聲的模樣,和眼前一身武裝與怪物對峙的樣子聯想在一起。


    「布裏凱莉瑪(pulcherrima)、裏蓋爾(rigei)!你們兩人都太靠近了!先行後退!」


    身上沒有個人標記的男性大聲叫嚷著,並握著手槍。


    和岩切相同的franchi-spas15。他使用的是『普通』的槍械。如果在這個地方揮舞著軍用散彈槍能稱得上『普通』的話。


    「勇—生—同—學—!」


    冰塊碎裂所露出的小鶫肉體,因為寒氣皮肉凍成了紅色並受到了傷害,受傷的地方往上翻起並進一步改變形貌。


    不隻是手腳,就連身體也沒保留原本的形貌。無數隻皮膚色的蛇互相纏繞,狀似痛苦地扭動著;那些蛇的頭部全是智笑美的臉,長著尖牙、伸長著舌頭、兩眼失去焦點朝著不同的方向露出笑意。笑容侮蔑的智笑美。


    人麵蛇聚集在一起,直徑將近兩公尺的肉球向上膨脹幾乎快頂到客廳的天花板,電視和櫥櫃都被壓得粉碎。


    「哇啊啊啊啊!」


    優毅拉著勇生的手想要逃走,但是一回身立即碰到一扇玻璃窗,而他顫抖的手沒辦法順利解開上麵的二重鎖。


    過去明明有著能將他人製伏到奄奄一息的力量,可是在自己遭逢到危險的時候卻無法采取有效的行動,這種無力感更加深了優毅的焦慮。


    「勇」、「勇」


    「生」、「生」


    「同學」、「同學」、「同學——」


    無數的臉一邊展開瘋狂的女聲合唱,一邊搖曳擺動。其中的一張臉襲向了槍型歪曲的少年。


    「這個怪物!」


    形狀怪異的槍射出一道光線,然後子彈飛射而出。


    一發、兩發。接連地命中,留下兩道彈痕。


    不過蛇形的長頸並未就此停下動作。


    在發射出第三發前,射於突然跪倒在地無法動彈。匕首般向前伸出的牙齒剌進了安全帽和衣服間的空隙裏,鮮血隨即噴出,射手倒地不起。智笑美的臉就這樣一把咬住。把發出痙攣的身體拋了出去。


    當少年撞上焦慮不安的優毅時,早已是氣絕身亡的屍體了。優毅一碰,他的體重十分輕盈。可能是怪物的牙齒切斷了扣環,安全帽掉了下來;從中所露出來的臉龐。不出所料是和優毅他們年齡相仿的少年。


    但是他的臉並沒有因為死亡的苦痛而產生扭曲,反而是異常地表情鬆緩,忘我的微笑。


    近在眼前的血腥味鑽進了優毅的鼻孔。


    他迅速地護著勇生,不讓屍體進入他的視線範圍。


    「嗚!」


    理緒槍上的彈巢再度轉動、然後靜止。


    這次射出來的子彈產生的不是冰,而是火焰。纏在小鶫身上的破碎製服轉眼起火燃燒,變成了焦炭。雖然四周的牆壁也受到波及起火,糾纏在一起的肉塊卻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


    火勢也蔓延到了身旁的窗簾上,優毅慌忙地想遠離火苗。可是也沒辦法靠怪物太近,最後隻能被迫躲到房間的角落。


    「笨蛋!有人會在房子裏頭放火的嗎!妳能不能滅火?」


    「啊……我試試看。不,我一定能成功滅火!」


    在挨了神情痛苦的岩切一陣罵後。氣息異常粗野的理緒如此回答著。她將護麵的麵罩向上掀起,外露出滿布汗珠的臉孔,正因發熱而滿臉通紅。


    這不單純是因為激烈運動的緣故。她的眼眶呈現濕潤,而且焦點模糊不清。


    理緒將視線對準著火的牆壁,拿穩了槍。彈巢又再次發出喀吱喀吱的聲響開始轉動,設定在特定的位置上。


    「嗚……啊啊……啊哈!」


    按下扳機的瞬間,理緒發出了萬分激動的聲音。既像是住作夢,又像是在大笑一樣從張開的嘴裏溢出溫熱陶醉的氣息。


    水蒸氣溢滿整個房間,火焰於剎那間消逝。原本燃燒的牆壁被一層霜覆蓋著,窗廉則凍成硬梆梆的模樣。


    就在這時理緒也跪了下來——不,該說是一屁股摔在地上似地跌坐了下來,兩膝不成體統地張得大開。


    插圖035


    沒有個人標記的兩名成員挺身站在優毅和勇生身前持續開槍射擊,但是其中一人也被智笑美們的尖牙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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