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一輛摩托在道路上奔馳。


    車型是鮮紅色的onroad(指一般路麵行駛,非越野)摩托。在其流線型整流罩的前方,兩顆讓人與歇斯底裏的上吊眼產生聯想的車頭燈正射出耀眼的光芒,而跨坐在車上的騎士也是一身同色係的連身衣與安全帽。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沒有半輛車子和這部勾勒出一道光痕的車影交會而過。


    然而,卻有著尾隨其後的來車。


    追著摩托的是一群閃爍著紅燈的警車。兩台塗裝成黑白二色的房車正帶頭率領著黑色的廂型車緊追在後。不過它們並沒有鳴放警笛,隻是一麵以紅光威嚇,同時悄然無聲地追蹤著這部摩托。


    摩托發出更為高亢的引擎聲,加速揚長而去。


    巡邏車也同時提升了速度,但仍沒有鳴放任何警笛與警示聲。其氣勢仿佛就如同在追蹤危險猛獸並想致其於死地的獵手一般,而非隻是嚇唬無害的草食動物然後將它驅離而已。


    道路的前方出現了阻止行進的路障。和摩托後方追逐的廂型車同樣的車輛橫列在路上,而非一般的柵欄式路障。一看就知道並非期待對方發現之後會自主性停下車來的裝置,而是一道即使來硬的也要將目標攔下的車壁。


    一隊武裝集團從車影之中現身。所有成員都擁有一副精實的體格、遮掩容貌的安全帽,以及與賽車服相仿的戰鬥服皆為單一的黑色。在顏色上有所區分的,僅在於手中握著的衝鋒槍,spectrem4的黯淡灰色與別在上臂的徽章而已。


    而描繪在盾形徽章框架裏的是一把銳利的短劍和〈stab〉四個字母。


    至於那是意指何種意義的略稱則沒有任何記載。在公開的紀錄裏頭,這是一支並不存在於警察或自衛隊的部隊名稱。


    輕快射擊聲響起的同時,槍口閃爍出噴火的閃光,精準的射擊徹底發揮出訓練成果。


    輪胎發出比槍聲還要劇烈的聲響後爆裂開來,摩托打滑翻倒。騎士的身體被拋摔至柏油路麵上,彈了一下之後、又再一次地彈飛。


    但是,先前因高速所積蓄的運動能量已經十分充足。摩托四散著摩擦金屬所發出的火花,向著車陣橫衝直撞而去。黑衣的武裝隊員們立刻藏身在廂型車後方。


    拋下車手而打滑的摩托在和車陣發生激烈碰撞前就停了下來。緊接著一陣火舌向上竄起。不過火勢並不凶猛,這是因為油箱內的汽油幾乎快耗盡的緣故。


    “成功了嗎?”


    武裝集團的其中一人縱身躍出,掀起安全帽的麵罩。從中露出的臉孔還十分年輕,是年約二十五歲左右的男性。他衝向摩托騎士的身旁,將機關槍的槍口對準騎士。


    “笨蛋!別那麽輕率地衝上前去!”


    另一個身材較為高大的隊員警告著。


    “放心啦,隊長。車速那麽快耶,一定早就死了啦。”


    “那家夥是死不了的!”


    隊長的警告遲了一步。


    戴著撕裂不成原形的騎士手套的手,一把抓住了自投羅網隊員的腳踝。


    “嗚哇啊!”


    隻見騎士爬起身來,相反地武裝隊員卻被摔倒在地。


    明明在時速一百公裏以上的速度下被拋飛了出去,可是他的手腳卻絲毫沒有折斷的感覺。在高速的摩擦之下就連身上的連身服也破損了,但顯露在外的皮膚卻是連一滴血和一道擦傷的痕跡也沒有。


    “嘎啊!”


    騎士發出如同野獸般的咆哮,騎坐在隊員的身上。他的叫聲以男性而言相當尖銳。聽起來是比開槍的男子還要更為稚嫩的少年嗓音。


    “啊嘎!”


    被壓倒的隊員發出抽搐的慘叫聲後開始痙攣。騎士伸出破裂手套下裸露出的手指一舉刺進了男子的臉。


    手指撕裂皮膚,切開了肌肉,刺穿骨頭侵入頭部。即使是刀刃也難以如此銳利地割肉切骨。


    血管密集的臉部立即噴出了鮮血。


    隻是,安樂的死亡並沒有就這樣直接降臨到他的身上。


    騎士的手指如同小石頭沉入濃稠泥沼般的速度,發出噗滋噗滋的聲響緩緩地陷入男隊員的臉部,深度確實地到達了腦髓。混雜著血水的白骨銳角碎片從破碎的皮膚刺穿而出。


    “啊咕哇嘎嘎嘎嘎……嘎、嘎、嘎!”


    這已不是人的叫聲,而隻是單純的聲響。也就是因為來自外部的刺激讓肺部運作之後,從肺部泄漏出的空氣震動了聲帶所發生的噪音。


    安全帽裏的臉孔急遽地開始枯竭,眉毛、頭發、牙齒也紛紛剝落。僅僅數秒的時間內,男子便化作一具木乃伊。騎士並未把手指從頭顱裏伸出,就直接把變輕的屍骸給甩了開來。


    被甩飛的男子如脫殼般隻留下黑色的防彈裝備,裏麵的肉體則潰散得不成人形。就連骨頭的密度也變得稀疏鬆散,因為落下時的衝擊而支離破碎。


    “嗚喔喔喔喔喔!衝啊……我還要衝!”


    嗶嘰、啪嘰、咕嘰。


    騎士的身體從衣服的內側脹破,開始逐漸變形。


    從雙臂伸出的骨頭宛如扇子一般旁分出許多枝節,從左右兩邊互相貼近,然後糾結纏繞在一起。接著皮膚伸展而出、包覆住那如同傘架般的骨骼組織上方,頭部撐開了安全帽膨脹增大,向著上下前後的方向伸長成流線型。他的心髒同樣也撐破胸膛膨脹得極為巨大。


    不過並沒有心跳的跡象,而是在心跳停止的狀況下心髒整個變大了。


    “噗囉喔喔喔喔喔喔!”


    咆哮的聲音就和引擎聲十分類似。不到一分鍾的時間,曾是人類的生物獲得了二輪摩托的型態。隻不過,這是以骨頭與肌肉還有內髒所形成的畸型摩托。從上頭滴落的液體並非血液,不但顏色黑濁還散發著一股異臭。自然也沒有生命的跡象。


    它不斷來回進行半徑距離的小回轉,一次又一次地蹂躪已經粉碎的屍體。在路麵上刻下了以人體的幹燥粉末所形成的車痕。而且上頭的紋路和一般的胎紋不同。是扭曲不穩的花樣,感覺和指紋頗為類似。


    “墮壞確認!”


    發出警告的隊長——岩切耕一郎巡查長大叫道。


    “叭嚕嚕嚕嚕嚕嚕嗚!”


    在前方整流罩中央車頭燈的位置,一雙巨大化的眼睛下方,怪物的嘴巴呲牙咧嘴地吼叫出聲音。唯有這個部份還微妙地殘留著原先人類的容貌。若眼球是如同以往般的球體,根本無法完全塞在那個位置上。但是,現在的瞳孔仍上下左右地不停轉動、向四處張望,而且左右兩眼的方向也不對稱。


    無人騎乘的摩托轉動了由骨頭形成的輪輻所支撐的人皮輪胎,然後狂衝猛撞。一次又一次地,不斷衝撞作為路障的車輛。車體的鋼板在衝撞下為之凹陷,以鐵網補強過的車窗玻璃上也出現了龜裂的痕跡。


    反觀肉體所形成的摩托倒是沒有任何損壞。隻是一味地往前衝、再往前衝。就像一匹單純受本能驅使而興奮不已的野獸一般,持續不停衝向那些車輛。


    一而再、再而三嚐試之後,似乎是徹悟了自己並沒有那份能將車體彈飛打通前路的力量,摩托便畫出一道圓弧,轉彎疾馳而去。


    重組人體構造的醜惡車體上並沒有一絲改變。即使是使牢固的廂型車也為之扭曲變形的衝撞,它依舊毫發無傷。


    “快牽製它!別讓它跑出高速公路外!”


    岩切一行五人衝了出來,重新握穩槍枝。他們手上拿的是franchi·spas15——照道理這是日本警察不會使用的意大利製軍用散彈槍。緊接著,能將厚重的門擊破、凶猛的野獸也會為之擊斃的重彈一齊被釋放而出。


    命中目標。


    可是摩托的動作


    並沒有停下,未能完成使命卻遭到目標排斥的彈丸滾落於地麵上。


    摩托改變了去向。但它並不是在逃亡,因為黑色武裝集團的槍擊並未對人體摩托造成任何傷害。它隻是為了尋求可以馳騁的道路而做了轉彎罷了。不過它切進的道路上卻早已被巡邏車和廂型車給堵住了。廂型車的後車門打了開來,和方才的前鋒部隊相同裝扮的黑色武裝集團從裏頭一一躍出。


    當中,隻有兩個人的裝備和其他人不盡相同。


    此兩人的安全帽和衣著一樣都是全黑色。麵罩顏色則更為深暗,從外麵完全無法窺見臉孔。而且也沒有裝備武器。隻是戴著左右手不同樣式的手套而已。


    另外還有一處特別的地方。就是這兩人的身上還別有短劍以外的徽章。


    其中體格和其他成員並無太大差別、身材高大且肩膀寬闊的男子的記號,是一匹描繪著單眼散發出磷光、緊閉嘴巴的狼——不,應說是獵犬。而另一個體格和周圍的成員顯得格格不入,身材嬌小且瘦弱的人,其標誌則是希臘神話的怪物美杜莎與那把斬下它的首級的青銅鐮刀。


    兩枚徽章上頭所寫的文字各是〈希利烏斯〉與〈奧格爾〉。分別是大犬座和英仙座主星的名字。


    “叭嚕嚕嚕!噗嚕、噗嚕嚕嚕嚕!”


    一麵發出咆哮,肉與骨組成的摩托朝著剛現身的敵人奔去。


    嬌小的男子——奧格爾沒有一絲膽怯的神情,將右手筆直地對著敵人。


    宛如cg合成般,原先空無一物的那隻手上,有支手槍無中生有地緩慢浮現,並且進而實體化。


    不,或許以手槍來稱呼它並不恰當。


    雖然以尺寸來說,確實是稍微大把一點的手槍,顏色則為黑鐵色。但是,粗厚的槍身上共有五根槍管,而且口徑與長度各異,擁有如此奇異特征的它和手槍這名詞並不相襯。


    如此異樣的前衛造型,和殺人道具必然具備的凶暴美感相距甚遠。


    但是不管其外型如何,槍口噴出了火光。


    噠噠噠!


    不一致的槍管如攻擊直升機的格林機槍一樣開始旋轉,並發散出閃光。


    隻見血肉摩托打滑翻倒,引擎、油箱、車燈上都被刻下了彈痕。


    不——那是心髒、胃袋、右眼才對。


    出現於奧格爾手上的奇異槍枝,對那個完全不為散彈槍所動的異形怪物造成了確實的傷害。


    “叭嚕、噗囉嚕嚕!衝嗚——!衝嗚噗嚕噗噗嚕嚕!還要衝得更快————!”


    怪物雖因為衝擊而搖晃不穩,一時停下了動作,但它發出了奇怪的尖叫聲,就像被撈上陸地的魚一樣抖動全身,然後借著反作用力重新站了起來。或許是由於它沒了手臂,所以這才是最自然的起身方法吧,不過這說法也是在“自然”這個字眼對這個物體而言還有任何意義的狀態下才能成立。


    奇怪的摩托再次起跑。它打彎繞圈,亦或者說在原地不斷畫圓,反正就隻是一心隻管享受速度感。從被奧格爾槍擊的地方開始,一路滴下的液體留下了軌跡。那既不是血、也不是汽油或柴油,味道也不屬於腐敗的臭味或化學惡臭。


    “混帳!混帳——”


    形狀奇異的武器再度閃爍出火焰。連續射出的不可見非實體子彈命中了前輪。


    骨頭所形成的輪輻被打得斷裂,人皮輪胎也為之爆胎。血肉摩托往前方傾倒,摔落在地麵上。


    “優毅哥,快給它致命一擊!”


    奧格爾——高出水勇生一麵掀起麵罩一麵大叫。他還隻是個國中生或高中生,一層薄薄的汗水溽濕了五官端正的少年臉孔,臉頰會燙得發紅大概是因為感到緊張和興奮的關係吧。


    不,並非如此。


    他的嘴角有些弛緩,濕潤的瞳孔顯得飄忽不定。流露在勇生臉上的情感,明顯就是快樂,縱使他一心想要把它克製住。


    身上戴著希利烏斯徽章的男子——櫂原優毅也掀起麵罩讓夜風輕撫臉龐。


    他的年齡與勇生相去無幾,但是體格則壯碩不少。除了強健的虎背以外,還有寬大的肩幅與厚實的胸部。相貌上一雙粗濃的眉毛,同時挾帶著年輕氣息與男子氣慨。


    他將手伸到頭上的雙手合在一起,以握住不存在槍支的模樣緩緩地放下手。


    一道黯淡的光芒隱約滲出,優毅的手中同樣也浮現出巨大的手槍。


    和奧格爾所持有的槍是截然不同的形狀。那是把形狀四方、並擁有巨大槍管、全長為四十厘米的全自動槍。其輪廓與其說是手槍,不如說是槍身被裁短的散彈槍還比較貼近。隻不過,照常理該是安全裝置與擊錘的位置上,卻有著複雜的“鎖”纏繞,槍口也被融化的金屬給堵塞住。


    這把從虛無的空間所浮現的不可思議槍械,不論怎麽看都絕對不可能發射。


    但是優毅仍把封死的槍口對準了摩托。


    “噗嚕嗚嗚嗚嗚嗚!”


    失去了前輪的怪物摩托把曾經是雙手的肢體拄在路麵嘶聲咆叫著。


    這樣的動作既不像機械、也不像野獸,更遑論人類了。它旋轉後輪,以兩隻前足踢著柏油路麵向優毅一行人逼近,距離越來越短。


    汗水沿著受安全帽保護的臉頰流過。


    先是一道,然後又是一道,從緊咬不放的嘴唇旁滑落而下。


    “優毅哥!”


    勇生用著近乎悲鳴的聲音大聲呼喚。


    就在那一秒的時間內摩托朝著優毅接近。


    四十米、三十米、二十、一十、五——


    優毅將封死的槍枝筆直地對向目標。


    扣下扳機。


    被纏在槍後的“鎖”彈飛了出去。槍管為之炸裂,轟聲如雷。


    壓倒性的光之爆發劃破了深夜的黑暗。


    槍枝放射而出的東西直接命中了怪物,大型二輪車的車身被分成了兩半。若要更正確地描述的話,就是上半部整個被消滅了。


    優毅跪下了膝蓋。僅剩後勁的怪物摩托與他擦身而過,距離之近幾乎快撞上肩膀。擦身而過之時,黑色的液體甚至濺上了他的臉頰。要是命中與破壞再遲個零點幾秒的話,想必他一定被當場輾斃了。


    平衡與前進的意誌雙雙失去的異形摩托在優毅身後十幾米遠的位置撞上了車輛組成的路障後倒落,接著飄散出一股異臭並開始崩壞。化為一團既非血肉和機械,也不是灰土與汙泥的塊狀物,最後仿佛風化了般消逝而去。


    “呼……呼!”


    優毅仍舊跪倒在地,彎起背肌仰望黑暗的天空,張大著嘴巴就像盛夏的狗般不停地喘著大氣。在他重得抬不起來的手中,光的粒子於槍上纏繞,重新塑造著原初的模樣。裂開的槍身和分解開來的安全裝置全都被複原了。


    他原本恍惚混濁的瞳孔逐漸對焦,雖然鍛煉得一身堅實的體格難以撐住挺起,但優毅還是慢慢地站了起來。


    “二點四十三分,狀況結束。一匹殲滅確認。”


    擋著去路的岩切向著通訊機報告。


    “優毅哥,你成功了呢。”


    “啊……是啊。高出水你沒事吧?”


    優毅一麵回答勇生,一麵把握住槍把的手指一根接著一根解開。完全恢複原形的巨大手槍不留下一絲痕跡地淡化然後消失了。


    而勇生所持有的格林式手槍也早就消失不見。


    優毅大大地吐了一口氣。無意識間他的右手從心髒的位置滑過腹腔,就在差點要摸到兩腿間的地方時,手在肚臍附近停了下來。


    “……我沒事。畢竟早已經習慣了。果然優毅哥——啊,抱歉!任務執行中時應該稱呼你希利烏斯才對。”


    “我知道……總之我拿那個快


    感……或者說奇怪的感覺就是沒輒。”


    喘不過氣似地脫下了安全帽,優毅撫摸著後頸。


    “或許隨著〈幻槍〉的威力越大,快感也會隨之變大吧。可是,不去習慣它不行,因為我們懷著為智笑美報仇的目標。”


    “我明白。雖然這些我都知道,但是……”


    麵對費盡心力以水亮透澈的眼睛注視著自己的勇生,優毅支吾其詞。


    使用〈幻槍〉會伴隨產生強烈的生理快感。由於會感到全身麻痹、虛脫、甚至快樂到進入忘我的境界,在發射之後就連想要站穩都很痛苦。


    “這家夥……隻是因為想要騎得更快就變成了屍人是吧?為了區區如此的願望,就算以身為人類的存在作為代價也無所謂嗎?”


    “別人要怎麽想都跟他們本人沒有關係呀。意義在於為了成為屍人的那個願望,對原體來說到底有多重大而已。別人和社會的評價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我們〈stab〉的獵人也沒有必要去對那個願望做任何考慮。”


    勇生以和剛剛相比判若兩人,如刺針般的視線凝視著之前怪物摩托——屍人的殘骸所存在的場所。


    製服警察與鑒證人員群聚在早已差不多消失殆盡的殘骸與汙物四周,進行著樣本的采取與遮掩痕跡的作業。


    原體——應該是一名在成為屍人之前和優毅等人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不過,隻要變身的話,就不再被視為人類,而是必須於秘密暗地裏排除的危險災厄。


    “喂,要撤退了喔。〈黑革〉也要回收。總之,對方上了高速公路也算幫了我們一個大忙。這裏比起一般道路還比較不引人側目,而且封鎖也輕鬆。”


    在岩切的指示下,兩人脫下右手的手套遞還給他。手套被收進鋁色的箱子裏,慎重地上了鎖。


    “〈stab〉本部,這裏是現場的岩切。〈黑革〉的回收結束了,現在要回轉本部。”


    緩緩駛來的廂型車停了下來,載進岩切與優毅等人後,才又發動駛離。


    留在現場的隻剩默默進行作業的警察們。在現場所呈現出的,是一種既特別異常,就某種意思而言又屬平淡不過的景色。即使有人被殺了,犯人還變形成異形的怪物,然後將之破壞的又是兩名未成年人,但依舊沒人視為總題來看待。


    而這便是他們所處戰場的現實。


    第一章殺人者的難題


    警視廳的地下六樓,於公開的紀錄上並不存在的這個樓層——對屍人特別班〈stab〉就設置在這裏。


    吻合一定條件的年輕人會怪物化的屍人事件,是極為微妙並需要慎重應對的問題。〈stab〉就是為了隱密處理問題所設置的部署,人員在此地的出入被施以嚴格的管製,司令部就不用說了,研究室與餐廳等必要的設施也全部集中在這個地下。與其說這裏是警察當中的一個部門,不如說本身就形同一個獨立、完整的組織。


    而且,既然是實戰部隊,〈stab〉同時也擁有射擊訓練場。


    砰!


    隨著一聲槍響,設置於前方的同心圓標靶發出了反應,亮起的著彈點遠遠地從中心偏離到上方。


    “呼……”


    櫂原優毅歎了一口氣,摸了摸自己的後頸。


    雖然〈stab〉的製式戰鬥服外觀印象那麽牢固又笨重,實際上卻是十分靈活、方便行動,不過穿著起來的舒適感就沒那麽受到注重了。內襯的觸感雖不錯,但是除了對抗物理性的衝擊之外,針對化學物質的防禦力也受到一定程度的考慮,所以無論如何在透氣性方麵當然有無法克服的困難。


    但是優毅的身體會汗如雨下並非溫度的緣故。季節已進入深秋,時間又是晚上,地下深處的〈stab〉本部的空調也完美無缺。促使汗水排出的是另一個和熱度無關的原因。汗水滯留在優毅的粗眉上,鹽分流進眼角裏造成刺激讓他感到非常不快。


    或許日光燈蒼白的光線映照著水泥牆,也會給人感覺比實際上還寒冷的原因吧。五個並排的靶場上無一例外,全都飄散著一股硝煙的味道,這房間待起來就是讓人無法感覺舒適。


    不過對優毅而言,〈stab〉本部內也沒有哪個地方能讓他放鬆心境就是了。


    兩個月前為止還是個平凡的——若撇開過去某個經驗不提的話——高中生的優毅,以家族慘遭殺害的事件為契機成為〈stab〉的一員,並做為〈幻槍〉的使者。那是一種唯一能殺害和他同年齡層的人才會變成的不死身怪物“屍人”的武器。


    “唷,你在練習啊,希利烏斯。”


    “岩切巡查長。”


    聽到被人以代號呼喚,優毅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國中時代學過空手道的他對上下關係特別敏感。


    希利烏斯既是優毅在〈stab〉所使用的代號,同時也是他所召喚出的〈幻槍〉之名。他們獵人的存在意義以及價值,和〈幻槍〉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可以說是命運共同體。


    優毅和岩切極為有緣。優毅第一次碰見的〈stab〉要員就是岩切,第一次擊發〈幻槍〉時隊上的小隊長也是岩切,就連在前幾天高速公路上的現場也是接受他的指揮。


    用〈幻槍〉開炮來破壞屍人——在獵人們的用語中,把這件事稱之為“脫離童貞”。


    以高中一年級生來說,優毅的體格算是不錯的了,但還是不如岩切。他體格之雄偉,隻要一站起來就會讓射擊訓練場的門看起來感覺比原本還要小上一號。


    “就算有拔群的威力,我的〈希利烏斯〉也隻有射擊一發的能耐啊。所以得盡量提升命中率才行……”


    使用者本人並無法選擇或決定〈幻槍〉的形狀與性能。有一說法是〈幻槍〉乃是反映使用者的性格與心靈創傷所形成的。


    優毅的〈希利烏斯〉在擁有引以為傲的最強威力同時,卻另有槍口被堵塞、設有複雜的安全裝置、無法輕易發射等問題。若不和敵人正麵交鋒,令優毅自己或其他人陷入生命的危機,安全裝置是不會被解開的。


    槍管雖每射擊一次就會爆裂,但這並不成問題。因為遭到破壞的槍管會自動修複,但問題在於優毅一直承受不住那過度強烈的生理快感。


    “既然如此的話,用實槍來訓練會不會比較好呢?‘〈幻槍〉的實槍’這樣的說法是有點奇怪啦。”


    從岩切後方暗處現身的人是高出水勇生。


    他是比優毅還小一歲的國中三年級生。誇張的〈stab〉戰鬥服,和他那尚未發育完全的瘦弱體格,還有既端正又伶俐的相貌一點也不搭。更遑論那個畫有不祥蛇發女妖徽章了。


    “高出水,你不是在待機嗎?”


    “剛剛結束啦。因為今天沒有出動,所以想說過來練習一下。”


    由於采取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對應屍人事件的緣故,本部裏通常是由二至四名當班的獵人負責待機。之所以不采取固定這種單純的輪值表輪班,而是依上層的指示變更編製的原因,在於所有的獵人都是未成年,還有課業在身的人占了絕大多數。


    輪替夜班和早班、並注意盡量不要讓缺課的時間模式化。一個禮拜前的任務出動中,同為夜班的優毅與勇生現在輪值表會錯開的理由也是如此。優毅到明天深夜為止都不用當班,今天完全是為了自主訓練才來到本部。


    “既然待機結束的話,還是快點回家休息比較好吧?”


    明天是非假日,一般來說都必須去上學。優毅自己也是打算差不多把練習告一段落準備回家了。


    “缺課多一點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的。而且創倫學院是采直升式的製度,老師不會責怪什麽。比起課業,我還比較想努力讓身為獵人方麵的能力有所提升。”


    聽完勇生的話,岩切提起手上的箱子,那是可以上鎖的金屬製堅固箱子。產生〈幻槍〉的手套就放在這裏,另由警察或自衛隊當中所挑選出的正規戰鬥員——強襲班隊員來搬運,並負責監管。即使隻是訓練用途,在沒有見證人的陪同下,獵人也不被允許碰觸。


    相較之下,優毅拿在手上的模擬槍雖然形狀、質感、重量都是複製〈希利烏斯〉而來,畢竟也隻不過是塑料製的訓練用仿造品罷了。為了做出區別,還刻意塗成感覺很廉價的白色。並施放和低周波治療器同樣的脈衝波來取代原來擊發〈幻槍〉時所伴隨的強烈快感。當然也不會真的射出子彈,而是以內藏在槍口的激光筆來判定命中點。


    “……畢竟我的〈希利烏斯〉不適合拿來訓練用啊。”


    “可是你還不能隨心所欲地射擊吧?這樣的話我想還是練習一下會比較好。”


    “……再看看吧……”


    優毅曖昧地發出苦笑。


    要擊發〈希利烏斯〉並非一件易事。如果是在實戰現場、敵人已經逼近到眼前的緊急狀況下,現在幾乎都能確實地發射了。至今他也收拾了三匹屍人。


    不過還未曾在訓練中擊發過。


    【別說是標靶了,搞不好連牆壁都會一舉破壞掉呢。因為這棟建築的防禦強度是以一般的武器,而非以〈幻槍〉為基準所搭建的。】


    〈stab〉科學班的主任全世界為數不多——幾乎可說是獨一無二的〈幻槍〉兼屍人研究者是這麽說的。


    “岩切巡查長,麻煩你陪同我進行實槍訓練。”


    “好……我明白了。”


    岩切麵對和總指揮長室連線的室內電話和監視器,以工作性質的語調報告時間與職稱後,打開了手上箱子的鎖。浮誇的包包裏有一副右手用的黑色手套。


    “奧格爾,開始〈幻槍〉的射擊訓練。”


    做完宣言後,勇生套上了手套。在那無法判別出是激光、琺琅還是蠶絲的奇妙光澤之中,讓人聯想起電子回路或神經網絡的複雜線路依稀閃現。


    組織通稱這個手套為〈黑革〉。關於它的底細則一無所知。至少優毅等這些獵人並沒有被告知任何事情。明確歸納出的要點,隻有適合這個手套的十來歲人類可以發現〈幻槍〉,以及隻有〈幻槍〉是能對屍人造成破壞的武器如此而已。


    勇生進到從優毅右邊隔壁數來的第二個靶場裏,〈奧格爾〉在他的手中一點一滴顯現、構成形狀。那是一把槍管長短、口徑皆不一致的奇妙格林槍。


    “……我要射擊了!”


    在深呼吸之後,勇生的左手搭上握在槍柄的右手上輔助支撐,擺出開槍的架勢。


    扣下板機的同時,槍管旋轉了起來並發出閃光,喘息與極度興奮的聲音一同從勇生的嘴裏宣泄而出。


    標靶上穿過了數個彈孔。如彈痕形狀所示,〈奧格爾〉是自動連射型的。扣下一次板機至少旋轉一回,連射五發子彈。不過基本上,從〈幻槍〉所射出的是某種能量的團塊,並非實際存在的子彈。


    緊接著第二輪射擊。勇生的表情更為扭曲了。無法完全緊閉住嘴巴,呼吸也變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眶也跟著泛濕,臉頰因為充血而一片通紅。


    不過,準頭並沒有因此而紊亂。合計十個的彈孔雖多少有些誤差,不過全集中在標靶將近的中心位置上。


    “技術不錯嘛!和一開始相比,子彈的位置集中多了。”


    岩切臉上掛著些許為難的表情做出了評價。


    “……這樣還不夠!還要更精準些……而且得讓自己變得足以負荷住連續射擊才行……”


    為了要提振精神,勇生掌摑自己的臉頰兩、三次後隨即回答道。但即使這麽做,他那常保銳利的目光依舊泛著濕潤,感覺有些恍神。


    “可是我說你啊……那張臉不管怎麽看都不像沒事喔。”


    “我不要緊的!”


    這就是〈幻槍〉的效果。


    和使用者本人的意誌或目的無關。隨著發射所產生的強烈生理快感是無法壓抑下來的。蠻橫地強迫撬開腦內麻藥的活門,意識的集中會被擾亂困惑。


    就好比有種又滾燙、又粗大、又甜蜜、感覺滑溜的東西被灌進脊髓的中心一樣——並且不是緩緩地深入,而是一口氣直接灌頂——快感這種東西,是沒辦法向沒有經驗的人說明的。


    沒有應變的對策,隻能去習慣它。


    而要熟悉〈幻槍〉,就是要不斷去擊發它、就是得反複沉浸在愉悅歡樂的情感之中的意思。


    同時也是得與敵人相會,將其破壞殆盡的意思。


    “第三輪射擊、準備開始!”


    雖然沒有必要一一口頭報告,但為了讓自己情緒緊繃,勇生依然喊出聲音並扣下扳機。隻見彈著點七零八落。強烈的快感擾亂了集中力,以及對肉體的控製能力。縱使某種程度上的習慣是有可能的,想要完全控製卻是束手無策。這就跟饑餓與尿意、亦或者射精同理,是十分純粹的生理反應。


    “果然三連射左右就是極限了嗎?”


    “不……次數還要更多……因為我的〈奧格爾〉威力貧弱。不善用連射,借以提升傷害值總量的話不行……”


    勇生瞥了優毅一眼,隨即又意圖舉起〈幻槍〉。但是他的額頭已經因為汗水而濕成一片,膝蓋也微微地顫抖著。


    “喂喂,別逞強啊。你在現場的戰果已經有顯著的提升。沒必要這麽急功近利。”


    勇生已經累積了多次和屍人展開對峙的經驗。可是,仍未曾有過給予屍人最後致命一擊的表現。即使〈奧格爾〉持有連射性能,命中準確度和射程也算充分,但由於單發傷害性薄弱的關係,就算在牽製與封鎖行動方麵能發揮效果,卻無法製造出決定性的大局。


    優毅和勇生搭檔的情況會多並不是單純因為有緣,彼此〈幻槍〉的性質剛好可以互補不足也是原因之一。


    “打擾了……咦?有人先預約?”


    宛若搞錯氣氛的明朗聲音使得優毅回頭一望。


    披著一頭快要及肩的短發,以一身黑色戰鬥服包覆著緊致修長身體的岬理緒正站在一旁。她的代號是布裏凱莉瑪。以星星為設計的徽章裝飾在胸前與上臂。既是屬於〈stab〉的獵人,同時也是優毅的高中同班同學。


    拿在她右手上的是交錯地塞有三個柱形彈筒,模樣不合理的輪轉槍。這是仿造她的〈幻槍〉所做的白色塗裝練習用槍。


    “奧格爾,你在用實槍練習啊?早知道我也決定用實槍就好了。畢竟比起這種玩具,拿實槍來射感覺要爽快許多呢。”


    理緒邊在短發下可窺見的後頸上放好護墊,邊紅著臉笑著說。她跟勇生一樣剛結束輪班。


    “岬姐……不對,布裏凱莉瑪。你都是基於那種理由擊發〈幻槍〉的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啊?”


    麵對以僵硬的聲音向自己詢問的男生,理緒說話也跟著不客氣了起來。


    “我們是身負驅除屍人的使命才會加入〈stab〉的。可不是為了兒戲或是覺得好玩。”


    “這、這種事我知道啊!我身為獵人的資曆還比較長咧!難道你忘了曾經被我救過嗎?”


    “我懷有使命……目的在身。為此我一直鍛煉著自己,和你不能混為一談。”


    勇生不把理緒放在眼裏,專注精神在標靶上。他那個態度更加讓理緒失去冷靜。


    “……什麽嘛。你的意思是說因為自己的戀人被殺害,所以你是複仇者,和我們不能相提並論嗎?那不就隻是私怨而已,有什麽好驕傲的?”


    “那不是驕傲。就算一開始的契機是出於個人的憤恨,我也正把


    它轉化成打倒屍人的動力。”


    勇生把〈奧格爾〉朝向正麵。理緒從自己的靶場裏跳了出來,一把抓住勇生的肩膀。


    “你們兩個夠了吧!”


    把岩切的製止當成耳旁東風,理緒硬拉著勇生麵向自己。他那纖細瘦弱的體格連女生的力氣都無法完全抗衡。


    “你實際上不就這麽說了嗎?隻有自己才是特別的!竟然拿不幸來炫耀實在有夠丟臉!”


    理緒將憤怒與焦躁赤裸裸地表露在端正的麵孔上,搖晃著勇生的肩膀。雖然她本來想揪住勇生的衣襟,然而〈stab〉的戰鬥服雖堅固卻缺乏伸縮性。


    “我個人的想法是,想以自己遭遇到的不幸做為達成目標的動機。並沒有以此自誇、也沒有沾沾自喜的念頭。”


    “……別說了,高出水。你那樣的說法實在是……”


    優毅與勇生相識的契機為屍人所引發的事件。因為國中一整班的學生都死亡的事件,兩個人失去了共同的親密關係人。那個人就是既為優毅的妹妹,同時對勇生而言也是戀人的櫂原智笑美。


    然後,甚至連雙親都被妹妹班上變成屍人的同學給殺害,優毅和剛好在場的勇生一起被理緒與岩切等〈stab〉一行人所救,之後得知可以顯現〈幻槍〉,所以兩人便當上了獵人。


    “你看!人家希利烏斯失去了家族還不是那麽冷靜!才沒有像你一樣把自己擺在特權階級!”


    “說我特權階級……請你收回這句話!明明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沒有道理要被你說得那麽難聽!”


    “事實上你就是把自己視為特別的存在吧!和我這種人不一樣,自以為是帥氣的悲劇複仇者不是嗎?”


    “你們兩個都給我冷靜下來!”


    岩切擠進兩人之間把他們分開,還壓下勇生的手腕。


    “奧格爾!實槍的訓練就此中止!把〈黑革〉脫下!”


    “岩切先生……”


    “這是命令!”


    勇生心不甘情不願地脫下了〈黑革〉。獵人雖身為可以對抗屍人的唯一最強戰力而受到尊重,但同時也必須服從正規的強襲班隊員之命令。


    “……真是的……以我來看的話,像你們這樣的小家夥提槍和怪物作戰都很特別。大家都是賭命在現場配合的夥伴,可別為了無聊的事情傷感情啊。”


    岩切邊為箱子上鎖,邊像是隨口說出般地喃喃低語道。


    “特別……”


    “像你們這樣的小家夥……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都還是小孩子嗎?”


    理緒像是在幻想般吟味著字句,而勇生則緊迫盯人似的追問岩切。


    “我不是這意思。這和是不是小孩子無關,而是指你們根本都還是生手。”


    “我一直都在累積訓練。如果你意思是嫌我做的還不夠的話,那請讓我再多做練習。”


    “不是那種層次的問題。光憑半生不熟的能力就出來混的家夥叫外行。所以我們才會從旁協助。”


    能對屍人造成傷害的隻有〈幻槍〉。就連岩切他們強襲班的警察所使用的大型武器亦完全發揮不了作用。他們的職責就是牽製屍人的行動、保護獵人。如果有必要的話,哪怕犧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基本上,即使是從警察與自衛隊之中嚴選出來的強襲班,實戰經驗充分的人仍為少數。一個不小心就會因以人類為對手的習慣而犯下錯誤判斷,不然就是輕忽大意。就在前些日子,優毅們所出動的高速公路事件裏就有一個人因這樣的理由而死去。


    獵人雖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亦是貴重的戰力,但絕非無敵的戰士、也不是萬能的英雄。


    優毅直盯著自己的右手猛瞧。


    “優毅哥你怎麽想呢?沒有忘記要替智笑美報仇這個目的吧?”


    “你跟他不一樣對吧?櫂原同學不是因為個人感情的因素才待在〈stab〉吧?”


    “……我……”


    當優毅失去家族,知道自己擁有和屍人一戰的能力時,並非從沒有想過如勇生所提到的,可以為妹妹報一箭之仇的念頭。不過,優毅實際感受到的是,當初這樣的動機根本不敵大環境的壓力。


    自己在勇生積極主張戰鬥的態度,和〈stab〉以願意援助家族死後的生活為提議的推波助瀾下成了獵人。從此以後,便一直抱著義務感與使命感,以及些許未經整理的複仇心一路戰鬥至今。


    過去有一個無法擊發、尚未命名的〈幻槍〉的明確問題被提示在眼前也是個原因,與其思考為何、為什麽理由而戰這種事,開槍的行為本身已經變成了那陣子的目標。把開槍視為目標,然後逃避深思熟慮。


    “你是智笑美的大哥,同時也是她所信賴的英雄。為了一雪她的悔恨,請抱著更自信、更明確的遠景!”


    “不是這樣的吧!隻要懷有身為〈stab〉的獵人應有的正確使命感就足夠了不是嗎?”


    “你們兩個都給我差不多一點……!”


    當岩切話說到一半的時候,門打了開來。


    “我以為這裏是射擊訓練場,還是我搞錯了呢?”


    來者是全身黑色裝備的少女。一頭長達腰際的黑發,麵貌雖然比理緒要平靜柔和,但她的表情總好像飄散著一絲冷冷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


    製服的上臂部份戴有畫著一張落淚女性麵孔的徽章。收放在她胸前名牌夾裏的id卡上則尚留有空欄。


    “……貝妮朵拉堤……”


    優毅輕聲念出她的名字。


    她是〈stab〉的獵人中唯一一個本名與真實身份完全不明的人物。但同時也是實力最強的少女。在優毅等人遭遇過的事件之中,最後出手解決理緒無力打敗的屍人的,就是她。


    “我是不知道你們正在吵架還是演講,反正訓練結束的話就快點出去,這裏太擠了。”


    “什麽……!”


    貝妮朵拉堤走進最左邊的靶場,在虛空中擺出了兩手持槍的架勢。她夾緊右腋,微微地把手肘彎曲的左手伸向前方。光線就宛如要將她的兩手之間給填滿一樣在虛空中交錯,〈幻槍〉浮現而出。


    這是一把全長稍微超過一米的來福槍。雖然整體的形狀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對戰車用來福槍很接近,不過槍上隨處雕刻有伊斯蘭樣式花紋的模樣讓人聯想起舊式的燧石槍。並且,長長的槍身前端還插著仿佛是軍用匕首的大型刀刃。就連準星的突起都變成了銳利的尖刺。


    她的〈幻槍〉不隻能射擊,還可以當做長戟來斬殺屍人。


    “……現在是湊巧岩切先生剛好在這陪同見證所以還無所謂,否則獵人獨自使用〈幻槍〉其實是違反規則的耶。”


    “我已經獲得總指揮長的許可。”


    “這我知道啦!所以才說‘其實是’啊。”


    理緒向著搬出現場責任者頭銜當擋箭牌的貝妮朵拉堤嘟起了嘴巴。


    所謂獲得許可,並不限定隻有這次。以前優毅也曾碰見過貝妮朵拉堤獨自一個人進行實槍訓練的現場狀況。


    “我要開始訓練了。”


    貝妮朵拉堤平靜地宣言,然後扣下扳機。正前方同心圓標靶的中心隨即留下了彈孔。


    “這件事請問你有什麽看法呢?”


    貝妮朵拉堤未理會勇生的問題。標靶上的彈孔增加了——不,是擴大才對。子彈幾乎是反複射穿同一個所在。


    “問我想法如何……也沒什麽好說的。如果你要認定自己是複仇者才能作戰的話,那又有什麽關係?畢竟重要的是打倒屍人的戰力得以充實。”


    在平靜的聲音之後緊接著又是發射聲,但卻沒有一絲硝煙的味道。第三彈同樣也是命中,位置幾


    乎沒有任何一點偏差。


    殘留在這個房間裏的彈藥焦臭味是強襲班隊員訓練時所留下的。


    〈幻槍〉沒有實體,也不會有味道。是唯有掌心可以感受到重量的架空物體。


    “……我最珍視的人被屍人給殺害了。而你卻是那種輕描淡寫的說法,老實講這令人十分不愉快。”


    “這和你的感情沒有關係。是因為你征求我的意見,我就給你一個答案而已。”


    相對於硬逼自己抑製住焦慮情緒的勇生,貝妮朵拉堤的聲音則是一貫冷靜。


    〈貝妮朵拉堤〉又接著擊出了二連射。即使一麵說話,準頭依舊沒有一絲混亂。五發彈痕漂亮地重疊在一起。


    “五發命中,訓練結束。”


    她平靜地宣言後,把槍放了下來。偌大的來福槍宛若化成空氣一般消失了。


    “隻是……如果要我補充說明一點的話……”


    優毅看出貝妮朵拉堤的臉上仿佛出現了細微的表情變化。至於那是什麽樣的情感表現倒是無法判斷。


    “你並不是被害者。”


    “你說什麽?”


    “受害者是被殺害的那個女生吧?並不是你。”


    “請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不管感到多麽悲傷、哭喊的再久,被害者的戀人也好、親友也好、家族也罷,全都不是被害者本人。”


    脫下〈黑革〉,貝妮朵拉堤看也不看勇生一眼,自顧自地說著。


    “……你……!”


    “冷靜點,高出水。”


    優毅壓下想衝上前理論的勇生肩膀。隻有短暫一瞬間,貝妮朵拉堤望了優毅一眼,隨即離開了房間。感覺就像機器一樣,保持著一定節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什麽嘛。仗著自己受到總指揮長的特別待遇就……”


    理緒朝著關上的房門不屑地脫口說道。


    “抱歉喔。”


    那扇門又打了開來,穿著洋裝的女性笑咪咪地現身。


    “狩、狩野總指揮長!”


    理緒慌慌張張地挺直了身子。


    “我監看畫麵之後發現射擊訓練場發生了爭執,實在嚇了我一跳。”


    “真的很對不起,我人在這裏還讓現場亂成一團。”


    “不需要那麽一板一眼也沒關係啦,不過得注意安全就是了。”


    她向就地立正的岩切舉起手示意。


    狩野奈槻——雖然年僅二十出頭,卻是擔任任務總指揮長一職、指揮〈stab〉作戰行動的現場責任者。雖然從那修長優雅的身段難以想像,不過據說七年前在美國發生屍人事件的當時,她曾以獵人的身份持著〈幻槍〉奮戰過。


    她是一名總穿著端莊的合身長裙,將一頭柔軟的頭發修整成俏麗短發的知性美女。才剛年滿二十二歲,外表給人的印象卻比實際年齡年長個三、四歲以上。比起與怪物作戰的秘密部隊指揮官,散文家或專欄作家之類的頭銜似乎還比較適合她。


    不過或許是事務繁忙的緣故吧。優毅感到今天的她有種臉色很差的感覺。


    “抱、抱歉……不對,真的很對不起。那個、這個、我……並不是對總指揮長的方針有什麽不滿的意思……”


    “別在意。”


    奈槻向著語無倫次的理緒露出了微笑。


    “確實她——貝妮朵拉堤的待遇是有異議的空間。隻不過〈stab〉本來就是匪夷所思、不該存在的組織,而且你們是各有自己苦衷的未成年人。而我的職責就是盡其所能將你們照顧好,讓你們能上場奮戰;另一方麵又要讓你們能過著普通的生活。雖然我想你們或多或少也有不滿的地方,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希望能彼此體諒一下喔。”


    “……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我討厭獵人內部有差別,或者是說有奇怪的區別存在。”


    理緒貌似不滿地低下頭。


    “我並沒有像貝妮朵拉堤一樣受到什麽特別待遇喔,那單純隻是我個人動機的問題。”


    “你明明就認為自己是特別的不是嗎?”


    “那和你沒關係吧。”


    “你們兩個都冷靜一點!”


    優毅擠進差點就又扭打在一起的兩人之間。岩切也一語不發地拉開了勇生的肩膀。


    “這個嘛……這問題雖然複雜,不過同時也是我希望大家能加以思索探討的事情。不如大家一麵喝茶、一麵坐下來好好談談吧?”


    伸出纖細的手指頂著眉間,奈槻苦笑著提出改變場所的提議。


    〈stab〉本部裏也設有茶水間,飲料和快餐之類的物品也一應俱全,完全采自助式。因為配置廚房人員的話很有可能增加情報泄露的風險。或許是這個緣故,讓優毅有種與其說這裏清潔幹淨,不如說有種讓人發毛的氣氛。


    “啊,讓我來幫大家準備吧。”


    理緒攔下打算幫大家準備飲料的奈槻,開始確認每個人的清單。勇生與岩切是黑咖啡、優毅是蔬菜汁、理緒自己是橙汁,然後奈槻則是礦泉水。


    中間夾著一張小茶幾,三男兩女麵對麵地對坐著。


    “請問總指揮長也覺得我的想法有問題嗎?”


    “喂,高出水你喔……”


    優毅用手肘頂了一下單刀直入把問題搬出台麵的勇生。


    “沒有關係啦,奧格爾——高出水同學那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個性我很喜歡喔。”


    “請不要調侃我!”


    “我並沒有把你當傻瓜看,而是真的給予不錯的評價。”


    勇生貌似不滿地一口飲下熱咖啡。他隻要一被當小孩子看待,就會極端地表現出反彈的態度。但事實上,他也隻不過是一個才十五歲的國三學生。


    “這樣好了,我這裏有一個謎題,或者你們就當作是思考實驗聽聽看吧?假設有兩個路上殺人狂,因為是思考實驗,所以先假定這兩個殺人狂年齡性別、還有前科與殺人方法等都是一模一樣的,隻是單純地為快樂而殺人。這兩個人,各自都毫無理由地刺殺了偶然在街上擦身而過的路人。我再重申一次,沒有任何特別的理由喔……”


    宛如要帶動派對氣氛而提出猜謎問題般,奈槻用著平穩、甚至應該說是明亮的口吻開始描述了起來,她交錯著合身長裙下的那雙腿。


    其中一組的被害人深受家人疼愛,在職場中也擔當著重要責任的職位。個性善良誠實,溫和又公正。是一個在鄰居眼中評價不錯,閑暇時還會參加義工活動的善良市民。


    而另一組受害人雖和前麵提到的人年齡性別都相同,但是性格暴力又冷酷。在社會中不具任何有意義的地位,雖然行為不至於觸犯法律,可是他的一生一直造成別人的困擾與不快,就連他自己的家人也在內心渴求他的死亡。


    “那麽,應該對這兩名犯人的量刑標準做出差別嗎?櫂原同學的想法如何?”


    “咦……”


    矛頭突然指向自己,優毅一時答不出話來。


    被殺害的人差別太大了。可是,那個人格的差異和“被殺害的理由”並沒有關係可言。難以找出答案的謎題,理性不願肯定最自然而然的心思。


    勇生仍依舊直愣愣地瞪著奈槻,他也緊咬著嘴唇。


    “不然我再追加一個例子吧?如果說有第三個路人殺人魔,而他所殺害的是逃獄而出的死刑犯呢?當然他是在不知道對方是死刑犯的情況下動手的。”


    對手是就算放著不管也會受到製裁而死的人,況且那還是“正當又公正的殺人”。但是,殺人的那一方並非因為對方是死刑犯才動手殺害的。那麽,這個殺人者應該以何為理由來判罪懲罰呢。


    “……


    這還真是個壞心眼的問題呢。丟出那種條件來的話,也隻能回答三個殺人狂的刑責都要有相同判決吧。換句話說,你想表達的是,被害者遺留下來的親友感情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對吧。”


    勇生的語調聽起來與其說是坦率地回答不如說是反問,裏頭帶著挑釁意味的口氣。不過,奈槻眯起了眼睛回以微笑。


    “沒錯!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不管遭到殺害的被害者是善人也好、惡人也罷,亦或者是逃不了一死之人,加害者都要判以同罪。重點不在哪一種人被殺,而是殺人這個行為本身是需要受處罰的。”


    “我、我讚成總指揮長的意見!不管是誰被殺害都不是問題。而是如果殺人的話就一定得付出代價才行啊。”


    理緒很快地插嘴說道。


    殺人者要被處罰。這樣的話,我們自己的所作所為又算什麽——優毅輕咬著自己的嘴唇。


    雖說已經變成了怪物,但是屍人原先也是人類。將其殺害又何嚐不是罪呢?但殺害一詞的說法並不恰當,因為在屍人化之後它們就已經被視為死人了。一直以來灌輸給優毅等人的觀念,就是這並非在殺人,毫無疑問地是在驅除危險的怪物。


    可是,就算道理上真是如此,在感情與感覺層麵卻無法接受這樣的說詞。如果是已經墮壞、外表變成奇形怪狀怪物的話那也就罷了,可是就連還維持著普通人類姿態的屍人也得舉槍相向,這正是讓優毅覺得感情上無法接受的原因。


    “櫂原同學——希利烏斯你的看法呢?”


    “我……不是很清楚。不過……不管有什麽理由……我覺得殺害他人這樣的行為……都是不對的。”


    “結果這個問題就是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呢。畢竟所謂的法律,也無法那麽細微地顧及到個別案件的特殊情況。”


    法律並無法守護到每一個人。殺人罪的刑罰之所以會被製定出來,是因為某人殺害某人這樣的行為是“有可能發生的事”和“可預想到的範圍”。


    相對的,〈stab〉所對抗的是絕對無法公開、超乎現實威脅的屍人,其行動並非以法律為原則。因為這是預想外的事件。


    “法律所守護的,不是每個人個別的生命。而是以人類不恣意殺害人類為前提所成立,現今的社會秩序與規範。”


    仿佛在開導眼裏盡是不滿的勇生一樣,奈槻如此說明。


    “……可是,我實際在新聞之類的媒體看過,有斟酌遺族的感情來決定量刑的案例。請問那樣的情形是不正確的嗎?”


    “並沒有不正確。”


    奈槻明快地答複慎重地選擇用字遣詞來反問問題的勇生。


    “……既然如此的話,我的主張也……”


    奈槻靜靜地舉起右手,阻止勇生繼續說下去。


    “家族死了的話會感到悲痛,這個現象也是需要維護的社會秩序其中一部份。所以才要去守護。”


    勇生沉默不語。


    當自己的血親、戀人、同伴死得不合情理之時,會感到憤恨、悲傷是人之常情。不,是應該要憤怒、憂愁的。最寶貴的人死了卻不會流於感情用事,還能保持冷靜、公平,這對身為人類而言是非常不自然的態度。


    世間對誠摯感情的展現,如激怒、悲歎、報應等有所期待。正因為如此,即使沒有明確地自覺到,人類一樣會有這樣的舉動。


    優毅心想,會向犯罪尋求簡單明了的動機,也是基於同樣的心理吧。


    以不能理解的理由殺害他人是不被認同的。將會被貼上由於年輕人內心的黑暗或異常心理之類的標簽,然後分類放進“例外”的資料櫃裏上鎖塵封。


    反過來說的話,也就表示“慣例”上可以接受的殺人是存在的。


    出於金錢、物質、欲望、愛恨情仇,以及複仇等類。


    “所以說,問題不在於殺害了什麽樣的人,而是為何原因導致殺人才是量刑的著眼點嘍?比如說是為了替親人報仇之類的。像這樣的案例,就是在不可以動私刑的秩序與家族被殺害應當憤怒的情理兩者之間取得平衡。”


    “……該不會說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她才取名為貝妮朵拉堤的吧?”


    勇生用著刻意彎成笑嘴的嘴型挖苦似的低聲說道。


    貝妮朵拉堤這個代號是取自於北鬥七星其中的一顆星。其原先的意思在阿拉伯語中指的是“哭孝女”。


    然而這不是單純意指“流淚的女性”之意。而是一種在葬禮間刻意煞有其事地大聲哭喊、強調已故的人是多麽優秀的人物、其死亡有多麽讓人為之可惜的職業。這樣的職業在日本與中國、朝鮮半島都有。


    一旦人死的話就會感到傷悲,而已故之人是值得追思緬懷的。這就是古今以來未曾改變,與道德感情相提並論,讓社會得以成立與維持的風俗。


    被報導出的被害者遺屬如果太冷靜的話,世人會覺得疑惑與詭異。光是因為“沒在記者會上流下半滴眼淚”這一點,就被視為嫌疑犯這種事情也是會發生的。


    “也並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啦。”


    奈槻用手遮著嘴邊苦笑道。


    “總之,最後雖然有些離題了,不過在座的各位請記清楚一點,法律與警察機關並不是為了守護個別的人所設立的。但是若不維持每個人都得以安全生活的環境與社會的話,任誰都無法安心地活下去。而超法規組織的〈stab〉也是一樣的道理。”


    “是的!”


    立即大聲回答的隻有理緒一人。


    優毅因為無法完全認同而低頭不語,勇生則直盯著奈槻。


    “在現場的時候當然一定得請你們服從命令行動,但至於為了什麽而戰、為何要戰,自由地去思考這些事情未嚐不是一件好事。當然,就算每個人得到的答案都不相同也是沒有關係的。”


    “這意思也就是說,你能認同我的風格囉?雖然不至於鼓勵,但是至少還可以容忍。”


    “完全隻針對你的動機方麵喔,因為內心是別人無法幹涉的聖域。而且法律也保障內心的自由呢。隻是,不允許以此為理由抗命。”


    理緒向著邊發出微笑邊回答的奈槻微微地皺起眉頭。


    理當滑順爽口的果汁這時卻在優毅的喉頭裏顯得難以下咽。


    作戰的理由——優毅一點頭緒也沒有。


    家族慘遭殺害,並獲得複仇的力量。也接受著來自〈stab〉在生活上的援助。不過,這些全是外在環境的狀況,優毅自己並無法像勇生一樣,一旦被人詢問有無戰鬥意誌或目的時,就能立刻回答。


    “總之,正經的態度雖然是好事,但是也不要太鑽牛角尖。雖然我是立誌成為警察的,但你們幾乎都是因為偶然的緣故才成為〈stab〉的獵人。沒有心理準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反正隻要屍人事件告一段落,你們就要回歸原本的生活了。”


    岩切拍了拍兩人的肩膀。被他這麽一拍,纏附在優毅全身的緊張感一口氣瓦解開來。


    “隻不過啊……”


    岩切張開大嘴一笑,伸開左右雙臂一把將優毅與勇生的肩膀向自己抱近。


    “就我而言,我覺得你們兩個人都擁有不錯的資質喔。回到平凡的日子後,未來的出路也考慮一下警察這個職業吧。到時候就不是像現在這種偷偷摸摸地工作了唷,而是正正當當的、真正的警察。”


    話說到這裏之後,他又一臉嚴肅地補充道:


    “為了實現這個理想……你們要好好地存活下來。”


    一名代號為裏蓋爾的獵人,在優毅家遭襲的事件當中喪命死亡。現在除了奈槻以外的四個人,當時全都湊巧在場。


    他的頭顱被屍人的力量輕易摘下,因為發射〈幻槍〉的快


    感而笑得仿佛就快融化似的臉孔在優毅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我會納入考慮的。”


    “很——好!”


    厚實巨大的手掌又再一次拍打優毅的肩膀。


    關於將來的事情,優毅並沒有明確的遠景。雖然他向岩切回了個曖昧的答案,但警察正是最不適合自己的其中一項職業吧。


    三年前,優毅曾讓人身負重傷。他拿著石塊毆打一個意圖向妹妹智笑美施暴的男子。因為出於正當防衛所以並沒有被問罪。但是,他也不得不讓沉睡於內心深處裏渴望著暴力與破壞的衝動蘇醒過來了。即使為了自律而開始鑽研空手道,也隻會因獲得一身的力量而導致不安徒增罷了。


    然而,智笑美在同學變成屍人的事件當中死去——雖說屍體並沒有被確認——以此為契機,優毅與勇生相識,然後成了〈stab〉的獵人。


    之後還負責起過去襲擊智笑美的犯人屍人化事件,把它給“處理”掉了。同時對優毅而言也是首次的開炮。


    空有一身力量且多到無處宣泄,更無法將其適合地控製自如。要這樣的自己去幹什麽警察,優毅隻覺得這聽起來像是莫名奇妙的挖苦。


    那個往事的記憶使優毅無法確信其正當性。不論再怎麽窮盡道理解釋、口若懸河地說明,對方噴濺在自己身上的鮮血那濕滑熱氣與異臭的記憶也不會消失,這是無法美化和正當化的。


    “……談話到此結束了嗎?那麽我要回頭繼續訓練了。岩切先生,請你陪我到格鬥場過招。”


    “嗯?我是無所謂啦,不過你可別太逞強喔。”


    “我不打緊的,因為鍛煉得還不夠多呢。”


    兩人留下沒喝完的咖啡,從位子上站起身。


    “那麽……我也要離席了。其實從昨天就一直通宵至今呢,再不小睡一下可吃不消。”


    像是刻意作勢般地用手遮著嘴邊,奈槻也起身離去。


    “總指揮長也真是辛苦了。”


    在日以繼夜防備屍人的〈stab〉之中,獵人和強襲班隊員會遵照輪值交替排班。雖說目前獵人的人手不足,但還是有十二名人員存在。不過,總指揮長就隻有奈槻一人。


    當她不在的時候,照理說科學班的主任米亞·葛利多便會代理職務,再由機動隊轉任強襲班主任在旁輔助,但是至少優毅從未見過奈槻有過離開本部的時候。


    “……總指揮長可是很不得了的人喔。年紀輕輕就率領組織,既冷靜、人又漂亮……其實真正特別的,應該是她本身才對吧。我希望能回應她的期待……”


    理緒的眼睛透露出認真的心情。


    可是,那雙眼睛所注視的是眼前空無一物的空間。


    “岬……”


    “不對喔,希利烏斯。在這裏時要叫我布裏凱莉瑪。”


    獵人不以本名而以代號自稱、彼此呼叫——這既是作戰行動中所必須遵守的規則,訓練與待機的時候也鼓勵這項行為。


    但優毅還是無法習慣。不管是被叫希利烏斯也好,呼叫布裏凱莉瑪、奧格爾也罷。特別是因為這兩人在成為獵人夥伴前,就以同學、甚至妹妹男友的身份彼此碰過麵了。


    “喂,希利烏斯。”


    “……嗯?喔喔,怎麽了?”


    也因為這樣,反應慢了半拍。


    “希利烏斯真是了不起呢。明明家人被殺了,卻能一直壓抑著這件事冷靜地盡力於獵人的任務。和一整個挾帶私情的奧格爾就是不一樣。”


    “……不是這樣的。”


    優毅回想起奈槻的話。


    若失去珍貴之人會流於感情用事是可以預期的自然反應。換句話說,勇生的態度才是理所當然,而優毅的態度則反而是不自然的。


    自從三年前的事件以來,就把壓抑自己的情緒當作家常便飯一路活過來。不僅妹妹被卷入事件、雙親也在麵前被殺害了。不過,那個時候的他沒有去感受悲痛的餘力。即使血親被殘殺,當殺人者站在自己眼前的時候,席卷而上的感情是恐怖大於悲歎。所謂的悲痛,是在一定程度的餘力之下才會開始萌發的心理狀態。


    優毅當然也會感到憤怒。可是沒辦法像勇生一樣將其化為能量。要把憤怒化為動機時猶豫與內疚總是會緊纏不放。


    “岬……你以〈stab〉的獵人身份奮戰,那個……不會感到迷惘嗎?”


    “不會啊。”


    不帶一絲遲疑的回答。理緒把紙杯裏剩餘的橙汁一口喝盡,從自助飲料機裝滿續杯。她沒回到沙發的位子上,就這樣持續站著說道:


    “我並不是像希利烏斯與奧格爾一樣,被卷進事件裏才成為獵人的。是偶然——真的是偶然間被發現到天賦然後才被網羅。所以我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


    她一口氣將第二杯往嘴裏灌,接著改喝運動飲料。


    “我一無是處,過去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平凡乏味女生。但是來到〈stab〉之後就不一樣了!我接觸到了一般人所不知道的真實,也被授予了和殺人怪物戰鬥的使命!”


    理緒以熱情的口吻傾訴著。手上的紙杯一晃,運動飲料的飛沫從杯口飛濺而出。


    “岬……”


    “是布裏凱莉瑪啦!”


    在教室時總是獨自一人,而且也無意結交朋友的岬理緒。


    在〈stab〉時則是個性異常活潑、情緒很high,名為布裏凱莉瑪的獵人。


    優毅總算理解這段隔閡形成的原因了。


    她是一個平凡不過的人。如果不是湊巧坐在旁邊的話,如果她沒有格外地擺出排斥他人態度的話,優毅自己又會對理緒這個人意識到何種程度呢?說不定連名字也記不得。


    “……可是居然連〈stab〉裏頭,也會有真正特別的獵人與普通的獵人這樣的區別之分,一想到就討厭……!像那個讓人摸不著底細的貝妮朵拉堤,還有那個自以為隻有自己最痛恨屍人的奧格爾……有更特別的一些人在這裏,我果然隻是無足輕重、隨處可見的存在……”


    “冷靜下來,布裏凱莉瑪。”


    用代號叫人時,嘴巴裏有種變酸的感覺。


    要論特別的話,優毅就是特別的存在。


    家人全部都被屍人所殺。一開始沒辦法擊發幻槍在〈stab〉也是史無前例。還有更早之前,撞見妹妹被施以暴行,並把對方男子揍個半死的經驗,能擁有這樣體驗的人也是少之又少的吧。


    隻不過,不管哪一項都不是能引以為傲、為之欣喜的事,連聖痕都稱不上!隻是道傷痕而已。


    理緒所渴望的“特別的存在”,對優毅而言是一副既沉重又忌諱的十字架。


    “喂,希利烏斯。換作是你的話應該可以體會吧?即便沒有複仇那種特別的理由,隻要抱有使命感就能擔當獵人對吧?”


    理緒以著既非哭泣也非裝笑,而是異常強硬的表情由上往下盯著優毅。


    “我……不知道……我要回去了,明天學校見吧。”


    抱著如坐針氈的心情,優毅從位子站起身來。


    這時間還來得及搭電車回家。雖然本部裏也有小睡片刻用的床鋪,可以隨意過夜,但在值夜班的時間之外,優毅並不想在這裏留宿。因為總有種〈stab〉的成分會滲進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導致自己變得再也不是原來自己的感覺。


    快步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優毅忽然想起貝妮朵拉堤的事。


    莫名的不是隻有奈槻。貝妮朵拉堤也和其他獵人不同,真名與私人資料全都無人知曉。另外〈黑革〉不受強襲班隊員管理的特別待遇這點同樣令人不解,她宛如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作為〈stab〉的獵人而生、也


    隻為此存在一樣。


    仿佛純粹地把優毅所畏懼的事物濃縮在一起所鞏固形成的人類。即便是擊發〈幻槍〉也不皺一下眉頭,是因為“早已習以為常”的關係嗎?還是說有其他任何理由呢?


    而且,一直以來都極為冷淡的她,在回答勇生問題的當時,第一次展露出來帶有感情的模樣。


    她究竟是站在哪一邊——不、會和誰是同類呢?


    會是和受到事件波及,視屍人為仇敵執拗索命的勇生……


    或是和家族都被慘遭殺害,卻對懷抱強烈憎恨一事躊躇不已的自己?


    還是和對自己身為獵人的身份感到榮耀的理緒?


    亦或者,她是與眾人皆異的存在呢?


    得到這個答案的日子會有到來的一天嗎?


    在那天來臨為止,自己與勇生、理緒和貝妮朵拉堤又能存活下來嗎?


    ——————————


    在創倫學院,從未感受過所謂的愛校心。


    雖說在世人口中被譽為名校,但幾乎大部份的學生都空有高傲的自尊心,教室裏充滿惰性與倦怠的氣息,是一間曆史淺顯的暴發戶學校。就連老師也是不遑多讓,隻要沒發生會造成世人評價惡劣的事件——不對,就算發生這種事,隻要不被世人得知的話就能繼續坐領薪水,所以隻想著如何自保。


    雖有一部份的運動社團是全國大會前幾名的常客,但那全都是以金錢四處找來,除了運動以外一無是處的奴隸。勇生認為那就和在競技場互相殘殺借以娛樂他人的羅馬劍鬥士沒什麽兩樣。


    即使是這麽迂腐的學校,還是有讓他覺得就讀創倫還算不錯的地方。


    其中之一是得以和智笑美邂逅。因為她所就讀的淑鵬女子學院和創倫之間有所交流,彼此都擔任學生會與班級的幹部。


    另外還有一點。由於是采直升式的學製,就算已經時至國三的秋天了,還是能充分地取得個人時間。勇生不像同年級的學生一樣玩到廢寢忘食,反倒是先用來安排獵人本份的勤務與訓練。而且,課餘還能像今天一樣來到地方圖書館。


    自己的實力就算報考外頭的高中,也能合格考上大半的學校——這不是在自誇,而是以客觀評價讓勇生做出如此判斷,此外他故意忽視沒有完成和智笑美所說好“改善彼此學校風氣”的約定就選擇離開創倫這件事。


    不過比起這個問題,現在該優先考慮的應該是屍人與〈stab〉的事情才對。


    “……果然如此嗎……”


    勇生一邊揉著惺忪的眼睛,一邊把臉從電腦畫麵上抬離。


    要查閱近半年以前的新聞,學校的圖書館資料根本不充足,而且也另有調查六年前、十八年前資料的必要。就算是最近的資料,在學校也沒辦法查閱過期的周刊雜誌。


    在首都圈屢屢爆發的殺人事件被報導成是恐怖份子與藥物中毒者所引發的狀況。譬如說,前些日子勇生們所應付的高速公路事件,也是被當成單純車輛暴走所導致的事故。


    除了大眾傳播媒體以外,在網絡上的留言與blog等媒介上,也大量地交雜著可信性低落的情報,讓事件的真相顯得更不明確。自己既歸屬於〈stab〉又知道事情真相,以這樣的立場來檢閱之後,才得以看穿並不是單純地隻有控製報導,還有許多形形色色的欺瞞工作在進行著。


    特別是在大量殺人與一連串恐怖活動的背後,存在著食人怪物這種都市傳說常常映入眼簾。比如說是由人類產生變化、或是隻限於年輕人之類,若以字眼來篩選細節看的話,是很接近真相沒錯,但是隻要通篇一讀就知道是令人想發笑的那種陳腐又誇大的內容。上頭充斥著人類隻要感染到某國製作的病毒,就會變成怪物,或經由性行為感染等說法。有人指出似乎特定的外國人和身體殘障者會產生變化,也有人批評那根本是“助長偏見與差別的妄語”。並回言煽動說“欠缺愛國心”、“某國的間諜”。


    在那淪為口水戰的漫罵筆戰之末,最後大半的參加者都為之厭煩嫌棄,討論也自然而然熄火。


    在勇生眼裏,對峙雙方的留言看起來簡直就像是〈stab〉關係者所留下的。


    舉例來說,把智笑美逼到死路的事件——淑鵬國中部的“炸彈”事件在以煽情報導而為人所知的寫真周刊誌上,是以“犯人因為使用在網絡上連同炸彈製造法一起得手的非合法藥物,導致恐怖感與痛覺皆產生了麻痹。才能在第一發炸彈下幸存,並引爆第二彈。”的記載內容報導而出。


    在別家更強調非主流性的雜誌上,則是連同女學生姓名的大寫字母與打上薄馬賽克的照片一起放上版麵,強調著一項據說在年輕人間隱密地蔓延——但根本未曾實際存在過——傳聞中某藥物的恐怖性。那藥物不但中毒性強,還會增強肌力並失去痛覺,另外還伴隨引發貌似怪物的行動。


    網絡上還有隨口胡謅的“現代吸血鬼傳說”在流傳著。也曾被報導過,有網站把犯人的本名給流露出來,以致於遭到封鎖。


    隻要層次各異的各種“真相”交雜著散播的話,人就會從中挑選喜好的真實然後感到心安,一點也沒察覺到選項當中並不存在著正確答案。


    與其強硬地掩飾,不如讓大量的垃圾情報蔓延而降低可信性還比較有效果。


    理由雖不清楚——亦或者隻是沒有被告知,屍人的出現僅限於人口密集的地區,現今隻在以東京為首的首都圈。換句話說也就表示被目擊的幾率十分高。若考慮到附有拍攝功能手機的普及之類問題的話,〈stab〉當局能將至今屍人的存在一手遮天地隱瞞下來簡直可說是奇跡般地幸運。恐怕應該有和強襲班及搜查班同等甚至以上的人力被投入了情報操作才對。


    這也是迫於無可奈何的嗎——


    勇生沒發出聲音,從眼皮上按摩疲累的眼球。


    屍人會“感染”人類來增加數量。可是,並非像虛構故事裏登場的吸血鬼和僵屍一樣無條件增殖,奇怪的條件成了其困難之處。


    第一:年齡限定於十來歲、最多二十歲前後的年輕人。


    第二:某種強烈的心願,懷抱有即使拿自己的生命與存在作為代價也想要實現的強烈願望。


    以及最後一點,同意成為屍人,拋棄人類的身份。


    沒能達成這三項條件的話就不會變成屍人。


    所以為了抑製增殖,隱瞞屍人的存在與感染的方式是有其必要的。


    不難想像如果屍人有何能力以及如何成為屍人的方法泄漏出去的話,反而會出現有人誌願成為屍人的狀況。


    雖然不能讚同其隱瞞事實的手段,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是現狀中頗為有效的方法。何況萬一全部事情都公諸於世的話,就算明白別無他法可行,未成年人充當獵人作戰一樣也會遭到反對。要是事情發展成這樣的話就無法替智笑美複仇。


    勇生並沒有完全信任〈stab〉。就組織的性質而言,存有某種程度的秘密自然是在所難免。可是,另一方麵卻又給予誇大的徽章和代號就顯得不自然。並且可以從奈槻腦筋轉得極快的態度上,感受到意圖懷柔獵人的作為。


    不過“狩野奈槻”似乎是其本名這一點能得到證實可說是幸運。


    關於過去屍人曾經兩度在紐約出現的一連串案件,由於案發地在國外,所以勇生幾乎查不到任何線索。但是,唯有收留日本少女居住的寄宿之家遭逢滅門的事件,當時新聞與雜誌以《美國槍械社會的病灶》為題大肆宣揚播報。


    在報導當中,找到了當時仍為高中生的狩野奈槻名字。


    和加害者相比,對被害者的隱私完全不予以尊重這點倒是古今皆然——而大眾傳播媒體也是那副老樣子一點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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